[抗戰烽火] 烽火逃兵 作者:小知閒閒(連載中)

 
Babcorn 2016-9-29 22:39:1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7 109845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18 16:30
600.第600章 孤獨的衝鋒

    沒有更多時間用於建立射擊掩體,沉重的民二四式重機槍又不便轉移陣地,因為掩護火力不足,因為警戒兵力不夠,為免顯眼,這一次胡義沒有選擇利用房屋,而是將重機槍位架設在某個面臨南郊的院牆一角,直接用機槍打開了一個面南的射擊孔,又命羅富貴用尋來的鐵錘稍微錘砸,射擊範圍立即開闊了;直角牆角內外磚土碎滿地,正面院牆和一側院牆形成了半包圍形掩體。

    水注滿了冷卻筒,扭緊塞子,最後幾滴殘水滑下了機槍墜地,在冷卻筒外留下清晰泥痕;滿倉撇下水桶,看著待機的重機槍茫然著;胡義就位在機槍後,豎起表尺,終於頭也不抬地說:「滾吧。」

    「其實……我……想留在這。」滿倉繼續茫然著,單膝跪在重機槍旁,呆呆看著重機槍,因為給機槍加水弄得一身偽軍軍裝泥污不堪:「我能打鬼子……我想打鬼子。我只是……我……」

    「滾。」機槍機柄被胡義推入位,這個字被他說得很淡,無任何感情色彩,他彷彿根本沒聽到滿倉在囁嚅著什麼,視線已經穿過表尺,穿過射擊孔,靜靜注視南方的開闊綠色,三連開始突圍了,一個個灰色身影起伏在綠色中,倉惶著,狼狽著,迫不得已著,逐漸起伏成線,起伏成面,槍聲便開始響了。

    ……

    戰場的聲音是最震懾的交響,馬良奔跑在這場交響樂裡,在子彈呼嘯聲中翻過牆,在榴彈爆炸聲中踉蹌於巷,衝擊波掀飛的石子擦劃過他的身體,好像彈片劃過一樣,撕裂衣服,扯開皮膚,拉出血跡。三連在突圍,胡義正在用重機槍掩護三連突圍,卻沒有人能掩護胡義,這讓馬良感到深深的痛苦和無力,憑他一個人無法為胡義築起向北的防風牆。

    三連五排的陣地位於重機槍右翼,在鎮裡時已經沒了半個排包括排長,他們卡著幾棟房舍朝南零星射擊,補位排長是被小紅纓指定的,正在為眼前的戰鬥無謂焦急,回頭時,馬良剛剛衝出一片浮灰現身。

    「留下兩個再向西五十米做哨,其餘人都跟我往北,否則鬼子很快就會透過來!」馬良的喊聲在槍聲中仍然清晰,帶著焦急與武斷,那張灰臉早已無法辨認表情。

    沒人應答,沒人願意應答,因為這是一場關於突圍的戰鬥,誰都知道此刻還要掉頭向北進鎮意味著什麼,也因為馬良只是九連的馬良,不像小紅纓是獨立團的小紅纓。

    新任五排長環視左右,發現戰士們的猶豫目光正在向他彙集,於是努力朝馬良挺胸:「胡連長給我們的任務是掩護突圍,然後成為三連後隊隨同撤出並斷後。」

    「如果重機槍沒了,你以為你們還有命做後隊撤出?」

    「現在……我……也是排長。」

    「學會執行命令了?是麼?」

    某戰士不禁脫口:「執行命令是軍人天職。三連不是九連!」

    槍聲依舊,那挺民二四重機槍的瘋狂怒吼極其清晰,一次又一次將歪把子機槍的聲音壓制得斷斷續續喘不上氣,馬良那下意識攥緊的指節變得發白,他一樣覺得喘不上氣,像是要窒息。馬良難過了,不是為他自己;馬良難過了,恨自己到現在居然還長著一顆心,所以覺得自己不如流鼻涕,也不如石成。

    於是,馬良瘋狂撲向最後說話那個兵,他想要扼死些什麼,親手扼死,或者自己被扼死也行。

    ……

    那個牆角不斷在中彈,外壁被打出淺坑,或者深坑,薄弱處偶爾透過子彈成孔;擲彈筒開始了狠命地照顧,炸塌了重機槍後方的屋,這個院子已成殘垣斷壁,那個牆角還沒塌倒,民二四重機槍的喇叭形槍口仍然在窟窿內瘋狂噴吐火舌,槍口下方的灰塵早已被衝擊氣流捲乾淨了,再也沒有灰塵隨著射擊火焰而大片捲起。

    又一次狠狠的爆炸在牆角外,牆頭終於有塌落,浮塵又濛濛,徹底髒污了羅富貴那張醜陋的臉;他的頭被落磚砸破了,血污半邊尚不自知,濛濛然地扯著一條機槍彈帶,試圖把那條彈帶從塌牆下拽出來;他什麼都聽不到,只能聽到他自己的心跳聲,噗通噗通地震動著。

    「我X他姥姥!」他聽不到他自己罵,彈帶突然斷裂導致這熊摔躺在灰裡。

    「你走吧。現在就走。」機槍後的胡義踉蹌後仰了一下,終於解除了槍膛內的卡彈,於是重新扯過一條彈帶往彈槽裡掛,然後才感覺到嗓子裡的灰與發音的啞,開始咳。

    「不會那麼好命!下回肯定把咱倆給轟死!咳咳……算我求你了行不?咱得走了!咱必須得走了!咳……」羅富貴也在落灰中咳,並且一如既往地頹喪著。

    「我讓你走!你聾麼!」胡義的沙啞嗓門更大了些,他沒意識到那熊正在失聰,重機槍猛地又開始震顫,彈殼稀里嘩啦如瀑而洩,沒有副射手端遞的彈帶跳動著急急竄向槍機,寸寸頓頓看起來很怪異。

    硝煙落盡,天空還是天空,羅富貴仍然暈躺在重機槍旁的地面上仰望著:「胡老大,我要跑了,我肯定躲不過下一顆榴彈,我知道……我想多活一會兒,你不能拿我和你比,你不能……」

    他胡亂說著他自己都聽不到的話,他說的話全都湮沒在重機槍的瘋狂嘈雜裡,胡義也聽不到,仍然麻木地操作著重機槍,繼續支撐著戰場,支撐著所有的灰色背影遠離。

    ……

    小紅纓有一雙漂亮的眼,是因為清澈;也許因此,她眼底的世界才是最真實的。

    她早已學會了失去,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所以她不善於不捨,所以她仍然可以平靜在陽光下,背靠斑駁坐在髒污窄巷裡,無視牆旁的血,無視溝邊的屍體,靜靜聽著南邊的機槍響,靜靜分辨著,失神。

    後來,爆炸聲響起,那重機槍射擊聲便斷了,她猛抬起頭南望,髒巷盡頭仍然是斑駁的牆;隔了一會兒,重機槍又響,於是她重新抱緊蜷在自己胸前的膝蓋,又靜靜看地面上的陽光,重新等待著失去。

    後來,爆炸聲又起,那重機槍射擊聲便斷了,她動也沒動,仍然靜靜著等,卻再也沒等到那挺重機槍的新一輪射擊。

    後來,她終於不甘心,猛昂起頭,化身固執的風,向南,留下斑駁的巷繼續在陽光下空寂。

    漸漸,開始有流彈呼嘯而過,越是接近,她越是堅決,她想的很單純,只是希望死得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她的小辮兒開始飄揚在風裡。

    漸漸,硝煙開始撲面,如雲,如霧,吞噬了她義無反顧的嬌小身軀,她更加堅決,踉蹌又竄起,小眉倒豎,如衝鋒,孤獨的衝鋒……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18 16:30
601.第601章 炎陽

    晴空少雲,炎陽高照,無風。

    俯瞰,大北莊懶懶的靜,空曠的操場無訓練,無人影,乾巴巴明晃晃地在陽光下亮。

    團部大門口站了雙崗,一左一右,其中一個是小丙,身為警衛排長今天卻站哨了,筆直佇立在陽光下,刺刀上槍豎立肩旁,努力保持著胸膛挺拔,軍裝早已汗透出大片暗濕,肅穆不斜視。

    另一邊的戰士因為排長在側,大氣不敢喘,大汗淋漓地保持著軍姿,今天不是個好日子,他知道排長不願在院裡呆著,已經到了換崗時間,可是小丙根本不說話,警衛排沒人敢出來換崗。四周出奇地靜,院裡倒是隱隱聽得出說話聲,那是因為團長嗓門大。

    咣——團部裡那張破方桌差點被陸團長拍散了架。

    「這寫的是什麼?嗯?」整整三頁寫滿字跡的紙被陸團長抓起在手裡揮舞著。

    垂頭站在對面的郝平頭纏紗布吊著一條傷胳膊不說話,一旁挨著的楊得士咬咬牙抬頭:「這份檢討雖然是我執筆,但想法是我和郝平兩個的,如果團長覺得不夠深刻,我們現在就回去重寫。」

    「重寫?重寫一百遍有個屁用?政委不在,老子可沒興趣!減員二百了罷?還搭上我一員大將!就值這幾張紙嗎?嗯?」

    楊得士重新垂下頭無聲。

    橫眉怒目的陸團長又把視線轉向郝平:「紗布裹得挺像樣兒啊!生怕我看不見你不怕疼是不是?還想邀功怎麼地?你是三連連長,我問你,我要的是什麼?說!」

    面色發白的郝平囁嚅了半天:「我……可以當著全團作檢討。」

    嘩啦——那份檢討被陸團長猛摔向郝平,怒聲陡然再高八度:「總結!經驗總結!西瓜丟了,連芝麻都不給老子撿嗎!管你狗屁的戰鬥目的,戰前偵查你是怎麼做的?敵人怎能憑空冒出一個營?縣城增援為什麼那麼快?損失為什麼這麼大?應急計畫在哪……」

    陸團長越說越怒,繞過桌子徑直去揪郝平的衣領,此時一個通信員急急衝進了團部院子,還沒跑到廳門口就開始慌喊:「團長,出事啦……操場……你快去看看吧!」

    ……

    髮髻歪了,頭髮亂了,敞懷的白大褂剮蹭得道道灰土,周晚萍那張醉紅的面孔嘻嘻笑著,手裡還拎著一個空酒瓶,搖搖晃晃在操場上,狠狠推開想要攙扶她的葵花,結果小紅也被葵花撞倒,摔了個狼狽不堪。

    衛生隊長包四跟在後面幾米遠乾瞪眼不敢伸手,供給處的李算盤用他那單手連連拍大腿繼續催促手下去團部再報告,巡邏的戰士站在操場邊驚呆不知所措,操場周圍的窗一扇扇聞聲打開,窗內全傻眼。

    「犯了……軍規,當然要去禁閉……誰敢攔我?誰都不許攔我!」踉踉蹌蹌又幾步,周晚萍跌倒,空酒瓶脫手滾出在一旁,索性歪坐在操場上,扭回醉眼:「誰敢碰我!我洗過的血……比你們喝過的水還多!呵呵……呵……我才是劊子手,我才是煞星!誰敢碰我!」含混話落,居然從白大褂兜裡掏出把精緻手術刀來,擺在她臉頰一側輕輕貼磨,一抹寒光閃亮了漂亮的鼻樑,醉笑轉眼變媚笑:「這麼多爺們,沒人敢站出來嗎!」

    剛剛到場的陸團長正撞見這一幕,當場腿一軟,差點沒摔了,剛才在團部裡積攢的滿腔怒火瞬間洩光,只剩下綠臉掉下巴跟其他人一樣呆;沒人敢相信眼前這一切,所有觀眾的腦袋裡都緩不過彎來,陽光太刺眼,白大褂太刺眼,周大醫生的荒唐笑容更刺眼。

    一眾還未回神,醉醺醺的青衣唱腔倒出口了,二黃平板:「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又轉東昇……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是嫦娥離月宮——」

    這回好,聽不懂的人冒了眼珠子,聽得懂的人跌倒一片;陸團長的綠臉改藍滿頭黑線,急急揚手:「哎呀我這……周醫生!我說周大醫生!算我求你了……咱能不能停了《貴妃醉酒》?你要實在高興,改唱《擊鼓罵曹》行不行?」

    ……

    三家集附近某駐地,失足摔落坡底的高一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新爬了上來,顧不得揉他的滿頭包,推開擔心的戰士瞪著牛眼直問團裡趕來的通信員:「你給我重說,到底什麼情況!」

    「幾天前三連打了興隆鎮,豎了旗,結果被困,後突圍,兵員掉了一大半。碰巧胡連長也在,據說給三連突圍做掩護來著,沒出來;好像還有丫頭、馬良、羅富貴、石成;說是丫頭應該沒事,晚些時候該能回來,其餘的……沒指望了。三連等於塌了房子,九連是斷了梁,政委上去開會不在家,團長差點背了氣。」

    有戰士倒吸涼氣,有戰士呆呆無語,高一刀瞪著通信員看了半天,好像還是沒聽懂,他不想因為這種事惋惜,因為他是高一刀;可是他又高興不起來,也因為他是高一刀。

    呆呆憋了半天,終於衝口冒出聲:「該!這就是活該!」

    「……」一眾戰士更無語。

    「怎麼可能呢?胡雜碎是個不要臉的,什麼時候也成缺心眼了?啊?」

    「……」沒人敢答話,連長的心思太難猜,有時候答對答錯都好不了,裝聾最保險。

    「怎麼可能?郝平也是個不要臉的,這比我膽都大了?吃飽了撐的嗎?」

    二連戰士不敢異議,團部通信員受不了高一刀這風格,趕緊稱口渴疲累,掉頭下坡往二連駐地方向跑了。

    外人離開,幾個戰士才向連長湊近幾步,一個道:「連長,這麼大個事,你得趕緊回團看看吧?」

    到此時,高一刀才下意識抱起兩膀在胸前,深皺了黑眉,遠望層巒疊嶂,良久之後猛回頭:「命令!全連集合,準備開拔!」

    嘁哩喀喳幾聲立正響,忽然又不理解:「開拔?」繼而驚道:「連長,這時候可萬萬不能衝動啊!」

    「衝動個屁!沒了胡雜碎,誰能扛起九連的梁?向北,目的地酒站。我先兼任九連長再說!」

    這一刻,高一刀仍然自負高大,卻又莫名蕭索,黑鐵塔般佇立於山梁,遲遲不下坡……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18 22:19
602.第602章 刷臉

    興隆鎮戰鬥過後,鬼子也沒法高興,少佐大發雷霆,前田大尉差點得了抑鬱症。在這一畝三分地上,如果把梅縣縣城當首都,那興隆鎮就相當於屬地內第二大城市,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八路居然有膽來搶,簡直要逆天。

    所以對鬼子而言這根本不是消滅了多少八路的問題,而是威嚴受損的問題,又有多少劣等人因此而從夢中醒來的問題,連新編治安軍營都發生了戰場嘩變,如何高興得了?

    所以戰鬥之後,直接調動了憲兵隊,縣城警隊以及縣城偵緝隊,對興隆鎮進行地毯式的大搜捕,能抓的全抓了,不只抓八路傷兵,興隆鎮內的偽軍也不放過,甚至還包括興隆鎮警察和偵緝隊成員,一併抓起來進行徹底大篩查。

    位於興隆鎮東邊那座新軍營直接變成了臨時集中營,憲兵警隊偵緝隊三單位湊出一個臨審小組,在這裡做第一次快速審查,沒問題的放,或者就地扣為勞工,有問題的轉監送縣城再審。

    一輛卡車在摩托隊的護送下押運囚犯,往返於興隆鎮和梅縣縣城之間,縣城有三個監獄,分別隸屬憲兵隊,警隊和偵緝隊,規模都不足以單獨應對這次的事件,所以囚犯和疑犯被區分開,分別轉入不同監獄,卡車先停警隊,卸下無足輕重的囚犯,然後開往偵緝隊,卸下待審查的疑犯,最後駛往憲兵隊,那裡是最不幸的終點。

    嗤——氣壓剎車洩壓聲清晰刺耳響起,押運卡車停止在偵緝隊院裡,車後跳下兩個憲兵,打開後廂板,接著跳下一個黑衣狗,回頭朝帆布車棚裡嚷:「127號,下來,麻利點!我特麼說的是127號,其餘的都不許動!」隨後走向附近的接車人,簽了字,才走向偵緝隊辦公室。

    李有才皺著眉頭站在辦公室窗前看著押運卡車重新駛離偵緝隊大院,身後的辦公室門開了,走進那位下車的押運人員。

    「李隊。」門又關起。

    「怎麼把他帶過來了?我不是說過他沒問題嗎!為什麼不放?」

    進門人無奈道:「本來是要放的,可是那重機槍的問題一直沒答案,太君發了火,要把重機槍範圍一百米內的人都列為嫌疑犯,不找出操作機槍的不算完。他被發現的時候雖然昏迷,可他離重機槍的位置不夠遠,所以……」

    「放屁!」李有才轉過身,倚在窗檯邊緣直視進門人:「憲兵隊我也打過招呼了,他是我的人,是我放在外邊的眼,你少給我往太君身上扯!我掛個副字就不叫隊長?還是我平時犯賤笑嘻嘻太多?你覺得噁心我不算個事?信不信今天晚上我就先給你帶個綠帽子?」

    「……」

    「綠水鋪的外勤是你的了!現在就動身吧。」

    進門人站不穩了,今年以來偵緝隊去綠水鋪單獨執行外勤任務跟判死刑差不多,去一個沒一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李隊……我……我也是沒辦法!是趙大隊,是趙大隊摁住不放的,我……我真沒辦法啊!」

    「趙大隊?」

    這是李有才沒想到的答案,想不通,猜不透;自從姓錢的完蛋後,與趙大隊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而且李有才也盡力低調,不爭權,不立派,不表現,他本也是這種人,除了高高興興過他的倒霉日子再無所求,甘心把這光宗耀祖的漢奸副大隊長當一輩子。已經做到如此,趙大隊這條老狗為什麼還要跳出來,不聲不響地咬一口?

    沉思著,習慣性去摸口袋,想要拿出墨鏡來摩挲,卻發現口袋早已是空的;於是笑笑,把手伸向辦公桌上的煙盒:「出去吧。當我什麼都沒說。」

    ……

    行走在陰暗長廊,聞得出屎尿臭,也聞得出腐爛腥,冰冷的金屬柵欄黑漆漆,排排過。

    胡義在心裡默數他走過的牢房數,記住每一次轉角,余光中偶爾閃過絕望病態的面孔在柵欄後,死人一樣盯著經過的他。

    他被押往盡頭,單間,無柵欄無窗口,腳上的鐐銬在鐵皮門口被解下,然後被重重一推,踉蹌進黑暗,身後的鐵皮門被重重摔合,有落鎖響,除了門縫下方透入的一線微亮,再無光線。

    胡義很平靜,跟這黑暗環境一樣,他沒興趣擔心接下來會怎樣,因為他本該死了,死在那挺民二四式重機槍旁。他不記得最後發生了什麼,有一段記憶是黑的,在那之前一定是一次衝擊波,他想。

    醒來時已在集中營,有知情者說他被發現在重機槍位置東北方向的某條巷子裡人事不省,這讓胡義很迷惘,絕不相信這是上天恩賜的乾坤大挪移;幾天來他一直看他自己的手掌,指甲,袖口,小臂,他確信他自己沒爬過,在陷入黑暗之前他從未想過停止機槍射擊,因為蘇青也在突圍隊伍裡,怕她慢了,怕她跌倒爬不起。

    摸著一側冰冷牆壁,緩慢走出一個圍繞幾平米的方形路線回到起點,才坐於地面,繼續平靜在黑暗裡呼吸。

    ……

    醫院裡所有的牆壁都被重新粉刷過了,到處白晃晃,可是走廊裡的燈光仍然不夠亮,至少惠子護士覺得還不夠亮,她覺得她仍然走在血色長廊,即便縮緊肩膀還是覺得冷,於是忍不住小步跑,推開了那兩扇吱吱嘎嘎的彈簧門,她出現在陽光裡,才呼出一口氣,為下班感到輕鬆。

    「惠子小姐……惠子大姐……神仙……喂……往這看!」

    循聲,陽光下眯眼,往街對面看,一輛偏三輪摩托車旁,一個黑衣人坐在街邊的破筐上抽著煙,笑嘻嘻剛放下揚過的手。

    謹慎走過去,惠子停在距離對方兩米遠:「查到了?」

    對方扔掉菸頭站起來拍拍屁股:「我來送你回家。」

    「我住的很近。不需要送。」

    「我可以繞遠點。」

    「……」

    「天。你想讓我站這跟你聊?」

    惠子抿抿嘴唇:「要說……很多嗎?」

    「八路的故事一向很複雜,起碼你得多告訴我些,比如他高矮胖瘦長相特徵什麼的,鬼知道他那名字是真的假的。」

    惠子不禁認真點點頭:「那……好吧。去哪裡?」

    「吃飯。你請我。」

    「可是……我……錢不多。」惠子低下頭下意識勾她自己的手指。

    他不禁愣住,看著她的慚愧樣兒,忽然又笑了,當即跳上摩托車:「你不需要錢!趕緊上車,太君!」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0 09:06
603.第603章 也是沙礫

    軍營變成了臨時集中營,原本的一排排宿舍改做牢房,塞得人滿為患,於是連牲口棚都用上了。

    牲口棚不大,裡邊拴著一頭騾子,另外五花大綁捆著兩個人;騾子優哉游哉在吃草,兩個囚犯一個坐在草料堆旁哭,另一個躺在糞堆邊睡覺;哭的那位是哼哼唧唧沒完沒了,睡覺的終於再也睡不著了。

    「姥姥的你有完沒完?」

    附近的宿舍門突然被踢開,十幾個鬼子憲兵分別拖拽著幾個被縛的傷員俘虜出門來往操場上走,有的傷員被拖行在地面上繼續蹬踏著擺腿,有的是八路,有的是偽軍;到了操場中間被憲兵撇下,草草躺成一排仍在掙扎,軍曹一揮手,十幾柄刺刀立即落下,抽出,再落下,慘叫聲戛然而止。

    憲兵們收槍列隊,刺刀上的血還來不及擦拭順著槍身往下流,軍曹已經命令隊列向右轉齊步走,等在不遠處的十幾個偽軍趕緊跑過去拖走屍體。

    見狀,牲口棚裡那位哭泣者又開始哭。

    「我弟讓亂槍給打死在路口,我哥讓小炮給轟成了灰,你能不能考慮一下老子的悲痛心情?我想睡一覺就這麼難嗎?」

    「嗚……可是……我要死了,他們懷疑那重機槍是我打的……可我當時離那地方不夠遠,說不清啊……等到我過堂,興許就出不來了……嗚——」

    想睡覺那位無奈坐起來,呸呸幾口吐掉嘴角的土,翻了翻蛤蟆眼:「說到過堂,我就納了悶,怎麼還輪不上我?啊?」

    哭泣者情商明顯不足,立刻被代入了問題,扭過頭咔吧淚眼看五大憨粗那位,不由心泛一絲妒忌,哭腔道:「你……還用過堂嗎?全興隆鎮都知道你是天蓬元帥下凡了!我也納了悶,你這麼能耐,咋也給抓住了呢?」

    「呸——個姥姥的!我卡在井口上了!要不老子水性好著呢懂不懂?」

    「……」哭泣者終於忘了哭。

    隔了一會兒,五大憨粗那位左右瞧瞧,忽然壓低聲音說:「聽我說哈,幸虧關在這牲口棚了,只要咱倆合作,就有機會逃出去。瞭望哨是四班崗,巡邏哨是三班崗兩組,一刻過三次,半夜裡絕對要換次瞭望哨,從這到東牆估摸二百步,等天黑下來,咱這麼辦……」

    隔了一會兒,五大憨粗那位問:「怎麼樣?三成機會,總比沒機會強吧?」

    「……」

    「給個痛快話!」

    軍警憲特混編成的一組巡邏隊恰好經過,聞聲在牲口棚前止步:「哎?嘀咕什麼呢?說!你倆嘀咕什麼呢?」

    「他哭哭啼啼老子鬧心,勸勸他。」

    問話人轉臉看向哭泣者:「是麼?」

    哭泣者咬著嘴唇半天,忽然抬起頭:「我要是舉報情況,能證明我清白嗎?他今晚要跑!」

    「我X你姥姥!」五大憨粗那位猛地竄向哭泣者,因為手腳都被捆綁,他試圖用他那張大嘴去咬,恨不能一嘴毛。

    ……

    摩托車轟鳴迎風,亂了李有才的漢奸髮型,夕陽漂浮在西方地平線,路是向北無盡。

    惠子坐在摩托側斗裡顛簸,雙手緊緊攥著金屬扶手,一襲白色護士長袍在風裡呼啦啦響著,襯托得李有才一身更黑,她卻不敢出聲,也不知道為什麼不敢出聲。

    前方出現石橋,摩托卻拐進了向右的小路,是河畔,又行駛了一陣,停在水旁一片沙礫,熄火。

    李有才跳下車,倚著摩托掏出一支菸來點,夕陽裡少見的無表情。

    惠子似乎因為停車而放鬆下來,小心翼翼下了車斗,又小心翼翼走向水岸:「為什麼……到這來?」語氣停頓不是因為猶豫,而是她說漢語還笨拙。

    「這地方曾經有八路來過。如果運氣好,讓八路把你抓去得了。」

    扔掉熄滅的火柴,李有才看著走向水邊的白色背影,已經考慮著一個下策:把這個白痴護士設計送給九連,讓他們自己想轍拿她換胡義。

    雖然是下策,卻簡單省事有效,不用自己再費心費力。至於意外,也許會發生意外,那跟自己沒關係。

    惠子沒在意,認為他說的是玩笑,隨手提起裙袍拉高些,一直走到漂亮的皮鞋沾水才停,望著水面夕光凜凜:「你總是……來這裡嗎?」

    「我沒來過,只是聽人說過,這裡有一片沙礫。」

    剛剛吐出的煙被微風帶走,抬眼看夕陽,李有才改為思考上策:如果能讓這白痴護士死在趙隊長家裡,則萬事大吉,既能除掉姓趙的,也能放了胡義,並且自己會副隊轉正,三全其美!

    上策是個好選擇,雖然難度大了點,可以量力而行,比如讓她死在趙家後院,當然,如果能設法讓她的屍體出現在趙家臥室裡最完美。

    她把裙襬統統收攏在胸前,小心蹲下在水邊,騰出一隻手開始翻檢漂亮的鵝卵石:「我從沒離開過醫院。我說……意思是……」

    「你想謝謝我?」

    「對。」

    「我很榮幸!」

    李有才不想再看她的背影,即便如此,還是不能確定是否該由他自己來動手,自己動手最保險,不想因為這事連累李尾巴,又轉而考慮徵募一個死囚來做的可行性。

    「你……很好。」她繼續翻著鵝卵石,忽然這麼說,似乎找不到什麼詞來形容,只說很好。

    「看來你的眼神也不怎麼樣。」

    李有才咕噥出這句話,手裡的煙被他狠狠吸了一大口,開始考慮趙大隊長的問題,猜不透趙大隊為什麼要對自己下絆子,這是警告?還是一個危險的預兆?更像是危險的預兆!被人低估的感覺很好!的確很好!

    她回頭了,含著一絲很淡的微笑:「你真的很好。因為……我聽說林秀。」

    「咳——咳咳……」一陣猛烈的咳。

    最後一口煙嗆得李有才心口疼,像是中彈般的疼,導致他不得不開始彎腰俯低上身,抬起手下意識的捂,卻不是捂向胸肺,而是曾經中彈的部位。

    勉強抬起頭,殘陽如血;人會變麼?人該變麼?

    夕光暈染了無盡大地,暈染了河,以及河畔的黑色,與白色……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1 09:17
604.第604章 隨意

    反思,常常是進步的誘因。

    身為賭徒的李有才崇尚『運氣』二字,卻從不相信運氣,他認為今時今日的一切不是憑運氣得來,因為他的運氣一向不好,是個倒霉蛋,過去常為此抱怨,現在反而感到慶幸,是壞運氣造就了他。

    關於惠子護士,他放棄了計畫;有些事情表面看起來簡單,其實很複雜;胡義被扣這件事李有才不敢草率處理,轉監至今李有才一次都沒過去見,因為猜不透趙大隊為什麼這樣做;下不了狠心讓惠子護士當炮灰,那就不得不開始考慮眼前的困境了。

    可能性有三,一是趙大隊什麼都不知道,只是藉機試探反應,因為胡義的面生而考慮展開調查。

    第二種可能是這次抓到的八路俘虜供出了涉及胡義的情況,而胡義的偵緝隊身份來自李有才自己,所以趙大隊想把胡義和自己聯繫起來,一石二鳥。

    第三種可能是過去的事情走漏了風聲,所以趙大隊盯上了自己,真正要被調查的目標是自己,胡義反而是被牽連的調查對象。

    蜷躺在辦公椅裡的李有才深深嘆了口氣,最陰險的『上策』才是最佳選擇,如果換做是胡義,他會對惠子護士動手麼?女鬼子也是鬼子罷!

    辦公室門忽然被敲響,隨即門開,兩個夥計抬著一面紙封的字匾進門,其中一個諂笑道:「李隊長,這是您訂的字,給您裱好了,這該掛哪?」

    「掛哪?當然是本隊身後頭頂啊!」

    但凡有辦公室的,當然得有幅字,什麼正大光明、天下為公、厚德載物等等等等,李有才前段時間心情『很好』,覺得自己的辦公室太冷,於是也決定佈置佈置,今天這幅字到貨了。

    叮叮咣咣敲釘子的聲音響起來,走廊裡經過的人不禁駐足在偵緝隊副大隊長辦公室門口,沒級別的探頭斜腦往裡看,有級別的蹭進門裡來參觀,那幅橫寬字匾被抬上了牆,四個大字遒勁有力筆鋒張揚,漂亮!

    李有才倒背兩手看得很滿意,回頭問門口的參觀者們:「怎麼樣?」

    不識字的傢伙們趕緊豎起大拇哥喊好,識字的拚命揉眼睛,生怕是看錯了:「這字……倒是寫的好!」

    距離李有才辦公室沒多遠,趙大隊長在他自己的辦公室裡剛剛放下大菸槍,陶陶然眯縫了半天眼才把身體勉強坐正,懶洋洋問面前等待匯報工作的屬下:「怎麼樣?」

    「為了避免遞消息,我把那傢伙關進了重犯單間。到現在為止,李隊副一次沒去看過,也沒再幹涉。」

    「這兩天他在幹什麼?」

    「昨天中午他去了醉仙樓,還帶了個女人,是軍醫院的惠子小姐,後來的行蹤不確定。」

    「不確定?我養你幹屁吃的?」

    「他騎的是摩托,我是自行車,真沒轍啊!不過我猜……孤男寡女還能幹什麼,他倆應該是搞上了吧?」說到這裡屬下忘我地一捶手:「可你說他倆怎麼能搞上呢?怎麼好事全讓他這賭鬼佔了呢?搞完了別動隊搞太君,天理難容吧!我恨不能手刃了他,我……」

    「滾!」趙大隊重新抄起桌上的大菸槍。

    「呃……是。是。」屬下夢醒般點點頭,臨到門口又回頭:「對了,他剛在他辦公室裡掛上了一塊匾,您猜寫的什麼?」

    「……」

    「狼——狽——為——奸——」

    趙大隊沒能再合上嘴,終於輪到他不能理解了。

    ……

    午後的陽光安靜地灑滿了樹葉,在樹下仰望,當樹葉沙沙響起,那些繽紛的光隙便有了生命般晃,又像是飄,繽紛耀眼的飄。

    一直以為這棵皂莢樹是孤獨的,因為它孤獨於水岸;現在終於明白,其實它已經愛上了河。

    蔚藍下,河水,與岸畔的一棵樹,根本不是關於孤獨的風景,而是關於守護,關於依偎。

    她站在樹下,靜靜望著河水,終於發現河水一直都是幸福著,祈盼著下一個雨季,與樹接近。

    這不是她第一次奔跑在彈雨裡,卻是她最努力奔跑的一次,不是害怕中彈,而是害怕身後的重機槍聲不肯停歇,他就是不肯停歇,逼著她耗盡畢生的力氣也不肯停歇,直到被無情的轟鳴湮沒,他自私至極!

    她抄起豎於身側的中正步槍,扯動槍栓子彈上膛,槍托抵肩,射擊姿勢竟與他那麼像,很隨意。

    槍聲銳利地撕破了寂靜,連續四次的清晰之後,中正步槍被她不捨地放下了,還有最後一顆子彈,被她留下在槍膛裡。

    然後淚水才奪目而出,流下她的白皙,仍然潔淨無痕,只是不停流,無痕。

    她不知道誰才是河!誰在祈盼雨季!誰在恨雨季!

    不知多久後,又一個身影出現在樹旁。

    「是你開的槍?」

    「是我。」她努力整理著表情,不回頭。

    「如果你想練習射擊,我可以教你。」

    「不必了。」

    「蘇青,有些話……我不得不說。關於這一次突圍……我考慮了很多,我也明白了很多。我……為了我們的神聖理想可以不惜一切,但我們也不知道明天有多遠,我是不是有明天……我的意思不是說悲觀,身為革命者我不想留有遺憾,能與你肩並肩在戰鬥中讓我覺得……很幸福……我是說……我不想沒有機會說……我喜歡你!」

    明明已經學會了留下一顆子彈,明明已經把淚水流乾,她卻彷彿中了一槍,再不能站立,只能扶著手邊豎立的中正步槍一寸寸滑坐下來,這支步槍是她最後的支撐。

    她脆弱的背影給了表白者勇氣。

    「其實我……我覺得你也是喜歡我的,對不對?你願意為了三連挺身而出,我知道你同時也是為我,你的一片心意……我懂!這足夠了!我能為此幸福一生!」

    一陣微風,樹葉又再沙沙響起,仰望,耀眼的繽紛搖曳,逐漸模糊成一次次閃光,每一次閃光都是一次爆裂,像是一顆顆榴彈一次次擊中重機槍陣地,讓那挺固執的重機槍再也不能響起……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2 13:01
605.第605章 黃鼠狼

    獨立團九連,是高一刀最討厭的隊伍,不只是曾經有仇那麼簡單;高一刀總是無法把九連打趴下,哪怕當初九排九班也沒成功;在全團,只有九連敢明目張膽大罵高一刀是大王八蛋,二連是一群王八蛋,當然,二連也想這麼罵九連,卻明顯無法像九連罵得那麼順口那麼不要一點臉,真罵不過,所以寧可動手,以魄力抵消挫敗感,畢竟二連動手能力很強,這叫揚長避短。

    現在胡義沒了,九連很可能因此散架,政委不在家,三連遭受重創,團長很可能就此將九連拆掉,屆時所有單位都會跳出來搶一杯羹,尤其是三連,最缺優秀的班排長,這可不是高一刀喜歡的結果。

    所以高一刀寧可越權,試圖臨時兼任九連長,是為了撐著九連不倒,一切如常,團裡才可能考慮重新為九連設立新連長,無論內部選拔還是外部借調,高一刀都不必擔心什麼,二連仍將是全團最強,競爭對手再沒有了,胡義怎麼可能有兩個!只要九連不姓胡,那跟一三連就沒區別。

    如果九連不肯就範,高一刀也要這麼做,只要先把九連控制在手裡,即便最後要拆分,二連也能先下手為強,徐小、李響、何根生等是高一刀做夢都想要的兵,吳石頭這傻子更是令高一刀痛並快樂過,田三七是曾經的心頭肉,必須還給二連誰都甭想拿走;何況還有一水的三八大蓋配捷克輕機槍,都說二連刺刀多,其實九連的刺刀一把也不少,還有大摞的工兵鍬晃眼呢!

    距離酒站村尚餘幾里,行進中的二連隊伍停止了,十幾個女民兵卡在小路上,荷槍實彈,堵著去路,二連的帶隊排長正在不虞:「我說你們這群娘們是不是神經病啊?我們是二連!趕緊把路讓開!」

    「讓你奶奶個腿兒!」

    這一嗓子差點把帶隊排長給噎死,咧著下巴不知道該說啥了。

    後邊的高一刀大步來到現場,皺著眉毛打量當中罵人這位,長的黑不溜秋像是從地裡剛刨出來似得,個子也不高,要不是胸脯鼓著一條長麻花辮紮著,還真不敢認她是個女的,不過小鼻子小嘴倒顯英朗,細眉斜挑怒目不眨,手裡橫端著一支少見的英七七步槍,左臂繫了一條醒目黑色絲帶,肅穆感與她相得益彰。

    「我是高一刀!」

    「我不瞎!」

    高一刀差點沒站住,這名號越來越不值錢了怎麼地?招她惹她了這麼說話?

    「趕緊把路讓開!我不想和你一般見識!」

    「嘖嘖——能的你!敢動我一下試試!我早想替我男人修理你了!」

    「你男人?你男人誰啊?」

    「羅富貴!」

    「……」

    那一瞬,高一刀很凌亂,這算陰魂不散嗎?身後的二連戰士已經開始滿地找下巴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幹什麼來了!黃鼠狼!」

    「……」

    「我只問你,如果你做了九連長,能不能為老百姓著想?」

    「你什麼意思?」

    「我要嫁給羅富貴!」

    「可他已經死了吧?」

    「他活著你們說有軍規,現在他死了,我嫁給鬼行不行!這還犯軍規嗎?」

    「這個事……你得去找秦優吧?」

    「老秦躲了我三天了,你高一刀不是能麼?你不是天下無敵麼?我問你做的了這個主不能?嗯?說話啊!怕了嗎!你還好意思再跟我耍威風嗎?爺們?」

    ……

    高一刀站在酒站中央的大樹下,愣是不知道九連指導員秦優在哪,連部空無一人秦優的小屋也空著,積攢了滿腔怒火準備發個彪,總算有個路過的戰士止步朝他敬禮,高一刀皺著亂眉上下看了個仔細。

    「陳沖?你怎麼在這呢?嗯?」

    「陪我們連長來的。」

    高一刀立刻覺得不對味了:「王朋他幹什麼來了?」

    「路過,順便來看看。」

    「路過?你分得清東南西北嗎?我問你,秦優在哪?」

    陳沖抬手朝廚房的方向指。

    ……

    九連的廚房烏煙瘴氣,廚房門外站著倆人,一個是王小三,另一個是唐大狗,衣領都被撕破了,鼻青臉腫血還沒淌乾淨,滿身灰土各自垂著頭,屁股和褲子上顯眼的一道道鞭撻痕跡尚在,貌似正在陽光下反思不當行為。

    高一刀沒心思看這個,不斜視地掠過這倆泥菩薩,幾大步走進廚房,果然,秦優正忙在灶台邊做飯,那張鬍子拉碴的臉被煙燻得黑一塊灰一塊,另一位蹲在火旁一邊猛咳一邊幫忙燒柴,不是那救苦救難的王朋還是誰。

    回過頭的秦優詫異:「高一刀?你咋來了?」

    高一刀不答這個,抬手直指燒火的王朋,毫不客氣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幹什麼來了!黃鼠狼!」

    ……

    身處在硝煙中是艱難的,尤其是那一瞬的爆炸衝擊波,令小紅纓覺得她是一隻駭浪中的小船,她本來又很渺小;但她的勇氣巨大到無法想像,勇氣是她不會迷失羅盤。

    她知道他還活著,哪怕看起來他死了。

    她要在下一波榴彈墜落之前帶他離開重機槍位,而不是要跪在他身旁哭,她瘋狂地抓翻著附近的一切,需要一根繩子,或者背帶,或者綁腿,用以繞過他強壯的胸膛,要帶他遠離死亡。

    傾盡全力地拉,拽,拖,又一波榴彈將至,已經聽到了榴彈疾速下墜撕裂空氣的哨音響,她已經忘記了放棄。

    又一幕硝煙之後,她還在爬,拽著,咬著那根繩,不松手不鬆口,被彌塵湮沒。

    不想停止,畫面卻原來越黑,黑到硝煙也看不見,於是她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

    「你醒了?」一張陌生的老婦面孔出現在視線裡。

    「別動。不行。你傷著呢!」

    「別擔心,你哥臨走的時候留了錢。」

    「哎丫頭!別走,他說他還回來,這可讓我怎麼交差……」

    笨拙的老婦跌坐在門口,焦急捶著腿,因為留錢那位是個黑衣偵緝隊。

    陽光下,停在路口,她感覺不到渾身的疼,茫茫然舉目看,終於意識到這還是興隆鎮,卻不知道這是哪一天……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3 08:12
606.第606章 陰婚

    李恩菲爾德步槍是英國造,被國人稱作英七七步槍,這種步槍不多見,口徑又是獨樹一幟的七點七毫米,所以子彈來源少;九連考慮制式統一以及可補給性,把這支步槍給了民兵隊,在民兵隊裡這支步槍反而成了搶手貨,不僅因為這槍短小精悍方便使用,也不僅因為這步槍彈容量十發,更關鍵的是這槍使用的不是復裝彈藥,因為它不是七九二。

    最終,這支英七七步槍落在了范二妞手裡,被九連訓練了這麼久,民兵隊終於被訓出來幾個上得了檯面的,范二妞最拔尖,這支英七七便成了她的,而且她還成為了現任民兵隊副隊長,隊長是孫翠。

    今年初,范老頭病故,之後范二妞搬進了孫翠的木屋,在酒站村裡,她和孫翠最投脾氣,雖然她們倆性格迥異,卻毫無理由地好成了姐妹倆。

    外面很熱,木屋裡起碼有陰涼,范二妞坐在小板凳上,孫翠在她身後幫她扎長辮子,左臂也掛了黑色孝布。

    「二妞,你真不後悔嗎?這可是一輩子啊!」

    「有什麼可後悔的,他救了我和我爹,我爹把我許了他,我也同意了嫁他,就是命!孫姐,你就別跟著叨咕這些了行不!哎,你咋知道高一刀會來呢?」

    「猜的唄。」

    「都說我這事不可能,你咋認定能成呢?」

    「從一開始你就不該指望老秦,他看著好欺負,躲著不敢見你,其實他是故意在拖延,拖到這段時間過去,大家不再難過了,不了了之。他精著呢。現在政委剛好不在團裡,高一刀急著在九連立威信,他要趁亂,你也得趁亂,在政委回來之前把生米做成熟飯,合法不合法也沒人能再對你這事說什麼了。」

    「我可不信你都是猜的!我就猜不出這些來……孫姐,你……為啥也要戴孝呢?」

    編好了那根長長的麻花大辮,最後紮好頭繩,孫翠黯然嘆息:「因為他是當家的,是爺們,我不怕人戳脊樑骨,他也不怕。」

    范二妞不禁扭回頭盯住孫翠看:「天!原來你跟胡連長……」

    「別胡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范二妞更不懂了,孫翠卻沒再多說,甩甩手起身走出門,背影落寞在陽光下。

    ……

    秦指導員和王連長合夥做飯,被高連長一攙和,糊了!

    焦糊了也得吃,兩個連長一個指導員在秦優的小屋裡圍坐在破桌子邊上個個黑著嘴角難以下嚥。

    秦優上火,王朋長吁短嘆,高一刀盯著王朋沒完沒了地看。

    「高連長,能不能別總瞅我?這我還吃得下去嗎?」

    「我也納悶,你怎麼好意思吃呢?」

    「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這是我們團!你有客人樣兒嗎?」

    「誰說我是客?我跟九連的關係比你近多了!」

    「不怕閃了舌頭?」

    王朋把筷子往桌面一放:「九連缺人的時候,哪次我沒幫忙?一個排的兵力我都給放這了,你說怎樣?」

    「可得了吧你,往這送的都是新兵吧?放這一個排也不如我送給九連的一員大將!誰親誰疏?」

    「哎呀我天,九連跟你二連都打破腦袋了還叫親啊?還你們團,老秦過去可是我們團的!他這員將夠不夠大?我算不算老秦的娘家人?」

    高一刀被王朋嗆得肺子疼,乾脆一敲桌子:「嫁出去的媳婦潑出去的水!如今成了寡婦他也是婆家人!這是我們的家事,輪不到你攙和!」

    秦優聽得差點哭了,這說著說著都把他這指導員給說成寡婦了,再讓這二位繼續扯下去非掀了桌子不可,只好放下了飯碗,無奈抹抹嘴:「咳咳……寡婦門前是非多,二位能不能小點聲?先夫屍骨未寒,考慮一下我的名節行不行?」

    於是安靜了,之後繼續筷子扒飯響,三位又開始吃得滿嘴黑。

    過了一會兒,秦優忽然問高一刀:「范二妞要辦陰婚嫁給羅富貴?說是你做的主?」

    「呃……是啊!」

    「你這不是毀了她一輩子嗎?」

    高一刀打了個嗝,抬起頭來卡巴卡巴眼:「她這一輩子還用人毀嗎?就算她不嫁給鬼,那你跟我說說她還能嫁給誰?」

    秦優傻眼,王朋嘴裡的飯當場噴了一桌子,誰都不用再硬吃這頓焦糊飯了。

    ……

    因為越獄計畫被出賣,集中營重新調整了巡哨,羅富貴也被改為單獨關押,沒機會再逃了。

    令羅富貴困惑的是,他仍然沒有被提審,按說他想越獄這件事都足夠他喝一壺,至少也該被皮鞭抽個半死,可也沒見人來懲罰他。

    現在牢門終於開了,兩個鬼子憲兵進門來扯他,羅富貴開始發蒙,不知道這是要提審還是要處決,這集中營裡每天都有人被處決,這令羅富貴覺得腿軟,這感覺跟槍林彈雨中是兩回事,戰場上還能在心裡默念菩薩,可是在這沒用,要不是因為扯拽他的是鬼子,他可能要求饒了。

    羅富貴可不怕丟人,何況現在他是個『別動隊』,但是在鬼子面前求饒的事他做不出來,沒理由沒原因,本能地做不出來,張不開嘴,只是猛然覺得腦袋裡嗡嗡響,看不清楚景物,眩暈噁心,腳下踉蹌。

    「快點!特麼說你呢!」

    這聲音響起在混沌腦海中如驚雷,視力清晰了些,面前是……黑洞洞的……卡車後車廂!車廂旁的押車守衛正在朝他催促。

    感覺環境突然變得清晰,陽光,操場上乾涸的血跡,這一瞬間,連憲兵的刺刀看起來都那麼柔和,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空氣的清新,恨不能大口大口地吸。

    咣當——沉重的後箱板被車後的憲兵抬起扣緊,隨即一聲哨音,坐在車廂地板上的羅富貴突然感受到搖晃,車後景物開始遠離,集中營大門不久便出現在車後視野隨同遠去,越來越小。

    「是你在笑?」顛簸在車裡的另一個囚犯低聲問。

    「姥姥哎……這是我頭一回坐汽車!我能往再往後挪挪嗎?坐這看不清!」

    車內的押運警衛無語,已經舉起的警棍又放下了,押送囚犯到今天,面前這熊貨是唯一一個上了車還能笑出來的,懶得打了,改為口頭警告:「閉嘴!噤聲!」

    前頭摩托車開路,後頭摩托車收尾,卡車在路上顛簸向北,最終消失於青綠交界的地平線……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5 10:01
607.第607章 喚醒月色

    一雙黑亮的三接頭皮鞋交疊搭在辦公桌上,狗漢奸慵懶在辦公桌後的椅子裡看著腳上的皮鞋發呆,雖然扔掉了那副破碎的精緻圓墨鏡,林秀留下的後遺症還在,比如林秀喜歡他穿皮鞋,他的布鞋就全都送了叫花子。

    良久之後,咔嗒一聲輕響,錫亮的銀質懷錶錶殼在他手心裡跳起來,表盤晶瑩,刻劃分明,秒針滴答滴答,聲音極小,他能聽得到,因為靜。

    已經三天,胡義仍然被單關,沒提審沒調查只是關在那,李有才的情緒因此一天不如一天,現在他更傾向於最壞的判斷,趙大隊的目標是他自己,而非胡義,也許是自己的某件事走漏了風聲,被趙大隊聞到腥味盯上了。

    幾聲敲門響,證物科的一位走進辦公室,幾步來到辦公桌前,咣噹一聲放下一個牛皮槍套在桌上,槍套內裝有一把烤藍的M1932駁殼槍,另一手放下兩個配套長彈夾:「李隊,我找到了,應該是這把。」

    搭在桌上的皮鞋總算放了下來,狗漢奸躬起身體抬高坐姿,看著桌上的槍點點頭,那位轉身離開,出門時猶豫著回頭補充道:「這可是把好槍,儘量別往賭桌上放,肯定你虧。」之後才關門消失。

    嘆了口氣,坐正身體把槍套打開抽出槍來確認,這正是胡義那把配槍;把槍放下拉開身側底層抽屜,把一盒子彈擺上了桌面打開,抓了子彈一發一發往彈夾裡裝填。

    這把槍彷彿有魔力,那深邃的烤藍色冷森森地亮,光澤閃過槍身時,彷彿飄過幽魂。很奇怪,狗漢奸現在覺得平靜多了,大不了把那隻惡狼放出來,讓他在偵緝隊裡大殺四方,讓這些不長眼的狗親眼看看什麼是腥風血雨,誰都甭想好!

    咣噹一聲,辦公室門突然又開,黑白分明一身警服,李尾巴用一臉賤笑朝辦公桌後的狗漢奸打招呼。

    「什麼時候能學會尊重一下我?」

    李尾巴反手關門,當先注意到狗漢奸身後上方那幅大字了:「呵!你這屋亮堂多啦!」

    李有才耷拉下眼皮繼續手裡的裝填:「升警長的事你別指望我。跟你說了我最近沒心情,你自己想轍去。」

    備給客人的椅子李尾巴不坐,湊到辦公桌旁一搭屁股,坐桌邊上了:「有你這樣當哥的麼!哎,你頭上這四個字……怎麼跟我見過的全不一樣呢?」

    「狼狽為奸!懂麼?」

    李尾巴識字不太多,但這個詞倒是聽過,傻著眼抬頭看了半天,突然一豎大拇哥:「豪氣!不愧是我二哥!這說的不就是咱哥倆麼,兄弟同心,天下無敵!不過二哥……那你說咱倆……誰是狼,誰是狽?」

    子彈裝填完畢,將槍入了套:「你到底什麼事?」

    李尾巴回頭確認門關嚴了,於是壓低聲音:「二哥,我想問問你,羅富貴跟你到底有多深的交情?你跟他之間……有不能說的事麼?」

    「怎麼了?」

    「他給抓了。扣個豬八戒臉,自稱別動隊,光天化日搶劫,窮凶極惡綁票,走投無路行兇,罪大惡極民怨沸騰,這貨誰能認不出來?哭哭啼啼的證人滿大街!沒想到個混蛋玩意這麼敢作死!他跟我們警隊是有染的你知道吧?關集中營那段時間我們副隊長差點急瘋了,這熊要是被聯審組提審,那得牽連我們警隊一大片,用盡了手段關係把他的刑審延後,昨天終於把這熊貨直接提到我們警局了,死也得死在我們手裡才放心!我這趟過來就是提前給你透風的。」

    李有才啞然,一直焦慮自己和胡義的事,沒想到這游神也在此時現身,孽緣!

    「你們打算怎麼處理?按流程辦嗎?」

    「流程?我們敢嗎?這一開審,萬一他張口說他是八路呢?那不又轉憲兵隊了嗎!所以我們把他的假供狀都寫好了,到時候按個手印,直接槍斃,估計就這幾天的事。」

    狗漢奸眼下正在猶豫,是否要在正式暴露之前放手一搏?趙大隊是個老狐狸,根本無法判斷他的底牌是什麼,現在的平靜一定是風雨前兆,何況他已經開始佈局了。

    「再讓他多活幾天。」

    「什麼?為啥?」

    「有些事……我還沒考慮好。」

    「什麼事?這和羅富貴有關係嗎?就算我想讓他多活幾天,也擋不住別人著急啊!」

    「別多問了,該告訴你的時候我會告訴你。別跟我說你做不到!我知道你現在道行有多高!」

    ……

    李有才徬徨在抉擇的路口,他覺得他不是趙大隊的對手,強行放掉胡義就意味著趙大隊的一切懷疑坐實,再無退路,這種事根本指望不上皇軍,也許皇軍還反而支持趙大隊呢,不敢想,壓力如山!

    可是不救胡義的話,自己完蛋之後胡義也好不了,他會被作為自己的黨羽翦除,而自己還欠著胡義的人情,狗漢奸不想說胡義是他的朋友,只好對自己強調欠他的人情。

    悲觀降臨,夜幕也降臨。

    以為這漫長的一天可以結束了,無眠,深夜,聽到了屋門被撬動,賊聲。

    在黑暗中端起槍口,懶洋洋地耐心等,巴不得是趙大隊派來的狗,等著把狗亂槍轟死在屋門口,結果,天上掉下個小紅纓!

    窗的限制,室內淡淡月色有限,悲觀面對落魄。

    ……

    「狐狸在就好!在就好。這就好了……我餓了。」落魄的小紅纓終於恢復中氣。

    「餓著吧女俠,我這沒吃的。因為我不餓。」

    「怪不得,我還納悶你這狗窩外邊為啥有盯梢的,他要是盯一宿,我還進不來了。」

    「現在你明白了,我已經被框住了,寸步難行。」

    「幫我搞點彈藥,我去救狐狸!」

    「那我還不如把槍給他,讓他從裡邊衝出來呢!」

    「你咋慫成這樣了?就是讓那個拎袖子的妖精給迷的嗎?你那賣祖宗牌位的能耐都哪去了?」

    「這不一樣,我沒有賭注,看客都做不成。」

    「明天幫我弄一支長槍,告訴我姓趙的家在哪。狐狸交給你了!」

    「……」

    「說話啊?長槍你也弄不到了嗎?敗給你這廢物了!好吧,那你給我弄個手榴彈,然後想法兒把我賣給他。」

    「值得麼?連後路都不想?」

    「哪有後路?如果你不想辦法,狐狸衝出來也出不去城,不還是死麼?你以為我是死給你看啊?我不姓林!」

    「你可真是我紅姐!能不能別再提這茬了?」

    「你瞅你這蔫德行,還指望我說你啥?還沒賭注了,你家那祖宗牌位才幾斤幾兩?我紅纓算不算千金?我當不了賭注嗎?喂,狗漢奸,你可要看清楚了!我是紅纓!我有九連!我是八路軍!不是你妹!」

    狗漢奸啞口無言,胡義的槍,給了他魚死網破的勇氣;然而小紅纓的軍人式狂放,如風帶走了雲,月更亮了,星空徐徐展開無餘……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6 08:56
608.第608章 歸心咒

     上午,太陽還不算高,梅縣最大的酒樓剛剛開門營業,兩位顧客就進了門,門口的夥計一邊朝漢奸副隊長點頭哈腰諂媚笑,一邊納悶這位李隊長口味實在夠刁,上回帶來的是皇軍女護士,這回又變,居然是個十四五的丫頭。

    古怪的是,這丫頭居然穿了黑白分明的漢奸行頭,黑色小布鞋白襪,黑色小滾褲收褲腳,白色豎領內衫明顯太長,黑色外套明顯比她大了幾號,衣角蓋了大腿一截反而像袍,袖口挽了好些層露腕,跟前頭的狗漢奸一樣把黑外套敞懷穿,頭上隨意紮了兩個辮子,斜上彎曲後自然下垂邊走邊擺如柳枝,一雙大眼明亮地四處掃,英秀!

    「你這上衣還是太長啦!」

    「湊合穿吧你!給你買了鞋褲我已經沒錢了!」

    走進門的兩位相互抱怨著,夥計只顧著瞪眼看那『丫頭小漢奸』的背影,忘了朝店裡喊客到。

    天字包間貳號,哪怕來得早,李有才也不去佔那間最好的壹號,事少。

    大桌子檀木椅,小紅纓忘了一路上的牢騷,徑直往上首坐,小手一拍桌子朝跟進來的夥計道:「別指望我自己挑!你報!先告訴你啊,帶湯的我不要!」

    狗漢奸無語,不愧是春秀樓裡混出來的八路,既不怯場還準備吃完打包,獨立團怎麼養活的這玩意?雖說是要賒賬消費,底氣也不足了,不得不改變原計畫,對夥計補充道:「記趙秘書賬上!」

    到底點了多少道菜狗漢奸沒細聽,反正夥計在桌邊站了老半天才下樓。

    「不嫌沉啊?到時候你拎得動麼?」

    「我想好了,吃完飯你用摩托車送我,把我送過綠水鋪炮樓,後邊的事不用你操心。」

    這跟送到家有啥分別?這一天算是毀了,狗漢奸不得不開始琢磨用什麼藉口到皇軍那裡去忽悠汽油,嘴上卻問:「你確定你能拉動隊伍?」

    雖然小紅纓眼下不在酒站,但有些事她憑聰明就能推斷出來:「至少一個加強連,夠調動鬼子麼?」

    「九連哪有那麼大規模?」

    「這個不用你管,我說有就有!你確定你能救得出狐狸?」

    「這個也不用你管,我說能就能!只要你能做到按計畫進行,別管你的狐狸。」

    小嘴裡咬著一根筷子,盯著狗漢奸看了良久,才把筷子放下與桌上的另一根並放在一起:「我信你!」

    ……

    中午,梅縣偵緝隊,趙大隊長又一次放下大菸槍,問面前那汗流浹背的屬下:「這麼早你就回來了?」

    屬下無奈:「又是醉仙樓,去的那叫一個早,又帶了一個姘頭,看起來是個嫩雛小丫頭,打扮得和咱偵緝隊似得,看起來那叫一個別緻,沒想到這小子居然也有這嗜好!一頓飯生生吃了一上午啊,這個喪盡天良的,怎麼好白菜全讓他拱了?當時我恨不能……」

    趙大隊不得不敲敲桌子:「你特麼能不能說正事?」

    「呃……對,然後他就帶那丫頭出城了,他騎的可是摩托車,我騎的是自行車,跟不上啊?不知道他又去哪了。要我說,咱直接把他抓了算了,一頓皮鞭沾辣椒水,他啥都得交代!」

    「一擊不中,後患無窮;懂不懂?何況他是前田面前的大紅人呢?要有耐心,繼續盯!不把情況坐實不能動手!」

    ……

    酒站村的狀況很不樂觀。

    范二妞做了個牌位辦陰婚嫁給了羅富貴,又在青山村的山坡上給羅富貴修起了一座空墳,鬧騰得沸沸揚揚。

    自從得到胡義馬良等人可能已犧牲的消息後,掌管著酒站村以及民兵隊的孫翠就再也沒過河,誰找她都不見,秦優沒轍,高一刀更甭想,有人背地說她可能是跟胡連長有一腿,也有人猜她在哭馬良,不見她辯解,也沒聽過她否認。

    民兵隊的訓練已經停了,老少都在考慮搬家,這地方離鬼子太近,沒有九連沒信心。

    九連的狀況同樣不樂觀。

    按說高一刀是個強權人物,他是想盡力攏住九連不散,可他畢竟是與九連不睦的二連連長,又沒料到友軍王朋橫插一腿來和稀泥,攏住九連不可能了,繼續下去注定會演變為一場拆分爭奪戰。

    秦優強打精神在工作,他不能在乎太多,他要力保九連人心穩定,不犯錯,這種時候他不希望任何一個戰士出岔子,以使每一個戰士將來都能獲得好評價,分配去更好的崗位。至於他自己將來該如何,他壓根沒想過。

    秦優感慨,胡義為九連打下了好底子,以至於要被拆分都不難過,團部和二連注定要爭奪徐小這司號手,供給處盯著李響度日如年,包四早就聲明何根生必須是衛生隊的人,王小三肯定是重回牛大叔麾下,田三七是二連的鬼,一排戰士有不少是來自一連,他們注定是一連和警衛排爭搶,其餘的戰士全看個人意願自己挑,二連也好,三連也罷,說不定王朋也能忽悠去幾個,九連戰士到哪都可以成為班排骨干;可以說,即便拆了九連,九連也能無形存在於全團每個角落,影響深遠。

    這個傍晚像昨天的傍晚一樣,河水靜靜環繞酒站,有人說話,沒人笑,無論南岸還是北岸,哨兵的身影在晚霞裡不動如松,直到一聲驚叫劃破晦暗天際。

    高一刀連帽子都沒找,當先抓起他的步槍直接竄出門,發現戰士們都傻呆呆站在各處,視線集中向北入定。

    一個本該在青山村路口在崗的哨兵,滿頭大汗地背著一個大包袱,止步在酒站空地北邊,肉香淡淡四溢;在這戰士側後,靜靜站著個不算太高的小身影,一身漢奸穿戴黑白分明,光線不良面色不清,兩個辮子倒是先顯了形。

    靜得出奇,彷彿時間停止流逝,卻無人開口說話,因為她只是靜靜站著不說話,她並未流露出高興,以至某些想要興奮衝向她的戰士繼續石化。

    高一刀是唯一一個對她魔法免疫的,槍托落地,毫不猶豫打破沉默:「你這是投敵了?還是裝鬼呢?說話啊!」

    「我得管你叫二連長?還是九連長呢?」

    「就算我是二十九連長,也犯不著跟你解釋啊!」

    咣噹一聲又一扇門開,竄出了一頭霧水的王朋,一邊系好腰上的武裝帶一邊湊到高一刀身側,這才抬眼定睛:「咦?哎呦!我個天!丫頭回來啦!今日大吉!快快我說……」

    「你也不是個好東西!」

    突然這一嗓子高八度,清脆嘹喨憤憤,驚醒河水兩岸猶疑無數,彷彿一聲魔咒,漣漪般疾速放大,擴散,一瞬間拽住了所有人的心,無論戰士還是民兵,無論看得到看不到,無論知道不知道,全體擺脫延續至前一秒的茫然,忘卻了九連即倒……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7 08:16
609.第609章 成軍

     偏見,與態度有關,但偏見又不同於態度。

    周晚萍當街撒酒瘋並高歌一曲《貴妃醉酒》,大家照樣覺得她與胡義是純潔的同志朋友關係,因為周大醫生是生命女神;孫翠為胡義掛孝,大家立刻覺得她與胡義可能有染,因為孫翠是覺悟落後的寡婦。

    這就叫偏見,可是孫翠並不在乎,在她眼裡胡義是個爺們,可以說是胡義給她創造了新生,被猜測與胡義有染,她反而覺得榮耀呢,抬高了身價呢,這叫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這段時間以來,其實她比任何人都難過,她承受的是雙重打擊,馬良一半胡義一半,當然胡義那半根本不是大家想的那樣。

    此時,孫翠正在她的木屋裡做針線活兒,能讓她親自動手照顧的人可不多,忙活的是小紅纓穿回來的漢奸上衣,時間緊沒時間改小,只好先把衣襟和衣袖臨時裁短些,包括內穿的那件豎領白衫。

    范二妞完成巡邏任務換崗回村,背著英七七步槍疲憊晃進門,一口氣喝了滿瓢涼水之後才抬起頭,看到孫翠手裡的黑衫:「你改這漢奸服幹啥?她還要穿啊?這可是男裝,不是軍服。」

    孫翠一笑:「她就好這個,當初連防毒面具都敢整天戴著滿村跑,越是沒人穿戴的她越稀罕。沒治了!」

    說曹操曹操到,小紅纓進門來了,孫翠咬斷了針下線,起身把手裡的衣服一抖:「你非催這麼急,再容我幾天給你改合體些多好?」

    「我今天就得走!」小紅纓拿過衣服當場換。

    看看門外確定無人,孫翠又問:「胡連長這事為啥不能告訴高連長?起碼該先跟老秦說一聲吧?這些天他看著像沒事,其實上火得差點病倒。」

    「得讓高一刀和王朋再高興幾天,我現在得用他們。狐狸沒死這事要是被老秦知道,那不等於全九連都知道了?那還能瞞得住?我還咋調動他們?你倆誰都不許往外說,繼續給我裝不知道!」

    一身漢奸小行頭穿好,挽兩層衣袖白色裡子外翻,小紅纓對孫翠的手藝相當滿意:「不多說了,過幾天我就回來。」

    范二妞突然支支吾吾:「丫頭,那個……騾子他……有可能還活著麼?」

    小紅纓轉過視線看范二妞系在左臂上的黑色孝帶,她已經知道了二妞的事,儘管想起騾子這臭不要臉的就來氣,不過小紅纓還是不想在這個關鍵時期壞騾子的好事,大家越晚知道對於他倆的事越有利,何況他至今還在牢裡風險並未結束,咔吧兩眼:「聽說那集中營每天都在斃人,已經斃得差不多了。騾子可是被當成別動隊的,我估計頭一天就有他。」

    二妞的希望徹底破滅,再不說話,小紅纓即將扭搭出門,孫翠不能再放過這個時機,將折磨了她一宿的問題裝作很順便地問:「對了,有馬良的消息麼?」

    「我拽出了狐狸,他轉移了我,反正集中營裡肯定沒他,按說他也該回來了,難道會傻到找我……」回答逐漸變成自言自語的嘀咕,漸遠。

    孫翠呼出一口大氣,從未感到此刻這樣虛脫過,甚至不能再站穩,看著丫頭那小漢奸風格的背影消失於門外光線,噙住淚水,不敢出聲地展開笑容,終於抬起手,開始攏順她多日未曾梳理的亂鬢。

    ……

    小紅纓回到酒站,不只是九連人高興,高一刀和王朋同樣高興,一盤散沙的九連簡直雞毛鴨血,無從下口,這丫頭一回來,事情反而簡單了,雖然小紅纓一毛職務都沒有純屬打醬油的,可她有任何人都不具備的屬性,她是九連的締造者,相當於九連的影子連長,什麼事她都能定,再也不是九連戰士個人意願的問題了,因為她有『賣九連』的資格!

    高一刀連夜擬定了談判條件,王朋連夜考慮了討好計畫,現在,九連連部是個大木屋,成了談判場地,吳石頭掛著八百年不曾被他拽出槍套的盒子炮,翻著死魚眼殭屍般肅立於門外邊警戒,拋開警戒狀態不談,其實他這傻子心裡十分高興,為丫頭平安歸來而興奮得不行不行的,十分想要衝去沙灘堆炮樓,可惜他還是這缺心眼德行好像一切都未發生;空地上圍了大半圈九連兵,很想聽聽裡邊究竟談什麼卻不敢靠前,急死人。

    原本秦優也該在裡邊,但他實在不想聽這些扯淡事,他不想知道,他需要不在場證明,他在自己的小屋裡睡覺。

    連部裡當然只有三位,一個丫頭倆連長。願以為這必定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罵戰,高一刀自備了水壺,從早上就開始清嗓子;王朋兜裡揣了煮熟的鳥蛋,另外還備了個小本本,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不知羅列了些什麼,不料丫頭的第一個問題與九連無關。

    「高一刀,你的二連在哪?兵力多少?」

    被問得很摸不著頭腦,茫茫然:「我……南岸五里,一百三。你什麼意思?」

    她不搭理高一刀又轉向王朋:「你呢?別跟我說你只帶了陳衝來的!」

    王朋靦腆地摘了破軍帽在手裡捏:「青山村,呃……一百五。」

    咣噹一聲,高一刀把手裡的斑駁軍用水壺撂在破桌面上,瞪眼道:「你這叫順路?你全連都從牛家村順來啦?是風太大還是你全連順拐了?你還說我不要臉?」

    啪地一聲,小紅纓猛拍桌面:「好!太好了!這已經不是加強連的問題了!這是一個營的問題了!王朋,連我都看錯了你啊!嘿嘿嘿嘿……」

    兩個連長滿頭黑線,想法完全不同地看向失態的小紅纓。

    賤笑聲戛然而止,重新擺上一臉因為失去狐狸導致的憂傷:「呃……好吧,我是想說……沒了狐狸,我也不想再呆在九連了,過幾天我就回團裡,回去找牛大叔當炊事兵。但是——在這之前,我得替狐狸完成九連的最後一個任務,不留遺憾!你們如果幫了九連這個忙,一切都好談!」

    兩個連長狐疑,對視,又狐疑。

    小紅纓一撇嘴:「算了!好像我還有心情坑誰似得!明天我就回團裡跟團長自首,交了九連的黑賬也就沒我什麼事了。」

    「哎?你還沒說要幹什麼呢?」

    「我有辦法救出關在縣城裡那些學生,但是外圍需要策應。策應任務也簡單,只是行軍跑腿的事。當然,我是不打算跟著隊伍跑的,如果你們同意,九連就交給你們帶著了。」

    高一刀覺得牙齦癢癢,終於忍不住一挑眉:「軍事上必須是我指揮!」

    小紅纓蔫著辮子挖指甲:「這是你跟王朋的事,我又不去,看我幹什麼。」

    ……

    集合號突然響起在酒站,悠揚在風裡一遍又一遍,所有的九連戰士背槍上肩,全副武裝,稀里嘩啦往酒站空地中央集合。

    等待在集合場地上的人有三位,不怒自威的高大將軍趾高氣揚在中央單肩掛著步槍豎刺刀。

    左邊站著一臉嚴肅的王朋正在對陳衝下命令:「去通知全連,立即南下,經過酒站時補給糧食,然後過河向南行進匯合二九連。」

    右邊站著九連指導員秦優,大聲朝正在聚集的隊伍說著:「聽到名字的出列留守……田三七、吳石頭、王小三……」

    一眾戰士不解,不知道這是要去哪,不知道要幹什麼,更不明白被要求留守的幾個明明是該優先隨隊的。

    陽光下,南岸的民兵隊正在修補一個大木排,望著北岸正在集結將要南行的隊伍戀戀不捨,同樣不知道她們弄這個木排是干什麼用的。

    九連,很久沒有這樣緊張動員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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