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烽火] 烽火逃兵 作者:小知閒閒(連載中)

 
Babcorn 2016-9-29 22:39:1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7 109849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23 18:23
630.第630章 一招已過

     在某些人眼裡,酒站是個令人痛恨的地方,這裡是真正的窮山惡水人命窟窿;上杉中隊這麼覺得過,上川千葉這麼覺得過,現在的李勇也是這麼覺得。

    手裡拿著三個連,在渾水河以北與酒站整整對峙了一上午,愣是沒敢採取進攻動作。屬下也曾慫恿過他,那碉堡裡沒有響過重機槍,興許酒站裡現在根本沒有重機槍,李勇不做聲;屬下又說,那裡的輕機槍也不響了,這說明機槍彈藥已經不多,一看就是捨不得再打。

    李勇有些動搖,可轉念一想,即便打了,即便成了,也得不到地,得不到錢,得不到糧,什麼都撈不著,那為什麼硬打?李勇的戰略眼光只有這麼長。

    已經中午,九連還窩在酒站裡不撤,皇軍還等著西進匯合呢,思慮再三,李勇想出了一個自認為最聰明的辦法,圍!

    一個連被李勇命令向上游迂迴過河再沿河而下,任務目標是佔領南岸的酒站村,控制酒站以南,切斷九連逃路。

    既然你九連非要槓,那我就把你憋在酒站裡,等皇軍來;這不能算不作為,這理由可以交差,並且早晚滅了你。

    ……

    陳沖認為,九連在酒站守到現在不走,是因為胡義在等待鬼子的位置動向被確定,戰局不明,所以,動不如靜;這份鎮定從容必須好好學,可惜沒空找小本子記上。

    蘇青認為,胡義這是要拖住面前敵人,為大北莊方向緩解壓力;女人,注定是女人,當她決定愛了,立即從原來的盲目極端反向另一個盲目極端,根本不找平衡。

    秦優在心裡把胡義罵了好幾遍,說胡義自私一點沒錯,意氣用事的都不好勸,他想咬李有德不是一天兩了,這青山村的仇啊……但願胡義還沒忘了他是個指揮員。

    酒站村民覺得,胡連長是捨不得酒站,胡連長是個戀家的人,胡連長是酒站的門神。

    小紅纓管胡義叫狐狸,大概是因為胡義與狐狸諧音,不過有時候,胡義確實很陰險。

    他一直在等待李勇的進攻,碉堡交給陳沖守,命令只防正面其他方向不管;守石樓的是三排,三排還是三排沒變,任務要求是重點照顧上遊方向,包括碉堡左翼範圍;二排是預備隊,據守主要建築區域;一排在渾水河南岸隱蔽休息,偏下游。

    這樣的安排,一旦敵人發動進攻,右翼,也就是下游,明顯是弱側,只要敵人決心夠大,肯定能從下游河岸突入酒站,就像當初的上杉中隊一樣。但偽軍可不是鬼子,將要面對西側那座三層小石樓,和北側碉堡後部延伸向酒站的幾十米塹壕,那時隱蔽在河南岸偏下游的一排也會從東南方向的側後露臉開火,進入酒站之敵再想撤出根本不可能,三面火力之下,酒站東岸沙灘方向將會變成停屍場;這是個陰險的防禦陷阱!

    撤退計畫也有,只要南邊不出意外,新修好的索橋就是退路,橋頭隱蔽了兩個戰士隨時準備毀橋。緊急計畫也有,如遇緊急狀況,南岸的一排就地掩護,九連全體投河自裁,至於陳沖排,幾個早備在河岸的破筏子歸他們了,漂逃。

    胡義的鎮定從容不是裝,他敢窩在老秦的小破屋裡等,其實是在等敵人開始進攻,等東岸來敵,出這屋門就是戰場,誰讓偽軍沒炮呢。

    然而等到了中午,也不見敵人進攻,全是開闊地外遠遠的紛亂射擊,明知道碉堡裡那挺輕機槍彈藥已經不足,胡義仍然不打算給補,現在只剩步槍的零星還擊,敵人還是不攻?看來沒戲了!

    終於拎著他的步槍出屋,站在陽光下左右聽聽四處看看,然後貓下腰,繞過屋邊牆角,奔向不遠處的石屋,看到背著花機關槍的王小三剛剛走出石屋,看到背著馬四環的大狗正要進入石屋。

    「你幹屁來了?」打算去給指導員幫忙的王小三見到大狗便是滿臉黑。

    「你說呢?是不是該開飯了?」唐大狗的表情任誰見了都想伸拳頭。

    王小三摘了花機關槍在兩手裡端平,故意將槍口一比劃:「滾蛋!信不信把你打成篩子!」

    「嘖嘖……這把你嘚瑟的!一個破爛跟我顯擺啥?特麼懂槍嗎你?不開你是我孫子!」

    王小三被憋得沒台階下,索性嘩啦一聲拽動槍機,恰好看到了已經走近的連長,這才憤憤地吐口氣,收槍,趕緊繞過大狗奔向廚房。

    扭回頭的唐大狗立即堆起一臉虛偽至極的醜笑:「長官好!」

    胡義把步槍背帶甩上右肩,邊走向門口邊斜了唐大狗一眼:「沒跟村裡人一起走?」

    「對了,我得跟你告狀!那些娘們不讓我跟著撤,還把我給綁在橋頭上了。你是不是該管管?」

    「你咋不還手呢?」

    「咳……我……我特麼還得了手嗎?一上來就拿網罩了我還連踢帶踩!」

    胡義停了,面無表情盯著唐大狗看,這爛貨明明是聽槍響聽得皮癢癢:「以後你是三排的。」

    「我……」

    大狗楞在陽光下,胡義根本沒等他答覆,直接邁進了石屋,底層原本是丫頭住處,現在四面的小窗都被堵上了沙包,這裡被何根生徵用為傷員休息處,幾個傷員大部分是被流彈擊中,還有兩個來自碉堡,其中一個頭上纏滿了血紅繃帶,已經不行了。

    何根生不在這,他忙碌於碉堡塹壕裡,被胡義禁止上戰位的蘇青臨時在這裡幫忙,於是胡義趕緊往樓梯上爬,他可不是個善於慰問的人。

    石屋二層,建造的時候四面窗口就被設計為射擊孔,面向西邊的位置擺著一挺無人操作的捷克式輕機槍,一隻耳正在負責觀察,時而朝西看,時而瞭望北方;廢物歪坐在牆角擺弄早已裝填好的機槍彈夾發牢騷,另一邊的牆角下,沒心沒肺的九連三排長居然在槍聲背景中枕著破飯盒睡大覺,剛剛爬上二樓的胡義看到這熊,想不抬腳都忍不住!

    石屋三層,徐小雙手反剪被吳石頭按壓在地面,吭哧吭哧倔強地喘著粗氣,想掙扎不能;一身戎裝的小紅纓盤腿坐在徐小面前不遠的地面,腿上橫放著她的四四式卡賓槍,右手拿著一小截柳條,在徐小的破帽簷上不客氣地敲打著,擰著小眉毛壓低聲音猙獰:「敢驚動樓下我就修理你!小樣兒!敬酒不吃吃罰酒,這麼好的條件都買不開你的嘴,非逼著姑奶奶動粗!說,後來他為啥又暈過去了?嗯?」

    「打死我也不說!告訴二妞姐班長都那樣了,再告訴你班長還咋活!」徐小繼續倔,但他也不敢放大聲。

    「哎呀!你個小八路還跟我裝骨頭硬?看來姑奶奶還得給你加二兩!你說不說?」小手一伸,在徐小的肩膀上狠狠擰了一把,掐得徐小直呲牙。入戲過深的小紅纓渾然不知答案已有,此刻她比徐小聰明不了多少。

    咣噹一聲,樓梯蓋板被翻開,上來了胡義。

    「您這是……忙什麼呢?」

    被按趴在地的徐小咔吧眼看著連長不吱聲,騎按著徐小的吳石頭不看連長看小紅纓。

    「呵呵……呵呵呵呵……」小紅纓的尷尬傻笑假到沒感情:「徐小說……讓傻子騎著他練匍匐,我勸他根本不聽!」

    說瞎話的最高境界並非要人相信,而是看你敢不敢眨眼。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28 06:17
第631章 扇形的外圍林際線

     石樓頂上是瞭望台,現在不適合再做瞭望台用,因為這上面臨時平鋪了兩層沙包用來防炮,四面垛口下的落差減少了一大截,在陽光下暴曬得熱哄哄。

    胡義手持小紅纓那借來的曹長鏡,趴在沙包為底的瞭望台上細緻觀察著酒站外圍狀況;酒站半島北方外圍是個寬度約兩百米的扇形環繞開闊地,再之後是長長的扇形林際線,敵人的簡單部署是沿著林際線從東鋪到西,兩端近河的半包圍態勢。

    望遠鏡鏡頭裡,樹蔭遮蔽了大部分細節,但胡義憑經驗還是能夠判斷得出,敵人的部署密度明顯疏鬆了許多,偶爾射擊的輕機槍位由最早的三處變為兩處,一定有兵力被抽出了這條半包圍線。

    望遠鏡持續觀察著,胡義在思索,抽出的兵力有多少?被用作什麼?最符合狀況的可能是向上游迂迴,再順河下來,斷酒站的後路,變成全包圍態勢。到目前為止,仍然沒有鬼子動向的任何消息,看來鬼子是走南線了,現在應該是在遙遠的無名村,或者已經過了無名村,正在轉北奔襲大北莊的路上,面前的李有德部是要西進去跟鬼子匯合的,這是單獨的進軍路線,沒有鬼子協同,判斷完畢。

    是時候了,胡義放下曹長鏡,帽簷的捲曲弧度之下,那雙細狹的眼底劃過一抹複雜的輕鬆。

    胡義對李勇,是專業對非專業的區別;專業與非專業區別的一項,是攻守認定;李勇有三個連,兵近四百,他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是攻方,進攻是攻方的權利;胡義心裡可沒有什麼攻守,想逃就是逃,想守就是守,想攻就是攻,兵力對比不是唯一因素。

    離開瞭望台下到石屋三層,朝徐小下達命令:「去通知馬良,從現在開始,他的一排解除隱蔽,朝下游北岸自由射擊。」

    徐小如蒙大赦,幾乎是坐著樓梯滑下去的,對他而言三層這裡是地獄。

    一句話聽得小紅纓眼發亮,撇掉了女王的柳樹枝,根本不考慮胡義要幹什麼,直接問:「能不能算我一個?」

    「你還是歇這吧,朝下游河岸射擊。」胡義順手將曹長鏡扔還在小紅纓懷裡。

    「這麼老遠,他們基本都躲林子裡不攻出來,我能打到啥?」

    「打啥算啥!憑你那能耐,打不到人也能嚇死人。」

    胡義接著消失在樓梯口,小紅纓無奈,起身到朝東的射擊孔旁,拎著她的四四式卡賓槍靜等,吳石頭趕緊在射擊位下方擺上個彈藥箱,以供身高不夠的某能人踩踏。

    石屋二層,胡義命令廢物立即去找李響,帶兩個基數榴彈(十六枚),匯合二排,做攻擊行動準備。之後命令羅富貴,朝東,對靠近下游河岸的所有可見目標進行短點射。

    羅富貴抱怨:「彈藥可不多了,這裡都湊不夠五個彈夾,西邊敵人攻出來咋辦?」

    「用不著你管西邊了,敵人要攻也不會是現在。可有一樣,不許糟蹋子彈!必須一個點一個點地短打,打到沒目標就停。否則我就踢死你!」

    於是,熊一般偉岸的機槍手懶洋洋地將擺在西面射擊位的捷克式輕機槍撤下,換到東邊,擺正兩腳架,槍托入肩:「嗯……哎?老子鋼盔在哪?一隻耳,你個聾還瞎嗎?不能有點眼力見!」

    正在瞭望的一隻耳慌忙離開觀察位,四下里尋找鋼盔:「這麼遠呢,咱又是石樓,打不著咱吧?」

    「子彈不長眼是啥意思?打死你的子彈不一定是瞄著你的,不想想樓下那些倒霉鬼是哪來的你個缺!」

    一聲頹廢的深呼吸之後,捷克式輕機槍猛然響了,聲音震盪了整座三層石樓,連羅富貴自己的耳朵裡都嗡嗡盲響,他那寬大厚實的肩膀在後坐力下只是輕度顫,兩發,三發,停了幾秒又兩發……

    機槍熊很快進入狀態,無限專注起來,將一個個模糊的疑似目標挪入機槍表尺,穩扣扳機,他能感受到目標在他製造的彈道下倉惶地爬,一次次衝出槍機的硝煙很快瀰漫開來,入了熊鼻,令他暫時忘記了傾家蕩產的悲催,聽不到彈殼三三兩兩清脆落地,意識不到現在他已經成為一個優秀的機槍手,很囂張,有主宰力。

    本已零星的槍聲再一次喧囂開來,源於石樓二層的高位機槍點射和三層那支四四卡賓槍的偶爾冷射,東邊的敵人開始盲目朝石樓還擊,不久之後,酒站下游南岸也響起槍聲,馬良的一排隔河朝北岸方向射擊,二十多支三八大蓋的聲音凌亂交錯,敵人的還擊頻率迅速下降,下游偽軍們破天荒意識到了武器性能的差距是什麼意思,尤其這種遠射情況下,並且是兩個方向的火力交叉。

    接近河岸的開闊位沒有再敢還擊的,要麼狼哭鬼嚎地捂著傷口蜷縮,要麼藉著植被遮掩正在拚命朝林際線爬,他們不得不放棄對下游河岸的控制,對他們而言,大不了少一條進攻通道而已,而且幸虧沒有利用河岸發動進攻,原來在對岸有九連的埋伏,看似防禦弱側其實是個大陷阱!

    於此同時,二十多個灰色身影貓著腰竄下酒站東岸沙灘,接近水岸線之後開始順岸向下游溜成一條行進線,最前邊是拎著步槍的九連連長胡義,帶的是九連二排,為了安全性和隱蔽性,在南岸一排的火力掩護下,借助岸基高度落差,蹚著岸畔淺水順河行進。

    帶領二排行進約二百米餘,胡義叫停身後隊伍,全排離水上岸,拉開,匍匐隱蔽,自己繼續爬上到適合高度,隱蔽向北觀察,那條扇形林際線的一端就在前方不遠,綠意盎然。

    退回些距離,轉身朝河南岸的一排位置打手勢,對岸的馬良會意,立即帶著一排離開陣位,順岸朝西,過橋,溜酒站東岸往北兜,然後跑成與二排一樣的行進路線,到達二排所在位置岸基下,馬良脫離隊伍貓腰到胡義身旁接命令。

    「帶你的一排繼續往下游百米,然後上岸,朝北做扇形迂迴進攻。你要先攻,我帶二排後攻,順著那條林際線,保持和我的橫向距離,該拉大還是縮小你看著辦。」

    馬良肅臉:「攻多遠?」

    胡義快速思考了一下,進攻應該到敵人渡過初期慌亂為止,可是這種事沒法作為距離參考,粗略估計……也許能計為酒站外圍扇面的三分之一,再保守些,或者四分之一,便搖搖頭:「無所謂,攻著看,不求速度,求穩。」

    馬良領命,帶一排繼續順河向下遊行進,胡義隨後傳田三七到近前:「見過我用圓規作圖吧?」

    田三七點頭。

    然後胡義抬手朝西指著酒站碉堡方向:「碉堡位置是原點,就是圓規那針尖紮住的位置。現在你二排這位置算第一條圓規線的起點,馬良的一排是更遠些另一條線的起點,我們的進攻路線是圓規畫出的兩條平行弧線,是兜著咱們的碉堡推進,不是直線攻。能聽明白麼?」

    怕田三七無法理解,胡義將右手食指和中指分開伸直,在身旁土上做圓規畫法同時說明。

    田三七努力想想,再點頭。

    「進入樹林之後,全排拉開,你在左端,儘量不要遠離左側林際線,掌握住碉堡距離拉住隊形不許蠻幹,有碉堡的火力在外,無憂左側被抄或漏,不用擔心咱們人少。」

    「可是,進入樹林之後,馬良他們還能掌握方向麼?」

    「他靠我們的槍聲就可以。去準備吧。」話畢胡義朝下游望,馬良的一排已經離開水岸,向北匍匐進入綠色間,於是抄起步槍轉身爬上位置,視線飄過綠色搖曳盯住幾十米外的樹林:「李響,目標樹林,距離八十,八發延伸,現在。」

    胡義身後的岸邊,李響快速擺設擲彈筒,憑經驗設距,廢物做副手,八顆榴彈被掏出彈袋,第一顆很快便沖上蔚藍,第二顆立即裝入,這是概略射擊,不需要試射再調整,只是要震懾敵人,製造更多的混亂,為接近樹林創造更有利的條件。

    轟——

    第一次爆炸在臨近河岸的樹林端掀起碎葉紛紛,衝擊波撞得大片範圍樹木整體一顫,像是一次瞬間的視力錯覺,令林間偽軍啞然,渾然不懂為何。

    轟——

    僅僅三秒之後,第二次爆炸揚起大片斷枝,或飛或落劃著樹葉嘩啦啦亂響,這次終於有人聽明白這不是哪個誤拽了手榴彈,意識到河岸方向的沉悶爆發聲是皇軍用的那種擲彈筒在響。

    「小炮啊!」

    這一嗓子喊得世界末日般撕心裂肺,根本不顧爆炸範圍距離他多遠,他的嘶喊比爆炸聲更有穿透力,給了脆弱心靈們補充一擊。凡事都有個習慣的問題,八路給鬼子轟啊轟的,也就被轟習慣了;偽軍總是看鬼子朝八路轟啊轟的,看習慣了,輪到他們自己頭上感覺更嚇人,還不如無知者。

    有的朝更深處的樹林裡瘋跑,有的捂著腦袋蜷縮在草叢裡念菩薩,也有少數冷靜者沒有被震懾,可他們的槍口都是朝西的,眼睛還盯著酒站方向呢,渾然不知八路已經出現在南面河岸,在一個專業軍人的帶領下貓腰弓背端步槍,在綠色里拉開成散漫的進攻橫線,如狼而來。

    光天化日,那點八路敢守著酒站不撤就已經夠奇葩,怎麼可能還攻出來?這不科學!

    跟著能人混久了,會以為自己也是能人,忘了狐假虎威是什麼意思……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28 06:17
第632章 無法結束的阻擊

     他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是樹葉間隙中的破碎天空,並且不是蔚藍,而是藍得發黑,明明是白雲,暗黑如烏雲,陽光或絲或縷漏下樹林,慘白的光暈襯得綠葉發灰。

    忍著全身疼痛,忍著耳鳴,茫茫然坐起,看到了自己那頂偽軍帽子在幾米外的草間歪翻,才意識到剛才被爆炸衝擊波掀飛過。好像有槍聲在耳畔,好像有哭喊在附近,聽不清。

    肩頭猛然一晃,側過臉,一個屬下半跪在他身邊撕扯著他的肩膀,因為恐懼而變形的面孔朝他大喊:「八路從南邊打來啦!排長!讓弟兄們撤啊!排長……」

    排長?對!他想起了他是排長。當了排長餉錢富裕得多,餉錢攢了好幾個月了,家裡從鄰村給許下了一門親,要選黃道吉日呢。

    突然迸濺了半臉熱黏,屬下攥在他肩膀上那隻手鬆開了他,他茫然再看,身邊的屬下正在試圖捂脖子,恐懼表情已經凝固了,頭部突然間又遭受衝擊般一顫,好像有一條黑暗之線在那一瞬貫穿了他的頭顱,噗通——屍體摔在他身畔,血還在迸流,看在他失色的眼裡並不鮮紅,很暗。

    向南迴頭,光與樹影之間,晃動著黑色的軍人身影,幾米一個,幾米又一個地拉成橫排進攻線,猥瑣而卑鄙地貓著腰,正在謹慎抬起著槍口,或者正在槍口下掛上刺刀,從容不迫地緩緩接近著。

    他沒有喊撤,其實倖存者已經在倉惶地撤,向他這邊逃來,然而,這是錯的,他明白。

    「還擊啊!頂住!給我頂住啊……」

    他在撕心裂肺地喊,他的聲音歇斯底里在並不太茂密的晦暗樹林,卻沒能對那些逃兵產生任何效果,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個被擊中後背重重摔進灰色植被,或者又踉蹌爬起,再中彈,如同被收割。

    很快,奔逃的靶子就死光了,這時他發現事情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絕望,至少還有七八個,正在試圖還擊沒逃,無論他們是執行了他的命令還是本能抵抗,至少這才有希望。

    他終於聽得清了,槍聲,彈道劃過枝葉,傷員哭喊,西北側的另一個排傳來嘈雜,猶豫到現在還沒過來支援。

    一直圍著酒站,一個排一個排地部署成扇形線,他這個排是樹林盡頭最東端,陰險的八路突然從這端頭上發動進攻,火力支援根本不可能獲得,能救他的只有相鄰的那個排,然而……

    他扯起屍體旁的七九步槍,腦海一片空白地竄至最近的樹幹後,拽動槍栓子彈上膛,鼓足勇氣歪出半身舉槍。

    他與幾個殘存屬下拚命射擊,打空了彈倉之後,他覺得他擊中了一個,重新往槍膛裡壓子彈橋夾,探槍再打,光與樹影后的黑色進攻線終於停滯了,他仍不罷休,瘋狂朝那些樹幹的陰影射擊,恨子彈不穿。

    又打空了彈倉,他第二次裝填橋夾,勇氣舒緩了他的緊張,他覺得,至少他能活下來了。

    拉動槍栓再次舉槍,忽然發現前方射擊中的屬下又少了兩個,遲疑中,第三個又中彈了,他明明是半跪在樹後,為什麼?屍體橫向歪倒出樹幹,正在栽頭入土。

    「側面啊!」

    那二十多個黑影組成的進攻線拉開有近五十米寬,他和幾個倖存屬下濛濛然擋住了他們的有限正面,可是那條進攻線的另一端根本沒停,一個個猥瑣陰森的黑影就在左方可見!

    嘩啦啦啦——那是重物撞擊了附近樹枝的聲音,聽起來毛骨悚然,幾片樹葉落下伴隨一聲墜地入草。

    「手榴彈!」

    他覺得他跌倒了,不對,像是被推到了,躺在草裡望著爆炸後的落葉紛紛,樹蔭下的光暈還是那麼慘白。戰場和他想像的不一樣,難道不該是大家遠遠地互相放槍麼,為什麼一定要打過來呢?這是樹林啊,太近了,近得能看到指向自己的槍口,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到敵人的槍口。

    能感覺到那條屠戮的進攻線恢復了推進,一步又一步的,一棵樹到另一棵樹。終於,昭五軍靴停在他仰躺的臉側,軍靴上的綁腿打得很奇怪,他沒見過,漏下樹蔭的白光襯黑了那個俯視他的面孔看不清,只是那帽簷戴得很低,捲曲的弧度很完美。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快要成親了。我投降。我……」

    他看到刺刀惡狠狠扎進了他的胸膛,又利落抽出,於是他安靜了,靜靜看著高大的陰影重新端起血淋淋的刺刀,無情地跨過他的軀體,樹葉間隙裡的天空愈發黯淡下來……這是樹林啊。

    ……

    吳嚴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也是天空,只是天空在搖晃著,因為他躺在擔架上,他也看到了抬擔架的戰士那被汗水濕透的脊樑。

    「這是在哪?」

    聽到擔架上的吳嚴說話,後面的鐵蛋緊趕幾步跑到擔架旁:「連長。」

    「告訴我這是哪?」

    「前面不遠就是白石灘了。」

    「為什麼要走白石灘?」

    「當時上游有小股鬼子泅渡了,沒辦法往西撤……剛才的路口,我做了北向牛家村的假象,咱們到前邊往南過河就能擺脫。」

    擔架上的吳嚴試圖抬起頭,想看看行進在後方的隊伍,卻沒能成功,咳了一陣:「還剩多少?」

    鐵蛋咬咬乾裂的紫唇:「一半。」

    沉默了一會,吳嚴虛弱地笑了,闔上眼:「好。」再度昏迷。

    六十餘兵疲憊成一條單列行進線,灰頭土臉滲著血,所謂的一半,包括傷兵。

    鐵蛋不覺得悲傷,他慶幸,他背出了連長,他的軍裝後背血色斑駁。代理了連長,他不覺得榮幸,反而覺得無限孤獨,所以他總是回頭看隊伍,一次次地默數。

    啪——

    山梁後,突來槍聲!

    這一聲槍響聽在鐵蛋腦海裡如雷,這是前方的尖兵遭遇了什麼,更重要的是,這一聲槍響也會導致剛才的假象白做,怒不可遏的鬼子追兵必定循聲而來,安全轉移的夢就此破滅了。

    用盡全力爬上山梁,不遠,一支隊伍正在匆匆展開,看起來那是偽軍,約有一個連,兩支隊伍原本隔著山梁同時朝南面的白石灘並行,並得夠近了,自然遭遇了,那是李勇派出到上游迂迴抄酒站後路的隊伍。

    偽軍在展開,鐵蛋可沒這心情,鬼子在後,停下就會被挾擊,也幸虧偽軍停了,必須先過白石灘。

    大約三十分鐘後,一前一後的兩支隊伍隔著白石灘又停,一連在白石灘南岸,偽軍連在白石灘北岸,拖帶傷兵的一連力氣耗盡,偽軍勇氣不足。

    齊膝深的河水寬闊地緩緩流,卵石大片大片,顯得淺水無比清澈,倒映著晃動的雲和遠山。

    「你們走吧!求你們了!」一個重傷員嘶喊。

    鐵蛋環視,幾個不帶傷呢,鬼子似乎被氣瘋了,派出的追擊小隊紅眼瘋狗一般地咬著追,追了一路打了一路,一連彈藥即將用盡,倖存者幾乎全成了傷員,南灘阻擊打得值了!

    「留下你們喂鬼子?」

    「我們在這阻擊!能走的走!」另一個重傷員堅定表態。

    如果連長還有意識,也會這麼命令罷。鐵蛋很想學著做連長,可是此刻,他不知道該學連長的什麼,只是想起了連長沉默後的那個苦笑。

    於是鐵蛋用盡力氣也笑:「好。那就繼續阻擊。誰讓我不想降級當班長呢!誰讓咱們是一連呢!一連是鐵板,鐵板拆不開,變成屍體還能硌鬼子的腳吧!」

    這是個很難聽的笑話,居然有人跟著笑了。

    回頭望北岸,不會平靜多久,鬼子的追擊部隊隨時會到,再加上對岸那一個連偽軍,又將是一次恨壯觀的進攻,令鐵蛋不由血氣上湧,還能再打退一次進攻麼?是時候搬出一連的捨命技了。

    不久之後,白石灘南岸,上風頭燃起了火,一堆堆越來越多,後來火堆又被各種綠色植物覆蓋,濃煙便開始大片瀰漫,如雲如霧,在南岸擴散開來,遮蔽了正在匆匆構築的阻擊陣地。

    射程無效了,精度無效了,火力無效了,任誰要攻,都得做好覺悟上刺刀!

    北岸的偽軍看傻了眼,八路這是假裝阻擊然後借煙霧逃了,一定是!都這麼想,卻沒人敢端槍過河,越未知,越恐懼。正在猶疑之中,皇軍們氣喘吁吁抵達,個個紅著眼睛疲憊至極,名副其實的餓狼一般,看到南岸的繚繞場景,機槍都懶得再架。

    帶隊中尉軍刀抽出一半,又退回鞘裡,抬手指前來報到的偽軍連長鼻子:「你們地先過河!現在!」

    河面上波光粼粼,倒映著晃動的涉水身影,和刺刀的偶爾反光,一大片……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29 08:25
第633章 你是你

     夜幕下,酒站。

    對岸的酒站村裡有篝火,那不是村民,而是傍晚抵達的二連臨時駐紮;酒站仍然處於戒備狀態,崗加了,哨也加了,並且在這個夜裡向四周放出偵查員。

    酒站空地上,影影綽綽站著二十餘人影的兩排整齊隊列,軍姿,持槍,他們是九連二排。

    田三七單手擎著火把,面向隊列分腿肅立在隊列之前,火把偶爾噼啪響,火焰隨夜風不羈地搖擺著,映紅了田三七那張無表情的側臉線條,也映紅了他面前一張張戰士的臉,集體無表情面對著他,有的骯髒,有的纏了繃帶,軍裝上的血色未盡。

    「我已經命令停止,為什麼還要追擊?」

    無人回答,他們不想回答。

    下午的戰鬥出奇順利,面對九連一排二排的遠端突入進攻,李勇損失了七十餘兵力,渡過慌亂期之後他也沒能做出正確部署,沒選擇組織反擊,也沒選擇重新佈局阻擋攻勢,而是下了個暫時北撤的命令,導致無序潰退,損失的七十餘人近一半都是潰逃中送的人頭,如果不是因為林地,損失會更大。

    在胡義下達了停止命令後,田三七卻沒能收住他的二排,愣是又往北多追了二里,讓他這個新任二排長顏面全無。

    「因為我是二連來的?不服是不是?」

    仍然無人回答,他們根本沒有回答的興趣。

    田三七的視線緩緩掃過每一張冷漠面孔:「那就繼續站吧!我田三七就是站進九連來的!或者你們來找我,不用單挑,來多少都行!」

    鄭重撂下這句話之後,田三七走了,隨著火把遠去,兩排隊列逐漸陷入黑暗,繼續隱約著。

    「去不去?」一個戰士終於開口。

    有人影剛剛邁出隊列,忽然傳來一聲喝止,隨後一個人影來至隊列前,沒拿火把沒提燈,但憑聲音,憑模糊身形,所有戰士都知道來人是馬良。

    胡義讓馬良挑人重組一排,馬良並沒考慮擇優,而是基本用了他原一排的底,留給田三七的大部分都是原二排。

    不服田三七,可沒人敢不聽馬良的,不是怕馬良,而是敬。

    邁出隊列的戰士趕緊退回,隊列不自覺地小步幅調整,重新整齊成兩條線,肅列,做好了被斥責的準備。

    出乎他們的意料,馬良站在他們面前沉默了好長時間後,忽然嘆了一口氣:「石成是我埋的。可是如果我問,石成的犧牲,誰最難過?你們誰知道?」

    「……」

    寂靜,每個戰士都有各自的答案,可是又不敢肯定,更不明白馬良問這個問題與現在的事情有什麼關聯。

    「是騾子!不是我,也不是你們。記著,這是真的。」

    說完這句,馬良走了,二排戰士集體傻在當場,搞不明白的問題太多,騾子最難過?怎麼可能啊?像是聽聊齋一般不可思異!而且馬良又為什麼說這個毫不相關的問題?一萬個想不通!所以隊列持續傻站在黑暗裡,再也沒動過。

    ……

    鐵蛋站在夜色下的沙灘,看著夜幕下黑暗無聲的河水發呆,這是酒站東岸的沙灘。

    他的腦海裡仍然持續著戰鬥的嘈雜,煙霧瀰漫,手榴彈,刺刀,石塊,與血肉。

    那一刻,他已經決定要犧牲在白石灘,變得像一隻瀕死的野獸,紅著眼,撕住敵人就不肯放開手,直到二連神兵天降般衝進煙幕來。

    根本沒有倖存的成就感,只有無盡的茫然。

    有腳步聲來自身後,鐵蛋回頭,辨認出了來人,立刻轉身,敬禮。

    「為什麼在這?」

    放下敬禮的手,鐵蛋沉默了幾秒:「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錯了。你……能告訴我麼?」

    「你錯了。」

    「……」

    「你應該撤退。」

    「可是……」

    「沒有可是。如果你不想放棄傷員,不想放棄你的連長,那就繼續帶著他們撤退。」

    「怎麼可能……」

    「那就放棄他們。你以為與他們死在一起就不是放棄?」

    不久之後,夜幕下的沙灘上又剩下鐵蛋一人,面向剛才那位離去的方向呆立著。

    又有腳步聲接近,失神的鐵蛋扭頭望著越來越近的隱約人影,再次轉身,朝來人敬禮。

    「他跟你嘀咕什麼了?」

    放下敬禮的手,鐵蛋沉默幾秒:「我錯了。我做錯了。」

    「錯個屁!」

    「……」

    「還能有點骨氣麼?別忘了你代表了一連!鐵一連!打不垮,追不散,站在哪哪就是堅城!」

    「可是……」

    「沒有可是!打得好!槍是什麼,軍人就是什麼!」

    「我……」

    「給我挺起胸膛來!你們一連還沒死絕呢!」

    鐵蛋努力昂起頭,有淚滑下他的眼角,只是這暗夜裡看不到。

    來人終於滿意了這種挺拔的身影輪廓,似乎不想再多說,掉頭走了。

    對與錯,兩個來人兩種答案,卻令鐵蛋更加糾結,等到那遠去的腳步聲徹底消失,他才抬起袖口匆忙抹眼,然後重新面向黑漆漆的渾水河。

    這時,不遠處突然亮起一道手電光,光柱照得小片沙灘白晃晃,拎著手電筒的人影不緊不慢來到鐵蛋跟前,抬手示意鐵蛋不必敬禮,然後關閉了手電,在旁邊席沙而坐,黑暗裡掏摸菸捲兒,劃火柴。

    「我剛去看了看,何根生說你們連長應該能熬住,擔心沒用。咳……」

    「我根本不配代理連長。我不配。」

    「糊塗!咳咳……嗯……你根本不該聽那兩個混蛋的胡說。」

    「……」

    「我是話糙理不糙!你也不想想,他倆既然那麼能耐,咋就不往一個壺裡尿?他們合格嗎?你又不是沒見識過……這閒著沒事還往你身上摺騰呢!真服了我……一個個的啊……咳……」

    「可是……」

    「沒有可是!他們是他們,你是你,懂不懂?」

    「我是我?」

    「可不嗎?你不是你還能是誰?別想著對啊錯啊亂七八糟的,那九連也曾讓鬼子攆得恨不能投河,他二連過去差點讓鬼子給打絕戶了,哪個是省心的?還腆著臉來給你上課。啥叫對?你覺得對,那就是對了!只要憑良心,只要無愧……」

    鐵蛋忍不住第三次敬禮,然而那個坐在沙上抽菸的人根本沒注意到,面向暗河自顧自繼續喋喋不休著,好像還越說越來氣,演變為牢騷之後更沒完,他根本不是個稱職的指導員……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9 20:22
第634章 清白

    夜幕下,離開沙灘的胡義圍繞酒站整整轉悠了一大圈,查了所有的崗哨,並非為查而查,隻是無聊睡不著。

    返回住處的路上,被神出鬼沒的馬良拉住了。青山村方向的偵查已經返回,李勇帶著一個半連北退後並未返回落葉村,也沒往西去找他的皇軍,而是直接在青山村廢墟裏紮了營,四處篝火點得通明,看樣子是怕九連夜襲,也說明今夜他們不會再挪窩。

    停駐在青山村廢墟?胡義短暫一想便明白了,李勇這是進退兩難,如果他回落葉村,就沒法跟鬼子交差,怕掉腦袋,所以繼續擺出要與九連對峙的架勢,指揮能力不怎麼樣,辦事倒是不傻。

    問馬良:“上遊有消息回來麼?”

    “還沒有。不過這至少證明那部分鬼子沒追尋下來,我猜,那些鬼子也追不動了,白石灘上那是最後一口氣,應該是在白石灘附近紮了營,根據鐵蛋說過的,兵力大約是一個小隊加殘餘偽軍半個連。”

    看著馬良那張不太清晰的臉,胡義忽然問:“加上二連的話,你覺得能打成麼?”

    馬良思索著搖搖頭:“難說……我覺得……白石灘實在不是個打夜襲的地方……麻煩。”

    一巴掌拍在馬良的肩膀:“別熬太晚,今晚沒什麼事可想了。”

    “嗯。對了,蘇姐讓你去報到。”

    這到讓胡義吃了驚,轉頭看看不遠處某窗透出的燈光:“現在?”

    馬良的語氣也很無奈:“現在。”

    ……

    間隔三張床的木屋裏,馬燈掛在最裏端的床頭牆上,幾天沒來過,這間原本髒亂的破木屋裏居然變得幹淨利落,汗臭味淡得幾乎聞不見;蘇青坐在裏端那張樸素的床沿,正在放下手裏的小本子抬起頭,半邊齊頸秀發泛著暖光,好似眉眼也因側麵光暈一並柔和了。

    胡義慎重地關好身後的門,不敢往裏走,戳在門邊立正挺胸抬頭站成軍姿,對她的規矩是輕車熟路。

    “站那麼遠幹什麼?”她的語氣出奇平淡。

    “我這是為你著想。傳出去不好聽。”胡義麵對她貌似怕,卻什麼胡話都敢說。

    每次都是這樣,她的淡臉根本保持不住,刷地變冷,下意識地抬手想在床邊抓東西用來投擲,可惜附近幹幹淨淨什麼可抓物品都沒有,本能地舉起手中的小本子,發出了紙頁迅疾展開的嘩啦聲,這才想起本子不該丟,趕緊又放下。

    你居然還知道為我著想了?她差點怒不可遏這樣回敬,這樣說之後當然又會有一通怒罵,最後氣憤落幕看他灰溜溜逃走的老套路,於是她忍了,重新整理表情。

    “眼下是特殊情況,你的審查需要盡快結束,如果你不怕繼續拖著,那你就繼續在那站著吧!我無所謂!”

    胡義肩膀一鬆,看來警報解除了,向前走,同時試探性地指指她對麵的那張床:“能坐?”

    沒得到回答,於是胡義當這是肯定,到她當麵,正襟危坐,沒享受過這待遇,不習慣,不自然。

    她歎了一口氣,忽然壓低聲音:“關於你在偵緝隊被刑訊的事,除了丫頭還有別人知道麼?”

    胡義啞然搖頭,對她這突變的風格不理解。

    “無論什麼時候,都別說那是刑訊,要說是偵緝隊命令你調查李有才。”

    “為什麼?”

    “因為沒人能證明你在那期間的情況!嚴格來說你的審查根本結束不了!”說到此處她狠狠地剜了胡義一眼,才又繼續:“我已經找過丫頭了,她比你明白得多,出乎我意料呢!”

    胡義傻愣了一會兒,忽然朝冷冰冰的她微笑了,忘記了與她相對而坐的不自然:“這麼說……對我的審查可以結束了?”

    她呆了呆,因為他這個微笑裏隻有愉快輕鬆,沒有一向的不正經或者嘲諷:“嗯……那個……對。還有一個問題,你說你出來的時候得到了偵緝隊的獎勵,錢在哪?”

    胡義的輕鬆微笑都沒來得及收,直接演變為傻笑僵在他臉上了,帳也得查啊?想當初……走出偵緝隊大門口之後……那可是跟丫頭一起在縣城裏花天酒地鬼混了一天啊!後來去尋找騾子田三七他們下落的時候還沒醒酒呢。

    “喂!怎麼了?說話啊?”

    “嗯?”胡義從失神狀態裏艱難蘇醒過來:“哦,那錢……我記得當時……好像……”

    看到胡義支支吾吾有抬起雙手搓臉的意思,蘇青的臉色正在漸黑,漂亮的眉梢逐漸挑高,不客氣地拉平。

    一刻鍾後,胡義的坐姿已經變成了駝背垂首,兩肘撐著兩個膝蓋,兩手捂著腮傻呆呆看地麵。審查了這麼久,最後一個問題審倒了他這個倒黴漢,悔不當初!悔的不是受丫頭蠱惑放縱,而是悔自己前些天不該把賞錢數額說出來,現在根本沒法圓。

    蘇青的臉色早已黑成了夜幕,咬牙切齒繼續問著:“……德勝樓裏聽評書?你當我不知道德勝樓是什麼地方嗎!你聽的究竟是評書還是琵琶?啊?”

    “當時我和丫頭覺得……說書那地方太遠,所以……請過來一起……方便些。”

    “抱月軒!住的好啊!好到了頂!給我說話!死了嗎?”

    “那時候天色黑,我醉得有些記不得……好像是……走在街邊教丫頭認字來著,認著認著,不小心就……我那時候……真是困了……迷糊……真的。對了,丫頭應該能證明我清白!她一定……”

    “哼哼,清白?可惜,還是對不上數額,那麼剩下的錢花哪了?”見胡義垂頭捂臉不做聲,氣得蘇青拎起手邊的小本子照著他後腦勺狠狠來了一下:“把頭抬起來!回答!”

    昏黃燈光裏,胡義抬起那張倒黴的臉,像是蒼老了十年,下意識地偏看遠端床腳下:“剩下的……我……記不得了。”

    一臉寒霜的蘇青早已進入了審查者角色,完全職業性地盯著胡義的表情,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立刻隨著胡義的下意識視線看向床腳地麵,那裏墊著一塊扁平的石頭。

    等胡義呆呆看蘇青起身走向床腳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一時失神把位置給賣了,他第一次認同了小紅纓送給蘇青的不雅綽號,真人才啊蒼天!

    床腳被拉開,扁石被掀開,露出不大的一個小坑,裏麵放著一個生了鏽的小型鐵皮子彈盒。想不到,打起仗來不可一世的胡義,藏點隱私比騾子丫頭之流的專家可差了十萬八千裏!

    蘇青拿出盒子毫不遲疑地將其打開,鏽鐵盒裏卻空蕩蕩隻放了兩樣東西,一個竹節領章,與一個十幾厘米長的小油布卷。

    “剩下的錢呢!”這結果令蘇青很失望,重新坐下在床邊,一邊解開油布卷的捆繩,一邊憤怒:“沒有答案就沒有結束,我不打算再放過你了!給我等著吧!你這混蛋,我……”

    然而,油布展開之後,一支鋼筆出現在燈光下,黑色主體,筆帽鑲銀,冒環三條銀色金屬線,嶄新的一支‘華孚金筆’!在燈光裏,在那漂亮纖細的手中,反射著能夠冷卻憤怒的柔光。

    ……

    窗外之下的黑暗裏,猥瑣趴伏著一個嬌小賊影,正在抬袖輕抹額頭汗,暗自焦急:裏麵怎麼沒聲了?不說話了呢?狐狸真是笨到了家,怎麼能把賞錢的事情交代出來?蠢!蠢!蠢!連累自己一起栽在狐狸精手裏了!

    忍不住一小拳捶在地麵,忽聽身後有聲音悄悄道:“適可而止吧遊神,麻煩您老自重!”

    著實嚇了小賊一跳,直到辨認出那身影是奉蘇青令在屋外巡視的馬良。

    “憑啥自重!我跟狐狸是清白的!”

    ……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31 09:26
第635章 過不去的夜

     胡義不是個善於贈送的人,儘管他在縣城裡悄悄買了那支『華孚金筆』,結果只能在床腳下不見天日。他不想把這當成禮物,只是知道蘇青一定會喜歡,為此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妥當的交接方法,現在被她搜出來了,並且當場沒收了,沒給沒收理由;正因為她沒給出沒收的理由,胡義才松了一口氣,這說明她不是公事公辦,那支鋼筆會留在值得擁有的人手裡。當然,這也意味著審查結束了,他和小紅纓那些見不得人的鬼混事蹟不會曝光,雖然她沒這麼說,胡義感覺得到。

    走出那間木屋沒多遠,便被人給扯住了,胡義不用猜也知道身後來人是誰。

    「結果怎麼樣?」賊溜溜的小紅纓拉住胡義往空曠處拽,低聲。

    「難道不是你在窗外?」

    「可我沒聽見結果!馬良把我給攆開了,這個叛徒!」

    「應該沒事了罷。不過……有些事我真記不太清楚了,哎,後來我沒幹什麼壞事吧?」

    「什麼壞事?」

    「就是……那個……比如……有沒有生人陪著?」胡義被無知者反問得舌頭短,支吾不清。

    小紅纓傻看著胡義半天,忽然想起了混在春秀樓那些一知半解的日子,頓悟,立刻一副所謂專家嘴臉道:「你說那個啊!放心吧你,當時要的是一間房,被窩裡沒第三個人!」

    胡義長長呼出口大氣,現在得到小紅纓的確認,終於恢復了無愧的自信,下意識解開了風紀扣松衣領,抬頭享受夜風:「以後不許再玩猜拳了,我就不該教你!」

    「為啥?我喝的是茶又不是酒!」

    「可我喝的是酒!行了,你可別瞎轉悠了,趕緊回去休息。」

    「切——我也懶得再理你。好心當成驢肝肺!」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各自轉身離開,都變得輕鬆寫意,可是胡義的輕鬆並沒保持多久,很快又停了,似乎覺得剛才的哪句話不太對勁,正要靜下心來回味,一道手電光突然亮,隨後是秦優接近的聲音:「胡義,我正要去找你呢。」

    ……

    這注定是個漫長的夜,時間過得格外慢,三更時分,秦優的小屋裡仍然亮著燈。

    二連抵達酒站村後,胡義懶得去找高一刀碰頭,高一刀也沒興趣先見胡義,各自打算天亮再說。可是身為指導員的秦優不能憑脾氣,眼下的局面,他可不像兩位能人那麼有底,思來想去,決定由他這個九連指導員牽頭,請來高一刀,找來胡義,到他的小屋裡見面開小會,至少得知道這二位連長都是怎麼想的,下一步要怎麼走,否則他睡不著覺。

    還是屋裡那張小破桌,上首坐著九連指導員秦優叼著菸捲兒猛抽,左邊是二連長高一刀翹著二郎腿嘚瑟,右邊九連長胡義半伏在桌邊單手托腮眯縫眼,三個人圍著中間的小油燈一聲不吭老半天,哪還是開會,熬燈玩呢!

    逼得秦優第一個打破沉默,抬起手輕拍桌面:「說句話啊?叫你們幹啥來了?」

    高一刀正了正身,擺了擺他故意帶來的望遠鏡皮盒,又拍了拍他故意挎來的地圖包,得意一笑:「哎呀,來得匆忙,沒帶水壺!這事弄的。」

    赤裸裸的挑釁!這德行看得秦優頭疼,好戰分子的醜惡嘴臉十足,趕緊把視線轉向胡義,發現胡義面色沒變,仍然懶洋洋盯著燈影,秦優才放下了心,將自己手邊的破缸子往高一刀面前推。

    結果還沒推到高一刀那邊,反被胡義突然伸手奪了,驚得高一刀突然站起後撤成馬步待反擊,破板凳當場帶翻在地,瞬間殺氣凜凜。驚得秦優楞圓了眼,心中暗道:要完!

    可是胡義根本沒抬眼,奪了破缸子之後繼續穩坐著,不緊不慢半回身,從地上撿起個小石子,當著那兩位的面,在破缸子上劃寫了兩個字,然後推至高一刀面前的桌邊:「自己倒水。」

    一頭霧水的高一刀和驚魂未定的秦優同時低頭看那破缸子,剛剛劃寫的兩個字是:秦優。

    「呵呵……嘿嘿嘿……」高一刀忽然笑了,拾起身後的板凳重新坐下,朝對面的胡義微探臉:「有意思麼?子彈都打不穿老子!你跟我扯這個?別讓我瞧不起你行不行?有種的來奪啊!」

    胡義沒反應,也沒表情,看不出動向,秦優卻等不下去了,目前狀況讓他倆單獨湊一塊絕對是失策,小會根本沒法開!狠狠一拍桌子:「散了!現在就散了!算我瞎了眼!」

    ……

    蘇青無法入眠,胡義離開之後那支鋼筆再沒離開蘇青的手,繼續亮著屋裡的燈,繼續在燈下看。

    她怕自己是當局者迷,怕自己是錯的,所以在設想所有的可能性,這鋼筆究竟是要給誰的?如果他要給他自己用,為什麼不帶著,為什麼嶄新?那麼還有誰值得他付出這份貴重?團長?政委?李算盤?

    想到這裡她不踏實地笑了,忽然又開始後悔,被情緒沖昏了頭,不該扣下這支鋼筆,應該繼續等待,等待他親手交付,可惜事件不能重來!

    突然響起敲門聲,隨後是秦優的聲音在門外:「蘇幹事,我看你燈亮著,沒睡吧?」

    做賊似地將鋼筆急急塞入被下:「我沒休息,進來吧。」

    門開,秦優進來,一臉晦氣:「我來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就目前這形勢,看看你能不能主持個會議,我是沒轍了!」

    「可是我不該參與軍事上的事吧?」

    秦優嘆口氣:「這不是軍事問題,而是秤砣不夠沉的問題!開個小會開得我瘆的慌!」

    ……

    凌晨,酒站裡忽然不再寂靜,有人影匆匆。

    那座原本用於文化課的大帳篷被掀開了兩邊門簾,帳篷裡掛起了兩盞馬燈,馬良仍嫌不夠亮,又命令添加第三盞,有戰士在裡面匆匆擺板凳,有戰士在外匆匆下發通知。

    開會?鐵蛋做夢也沒想到通知能下達到他這裡,起身匆匆整理軍裝,離開傷員區,快步速朝那通明的帳篷走,經過哨兵,九連哨兵朝他鄭重敬禮;經過巡邏組,九連巡邏組朝他揮手示意;導致鐵蛋的身影越走越直,附近忽然又有人朝他喊:「教官好!」

    停步看,那是個模糊的瘦小戰士身影在朝他敬禮,手裡似乎拎著要送去帳篷的板凳,雖然看不到面孔表情,但是通過聲音也能令鐵蛋感受到徐小那個單純的幸福微笑。

    明知看不清,明知不必,鐵蛋朝模糊的徐小還禮,並且認真還以微笑。

    來到帳篷外,被迎面而出的馬良一拳捶在肩頭:「同期的你最高了!」

    鐵蛋無奈:「我是暫代。」

    「暫代也是連長。要不要我的敬禮?」

    此刻,最後一絲陰霾也離鐵蛋而去,一連兵力雖然加傷兵也不足一個排,可是鐵蛋現在忽然覺得一連比昨天更強。

    又開會?什麼會?胡義走入燈火通明的軍帳後有點呆,十分不適應,無論場地,光線,還是氣氛;九連的三個排長一個排副,二連的四個排長三個排副,一連代表鐵蛋,友軍代表陳沖,外加正在跟蘇青嘀嘀咕咕的九連指導員秦優,以及最後出場在胡義身後,正在發牢騷的二連長高一刀……
Babcorn 發表於 2017-1-1 08:51
第636章 未知力量

     帳篷內的會場完全是按照平時上課來佈置的,最裡端中央架著一塊破黑板,已經畫好了一幅區域草圖,黑板之前留空了一塊面積,然後是幾排板凳,有單的有長的,並未刻意擺放整齊,只在中間留出了通往裡端的過道空間,帳篷內的寬度並不大。

    參會人員近二十,不算多,可比團裡開會的排場更有氣勢,級別雖差,幾乎全是軍事幹將,除了三連都在場,這在獨立團的歷史上也不多見。

    座位並沒分配排序,位置是各人自己選,以二連和九連兩大勢力為主,按理說應該自然而然中間分開左右各一半,結果秦優回頭一看,完全不那麼回事,第一排只有高一刀、蘇青和他三個,其餘位置全空;第二排只有四個二連的排長均勻霸佔,其餘位置全空;第三排只有三個二連的排副,第四排有陳沖、鐵蛋、田三七、李響,第五排是最後一排,只在最邊上坐了一頭熊,耷拉著冒泡的腦袋沒睡醒;胡義仍然戳在敞著的門簾旁與馬良低語著,根本沒往裡走。

    於是秦優皺著眉頭朝後嚷:「能不能往前攏一攏?都窩那麼遠幹啥?鐵蛋,陳沖,你們兩個到頭排來!」

    胡義聽得出來這是秦優對他這消極的連長不滿呢,於是終止了與馬良的低聲談話,示意馬良到裡面去入座,結果馬良笑笑,橫挪一步,分腿站在入口側邊倒背雙手,他不想往裡走,甘當門內衛。

    這時溜進了小紅纓,經過馬良身旁時不滿嘀咕:「咋不叫我一聲!」然後往會場裡掃一眼,貓腰直奔最後一排的睡熊身邊入座,隨手帶捅咕:「躲這麼偏幹啥?」

    即將被夢淹死的熊驚得一顫悠差點掉下板凳去,看清了身旁的辮子,不滿道:「我這是機槍位!」

    此時高一刀正在前排發牢騷:「這佈置的啥?連主席位都沒有,會咋開?扯淡呢麼!」

    這次會議是秦優策動,蘇青主持,會場佈局是蘇青一手安排,她不想開一場政治會議,也沒經驗主持軍事會議,不過她沒少站課堂,更習慣課堂形式,這能緩解她的緊張和不自然。

    聽高一刀這麼說,蘇青鄭重注視高一刀:「是我疏忽了。那麼……你主持吧。」

    在場高級別人物就四位,蘇青秦優胡義和他高一刀,這又不是談政治,高一刀這個目中無人的貨盯著蘇青看了幾秒,覺得蘇青的表情很認真,語氣很由衷,於是當仁不讓地站起來,幾步到黑板前,回身,一聲咳嗽如龍吟,大有氣吞山河之勢,激動得二連的排長排副們熱烈鼓掌,好一通拍。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全場盯著高一刀,高一刀盯著全場;全場繼續盯著高一刀,高一刀繼續盯著全場,時光荏苒。

    扎小辮兒那位畢竟年輕,定力不足,第一個從傻呆呆的觀望狀態恢復過來,朝前頭扯小嗓子:「高大能耐,你到底要教我們寫個啥字?」

    再次即將被夢淹死的熊被身邊這一聲嚷嚷又驚得一顫而醒,稀里糊塗順嘴:「能不能下課了還?」

    氣得秦優抄起腳旁一小塊土坷垃,回身甩手朝最後排那倆沒出息的扔:「閉嘴!」

    有人當場中彈落馬。

    此刻高一刀腸子都悔青了,就不該上來,因為根本不知道說啥,開這個會要幹什麼還沒弄明白呢,光想著出人頭地了,可這前邊連個主席位都沒有,只能一個人傻站在黑板前乾瞪眼!

    歪了歪僵硬視線再看蘇青,表情仍然很認真,一點變化沒有,後知後覺的高一刀心說真行,這算客氣還是算坑?

    「高連長,先談談你對敵人動向的判斷吧。對了,忘了給你粉筆。」蘇青這才起身,善解人意地將粉筆遞給高一刀。

    「呃……對,我就是這個意思!」接過粉筆的高一刀回敬了蘇青一個非常不客氣的眼神,轉身看看黑板上的草圖,開始落筆畫圈:「白石灘附近暫停敵人一部,我不認為他們會再向下游,天亮之後應該會西返去匯合主力。現在是夏,鬼子主力不會輕易拆開,長途奔襲之後肯定要休整,現在應該還在大北莊,接下來是杏花村,然後樹下村。這之後……有三種可能,一是繼續向西北擴大搜索範圍,二是南下去無名村,三是向東掉頭往青山村來。」

    進入狀態的高一刀對他畫的幾筆動向判斷很滿意,看著黑板開始掂粉筆,蘇青又問:「你認為咱們下一步該怎麼做?」

    「鬼子現在是瘋狗,具體動向不能確定想什麼都沒用!只能跟,尾隨他們尋找機會,或者在他們發現群眾的時候進行策應牽制。」

    蘇青忽然朝一側轉臉:「胡義,你同意高連長的方案麼?」

    「不同意。」

    高一刀歪嘴:「你最好一輩子都不同意!」

    蘇青示意胡義上台,同時對高一刀說:「這是討論,得讓反對意見說完。」

    站到黑板前的胡義不客氣地從高一刀手裡抄了粉筆:「尾隨鬼子風險太大,例如鬼子追擊到團屬,我們的策應和牽制都會變成血戰,二連挽救了一連是偶然不是必然。」

    隨後抬手在青山村廢墟位置畫了一個圈:「這是李勇一個半連,西進不敢,東撤不願,白石灘的殘部天亮後究竟隨鬼子向西還是往東回歸無法判斷,我認為現在應該捏軟柿子,徹底把李有德打殘!」

    「那麼,如果打李有德部,有可能把鬼子拉過來麼?」蘇青盯著黑板上的草圖看得專注,她關心的是能否減少全局損失,或者減少鬼子在山裡折騰的時間。

    不等胡義回答,高一刀接話:「不可能!鬼子現在急著殺人,不是救人。他打李有德純粹是私怨,跟鬼子這次進山的目的一個德行!怕損失……至少我的想法還能照顧到全局,他這覺悟比我差遠了!」

    「你照顧的是短期!我考慮的是長期!」胡義朝高一刀針鋒相對。

    「那咱全團搬出梅縣得了!還在這窮折騰啥!」高一刀歪眉毛:「報私仇還給自己找個大帽子!」

    「這是個好想法,你說咱該往哪搬?」

    「當著這麼多人你還想扯?」

    「說反了吧?」

    黑板前的兩位大拿說著說著又要下道,秦優黑著臉朝蘇青道:「看到沒有,這麼多人看著還能嗆起來。你是不是……哎?蘇幹事,說話啊?」

    蘇青盯著黑板正在思考,目光專注於地圖而非即將開始爭吵的兩位,被秦優在身旁打斷後才反應過來,答非所問道:「我忽然覺得……這個地圖畫小了。」接著提高嗓音:「暫停一下,我有問題想問。」

    場內一靜,目光全體聚焦蘇青。

    「如果再搬來一千兵,會怎麼樣?」

    搬來一千兵?高一刀咔吧咔吧眼:「神兵天降啊?」

    搬來一千兵?胡義滿頭黑線,仍然以禮貌的語氣道:「請問……從哪來?」

    「北邊。友軍團。鬼子這次不是協同行動吧?」

    高一刀心說這不懂軍事的女人什麼胡話都敢說,嘴上回:「知不知道多遠?知不知道動員需要多久?等他們收到請求再到這來,黃花菜都涼了!」

    胡義這次沒發表反對意見,而是朝蘇青點點頭,示意高一刀的話雖難聽但不假。

    「我們知道,可是鬼子未必知道!」蘇青站起來了,短暫考慮了一下又說:「我的意思不是找援軍,而是設想……利用情報,讓鬼子以為友軍團在這,或者以為在來路上。」

    一眾不解,繼續瞪眼。

    「我可以寫假的聯絡命令,設法被敵人截獲,明白嗎?讓他們以為友軍團來了。這一點能不能幫到你們?能不能嚇走鬼子?」

    一陣恍然大悟的吸氣聲,高一刀仍然呆,不是還沒明白,而是有點刮目相看,紅口白牙就冒出了一千兵,見了鬼!

    驚喜得秦優連忙問:「嚇得退嗎?說話啊兩位!」

    胡義搖搖頭:「鬼子是兩個中隊,嚇退是不可能的。」一陣遺憾的唏噓之後:「但是……這假兵也能用,至少能讓鬼子害怕中埋伏!問題的關鍵在於……鬼子會相信麼?」

    鬼子會相信麼?所有的視線都隨著胡義問蘇青,然而蘇青注視著胡義始終不說話,好久之後才緩緩搖頭:「我不知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7-1-3 08:52
第637章 信則有不信則無

     情報是廣義的,軍事情報也是情報範疇,再狹隘地看,斥候也是情報收集者;情報不是獨立的,它能與任何事相關;情報也不是單向收集,它可以反向釋放;情報未必是事實,但事實一定關聯情報。理論上,情報的影響可以無限大,既能毀掉婚姻,也能毀掉國家的談判桌,所以情報永遠是黑色的。

    蘇青算不上情報專家,但她的經驗足夠傲視獨立團,她的工作很難被看到,卻涉及方方面面,梅縣地區的民生,人文,經濟,資源,軍事等等瑣碎情報定期彙總,向上層層轉送供分析,她是龐大複雜脈絡中的一支,不是幾個交通員串消息那麼簡單,甚至胡義與李有才的私交都得算蘇青工作範疇。

    九連的人曾經通過搜捕鬼子射手見識過蘇青的統籌能力,她把篩選情報的方法用來篩人,很特別,雖然功虧一簣,但印象深刻;這個凌晨,她試圖以情報的眼光介入戰場,以高一刀為首的一眾覺得不可思異,持疑。但蘇青認真了,因為她有胡義這個強大後盾支持,不懂軍事的她只要給出創意,只要堅持意見,胡義這個軍事專家就會乖乖為她完善。

    散會之後,她沒離開會場,讓馬良搬來一張小桌,又取來她要的物品,之後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帳篷裡動手幹活兒,對於軍事文書她經手過太多,首先偽造了一封來自友軍團的聯絡信,這封信她努力做得逼真,使用儘量簡單的暗語以保證鬼子得到後能在短時間內破譯,大意為:我部將按時到達指定地域,望你部盡力創造有利態勢,並拖延滯敵。

    隨後,她開始製作第二封信,以李勇部的名義向鬼子求援。

    寫完了最後一筆,她知道身側後有人在探頭看她剛剛完成的求援信,後盾果然來了。

    「我能發表點意見麼?」胡義等她徹底放下了筆,才出聲。

    「說。」她故意波瀾不驚,心裡想起那次沙灘上的夜色,他也包容了她任性的直覺和她揚起的沙子。

    「你這『求援信』寫的是不是太假了?也許李勇與鬼子定的是捎口信呢?或者之前就派人去找鬼子聯絡過呢?鬼子怎麼可能信你這個?何況你這幾筆字……還給寫這麼好看!」

    胡義的視線仍然專注在桌面上的信紙,皺著眉毛越看那信越假,沒注意到自己用來強調不滿的最後的一句可能被聽者曲解,沒注意到她的白皙面頰忽然隱泛淡紅,並下意識抬指攏她一側的耳畔絲,直到她緩緩偏轉視線斜抬起燈光下的秀臉。

    「我說的是事實!」胡義習慣性地心底一涼,趕緊倒退半步拉開點距離與她相視,悔剛才那句話沒能說得婉轉些,剛剛被她審查完,這不給自己找事麼!

    突然她笑了!

    其實她的笑容很平凡,很淡,可是看在胡義眼裡正相反,幾乎是海市蜃樓般瑰麗神秘,晃瞎了眼!

    一定是幻覺!一定是熬夜到現在導致頭暈!下意識又退一步,結果膝窩後邊有板凳,噗通——嘩啦——狼狽跌翻。

    她的淡笑進而演變為愉悅的美笑出聲,有如風後的一陣鈴音,導致胡義沒能第一時間爬起來,這居然是真的!

    「假就對了!就是要讓鬼子知道這封求援信是假的,把他們的注意力從對第一份情報真實性的懷疑轉移到這一份,然後鬼子會考慮我們為什麼要做這個假消息?為什麼希望他們回頭向東支援李勇?於是更趨向於相信我們北方的友軍團悄悄運動至梅縣境內的事是真的。你不是說,這憑空多出來的友軍團至少能讓鬼子害怕中埋伏麼?這樣……他們不敢太深入吧?是不是會提前結束這次掃蕩?其他的……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你能幫我完善一下麼?」

    至此,胡義全明白了,只要鬼子以為有這多出來的一千兵,那就是有!因為短期內他們也不能證明沒有,這是無形的兵力,在鬼子眼裡卻可以有形,這笨女人在這帳篷裡創造出一個大陰謀!

    起身,顧不得拍衣服也不扶板凳,幾步到黑板前抄起粉筆,盯著地圖看了十幾秒,抬手在大北莊與青山村之間一塊地域畫出個大圈:「一個團應該設定在這,有北向牛家村的路口,有白石灘,在這範圍設伏行軍距離最短,好位置也多,同時也能應對你那第二封假信。」

    白石灘與青山村之間被胡義劃了一條豎線:「要斬斷李勇與鬼子的聯繫,之前無所謂,之後再不能放過,並且得防止李勇向西,一旦他們通過,這計畫就算敗露。陳沖排放在這裡卡。」

    一個酒站通往青山村廢墟的箭頭畫出:「李勇必須打,但不能打死,也不能打跑,只要他不往西走,拖著慢打最好。這件任務該由二連做。」

    另一個箭頭被畫出來,從酒站之奔大北莊:「要襲擾,規模不需要大,襲擾後東撤,讓鬼子感覺到目的是拉他回頭即可。我帶九連拉它!」

    一個粗箭頭由樹下村範圍當起點,經過杏花村,向東箭指大北莊:「如果鬼子相信了這一個團兵力的存在,不可能往西或者向北深入更遠,他們會丟掉頭至大北莊做短暫調整,並權衡。因為從這時開始,它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朝青山村方向東進,驗證事實,承擔被團規模伏擊的風險;要麼由大北莊南下,將無名村和宋家村作為最後的掃蕩目標。」

    第二個粗箭頭由大北莊向南畫向無名村,然後胡義又並列畫了一個同向細箭頭:「如果鬼子這麼做,那就意味著你的計畫成功了!我會帶九連在其後繼續襲擾,讓鬼子更加深信,我們是要把他們拉回北線打伏擊,不希望他們向南。」

    這時青山村位置被胡義劃了個大大的叉:「如果到這時候李勇還在,那他可以死了!不過我猜……李有德會增援的,他在落葉村還有兩個連,高一刀很難打成。窮得沒兵,大好機會也只能這樣了,現在要考慮的是你這兩封信該怎樣被鬼子得到。」

    粉筆被慎重放下,胡義仍然專注於黑板上的路圖不回頭。停了十幾秒,靜靜坐在板凳上專注於他的背影的蘇青才夢醒般呼出一口長氣:「你不是一直想打李有德麼?為什麼不讓二連去拉鬼子?」

    「高一刀喜歡冒險。我不指望他謝我。」

    「你的望遠鏡呢?」

    這個問題讓胡義轉回了身:「丟了。」

    「地圖包呢?雨衣呢?也丟了?」

    「……」

    「對了,你那塊懷錶呢?怎麼也不見你帶?」

    「也……丟了。」

    「該!」這一個字出口之後,她突然又笑了,飽含輕鬆,再無一絲羞澀,彷彿正在接近的黎明……
Babcorn 發表於 2017-1-3 08:53
第638章 出門

     天亮之前,又一場小會召開,蘇青按照胡義制定的計畫,親自部署安排。

    高一刀一看就知道這計畫是胡義做的,蘇青出面純粹是為了壓他這二連長,不給他起刺的餘地。不過,現在改由他二連打李勇,九連去拉鬼子這件事高一刀保持了沉默,他認為這是蘇青的意思。在高一刀看來,蘇青應該是看胡義不順眼的,這樣做最不爽的應該是想打李勇的胡義而不是想咬鬼子的他,只要能讓胡義不爽,高一刀哪怕陪葬也沒意見,能忍!

    目前二連,白石灘救援一連的戰鬥中雖有減員,排除不能參戰的傷兵兵力仍沒少於百,考慮規模和戰鬥力,如果不把陳沖排計入九連,高一刀覺得二連現在是獨立團第一,他已經成為了獨立團的中流砥柱!

    陳沖被授予青山村以西的截斷任務,並隨機策應二連打李勇,雖然這任務相當於打下手沒難度,可是陳沖很興奮,因為這是他難得的獨立指揮機會。

    目前陳沖排,酒站戰鬥中雖有幾個傷亡,基本算滿編。

    鐵蛋很想參戰,卻沒得到戰鬥任務,他被命令留守酒站,照顧傷員;另外,蘇青單獨向他授意,要派人暗盯縣城裡救出的那個學生,並觀言行,如發現特殊情況鐵蛋有當場格殺權;至此鐵蛋才明白那個學生為何沒跟酒站村民一起撤走,到現在還被扣在酒站。

    目前一連,算上能夠戰鬥的輕傷員,可戰鬥兵力十幾人,重傷十餘包括吳嚴。胡義會後單獨見了鐵蛋授意:有特殊情況即棄酒站,不要守!只要熬過這段日子,一連還是一連。

    酒站這個窮地方像雞肋,所處位置又離前線最近,哪次有事酒站都能跟著倒霉,可是無論鬼子還是酒站主人,或者客人,都沒意識到酒站這小地方像個希望之地,明明沒幾個人卻生機勃勃如野草。

    比如酒站的現在,儼然是獨立團的代理指揮中心(不是一回兩回了,獨裁者坐鎮過,聯合指揮部成立過,這次是政治部門掛帥)。

    是各部本能趨向的集結區域(近水樓台,九連人賤手欠,什麼戰鬥都掏,招蒼蠅,友軍都能招來)。

    是各部下意識的依託援點(戀家狗窩在家裡的可能性遠大於別人,比亂竄的二連和躲貓貓的三連好找得多)。

    是天然的避難所(如果不遠,走投無路往酒站方向跑是明智的,即便錯過了九連,青山村範圍也是不毛之地,沒有九連那麼肯定也沒鬼子)。

    是值得商榷的補給站(河南酒站村裡有物流,至少保你買到冥紙;河北酒站裡有奸商,如果有幸得見說不定可以談軍火;什麼都沒有那你也別哭,這地方自私鬼多,哭天抹淚沒用,省點力氣借根魚竿去釣魚吧)。

    大部分情報獲得速度也是這裡相對最快最早(距離封鎖線最近,偵緝隊裡有靠山,外加間諜多,奸細多,嘴欠的多,多得搞不清敵我);並且風光秀麗景色宜人夜裡敢點火,最關鍵的是酒站有個敗家連長,看不到這諸多方面,說撇就撇,說撤就撤。難得!

    朝霞即將暈染東方山際,夜幕即將褪去,光線清晰了很多,酒站醒了。

    中央空地上有戰士正在集合,是九連全體,準備出發,因為九連要向西趕路,必須先走。

    站在隊列前的胡義什麼話都沒講,只是一擺手,一排戰士在馬良帶領下先行開拔,兵二十餘,二十多支三八大蓋,人均備彈九十;其中三分之二的戰士掛了短槍,彈藥多少不一;捷克式輕機槍一挺,備彈二百餘。昨天的戰鬥給九連輸了血,眼看見底的七九子彈獲得了補充,手榴彈也收穫不少。

    跟在一排之後出發的不是二排而是三排,一步三晃的羅富貴睡眼惺忪帶隊,他空著手,祖傳的捷克式機槍扛在一隻耳肩上,廢物背後掛著機槍備彈一包,估不出子彈數量多少,然後是屁顛屁顛為出發興奮的徐小,下一個是衛生兵何根生,肩上掛背的步槍是幫一隻耳的忙;接著是掛了一身手榴彈的吳石頭,然後是背著四四卡賓槍的小紅纓,這支短步槍對她而言不算累贅了,她可以單手撐著肩下的背帶裝老兵,嘀嘀咕咕不時回頭朝背著擲彈筒的李響說著什麼;王小三沒背行軍鍋,掛了些擲彈筒用榴彈,背的是那支花機關槍,嘚瑟得順了拐;懶洋洋墜在三排隊末的是唐大狗,那張八百年沒洗過的臉白瞎了一身新軍裝,肩後那支馬四環步槍倒是一塵不染地亮,身後也掛了些擲彈筒用榴彈;秦優沒長槍,但他背了個最大的包,直接插隊在唐大狗身後,打算跟唐大狗邊走邊談帽子要戴正的重要性。

    二排在三排之後出發,田三七帶隊,兵二十餘,二十多支三八大蓋,人均備彈七十;僅兩三人掛了短槍,但是每人最少四顆手榴彈;捷克式輕機槍一挺,機槍備彈二百餘。

    胡義跺跺腳,覺得鞋帶系得挺舒服,最後一次整理M1932槍套背帶,水壺背帶,挎包背帶,習慣性地想摸懷錶,無奈自笑,於是抬右手扯住肩下的步槍背帶,不知道該不該回頭朝她那窗口打個招呼。

    然而她的腳步聲忽然響起在身後,胡義不得不轉身:「什麼事?」

    蘇青的表情似乎不太自然,看看正在離開酒站的九連隊伍:「那個……我是來提醒你……子彈那事你是不是給我忘了?」

    胡義隨即伸手向衣袋,當場掏出了四排七九尖彈橋夾遞在蘇青眼前;早給她準備了,只是因為她忽然的態度大轉變而一頭霧水,適應不了,不敢上門。

    「別跟二連,跟一連。」胡義順便囑咐。

    蘇青顯然沒想到胡義能當場拿出七九子彈,短暫一呆之後趕緊接了,再抬起頭,軍人的背影已經走向離開的隊末。

    另一個方向的不遠處停著兩個人影,二連長高一刀和二連通信員小甲,也呆呆看著九連隊伍離開。

    「連長,怎麼了?」

    失神中的高一刀趕緊卡巴卡巴眼,重新叉起腰:「你瞅瞅那一個個的……這傢伙……三挺機槍到排了!我這中流砥柱還怎麼當!」

    「中流啥……啥意思?」小甲不懂。

    「意思是淹死算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7 11:30
第639章 抽籤

     胡義喜歡走在行軍的路上。

    儘管疲勞,但是看著前方的隊伍延伸有種難以言述的感覺,久而久之會有催眠般的錯覺,覺得路是溝渠,兵是細水,覺得自己在流淌。

    胡義喜歡走在行軍的路上。

    在沒有未來的世界裡,停留是一種痛苦,越善於思考越痛苦,不如行走,感受風吹日曬,看自己的影子在改變的環境裡改變,以為世界也會改變。

    行進的隊伍沒人大聲說話,行進在隊末的胡義心不在焉;這次的任務難點不是戰鬥,而是送信,尤其是那封『友軍與獨立團的聯絡信』該怎樣被鬼子得到?已經想了一路。

    關於任務,蘇青沒提任何要求,只說成敗在天,這不是她的風格,就像她開始學會了笑容一樣,回憶起黎明前的臨別,胡義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不捨,要麼就是她身後明亮的朝霞導致錯覺,儘管她像朝霞,但胡義仍然覺得這不是她的風格。

    關於任務,胡義想盡善盡美,利用死人送信是種安全辦法,但是可信度會大大降低,胡義不打算敷衍這個計畫,那信要活人去送!如果直接送給鬼子,送信人必死無疑,胡義正在考慮利用偽軍,如果送信人落在偽軍手裡,生存幾率會高一些,白石灘被一連和二連打殘的那個偽軍連是胡義準備利用的目標。

    高一刀在會議上順口說白石灘這支偽軍殘部動向難以確定,胡義覺得這支偽軍殘部會在天亮後開始東返,至少傷兵會東返,他們早晚會在路上與九連相遇,這是送信的契機。

    這樣在心裡決定了,傳令臨時休息,有戰士一段一段用嗓子將連長的命令往前傳。

    ……

    「什嘛?冒充友軍通信員故意被偽軍抓?那還能活麼?」有戰士驚詫。

    「所以連長問,有人自願麼?」另一個戰士向圍攏在附近的戰士傳達上意。

    無人回答,集體沉默,這感覺很冤,完全沒有摟住鬼子拽手榴彈那種壯烈感,怎麼想都覺得是白白送死。

    不遠處是三排休息位置,連長在,指導員在,一排長二排長也在,場面同樣沉默無聲。

    徐小咬牙咬得嘴唇發乾,硬著頭皮忽然站起來,囁嚅:「我……我是通信員,所以我……」

    「你是個臭雞蛋!」羅富貴當場抬起一腳,把話沒說完的徐小踹得又跌回坑裡,痛苦著一時爬不出來。

    胡義對這一幕沒反應,向前看看沉默中的一排,回頭看看沉默中的二排,並未因此覺得自己的戰士低誰一等,即便胡義不是連長職務,他自己也不會主動接受這個白送死的任務,沒什麼可臉紅的,沒人主動站出來是情理之中。

    其實人選方案胡義早有,抽籤。過去在六十七軍當連長的時候,這種事沒少幹,但凡需要某人執行送死任務,胡義會折草枝讓屬下們抽長短,誰抽到短的誰去送死,這方法能令大家都接受,認命。然而屬下們不知道的是,胡義有能力做到想讓誰抽到短的誰就能抽到短的,在胡義手裡,這看起來公平的抽籤選人其實是暗箱操作的一種小把戲,是六十七軍基層指揮員必須具備的無恥能力之一。

    所以胡義開始折草枝,雖然很久沒再折過,但手還不生,心中在考慮,這一次需不需要公平?怎麼可能公平?至少不能讓短簽落入某些人手裡。

    氣氛很壓抑,附近的觀眾們似乎看懂了連長下一步要做什麼,那是將要抽籤的預兆,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最妥當的辦法,唯獨唐大狗的臉色有些細微變化,他這兵痞懂,不過並不擔心,因為他自知他沒有土八路的高貴氣質,胡義這個英明連長不瞎。

    「我去。」

    這突然出現的一聲,令某些人長出一口氣,也令某些人覺得詫異,尤其是胡義,原本沒表情的古銅面孔現在擰著眉毛看向秦優,那張鬍子拉碴的莊稼臉根本看不出面色,只是皺著眉頭,仍然坐在草坎上,粗糙指尖夾著燃過半的皺菸捲。

    「誰讓我不是個稱職的指導員呢!這樣一來我就是了!我沒啥牽掛,戰場上也幫不到什麼忙,跟你們操心早都操夠了,正好落個大家清淨……那個……但願上級以後能派給你們個好的指導員,能我所不能,真正讓你們有出息!」

    上午的陽光和煦,一陣山風微微過,仍然沒能帶走戰士們的沉寂,只是掉落了秦優手指間的半截菸灰。

    結果……秦優的眉頭皺得更深:「我話都說這份上了,你們還能蔫得住?連站起來跟我競爭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嗎?」

    一眾表情更僵,某些人繼續肅穆,某些人暫時短路,某些人再驚:感情你還要帶節奏啊?

    徐小吭哧吭哧好不容易爬出了坑:「指導員,算我一……」話又未盡,再挨了當胸一腳,又跌回坑底咬牙去了。

    收腳的羅富貴嘀咕:「個姥姥……難道去一個不夠?」

    田三七黑著臉突然起立,堅定道:「我去。」

    唐大狗的咔吧咔吧狗眼,突然一嗤鼻子:「這傢伙……排長還沒當熱乎,又急著給敵人送大禮了?這算坑誰?」話是嘀咕給田三七聽,眼神是幸災樂禍地瞟向馬良。

    馬良低頭沉默著,田三七的突然表態讓他陷入兩難,他本不想站起來,但現在不站起來就折了威信,索性起立:「我去最合適!一,我當過通信員,不需要假扮;二,與敵人接觸經驗我最多,更適合這任務;三,論技巧也是我最全面,生還幾率最大。綜合以上,我認為沒必要再爭論!」

    氣氛忽然變得很怪。

    田三七現在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無意間釣出了馬良,如果讓馬良去做這個白送死的任務,無異於自斷九連之臂,這真成了給敵人送大禮。於是田三七緩緩轉移視線,憤怒注視賤嘴大狗。

    於是,小紅纓緩緩抬起小眉,冷冷注視田三七。

    於是,羅富貴緩緩咧開熊嘴,呆呆望著馬良。

    於是,廢物長出一口大氣,八路的破官不能當,幸虧自己沒出息!

    於是,胡義準備表態,想要結束這變了味道的場面,可是秦優的聲音先他一步響起:「夠了!這就夠了!起碼有人跟著我站出來了!起碼我有了伴!在九連當指導員到現在,我也沒能建立起個黨小組。現在戰士們都看著呢……都能作證……我秦優……是馬良和田三七的入黨介紹人!這一件事足夠我瞑目,無憾地去。」

    尷尬的山坡轉眼被肅穆滌蕩,胡義能聽到耳畔的山風微響,視線中,秦優那張鬍子拉碴的莊稼臉粗糙得反射不出上午的陽光;胡義不願意記住太多面孔,但這張面孔很難抹去了。放開手,一把折齊的草枝紛紛落地,移開視線看遠方,天際,巍巍山巒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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