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魔法] 王國血脈 作者:無主之劍 (連載中)

 
al3311232323 2016-11-13 00:44:12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4 2643522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1-3 21:10
卷五.背叛者們 第90章 忠誠誰屬

  蒙蒂直視著尼寇萊,笑容慢慢蒸發。

  「而我現在看著你,不也是一樣嗎?」

  隕星者搖搖頭。

  他的臉色黯淡下來,「我們本該是最忠誠,最純粹,最光榮的白刃衛隊……」

  「我們也曾經熱血、驕傲、暢快地並肩戰鬥,為了埃克斯特拋頭灑血。」

  「究竟是什麼,讓我們走到現在這個地步?」

  蒙蒂打斷了他。

  「你還不明白嗎,刺頭?」

  「是啊,我們的確是,是最忠誠,最純粹,最光榮的白刃衛隊。」他低沉著嗓音,聽上去就像是垂死病人的無望掙扎。

  「可是看看衛隊歷史上那些閃耀的名字,哪一個不是出身高貴,血統純正的傳奇——甚至對貴族而言,進入白刃衛隊為國王服務,都是一種榮耀。」

  蒙蒂緩緩抬起目光。

  「但是,當卡斯蘭打破慣例,開始從平民中拔擢白刃衛隊,當他睜開銳利的雙眼,從上過戰場的士兵裡精挑細選出我們這些下等人,訓練我們成為龍之近衛的時候……」

  蒙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事情就變了,結果也已經注定了。」

  「我們跟那些多年傳承的貴族統治者們,格格不入。」

  尼寇萊愣然無語。

  蒙蒂輕笑一聲,想起過去,「我記得很清楚,在禦前會議站崗的第一天,無論是有頭銜封地的貴族,還是只有榮譽稱號的官僚,甚至出身高貴的老衛隊,沒有人看得起我們——白刃的玷汙者,這就是他們對我們的稱呼。」

  他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尼寇萊,「我們永遠也融不進去。」

  尼寇萊低下了頭。

  「以賽亞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乾脆去了哨望領,去最危險,也最單純的三十八哨望地,在敵人和我方之間做著做純粹的選擇。」

  「而衛隊裡剩下的人……」

  「看看我,看看邁爾克,看看卡洛斯,看看希瓦,看看賈斯汀,看看我們各自的下場,再看看你自己……」蒙蒂說著說著,自己就笑了起來。

  笑聲悲涼。

  隕星者眉頭一皺。

  「你辛辛苦苦幹了那麼多年,甚至在斷龍要塞下擊殺了『星辰屠夫』賀拉斯.璨星,十幾年來威名赫赫——也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勳爵,連英靈宮的宴會都沒有資格列席。」

  「記得幾天前的聽政日嗎?」

  蒙蒂好笑地看著他,好像看著一個史上最大的笨蛋,「當你,身為龍霄城女大公的保護者,會議秩序的維護者,開口說話的時候,龍霄城的伯爵和子爵們,他們之中哪一個人,會把你放在眼裡?」

  尼寇萊看著蒙蒂的不屑笑容。

  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我們永遠沒法明白。」蒙蒂面色一肅,「那些高高在上的貴族們,心裡想的都是什麼。」

  亡號鴉的呼吸急促起來,往昔的黑暗回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現任的威蘭領大公,雷比恩.奧勒修曾經兩次被異母弟弟下毒,但沒人知道,那些毒都是努恩命令我和卡斯蘭下的手,好讓雷比恩嫁禍給他的弟弟,最終成為大公——可是在事成之後,努恩又讓我把他那位毫不知情的弟弟安全地搶出來,作為遙制威蘭領的工具……」

  「記得你接過代理隊長不久,龍霄城那次大規模的東向剿匪嗎?事實上,我也是那群匪徒的一員,龍霄城派我混進這個強盜窩裡,給他們輸送軍火,壯大實力,好讓他們肆無忌憚地搶龍霄城自己的商隊——所以努恩王就有了借口向冰川海大公發難。」

  亡號鴉頹然道,「他們的權力遊戲,我們永遠都不會理解。」

  聽著對方的敘述,隕星者的呼吸也不由得隨之加快。

  「蘇里爾死後,我看似一氣之下放棄白刃,投靠祈遠城,事實上,我是龍霄城派到祈遠城的間諜,繼續替努恩王監視著羅尼家族的動向,不時挑動他們的封臣造反。」

  蒙蒂喘了一口氣。

  「再後來,努恩死了。」蒙蒂垂下頭顱,面色黯然。

  「我這柄黑暗中的刀鋒,突然失去了大部分的意義——可更諷刺的來了,我的監視對象,祈遠城那位名聲在外的耿直大公,庫里坤.羅尼突然找到了我,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一直都知道我是努恩王的烏鴉,國王的間諜!」

  說到這裡,蒙蒂誇張地哈哈大笑,「但那個深藏不露的混蛋,他就這麼裝作毫不知情地跟我演了十二年的大戲!直到努恩王去世!哈哈哈哈!」

  「而羅尼告訴我,其實努恩也心知肚明他看穿了我的潛伏,但他們兩個彼此提防的對手,就像演啞劇一樣彼此裝作不知,唯獨我吊在中間——哈哈哈哈,演戲演了十二年啊!」

  「十二年!他們都不會累的嗎?」

  蒙蒂的笑容很誇張,很畸形。

  尼寇萊苦澀地看著蒙蒂,心裡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他知道,蒙蒂也不覺得好笑。

  亡號鴉終於笑夠了。

  他沉下臉色,仿佛回到了黑暗的深淵,「數十年來,我學著他們的做法,學著我永遠也不明白的遊戲,無時無刻不戴著面具,偽裝自己,隨時準備變臉。」

  蒙蒂輕輕著自己的臉龐,有些失神。

  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肌膚。

  「有時候,我回到龍霄城,回到白刃衛隊,試著卸下偽裝,卻發現自己卻連跟弟兄們喝酒,都習慣了演戲……」

  蒙蒂深吸一口氣,「我甚至有種錯覺,面具才是真正的我,只有戴上面具,我才算卸下了偽裝。」

  亡號鴉痛苦地咳嗽了幾口,神色失落。

  「可是在那裡,只有在那裡,在阿黛爾親手打理的鮮血庭院裡,癡迷地望著她的面容時,我才能感覺到,也許我不只是一副面具。」

  蒙蒂抬起頭,摸著自己的臉,擠出一個麻木的笑容,「我也有著自己的感情和信仰。」

  他微微一顫,仿佛要印證什麼的似的,機械地重複道。

  「不只是面具。」

  隕星者沉默著。

  然後,數秒之後,蒙蒂做了幾個深呼吸了,居然扶著岩壁,穩穩地站了起來。

  這一次,蒙蒂搖晃了幾下,卻沒有再次摔倒。

  隕星者倏然色變!

  糟糕。

  蒙蒂已經站了起來,隨時可以移動,去取他的弩弓。

  而自己……

  尼寇萊看著肩膀上的弩箭,恨恨咬牙。

  這個「撐到最後」的遊戲,看來勝負已分。

  到最後了嗎?

  尼寇萊再次握住肩膀上的弩箭,不顧劇痛,試圖逃離它的鉗製。

  「但她還是走了。」

  蒙蒂落寞的聲音傳來。

  「那個秘科派來的操蛋刺客,大概是個新手。」亡號鴉吃吃笑著,但隕星者卻聽得出其中的寒意。

  「就像我剛入這一行的時候一樣,他面對孩子,無法下手……最終連累了阿黛爾。」

  他的情緒低落下去,「她的死,把我稍有意義的人生,重新丟回了深不見底的黑暗。」

  蒙蒂的表情慢慢變得猙獰,「更深,更黑,更暗。」

  尼寇萊痛吼出聲,但他肩膀上的弩箭依舊難以拔出,情急之下,他試著反過來抵住岩壁,試圖把自己「抽」出來。

  蒙蒂甩了甩腦袋,小心翼翼地伸出燒傷的手臂作為平衡,踏出了第一步。

  「白刃衛隊存在的意義,就是成為保衛北地的利刃。」

  「但我,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了。」蒙蒂陰沉地道,「於是我不找了——活著就是意義,這就夠了。」

  尼寇萊面容扭曲,竭盡全力,但弩箭似乎卡死在了骨頭中間,難以動彈。

  「只要能生存下去。」蒙蒂的聲音在繼續,「哪管我的忠誠屬於誰。」

  隕星者額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多。

  「只要沒有了猶豫的機會。」蒙蒂咬緊牙根,看著對方徒勞無功的努力,在喘息中肅然道。

  「我就能不再猶豫。」

  亡號鴉扯起嘴角,露出狠色,「別怪我,刺頭——這就是人生。」

  無望掙脫的隕星者最終放棄了努力,他像認命般舒出一口氣,看向對手。

  蒙蒂則露出微笑,轉向自己的弩弓。

  然而下一刻,一個年輕飽滿的公鴨嗓大喇喇地傳來,「呼呼,這玩意兒……可真不輕啊。」

  死鬥中的兩個男人都生生地愣住了。

  他們齊齊轉頭。

  只見太陽底下,一個形容狼狽的少年,正站在時光之弩掉落的位置——那把黑色的詭異臂弩,就握在他的手裡。

  「我記得……是這麼上弦的吧?」

  少年穩穩地站在地上,皺著眉頭把腳伸進十字弩頂部的腳蹬裡,死死踩住它,彎下腰,雙手握住連在弩臂上的掛鉤,鉤住弩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腰背用力,吃力地拉著弩弦,直起身來。

  弩弦慢慢地變形,拉長。

  「嗯啊——是第一次的緣故嗎。」少年憋著臉,咬牙道,「怎麼,這麼,緊……」

  終於,只聽「噠」地一聲。

  弩弦到位。

  少年鬆了一口氣,呼哧呼哧地喘息著,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把時光之弩抱起來,露出笑容。

  尼寇萊和蒙蒂都呆呆地望著那個少年,目光難以置信地聚焦在他活動自如的四肢上。

  「怎麼會……」隕星者的眼睛裡寫滿了震驚和不解,他死死地盯著少年,仿佛恨不得把他解剖。

  但此時的尼寇萊卻口舌笨拙,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我剛剛明明把你……把你的手腳都……」

  少年的眉頭一挑。

  「啊,你是說這個嗎?」

  少年看著重傷難復的兩個男人,慢慢舉起左手,不好意思地使勁甩了甩。

  「嗯,感覺上,左手腕確實有些硬。」重新站起來的泰爾斯.璨星王子聳了聳肩,看上去有些靦腆地微笑道。

  「不曉得,可能長歪了一些。」

  蒙蒂瞪圓了眼睛。

  「不可能。」虛弱的亡號鴉身形一晃,他趕緊扶住岩壁,但驚愕的表情卻一分不變。

  他轉向尼寇萊,仿佛要從對手那裡獲得證明,「可你剛剛確實把他的骨頭給……」

  尼寇萊回給蒙蒂一個臭臉,「廢話。」

  泰爾斯絲毫沒有顧及兩個男人心情的意思,很高興地在原地踏了兩步,動作利落,毫無滯澀。

  讓尼寇萊和蒙蒂越發驚疑。

  泰爾斯看著兩個呆滯的男人,歎了一口氣,「這有什麼好稀奇的,你們難道不知道嗎?」

  第二王子輕笑一聲。

  「這,就是璨星王室之所以能統治星辰將近七百年的秘密……」

  尼寇萊眉心一動,蒙蒂瞳孔一縮!

  兩人同時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只見泰爾斯露出神秘的表情。

  「據說啊,帝國皇室的血脈來自諸神。」星辰王子挑挑眉毛,指了指天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他們連鮮血都是璀璨的金色,要是在太陽底下,還能閃閃發光呢!」

  兩個男人頓時石化在原地。

  「骨折骨裂什麼的……」泰爾斯笑著露出一口大白牙,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

  「我們兩分鐘就能痊愈了。」

  才怪。

  泰爾斯暗暗腹誹道,感受著獄河之罪留下的疲憊和虛弱。

  以及——

  「咕咕……」

  此時,一聲奇怪的響聲,從泰爾斯的肚子裡傳來。

  王子臉上一熱。

  但尼寇萊和蒙蒂依舊用看怪物的眼神,愣愣地盯著他,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也許是他們的目光太過熾熱,也許是場面過於尷尬,泰爾斯不由得咳嗽了一聲,打斷沉默的現狀。

  「好了,現在兩位聽我說……」

  泰爾斯愉快地抱著黑色的臂弩,把一根落在地上的弩箭使勁按進凹槽裡。

  他托舉起隨時可以擊發的時光之弩,扣住機括,弩臂頂住右腋。

  泰爾斯閉上左眼,箭頭瞄準被釘在岩壁上,動彈不得的隕星者。

  尼寇萊臉色一白。

  他不甘心地再次掙扎了一次,卻只能看著釘穿手臂肩膀的弩箭處,滲出更多的鮮血。

  「那麼,現在,我們有個問題亟待解答。」

  「請問,尊敬的瑟瑞.尼寇萊勳爵。」傷勢全無,如同煥然一新般的泰爾斯抬起頭,笑眯眯地問道,「你吃飯……」

  「用的是右手吧?」

  尼寇萊愣愣地盯著泰爾斯手上的臂弩。

  但一秒之後,他只是毫不示弱地冷冷哼聲,「操你。」

  泰爾斯眨了眨眼睛。

  「哈哈哈哈——」

  一邊扶著岩壁的亡號鴉發出吃吃的笑聲。

  「算了,不管您是怎麼辦到的。」蒙蒂開心地笑道,「總之,幹得漂亮,殿下,現在我們只需要……」

  泰爾斯面色一肅!

  他托舉弩臂的雙手動了。

  那個瞬間,尼寇萊的不甘和蒙蒂的笑容同時凝固在了臉上。

  神色嚴肅的泰爾斯沒有朝著隕星者扣動扳機。

  但他手上的時光弩卻轉過了一個角度。

  直直指向了——

  內德.蒙蒂。

  「我剛剛聽見了,只要能生存下去。」泰爾斯死死瞄準蒙蒂,冷冷地道,「哪管你的忠誠屬於誰,是麼。」

  亡號鴉不可置信地盯著他。

  只見王子微微眯眼,「那麼,告訴我,蒙蒂勳爵……」

  「你的忠誠屬於誰?」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1-9 20:09
卷五.背叛者們 第91章 反目

  沒人知道,此刻看似輕鬆的泰爾斯,剛剛經受了怎樣的煎熬。

  倒在地上的他,在虛弱和傷痛的雙重進攻之下,突然意識到自己忘記了黑劍最後的教誨,獄河之罪往往會激發超過身體負荷的力量。

  即使泰爾斯早已用六年的時間將隕星者的終結之力觀察得一清二楚,但模仿命運之折依然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先前拚死抵擋尼寇萊的艱難一戰,帶給泰爾斯的消耗遠超尋常,身體的負荷更是難以想像。

  被隕星者打斷手足,倒在地上的他消耗過劇,恢復不足,偏偏又受傷嚴重,亟待治療。

  疼痛,這是泰爾斯首先消失的知覺,傷口變得溫熱麻木,不再難受——但這顯然不是什麼好事。

  少年王子在恍惚中不妙地發現,他的身體漸漸發寒。

  他的手足開始僵硬。

  呼吸越發艱難。

  精神逐步衰弱。

  視野變暗。

  聽力減弱。

  他越來越累,越來越困。

  迷惘的泰爾斯在一團漿糊的腦中冒出一個念頭,他的生命正在流失。

  但此刻的泰爾斯,已經連呼救的力氣都沒有了。

  直到那股陌生而熟悉的力量,像是有意識一樣,在體內「歡快」地沸騰起來!

  在他即將昏厥過去的時刻,神秘的終結之力仿佛終獲甘霖的小草,在他體內茁壯成長,蔓延開去。

  突然回到身體的劇痛,讓快要昏迷過去的泰爾斯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他不能睡。

  泰爾斯咬緊牙關,忍受著體內的異常,像溺水者搶奪空氣一樣,拚命地吸了一口帶著煙塵的汙濁空氣。

  獄河之罪,對,獄河之罪的修復效果!

  泰爾斯死命地回想起六年前的那一幕,血之魔能師消失之後,泰爾斯在巨大的消耗下流血倒地,抽搐不止,劇痛難忍,就像現在一樣,瀕臨死亡。

  那個時候,是黑劍用獄河之罪的古怪波動,修復王子體內的創傷,把他從死亡的邊緣撈了回來。

  泰爾斯在岩地上摩擦著臉龐,艱難地回憶起那道特殊的波動,那道與他體內力量同源異途的波動。

  過去六年裡,泰爾斯沒少在暗地裡推敲著獄河之罪的功效,其中就包括黑劍展示過的、促進愈合的那種波動,但每一次的結果都讓泰爾斯無比灰心,就像賦予他的力量和速度包括感官都是短暫有限的一樣,獄河之罪的修復效果微乎其微,還不如他本身的自愈體質。

  泰爾斯心中忐忑,在無數次失敗的試驗中,他從未用獄河之罪修復如此嚴重的損傷——手腕骨折,膝蓋脫位,脛骨骨裂,還有遍布全身,不計其數的擦傷、挫傷和肌肉拉傷。

  但這次不一樣了。

  很快,獄河之罪泛起熟悉的波動,罕見地從體內的每個角落裡生出,洶湧而來!

  泰爾斯生生一顫,這是他從未遇到過的情景,獄河之罪活躍得有些異常。

  不,不止是「有些」。

  相比起進入地獄感官時的滯澀感,和緊張的戰鬥中才突然出現的流暢感,此刻的終結之力簡直是堵塞不住的滔天洪水,壓迫他的全身!

  就像平時懶洋洋的鬣狗,突然化身饑餓的野狼!

  泰爾斯根本不用呼喚,就自動進入了地獄感官,周圍的一切出現在他的知覺裡,風聲、打鬥、對話、溫度。

  甚至五米外爬過的一只蠍子,唯比受傷之前更加清晰,更為精準,更加細膩——可惜的是,其中也包括了痛覺。
下一刻,隨著地獄感官的增強,他體內的劇痛遽然增大!

  泰爾斯渾身一抽!

  疼!

  疼疼疼!

  「呃呃啊……」

  煎熬中的泰爾斯扭曲了臉頰,只能下意識地咬緊牙根,悶悶地呻吟出聲!

  仿佛疼痛不夠他受似的,難忍的瘙癢感,不斷的眩暈感,相繼而來,同步從大腦裡發源。

  那感覺,就像有人拿著錘子,從外到內,一寸一寸地敲打他的骨頭。

  又像有人拿著利刃,從裡到外,一點一點地割開他的血管。

  然後還倒了幾萬只饑餓不堪的螞蟻上去!

  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偏偏泰爾斯動彈不得,只能在顫抖中承受著這種折磨。

  黑劍……他絕望地想,那個家夥,是怎麼忍受這一切的?

  泰爾斯發誓,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任何代價,只要有人能伸出援手,幫他停下這一切!

  但沒人聽得見他心中的慘叫。

  少年冷汗淋漓,渾身哆嗦,只能強迫著自己去旁聽隕星者和亡號鴉的戰鬥,想要以此來轉移注意力。

  在抽搐和顫抖中,幾乎癱瘓,感官卻無比靈敏的泰爾斯被動地感受著這一切。

  他體內僅有的生機被激發起來,消耗著能量,促使著全身上下的創傷以肉眼可見的速率再生、收口、結疤。

  就連被隕星者擊傷的骨質也開始窸窣重生,在獄河之罪氣勢洶洶的壓迫下,重新接合在一起。

  不知道過了多久,泰爾斯終於感覺不到疼痛、奇癢和眩暈了。

  取而代之的,是虛弱和饑餓。

  劫後餘生的他趴在地面上,顫抖著伸出疼痛消失的左手,驚魂甫定地喘息著。

  泰爾斯驚喜地發現,自己的雙腿恢復如初,右膝蓋重新復位,左腿脛骨也不再疼痛,只是摸上去有著些微的凹陷。

  至於少年的左手腕,雖然有些生硬,轉圜間還有些難以忽略的滯澀感,但至少不再影響動作了。

  泰爾斯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腳。

  他復原了。

  黑劍的那種特殊波動,生效了。

  只是——泰爾斯心有惴惴地想到剛剛的恐怖折磨——如果那就是治療的副作用,自己最好還是少受些傷吧。

  那感覺太可怕了。

  驚疑不定的少年緩慢地從地上翻過身來,但他隨即微微一愣。

  泰爾斯清晰地感覺到,自己不一樣了。

  確切地說,是獄河之罪不一樣了。

  如果過去的獄河之罪猶如晨間的稀薄霧氣,一次次主動或被動地沾染上泰爾斯的身體,滿足他相應的渴望,那此時此刻的獄河之罪就像冷秋裡的有形寒霜,無需呼喚,就自動自覺如饑似渴地覆蓋上他的血肉。

  恍惚中的泰爾斯突然對黑劍的話有所體悟,生死徘徊的時刻才是獄河之罪進步的契機,也是它最適應和最強大的狀態。

  一如它的初生。

  泰爾斯看了看場中的局勢,吃力地撐起自己,腳步不穩地走向了時光之弩——他非常虛弱,饑餓難忍。

  但他還不能休息。

  不能。

  於是乎,當泰爾斯全手全腳地站起來的時候,隕星者和亡號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當他舉著時光之弩對準蒙蒂的時候,這種驚愕到達了頂峰。

  「殿下。」亡號鴉皺眉看著指向自己的弩箭,「您在做什麼?」

  「如你所見。」泰爾斯壓下肚子裡的饑餓感,不慌不忙地道,「我在質問你。」

  尼寇萊疑惑地看著這兩人的反目,目光不斷遊移。

  蒙蒂露出一個順從而和藹的笑容,「泰爾斯殿下,也許您剛剛沒有聽清,但我是站在您這邊的……」

  「我知道。」

  泰爾斯簡短地打斷了他,語氣凝重冷漠。

  「我很早就知道你是秘科的人。」王子淡淡地道。

  「否則,一路上我也不會那麼順服。」

  蒙蒂微微一愣。

  「是麼。」亡號鴉若有所思地看著泰爾斯,語氣慢慢變得謹慎,「您是什麼時候認出我的?秘科提前告訴你了?」

  他問得很小心,很恭謹。

  泰爾斯細細盯著他的神色,手上的弩弓卻不曾放鬆。

  王子搖搖頭,輕聲開口,「第一次醒來之後,我對你說,你背負的可不是我,而是荒漠裡的兩千星辰騎兵。」

  「這是秘科告訴我的情報。」

  亡號鴉目光微動,「所以?」

  泰爾斯眯起眼睛,「然而,幾天前,你帶著祈遠城送來的消息打斷了聽證會議,也打斷了伊恩的盤算——你說,星辰有五千騎兵突然出現在邊境。」

  蒙蒂的瞳孔瞬間放大!

  「所以,在看到你對我的話,對兩千還是五千之間的巨大差別毫無反應之後。」第二王子嘆了一口氣,「我就知道,你一開始就在對領主們說謊,故意誇大星辰的威脅,只為了讓龍霄城把我交出去。」

  「因為你是秘科的人,你清楚這個營救王子的計劃。」

  邊上的尼寇萊不屑地輕笑一聲。

  幾天前,當總部裡的拉斐爾一再堅持秘科營救王子「自有合適的手段和安排」時,泰爾斯最初是不以為然的。

  但現在看來……

  泰爾斯凝重地看著被壓制住的隕星者,掃過同樣虛弱扶著岩石的蒙蒂,心情沉悶。

  他終於想通了秘科的營救計劃。

  蒙蒂帶來星辰異動的消息,通過羅尼大公的名義,催促龍霄城交出泰爾斯,王子將在祈遠城使團中前往靠近大荒漠的祈遠城。

  離開了英靈宮的嚴密監視,在大名鼎鼎的亡號鴉名正言順的親自陪護下,第二王子大可在途中蹊蹺「失蹤」,星辰王國則在臨近祈遠城的大荒漠裡重新迎回他們的王室繼承人。

  至於事後,是要把丟失王子的罪名嫁禍給查曼王,挑撥愈演愈烈的埃克斯特內鬥,抑或借此理由拿捏住祈遠城,從而插手龍之國度的內務,就由凱瑟爾王的心情喜好而定了。

  這個過程裡,泰爾斯不必擔心安全問題,甚至秘科都不用主動現身,因為除了最後一步,一路上所有的交接都將採用北地人明面上的外交途徑,龍霄城的西征大軍,祈遠城的西歸使團,亡號鴉麾下的先鋒前哨,星辰的荒漠遠征軍。

  完美,巧妙,平穩。

  如果沒有英雄大廳裡,最後那點「小小意外」的話。

  泰爾斯在心中暗嘆,這個意外中,誰該被指責?

  是私自打著小算盤的自己,是為保護自己卻幫了倒忙的塞爾瑪,是嗅覺靈敏的查曼王,還是奉行「越少越好」原則的王國秘科?

  蒙蒂先是微微晃神,隨即猛吸了一口氣,語氣裡滿是讚許和佩服,「不愧是泰爾斯殿下,既然如此,那您為什麼……」

  泰爾斯再次打斷了他。

  「不僅如此。」

  王子冷冷地道,「我還在你發出信號,射中他第一箭的時候,就把你的秘科身份……悄悄告訴了尼寇萊。」

  那一刻,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被終結住了。

  蒙蒂再也掩飾不住心中的震驚。

  他緩慢地轉頭,難以置信地看向邊上的隕星者。

  「什麼?」

  但尼寇萊只是緊緊皺著眉頭,繼續跟釘穿他的弩箭作鬥爭。

  「否則。」泰爾斯慢慢地半跪下來,用膝蓋頂住平舉的弩弓——此刻的他虛弱得超乎想像,沒法維持太久,「你以為這個死人臉的腦筋真有那麼好,突然開竅,猜出了你的身份?」

  尼寇萊冷哼一聲,不善地盯著泰爾斯。

  蒙蒂把視線轉回泰爾斯的身上,滿臉的不可置信。

  「殿下。」他心中的疑惑簡直要漫溢出來,「為什麼?」

  泰爾斯微微一笑,向著尼寇萊努了努嘴。

  「因為,這是唯一一個,讓你們倆開始死鬥的辦法。」

  亡號鴉的呼吸開始加速。

  他扶著岩石,皺著眉頭向前一步,「殿下,究竟為什麼……」

  「別動!」泰爾斯厲聲喝道,同時舉高了手裡的弩弓。

  蒙蒂腳步一頓。

  王子晃了晃臂弩,沉穩地道,「你確定,被旭日軍刀烤了一遍,又使用過時光之弩,消耗巨大的你,能躲開弩箭?」

  蒙蒂看著本屬於自己的武器,不甘心地咬緊牙齒。

  「我不明白。」

  泰爾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是啊,就像我也很不明白。」王子觀察著對方的情況,語速放慢,「你帶著我逃亡的時候,為什麼要時不時地打暈我?」

  蒙蒂眼睛一動。

  「哈哈,如果是這件事,請您原諒。」亡號鴉有些窘然,「我的身份太有價值了,秘科不允許我隨意泄露,即使是您……」

  但泰爾斯依舊搖了搖頭,「為什麼往東?」

  蒙蒂又是一頓。

  這次,他微不可察地眯起眼睛,「什麼?」

  泰爾斯輕聲嘆息,「我們在亂石陵的一個叢林裡相遇,但第一個晚上,你將我打暈了。」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我們正在龍霄城下轄的烙鐵郡,它位於亂石陵的正東方。」

  亡號鴉露出愕然的神色。

  他有些無奈地道,「請勿懷疑我的路線,殿下……」

  但泰爾斯輕笑著否認,「亂石陵的叢林土壤很乾燥,而烙鐵郡境內的地下岩層則有股不一樣的堅硬感,我不會認錯。」

  蒙蒂不為人知地一僵。

  「地下岩層?」他疑惑地反問道。

  「第二個晚上,我們到了威蘭領,那裡接近嘆息丘陵,土地肥沃濕潤得多,地形也複雜得多。」泰爾斯的神色越來越凝重,繼續道,「可它位於烙鐵郡的東南方——那可不是去大荒漠的路。」

  蒙蒂沉默了。

  泰爾斯輕哼一聲,「我還特意問了你一句,我們走對路了嗎?」

  「你還是老樣子,把我打暈。」

  蒙蒂深吸了一口氣,無力地搓了搓臉,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可我不是將您帶來了這兒,帶來大荒漠邊緣了嗎?」

  泰爾斯聳了聳肩,「那是你迫不得已——我在第三天還是第四天醒來,我們卻又到了龍霄城和祈遠城交界的矛城,而你不安地對我說,我們剛過暮雪河,背後有追兵。」

  王子搖搖頭,「你在說謊,我們不是穿越暮雪河而來的,而是向東南繞了一圈,折回矛城來的。」

  「按照計劃,我們本該直奔西南,直入荒漠,但你卻帶著我一路向東南走。」泰爾斯向邊上的尼寇萊努嘴示意,「是在這個死人臉的緊緊追逐下,你才不情願地放開了我的束縛,被迫轉向,快速折往西方,進入祈遠城的荒石地。」

  亡號鴉一副被誤解的樣子,不耐煩地道,「殿下,也許您缺乏野外行軍的經曆,所以有些辨不清方向和地理,可我們繞路正是為了躲避追兵……」

  泰爾斯肯定地打斷了他,「你不必騙我了——我記得很清楚,沒有追兵的時候,你一路向東,追兵迫近的時候,你才折向正確的方向。」

  「這可不是我印象中的路線。」

  「如果不是尼寇萊追得太緊,你是不是準備把我一路帶向東方?」

  蒙蒂頓住了。

  只聽泰爾斯寒聲道。

  「我才該問你,為什麼?」

  蒙蒂沉默了很久。

  隕星者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又看看泰爾斯,十分不解。

  「殿下,我不明白。」

  幾秒後,亡號鴉嘆了一口氣,「您一路上都在昏迷,怎麼就能這麼肯定,自己都到過哪些地方呢?」

  泰爾斯笑了笑。

  「我當然能肯定。」

  蒙蒂皺起眉頭,面露疑惑。

  只見泰爾斯舉著弩,一臉神秘地道,「你不知道吧,身為璨星王室,除了金光閃閃的血液之外,某位慷慨的神靈還給了我們一項祝福。」

  尼寇萊和蒙蒂兩人又是一愣。

  什麼?

  神靈的……祝福?

  泰爾斯壓低聲音,露出自信的笑容,踩了踩腳下,「那位神靈是這麼祝福的,只要立足大地之上……」

  「我就永不迷途。」

  泰爾斯扯起嘴角,呼吸之間,覺得懷裡的那副眼鏡頗有些份量。

  「沒錯。」泰爾斯挑挑眉毛,欣然以對。

  「無論何時,我都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這一刻,隕星者和蒙蒂生生地愣住了。

  他們對視彼此,齊齊露出驚訝的表情。

  三秒過去。

  「不可能。」蒙蒂驚愕地道,胸膛起伏,仿佛不願相信,「你……」

  可就在此時,他的話音尚未落下,亡號鴉就突然動了起來!

  神色突然變得冷漠的蒙蒂,向著泰爾斯揮出了右臂。

  與蒙蒂的右臂一同出現的,還有在空中一閃而過的三道銀光!

  還在剛剛的玩笑中淡淡得意的王子,頓時神經一緊!

  糟糕。

  他根本來不及反應!

  「咻!」

  三道奇異的銀光帶起風聲呼嘯,向泰爾斯襲來。

  「當心!」尼寇萊的怒吼堪堪傳進耳邊。

  就在此時,獄河之罪卻狂躁地湧動起來。

  衝向泰爾斯幾乎空白的大腦。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1-9 20:17
卷五.背叛者們 第92章 是刀還是弩?

  又一次,在獄河之罪的效用下,泰爾斯驚奇地感覺到。

  時間慢了下來。

  在慢動作也似的視野中,他看得很清楚。

  尼寇萊暴喝開口,臉上盡是驚怒。

  蒙蒂則滿面厲色地邁開雙腿,保持著伸出右臂的姿勢,向少年衝去。

  而在他的右臂前,三柄飛刀旋轉在空中,向泰爾斯飛來。

  看著避無可避的三柄飛刀,泰爾斯心頭一震!

  怎麼辦?

  看著眼前的不妙狀況,泰爾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空氣順暢地進入他的肺中,分解流動,化成血液中的能量。

  等等!

  泰爾斯瞳孔一動,突然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他剛剛吸入了一口空氣。

  放在平時,這個動作要用上半秒。

  可眼前,眼前的一切……

  卻還在放慢的時間裡,沒有變化?

  這是……

  泰爾斯又吐出一口氣,驚奇地看見,吐氣的時間裡,眼前的飛刀僅僅前進了一寸不到。

  果然——他心中一振,這一次,他剛剛的呼吸,比周圍的「慢動作」要稍快上一線!

  所以,現在變快的不僅僅是我的思維——泰爾斯驚訝地看著衝來的蒙蒂——這是,獄河之罪的新能力?

  但隨後而來的虛弱感讓泰爾斯意識到,隨著他做出這個比「慢動作」稍快的呼吸,體內的獄河之罪開始急劇消耗,復原後好不容易積累的終結之力,幾乎為之一空。

  顯然,新能力並非沒有代價。

  但眼前已經不容他多想。

  於是泰爾斯清空大腦,下定決心。

  不閃避,不後退——這些動作對終結之力的消耗都太大,根本做不出來。

  而是在飛刀來臨之前,調整動作,用地獄感官測算好軌跡、風向,對方的閃避……

  隨著他的動作,無數的終結之力洶湧而來,消耗殆盡。

  然後……

  泰爾斯咬緊牙關,瞄準目標,扣動扳機!

  下一刻,時間回復了正常。

  泰爾斯眼前一花,只感覺到左手和右肩一痛,手上的臂弩同時一震!

  「當啷!」

  時光之弩摔落地面。

  「嗤!」

  這是弩箭入肉的聲音。

  「當心!」

  尼寇萊的怒吼剛剛傳來。

  泰爾斯痛苦地一屁股坐倒在地,體內越發劇烈的酸痛和饑餓感讓他無比難受!

  而他的眼前,蒙蒂早已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可惡……」

  亡號鴉不甘地咒罵著,一臉痛苦地按住自己的左大腿——那裡,一支弩箭深入血肉,箭杆顫抖。

  虛弱的王子顫抖著,忍痛拔出手臂和肩頭的短柄飛刀,驚魂未定,千鈞一發間,他逃過了一劫。

  「這個反應和準頭……」

  一旁的尼寇萊驚疑地看著王子,好像不再認識他,「你還留了這一手?」

  泰爾斯喘了一口氣,顧不上手上還在流血,抓起臂弩,連滾帶爬地離開原地。

  離開蒙蒂的攻擊範圍。

  被嚇了一跳的王子跑到安全地帶,心有餘悸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只覺得饑餓難當,酸痛難忍。

  「所以……」

  「你終於不想再裝了,對麼?」

  「你的忠誠,可不僅僅屬於秘科吧。」

  說話間,泰爾斯再也耐受不住,他搖搖晃晃地前進到蒙蒂留下的戰馬邊上,掏出一袋肉乾,狼吞虎咽地塞進嘴裡。

  這大概是——滿嘴食物的少年用力撕開下一條肉乾,這麼想著——剛剛用獄河之罪刺激生機,留下的後遺症。

  「啊啊!」

  只見蒙蒂抬起頭來,憤恨地盯著他,「可惡的小崽子……」

  泰爾斯咬掉皮製水袋上的蓋子。

  借著水咽下肉乾,卻若有所思地笑了起來,「原來如此,我說呢……」
「所以他早就知道了——亡號鴉,是你告訴他的。」

  蒙蒂強忍著大腿裡的劇痛,滿面狠色,「什麼?」

  「你知道阿黛爾和邁爾克的事情。」泰爾斯無奈地搖搖頭,覺得肚子好歹填飽了一些,「所以,他是從你這裡才知道女大公的身世的。」

  「秘科打算通過你來營救我——他也通過你知道了這一點。」

  隨著王子的話,亡號鴉的目光更見淩厲。

  隕星者則疑惑更甚。

  泰爾斯想起了什麼,皺起眉頭,「所以,他因此而來,借力破局。」

  「他媽的。」

  王子咽下最後一口食物,神色間頗為懊惱不甘,「虧我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以為是我被他詐出來了——還後悔了好一陣子。」

  另一邊傳來了尼寇萊不滿的質問。

  「你在說什麼,小王子?」

  泰爾斯沒有理會他,只是搖了搖頭。

  「至於什麼『準則第一條』,什麼『讓他閉嘴』。」泰爾斯一臉不爽,恨得牙齒癢癢,「據我所知,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只有他,會對我的言語怨念滿滿,忌憚痛恨到甚至不想讓我開口說話的地步。」

  星辰王子嘆了一口氣,「這麼說,這歸根結底,是我跟他的鬥爭。」

  「所以,三重間諜的亡號鴉。」泰爾斯對蒙蒂露出一個親切和藹的笑容。

  「替我向查曼陛下問好。」

  尼寇萊愣住了。

  而地上的蒙蒂則越發猙獰,狠狠地砸響地面,「操!」

  終於,太陽底下的三個人撕掉了最後一點偽裝,將自己暴露在其他兩人的目光之下。

  下一秒,只見泰爾斯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心情複雜地看著已經是強弩之末的兩位可怕對手。

  出乎意料的是,自己卻是唯一平安站立著的人。

  他下意識地一笑,仿佛自言自語,「真正的強者,把不利變成有利,把劣勢變成優勢……」

  尼寇萊和蒙蒂都神色不善地盯著他。

  泰爾斯沉默了下來。

  他聳了聳肩,慢騰騰地走到尼寇萊的坐騎前,一件一件地掏出馬鞍上的行李。

  食物、食水、錢袋……

  把它們轉移到自己的坐騎上。

  隕星者臉色一變,「喂,你……」

  「噓——」泰爾斯把食指舉到嘴唇上,不滿地打斷他,順便把尼寇萊的最後一塊麵包塞進自己的馬鞍袋裡。

  然後,王子在其他兩人瞪圓的眼睛前,作側耳傾聽狀,循聲走進一個岩縫間,牽出了另一匹馬——蒙蒂的坐騎。

  「我草——」蒙蒂面色一白。

  「噓——」泰爾斯不爽地搖搖頭,當著他的面翻出上面的一袋弩箭,塞進自己的行囊裡。

  「三個人的補給和財物,應該夠了吧。」他自言自語道,俯身在小溪前裝滿三個水袋。

  岩石邊和地上的兩個男人傷重不起,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泰爾斯做著這一切。

  「他媽的,小崽子,有種你就上來。」蒙蒂吃力地拖動著重傷的大腿,惡狠狠地道,「老子一定把你……」

  泰爾斯沒有讓他說下去,只見少年笑眯眯地搖了搖頭,「這樣,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隕星者和亡號鴉都對他露出猙獰的狠色。

  顯然不想聽什麼故事。

  但王子依舊怡然自得,悠然地開口道,「有一天,有兩個男人路過荒石地,各自掉了一樣東西,他們都很慌張……」

  泰爾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到一個角落,彎下腰。

  「這個時候,一個王子突然冒了出來,他和藹地對兩個人伸出雙手,問道,『別慌,來,仔細看看,你們掉了的……』」

  尼寇萊和蒙蒂的臉色都變了。

  泰爾斯直起腰來,走到三匹馬跟前,笑眯眯地舉起兩把傳奇反魔武裝,「究竟是我左手的刀,還是我右手的弩?」

  時間仿佛靜止了。

  兩人死死地盯著泰爾斯。

  王子本人則似無所覺,還十分開心地晃了晃手上的旭日軍刀和時光之弩。

  幾秒後。

  尼寇萊火冒三丈,他盯著泰爾斯狠狠地咬牙,「操……」

  蒙蒂眼神不善,默契地接過隕星者的話,「……你媽。」

  這次輪到泰爾斯的臉色變了。

  「『回答錯誤』。」泰爾斯收起笑容,皺起眉頭,「那個王子生氣地說道,『你們都不誠實。』」

  泰爾斯一本正經地搖搖頭,「這些東西……」

  他先把旭日軍刀綁上腰間,再把時光弩掛上馬鞍,露出燦爛的笑容,「……明明都是我的。」

  盯著他們的神情,泰爾斯開心地解開韁繩,踩上馬鐙,跨上自己的坐騎——馬匹並未抗拒他的騎乘,似乎自從山底下的銀影人給了他那個祝福之後,馬匹就很少排斥自己了。

  泰爾斯嗤了一聲,看向天空,釋然地笑笑。

  「你們知道。」泰爾斯呼出一口氣,摸向馬鞍上的弩箭袋,「我現在可以舉起弩,把你們全都射死在這裡。」

  「哼。」尼寇萊冷冷開口,「試試看啊。」

  蒙蒂沉默著,專心對付自己的腿傷。

  泰爾斯騎在馬上,看著眼前兩個傷重難動的男人,突然笑了。

  「不。」王子搖搖頭。

  「你知道,我和你們的區別是什麼嗎?」

  隕星者和亡號鴉輕輕一頓。

  泰爾斯看向隕星者。

  「尼寇萊,六年前,的確是我帶來了龍霄城的災難,帶給了你白刃之辱,但也是我帶著你們反擊,把倫巴逐出了龍霄城。」

  尼寇萊冷哼一聲。

  「我們的恩怨確實有些糾纏不清。」泰爾斯談起過去,頗有些感慨,「但沒關係,我在英靈宮的六年裡,我們什麼恩怨都該清了。」

  「所以,我們從此互不相欠。」

  尼寇萊冷眼望著他,「想得美。」

  泰爾斯撲哧一笑。

  但他隨即臉色一肅,伸手抽出旭日軍刀,「但是這柄刀……」

  泰爾斯默默地看著這柄黃金色澤的馬刀。

  尼寇萊神色一緊。

  下一刻,泰爾斯突兀地揚起手,旭日軍刀將遠遠拋出!

  尼寇萊和蒙蒂齊齊一驚!

  「當啷!」軍刀落在尼寇萊的腳邊。

  隕星者愣愣地看著腳下的軍刀,半晌沒有反應過來。

  「你在做什麼?」尼寇萊抬起頭,咬牙切齒地問道,「故作慷慨?」

  「不,我沒有那麼高尚,身上被你打斷的骨頭還在疼。」泰爾斯嘆息著,板起臉色,「但是,這是你與圖勒哈那場未競之戰的證明,也是你守護龍霄城的武器。」

  他嚴正地道,「你真正的敵人不是我,我離開之後尤其如此——與其耗費時間精力在我的身上,不如多想想,如何才能奪回屬於你的那把刀。」

  「所以,保護好她。」泰爾斯露出淡淡的微笑,「哪怕為了龍霄城。」

  尼寇萊的表情凍結住了。

  王子轉向亡號鴉。

  「蒙蒂,我們認識沒多久。」泰爾斯有些好笑地看著對方吃力地掰斷弩箭,「不得不說,無論初衷如何,多虧了你嫻熟的斥候技藝,才把我從龍霄城的追蹤下護送出來。」

  蒙蒂蹙緊眉頭。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但你剛剛又射了我幾片飛刀……」

  「那麼……」王子拍拍馬鞍上的臂弩,露出一個壞笑。

  「這把弩我就不還你了。」

  蒙蒂臉色一變,氣急敗壞地咬牙罵道,「滾你媽的蛋。」

  「哈哈哈——」泰爾斯開懷大笑。

  尼寇萊看著這一切,微微翹起嘴角。

  幾秒後,泰爾斯慢慢收起笑聲。

  「你說你活在黑暗中,為了生存,哪管忠誠屬於誰……但你卻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他若有所思,眼神深邃,「一個該死的康瑪斯人。」

  亡號鴉咬起牙齒,「去你的。」

  「相信我,倫巴不是個好雇主,他對自己太狠了。」泰爾斯指了指東邊,目光一轉,「所以未來某天,當你再次走投無路的時候……」

  「不妨來找我。」

  「也許我會給你個好價碼。」

  蒙蒂眼神一動。

  泰爾斯認真地盯著他,「謹記,這是我,是泰爾斯.璨星的承諾。」

  蒙蒂沒有說話。

  「所以,兩位。」王子聳了聳肩,對兩人露出門牙。

  「就此別過了。」

  話音落下,泰爾斯甩動馬韁,抽擊在其他兩匹坐騎的身上,將它們驅趕開去。

  「等等!」

  泰爾斯的手臂微微一頓。

  只見蒙蒂喘著氣,抬起頭來,「荒漠裡非常危險,炎熱,缺水,風沙,迷路,敵人,哪一項都可能讓你送命。」

  泰爾斯略一皺眉。

  「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怎麼聯絡荒漠裡秘科的接應者。」亡號鴉咬著牙,顫抖著道,「你不妨把我綁起來,然後帶上我,反正我已經傷成這樣了——至少別把我留在這裡。」

  聽著他的話,泰爾斯沉思了一會兒。

  他轉頭看了看南方,地平線上只有無盡的荒岩。

  「要我說。」尼寇萊冷冷地道,「你孤身進入大荒漠,必死無疑。」

  「可是帶上他?」

  隕星者諷刺道,「你會死得更快。」

  蒙蒂怒視了他一眼。

  「你剛剛說,會給我個好價碼?」亡號鴉定定地盯著他,「那就從現在開始,怎麼樣?」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好吧,你的話讓我有些猶豫。」

  蒙蒂眼前一亮。

  可泰爾斯又露出了笑容。

  「但有人告訴過我,有個好方法能克服猶豫。」

  蒙蒂臉色一僵。

  「那就是……」

  泰爾斯愉快地對他擺擺手,「別給自己猶豫的機會。」

  下一刻,泰爾斯面色肅穆,馬韁狠狠地抽擊在坐騎的身上!

  「咯噔,咯噔,咯噔……」

  隨著馬蹄聲響起,星辰王子向著看不見盡頭的地平線,揚蹄而去。

  徹底離開埃克斯特的國境。

  奔向他的自由。

  唯獨留下目瞪口呆的兩人,面面相覷。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

  蒙蒂猛吸了一口氣,拖著受傷的大腿,凝重地看向尼寇萊。

  「媽的。」蒙蒂看著對方腳邊的旭日軍刀,皺起眉頭,「所以,我們讓個半大孩子給耍了?」

  隕星者也冷冷地回望著他。

  「他不是半大孩子。」尼寇萊寒聲道。

  「里斯班伯爵說過,終有一天,他會成為埃克斯特最可怕的敵人。」

  蒙蒂略略一頓,若有所思。

  下一刻,尼寇萊忍著肩膀的劇痛,腳下發力,將旭日軍刀踢上半空,抓在右手!

  看著對方的動作,亡號鴉痛苦地哼了一聲,軟倒在背後的岩石上。

  隕星者做了個深呼吸,準確無誤地揮動黃金馬刀,用炙熱的刀鋒切開弩箭,將自己從岩石上解脫開來。

  尼寇萊咬著牙,步履蹣跚地向前。

  「說吧,老朋友。」他舉著刀的右手微微發抖,指向地上的蒙蒂,眼裡充斥著複雜的情感。

  「你是要燒烤……」

  「還是生切?」

  亡號鴉神色難堪地盯著他,「就不能——」

  「不能!」尼寇萊走到他面前,冷冷地打斷對方。

  蒙蒂嘆息一聲,認命地閉上眼睛。

  尼寇萊慢慢地舉起刀。

  就在此時。

  「呼——」

  風聲襲來!

  一個身影突兀地出現在隕星者的身後!

  尼寇萊臉色一變,他立刻回首揮刀。

  「唰!」

  尼寇萊心中一驚,他的刀鋒斬空了。

  他的背後,什麼人也沒有。

  那個身影消失了。

  怎麼——

  但還不等隕星者反應過來,那個身影就再次出現在他的側面!

  「砰!」

  隕星者的手臂與偷襲者的拳頭相交。

  偷襲者的身手不快,但出手的精準和角度都遠超尼寇萊的想像,尤其是對方的下一拳——

  「咚!」

  偷襲者狠狠敲尼寇萊左臂上的傷口!

  「呃——」尼寇萊咬牙悶哼之間,動作一滯,隨即被敵人再來一拳,擊中右胸的箭傷!

  「當啷!」

  隕星者手臂一震,馬刀脫手,單膝跪地。

  但尼寇萊已經沒有精力去管他的刀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驚怒交加地認出了身前的敵人。

  他記得他的身手,他的身影,他的——

  尼寇萊猛地抬起頭!

  「你……」

  此刻的隕星者前所未有地失態,面目猙獰,撕心裂肺,「你!」

  但面對如此洶湧的恨意,對方卻回應寥寥,只是慢慢搖了搖頭。

  「你吃飯的……用的是右手吧?」

  嗓音嘶啞,聲調低沉,仿佛自言自語。

  尼寇萊微微一震。

  他死死地盯著來人,眼裡的怨毒和憎恨幾乎要淹沒整個世界。

  他怒吼著,像是要把喉嚨喊破,「是你——」

  可僅僅下一刻,敵人的手刀就重重地轟上他的側頷!

  咚!

  尼寇萊憤然不甘的怒喝戛然而止。

  重擊之下,大名鼎鼎的隕星者頹然倒地。

  他就此失去了意識。

  西斜的太陽下,一招擊倒尼寇萊的偷襲者緩緩地轉過身,面向亡號鴉。

  可此刻的蒙蒂,卻呆滯地望著來人,仿佛忘卻了傷痛。

  「你?」

  亡號鴉如遭雷擊一般,愣愣地看著不速之客。

  幾秒後,蒙蒂嘆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是你啊。」

  「什麼時候來的?」

  來人沉默著,沒有答話,也沒有理會奄奄一息的亡號鴉。

  他只是緩緩抬起頭,看向南方。

  「準則第一條。」偷襲者慢慢地道。

  蒙蒂豁然睜眼!

  「什麼?」

  亡號鴉訝異地看著他,「這麼說,你從那個時候開始,就跟在我們身後了?」

  「而我一路上……我居然沒有發現?」他吃驚地打量著來人。

  偷襲者沒有說話。

  仿佛他不應該開口。

  「我懂了。」終於,蒙蒂嘆了一口氣,解脫也似的搖搖頭。

  「刺頭和他的大公親衛怎麼追得這麼緊,甩都甩不掉……原來是你引來的。」

  「你沒有把握單獨對付我。」亡號鴉頹然道。

  「所以你故意不出手,而是暗中引來了他,等我們兩敗俱傷。」

  蒙蒂貌似嘲諷地笑了一聲,落寞地低頭,不再說話。

  偷襲者依舊沉默著。

  數秒後,不速之客慢慢地開口,重複第一句話。

  「準則第一條?」

  這一次,他的聲音裡卻帶了一些異樣的起伏。

  蒙蒂皺起眉頭,「什麼……」

  下一秒,偷襲者突兀地出手!

  「砰!」

  他狠狠一掌,砍在蒙蒂的頸部。

  亡號鴉連話都沒來得及說完,就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剛剛輕鬆解決了「五戰將」之二的偷襲者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尼寇萊和蒙蒂,他慢慢轉過身,轉向南方。

  看向視野的盡頭。

  微風吹來,他的身影消失在空氣中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1-9 20:28
卷五.背叛者們 第93章 荒漠王子

  清晨,荒漠裡的某處。

  當黎明的第一縷光撥開地平線上的漆黑,一個怪物——渾身上下用衣物和厚布包得嚴嚴實實的怪物——在一塊巨岩底下的避風處裡動了動,笨拙地爬了起來。

  但它不是自然醒覺的。

  昏暗中,「怪物」伸出厚厚的四肢,打著疲憊的哈欠,把自己的頭臉從厚布裡扒了出來,深吸一口氣。

  天亮了。

  它——這個衣物包裹下的少年,朦朧中把手伸出巨岩外的範圍。

  一陣寒風立刻涼颼颼地刮過手心,讓他打了個寒顫。

  真冷啊。

  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泰爾斯哆嗦著抖了抖全身,摩擦著自己的雙手,摸向身邊——昨晚好不容易用燧石枯枝生起的火堆,不知在何時熄滅了。

  他心有餘悸地搖搖頭。

  下一次,不能在這麼高的沙丘上過夜了,風太大,哪怕有岩石避風也不行。

  在蒙蒙亮的天色下,王子這麼想著,迷迷糊糊地靠著身後的岩石。

  他遠遠看著一望無際的沙漠曠野,用了三十秒時間,從惺忪中完全清醒過來。

  在泰爾斯長達六年的龍霄城學習生涯中,幾乎每一位有幸前往英靈宮,為兩位身份顯赫的學生授課的學士,對於大荒漠的描述都是「炎熱」和「暴曬」,或者諸如此類的字眼。

  事實是,這裡只有一半的時間是奪命的炎熱。

  另一半的時間裡——它的夜晚寒冷得足以儲存冰塊,或者凍死一個泰爾斯。

  媽的。

  泰爾斯縮緊了身體,不無埋怨地想,他們肯定都是道聽途說。

  活該北地人進不來大荒漠。

  泰爾斯感慨地嘆了一口氣,抬起視線,把這塊巨岩底下的小型峽谷,以及不遠處的漫漫沙丘盡收眼底。

  大自然是最奇妙的畫手,赤紅的天際線下,連綿起伏的沙丘著色金黃,曲線優雅而順滑,仿佛美人慵懶側臥的臀背,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感。

  然而只有泰爾斯自己知道,這片讓人心曠神怡的美景下,蘊藏著怎樣無情的真相。

  日出了,夜晚的冰冷漸漸消失,距離正午的酷熱則還剩下幾個小時,這是他寶貴的趕路時間。

  泰爾斯打開行囊,檢查自己的庫存。

  一塊幹奶酪,兩塊小麵包。

  以及……

  最後的一袋清水。

  他嘆了一口氣。

  泰爾斯磨了磨乾枯的嘴唇,強忍著微微的饑餓感,把奶酪塞回行囊。

  他掏出所剩不多的麵包,在靜謐的清晨裡默默地撕咬,填充著上午所需的能量,在找到下一個水源之前,他不能多吃——這會讓他的體內水分消耗得更快。

  一想到這一點,泰爾斯心中的壓力就遽然增大。

  泰爾斯爬起身來,在距離營地不遠的地方挖開一個沙坑,揭開自己的一塊麻布,從裡面掏出幾塊石頭,慶幸地發現石頭的下半部又冷又濕。

  王子把它們當作情人一樣,開心地張開嘴,吸吮著上面的濕潤——味道有些怪,但能從這裡面得到些許水分,不必消耗珍貴的清水,何樂而不為呢。

  可缺水不是唯一的威脅。

  泰爾斯試了試周圍的溫度,默默地脫下禦寒過夜的衣物,綁好行囊,伸手探進僅剩最後一些餘溫的火堆,把自己的上半張臉特別是眼眶部分用焦炭抹黑。

  要知道,當在無邊沙漠裡行走了一天的泰爾斯發現自己居然開始眼花的時候,心裡的那種恐慌簡直要漫出胸腔。

  直到他想起這個方法——據說絕日嚴寒裡的北地獵人們偶爾也會用這一招,用來避免在白茫茫雪地裡逡巡過久可能導致的雪盲,而泰爾斯敢用他這三天來的沙漠經歷發誓,這招在沙漠裡同樣有效。

  泰爾斯塗完了炭黑,繼而把收集水分的那塊麻布展開,綁上自己的頭頂,把頭髮鬢角都紮得嚴嚴實實。雖然泰爾斯並不覺得沙漠裡有多熱——即使每一個人都對他說過荒漠裡最大的威脅是炎熱——但綁上頭巾,無論遮陽還是保濕防風,應該多多少少有些幫助。

  從綁腿到袖口,他認真檢查了一遍身上的行頭,掏出婭拉送給他的那塊黑布,當作面罩蓋住口鼻,只露出一雙眼睛,背起行囊和時光弩,抓起兩只當手杖使的樹枝,確認了一下太陽升起的方向在自己的左手邊。

  願今天一切順利。

  讓我找到水源……

  或者援助。

  準備完畢,就差把自己嚴嚴實實包裝成驚喜禮物的王子這麼想著,深吸一口氣,走出避風處。

  風沙頓時迎面而來,帶著夜晚的陰冷,讓他不禁眯眼。

  迎面就是一個大沙丘,泰爾斯小心翼翼地繞過它的中心,尋找路途遠但坡度小,盡量避開風向的緩坡斜穿而上,邁過這個沙丘——第一天進入荒漠的他傻乎乎地直上直下,翻過兩個沙丘後就氣喘籲籲,雙腿發麻,現在的泰爾斯終於吸取了教訓。

  「呼……唰……唰……」

  風沙自背部吹襲而來,細小的沙礫打擊他耳邊的麻布,窸窣作響。

  泰爾斯借著手杖的力度,一步一步地向前行進,遇高坡則繞行,遇緩坡則慎穿。

  太陽漸漸升高,寒冷的沙漠也逐步回溫,他偶爾轉頭環顧,入目只有一片黃沙,耳畔唯有風聲呼嘯,飛禽走獸盡皆無蹤。

  即便植物也只有低矮的灌木和根深的旱柳,死氣沉沉地靜躺在沙上。

  舉目可見的廣闊沙丘,茫茫荒漠裡,依舊只有泰爾斯一個人。

  遑論人煙。

  就連動物的屍骨也沒有——至少那能提醒他這裡的危險,用戒懼取代沉悶。

  泰爾斯晃了晃腦袋,試著哼了一段小曲,想著些愉快的事情——受困高牆六年的王子讀過不少遊人筆記,他知道,在這種極端惡劣的環境下,最致命的反而不是外界的威脅,而是孤獨與恐慌帶來的精神壓力。

  沒有什麼比隔絕與孤寂更能摧毀一個人。

  這是泰爾斯在荒漠裡的第四天。

  他不曉得自己是何時進入大荒漠的。

  似乎埃克斯特的祈遠城與大名鼎鼎的大荒漠之間並沒有特別明顯的界限——比如一塊界碑,上書「埃克斯特國境線」或「行者止步」。

  事實上,與其他兩人愉快「分手」後,泰爾斯騎馬趕了一天的路,首先進入的是與荒石地幾無異處,滿布裸露岩石的岩漠。

  在那裡,巨大的基岩滿目皆是,地勢偶有起伏,視野無比開闊。

  低矮的灌木不多也不少,這欺騙了泰爾斯的眼睛,讓他以為大荒漠還未到眼前。

  還得繼續走——他撕開嘴裡的肉脯,對自己說道——應該能在交界處找到接應的人。

  多虧那位銀影人的祝福,行走大地的泰爾斯感覺得到方向,他正一路向南,北方稍高的岩層漸漸到達終點,植被開始減少,太陽帶來的溫度慢慢增加,嘴唇一天比一天乾。

  隨著路途漸遠,他的眼前不再是光禿禿的基岩,而開始滿布從鍋蓋到拳頭大小的石礫,幸虧北地的戰馬蹄鐵質量過硬,泰爾斯才免於跋涉之苦。

  然而,泰爾斯在路上經過了一個空無一人的廢棄聚落,面對一口廢棄的枯井失望搖頭之後,北地的健壯戰馬就對繼續前進表現出了難以忽略的抗拒。

  等到手上的韁繩越來越難以控制,一路上念叨地理知識的第二王子才突然意識到。

  自己不知不覺進入了無人區。

  半天後,與其耗費體力扯著一匹時刻想後退的馬勉強趕路,泰爾斯還是不情不願地取下必要的補給,放走了馬匹,折斷下兩根粗硬的樹枝,削成手杖,一支挑行囊,一支助力行走,艱難前進。

  腳下還是堅硬的岩地,眼前依舊是無垠的戈壁,風卻越來越大,氣溫也越發炎熱。

  隨著腳程加快,泰爾斯皺眉發現,腳下的石礫越來越細小,踏足大地的腳步不再幹脆利落。

  十個小時後的黃昏,他在吝嗇地補充水分之後抬起頭來,才驚訝發現,無論是抬頭前望,還是回顧來路,周圍的一切早已遍布黃沙。

  不知不覺中,大荒漠已經到了。

  泰爾斯呆呆看著眼前的一切,這麼想道。

  問題是……

  秘科的接應者呢?

  是他錯過了人,還是他走錯路了?

  回顧來路,卻茫然無措的泰爾斯猶豫了很久,最終決定,繼續前行,按照記憶中的方向,一路向東南走,去尋找綠洲,尋找星辰軍隊的補給線。

  在此之前,龍霄城裡的格里沃和克茲似乎預見了他即使逃出城外也不會停下,早早為王子準備了一身適宜趕路的行頭,而蒙蒂的那兩匹坐騎顯然跟秘科有關係,馬鞍上的行囊裡全是穿越沙漠必備的東西,水,麵包,鹽,燧石,包括厚厚的衣物和繩索。

  還有他路上折的兩根手杖。

  檢查完行李的泰爾斯一度感覺良好。

  然而接下來一天的地獄旅程告訴他,他錯了。

  泰爾斯小看大荒漠了。

  它遠比想像中可怕。

  地上鬆軟的沙子看似無害,實則障礙難行,一步一坑,爬坡的時候整個人還時常向腳後跟滑去,比北方冬季的雪地還要難對付,泰爾斯甚至感覺自己第一天走了不超過十里路。

  大漠裡的風速又大又急,泰爾斯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吹得東倒西歪,有一次,他乾脆在爬坡的時候被直接刮落,一路翻滾和慘叫跌下了沙丘,十分鐘的攀登前功盡棄。

  在那之後,泰爾斯決心再也不走高坡,再也不直上沙丘,而且最好順著沙子的波紋走——你跟風過不去,風就跟你過不去。

  沙漠裡的地形也毫不平坦,起伏的沙丘便罷了,時不時還能遇到巨大的砂岩和陡峭的峽谷,泰爾斯在千辛萬苦「勘探」了一座峽谷的底部之後,覺得自己還是離他們遠一些為妙。

  就這樣,他一路前進,第一天,第一晚,第二天,第二晚……

  一路走到現在。

  荒漠的第四天。

  依舊是沒有人煙的,孤獨的第四天。

  一步又一步,泰爾斯眯著眼睛,盡力向前行進,數著步數,每過一段距離就取下水袋,抿上一小口水,濕潤口腔。

  不知道走了多久,太陽越來越高,周圍越來越熱。

  他甚至能感覺到,頭巾下的皮膚上盡是汗水,被包裹在衣物裡,又黏又濕,悶熱難受。

  但他不能解開。

  不能。

  泰爾斯強忍著不時,扶著手杖走下一個迎風坡,在背風處回頭張望,不禁皺起眉頭——他感覺自己走歪了。

  該死。

  他在心裡咒罵道,就地把手杖插進沙子裡,看著手杖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回頭找來一塊石頭,放到影子的頂端。

  在進入沙漠並吃足苦頭的第一天後,泰爾斯就又遇到了一個雪上加霜的問題,在黑徑之後獲得的奇妙方向感,一度讓泰爾斯欣喜地以為自己真的從此「永不迷途」,然而這種奇妙的能力卻在進入大荒漠之後失靈了,他再也無法感覺到腳下的地形地貌和前路方向。

  看來,哪怕看上去再萬能的力量和存在,也會有水土不服的問題——泰爾斯疲憊地想道,趁著太陽還不大,沙子還不熱,半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還要走多久,才能遇見救援?

  他會死在這裡嗎?

  真糟糕。

  操!

  泰爾斯搖了搖頭,拍拍自己的臉頰,讓自己急躁的心情冷靜下來。

  別去想,別去想,別去想。

  泰爾斯告誡著自己,先到達下一個目的地,再思考下一步路。

  否則,他害怕自己找不到地方,就壓力太大,先精神崩潰了。

  事實上,因為長期不見人煙,沒有交流,景色單調,現在的王子感覺得出,自己已經有些不正常了。

  他的反應開始變慢,視野開始固定。

  而情緒變得不穩。

  泰爾斯輕笑了一聲,搖搖頭。

  不行。

  他不能放棄。

  他要調整自己,直到找到出路。

  可笑的是,第一天,泰爾斯還覺得荒漠沒那麼危險。

  他順著那時候還不甚稀疏的植被,在黃昏時分的一處巨岩下找到了一個小小的淺水潭,水潭邊上生機盎然,甚至有幾頭胡狼聚在潭邊一個狹小的角落裡,抿一口,回個頭,警惕卻低效汲取著水分。

  那時候的泰爾斯大喜過望,覺得至少他發揮足了「新手的運氣」,開開心心地滑下沙丘去裝水袋。

  直到滑到潭邊的他腳下一軟,雙腿陷進流沙!

  恐慌的泰爾斯越是掙扎,就陷得越緊越深,一度陷進腰部。

  泰爾斯的心都涼了半截。

  他那個時候才明白,為什麼那群胡狼都聚集在一個那個狹小的角落裡,吝嗇地飲水,也不願接近這看似寬闊的潭邊。魔君狂神

  天知道當時的少年,心中有多麼絕望。

  要不是泰爾斯及時用獄河之罪讓自己冷靜下來,放棄掙扎,放平身體,避免下沉……

  恐怕星辰王國的第一繼承人,早就在沙漠裡涼透了。

  那一天,他顫抖著掏出背後的弩箭,綁上繩索,射上(還射了兩次,第一次手太抖)遠處的一棵怪木,戰戰兢兢地把自己拉了上來。

  在那群胡狼不滿的叫聲中,心有餘悸的泰爾斯占據了它們的安全角落,顫顫巍巍,好不容易打滿了水袋。

  這是泰爾斯第一次發現荒漠的險惡。

  在沙丘下休息夠了的泰爾斯嘆了一口氣,把思緒拉回到現在,他抓起第二塊石頭,放到移動了不少距離的手杖影子頂端,跟第一塊石頭連了起來。

  泰爾斯看著來時的路,皺眉跟兩塊石頭的連線做著比較。

  確實有些偏。

  得糾正回來。

  他校正了朝東南的方向,抓起定向用的手杖,重新啟程。

  「呼……呼……」

  風沙越來越大。

  這是荒漠裡的另一個威脅。

  泰爾斯咬著牙,在腥味和濕熱的雙重覆蓋下翻過一個沙丘,舉起右掌蓋在眼睛上,尋找植被茂盛,可以作為遮陽地,也可能有水源的地方。

  正午很快就到了。

  得為下一步休憩做好準備。

  他還記得,自己進入荒漠的第一個正午,選擇在一個大沙丘的底部紮營休憩,以躲避毒辣的太陽和無情的風沙。

  然而,午覺睡醒的泰爾斯一轉頭就嚐到了滿口沙子。

  在滿心的驚恐和慌張中,他「呸呸呸」地起身,恐懼地發現,在自己眯眼休憩的兩個小時裡,風沙已經淹沒了他的雙腿,很快將覆蓋他的雙手。

  如果他再貪睡半個小時……

  泰爾斯從那時候起學到了,除非想在荒漠裡找一個免費的墳墓,否則,絕不要選擇太低的地方休息。

  王子默默地回想著這幾天在苦難和折磨中學到的不少經驗,找到了休息的目的地,一個陡坡旁的一棵小樹。

  泰爾斯又小小地喝了一口水,繼續前進。

  他吃力地向前穿越,並不妙地感覺到自己的體內水分正在快速流失——隨著太陽越來越高,周圍越來越熱,他活動所要耗費的體能和養分將成倍增加。

  休息——泰爾斯凝重地想,並且強迫自己只想眼前這一個目標——他需要休息,躲過最熱的幾個小時。

  風沙依舊在繼續。

  盯著腳底的黃沙慢慢被剝開,泰爾斯數了八百多步,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他躲進樹蔭裡,避開毒辣的陽光。

  感受著急劇下降的溫度,他嘆了一口氣,解下頭巾和面罩。

  泰爾斯準備午休,但他沒有急著找空地,而是謹慎地抓著手杖敲打著地面,將周圍的石頭撥開,最好離自己遠一些。

  泰爾斯沒有忘記,他在荒漠裡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是一條響尾蛇。

  他進入荒漠的第二天,在一個樹蔭下休息的時候,疲憊不堪的他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左手向後一撐,按到了一塊滑溜溜、涼呼呼的東西。

  那「東西」從石頭後迅速地躥了起來。

  一口咬在他的小臂上!

  泰爾斯嚇得魂飛魄散——這頭響尾蛇顯然對有人打擾自己的午覺很不滿意,要不是泰爾斯剛剛經歷了第一個晚上的刺骨冰冷,發神經一樣把自己纏得又厚實又嚴密,估計這一口能直接要了他的命(盡管泰爾斯也不曉得它究竟有沒有毒)。

  泰爾斯回想起那天的驚魂之旅,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臂——三層衣袖上的那個破口還在——謹慎地掃開周圍的石塊。

  果然,一塊較大的板狀石頭被掀開之後,一個「新朋友」不滿地跑了出來。

  泰爾斯皺起眉頭,看著這只半個巴掌大的黑色沙蠍,看著它那一對大得可怕的鉗子和毫不起眼的尾刺,伸出手杖,忽略它的抗議,把沙蠍趕到遠處。

  他氣喘籲籲地坐了下來,掏出水袋和最後的糧食。

  眼前的一切似乎依然沒有變化,正如老烏鴉所言,荒漠裡只有三樣東西,太陽,沙子,和沙子。

  泰爾斯突然明白對方為什麼要說兩遍沙子了。

  這幾天的所見所謂無不告訴他,這是一個與日常認知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個成長於城市的貧民窟,習慣了街巷和城堡的少年,所無法可想的世界。

  回想著短短三天裡遭遇的無數危險,泰爾斯就不禁縮緊了身體。

  在這裡,炎熱和寒冷一樣致命,白天和夜晚都很可怕。

  在這裡,生機和危機同時出現,生命之源的水潭邊上,往往是動物們埋骨最多的地方。

  在這裡,他很少看到活物,即便有,它們的習性也早已大變,沙漠裡的蛇類從不走直線,而是把自己折成波浪形,像彈簧般橫向「彈射」行進;奇怪的蜥蜴專門往沙子裡鑽,似乎打定主意不到晚上不出門;荒漠的老鼠好像沒必要長四條腿,因為他們很少「正常走路」,而更喜歡接觸空氣,跳躍前行;天空中偶爾閃過的禿鷲似乎毫不停留,天天都在做長途旅行;而沙漠蜘蛛的顏色簡直沒法與沙子區分開來。

  在這裡,他必須謙卑——泰爾斯回想起希克瑟的話——一切都要重新學習,比如水潭邊上的那幾頭胡狼,泰爾斯從那之後就學會了,跟隨動物們的腳印前進,至少不會有大錯。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吃下最後一塊奶酪,開始思考自己最嚴峻的現實問題。

  他斷糧了。

  王子並不是沒有忍饑挨餓的時候,廢屋裡的生活,從來就沒有給他幾次飽腹的經驗。

  但他正在大荒漠裡。

  這就要命了。

  而且……

  接應者們還遙遙不見影。

  泰爾斯不是沒試過去尋找植物的果實,事實上,他的確在背風坡找到過幾株奇怪植物上結成的瓜果,有些按捺不住饑餓——直到他在旁邊看見一具風幹的骸骨。

  我的天……

  泰爾斯痛苦地摸了摸額頭,誰知道這個荒漠裡還有什麼是能吃的。

  就在此時,他的餘光瞟了到一旁,那只巢穴被占據的倒黴沙蠍還沒走遠,依舊在這裡戳戳,那裡敲敲,尋找著下一個棲息地。

  看著那只蠍子,泰爾斯摸著自己饑餓的肚子,狠狠皺起眉頭。

  不是吧?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1-9 20:34
卷五.背叛者們 第94章 販劍的

  泰爾斯懊惱地嘆了一口氣。

  下一刻,沙蠍就發現,原來巢穴被毀還不算最倒黴的事情。

  它的上方,泰爾斯臉色猙獰,舉著手杖,狠狠壓著這只蠍子,做著劇烈的思想鬥爭。

  終於,泰爾斯痛苦地咽了一下乾涸的喉嚨,下定決心。

  他掏出JC,先切掉蠍子的尾刺,在它瘋狂的掙扎中,一刀了結它的性命。

  「漠神無災,漠神無赦。」他揪起那只英勇就義的沙蠍,面色難看地把它舉到自己眼前,自我安慰似地自言自語道。

  「感謝你的犧牲。」

  拯救璨星王室和星辰王國的英雄之蠍——他在心裡加了一句。

  很奇怪,說出這番話之後,泰爾斯覺得心情輕鬆了不少。

  大概是因為太久沒有說話交流了,他看著這只無意識抽搐的蠍子,居然有種感覺,他們在交流。

  念及此處,泰爾斯一個激靈反應過來。

  他不敢再想,緊緊閉上眼睛,痛苦而艱難地把沙蠍咬緊嘴裡。

  「嘎嘣——」

  臥槽!

  第一口,泰爾斯就痛苦地扭曲了臉孔。

  神奇的味道和香氣通過舌頭的味蕾和牙齒的摩擦,進入他的知覺神經。

  「嘎嘣——」

  第二口。

  肥美,多汁,清脆,有嚼勁,還能救命——泰爾斯死命地想著這些詞彙,忘記口腔裡奇特的口感,把露在外面的兩只蠍鉗咬進嘴裡。

  「嘎嘣——」

  這感覺,就像滿布臭腥味的果殼。

  嗯,隨著咀嚼,從裡面炸開一片又一片的鹹濕汁水。

  流滿口腔,滲進喉嚨。

  「嘩啦——」

  以及……同樣味道奇怪的軟肉。

  嗯,他是不是該先清理它的內臟?

  終於,忍著腹部翻江倒海的衝動,泰爾斯抽搐著把嘴裡的「東西」咽下了肚子。

  感受著腹部若有若無的異樣感,泰爾斯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呼」了一聲。

  他抬起頭來,面無表情,重新看向無情而無感的荒漠。

  嗬嗬。

  現在……他也是荒漠食物鏈的一份子了。

  泰爾斯不無悲哀地想到。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泰爾斯翻沙找石,把一只瑟瑟發抖的淺色蜘蛛先生(或小姐)趕了出來。

  他皺著眉頭,依舊殘忍地切掉它的頭部,整只送進口腔,嚼動起來。

  「滋啦……」

  嗯——這個口感和味道,好像還行?

  如果把它的肚子咬破的話……

  「噗——」

  ……

  我錯了。

  我不該那麼想。

  我真的錯了。

  泰爾斯流著淚,把它吞了下去。

  幾個小時後,稍微清涼的傍晚,泰爾斯再度出發。

  這一次,他的腳步輕快許多。

  直到下一個休憩點。

  泰爾斯在一個掩飾得不怎麼樣的洞口,抓到了一只大腹便便的無辜蜥蜴。

  這次,他興高采烈地去除了它的內臟,因為是晚上,所以必須生火,所以泰爾斯享受了一把烤蜥蜴肉。

  飯後,他的腹餓慢慢消退了。

  事實上,泰爾斯還有些懷念起生吃的口感了。

  吃下蠍子的那個瞬間,泰爾斯感覺到,他好像不一樣了。

  好像他瞬間被這個地方接納了。

  可惜啊……

  泰爾斯摸了摸肚子,遺憾地搖搖頭。

  幾天前的那條響尾蛇……

  怎麼就讓它跑了呢?

  食物的問題解決了——只要你不在乎享受和味道,人類的韌性要遠遠超乎自己的想像。

  他帶著稍好一些的心情和同樣的孤獨,在第四天的夜晚合上眼睛。

  但很快,第五天的早上,泰爾斯又要面臨新的問題。

  他的水不夠了。

  使勁抖著再也倒不出一滴水的皮質水囊,泰爾斯心中焦急。

  怎麼辦?

  用石頭在夜晚收集露水的辦法不能頂事兒——至少不能支撐他走過一個白天。

  而水源……泰爾斯昨天試著朝一株植物的根部向下挖去,但哪怕他挖了有兩米,足夠把自己活埋的深度,卻依然只有沙子,頂多涼了一些。

  反倒是出了不少汗。

  真諷刺。

  說實話,泰爾斯為進入沙漠後可能的高溫做足了準備,但事實是,在日光下暴曬的王子沒有為炎熱發愁,沒有被中暑所擊倒,而是為食水擔憂。

  泰爾斯摸著自己乾裂的嘴唇,開始皺眉。

  水源。

  他必須找到新水源……帶著這樣的沉重心情,泰爾斯頂著朝陽繼續上路。

  很快,缺水的症狀在他的身上體現出來。

  泰爾斯的口腔越來越乾燥,感覺每走一步,都要耗費巨大的能量。

  他堅持著用鼻子呼吸——格里沃臨行前告訴過他,這能為他留存必要的水分。

  他的情緒越來越平,越來越呆滯。

  好渴啊。

  泰爾斯迷茫地想。

  他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在抗議著主人的剝削。

  好渴啊。

  想……

  喝水。

  水。

  但沒過多久,當太陽再次升到一個刁鑽的角度時,泰爾斯手上一軟,一個沒扶住,半跪在了地上!

  他開始感到眩暈。

  王子的心中立刻響起警訊。

  糟糕。

  脫水?

  還是中暑?

  泰爾斯使勁晃了晃腦袋,讓自己清醒一些。

  總之,他需要休息。

  不能再在太陽下逡巡,浪費體能和水分。

  他抬起頭,眯眼看了毒辣的太陽一眼。

  泰爾斯又困又渴。

  但他知道,此時的他不能就此坐下休息,太陽底下的沙礫無比滾燙,增加與沙子的接觸面積只會讓他更快地流失水分。

  需要……找到下一個休憩點……

  泰爾斯有些迷糊地想著,邁開下一步。

  一步。

  又一步。

  每個一步伐,都有如千鈞。

  他的喉嚨在發燒。

  口腔在摩擦。

  渾身都在發軟。

  但他不能停。

  不能停。

  泰爾斯就這樣跌跌撞撞地來到了下一個休憩點——一片旱柳下的樹蔭,避開陽光的灼烤。

  他稍作休息,在陰涼處回復著體力。

  泰爾斯甚至開始嚴肅地考慮,是不是該靠自己的尿液活下去。

  但就在此時,泰爾斯抬起了頭。

  他正在一片高坡上,俯瞰下方的平野。

  他愣住了。

  只見地平線的盡頭,視野的遠處,出現了一絲光芒。

  那是……

  王子愣愣看著遠處,看著反射到視野裡的波光,心中止不住地發顫。

  那是……

  湖泊?

  泰爾斯猛地站了起來!

  他甚至忍不住進入地獄感官,確認了視覺裡的遠方。

  沒錯。

  是湖面的反光!

  前面,有湖泊!

  有水源!

  絕處逢生的王子按捺住心中的激動。

  但他甚至等不到太陽完全下落,就急不可待地出發了。

  按照他這幾天的經驗,雖然在視野裡,但那麼遠的距離,至少要走上一個小時。

  一個小時。

  只要一個小時。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邁開步子,甩動手杖,走向他的希望。

  一步,兩步……

  五十步,一百步……

  一千步,一千五百步……

  翻過一個沙丘,再一個沙丘。

  一棵灌木,再一棵灌木!

  很快,很快!

  眼看距離目標越來越近,泰爾斯心中越發激動。

  水,水,水!

  我的天,哈哈。

  他得救了。

  泰爾斯心中發笑,心情波動。

  漠神無災。

  漠神無災!

  他想道,沒錯,荒漠從不會無故降災。

  拉斐爾說得也沒錯,軟弱者畏災,在荒漠裡,只有拋棄軟弱,才能,才能……

  才能……

  才能?

  但泰爾斯的心裡漸漸焦急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但他對自己走出的步數有所了解。

  好像……已經超過一個小時了吧?

  泰爾斯咬起牙齒,舔著乾枯嘴唇上的血腥味,堅持著繼續向前。

  他渾身開始發酸,發痛。

  甚至發麻。

  但他不能停。

  泰爾斯盯著眼前的水源,死命向前。

  不能停。

  怎麼還沒到?

  終於,太陽慢慢下沉,黃昏到了。

  周圍變得陰涼起來。

  泰爾斯使勁地喘息著,在一陣陣眩暈中撐住身體。

  但他的心情也涼透了。

  無他。

  他的視野裡……

  他眼前的水源,眼前的湖泊,眼前的希望……

  消失了。

  沙子。

  只有沙子。

  泰爾斯發著抖,看著眼前地平線上,空無一物的場景。

  他哆嗦著,使勁搖了搖頭,只覺得眼前開始迷蒙。

  呆滯的王子,瞬間反應過來。

  他白天所見的,心心念念的,竭力趕路只為到達的……

  不是湖泊。

  那不是湖泊。

  是幻景。

  或稱,海市蜃樓。

  下一刻,王子眼前一黑,栽倒在沙漠裡。

  失去了意識。

  陷入深沉的黑暗裡。

  『吳先生,這次的事故,我們已經完成取證了……原原本本地研究了那天的監控錄像……還有現場,包括可能的刹車痕和目擊證人,一切都證據都表明……』

  『我們還在調閱她的病歷,包括精神狀況,所以今天特別來跟你做個筆錄,但是,您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不不不,吳先生,請您先不要激動,畢竟您還在病床上……可能,我們只是說,有這個可能,一切還在調查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

  感覺像是一生。

  又或者……一瞬間?

  『可能,我是說可能,吳先生,您的女朋友,她那天載著您一起去兜風,可能是去……是去……』

  『自殺的。』

  下一秒,泰爾斯猛地一震!

  「啊!」

  他急急地吸了一口氣,大喊出聲,從無邊的黑暗裡清醒過來!

  心中驚悸。

  「喔噢,喔噢!」

  「悠著點兒,小子,你嚴重脫水。」一個大驚小怪的男性嗓音傳入耳邊,「卡恩,卡恩,快來!」

  「他醒來了!」

  泰爾斯顫巍巍地睜開眼,入目所見,是一個刺目的火堆。

  以及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

  現在是……晚上?

  虛弱不堪的泰爾斯迷迷糊糊地想著。

  隨著他的醒來,周圍的熙攘聲越來越大,調笑,吵鬧,交談。

  吵得他頭疼。

  視野裡擠進來一張狹長的面孔。

  那是一個穿著皮甲,滿面雀斑的紅髮男人,看上去二十多歲,整個人有些髒兮兮的,一雙眼睛滴溜溜地靈動亂轉,頗為滑稽,「我的天!我就知道你會活過來的……」

  這個紅髮男人興高采烈,使勁搓了搓泰爾斯的臉,讓後者又是一陣眩暈,「卡恩,我們能來跟他談談救人的報酬了……」

  「讓開,快繩,別再搖他了!」一個老成的男性嗓音遠遠傳來,語氣多有不滿。

  「你這可不是在幫忙。」

  這個嗓音的主人似乎頗有威嚴,隨著他的話語,周圍的嘈雜慢慢小了。

  那個名為快繩的男人也不再動他了。

  那個老成的嗓音再次傳來,「這兒,喝吧。」

  泰爾斯感覺到,他的頭被托了起來,口腔被塞進了一個硬物。

  嘴裡的濕潤讓他微微迷惑。

  等等。

  水。

  泰爾斯心中一動。

  是水!

  他下意識地掙紮起來,雙手搶過水袋,拚命吮吸著裡面的液體。

  咕嚕,咕嚕,咕嚕……

  泰爾斯像是瘋子一樣,死死抓著手裡的水袋。

  天啊。

  水,水!

  他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水是上天的恩賜。

  「慢點兒,一口一口來。」那個威嚴老成的嗓音很溫和,一邊托著他的後背,一邊輕輕扶住水袋,控制著泰爾斯喝水的速度。

  「你剛剛恢復,不能喝太快。」

  終於,幾分鐘後,泰爾斯鬆開了水袋,精疲力竭地靠回去。

  他看清了那個老成嗓音的主人,一個面目粗獷的光頭男人,三十許歲,留著細密的鬍髯,跟「快繩」一樣一身皮甲,正眼神幽深,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謝,謝謝。」泰爾斯虛弱而艱難地道。

  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獲救了。

  他沒有死在荒漠裡。

  夜幕下,這個名為卡恩的光頭男人在火光的照耀下露出笑容,「很好,你看起來好多了。」

  就在此時。

  「喂喂,大卡恩!」一道尖刻的嗓音憑空撕裂了空氣,猶如潔癖者看到了蟑螂。

  周圍再度騷動起來。

  這第三個嗓音聽上去頗為油滑老氣,老遠就傳來,語氣裡帶著略略的不滿,「我聽說你又在路上管閑事撿了個垃圾——我嚴正抗議你,雖然我尊敬你,但你要明白這趟旅途的風險,並優先考慮我們的安全……」

  泰爾斯微微蹙眉,他看見,第一個進入泰爾斯視野,名為快繩的紅髮男子嘆了一口氣。

  他對光頭的卡恩苦著臉道,「哦,我的天,是賽普——那個奸商,他又來了。」

  光頭卡恩抬起頭來,略一皺眉。

  「我去跟他交涉。」

  「而你看好他,快繩。」卡恩淡淡地道,老成的嗓音讓人有種莫名的安心感,「等路易莎和老錘子他們回來換班。」

  卡恩站了起來,泰爾斯這才注意到,這個壯年男人身材魁梧,身上的斜皮帶上別滿了工具,從刀具到繩索不等。

  他的背影離開火光的範圍,朝那個尖刻的嗓音去了。

  泰爾斯用力地掙起身子,靠上背後的行囊。

  他環顧一圈,驚訝地發現,他們眼前的火堆不是唯一,周圍還有好幾個篝火,各自圍著不少人,他們裝束不一,有的頭巾蒙面,有的皮甲護身,有的滿身小玩意兒,有的坐在一堆雜物中手舞足蹈地說著什麼。

  許多人都好奇地向著他這邊看來。

  而更外圍,二十幾匹駱駝跪地休憩,愉快地嚼著嘴巴。

  泰爾斯呆呆地看著這個奇怪的營地。

  這……

  他抬起頭,看向對面那個紅髮雀斑,名叫「快繩」的年輕男人——對方也饒有興趣地盯著他。

  「我在哪兒?」泰爾斯艱難地開口,只覺得口舌沉重。

  快繩微微一愣。

  「在哪兒?」

  他撓了撓自己滿布雀斑的鼻子,隨即眼珠一轉,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子,從手裡摩挲開去,「你當然在大荒漠裡啊!」

  「你不是睡昏頭了吧?」

  看著快繩手裡的沙子,泰爾斯心中一動。

  他還在荒漠裡。

  可是……

  「所以。」泰爾斯盯著快繩,喃喃地道。

  「你們是誰?」

  聽見這個問題,快繩眼前一亮,臉上的表情急劇變換,瞬間換了好幾個臉色。

  「我們是誰?」

  他似乎在猶豫。

  泰爾斯狐疑地看著他,用眼神催促對方。

  半晌之後,只見快繩終於下定了決心,收起猶疑的臉色,開心而果斷地回答,「我們……」

  只見年輕的快繩眉飛色舞,說出一句讓泰爾斯愕然的話。

  「我們是『販劍』的!」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1-9 20:43
卷五.背叛者們 第95章 丹特的大劍

  販劍的?

  泰爾斯的大腦一片混沌,裹著毯子,剛剛恢復一些精神的他感覺自己像是剛剛被從冰水裡撈起來。

  販劍的……

  那是什麼?

  他懵懵地看著得意洋洋的快繩。

  就在此時,一個響亮有力的女聲從泰爾斯的身後傳來,「雇傭兵。」

  「我們是雇傭兵——至於『販劍的』(Sellsword),那是部分人對我們的稱呼,也許直觀生動,簡單易懂,但除了剛入行的菜鳥,我們一般不會這麼自稱,就像商人們不會自稱『要錢的』,學徒們不會自稱『混飯的』,找不到男人的女人和找不到女人的男人們則不會自稱『沒人要的』。」

  剛入行的菜鳥——興高采烈的快繩瞬間神色耷拉,朝泰爾斯做了個鬼臉。

  泰爾斯不禁注意到,對方雖然說的是通用語,但咬字艱澀,發音高亢,許多口音和腔調都跟他熟悉的北地通用語差別很大,跟印象中的永星城口音也對不上號。

  他轉過頭去。

  三個蒙頭覆面、動作迅捷的輕裝戰士,正踩著腳下的沙礫,風塵僕僕地出現在他的視野裡,旁人看見他們的身影,紛紛避讓。

  他們走進篝火,一個接一個地揭下遮擋風沙的面罩和頭巾。

  一個膚色稍深的青年男子,整張臉上塗著意蘊不明的黑紋,背負著兩把十字交叉的彎刀,從左右兩肩上各露出一個刀柄,看著泰爾斯的眼神始終充滿警惕;一個頭髮灰白有些年紀的壯年戰士,放下一把錘頭與尖刺齊備的嚇人戰錘,在滿臉鬍子之間愜意地看著溫暖的篝火。

  最後則是那個響亮女聲的主人。

  她是一個身量中等的栗發女戰士,五官端正素樸卻略帶風霜,挎著弓箭的背脊挺得筆直,纏著繃帶的手臂始終按在腰間的劍上。

  三人齊齊走進這個小小的營地,各自在篝火堆旁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坐了下來,使錘的壯年戰士還開心地摸了一下快繩的頭髮,讓後者不滿抗議。

  「順便一句,我是路易莎.丹特。」

  開口的女戰士——路易莎放下長弓,解開腰間的佩劍,對虛弱的泰爾斯輕輕咧嘴,「很高興看到你醒來了,孩子,你很幸運,不是每個受困的獨行者都能在荒漠裡倖存。」

  她的微笑明亮而溫和,讓人心生好感。

  泰爾斯輕輕一愣,隨即回給她一個感激的笑容。

  雇傭兵。

  他聽過這些人,事實上他曾經遭遇過類似的對象——六年前,他初到閔迪思廳的時候,就有一個小隊的人受鳶尾花公爵的指使(或欺騙),前來試探被國王深夜造訪的王室產業,結果齊齊殞命。

  但僅此而已。

  永星城亂糟糟的下城區裡有不少人都願意為了幾個銀幣,以不常見且往往不合法的形式出賣不尋常的勞力,追債人、妓女、扒手、殺手、騙子、賞金獵人,只要不影響保護費也不帶來麻煩,黑街兄弟會對自己人接私活往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泰爾斯所在的第六屋也曾經為幾個銅幣接過當街起哄的活計。

  但在巍巍王都的高牆內,泰爾斯從來沒見過這一行的極致——那些純粹為錢出賣暴力的人,只在吟遊詩和謠傳裡出現的專職雇傭兵。

  據說,他們一般只會在遠離王法的荒野偏鄉,局勢不穩的邊境之地,或者烽火正酣的戰亂國度裡奔波冒險,尋找雇主,把劍鋒指向那些無冤無仇的對象,再從有權有勢的人手裡拿走帶血的酬勞。

  而在民風彪悍,尚武豪邁的龍霄城,雇傭兵就更少了,在幾乎所有壯年男人都服過兵役,以殺敵和搏鬥為榮的地方。

  連七旬老頭也能把大斧凶猛地揮上十個回合,又有誰會願意假手他者,依賴陌生人的武器?
作為政治中心的永星城不需要雇傭兵,自服其勞的龍霄城也不需要雇傭兵。

  可是在這裡……

  泰爾斯盯著這些人身上長短齊備,遠近皆宜,與職業或徵召士兵那種追求單一功能的兵種們截然不同的裝備。

  他緩緩轉過頭,看著寒風呼嘯下的危險荒漠,看著遠處人聲鼎沸的幾個篝火堆,看著視野之外未知的黑暗,看著營地外圍盤成一圈跪地休憩的駱駝隊,突然明白了什麼。

  「所以?」女戰士解下佩劍,拍打著身上的沙子,似有期待地望著他。

  泰爾斯回過神來,禮貌地看向對方,「所以什麼?」

  「我告訴了你我的名字,男孩,而作為禮貌和回應……」

  路易莎微笑如故。

  「哦,真抱歉!」

  「我是——」

  泰爾斯這才反應過來,他急急地撐地,想要坐起身來,卻感覺到眼前一黑,手臂一軟。

  「哇哦哇哦,悠著點兒。」快繩眼疾手快地接住就要倒下的泰爾斯,把他輕輕放下,大驚小怪地道。

  「你還沒法站起來。你被發現的時候,正臉朝下倒在路中間,一半的身子都埋進了黃沙,看上去就像塊不起眼的砂岩,要不是迪恩眼尖,一個隊伍的雙峰駱駝——整整二十三匹,每匹八九百磅,差點就要從你身上踩過去了!」

  「放鬆,小子。」那個使錘子的壯年戰士撩了撩自己的鬍鬚,「你脫險了,而我們有一整晚聽你自我介紹。」

  泰爾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轉向路易莎,「我是……我的名字……」

  王子不由得一愣。

  他好久沒有正兒八經地對陌生人做過自我介紹了,事實上,無論是乞兒歲月還是王子時光,他都不需要自我介紹,在前者,沒人在乎他的名字,在後者,無人不曉他的名字。

  看著其他幾人好奇的目光,以及他們陌生而疏離的眼神,泰爾斯不禁有種奇怪的荒誕感。

  「懷亞。」他的聲音在篝火旁虛弱地響起。

  「我的名字叫懷亞。」

  其他幾人對視了一眼。

  「所以,懷亞。」路易莎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你是怎麼淪落到大荒漠裡的?」

  泰爾斯盡力讓自己看上去顯得可信一些。

  「我……我運氣不好,事實上,非常不好。」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我父親,他還活著時是個有點小權勢的人。不巧的是,他在北地和人結了仇,等到他不能再保護我的時候,仇人們就接二連三地派了幾個暴徒——脾氣很差,刀子很利的那種——來找我,我只能逃,向南逃。」

  「他們一路把我逼進了大荒漠。」

  泰爾斯知道自己看上去很糟,但他也知道對方一定看到了自己的行囊,他必須有個不錯的理由,來說明為什麼一個十四歲的男孩,會背弩挎箭帶著匕首孤身進入大荒漠。

  更何況,他們還救了自己的命。

  路易莎看向那個用錘子的戰士,彼此點了點頭。

  「哇哦,能讓你害怕得逃到大荒漠。」快繩眼前一亮,「你的仇人們,他們一定很恨你。」

  泰爾斯默默點頭,黯然道,「我沒想到大荒漠裡的生活會這麼艱難,我連四五天都撐不下去。」

  「敵人。」

  泰爾斯好奇地抬起頭來,發現插話的是那個塗著滿面黑紋的青年戰士,他坐在火堆旁冷冷地盯著王子,擦拭自己的刀鋒。

  「所以你有追在背後的敵人——當然,隨之而來的總是麻煩。」他輕聲道,面無表情。

  泰爾斯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你可以收起你的凶臉了,麥基。」路易莎不滿地瞥了名為麥基的黑紋男子一眼,似乎對他的態度很有意見,「我知道你在擔憂什麼——這孩子不會是沙盜的臥底或間諜。」

  泰爾斯心中一驚。

  擦拭著彎刀的男子手上微頓。

  「不,你不知道我的擔憂。」麥基的面孔嚴肅起來,「如果你知道,我們就不會受雇於那個奸商,也不會來此。」

  「迪恩知道,但他不聽我的。」

  路易莎翹起了嘴。

  泰爾斯好奇地看著他們的爭論。

  滿臉鬍鬚的壯年戰士笑了起來,舉起雙手打圓場,「輕鬆點兒,夥計,沒必要一天到晚繃著臉。」

  他轉向麥基,指了指虛弱的泰爾斯。

  「可你也見到了,麥基,他差點就死在那兒了,沒有哪個沙盜團夥會讓一個快渴死的孩子來做間諜——湯姆丁的商隊也沒什麼好搶的,我們會平安無事的……事實上,我們一路上也都沒有碰見沙盜或者流放者,而你知道為什麼。」

  泰爾斯虛弱地笑笑。

  麥基哼了一聲。

  「這就是我所擔心的。」

  「凡人試圖以權勢干涉荒漠,但漠神從來無赦。」麥基的眼神越來越凝重,他向天空看了一眼,「這就意味著,我們有麻煩了。」

  泰爾斯意下一動。

  壯年的戰士大笑出聲。

  「別理麥基,他就是那個樣子,本地人總對旅人有些偏見,還神神叨叨。」滿臉鬍鬚的戰士滿不在乎地嗤了一聲,轉向泰爾斯,「還是讓我們來談談其他有趣的事情吧……」

  泰爾斯愕然。

  他看了一眼麥基。

  本地人?

  就在此時。

  「所以,你是個北地的貴族,被逼著到大荒漠逃難來了?」路易莎淡淡道。

  「你知道,你的口音很像北地人。」

  「額,算是吧?」泰爾斯小心地回答。

  是的,他只能這麼說,而在龍霄城六年的經歷,讓他甚至不用刻意模仿,北地口音就手到擒來。

  一邊的壯年戰士笑了起來,「很好,北地人,我最喜歡北地人了……也許我們該讓迪恩來跟他的北地老鄉談談……」

  正在這時,快繩一巴掌拍上自己的大腿!

  「貴族!」

  快繩興奮地搓了搓手,雙眼放光。

  「非常好!我們可以來談談報酬問題了。」他高興地看著泰爾斯,臉上喜笑顏開,「你知道,這位懷亞小先生,我救了你的命——免於葬身黃沙。」

  泰爾斯微微一愣。

  「是的,謝謝你。」

  但他同時注意到,路易莎,壯年戰士,包括那個滿面黑紋的年輕人在內,都向著外邊翻了一個白眼。

  只見快繩一臉神氣地直起腰來。

  「所以,按照荒漠裡的規矩,我拯救了你。」

  「也就是說,我將自動擁有你身上的所有財產,包括你的人身所有權。」快繩咳嗽了一聲,叉起腰正經地道,「所以,懷亞——你現在是我的了。」

  泰爾斯結結實實地一愣。

  「明白了嗎?」

  下一刻,一只鍋蓋大的巴掌,從後方狠狠地掄上快繩的後腦勺!

  啪!

  「啊!」快繩的慘叫甚至驚動了遠處的一頭駱駝。

  看著快繩慘嚎的樣子,路易莎還有那個壯年戰士都笑了起來,連陰沉著臉的麥基也翹起嘴角。

  泰爾斯驚訝地看著出現在快繩身後的人。

  「如果這個臭小子再繼續說這種胡話,你就這麼對付他,準沒錯。」

  熟悉而老成的嗓音加入了這場對話。

  先前見過一面的光頭男子寒著臉回到營地,在路易莎身旁坐了下來,跟隨他而來的還有一個留著八字鬍,背著雙手大劍,悶聲不語的強壯男人。

  其餘人紛紛為他們讓開位置,顯然他們都是一個隊伍的。

  快繩淚汪汪地抬起頭來,「迪恩!我說的又沒有錯,救人者有權……」

  光頭迪恩從鼻子裡嗤聲,打斷他的話,「但這裡是荒漠,不是大海,而且救了他的人也不是你。」

  「忽視他吧。」路易莎嘆了一口氣,把目光從痛苦的快繩身上收回,對泰爾斯抱著歉意搖搖頭,「這個菜鳥在入行之前曾經是個水手——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喜歡叫他快繩——他什麼都不懂,卻總喜歡把大海上的規矩搬到這兒來。」

  快繩激動地舉手以示抗議。

  「可是……沙子組成的海,也算大海的一種吧?」

  一臉委屈的快繩得到的回應,是用錘子的戰士丟到他臉上的一塊麵包。

  泰爾斯呆滯地看著這幫人的打鬧。

  用錘子的壯年戰士在鬍鬚中露出一口黃牙,對泰爾斯笑道,「你好,陌生的懷亞……你可以叫我老錘子,因為我在隊伍裡負責掄錘子。」

  泰爾斯點點頭。

  「那個一臉臭臭的是麥基,你該看看他揮舞雙刀的樣子,是我們的千里眼和向導。」麥基,黑紋的男子輕輕哼聲。

  「而我相信你已經見過快繩了,這個康瑪斯水手專門負責講笑話……」

  「嘿!」快繩使勁掙脫著老錘子的大手,一邊抗議道。

  「笑話也很重要的好麼!」

  老錘子不管不顧,一把將麵包按進快繩的嘴巴裡。

  「你認識迪恩,坐迪恩隔壁那個不說話的是『爐火』,一個荊棘地來的壯漢,專門負責殺人。」爐火,那個背著雙手大劍的漢子對他點了點頭。

  泰爾斯友善地向他們打招呼。

  「還有五個家夥在外面值崗,而眼前這個活潑的女孩……」

  可憐的快繩使勁把麵包從嘴裡拔出來,接過老錘子的話,雙臂甩向路易莎,繪聲繪色。

  「路易莎.丹特!」

  「我們美麗又可愛兼能打還迷人可惜就是脾氣有些不好的隊長!」

  路易莎的臉蛋微微一紅。

  泰爾斯豎起眉毛。

  快繩看了看他有些不好意思的隊長,轉向光頭的男子,眼珠滴溜溜一轉。

  「還有大迪恩——我們美麗又可愛兼能打還迷人可惜就是脾氣有些不好的隊長做夢都想嫁給他的人!」

  下一秒。

  「啊!」

  路易莎的護腕狠狠地砸到快繩的額頭上。

  「閉嘴。」路易莎狠狠扭著臉,咬牙切齒地盯著快繩。

  泰爾斯看見,其他人都像沒聽見這話似的低下頭各幹各的活,老錘子重新開始挑他的鬍鬚,爐火繼續喝他的水,麥基擦完了第二把刀,重新回去擦第一把,而身為爭端主角之一的光頭迪恩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我說錯了嗎?」

  快繩不滿地抬起頭來,「你就是我們的首領和隊長,深受愛戴的路易莎。」

  「誰也不能否認,你組建了這個隊伍,背負著『丹特的大劍』——迪恩也不曾反對這一點。」

  路易莎臉色的更黑了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你覺得我說的是哪個?」

  從空中飛來回應快繩的,是路易莎的另一個護腕。

  泰爾斯瞪著眼睛看著他們的互動。

  他突然覺得,原來大荒漠也不全然是那麼可怕。

  丹特的大劍。

  泰爾斯點點頭,咀嚼著這個傭兵隊伍的名字。

  所以,那個女戰士是這些雇傭兵的領隊,這個隊伍以她的姓氏命名。

  可是……

  吵鬧中,迪恩又咳嗽了一聲,眼神回到泰爾斯的身上。

  「吃點吧,你剛剛恢復。」他向著泰爾斯遞出一個麵包和一個水袋,「水能延續生命,但不能填飽肚子。」

  泰爾斯心事重重地接過食物,勉強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謝謝你。」

  這個男人看著泰爾斯的樣子,笑道,「別擔心,懷亞,你的東西我們都好好收著呢,就在我們的行囊裡——某個奸商倒是很想吞了你的錢袋和十字弩,但我們制止了他。」

  迪恩對著另一個篝火努了努嘴,火光旁,一個打扮得土裡土氣的男人正在面色激烈地跟別人討價還價。

  泰爾斯略有猶豫,隨即點點頭。

  「謝謝你們。」

  「你們救了我的命,我會報答你們的。」

  「我發誓我會的。」

  快繩面色一喜,「啊,我就知道你是個好朋友,懷亞,我跟裡縮……」

  他的嘴巴重新被老錘子塞進了麵包。

  「不過,你們要去哪兒?」

  泰爾斯咬了一口麵包,看著這幾個人的臉色,心中警惕難消,「事實上,我可以雇傭你們嗎?」

  雇傭兵們對視了一眼。

  王子試探地道,「我是說,我在星辰王國裡有幾個親戚,他們很有錢……」

  雇傭兵們又彼此對視了一眼,這一次,泰爾斯從他們的眼裡看到了擔憂。

  只有快繩面色一動,驚喜地在麵包裡支支吾吾。

  麥基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把他嘴裡的麵包塞得更緊。

  「星辰?」黑紋的男子輕哼一聲。

  路易莎動了動眉毛,露出笑容,「你知道,懷亞,我們已經接了一筆生意,要把這個商隊送到……」

  但光頭的迪恩輕輕地舉起手,路易莎頓時收住了話。

  泰爾斯注意到了這個細節。

  迪恩嘆了一口氣,他沉穩而精明地看著泰爾斯。

  「聽著,懷亞,我看得出來,你心有顧慮。」

  他直截了當,「放心,我們不會動你的財物,也不會危及你的生命。」

  泰爾斯心中一凜。

  「這裡是大荒漠,所以我不會問你的姓氏和由來,包括你是怎麼惹上的仇人,我們對那些沒興趣,他們也追不到這裡來——救你只是荒漠裡的義務。」迪恩摸了摸臉上的鬍髯。

  「所以你大可放心。」

  泰爾斯微微蹙眉。

  迪恩的話顯然在隊伍裡頗有威信,此言一出,就連對他頗有敵意的麥基也不再說什麼了。

  只有快繩,他好不容易把麵包拔出來,哭喪著臉舉起手。

  「那我們的報酬呢?」

  沒人理他。

  「我只想問清楚其他幾件事情。」迪恩嚴肅地道,「懷亞,你是從北邊下來的。」

  泰爾斯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緊張。

  「對?」

  只見迪恩沉吟著,手指在膝蓋上按了按,其他人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問話。

  「而你一路上,沒有碰見星辰的軍隊?」

  泰爾斯皺起眉頭。

  「沒有。」

  迪恩面色微動,「埃克斯特和星辰……沒在荒漠裡打起來?」

  「沒有。」泰爾斯淡淡道,「至少我沒看到。」

  「沒有碰見沙盜?」

  「沒有。」

  此話一出,大家似乎鬆了一口氣。

  「看來前路順暢。」路易莎開心地道,「夥計們,我們很幸運——走對路了。」

  快繩嘿嘿一笑,跟老錘子對了一拳,卻被後者的大力推得東倒西歪。

  泰爾斯疑惑地看著他們,有些不太明白。

  但迪恩似乎非常謹慎,他繼續問道,「但是你……也沒有遇到在綠洲聚集的部落?」

  「我沒見到多少綠洲,也沒有什麼部落。」

  「沒遇到流放者的蹤跡?」

  「什麼是流放者?」

  「也沒遇到灰皮?我是說獸人。」

  「沒有,從頭到尾就只有我一個人。」

  面對泰爾斯的疑問,迪恩沒有再說話。

  「奇怪,荒漠不該這麼平靜。」迪恩喃喃道,「我得再去跟湯姆丁商量一下……」

  「怎麼了?」路易莎關切地問道。

  迪恩搖了搖頭,「沒事,但願是我的多餘擔心。」

  他似乎終於問完了話,對其他人點了點頭。

  「所以,你們能……送我到星辰嗎?」王子看著迪恩,知道他才是這個隊伍的主心骨,「不用太遠,到西荒,到刃牙沙丘就行。」

  「如我所說,我有親戚在那兒……」

  其他人笑了。

  「真不巧,可憐的懷亞。」老錘子微微一笑,「幾天前,我們才剛剛從刃牙沙丘出來,而那裡是星辰的領地。」

  「顯然,我們不會這麼快回去。」

  泰爾斯心中一重,「即使……我許諾你們不低的酬勞?卡索家族可以……」

  迪恩搖了搖頭。

  這一次,回答泰爾斯的是路易莎。

  女隊長嘆息道,「這你要去跟湯姆丁談,他是我們的雇主,這也是他的商隊,而我保證他不會同意的,多少錢也不行——就像我們一樣。」

  「為什麼?」

  「嗯,這麼說吧。」女隊長聳著肩,歪著腦袋,環顧了一圈,「在我們出發的前一天,星辰人才剛剛在刃牙營地發了禁令,在一個月內,禁止任何人進入大荒漠。」

  泰爾斯一愣。

  星辰的禁令。

  所以那是……

  路易莎晃晃腦袋,「顯然,他們要派軍隊進荒漠,來打仗,不管打誰——就像十年前的荒漠戰爭,以及那之後時不時的肅清戰役。」

  「任何人?」泰爾斯思量著字眼,「但你們還是進來了?」

  「是的。」路易莎咳嗽了一聲,「而你知道為什麼嗎?」

  泰爾斯報以疑惑的眼神。

  「生意,懷亞,生意!」快繩搶著回答,眉飛色舞。

  「賽普.湯姆丁,那個該死的奸商想趁著禁令偷偷在荒漠裡撈一筆——封鎖的商路,意味著更高的貨物價格,更暴利的長途生意!」

  默不作聲的麥基抬起頭來,「還有更大的風險。」

  泰爾斯眯眼不解。

  迪恩嘆了一口氣,解釋道,「我知道你很想趕緊跟親人見面,脫離威脅,懷亞,但是……」

  光頭的男人摸了摸自己的鬍髯,嘆息道。

  「一旦碰到星辰的軍隊,湯姆丁就別想再留下他的貨物了,他本人更要去坐牢——而被他雇傭的我們,『丹特的大劍』,運氣再好也會有一大筆罰金,運氣差的話,就會被趕出刃牙營地,從此不必在那裡接生意,也不必再接跟那裡有關的生意。」

  泰爾斯忍不住皺眉。

  所以……

  「所以。」迪恩淡淡地道,「你覺得,我們——無論是雇主還是我們這個隊伍,還會樂意在禁令解除之前,回到星辰,甚至跟星辰的官吏們打交道嗎?」

  泰爾斯想明白了,他也嘆了一口氣。

  「那……你們,你們要去哪兒?」

  迪恩跟路易莎對視了一眼。

  一秒後,迪恩低下頭,露出笑容。

  「現在,除了局勢日趨緊張的自由同盟和祈遠城,只剩一個地方,是一個從星辰出發冒險穿越荒漠的商隊,最能賺取利潤的地方。」

  「終結之塔。」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2-1 00:36
卷五.背叛者們 第96章 荒漠的威脅

  泰爾斯背著自己的行囊,拖著大病初癒的身體,喘息著走在商隊的駱駝身後。

  儘管腳下的沙地依舊滯礙難行,儘管裹在麻布裡的皮膚仍然悶濕難受,儘管毒辣的太陽還是毫不留情,但少年的心卻平靜了許多。

  無他。

  「我告訴你,坎澤,我真的告訴你。」菜鳥雇傭兵,快繩走在前一匹駱駝旁,對著來自北地的彪形大漢,同在「丹特的大劍」裡的坎澤激動地說著什麼。

  「我所說的絕對是穩賺不賠的事兒……想想看,我們幹的活計多危險啊,等於把性命繫在褲腰帶上,放完尿抖雞兒的時候都要注意頻率,擔心會不會把腦袋晃下來,沒準哪天遇到硬點子,回不去了,那你的老婆女兒不都得哭死,然後窮愁潦……」

  「操你,快繩。」本就不耐煩的坎澤扛著一把雙手大劍,跨過一塊碎石,嫌惡地給了喋喋不休的快繩一個白眼,「你媽媽沒教過你別詛咒別人嗎?」

  泰爾斯抬起頭,看著前方蜿蜒成一條線的駱駝隊,看著駝隊前後交談的商人們,以及遠處騎著馬匹逡巡的雇傭兵們,不禁翹起嘴角。

  比起一個人毫無希望,孤獨監禁也似地在荒漠裡痛苦跋涉。

  能看見人煙,能遇到人群,能聽見他們彼此或開心或喪氣的交談聲……

  真是太好了。

  快繩死命地搖搖頭。

  「我就是打個比方……但你想想啊,你現在拿出這筆錢押在坦帕那裡,如果活著回去了,他就把九成九的錢還給你,如果你死了,坦帕就賠十倍的錢給你的家人,那你不就死得很有意義——唉唉,別別,好坎澤,乖坎澤,棒坎澤,帥氣的坎澤,別動手啊!我就打個比方,唉,別啊,嗷嗚……」

  泰爾斯搖了搖頭,邁動腳步,把目光從被一頓暴揍的快繩身上收回來。

  「看來恢復得不錯。」一名巡哨回來的雇傭兵蒙著厚厚的頭巾,在泰爾斯的身邊蹬下馬匹,換成步行,讓烈日下奔波不休的馬兒休息,「但你畢竟才剛剛痊愈,不必勉強,不妨待在駱駝背上。」

  大迪恩揭下頭巾,露出光滑的腦袋,把一柄格鬥斧綁回肩後。

  泰爾斯對光頭的雇傭兵笑了笑,「我認為,做點恢復性運動還是有好處的。」

  「我想他的意思是。」背著雙刀的麥基面無表情地騎過大迪恩的身後,看也不看泰爾斯,「要是你再次倒下,我們可沒工夫在累贅身上浪費時間。」

  泰爾斯尷尬地看著滿面紋彩的麥基騎過他們身旁,去跟同伴交班。

  「我覺得他不喜歡我。」

  他看著麥基的背影,不禁皺眉。

  「顯然,你沒法把所有人都變成你的擁躉。」迪恩若有所思地看著走遠的同伴,「尤其是麥基。」

  「鑒於他過去的經勵,麥基的警惕心很重。」

  「在混熟之前,他懷疑每一個陌生人。」

  泰爾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這是他被商隊救起後的第三天。

  「丹特的大劍」是個不大也不小的雇傭兵隊伍,負責探路的小個子戰士「微風」一回來就倒頭大睡,來自鋼之城的前鍛造匠休伯特笑容靦腆,大肚子的艾倫比亞人哈肯一團和氣地追問泰爾斯結婚了沒有(沒有的話,他想把自己的七個尚未出嫁的妹妹之一介紹給泰爾斯),北地人坎澤粗聲粗氣,總喜歡大力拍人肩膀,有事沒事吹口哨的射手龐迦瞥了泰爾斯一眼就跑去尿尿了,再加上快繩、老錘子、麥基、爐火,以及大迪恩和首領路易莎.丹特——至少在這趟旅程裡,他們有十一位職業雇傭兵日夜輪班,保護著這個有二十人和二十三匹駱駝的小商隊安全穿越荒漠。

  去往大名鼎鼎的終結之塔。

  泰爾斯有時候會很奇怪,這麼點人,真的足夠保護商隊嗎?

  「當然,面對一些數十人的沙盜團伙,我們在人數上吃緊。」這是迪恩對他說的話,「可是有武裝的商隊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沙盜是否願意冒著風險,來跟我們這十一個全副武裝的職業殺手對耗人命?」

  「也許他們能打贏,但必然代價慘重,自己也沒剩多少人,再下次打劫,也許就是他們的末日。」

  「這就是我們的意義,也是傭兵的生存之道,威懾大於拚命,畢竟我們可不是敢死隊——當然那些專職打仗的百人團除外。」那時的迪恩搖了搖頭。

  泰爾斯對他們的救援和收留心存感激,特別是在前天遭遇可怕的沙暴之後——伸手不見五指的灰蒙視野裡,耳邊的淒厲風聲攝人心神,泰爾斯連自己嘴裡的話都聽不清楚,只能死命抱頭躲避,不住嚎叫呼嘯的沙子比刀鋒還可怕,它們死命地擊打一切暴露在空氣中的目標,鑽進一切能鑽的縫隙,力度之大簡直要刮開泰爾斯的血肉皮膚,多虧經驗豐富的商隊躲在避風處,他們才借著圍成一團的駱駝隊度過了危機——他就明白,自己能在恐怖的大荒漠裡走上整整四天才暈倒,再遇到救援,副作用只是一點點脫水、狂躁和荒漠幻覺,真是托了漠神的天大幸運。

  想到這裡,泰爾斯對迪恩露出微笑,「謝謝你,迪恩,你救了我的命——哪怕我是個陌生人,還很有可能是沙盜的間諜。」

  迪恩略略一頓,隨即也輕輕一笑。

  他把馬匹掛上前方一頭駱駝的掛鉤,特意拉長了一段繩子,避免駱駝的氣味影響到馬兒。

  「彼此照顧——這是我們,是依靠著荒漠為生的商人和傭兵們的信條。」

  迪恩吐出一口氣,略略感慨,「很多年前,懷亞,我也像你一樣——當然,那時候我比現在的你大得多——窮途末路一個人倒在荒漠裡,苟延殘喘,絕望待死。」

  他搖搖頭,「是丹特,我是說路易莎的父親,老丹特,是他用熱誠和堅持,從獄河擺渡人的手裡贖回了我,即使他們自己當時也很糟。」

  「人們總要彼此倚靠,相互依托——懷亞,這是丹特告訴我的話。」

  「一個人沒法在大荒漠裡孤獨生存。」

  泰爾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原來如此。

  「所以你就進入了『丹特的大劍』,跟他們相互依托。」泰爾斯默默道,「所以你才會救了我的命——哪怕這很冒險。」

  迪恩看著遠處的沙丘,緩緩點頭。

  「在大荒漠裡,如果我們不相互幫忙,那就只會被荒漠吞噬。」光頭的雇傭兵拍了拍自己的坐騎。

  「你見識過沙暴了,而在最可怕的黑風暴面前,即便是生死相搏的仇敵也要尋機共存,逃出生路——放心,懷亞,這一段路我們能好好相處,而你也一定能回到家和親人的身邊,放下擔憂。」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謝謝。」

  迪恩笑了笑,沒說什麼。

  是啊,泰爾斯默默道,他別無選擇。

  乾旱、炎熱、風沙、寒冷,他若單獨離隊,短短幾天就會死在這個無情的荒漠中,相比之下,這個商隊有經驗,有補給,有保護,還清楚路線,跟著他們無疑是正確的選擇。

  只能到達他們的目的地再做打算了。

  泰爾斯在心裡暗暗嘆息。

  他們總得回去刃牙沙丘,回去西荒的吧?

  出神的泰爾斯腳下一頓,差點撞上前面的駱駝。

  少年這才驚訝地意識到,商隊停了下來。

  「怎麼了?」泰爾斯探頭看向前方排成一線的駱駝隊,卻看不真切,只能奇怪地問著身邊的迪恩。

  但迪恩只是皺起眉頭,並不答話。

  「迪恩!」

  「你得來看看這個!」

  隨著馬蹄踩在沙地裡的特殊悶響傳來,雇傭兵的探路者,小個子的「微風」馳越過許多一頭霧水的商人們,一臉焦急地在迪恩面前勒停馬匹。

  他焦急地道,「路易莎在前面發現了什麼!」

  迪恩面色一變。

  光頭的戰士拎起自己的單刃格鬥斧,臉色凝重地跨上戰馬。

  「麥基,快繩,拿好武器,上馬跟我來!」

  「坎澤,你和休伯特留在原地,保持警惕,尤其注意兩側的沙丘背坡!」

  他的命令果斷而迅捷,雇傭兵們聽命行動,毫不遲疑。

  怎麼了?

  泰爾斯略帶緊張地抓緊時光弩,看著神情嚴肅的雇傭兵們騎馬越過商隊,向著另一個方向而去。

  有此疑惑的不止是他,商隊裡的其他人驚疑不定地交頭接耳,泰爾斯甚至看到有人臉色蒼白地卸下了貨物,騎上駱駝,看樣子是準備一有不對就跑路。

  十幾分鐘後,麥基和快繩回來了,但他們的臉色都有些沉重。

  商隊繼續出發。

  「迪恩和路易莎去找商隊的頭頭了,他們得好好商量一下。」

  在泰爾斯的旁敲側擊下,快繩好歹繃著臉,對少年悄聲道,「不遠的地方,我們找到了一個小小的營地。」

  「但裡面的人全死了。」

  泰爾斯悚然一驚。

  「怎麼死的?」

  快繩悶悶不樂地牽著坐騎,跟著商隊前進,「被殺的。」

  泰爾斯皺起眉頭,狐疑地看著不太自在的快繩,「什麼?」

  「誰幹的?」

  「不知道,這才糟心。」

  但快繩隨即眼珠一轉,看著泰爾斯的眼神閃現出得意。

  「你是第一次來荒漠吧,幸運的懷亞。」快繩嘆了一口氣,故作老成地咳嗽了一聲,「在溫度和乾旱,當然還有沙子之外,荒漠裡最有名的威脅,有兩種。」

  他把頭湊過來,神秘兮兮地道,「獸人,還有荒骨人。」

  泰爾斯神色一凜。

  「他們往往都聚集在自己的部落裡,有自己的牧畜和領地,四季遷移不定,遇到威脅,則成群結隊地出動。」

  泰爾斯下意識地握緊腋下的時光弩,「你是說,殺死那些人的是……」

  「不不不。」

  快繩搖頭晃腦,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哪怕你時運不濟,落到稍大些的部落手裡,也不一定必死無疑,按照經驗,荒骨人會估估你的價錢,獸人會稱稱你的斤兩,再決定要把你上了還是賣了——或者上完再賣。」

  按照經驗?

  泰爾斯面色古怪地看著煞有介事的快繩。

  「賣?」

  泰爾斯咳嗽了一聲,重複道,「賣去哪裡?」

  快繩露出愉快的笑容。

  「你知道卡利格里嗎?」

  「卡利格里?」泰爾斯微微一愣,感覺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地方。

  「是的。」

  說起這個,快繩雙目放光,「卡利格里,傳說中的荒漠名城……有人說那是荒漠深處一個難攻不落的堡壘,也有人說它是數個部落共組、隨季節遷移的大型營地,更有人說那是歷時數千年的古代地下都市,被荒漠的人們占據,甚至還有人說,卡利格里是荒漠裡某頭邪惡巨龍的玩樂場,它喜歡在那裡看著人們自相殘殺。」

  泰爾斯結結實實地愣了一下。

  「荒漠裡有……巨龍?」

  但快繩只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別打斷我……總之,卡利格里,那是荒漠裡最神秘、最熱鬧也最危險的地方,荒骨人、獸人都是那裡的常客,傳說那裡跟幾個荒漠大部落之間有著不薄的關係。」

  「一旦你被俘虜了,無論是荒骨人還是獸人,它們都會把你賣到那裡,把你變成奴隸,變成他人的財產,在你還能挪得動之前,它們讓你去格鬥、賣淫,做一切能掙取利潤的事情,取悅荒漠裡的大人物們……」

  「但是。」

  快繩眼神一肅,話鋒突轉,「無論是有組織的獸人還是荒骨人,都不是荒漠商隊們最大的擔憂——他們至少有秩序,有自己的規矩,不管那些規矩看上去多不可思議,有時候,有些部落還歡迎商隊的造訪。」

  快繩眯起眼睛,舉起食指,「可萬一你遇到了沙盜……」

  「從外面逃進荒漠的不法之徒,那些已經窮途末路,無可損失的渣滓和瘋子。」

  快繩的表情變得很可怕,「那你就向漠神或者落日皓月祈福吧——他們可不知道什麼叫手軟,什麼叫俘虜,什麼叫手下留情。」

  泰爾斯心有惴惴地看著他。

  但快繩還沒結束,「甚至更糟的,你碰上了流放者……」

  「流放者?」

  快繩眯起眼睛點點頭,「荒漠裡最危險的存在,荒骨人和獸人都有。」

  「他們因為犯錯而被所在的部落流放,踽踽獨行——但別忘了,這些人都是在大部落中訓練成型,實力強悍,經驗豐富的可怕戰士,行走在荒漠就像在自家裡散步一樣。失去部落的庇護後,他們也逐漸失去了原則和規條,失去榮譽和歸屬,常年經受烈日風沙的折磨,變得殘忍,惡毒,暴虐,為了生存不得不抱團,甚至與沙盜為伍,威脅卻遠超一般的沙盜。」

  快繩的表情和聲調隨著他的話語升降起轉,看上去繪聲繪色,生動活潑。

  他的嗓音陰沉下來,「他們往往沒有底線,為了生存,甚至做得出某些超乎想像的事情。」

  「超乎想像的事情……」泰爾斯沉吟道,「比如說?」

  快繩的臉繃緊了。

  只見他深吸一口氣,縮緊了脖子,神秘無比地在泰爾斯面前崩出幾個詞,「同類相食。」

  泰爾斯呼吸一滯。

  「這麼說,大家一直謠傳的,說荒漠裡有人吃人,甚至小孩們會被賣到荒漠裡,被荒骨人或獸人吃掉的事情……」

  「是真的。」快繩冷冷地看著他,「或者部分是真的。」

  泰爾斯沒有說話。

  「懷亞,荒漠裡是很危險的,好好的人,也許明天就不再呼吸了。」快繩的聲音充滿了惆悵,「死亡的恐懼與命運的無常,無時無刻不在占據我們的身心」

  「所以,為了戰勝這種恐懼,懷亞,我們有個方法……」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他,突然覺得有哪裡不對。

  只見快繩咳嗽了一聲,「我跟你講,刃牙沙丘有個叫坦帕的酒館老板,他承諾,只要你存一筆錢在他那裡,如果你活著回去了,那他就返還給你九成九,如果你沒能活著回去……」

  就在此時。

  啪!

  一個全副武裝的女人,突兀出現在他們的身後,狠狠地一巴掌摜上快繩的後腦!

  「啊啊啊——路易莎!」

  「快繩,臭小子!」

  雇傭兵的隊長,路易莎.丹特怒氣滿滿地抽打著快繩的腦袋,把他打得抱頭鼠竄。

  「少見人就鼓搗你那些歪門邪道的賺錢生意!」

  「還有!」

  「少拿你道聽途說的三腳貓見識來唬人了!」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2-1 00:45
卷五.背叛者們 第97章 有人

  終於,在夜幕降臨之前,商隊的主人在迪恩的示意下,宣布他們要紮營休息了。

  西垂的太陽之下,泰爾斯盡力幫助傭兵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搭帳篷,試著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累贅,儘管沒做過這些的他總是笨手笨腳,唯一比較安慰的是,新入行的快繩比起他來也好不了多少。

  經歷了半個小時的不知所措和錯漏百出,泰爾斯和快繩,一個外行加一個新手總算在輪班的人回來之前,給雇傭兵們支好了三個歪歪扭扭的帳篷。

  背坡之下,雇傭兵們的營地紮在一塊。

  泰爾斯看得出,這些拿錢賣命的戰士們跟他們要保護的對象之間有著不小的隔閡。

  商人們在拆卸貨物的同時下意識地瞥向傭兵們的武器,仿佛害怕他們隨時會撲上來似的,就連紮營也總是離傭兵遠遠的,這讓後者們的帳篷顯得特別突出。但畏懼危險的心理,又讓這些被保護著的商人們不敢距離戰士們過遠,所以滑稽的事情出現了,雇傭兵的帳篷紮在一處,商隊其他人的帳篷則圍繞著雇傭兵,保持著一定距離,呈扇形散開,外圍的駱駝們把他們又圍了一圈,如果有人從沙丘上望向這些帳篷,肯定覺得它們活像一塊貝殼。

  累得滿頭大汗的泰爾斯和仍然興高采烈的快繩第一個在帳篷邊上坐下來,看著麥基和休伯特、迪恩三人在前方生起火,陸續在營地裡坐下。

  「最近的補給點應該不遠,這幾個月天氣不錯,水源沒怎麼遷動,『微風』正在搜索,應該很快就能找到。」從隊伍前方趕回來的雇傭兵首領,路易莎.丹特愜意地在營地裡坐下,解開身上的武器。

  迪恩點了點頭。

  「讓大夥兒都警醒點,今晚早些睡。」迪恩摸著自己光滑的腦袋,皺眉思索著什麼,「明天我想早點出發,以防萬一。」

  路易莎挑挑眉毛,「沒問題。」

  她轉向其他傭兵們,「你們聽見了?」

  休伯特和麥基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當然,遵命。」快繩回應得很快,眉飛色舞,「迪恩夫人還有什麼吩咐嗎?」

  回應他的是冷著臉的路易莎踢來的一腳沙子。

  「嗷嗚,隊長!我說的是迪恩『夫人』,是我給他取的新外號,又不是你!」

  快繩可憐兮兮地抱著頭。

  直到怒氣滿盈的路易莎向他踢來第二腳沙子。

  泰爾斯不無疑惑地看著路易莎和迪恩的對話,就目前看來,迪恩在這支隊伍裡地位不俗,甚至連路易莎都認真而仔細地聽取他的建議,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難道真的如快繩所說,路易莎喜歡迪恩,所以……

  「但我還是很擔心,迪恩。」老錘子皺著眉,牽馬走進營地,把燥熱不堪的坐騎安頓好,「今天的那個小營地……」

  迪恩嘆了一口氣,「我知道,我跟湯姆丁說過了,我會再去跟他交涉的。」

  老錘子皺起眉頭,「但你知道湯姆丁是什麼人,我們怎麼交涉?」

  迪恩搖搖頭,「想辦法。」

  泰爾斯裝作漫不經心地按摩著酸痛的腿腳,認真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就在此時。

  「所以……」

  一個油滑的聲音傳來。

  雇傭兵們和泰爾斯轉過頭去。

  「你們要和我交涉什麼?」

  只見一個頭髮油光鋥亮,衣服紋飾華麗的男人頂著肚腩走近了他們,一雙眼睛在頰肉上一閃一閃,活像一只小豬。

  他的腳步頗有些做作,像是在舞台上的刻意踏步。

  「賽普,賽普.湯姆丁。」迪恩嘆了一口氣,對這個油光滿面。

  動作生硬的男人道,「剛剛還在說起你呢,我們慷慨的雇主。」
「什麼風把你吹來我們的營地了?」

  「哦,我辛勤的戰士們。」商隊的主人,賽普.湯姆丁帶著淡淡的倨傲,高高提起右手上的一個瓦罐,咬著腔調開口,「當然是犒賞。」

  「一位好騎士絕不讓他的坐騎受饑,一個好將軍亦不令他的士兵挨餓。」

  泰爾斯皺起眉頭,如果他沒猜錯的話,湯姆丁刻意咬出來的,似乎是永星城的口音。

  雇傭兵們相互對視了一眼。

  沒人理會商隊的主人。

  湯姆丁的笑容有些僵硬,他高舉的手臂有些酸,只能輕輕地放下瓦罐,咳嗽了一聲提醒大家,「瑟拉公國的葡萄酒,一點小小的心意,犒勞你們這幾天的辛苦。」

  雇傭兵們齊齊望向迪恩。

  「我們還在工作,賽普,沒法喝酒。」光頭傭兵禮貌而冷淡地道。

  湯姆丁的表情略略一滯。

  「很好,迪恩,我會把你的敬業精神告知刃牙營地裡的人脈的,你知道,我跟各大商隊都很熟,而我會告訴他們,整個刃牙沙丘營地的人們想找傭兵時,都該找你——而我也會跟威廉姆斯男爵提起你們的競競業業。」

  「哇哦。」快繩表情誇張,笑靨如花,「真是感謝你了呢,認識好多大人物的湯姆丁老爺。」

  湯姆丁表情一滯。

  商隊的主人很快擺脫了尷尬,繼續維持著他淡淡的微笑,望向泰爾斯,「哦,孩子,我很高興看到你恢復過來——你叫什麼來著?」

  突然被點到名的泰爾斯微微一愣。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額,謝謝你,湯姆丁……老爺,我是……我是懷亞。」

  湯姆丁嘆了一口氣,「啊,懷亞,一個好名字,要知道,幾天前,在要不要救你這件事情上,我還猶豫了好一陣……你知道,孩子,湯姆丁老爺我不是什麼鐵石心腸的壞人,但是我得要看顧這個小小的,卻關係了十幾個家庭的商隊,我的任何決定都會可能關係到某個家庭的生計和未來……是要救一個不相干的人,還是要把其他的忠誠朋友們置於危險?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

  湯姆丁閉著眼睛微微搖頭,「唉,我的曾祖父也是貴族,他曾經在『賢君』——你也許不知道,他是位星辰國王——的麾下效力,那位閔迪思三世時常提醒我的曾祖父,作為貴族,我們不但肩扛責任,更要心懷熱枕。」

  「這句話成為了我們的族訓,從曾祖父那裡傳到我祖父,祖父常常提醒我的父親,而我的父親也常常提醒我——肩扛責任,心懷熱枕。」

  「所以,我最終還是決定把你留在我的隊伍裡,孩子。」

  湯姆丁面色嚴肅地看著他,「你得感謝閔迪思三世陛下,孩子,因為他的訓言,我作出了這個艱難的決定,身處困境的你才能獲得新生。」

  感謝……

  閔迪思三世?

  泰爾斯拱了拱嘴唇,頗有些不知所措。

  看著神情淡然的湯姆丁,泰爾斯抽搐著臉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哈,哈,當然,哈哈,是的。」

  身後的快繩做了個嘔吐的動作,「你和國王……說得好像你們很熟似的。」

  湯姆丁耳朵一動,「什麼?」

  「沒什麼,湯姆丁老爺!」

  快繩反應很快,笑容燦爛,「不愧是貴族之後,你棒棒噠!」

  湯姆丁露出笑容,滿意地點點頭。

  路易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所以。」迪恩嘆了一口氣,打斷了這場尷尬的聊天,「賽普,你不需要用酒來賄賂我們,不妨直接開口,有何貴幹?」

  湯姆丁的眉頭微微一皺,似乎不滿意他直呼其名。

  滿頭油膩的商人湯姆丁攏起雙手,下巴抬得比耳朵還高,「我在考慮你昨天說的話,迪恩,那是怎麼回事?什麼叫做『回去』?」

  雇傭兵們紛紛皺眉,驚疑不定。

  泰爾斯也被挑起了好奇心。

  回去?

  怎麼回事?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賽普。」迪恩聳了聳肩,似乎完全沒有被對方說出的事情困擾,「你也見到早上的那個營地,還有那些屍體了,我們該放棄去終結之塔,避免潛在的危險,至少要繞路。」

  湯姆丁的嘴唇微微一縮。

  「放棄?」

  他深吸一口氣。

  「據我所知,迪恩,也據你們所見,不過是只是幾個沙盜藏身的小營地。」湯姆丁維持著嚴肅和倨傲,一副謙虛傾聽的派頭,「有必要嗎?這會嚴重影響你們的名聲,而你也知道,對於我們而言,有的貨物有時效……」

  「你見到那些營地了,我們都看見了。」迪恩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光頭雇傭兵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們,皺起眉頭,「裡面的人,不管他們是不是沙盜,他們全都死了——死在不遠處,身上是各色武器造成的傷口。」

  雇傭兵們的表情變得很糟糕,快繩甚至瞪大了眼睛。

  「這不是個例,我們一路走來,從拳石地到蜥蜴口,已經有不下五個地方是這樣了,還不僅僅是沙盜,也有身份不明的小股人員,我懷疑裡面也有商隊。」

  迪恩轉向泰爾斯,「而你見過懷亞了,據他所說,從北邊下來的路上什麼人也沒有,好像一夕之間,廣布荒漠的沙盜和流放者全都消失了一樣。」

  泰爾斯心中一動。

  全部……消失……

  迪恩淡淡地道,「所以……我真誠地建議你,不,是強烈建議你,賽普,我們別再前進了。」

  湯姆丁深吸一口氣,似乎在維持著最後的風度。

  下一秒,湯姆丁猛地抬頭,重重一拳捶在自己的巴掌上!

  「我不明白!」

  「沙盜,流放者……這些為禍一方的敗類,阻礙商路的渣滓們,死了不是正好嗎!」湯姆丁竭力維持著面部的顏色不動,似乎這樣才比較符合他的身份。

  「我們該擔心的事情又少了一項,而我也要恭喜你們,大迪恩,因為他們的死,你們的工作變得輕鬆多了……消除他們的威脅,那不就正是我雇傭你們,雇傭專業保鏢的原因嗎,你們說呢,身擔榮譽的戰士們……」

  湯姆丁轉向其他人。

  雇傭兵們沒有說話。

  迪恩長嘆一口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不,是你沒明白我的意思,賽普。」光頭傭兵嘆息道,「那些營地裡的沙盜,他們的屍體全在營地外不遠處被發現,這說明,他們是匆匆逃離營地的時候被殺的——他們碰上了不可抵禦的敵人,以至於連還手的想法都沒有,發現敵人之後,就只有死命地跑。」

  「但他們沒跑掉。」

  迪恩凝重地道,「五個營地,整整四十幾個武器在手,經驗老道,心狠手辣的沙盜。」

  「一個都沒跑掉。」

  湯姆丁微微一愣。

  迪恩挑眉道,「聽我的,賽普,回頭,另尋他途,以策安全。」

  湯姆丁老爺依舊面色如常,但他的雙手不斷地在衣服的布料上搓動,暴露了他的心情。

  「他沒告訴過你們吧,關於讓我們直接回程的事情。」他轉向女戰士,「丹特隊長,你怎麼說?」

  路易莎微微一笑。

  「迪恩怎麼說,我們就怎麼說。」路易莎果斷地回答,「他代表整個隊伍。」

  泰爾斯不禁注意到,其他人表情如常,似乎習慣了這一幕。

  湯姆丁再也維持不住面色的淡然,他痛苦地搓著自己的頭髮。

  泰爾斯這才發現,湯姆丁的頭上頭髮稀疏——他是個禿頂。

  只見禿頂的男人死死咬牙道,「迪恩,你說,我為什麼要冒著被刃牙沙丘驅逐的危險走這趟?」

  迪恩聳聳肩。

  「你想要利潤。」

  「對,利潤!」

  湯姆丁似乎找到了什麼宣泄口,舉起食指狠狠地道,「他媽的利潤!」

  「這麼多能說會道,精通計算的商人埋骨荒漠,可我們照樣前撲後繼,因為這就是唯一支撐我們冒險踏入荒漠的東西,利潤,利潤!」

  他瞪著眼睛,似乎要向視野裡的每一個尋求共識,「首先,埃克斯特和自由同盟要開打,其次,星辰人要封鎖荒漠,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一整條供給線都被掐斷了——不管是因為北地人要開戰還是星辰人要發神經,總之,從黃金走廊進入埃克斯特的路會被封鎖,從荒漠到星辰的通道也會受阻!」

  湯姆丁似乎氣急敗壞,「你知道嗎,很快,一袋長廊群島產的,在星辰賣五個托蒙德的二百盎司大麻煙草,到北地就能叫出二十個耐卡茹!即使減去劣幣和匯兌的消耗,我們還能淨賺上近七十到八十個梭倫王!一瓶瑟拉丘陵的精釀葡萄酒在南國集市標價四十五凱勒,走上一些路,到終結之塔就能賣出八十梭倫銀幣的高價,一條劍湖畔的精製天鵝絨在艾倫比亞當地賣二十個塔比索,在荒漠以北就能喊出幾十耐卡茹!一桶永世油,一盞不滅燈……所有你能想像得到的貨物,只要來對了地方,就都能賺取利潤,而這其中的道理在哪裡?市場的供求!我敢用湯姆丁家族世代的名譽打賭,接下來的一個月,南邊的貨物會在北地提價,東邊的商品能在西邊脫銷——你到哪裡去找這麼好的機會!」

  「而我們走到現在了,你卻建議我直接調頭,回刃牙沙丘,乖乖讓星辰人沒收我的貨物?」

  雇傭兵們面面相覷。

  「如果有必要的話。」迪恩不為所動地搖搖頭,「掉貨物總比掉腦袋好。」

  「要我說,我們的最大利潤是,往前走,我們的命就什麼價格都不值,回頭,我們的命至少還能有叫賣的機會。」

  湯姆丁死死地盯著他,目不轉睛。

  但迪恩只是平靜地回望他。

  仿佛剛剛對方說的只是廢話。

  「如你所說,湯姆丁老爺。」迪恩補了一句,「這是個艱難的決定。」

  湯姆丁像是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癱軟下來。

  終於,湯姆丁呼出一口氣,如鬥敗的公雞一樣,耷拉著臉龐。

  「有人能告訴我,前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嚴重到要我放棄整個商隊的利益?」

  迪恩搖搖頭,「不知道。」

  「如果非要說的話,賽普——有人。」

  「有人?」

  迪恩點點頭,眼神無比嚴肅,「『有人』,有人正在我們所處的荒漠裡,他們正在按計劃、成規模、有效率、大面積地——獵殺一切活物。」

  「而即使是沙暴也沒能阻止這場殺戮。」

  「就在我們前方不遠。」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2-1 00:54
卷五.背叛者們 第98章 荒骨人

  有那麼一瞬間,泰爾斯以為湯姆丁就要哭出來了。

  火光中,他的上下嘴唇來回碰撞,頂在顴骨上的小眼睛迷蒙地眨了又眨,額前的油膩頭髮微微搖曳。

  但商隊的主人猛吸了一口氣,好歹扶穩了搖搖欲墜的形象。

  湯姆丁彎起兩頰,擠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容。

  「好吧。」

  「你知道這讓我想起了什麼嗎?」

  湯姆丁咳嗽了一聲,脖子上掛著的項鏈不斷晃動,「在那些戰火紛飛的年代裡,我曾祖父曾經在『賢君』閔迪思三世手底下打過仗,國王陛下在飲宴的時候告訴過他,越是遭逢困境,我們就越是得多一些信心。」

  快繩痛苦地捂住額頭,做著「又來了」的口型,泰爾斯注意到,丹特的大劍裡不少人都做出類似的動作。

  但迪恩依然沉著地看著湯姆丁,面色如常。

  「現在,就是你們不,是我們大家都需要多一些信心的時候了。」湯姆丁束緊了自己的腰帶,凸出的肚腩在空氣裡彈性十足地搖晃著,似乎覺得這樣就能給他們一些信心。

  「好迪恩,親愛的迪恩,你知道,我歷來很欣賞你,所以我覺得你們的雇傭金可以再高一點……」

  迪恩笑了。

  「你沒聽進去,我們欠缺的不是信心,而是安全,這更不是我們在哄抬物價。」迪恩笑得很禮貌,仿佛這只是一場最普通的交涉,「我們不能再前進了,天知道前面有什麼東西在等我們。」

  「營地裡的那些屍體新鮮得很,連黃沙都來不及掩埋,這說明我們與未知危險的距離只有一步之遙,要我說,我們昨天早上就應該考慮回頭。」

  湯姆丁微微一愣。

  「迪恩,是你向我保證這趟可以來的。」商人的胸膛開始起伏,他瞪圓了眼睛望著迪恩,「你不能讓我空手而歸,賠本虧損!那樣的話我連你們的傭金都付不起!」

  快繩眼前一亮。

  「這樣的話,我建議你下次存一筆錢在酒館老板坦帕那裡,如果你像這樣空手而歸,那他就償還你……唔,唔,唔……」但他話沒說完,就被一旁的北地人坎澤惡狠狠地一把捂住了嘴,帶著淚光手舞足蹈,無助掙扎。

  「情況總是會變的。」迪恩對湯姆丁失聲而笑,「所以你的意思是,跟那比起來,如果我們死在外面了,那就不用付傭金了?」

  湯姆丁的臉色一僵,欲言又止。

  最終,他舉起手指,逼視著迪恩,雙眼裡滿是不安和焦慮以及隱藏得不怎麼高明的怒火和憤然。

  「這也關係到你們的聲譽,丹特的大劍!」

  商隊老板似乎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頗有些氣急敗壞的意思,「這算是哪門子的雇傭兵,哪門子的保鏢?」

  「我低聲下氣地請你們出馬,慷慨大方地付錢,好吃好喝地供著,連你們半路上撿垃圾,浪費資源,給商隊增加負擔都沒有多說什麼……」

  半路上撿到的垃圾泰爾斯挑了挑眉毛,垂首撓頭。

  說好的賢君呢。

  說好的「肩扛責任,心懷熱枕」呢?

  「而你們收了定金,最擅長的就是半路撂挑子,出賣雇主?」

  「整個刃牙沙丘都會知道的!」

  此言一出,雇傭兵們的表情都變了。

  「我跟你們講,我本來打算,這趟旅程之後在威廉姆斯男爵面前誇獎你們,爭取降低你們的稅金和場地租費來著,現在,我是不是該回去告訴男爵閣下或者其他同行,你們被幾具屍體給嚇尿了褲子,根本連最基本的素質」

  但湯姆丁被打斷了。

  「荒漠裡,你永遠不該質疑你的向導和保護者,胖子。」坐在一旁的麥基冷冷開口,臉上的紋路略帶猙獰,「你把荒漠想得太簡單了,相信我,你不妨想想那些永眠大漠的人們的棺材是用黃沙做的,免費。」

  湯姆丁微微一愣,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

  「還有,如果你真的跟威廉姆斯男爵夠熟,商人老爺,熟到一句話就能決定我們命運的程度。」另一邊的老錘子淡淡地道,「為什麼還怕回去刃牙沙丘呢。」

  好不容易掙脫了坎澤魔掌的快繩撲哧一笑,「或者搬出你的貴族祖上跟國王喝過酒的事情,也許會讓男爵大吃一驚,殷勤地補償你的損失?」

  湯姆丁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指著麥基和老錘子,「你們……」

  「好了男孩們。」默不作聲的隊長路易莎咳嗽了一聲,舉起雙手,像個和事佬一樣笑眯眯地發話,「我們不必搞得這麼僵,我保證我們會有好方法解決這事兒的,對麼?」

  她笑著看向迪恩,使了個眼色。

  終於,迪恩嘆了一口氣,摸摸自己的光頭。

  「那好吧,那我們,嗯,我們找個折中的辦法。」

  湯姆丁像是找到了救星,感激地望向路易莎。

  「丹特隊長!我就知道您是講理的……」

  路易莎擺了擺手。

  「往某個方向走上二十還是三十裡路,我們會遇到一個甚少人知曉的偏僻綠洲據點,那裡駐紮著某個小部族。」迪恩輕聲開口,「我們認識他們的頭酋,事實上我們很熟,稱兄道弟談笑風生,這個時節他們應該遷移到附近了。」

  麥基冷笑一聲。

  「你們可以在那裡交易一些貨物,換一些荒漠特產,補充水源和食物,至少銷出去一部分積壓品,然後再決定下一步,怎麼樣?」

  湯姆丁微微一愣。

  「等等,荒骨人的部族?就在附近?」

  聽到這話的泰爾斯吃了一驚,握在手裡的水袋顫動了一下。

  他的驚訝與湯姆丁是一樣的。

  荒骨人?

  一個熟悉的臉龐在眼前浮現出來,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人的紅色雙眸。

  但迪恩沒讓他繼續說下去,「如果你擔心的話,賽普,那個部族……他們對附近的情況了如指掌,至少比我們更清楚,問問他們,我們就能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究竟是荒漠裡出現了某個恐怖殺手還是沙盜們無聊地自相殘殺,然後再決定我們繼續走還是……」

  湯姆丁焦急地揮舞雙手,「可那是荒骨人!那些吃人的雜種……你怎麼知道,你又怎麼能保證……」

  麥基緩緩地站起身來,走到他的面前。

  「因為那就是我出身的部族。」臉上畫著滿滿黑紋的戰士輕輕地點了點湯姆丁的肚腩,「放心。」

  麥基嚼了嚼牙齒,目光如箭。

  「作為一個『吃人的雜種』,我會提前告訴他們,你可不能吃。」

  商隊的主人臉色蒼白,嚇得後退一步,跌坐在地上。

  快繩撲哧一笑。

  泰爾斯愣住了。

  荒骨人。

  荒骨人?

  他死死地看著麥基,尤其盯著後者的眼睛。

  但那是一對普通的棕色眼眸。

  「荒骨……」

  湯姆丁下意識地看向其他傭兵,卻發現他們都面色不虞地看著他,不由得微微一哆嗦。

  「附近?」

  「現在,你知道我們為什麼在荒漠裡來去自如了吧。」迪恩嘆了一口氣,「這是我們最大的秘密,老爺,我們有位荒骨人當向導。」

  湯姆丁又哆嗦了一下。

  路易莎把湯姆丁扶了起來,對他露出歉意的微笑。

  「那麼……我們明天就去那個部族……」

  湯姆丁的臉上瞬間泛出微笑。

  「咳咳,我明白了!」

  商隊的主人嘿嘿一笑,看上去多少有些勉強,「我們明天就回程!明天,明天!」

  話還沒說完,他就連滾帶爬地留出了營地,那樣子像是屁股後面有八頭饑腸轆轆的惡狼。

  丹特的大劍們輕鬆地笑了起來。

  泰爾斯坐在角落裡,默默無言。

  「但我們都知道,那裡沒有什麼荒骨部族。」老錘子無奈地搖搖頭,拍了拍重新坐下來的麥基,「而且那是我們按計劃要去的補給點,不是麼。」

  「沒錯。」迪恩聳了聳肩,對著湯姆丁的背影努了努嘴。

  「但他不知道啊。」

  營地裡又是一陣暢快的笑聲。

  「問題解決,不用再提心吊膽地搜那些屍體了。說真的,那些死去的沙盜裡有幾個流放者,我甚至認得出是刹拉倫部族的人,有人身上的刹紋至少有二十道贏過二十場廝殺,甚至有可能是極境的家夥。」迪恩嘆了一口氣。

  「難以想像,究竟是什麼把他們幹掉的。」

  路易莎對他溫和地笑笑,「別操心,明天我們就回程了。」

  泰爾斯默默地縮在角落裡,狐疑地看著這個隊伍,目光不時地在麥基身上掠過。

  路易莎注意到了泰爾斯的眼神。

  「別介意,懷亞,也別太驚訝,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路易莎善解人意地道,「什麼荒骨人都青面獠牙,專吃人肉之類的……」

  大家的眼光齊刷刷地轉來,頓時讓泰爾斯覺得很尷尬。

  老錘子甚至開始哈哈大笑。

  女隊長搖搖頭,「首先,那個所謂的荒骨部族不存在,我們也沒有要去哪個部族作客。」

  快繩露出大白牙,「說著玩兒的。」

  泰爾斯勉強地抽了抽嘴角。

  他清了清嗓子,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好的,當然,但你們剛剛說,麥基他……」

  路易莎笑道,「沒錯,麥基是個荒骨人,看見他臉上的紋路了嗎?那是戰紋,荒骨人的證明之一。顯然,他並不吃人,荒骨人也不……」

  「不,不是所有。」麥基輕哼了一聲,似乎頗為不屑,目光冷酷。

  「只是我所在的部族不吃人而已。」

  泰爾斯又是一愣。

  「去你的,麥基。」老錘子悶哼一聲,咬了一口食物。

  「每句話都像是在講鬼故事。」

  泰爾斯還是覺得有些難堪,畢竟他是在別人的營地裡,但路易莎的笑容讓他舒心不少,可迪恩卻若有所思地盯著他,讓王子頗為忐忑。

  他轉向快繩。

  「所以,我聽說過的……」

  「哦,忘了你聽說的吧。」老錘子嘆了一口氣,咽下食物,「瘋狂,暴虐,人吃人……荒漠外的人總把這裡描繪得你知道,有些人懶得區分,也沒法區分,就草草了事,以訛傳訛,把被迫或自願在荒漠裡討生活的人類都統稱為荒骨人,甚至把外來的沙盜和暴徒都算進去。」

  泰爾斯聽得眉頭一起一伏,略微恍然。

  「當然,我懷疑他們當中是否有人見過真正難纏而可怕的那類荒骨人。」

  老錘子輕哼道,「即使在荒漠戰爭裡,真正的荒骨人,也不是你想見就能見到的。」

  迪恩開口了,他平淡的語音讓大夥兒慢慢安靜下來,聽他說話。

  「我知道你的困惑,懷亞,也知道外面都是怎麼流傳荒骨人的,但你不用害怕荒漠很大,荒骨人也不是一個簡單明晰的族類。」光頭的傭兵禮貌地向麥基示意,「他們的歷史恐怕不比荒漠短多少,種類也不比沙漠裡的動物少多少。」

  「有的部族警惕排外,有的部族樂於待客,有的部族殘忍好戰,有的部族友善和平,有的部族人丁稀少,也有的部族強大得敢跟獸人掰掰手腕,甚至去兩大強國的邊境看風景,他們千差萬別,就是這樣。」

  泰爾斯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但我聽說,荒骨人都是……都是紅色眼眸?」

  那個瞬間,麥基抬起頭來,目光清冷。

  「紅色?」

  頂著對方不善的眼神,泰爾斯心中一動。

  他說錯話了嗎?

  「很多士兵也是這麼聽說的。」迪恩笑道,「顯然,他們沒遇上過真正的荒骨人或者遇得不多。」

  但這一次,麥基打斷了他。

  「不,紅眼的荒骨人是存在的。」

  荒骨人抬起頭,臉上的黑紋在火光裡若隱若現,正對著泰爾斯,「你見過?」

  語氣咄咄逼人。

  泰爾斯撓了撓頭。

  「我見過……見過那些聽說過他們的人。」泰爾斯一時吞吐,「就跟,跟你們一樣。」

  麥基看著泰爾斯,目光久久不移。

  「只有一小部分荒骨人會有那樣的眼睛。」他慢慢地道,連其他傭兵們也在認真地聽他說話,「他們是始祖後裔,用你們的話來說,大概算是荒骨中的貴族。」

  快繩又冒了出來,「確定不是白化病?」

  老錘子從背後給了他一巴掌,害得快繩嗷嗷大叫。

  「始祖後裔?」泰爾斯忽略了打鬧的快繩,疑惑地問道。

  麥基眯起眼,為他解答了疑惑,「紅眸……據說他們是荒骨人的起源,是進駐荒漠的第一代荒骨人留下的血統,無論在哪個部族都會受到優待,天生就是部落的祭祀。」

  所以,泰爾斯在心裡小小地皺眉,黯紅眼眸的秘科幹部,拉斐爾.林德伯格……是所謂的「始祖後裔」?

  荒骨人的起源?

  快繩在這時候插了進來,「但我聽來的是,那些紅色的眼睛是荒骨人跟惡魔做交易的證明?」

  麥基皺起眉頭。

  「惡魔?」泰爾斯又是一驚。

  「對,我聽老水手說的,那些活在地底的惡魔。」快繩舉起雙手,有模有樣地猙獰道,「邪惡、恐怖、陰險、混亂的惡魔,無時不刻不想著到地上來作亂。」

  快繩煞有介事,「傳說中,荒骨人是被神遺棄的種族,於是他們跟神的敵人地獄裡的惡魔做了交易,成為惡魔的地上僕人,得到了長駐死亡之地的力量,成為大荒漠裡僅次於獸人的,讓人聞風喪膽的存在……所以呢,懷亞啊,這個世界是很危險的,正所謂命運無常,我們要用合適的方法珍惜自己的生命,讓生命變得有價值,比如說……」

  泰爾斯尷尬地彎起嘴角,他知道對方要說什麼了。

  幸好,在快繩繼續之前,老錘子一巴掌把他的話連通他的臉拍進了沙子裡。

  「得了吧,謠言止於智者。幾乎所有荒骨人,他們供奉的、相信的明明是漠神,甚至修建了神聖的祭壇,影響了一大票外來人,跟惡魔沒有半個銅子的關係,你問問麥基就知道了。」老錘子默默地道。

  麥基聳了聳肩。

  快繩不服氣地抬起頭來,吐出一口沙子,「你怎麼知道?你見過?」

  「我怎麼知道?」

  老錘子放下食物,露出笑容,「沒告訴你吧,我是星辰人,出生在西荒領,就在英魂堡。」

  「所以,我確實見過,還見過不少。」

  泰爾斯豎起眉毛他已經太久沒有聽過這些似曾相識的星辰地名了。

  「年輕的時候,我曾經是法肯豪茲家族的士兵,在血色之年裡,我被徵召去守衛刃牙沙丘;荒漠戰爭的時候,也曾跟著國王的大軍進過沙漠,打過祭壇戰役嗬,那可是好場大仗。」老錘子露出緬懷的神色,「但那時起,我就發現,我只會揮舞錘子,但僅憑種地和徵召兵微薄的賞錢養活不了家人,我想過去應徵王室的常備軍,聽說他們的薪水高一些。」

  快繩驚訝地眨了眨眼。

  泰爾斯也愣愣的看著她。

  這個胡子大叔……居然是星辰的老兵……

  「但命運弄人,到了最後,我還是跑來幹了雇傭兵。」

  老錘子轉過頭,嘿嘿一笑,「然後還跟個荒骨人成了兄弟。」

  「我跟你不熟。」他身旁的麥基冷不丁地回答。

  「誰說的!」老錘子哈哈大笑,狠狠地抱住麥基,用肘部勒著他的脖子,前後搖晃,「我可是救過你命的恩人呢!」

  「該死……放開!」麥基面色難看,一副吃了大便的表情,卻沒有生氣或發作,只是死命掙紮。

  「但是啊,他不是每次都能救你的命。」快繩嘆了一口氣,攤手故作無奈,「因此我建議,麥基,你不妨存一筆錢到酒館老板……嗷……」

  這一次,不用任何人提醒,北地人坎澤一把將快繩的頭按進沙堆裡。

  「抱歉啊。」團隊的首領,路易莎無奈地按著頭顱,裝著沒看到那些打鬧的傭兵們,對泰爾斯不好意思地笑笑,「這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你知道,他們平常壓力太大。」

  泰爾斯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團和氣的雇傭兵們。

  這個團隊的氛圍,讓他突然覺得很新奇。

  這是他所見過的團隊裡最和諧的一個了,廢屋的乞兒們只有瑟瑟發抖的無奈,閔迪思廳的私兵們唯有冷冰冰的服從,尼寇萊的白刃衛隊裡盡是鐵血的手足情誼,而無論基爾伯特、約德爾、姬妮還是普提萊,他們之間總有種難言的疏離感。

  要說最貼近的,嗯……泰爾斯想起埃達、懷亞和羅爾夫,突然覺得他們的相處還挺像眼前的人們的。

  快繩第二次吐出嘴裡的沙子,咬牙切齒,「呸呸,我想到了……額,也許,也許漠神本來就是地獄裡的惡魔?」

  「慎言。」掙脫了老錘子懷抱的麥基面色一寒,「荒漠裡,很多人死於炎熱和饑渴,但更多的人死於缺乏敬畏與過分傲慢。」

  快繩向泰爾斯眨眨眼,做了個「又來了」的神情。

  老錘子笑了,「得了吧,快繩,少傳些道聽途說的謠言,一個路過衝刷道的吟遊詩人還曾經信誓旦旦地跟我說過,荒漠裡有頭巨龍,外號叫作『暖心姑娘』!巨龍,你信麼?那些傳說裡騙小孩子的玩意兒,還『暖心』……」

  快繩面色一變。

  「但龍不是傳說。」泰爾斯小聲地加入討論,「據說,埃克斯特就是巨龍建立的,龍霄城的貴族統治者還以此為榮。」

  「對!」快繩找到了聲援者,士氣大漲,信誓旦旦地道,「酒館裡有北方來的人,聽他們說,五六年前,一頭巨龍就降臨過埃克斯特,降臨過龍霄城,與傳說中的災禍大戰……」

  泰爾斯輕輕咳嗽一聲,低頭專心對付自己的水袋。

  「災禍?你還信這個?」老錘子笑得很開心,「你確定碰到的不是冥夜神殿的祭祀?那些神叨叨的戲精?」

  「哈,一群喝高了的北地人,你清楚他們的德性,灌上幾杯馬尿就開始胡言亂語,誰知道他們看到的是巨龍還是長翅膀的猛獁象,也許只是為了掩飾國王去世的事情,編造些傳說故事出來……」

  「嘿!」這次,一直不說話的大漢坎澤不滿地舉手,「別忘了這兒還有北地人!」

  「錘子,對不了解的事情,多少保持點敬畏。」坐在一旁的迪恩看著同伴們的閑聊,只是獨自微笑,就像一個看著孩子們打鬧的父親,「我們還在荒漠裡,也許運氣不好,明天就碰上那位『暖心姑娘』呢?」

  「那我就把她上了。」老錘子聳了聳肩,「我從小的夢想就是成為龍騎士!」

  路易莎輕蔑地嗤了一聲,「在那之前,把你們的食物吃完龍騎士!還有麥基,還有你,快繩,別以為菜鳥就能偷懶,然後去外面跟微風、爐火還有哈肯、龐迦他們輪班!」

  「嘿,那迪恩呢?他也要輪班的!」快繩舉手抗議道,「為什麼你就不催他呢?」

  迪恩聳了聳肩。

  路易莎露出神秘的微笑。

  看著隊長的微笑,快繩心中有些恐慌。

  「至於迪恩,他今天已經很辛苦了,無論是查看周圍還是交涉。」路易莎溫柔地道,「所以嘛,親愛的快繩,你今天少睡一點,輪他的那份班。」

  快繩哀嚎一聲,雇傭兵們哈哈大笑,營地內外頓時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泰爾斯咬下一口食物,默默地看著他們的互動,突然從心底裡生出一股寧靜的舒適感。

  這就是雇傭兵。

  看上去……似乎還不錯?

  就在這時,他突然注意到一對目光正落在他的身上,泰爾斯以為那是對他頗不友好的麥基,但他錯了。

  不是荒骨人。

  是迪恩。

  這個光頭的傭兵默默地看著他,目光有異地打量著正吃著飯的泰爾斯。

  迪恩的眼神慢慢變了。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2-1 01:04
卷五.背叛者們 第99章 血刺蜥

  王子又咬了一口食物,頓時覺得很不自在。

  迪恩依舊盯著他,似乎對他怎麼吃飯很感興趣。

  怎麼了嘛?泰爾斯吞咽下一口食物,突然很想這樣問。

  但他沒有。

  幸好,路易莎突然開口,引開迪恩的注意力,解除了泰爾斯的不適感。

  「我感覺我們得罪他了,迪恩。」

  「你知道,湯姆丁那個人。」路易莎嘆了一口氣,滿面愁容,「該死,你相信嗎,我們明明試著救他的命,卻得罪他了。」

  「沒關係,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替他工作。」迪恩嘆息道,「走完這一趟,我們就再也不接湯姆丁的生意了。」

  「最後一次?」

  快繩閉眼吐出一口氣,「漠神保佑!我真是受夠了那個家夥!張口閉口都是我認識某某某……」

  「最後一次——嗬,那就更糟了,我都能想像他怎麼在背後編排我們了。」路易莎諷刺地道。

  「告訴過你了,我們不該來。」麥基默默地看著迪恩。

  「是我的錯,兄弟。」迪恩對荒骨人歉意地一笑,「我們就不該北上。」

  光頭的傭兵眼神灼灼。

  「不用擔心湯姆丁,我想,我們是時候離開刃牙沙丘了……雖然本來也打算沒待多久。」

  這句話讓所有雇傭兵全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不約而同地看向迪恩。

  泰爾斯不禁好奇起來,這個光頭傭兵,似乎有著一股一開口就能吸引他人注意的魄力。

  「離開刃牙……你是說,離開我們現在的大本營?」老錘子驚訝地重複道。

  雇傭兵們面面相覷,似乎為這個建議而驚異不已。

  路易莎謹慎地問,「離開?現在?你是怎麼考慮的?」

  迪恩搖了搖頭。

  「首先,是自由同盟要開仗,然後星辰人在刃牙沙丘封鎖了邊境,接著這裡就出現了這樣的事情……」

  「我不相信這些事情彼此無關。」

  光頭的傭兵喝了一口水,面帶憂色地看向遠處的幾個營地,「無論刃牙沙丘還是西部前線,這片土地都不再適合雇傭兵了。」

  快繩迷惑地舉手。

  「等等,我怎麼聽不明白?自由同盟,封鎖邊境……這些事情跟適不適合雇傭兵有什麼關係?」

  「閉嘴。」老錘子嚴肅地瞪了他一眼,「好好聽迪恩說,學著點。」

  快繩眨了眨眼,一臉懵懂。

  泰爾斯也饒有興趣地看著迪恩。

  「好幾年了,祈遠城再也沒有派出清掃隊深入荒漠,維護商路,聽專走西邊生意的雷蒙說,就連巡邏騎兵的遊弋範圍也越來越吝嗇。」迪恩盯著腳下的沙地,默默地道。

  「而現在,自由同盟都敢公然跟他們,跟北地人叫板了,這說明了很多事情。」

  北地人坎澤冷哼一聲,似乎很不滿。

  迪恩嘆了一口氣。

  「不只是祈遠城,威蘭領也收縮了防線,專跑那一線的闊拉克告訴我,從西大針林到恩德黃土一帶,已經很久沒看見埃克斯特的護林人了,倒是時不時會遇見守望城派來圈地的星辰人……」

  快繩撓了撓頭,歪過腦袋,「所以——什麼意思?」

  大家不約而同地給了他一個眼刀,責怪他的插嘴。

  但迪恩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顯然,無論祈遠城還是威蘭領——北地人在荒漠的影響力和存在感正在減弱,這些事情明確無誤地說明,巨龍打算收回它的指爪,埃克斯特王國,正在衰落。」

  泰爾斯聽到這裡,不由得心中一動。

  所以說……

  「為什麼?」快繩一臉驚愕,「為什麼我看不出來?」

  「政治,對麼。」這一次,接過話頭人的是出乎意料的老錘子,他一臉厭惡地搖搖頭。

  「六年前,埃克斯特重新選舉了國王。」

  泰爾斯心下一沉。

  他眼前浮現出六年前的那一天。

  那個頭顱。

  那個王冠。

  那個……女孩。

  迪恩微微嘆息。

  「對,我猜那就是祈遠城和威蘭領的邊境軍隊消失的原因和去處——也許那位殺兄奪位、名聲在外的新國王,對大公們的威脅比荒漠邊境高得多,以至於他們無暇顧及沙子上的事務。」

  坎澤嗤了一聲,「弑親者。」

  迪恩點點頭,皺眉繼續說話。

  「荒漠裡的勢力,無論是獸人的大部落還是荒骨人的部族,他們一定會察覺北地人的回退,察覺荒漠北端的變化,沒有了成建制的軍隊威脅,一直窩在深處的他們會試探著北上,填補埃克斯特留下的空白,爭取生存的資源與空間。」

  光頭傭兵在沙地裡劃出一道道線條,泰爾斯勉強看出那是地圖。

  「與此同時,巨龍國度的衰落會讓星辰人騰出手來,西部戰線可能會擴張,也可能不會,但從他們這次的封鎖禁令來看,前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快繩聽得一愣一愣的,其他人也差不多,大多一頭霧水,唯有路易莎依然一臉認真地看著迪恩。

  看到這裡,泰爾斯突然明白迪恩在這支隊伍裡的地位從何而來了。

  只見迪恩眉心緊皺,一臉謹慎地道,「無論是大部落北上還是星辰西擴,都不是我們這樣的小傭兵隊伍承受得起的,生意會越來越少,路途會越來越難,意外會越來越多,至少五年內,我們不能留在這裡——荒漠的北端和東部。」

  老錘子無奈地哼聲,「唉,說到底還是實力不夠,如果我們是像『鮮血鳴笛』那樣的精銳百人團……」

  但迪恩不容置疑地打斷了他,「不,那我們就會成為部落衝突或是王國征戰的炮灰,死得更快。」

  老錘子尷尬地笑了笑。

  「那我們去哪兒?」

  快繩瞪圓了眼睛,「重新回去南方,回到我們來的地方,迷海三國?」

  迪恩搖了搖頭,表示反對。

  「無論是瑟拉公國、諾頓公國還是奎爾公國,他們也面臨和荒漠北端同樣的問題。一樣的道理,埃克斯特的衰落和內鬥,隨之而來的是星辰王國的復興,哪怕是他們受創最嚴重的刀鋒領。」

  「沒有了北方巨龍的威脅和掣肘,星辰王國騰出手來,一定會試圖恢復他們在西南各鄰國裡的影響力和霸主特權,而在迷海三國,在那些商人、暴徒、流氓、殺手、賞金獵人、自由騎士以及雇傭兵們大行其道的自由世界、走私樂園、免稅天堂、刀劍鬥場、死亡鄉野裡……猜猜看誰會最先倒黴。」

  泰爾斯緩緩呼吸著,一步一步地消化著眼前的知識——這些傭兵們得到的信息,可不是書房裡的「小滑頭看世界」。

  快繩幾乎要被繞暈了,「好複雜,所以我們到底去哪兒?」

  「簡單地說。」迪恩表情認真,默默出神,「就是我們得找到一個地方,那裡的強權和勢力分庭抗禮,相互忌憚,最好元氣大傷,相持不下,那樣,我們既能找到生意和機會,又不必面對規模戰爭的災厄。」

  路易莎點了點頭,「所以?丹特的大劍要指向何方?」

  迪恩微微一笑,指了指沙地上的地圖,「還是這件事——埃克斯特王國暫時衰落,黃金走廊和康瑪斯聯盟也會受影響。康瑪斯內部歷來矛盾重重,一旦埃克斯特陷入內鬥,跟龍霄城有姻親關係、攫奪了聯盟話語權十幾年的藤蔓城受衝擊最大,反過來,北方四城在北邊的壓力會驟減,迎來上升期。」

  「以善流城為首的北方四城、唯瓦里爾邦是瞻的海岸共同體,甚至以桑拉斯特為代表,安穩了很久的東南諸邦,都會跟失去強援的藤蔓城迎來一段小小的爭鬥期,我們不清楚康瑪斯內部的爭鬥會怎樣,但商人之間的內鬥,最少不了的就是我們這樣的人。而像是楓角海岸、科亞倫克、北海王國這樣的康瑪斯周邊小國裡,應該也會多上不少機會。」

  說起善流城,泰爾斯就想起龍霄城裡那位讓人印象深刻的,遵守「契約精神」的侯爵。

  迪恩繼續道,「藤蔓城衰落,所以康瑪斯失去了染指西面,染指塔倫迪共治地的動力和實力,艾倫比亞王國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們一直盼望著在康瑪斯滲透之前拿下塔倫迪共治地,但那既有可能是和平的政治演變,也有可能是血腥的征服戰爭,去那兒的話我們前途未卜。」

  「至於黃金走廊……自由同盟和白山就不講了,盛宴領和野茫山也不清楚,萊沃爾夾在康瑪斯和艾倫比亞之間,我也說不好。但是一個從鋼之城來的傭兵告訴我,安倫佐公國的熙德大公身體不佳,可想而知,他的子女們將圍繞繼承權展開拉鋸,龍吻地周邊的大小城池邦國可能會因宗主國的動蕩重新站隊洗牌,但康瑪斯忙著內鬥,星辰要重納迷海三國,艾倫比亞,我猜關卡、厘金、甚至小規模的強盜和叛亂都會出現,商人們不會喜歡的,但那就是雇傭兵的機會。」

  迪恩抬起頭來,卻無奈地發現大多數人都是一臉不解地望著他,就連路易莎也皺著眉頭。

  但泰爾斯的清澈目光卻讓光頭微微一愣。

  迪恩咳了咳嗓子,回到當前,指指地面,「所以,康瑪斯或者龍吻地,我們選一個吧。」

  空氣安靜了下來。

  「雖然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但是感覺好厲害的樣子。」快繩滿面崇拜,說著粗魯的、不知是海上還是荒漠裡的俚語,「現在的雇傭兵都這麼屌的嗎?」

  泰爾斯也嚴肅地看著迪恩。

  別的不說,但單憑這份見識……

  難怪,丹特的大劍,難怪他們能地信心滿滿地深入荒漠。

  難怪他們能聚集這群千奇百怪,各有所長的戰士。

  路易莎噗嗤一笑。

  「其他人我不知道。」女隊長看著光頭傭兵的眼神難以言喻,「但迪恩,是的。」

  「他就是這麼屌。」

  迪恩又咳嗽了一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是雇傭兵,快繩,要生存下去,靠的不僅僅是實力或運氣。」他哈哈一笑,難免有些尷尬,「而是審時度勢的謹慎精明,細致入微的觀察情報,還有通達四方的人脈名聲。」

  泰爾斯默默地聽著。

  雇傭兵的生活。

  原來如此。

  就在此時,麥基突然一動。

  他迅捷地伸出手,從沙地裡抄出一大把沙子!

  泰爾斯和一眾雇傭兵都嚇了一跳。

  沙粒從荒骨人的指間落下。

  「操!」這是麥基嘴裡第一次吐出髒字,他看著手上的東西,咬緊牙齒,面孔猙獰。

  沙子落光,泰爾斯這才看清楚,麥基手上的是一只小型蜥蜴,兀自掙紮不休。

  嗯,蜥蜴。

  等等。

  泰爾斯發現,他認識這種品種……額,不能說「認識」,應該是,幾天前,他「吃」過這種品種的蜥蜴。

  火光之下,這只蜥蜴顏色血紅,滿布白色條紋,表皮之間還有尖尖的軟刺,痛苦地在麥基的手上揮動四肢和尾部。

  「漂亮,麥基!」老錘子開心地大笑,「貓抓老鼠都沒這麼……」

  但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不。」

  那個瞬間,看清了那只蜥蜴,路易莎的臉上展現出難以置信的驚恐,「我的天啊,這是……」

  泰爾斯疑惑地看看老錘子,又看看其他雇傭兵,發現大多數人都一臉凝重——除了剛入行的快繩之外。

  「別慌。」迪恩的聲音讓緊張的大家安靜下來,「至少我們都在這裡。」

  王子的目光放回那只可憐的紅色蜥蜴身上。

  泰爾斯滿腹疑問。

  這不就是一只蜥蜴嗎?

  雖然顏色罕見了點,但是……有什麼問題嗎?

  總不能有毒吧——泰爾斯默默地摸著自己的肚子,等等,應該沒有什麼毒,能持續好幾天才發作吧?

  是的吧?

  「等等。」快繩表情一凝,指著那只蜥蜴,「我好像聽坦帕說過這個……紅皮白紋……那就是,就是……」

  他面色蒼白。

  「是啊。」

  麥基冷冷道,「血刺蜥。」

  「不祥的徵兆。」

  此言一出,眾人的臉色越發難看。

  血刺蜥?

  泰爾斯心中一動,他好像在哪裡聽過這種動物的名字。

  到底是在哪裡呢?

  但他一時沒能想起來,於是直接發問。

  「不祥?為什麼?」這是一頭霧水的泰爾斯。

  老錘子嘆息著聳了聳肩,看向天空中的朦朧月色。

  「這種蜥蜴是荒漠的特產……」

  「一旦食物不夠了,它們就會在夜晚呼喚彼此,漸漸聚集在一處……」

  他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滿面愁容。

  泰爾斯試探著問道,「團結捕獵?」

  「不。」麥基搖搖頭,目露狠色。

  他慢慢地,用他那滿布荒漠口音,泰爾斯聽了好幾天才漸漸習慣的艱澀通用語,咬字道。

  「它們會開始……獵殺彼此,捕食同族。」

  泰爾斯一愣。

  只聽荒骨人冷冷地道,「最後活下來的那只血刺蜥才能靠著同伴的屍體,填飽肚子,撐過這個食物難尋的關頭。」

  泰爾斯瞪大了眼睛,仔仔細細地看著那頭掙紮著的血刺蜥。

  這是……

  路易莎嘆了一口氣,「吞噬同類,倚之為生。」

  「世間萬物中,有哪種生靈能幹出這種可怕的事情來?」

  泰爾斯愣住了。

  「真不巧。」迪恩嘆息道,「我就知道一種。」

  「而它們正活在與你我毫無二致的皮囊之下。」

  「所以血刺蜥是荒漠裡最不祥的生物之一,漠神造它出來,就是為了警示我們在荒漠裡的行為——漠神無災,凡人自尋,同類相食,必遭天譴。」麥基皺緊眉頭,定定地道。

  「它意味著荒漠裡最驚悚陰森的事情,比代表厄運的烏鴉還要糟糕——看見它的人,或有厄運,吃下它的人,命途坎坷。」

  泰爾斯呆呆地看著那只蜥蜴。

  吃下它的人……

  不是吧?

  這是迷信對不對?

  等等……

  一定是迷信對不對,什麼靠不住的玄學之類的……

  一定是……

  喀拉!

  下一秒,麥基毫不留情地手上發力,結束這只不祥動物的生命。

  沉浸在驚惶中的泰爾斯又嚇了一跳。

  荒骨人眼神冰冷地挖開一個沙坑,將血刺蜥的屍體放了進去。

  「漠神無災,世間皆災,漠神無赦,荒漠即赦。」他念叨著什麼,把沙子埋好。

  快繩嘆了一口氣,拍了拍看樣子有些呆滯的泰爾斯,「別理他,荒骨人總是怪怪的。」

  團隊的氣氛仿佛瞬間陰沉下來。

  「別緊張,大夥兒。」路易莎咳嗽一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它已經死了,我們只是見了一面,就算有些小波折也沒什麼,而且那只是傳說,再說,也沒人蠢得去吃它……」

  聽見這話,泰爾斯表情僵硬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去輪班吧,我也去。」迪恩面色淡然地道,「相信我,打起精神……」

  就在此時。

  「等等!」麥基突然出聲,語氣嚴肅。

  泰爾斯又是一愣。

  迪恩皺起眉頭,「怎麼……」

  「這只血刺蜥……」麥基咬緊牙齒,看著那只埋了一半的血刺蜥,「它不是無緣無故來的。」

  「麥基,那只是傳說……」老錘子嘆息道。

  麥基猛地抬起頭!

  「不,在沙子裡埋洞的它,是被嚇得逃來的!」

  荒骨人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而這就意味著……」

  下一秒,麥基整個人猛地趴到地面!

  他把側面的耳朵埋進沙子裡,一動不動。

  「所有人安靜。」迪恩舉起手,很有默契地悄聲道,「讓他聽。」

  瞬間,營地裡的大家都安靜下來,連快繩都滿面驚恐地捂住嘴巴,只剩下其他營地的嘈雜聲遠遠傳來,像是朦朧的背景音。

  怎麼了?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他們,但哪怕是從未作為雇傭兵的他,也在短短一會兒間明白了他們的舉動。

  僅僅數秒後,麥基就蹦了起來!

  荒骨人猛地伸手探向自己的雙刀,語氣很急,臉色猙獰。

  「有人在接近,四面八方,腳步很重……」

  不等他說完,迪恩就臉色一變,抓起手邊的格鬥斧,朝天大喝道。

  「警戒!」

  他的吼聲很大,在荒漠的夜空裡尤其突兀!

  整個商隊的夜晚為之一靜。

  下一秒,商隊的營地就亂了起來,嘈雜一片,熙熙攘攘,什麼聲音都有。

  但這一邊,在泰爾斯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丹特的大劍們就齊齊從地上躥起來,連快繩也不落下風。

  他們各自撲向自己的武器,坎澤霸氣地拔起雙手大劍、麥基抽出雙刀、老錘子解開錘子上包裹的麻布、休伯特舉起直槌和大盾,快繩拔出一柄帶護手的彎刀、路易莎則甩下箭囊,抽出腰間長劍,他們背對篝火,默契而統一地成陣型散開。

  泰爾斯這才站起來,手忙腳亂地拉過時光之弩,開始裝箭。

  搞什麼?

  「敵人?」迪恩持斧在手,看著背後的沙丘和遠處的地形,沉穩地問道。

  「不清楚。」麥基搖搖頭,語氣急促,喘息還未緩和,「晚上看不清沙塵,沙子傳音很糟,所以他們趁著……他們快要合圍了,我們的哨戒……」

  「先確認坐騎。」路易莎表情扭曲,她咬牙抽出腰間的劍,嘶聲大喊著,「發信號通知微風他們……」

  但她的話沒能說完。

  泰爾斯心中一寒。

  黑暗中,一道厲響突兀傳來!

  嗤!

  北地人坎澤像是被重錘敲了一記,向後一挫!

  「啊啊啊!」他怒吼著,把大劍插入沙地,穩住身形,微微顫抖。

  眼尖的泰爾斯看見,北地人的肩膀上出現了一支尾羽尖利的長箭。

  「敵襲!」迪恩怒吼著,揮斧格開一支冷箭。

  砰!

  鐺!

  數秒的時間裡,雇傭兵們或閃避,或格擋,在沙子的摩擦聲和金屬的碰撞聲中,抵擋下第一波的冷箭突襲!

  但無數的驚叫和慘嚎,從商隊們的營地處傳來。

  「不!」

  「啊,好痛!」

  「這是——」

  泰爾斯又驚又怒地聽著耳邊似曾相識的聲音,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最痛恨的戰場。

  下一秒,老錘子沉穩地甩開大錘,勢大力沉,與黑暗中來襲的一柄武器硬碰硬地撞在一起!

  「咚!」

  折磨耳鼓的巨響中,泰爾斯驚訝地看見,強壯的老錘子居然身形一晃,倒退三步,單膝跪地,痛苦喘息!

  敵人,無數的敵人,他們像是約定好一樣,從無盡的黑暗中倏然現身。

  休伯特的大盾及時迎上,擋下敵人的下一擊。

  「來!」休伯特怒嚎著,打算呼喚同伴,「我們先把這個幹——」

  但他很快發現,自己的意圖不會實現,幾乎在同一時間,所有的雇傭兵們都遇上了敵人!

  「日!」

  麥基咬牙大喝,雙刀格出,卸開一道質厚刃長,似刀似劍的武器。

  但他還沒能還擊,就又狼狽地就地一滾,在漫天的飛沙中,避開一根向下砸地的大棒,「他們是專業的!」

  路易莎沉著地跟迪恩的斧頭配合,揮舞長劍,借著靈活的身形與三個敵人艱難地周旋,「別慌!兩人一組,陣型!」

  死命保持冷靜的泰爾斯,在篝火旁咬牙上完了弦,舉起臂弩,看向四周。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篝火被突如其來的戰鬥撩撥得飄搖不定,忽明忽暗,敵人的身形看不真切,卻影影綽綽,籠罩了這一方小小營地,撲向丹特的大劍們。

  「草草草——」

  快繩尖叫起來,他的彎刀被敵人大力擊退,可憐的新丁摔倒在地,幸好,坎澤豪邁地拔出長箭,補上他的位置,大劍揮退一個要趁勢進擊的敵人。

  泰爾斯瞬間進入地獄感官。

  天啊。

  他渾身冒著冷汗,看著眼前的一切。

  「啊!」

  「殺!」

  「叮——」

  「砰!」

  「克魯里!」

  慘叫聲不絕於耳,血腥味四面皆是,狂怒的戰吼與武器的交擊響徹這個月色朦朧的漆黑夜晚。

  甚至一聲嚇人的動物低吼,從不遠處伴隨著慘嚎傳來,隨之而來的是恐怖的咀嚼聲——像是牙齒在撕開血肉。

  媽的。

  媽的!

  在獄河之罪的幫助下,神經緊繃的王子擺脫了火光的誤導和黑夜的欺騙,他明晰地看見,沙地上,四五十個粗壯、高大的身形,似乎同一時間,從沙丘,從平地,從背坡,從不同的方向角度,向著商隊的所有營地,所有人襲來!

  其中甚至還有四肢著地,長尾甩空的非人物種。

  侵掠如火。

  蟻聚而攻。

  殺戮無情。

  「呼——」

  背後風聲急襲!

  操!

  泰爾斯咬緊牙齒,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矮身避開一記斧擊!

  斧風劃過他的頭髮,堪堪一寸就削開他的腦門。

  該死。

  該死!

  這是……要命的廝殺!

  泰爾斯在風聲中驚怒地握緊臂弩。

  敵人粗魯的咒罵傳來,聽不真切。

  終結之力湧上王子的大腿,泰爾斯踩動腳步拉開距離,迅捷地轉身面向敵人。

  他將時光之弩對準這個高大對手的胸膛,狠狠扣動扳機,「噌!」

  「鐺!」

  巨響之下,敵人痛苦地一晃,攻勢停頓,斧頭無力地垂下。

  泰爾斯渾身顫抖著,卻不是恐懼和驚惶——那種東西早就在無數次遇險中丟得差不多了,與尼寇萊那不公平的一戰,更是讓他感受到拚命廝殺的殘酷和直接——而是獄河之罪盈滿全身時的本能,是對戰鬥的渴望。

  王子猛吸一口氣,果斷拋開臂弩,踩動腳步。

  寒風中,無數沙礫在他的鞋底摩擦著,向後退開。

  熟悉得如他手臂般的JC匕首瞬間握入掌中。

  與隕星者一戰之後,他的終結之力進步了不少,連帶著戰鬥的反應也顯著提高,獄河之罪更是無時不刻不在點燃著他的血液。

  他知道,這裡是荒漠。

  沒有人會救自己。

  只有戰鬥。

  殺了他。

  殺了他!

  泰爾斯以從前無法可想的極速,瞬間撲到彎腰忍痛的敵人跟前,腿部發勁,借力上攀,右臂發力前刺!

  「嗤!」

  匕首狠狠紮進敵人的脖頸!

  「啊!」泰爾斯怒吼著,死命轉動匕首,感受著鮮血從手臂上留下的濕潤、黏稠與滾燙。

  他最討厭的感覺。

  最痛恨的感覺。

  讓他回想起改變命運的那一天。

  那天,他也是這樣……

  「呐啊啊啊啊啊——庫卡拉!」敵人嗓音雄渾,痛苦地咒罵著泰爾斯聽不懂的語言。

  下一刻,泰爾斯就感覺胸前大力來襲,生生一痛!

  「砰!」

  巨力之下,王子被狠狠摜倒在沙地上,劇痛和胸悶同時傳來。

  糟糕。

  這個念頭隨著泰爾斯痛苦的呼吸浮起。

  身形巨大的敵人慘嚎著,脖頸的鮮血猛烈地湧出,但他卻像沒有感覺似的,猛地拔起地上的單面巨斧——幾乎跟泰爾斯一樣長,猙獰寬厚的斧刃還占了斧柄的一半。

  還在重摔下艱難哆嗦著的泰爾斯,只能無力地看著那把紅黑相間的巨斧。

  糟糕。

  糟糕!

  他痛苦地思考著,艱難地呼吸著,還未回緩的身體卻難以動彈。

  「賽爾,賽爾,賽爾!」

  高大健壯的敵人對著地上的泰爾斯死命地怒吼,仿佛要吼盡這一生的力量。

  在泰爾斯的上方,他把雙臂揮過頭頂,像行刑手一樣高舉巨斧,發狂也似地甩著頭顱,赤紅的鮮血遍灑沙地。

  「賽爾里凱!」

  等等。

  賽爾?賽爾里凱?

  這句話……

  泰爾斯腦中發寒,這句話,我在哪裡聽到過?

  下一秒,敵人猙獰的斧刃無情地斬落。

  「唰!」

  那個瞬間,他的臉龐正對泰爾斯。

  看清敵人的瞬間,王子生生地愣住了。

  這張臉……

  這是,這是怎樣的一張臉啊?

  對方的大臉,在劇痛中扭曲顫抖著——其色深灰,額頭寬大,發際高聳,雙眼細小。

  虯結的頰肉連成一片,在灰色的粗糙表皮下猛烈收縮。

  對方的鼻翼幾乎是兩條細縫,唯有一只黑色的血盆大口,當空怒張,在狂吼中展現著恐怖的尖牙。

  猙獰、醜陋、混亂。

  這就是泰爾斯能想到的形容。

  「呼——」

  在對方的狂呼怒喝中,可怕的斧刃劃開空氣,垂下地面,斬向泰爾斯的胸膛。

  黑暗中,耳邊的戰鬥聲似乎模糊了許多。

  泰爾斯最後咬緊了牙齒,無望地看著落下的巨斧。

  不。

  王子絕望地想。

  「他」不是他。

  他不是人類。

  而是「它」。

  它!

  「操他媽的卵蛋!」

  夜空下,老錘子那悲憤的怒吼在平地上炸開,聲調淒厲,態度決然,仿佛世上所有的仇恨苦痛都聚集在此,「是灰雜種!」

  「狗娘養的——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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