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背叛者們 第90章 忠誠誰屬
蒙蒂直視著尼寇萊,笑容慢慢蒸發。
「而我現在看著你,不也是一樣嗎?」
隕星者搖搖頭。
他的臉色黯淡下來,「我們本該是最忠誠,最純粹,最光榮的白刃衛隊……」
「我們也曾經熱血、驕傲、暢快地並肩戰鬥,為了埃克斯特拋頭灑血。」
「究竟是什麼,讓我們走到現在這個地步?」
蒙蒂打斷了他。
「你還不明白嗎,刺頭?」
「是啊,我們的確是,是最忠誠,最純粹,最光榮的白刃衛隊。」他低沉著嗓音,聽上去就像是垂死病人的無望掙扎。
「可是看看衛隊歷史上那些閃耀的名字,哪一個不是出身高貴,血統純正的傳奇——甚至對貴族而言,進入白刃衛隊為國王服務,都是一種榮耀。」
蒙蒂緩緩抬起目光。
「但是,當卡斯蘭打破慣例,開始從平民中拔擢白刃衛隊,當他睜開銳利的雙眼,從上過戰場的士兵裡精挑細選出我們這些下等人,訓練我們成為龍之近衛的時候……」
蒙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事情就變了,結果也已經注定了。」
「我們跟那些多年傳承的貴族統治者們,格格不入。」
尼寇萊愣然無語。
蒙蒂輕笑一聲,想起過去,「我記得很清楚,在禦前會議站崗的第一天,無論是有頭銜封地的貴族,還是只有榮譽稱號的官僚,甚至出身高貴的老衛隊,沒有人看得起我們——白刃的玷汙者,這就是他們對我們的稱呼。」
他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尼寇萊,「我們永遠也融不進去。」
尼寇萊低下了頭。
「以賽亞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乾脆去了哨望領,去最危險,也最單純的三十八哨望地,在敵人和我方之間做著做純粹的選擇。」
「而衛隊裡剩下的人……」
「看看我,看看邁爾克,看看卡洛斯,看看希瓦,看看賈斯汀,看看我們各自的下場,再看看你自己……」蒙蒂說著說著,自己就笑了起來。
笑聲悲涼。
隕星者眉頭一皺。
「你辛辛苦苦幹了那麼多年,甚至在斷龍要塞下擊殺了『星辰屠夫』賀拉斯.璨星,十幾年來威名赫赫——也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勳爵,連英靈宮的宴會都沒有資格列席。」
「記得幾天前的聽政日嗎?」
蒙蒂好笑地看著他,好像看著一個史上最大的笨蛋,「當你,身為龍霄城女大公的保護者,會議秩序的維護者,開口說話的時候,龍霄城的伯爵和子爵們,他們之中哪一個人,會把你放在眼裡?」
尼寇萊看著蒙蒂的不屑笑容。
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我們永遠沒法明白。」蒙蒂面色一肅,「那些高高在上的貴族們,心裡想的都是什麼。」
亡號鴉的呼吸急促起來,往昔的黑暗回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現任的威蘭領大公,雷比恩.奧勒修曾經兩次被異母弟弟下毒,但沒人知道,那些毒都是努恩命令我和卡斯蘭下的手,好讓雷比恩嫁禍給他的弟弟,最終成為大公——可是在事成之後,努恩又讓我把他那位毫不知情的弟弟安全地搶出來,作為遙制威蘭領的工具……」
「記得你接過代理隊長不久,龍霄城那次大規模的東向剿匪嗎?事實上,我也是那群匪徒的一員,龍霄城派我混進這個強盜窩裡,給他們輸送軍火,壯大實力,好讓他們肆無忌憚地搶龍霄城自己的商隊——所以努恩王就有了借口向冰川海大公發難。」
亡號鴉頹然道,「他們的權力遊戲,我們永遠都不會理解。」
聽著對方的敘述,隕星者的呼吸也不由得隨之加快。
「蘇里爾死後,我看似一氣之下放棄白刃,投靠祈遠城,事實上,我是龍霄城派到祈遠城的間諜,繼續替努恩王監視著羅尼家族的動向,不時挑動他們的封臣造反。」
蒙蒂喘了一口氣。
「再後來,努恩死了。」蒙蒂垂下頭顱,面色黯然。
「我這柄黑暗中的刀鋒,突然失去了大部分的意義——可更諷刺的來了,我的監視對象,祈遠城那位名聲在外的耿直大公,庫里坤.羅尼突然找到了我,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一直都知道我是努恩王的烏鴉,國王的間諜!」
說到這裡,蒙蒂誇張地哈哈大笑,「但那個深藏不露的混蛋,他就這麼裝作毫不知情地跟我演了十二年的大戲!直到努恩王去世!哈哈哈哈!」
「而羅尼告訴我,其實努恩也心知肚明他看穿了我的潛伏,但他們兩個彼此提防的對手,就像演啞劇一樣彼此裝作不知,唯獨我吊在中間——哈哈哈哈,演戲演了十二年啊!」
「十二年!他們都不會累的嗎?」
蒙蒂的笑容很誇張,很畸形。
尼寇萊苦澀地看著蒙蒂,心裡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他知道,蒙蒂也不覺得好笑。
亡號鴉終於笑夠了。
他沉下臉色,仿佛回到了黑暗的深淵,「數十年來,我學著他們的做法,學著我永遠也不明白的遊戲,無時無刻不戴著面具,偽裝自己,隨時準備變臉。」
蒙蒂輕輕著自己的臉龐,有些失神。
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肌膚。
「有時候,我回到龍霄城,回到白刃衛隊,試著卸下偽裝,卻發現自己卻連跟弟兄們喝酒,都習慣了演戲……」
蒙蒂深吸一口氣,「我甚至有種錯覺,面具才是真正的我,只有戴上面具,我才算卸下了偽裝。」
亡號鴉痛苦地咳嗽了幾口,神色失落。
「可是在那裡,只有在那裡,在阿黛爾親手打理的鮮血庭院裡,癡迷地望著她的面容時,我才能感覺到,也許我不只是一副面具。」
蒙蒂抬起頭,摸著自己的臉,擠出一個麻木的笑容,「我也有著自己的感情和信仰。」
他微微一顫,仿佛要印證什麼的似的,機械地重複道。
「不只是面具。」
隕星者沉默著。
然後,數秒之後,蒙蒂做了幾個深呼吸了,居然扶著岩壁,穩穩地站了起來。
這一次,蒙蒂搖晃了幾下,卻沒有再次摔倒。
隕星者倏然色變!
糟糕。
蒙蒂已經站了起來,隨時可以移動,去取他的弩弓。
而自己……
尼寇萊看著肩膀上的弩箭,恨恨咬牙。
這個「撐到最後」的遊戲,看來勝負已分。
到最後了嗎?
尼寇萊再次握住肩膀上的弩箭,不顧劇痛,試圖逃離它的鉗製。
「但她還是走了。」
蒙蒂落寞的聲音傳來。
「那個秘科派來的操蛋刺客,大概是個新手。」亡號鴉吃吃笑著,但隕星者卻聽得出其中的寒意。
「就像我剛入這一行的時候一樣,他面對孩子,無法下手……最終連累了阿黛爾。」
他的情緒低落下去,「她的死,把我稍有意義的人生,重新丟回了深不見底的黑暗。」
蒙蒂的表情慢慢變得猙獰,「更深,更黑,更暗。」
尼寇萊痛吼出聲,但他肩膀上的弩箭依舊難以拔出,情急之下,他試著反過來抵住岩壁,試圖把自己「抽」出來。
蒙蒂甩了甩腦袋,小心翼翼地伸出燒傷的手臂作為平衡,踏出了第一步。
「白刃衛隊存在的意義,就是成為保衛北地的利刃。」
「但我,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了。」蒙蒂陰沉地道,「於是我不找了——活著就是意義,這就夠了。」
尼寇萊面容扭曲,竭盡全力,但弩箭似乎卡死在了骨頭中間,難以動彈。
「只要能生存下去。」蒙蒂的聲音在繼續,「哪管我的忠誠屬於誰。」
隕星者額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多。
「只要沒有了猶豫的機會。」蒙蒂咬緊牙根,看著對方徒勞無功的努力,在喘息中肅然道。
「我就能不再猶豫。」
亡號鴉扯起嘴角,露出狠色,「別怪我,刺頭——這就是人生。」
無望掙脫的隕星者最終放棄了努力,他像認命般舒出一口氣,看向對手。
蒙蒂則露出微笑,轉向自己的弩弓。
然而下一刻,一個年輕飽滿的公鴨嗓大喇喇地傳來,「呼呼,這玩意兒……可真不輕啊。」
死鬥中的兩個男人都生生地愣住了。
他們齊齊轉頭。
只見太陽底下,一個形容狼狽的少年,正站在時光之弩掉落的位置——那把黑色的詭異臂弩,就握在他的手裡。
「我記得……是這麼上弦的吧?」
少年穩穩地站在地上,皺著眉頭把腳伸進十字弩頂部的腳蹬裡,死死踩住它,彎下腰,雙手握住連在弩臂上的掛鉤,鉤住弩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腰背用力,吃力地拉著弩弦,直起身來。
弩弦慢慢地變形,拉長。
「嗯啊——是第一次的緣故嗎。」少年憋著臉,咬牙道,「怎麼,這麼,緊……」
終於,只聽「噠」地一聲。
弩弦到位。
少年鬆了一口氣,呼哧呼哧地喘息著,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把時光之弩抱起來,露出笑容。
尼寇萊和蒙蒂都呆呆地望著那個少年,目光難以置信地聚焦在他活動自如的四肢上。
「怎麼會……」隕星者的眼睛裡寫滿了震驚和不解,他死死地盯著少年,仿佛恨不得把他解剖。
但此時的尼寇萊卻口舌笨拙,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我剛剛明明把你……把你的手腳都……」
少年的眉頭一挑。
「啊,你是說這個嗎?」
少年看著重傷難復的兩個男人,慢慢舉起左手,不好意思地使勁甩了甩。
「嗯,感覺上,左手腕確實有些硬。」重新站起來的泰爾斯.璨星王子聳了聳肩,看上去有些靦腆地微笑道。
「不曉得,可能長歪了一些。」
蒙蒂瞪圓了眼睛。
「不可能。」虛弱的亡號鴉身形一晃,他趕緊扶住岩壁,但驚愕的表情卻一分不變。
他轉向尼寇萊,仿佛要從對手那裡獲得證明,「可你剛剛確實把他的骨頭給……」
尼寇萊回給蒙蒂一個臭臉,「廢話。」
泰爾斯絲毫沒有顧及兩個男人心情的意思,很高興地在原地踏了兩步,動作利落,毫無滯澀。
讓尼寇萊和蒙蒂越發驚疑。
泰爾斯看著兩個呆滯的男人,歎了一口氣,「這有什麼好稀奇的,你們難道不知道嗎?」
第二王子輕笑一聲。
「這,就是璨星王室之所以能統治星辰將近七百年的秘密……」
尼寇萊眉心一動,蒙蒂瞳孔一縮!
兩人同時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只見泰爾斯露出神秘的表情。
「據說啊,帝國皇室的血脈來自諸神。」星辰王子挑挑眉毛,指了指天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他們連鮮血都是璀璨的金色,要是在太陽底下,還能閃閃發光呢!」
兩個男人頓時石化在原地。
「骨折骨裂什麼的……」泰爾斯笑著露出一口大白牙,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
「我們兩分鐘就能痊愈了。」
才怪。
泰爾斯暗暗腹誹道,感受著獄河之罪留下的疲憊和虛弱。
以及——
「咕咕……」
此時,一聲奇怪的響聲,從泰爾斯的肚子裡傳來。
王子臉上一熱。
但尼寇萊和蒙蒂依舊用看怪物的眼神,愣愣地盯著他,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也許是他們的目光太過熾熱,也許是場面過於尷尬,泰爾斯不由得咳嗽了一聲,打斷沉默的現狀。
「好了,現在兩位聽我說……」
泰爾斯愉快地抱著黑色的臂弩,把一根落在地上的弩箭使勁按進凹槽裡。
他托舉起隨時可以擊發的時光之弩,扣住機括,弩臂頂住右腋。
泰爾斯閉上左眼,箭頭瞄準被釘在岩壁上,動彈不得的隕星者。
尼寇萊臉色一白。
他不甘心地再次掙扎了一次,卻只能看著釘穿手臂肩膀的弩箭處,滲出更多的鮮血。
「那麼,現在,我們有個問題亟待解答。」
「請問,尊敬的瑟瑞.尼寇萊勳爵。」傷勢全無,如同煥然一新般的泰爾斯抬起頭,笑眯眯地問道,「你吃飯……」
「用的是右手吧?」
尼寇萊愣愣地盯著泰爾斯手上的臂弩。
但一秒之後,他只是毫不示弱地冷冷哼聲,「操你。」
泰爾斯眨了眨眼睛。
「哈哈哈哈——」
一邊扶著岩壁的亡號鴉發出吃吃的笑聲。
「算了,不管您是怎麼辦到的。」蒙蒂開心地笑道,「總之,幹得漂亮,殿下,現在我們只需要……」
泰爾斯面色一肅!
他托舉弩臂的雙手動了。
那個瞬間,尼寇萊的不甘和蒙蒂的笑容同時凝固在了臉上。
神色嚴肅的泰爾斯沒有朝著隕星者扣動扳機。
但他手上的時光弩卻轉過了一個角度。
直直指向了——
內德.蒙蒂。
「我剛剛聽見了,只要能生存下去。」泰爾斯死死瞄準蒙蒂,冷冷地道,「哪管你的忠誠屬於誰,是麼。」
亡號鴉不可置信地盯著他。
只見王子微微眯眼,「那麼,告訴我,蒙蒂勳爵……」
「你的忠誠屬於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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