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魔法] 王國血脈 作者:無主之劍 (連載中)

 
al3311232323 2016-11-13 00:44:12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4 2643495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1-31 11:46
卷五.背叛者們 第208章 不一樣的活法

  當泰爾斯疲憊地踩著腳下的沙子走來時,王室衛隊的大部分人都臉色嚴肅地起立等待。

  敬意凜然。

  唯有坐得最遠的薩克埃爾,不緊不慢地向他轉頭。

  荒漠裡,泰爾斯犁開一步又一步的沙子。

  他的每一步都陷進沙裡,但他每一次都全力掙脫沙礫,重新邁出下一步。

  一如往常。

  終於,泰爾斯在所有人的面前停下腳步。

  他靜靜地望著形容狼狽、面色灰暗的王室衛隊。

  就是這群人啊……

  正在跟軍糧餅作鬥爭的快繩轉了轉眼珠,也趕忙連滾帶爬地站起來,一面對泰爾斯死命指著自己,一面露出「嘿,是我啊」的諂媚微笑。

  貝萊蒂看了看小巴尼,又看了看薩克埃爾,發現他們都沒有要發言的樣子,只得嘆出一口氣。

  「殿下……」

  可泰爾斯打斷了他。

  「結束了。」

  在詫異的眾人面前,王子露出笑容。

  「雖然千百人目擊了你們逃獄的一幕……」

  泰爾斯的聲音低落下來。

  「但……都結束了。」

  結束了?

  貝萊蒂和塔爾丁對望一眼,彼此讀出驚訝。

  王子轉過身,看著黎明的荒漠裡,一隊又一隊的騎兵在調度下飛速來回,傳達著羅曼的命令,又看著瑞奇回到他的人中間,安撫著對這邊指指點點的雇傭兵們。

  「官方說法是,在刃牙營地的內亂中,傳說之翼親自處決了每一個逃犯,不留活口。」

  衛隊們面露驚疑,彼此相覷。

  少年幽幽地道。

  「所以,十八年前入獄的所有衛隊囚犯,至此悉數離世。」

  「你們……明白了嗎?」

  所有人都放緩呼吸,消化著這個消息。

  泰爾斯眼神一黯。

  「我想做得更多,重翻你們的舊案,洗脫你們的罪名,恢復你們的名譽,但是……」

  他沒有再說下去。

  衛隊的人們沉默著,時不時對望幾眼,滿布猶豫與茫然。

  「殿下……」

  貝萊蒂深吸一口氣,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氣。

  「我們,我們……」

  但泰爾斯自顧自地道。

  「威廉姆斯男爵會安排好剩下的一切,秘科也好,軍隊也罷,你們不會再受到阻攔。」

  小巴尼皺起眉頭。

  「至於怎麼離開這兒,掩藏身份,隱姓埋名……」

  泰爾斯一個個掃過眼前疲憊困乏而傷痕累累的衛隊們,聲音沙啞。

  「你們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我相信你們會有辦法。」

  掩藏身份,隱姓埋名……

  貝萊蒂和其他幾人對視幾眼,彼此不解。

  不等其他人反應,泰爾斯就看向那個嬉皮笑臉的家夥。

  「再幫我個忙,把快繩——這家夥帶上,帶離這裡,讓他遠離有心人的視野。」

  眾人齊齊轉頭,還在傻笑的快繩面色一僵。

  「別問他是誰,也別問他從哪兒來。」

  泰爾斯神色疲困地看著快繩,勉力擠出微笑。

  「這是我欠他的。」

  快繩愣住了。

  說完這些,泰爾斯嘆了口氣,踩了踩腳下鬆軟冰冷而死氣沉沉的沙礫。

  「現在。」

  他抬起頭,看向東方的初陽。

  「你們自由了。」

  自由。

  這個詞說出口的刹那,所有人衛隊成員都愣了一下。

  包括薩克埃爾。

  自由?

  那一瞬,茫然與迷惘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布里和坎農疑惑地循著視線看向東方,略顯動搖。

  小巴尼望著腳下的沙子,陷入沉思。

  貝萊蒂和塔爾丁愣愣地看著大家,不知何言。

  快繩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珠,似乎明白這不是發言的好時機。

  唯有薩克埃爾,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泰爾斯。

  「好好享受。」

  泰爾斯深深地看了他們幾眼,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轉過身去。

  他步履蹣跚地,走向沙丘下牽著白馬,如畫中人般英挺而立的羅曼。

  「殿下。」

  就在此時,貝萊蒂終於忍不住開口。

  「那您呢?」

  他的話把沉浸出神的人們從難言的氣氛裡拖出。

  泰爾斯停下了腳步。

  但他並不回頭。

  「我是個王子,記得嗎?」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看著遠處的羅曼。

  「我會跟他們回去,先回刃牙營地。」

  「再回永星城。」

  回到我的起點。

  去面對我的命運……

  泰爾斯握緊拳頭。

  我的未來。

  「殿下。」

  貝萊蒂深吸一口氣,看了看左右,跟同僚們彼此點點頭。

  「讓我們跟隨你吧。」

  「無論是刃牙營地,還是永星城。」

  泰爾斯輕輕蹙眉。

  只見貝萊蒂上前一步,對著泰爾斯的背影,按著胸口真誠地道。

  「此劍只為帝令揮舞。」

  「只為帝敕斷折。」

  塔爾丁和坎農同樣手按胸口,肅穆地跟從道。

  「別無他用。」

  泰爾斯微微一顫。

  他緩緩回過頭來,看著眼前這群傷痕累累,疲憊不堪,卻依舊竭力挺起胸膛,伸直腰板的老兵。

  也許……

  就像十八年前一樣。

  泰爾斯不禁有些感慨。

  那個瞬間,荒漠上一片寂靜。

  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的快繩左顧右盼,尷尬的他好歹還是把那句「我能先走嗎」給壓了下去。

  幾秒後,泰爾斯輕輕地笑了。

  「首先,我不是皇帝。」

  王子嘆息道。

  「這世上早就沒有皇帝了。」

  衛隊們放下手臂,微微詫異。

  「其次,我無法說服我父親,而他只會把你們再度投進監獄。」

  泰爾斯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掃向他們臉上的烙印。

  「或者更糟。」

  衛隊眾人似乎一時反應不過來,面面相覷。

  泰爾斯笑了笑,搖頭默拒,拔步離開。

  留下一眾迷茫不解的衛隊。

  又是一陣微風吹拂,把略略上升的熱度吹散了一些。

  「但我們已經死了。」

  塔爾丁的蒼涼嗓音低低地響起,止住了泰爾斯的步伐。

  只見塔爾丁出神地看著腳下的沙地,緩緩抬起頭。

  「殿下,我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他的話讓其餘的衛隊們一陣情緒不穩。

  站得最遠的薩克埃爾甚至扭過了頭。

  「讓我們為您效力吧,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我們唯一的價值了。」塔爾丁苦澀地道。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唯一的價值……

  他想起衛隊的誓詞,突然百感交集。

  王室衛隊,是麼?

  感受著無言的悲哀,少年點點頭,露出笑容。

  「如果在以前,在我小的時候,也許我會說『好的,來為我效力吧』。」

  「但是現在……。」

  王子出神了一刹。

  他隨即抬起頭,真誠地望向每一個人,接收著他們或迷茫,或不甘,或空洞,或失落的眼神。

  「十八年了,你們已經為星辰,為復興宮,為璨星王室……更重要的是,為自己,為自己的選擇,付出足夠多的代價了。」

  許多人身形一顫。

  泰爾斯緩步走回塔爾丁的身前,看著他疑惑的眼神。

  「你們需要的,是重生。」

  泰爾斯想要搭上他的肩膀,卻遺憾地發現由於身高,這個動作有些尷尬。

  「是真正地、自在地、不受束縛地、不受限制地……」

  少年無奈地聳聳肩,只得握起拳頭,在塔爾丁的肩膀上輕敲了一記。

  「……活下去。」

  風沙吹拂,把泰爾斯的話吹向遠方。

  衛隊的諸人都愣愣地看著眼前的王子。

  沉默與迷惘一時籠罩了這裡。

  「而相信我,你們總是有地方可去的。」

  泰爾斯露出一個柔和的微笑,看向朝日初升的東方。

  「更好的地方。」

  塔爾丁愣愣地看著王子。

  貝萊蒂張口欲言,卻最終沒說什麼。

  但小巴尼那渾厚的聲音響起,吸引了注意。

  「就星辰的歷史來看,作為王子絕不輕鬆。」

  泰爾斯皺眉轉頭,看著小巴尼穿過一眾身影,來到他的面前。

  「你會需要一支視野之外的隱匿力量。」

  「我們很適合,作為你在復興宮之外的利劍。」

  小巴尼站到眾人之前,目光灼灼地盯著泰爾斯。

  泰爾斯愣了一秒。

  作為王子……

  視野外的……

  隱匿力量……

  那個瞬間,泰爾斯想起了很多。

  比如,努恩王給他的那張復興宮地圖。

  比如,亡號鴉那對奄奄一息的瘋狂眼神。

  以及很久以前,黑先知陰惻惻的語調。

  這讓泰爾斯略略有些出神。

  「巧了。」

  泰爾斯抬起頭,微笑看向眾人。

  「釺子,剛剛那個詭影之盾的家夥,他也對我說了類似的話。」

  這話讓所有人又是一愣。

  詭影之盾?

  「想要成為我手裡秘而不宣的利刃。」

  但泰爾斯隨即失聲而笑。

  「力量?」

  在眾人不明所以的眼神中,泰爾斯不無唏噓地抬起頭來,看向一望無際的荒漠。

  「是啊,我把你們從黑暗的地牢,從無底的深淵,從永恒的噩夢裡拉了出來。」

  他搖著頭,攤著雙手嗤笑道。

  「所以,我收獲了你們的忠誠?」

  「而你們能成為我的力量?」

  王子貌似自言自語的話讓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

  「然後呢,我們就君臣相得,建功立業,橫掃四方,名留青史?」

  泰爾斯望著日出的遠方,眼裡有著他人難懂的戲謔。

  「好故事。」

  「夠寫一本。」

  衛隊們面面相覷,驚疑不已。

  貝萊蒂試探著問道。

  「殿下……」

  但泰爾斯很快回過神來,面色複雜地開口。

  「很久以前,我認識一個家夥。」

  「他總是微笑著,看著孩子們墜入無盡深淵,看著他們無助掙扎,再微笑著,以拯救者的姿態出現,對他們伸出援手。」

  「這樣,他就能占據沒有瑕疵的高地,借著無可指責的倫理,施恩得報,心無愧疚、肩無負擔、天經地義地成為被拯救者的主人,收獲一個個對他死心塌地、感恩戴德的手下。」

  泰爾斯輕輕嘆息,他的話讓貝萊蒂和塔爾丁對視一眼,面露疑惑。

  王子環顧著眼前的眾人,看著他們零落疲乏的身姿,落寞地道。

  「如果修改一下視角和筆法,虛美隱惡,他那樣的人足夠成為傳奇故事的主角,形象完美、順理成章地在終章結局裡成就功業,和諧世界。」

  泰爾斯幽幽道。

  「除了……我曾是那些孩子們的一員。」

  眾人沉默了。

  泰爾斯安靜了兩秒,隨即抬起頭來。

  「你知道,薩克埃爾的那句話還是有些道理的。」

  「我在想……」

  「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幫你們,還是幫我自己?」

  衛隊老兵們又是一陣愕然。

  唯有刑罰騎士直直向他看來,目光晦澀。

  只見泰爾斯帶著深意的目光直射每一個人的眼睛,喊出他們的名字。

  「巴尼,貝萊蒂,塔爾丁,坎農,布里……」

  「薩克埃爾。」

  被喊到的人都不禁下意識地挺身。

  「聽好了。」

  泰爾斯嚴肅而認真地道。

  「救了你們的不是我,而是你們自己。」

  「你們的自由,是你們自己贏來的。」

  「你們不欠我什麼。」

  這話讓許多人都愣住了。

  「你們受盡折磨,千辛萬苦地逃出生天。」

  泰爾斯看著營地的方向,語氣堅決。

  「不是為了向我效忠,不是為了換一副枷鎖,不是為了換一個主人。」

  「不是為了原地踏步,不是為了重回那個權力的深淵。」

  王子不容置疑地看著每一個人,就連快繩也下意識地立正站好。

  「若你們逃出白骨之牢後,卻變反過來成了我的手下,成為第二王子的博弈籌碼……」

  「那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和你們過去承受的一切,就都失去意義了。」

  泰爾斯緊了緊喉嚨,嘆息道。

  「只不過是以另一個璨星的自私,把你們拴回舊日的遊戲,推回十八年前的漩渦,噩夢再現罷了。」

  「你們……不值得這樣的命運。」

  那個瞬間,所有人都一時無言。

  薩克埃爾看他的眼神變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小巴尼的聲音緩緩響起。

  先鋒官皺緊眉頭,似乎鐵了心要反駁泰爾斯的話。

  「別的不談,至少,我們都知道了你的……秘密。」

  他的最後一個詞咬得特別用力。

  也讓在場的所有人齊齊變色!

  就連泰爾斯也表情一黯。

  我的秘密。

  眾人後的快繩下意識抓住了手裡的時光弩。

  小巴尼不顧貝萊蒂和塔爾丁的眼色,咬牙道。

  「為你的安全和利益計,如果不利用這個機會把我們束縛在你的身邊,壯大自身……」

  「那是很不智的。」

  小巴尼冷冷道。

  「如果稍有泄露,等待你的命運……會很不妙。」

  泰爾斯沉默著。

  貝萊蒂拍了拍巴尼的肩膀,但後者就是不理會他。

  但幾秒後,泰爾斯抬起頭來,釋然一笑。

  「不久之前,我遇到了一位王子——另一位。」

  眾人一陣疑惑。

  唯有快繩勃然色變。

  「我們選擇的生活方式,注定了我們的結局,無關權力,無關地位。」

  「如果我成天蠅營狗苟、提心吊膽,乃至鑽營陰謀詭計,在乎權勢利益……」

  泰爾斯有意無意地看著人群中的快繩,嘆息道。

  「那我永遠都掙脫不了命運的枷鎖。」

  他的話讓所有人都沉默了。

  泰爾斯望著每一個人。

  「就像現在的你們。」

  「你們的選擇,決定了你們所獲得的,究竟是另一副換了名字的鎖鏈,抑或是……」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真正的自由。」

  眾人微微動容,就連小巴尼也輕輕低頭。

  在許多人開始沉思的時候,一道久未響起的聲音卻穿透了風沙。

  「你不像你父親。」

  眾人紛紛扭頭,驚訝地發現,發言的是站在外圍的薩克埃爾。

  父親。

  泰爾斯的腦海裡冒出閔迪思廳裡,第一次父子相見的情景。

  他又想起了北境,想起了龍血,想起了刃牙營地。

  想起王座上的那頂王冠,那柄權杖。

  父親。

  但泰爾斯只是微微出神,隨即展顏一笑。

  「因為我不是他。」

  他肯定地道。

  「也永遠不會是。」

  薩克埃爾定定地望著他,卻突然輕嗤一聲。

  「未必。」

  這讓泰爾斯的笑容淡了一些。

  然而,薩克埃爾卻說出了下一句話。

  「你母親已經去世了。」

  泰爾斯頓時一驚!

  只見刑罰騎士淡淡道。

  「別再找她了。」

  一瞬間,所有目光都齊齊轉向薩克埃爾。

  已經……去世了?

  「什麼意思?」

  反應過來的泰爾斯驚異地道。

  「你認識我母親?瑟蘭婕拉娜?」

  但薩克埃爾只是搖搖頭,表情化回淡漠。「不。」

  「記得我的話。」

  這一次,泰爾斯盯了他很久。

  他說的話……

  去世了……

  那麼……

  最後,面對冰塊般沉默的薩克埃爾,王子只能無奈嘆息。

  「算了,我猜你也不會告訴我。」

  薩克埃爾並不答話,只是冷冷地望著他。

  但泰爾斯旋即輕嗤。

  「『已經去世了,別再找她了』……」

  「你知道,薩克埃爾,語言裡最有趣的部分是什麼嗎。」

  薩克埃爾皺起眉頭。

  王子眯起眼睛。

  「人們總喜歡把重點放在後面。」

  這話倒是讓薩克埃爾一愣。

  泰爾斯笑了。

  遠處響起戰馬的嘶鳴。

  王子吸了一口氣,放棄了繼續追問,轉頭看著漸漸升高的初陽。

  「王室衛隊,最後一次,我以泰爾斯.璨星的身份命令……不,告訴你們。」

  衛隊眾人頓時肅然起敬。

  只聽王子幽幽地道。

  「噩夢已散,黑暗不再。」

  他認真掃過每一個人。

  神情倔強的巴尼,滿面擔憂的貝萊蒂,神色晦暗的塔爾丁,畏縮如故的坎農,心有不甘的布里……

  沉默不言的薩克埃爾。

  以及呆呆的快繩。

  「從此刻開始,真正自由地……」

  他露出笑容。

  「活下去。」

  說完這些,泰爾斯不管其他人的反應,果斷回過身,走向遠處的沙丘——那裡,羅曼在等他。

  泰爾斯就像來時一樣,拖著疲憊的身體,一步步地趟開沙礫。

  走向他的歸途。

  晨光照耀,在他的背影上綻出金黃色的反光。

  結束了。

  跟這些……

  他的眼前閃過地牢裡的一切。

  感慨萬分。

  可惜啊……

  「殿下。」

  身後傳來貝萊蒂略帶哽咽的微弱喊聲。

  但泰爾斯只是搖搖頭,繼續跋涉。

  別了。

  王室衛隊。

  身後傳來一道微弱的悶響。

  出神的泰爾斯沒有回頭。

  但下一秒,越來越多的悶響,接二連三地傳來。

  遠處的騎兵和雇傭兵們似乎看到了什麼,微微嘩然,紛紛向這邊投來目光。

  嗯?

  被打斷了思緒的泰爾斯停下了腳步。

  遠處的羅曼皺起眉頭,瑞奇也停下與屬下的對話。

  他們齊齊朝這邊看來。

  被這些異常提醒,泰爾斯疑惑地回頭。

  而他隨即愣住了。

  這是……

  初晨照耀,漫漫黃沙。

  只見六個固執的身影,如鐵鑄般紮在荒漠的地平線上,略略前傾。

  光影模糊間,拉出整齊而一致的道道身影,經受著晨光與風沙的洗刷。

  這是……

  泰爾斯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薩克埃爾、小巴尼、貝萊蒂……

  是王室衛隊。

  風沙習習,衛隊的所有人,不知何時已經在沙地裡齊齊單膝跪下。

  他們一語不發,紋絲不動,看不清面貌,也辨不清表情。

  他們只是右掌抵胸,左臂後擺,對著王子的方向……

  深深低頭。

  仿佛最後的致敬。

  那一刻,泰爾斯看著六個跪地的身影,突覺胸口一沉。

  他抿了抿嘴。

  但泰爾斯終究沒說什麼。

  他似笑非笑地舉起右拳,輕輕砸了砸胸口。

  然後果斷回頭。

  身後,六個身影把頭垂得更低。

  站在遠處的傳說之翼皺眉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遠方,金黃色的沙丘間,六個滿身傷痕的漢子牢牢地跪在地上,朝著同一個方向低頭行禮。

  近處,微白的天幕下,瘦弱少年緩緩走來,步伐艱難卻堅定,表情苦澀而欣慰。

  仿佛一幅油畫。

  「璨星。」羅曼嘟噥著,冷哼一聲。

  災禍之劍的隊伍裡,約什不爽地看著那六個身影,對身邊看得有些癡的塞米爾不屑地道。

  「如果你想,可以加入他們。」

  「反正你也忘不掉。」

  塞米爾面色一沉,隨即轉向約什。

  「我還以為你會比我清楚呢。」

  約什一愣。

  「清楚什麼?」

  塞米爾輕嗤一聲,看向天際。

  「你會忘掉你的妻兒嗎,約什?」

  妻兒……

  約什僵住了。

  他不自覺地捏緊劍柄,咬住牙關。

  看著約什的樣子,塞米爾嘆了一口氣。

  「是啊,我知道。」

  「但是啊,有些事物一旦失去。」塞米爾遠遠地看著六個單膝跪地的身影緩緩起立,話語悵惘。

  「就無可挽回了。」

  下一刻,塞米爾迷惘的眼神重回堅決。

  「除了未來,我們已經走投無路。」

  「一無所有。」

  塞米爾自顧自地轉身離開。

  留下背後一臉複雜的約什。

  約什看了看那六個身影,又看了看塞米爾的背影。

  克雷走來,奇怪地問道。「怎麼了?」

  約什搖了搖頭。

  「沒什麼。」

  「切,自以為是的帝國佬。」

  他不忿地嘟囔著道,回身收拾行裝。

  遠處,泰爾斯忍著回頭的欲望,一步一步地向前。

  直到快繩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嘿!」

  泰爾斯愕然回頭,下意識地接住懷裡的包裹。

  「你的行李。」

  快繩站在他的身後,語氣有些低落。

  「還有你的……弩。」

  快繩又一把將時光弩拋給他,逼得泰爾斯一陣手忙腳亂。

  快繩嘆了一口氣,看著緩緩起身,漸行漸遠的王室衛隊們。

  「你確定不要他們?」

  「他們會是很好的助力,又難得跟你有這麼深的羈絆,對你忠心耿耿,願意為你出生入死。」

  泰爾斯吃力地掛好包裹,吐了口氣,笑道。

  「也許。」

  快繩皺眉道。

  「你知道,你的身份本就不妙……如果擁有他們做手下,那至少未來遇到意外的時候……」

  他沒有說下去。

  泰爾斯翹了翹嘴角。

  是啊,正是如此,所以……

  「災禍之劍。」

  泰爾斯突然出聲。

  「你知道嗎,他們專門尋找那些落入無盡深淵的末路人,利用後者心中的絕望空洞,許以空妄的承諾,俘虜他們的精神,趁人之危,把走投無路的他們,收為己用。」

  「哪怕推他們入深淵的人不是瑞奇。」

  泰爾斯看著一臉疑惑的快繩,認真道。

  「而我討厭那種感覺。」

  快繩眯起眼睛,表示不解。

  泰爾斯嘆了口氣,把目光從王室衛隊的背影上收回,看向天空。

  「就像命運裡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冥冥中把這些可憐人折磨得傷痕累累,瘋狂絕望,就只是為了今天,為了我站在這裡的時候,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成為我的棋子,為我所用,直到完成早就注定好的終章。」

  快繩愣住了。

  只見泰爾斯幽幽地道。

  「但我做不到,做不到那種虛偽、無恥和自私。」

  「他們不是我的棋子。」

  「正如我也不是命運的棋子。」

  兩人沉默了幾秒。

  快繩嘆息道。

  「如果我父親在這裡,一定會罵你愚蠢。」

  努恩王?

  是啊。

  也許吧。

  泰爾斯笑了。

  「你知道嗎,那個瑞奇,他說我的終結之力一直在隨波逐流,左右搖擺,沒有方向。」

  「我覺得,他說得很對。」

  「所以我做出了我的選擇。」

  泰爾斯定定地盯著快繩。

  「就像你也做出了選擇。」

  「僅此而已。」

  這句話讓快繩的表情淡了下來,露出深思的神色。

  幾秒後,快繩突然開口。

  「你不一樣了。」

  泰爾斯愕然。

  「什麼不一樣?」

  快繩搖搖頭。

  「我說不上來,但是……」

  快繩皺起眉頭,打量著泰爾斯。

  「我能感覺到。」

  「跟之前在荒漠裡的那個泰爾斯比起來……」

  快繩煞有介事,表情凝重而認真。

  「你好像多了點什麼,又少了點什麼。」

  兩人面對面,沉默了好幾秒。

  泰爾斯揚了揚眉毛,無奈一笑。

  「也許……我長大了吧。」

  快繩挑挑眉毛。

  「你知道,這趟旅途,讓我學到了很多。」

  泰爾斯微微嘆息,望向西北方,望向來時的方向,竟有些癡了。

  「甚至超過……之前六年的總和。」

  快繩看著他的樣子,嘆了口氣。

  「所以這就是道別了——你要回去做王子了,是麼。」

  泰爾斯回過神來。

  「我猜,是的。」

  帶著若有若無的傷感,他無奈地調侃道。

  「回到權力的鎖鏈裡。」

  權力的鎖鏈。

  快繩沉默了幾秒。

  「身為王子,泰爾斯,你覺得我父親怎麼樣?」

  快繩突兀地道。

  「作為一個國王?」

  泰爾斯一愣。

  努恩王?

  想起這個名字,泰爾斯回想起許許多多的過去,不禁蹙眉。

  埃克斯特的怒恩七世。

  作為……國王?

  看著快繩或悲哀或不忿的表情,泰爾斯輕嘆道。

  「他是當之無愧的一代霸主。」

  「高瞻遠矚,手腕過人,英明睿智又冷酷無情。」

  只是……

  不太幸運。

  泰爾斯黯然低頭。

  「是啊。」

  快繩仿佛被激起了回憶,恍惚地點頭。

  「你覺得,你跟他比起來,怎麼樣?」

  我?

  跟努恩王?

  泰爾斯又愣住了。

  不過幾秒,回想起對方挑戰佩菲特的決絕,毒殺阿歷克斯的狠厲,喝令諸大公的威嚴,傳遞「凱旋」的果斷,親征災禍的膽魄,以及他深藏幕後,把自己和倫巴都算計其中的無數陰謀後……

  泰爾斯不禁失笑。

  「不,我就算終此一生……」

  「也不及他萬一。」

  快繩沉默了,他面色不佳,像是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回憶。

  「聽著,泰爾斯。」

  幾秒後,快繩嘆息道。

  「我不知道龍騎王、寒王、斷鋼和低語者那樣的埃克斯特明君是如何率領千軍,統禦萬方的……」

  「也不知道復興王、守誓者、賢君那樣的星辰君主如何興盛國家,帶來大治……」

  說起這麼多人名,他的語氣一反平時的輕鬆幽默,頗有些認真。

  這讓泰爾斯不太適應。

  這一秒,快繩的臉上盡是嚴肅,激得泰爾斯下意識地挺起腰。

  仿佛眼前的人又變回了那個摩拉爾.沃爾頓。

  「但今天之後,我至少知道了一件事。」

  摩拉爾緊緊地盯著少年。

  「泰爾斯,無論是我的父親,還是我的兄長。」

  他緩緩搖頭,語氣卻斬釘截鐵。

  「他們連你的一根小指頭……」

  「都比不上。」

  沉默。

  久久的沉默。

  望著摩拉爾堅決而不容置疑的眼神,泰爾斯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他……

  他說……

  什麼?

  「摩拉爾,你……」好不容易反應過來的泰爾斯下意識地開口。

  但摩拉爾打斷了他。

  「泰爾斯。」只見努恩王的次子緩緩逼近,單手按住泰爾斯的肩膀。

  「成為一個國王。」

  「一個好國王。」

  這一刻,摩拉爾.沃爾頓王子的眼裡閃爍著少見的光芒。

  「因為今天之後,我相信,你會比他們,比其他的國王們更好。」

  「你能證明,即便在權力的枷鎖之中……」

  「也能有不一樣的活法。」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1-31 11:47
卷五.背叛者們 第209章 找個女朋友

  陽光下,泰爾斯愣然看著微笑的摩拉爾。

  思索著他驚人的話語。

  幾秒後,星辰王子呼出一口氣,笑了。

  「你什麼時候學會拍馬屁了?」

  「拍馬屁?」

  摩拉爾輕哼一聲,眼裡漫出淡淡的懷念。

  「六年前。」

  摩拉爾看向天空,略有感慨。

  「當我被瓦里爾邦的幾個小巷混混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顫抖著爬到路邊,向路人乞食的時候。」

  「我就學會了。」

  泰爾斯的笑容一收。

  是麼。

  他看著眼前形容不整,滿身傷痕,但卻微笑依舊的摩拉爾。

  想像著對方的曾經。

  這麼說,過去六年,當自己在英靈宮裡面對著裡斯班與隕星者的監視目光時……

  這個家夥……

  泰爾斯突然想起對方的話。

  『要笑,泰爾斯,因為生活已經夠沉重了……』

  『要笑,才能讓它變輕一些。』

  思及此處,泰爾斯看著摩拉爾的眼神已經不一樣了。

  他深吸一口氣,竭力讓道別的語氣聽上去輕鬆一些。

  「那為什麼,你拉人存錢的生意,總是推銷不出去?」

  摩拉爾的面色頓時一僵。

  泰爾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摩拉爾低下頭,撓了撓滿布灰塵與沙礫,似乎有些掉色的頭髮。

  幾秒後,他的臉頰鬆了下來。

  「好吧,作為臨別的真誠……」

  摩拉爾重新抬起頭,釋放出一絲難得的釋然。

  「二十九個。」

  泰爾斯沒有聽懂。

  「什麼?」

  只見摩拉爾嗬嗬一笑,看著泰爾斯的目光裡多了一些東西。

  「兩個月來,我幫坦帕拉來了二十九個存錢預險的客戶。」

  什麼?

  泰爾斯愣了一秒。

  「二十九個?」

  王子旋即反應過來,愕然道。

  「但是,我記得坎澤,他才是你……」

  摩拉爾輕笑著接過了他的話。

  「可憐巴巴、千辛萬苦求來的第一筆生意?」

  泰爾斯將信將疑地點點頭。

  看著疑惑的泰爾斯,摩拉爾聳了聳肩。

  「是啊,不過……」

  外號快繩的男人露出稍有的精明。

  「他們每個人私底下來找我的時候,都是這麼以為的。」

  泰爾斯一愣。

  都是這麼以為的?

  「可你昨天晚上,還在酒館裡醉醺醺地向我哭訴……」他下意識地回憶著。

  摩拉爾嘆了口氣,用飽含憐憫與無奈的目光掃了少年一眼。

  「是啊,因為,本來你才是第三十筆生意。」

  「一個富有同情心又有些小錢的小貴族,無論『生吃』還是『剝皮』,『出口』還是『自銷』,都足以填補坎澤的損失。」

  泰爾斯呆滯地看著眼前的年輕男人。

  他說什麼?

  第三十筆生意……

  生吃,剝皮……

  出口,自銷……

  摩拉爾反應過來,歉意地望向別處,抓抓下巴。

  「抱歉,行內用語。」

  「但坦帕說你是他舊識的朋友,而且身份明顯不一般,所以我們放過了你,想再觀察觀察,沒有把戲演下去——無論是迷藥還是騙術,或者其他。」

  泰爾斯愣住了。

  他突然想起了酒館老板坦帕的「第一課」,以及他的「西荒老啤酒」。

  行內……

  把戲……

  迷藥,騙術……

  等等。

  這個家夥……

  隨著慢慢想通,泰爾斯看著摩拉爾的目光越來越不對。

  所以,當快繩放倒了迪恩,需要毀屍滅跡的時候,第一時間想找的人,才會是坦帕。

  因為……

  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在一起……

  偷蒙拐騙的……

  團夥?

  泰爾斯的臉色頓時難看至極。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一臉無辜樣的摩拉爾。

  「可是『丹特的大劍』,他們不會讓你這麼做……」

  摩拉爾咳嗽了一聲。

  「路易莎隊長,記得嗎?」

  泰爾斯又是一愣,隨即想起傭兵小隊裡那個領頭的女戰士。

  路易莎.丹特。

  只見摩拉爾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

  「按照規矩,販劍的在荒漠裡撿到『白豬』,如果是『生吃』加『出口』——比如到血瓶幫或白牢,那路易莎能從坦帕那裡分潤兩成。」

  什麼?

  泰爾斯又一次僵住了。

  撿到。

  白豬。

  分潤?

  「如果是配合坦帕演戲,在營地裡『剝皮』和『自銷』,就兩成半。」

  「甚至直接賣到麥基的荒骨部族——他們有通向西邊的門路,但那就複雜多了,我級別還不夠。」

  摩拉爾摸了摸耳朵,雙手無處安放般上下摩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我們才會把你……吸納成我們的一員。」

  泰爾斯的臉頰已經僵死在原處,只是機械性地維持著抽搐的笑容。

  摩拉爾無奈地指了指遠處的刃牙營地。

  「只不過大迪恩一直堅持,不馬上把你『變現』,要等進了營地再做打算。」

  「當然,我們現在知道為什麼了。」

  變現。

  泰爾斯呆呆地看著摩拉爾。

  一秒。

  兩秒。

  眼前的年輕男人露出牙面,仍然是那一副沒心沒肺的傻笑表情。

  但這一刻起,泰爾斯從對方眼中看出的已經不再是淳樸與笨拙。

  而是狡黠與奸詐。

  「我告訴過你的,無論大荒漠還是刃牙營地……」

  摩拉爾瞄著泰爾斯的表情,竭力擺出一副無奈的樣子,尬笑道。

  「都很危險的嘛。」

  泰爾斯發現,自己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他只能呆愣在原地。

  思緒一片混亂。

  所以……

  路易莎.丹特,那個有著爽朗微笑,對上獸人也毫不退縮,看上去既陽光又有擔當的女傭兵隊長。

  以及眼前這個看似無辜搞笑,一直以來都以為是「負責講笑話」的新人快繩。

  還有救助了他的——丹特的大劍。

  套路。

  全特麼是套路。

  那個瞬間,泰爾斯只感覺一片迷茫。

  從領頭的男爵。

  到底下的雇傭兵。

  這麼說,刃牙營地,還真是……

  民風淳樸呢。

  泰爾斯抽搐著嘴角,複雜地想道。

  但陰霾沒有縈繞王子多久。

  幾秒後,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排掉心中的灰暗,在驚訝的摩拉爾面前失聲而笑。

  「哈哈哈——」

  面對著驚疑不定的摩拉爾,笑聲連連的泰爾斯突然發現,當自己經歷了一切,再回頭過來發掘這些雞零狗碎的插曲細節的時候,占據他心胸的已經不是曾經的不忿與憤怒。

  而是久違的釋然。

  和豁達。

  「哈哈哈哈——」

  就好像過去六年裡的曲折與不安,都隨著這幾聲長笑而煙消雲散。

  不複沉重。

  原來……

  這就是我啊。

  「哈哈哈——」

  泰爾斯的笑聲逐漸演變成大笑,把摩拉爾驚得逐漸變色,差點以為他瘋了。

  終於,好幾秒之後,泰爾斯停下了大笑,重新看向面色古怪的摩拉爾。

  「所以,康瑪斯的經歷,對你還是有幫助的,對麼?」

  摩拉爾面色一黯。

  「啊。」

  另一位王子點點頭,眼神晦澀。

  「幫助很大。」

  「至少,我距離租下第一艘海船的錢越來越近了。」

  摩拉爾抬起視線,驅散其中的陰沉,換上泰爾斯所熟悉的樂觀與快意。

  「而我很確信,無論是我父親和哥哥,他們都做不到這一點——至少,沒有頭銜的時候不行。」

  他眯起眼睛,指了指泰爾斯,露出一個狡獪的笑容。

  「你也一樣。」

  泰爾斯看著他的樣子,再次大笑。

  但這一次,摩拉爾也跟他一起笑了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泰爾斯收斂了笑容,略帶深意地道。

  「你知道嗎,摩拉爾.沃爾頓。」

  突兀的全名——以及真名——讓眼前大笑著的男子微微一僵,停下來聽著泰爾斯的下一句話。

  「你大概是埃克斯特有史以來最特殊,可能也是最神奇的王子。」

  摩拉爾垂頭沉默。

  泰爾斯細細地盯著他。

  「錯了。」

  幾秒後,摩拉爾重新抬起頭,露出那一口北地人的大白牙。

  「我的名字……」

  「叫『快繩』。」

  「是個水手……和販劍的。」

  快繩。

  泰爾斯沉默了。

  他看著自得而快意的快繩,心裡突然冒出一絲說不明的空洞。

  摩拉爾.沃爾頓,他是快繩。

  那……

  他自己呢?

  泰爾斯.璨星。

  他又是誰呢?

  幾縷風沙掠過這片空地。

  泰爾斯盯了快繩很久,終於點了點頭,隨即甩動右臂。

  下一秒,快繩下意識地接住了泰爾斯拋來的東西!

  快繩看著懷裡的武器,滿臉驚訝地抬起頭。

  「這是什麼?」

  泰爾斯笑了笑,指了指扔到對方懷裡的時光弩。

  「你的第三十筆生意。」

  第三十筆……

  快繩愣了幾秒,不可置信地問道。

  「你,你確定?」

  「你知道這……」

  泰爾斯嗯了一聲,點點頭。

  「這玩意兒本來就是北地人的。」

  「而我也不想再擔心,什麼時候會被它幹掉。」

  說到這個秘密,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快繩嘆了口氣,卻行動迅速、毫不猶豫地背好臂弩。

  「作為一個災……那啥,你還真慷慨。」

  慷慨。

  泰爾斯撲哧一笑。

  「是啊。」

  反正,慷慨的又不是我。

  快繩輕哼一聲,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

  「別得意。」

  星辰王子看著快繩,仿佛要把這個在荒漠裡遇到的不合格「同行」從頭到尾再打量一遍,嘆息道。

  「如果我死了,按照規矩,你可得賠上不少。」

  快繩也收起了笑容,靜靜地回望著他。

  賠上不少……

  是麼。

  「那就……」

  只見快繩淡淡道。

  「別死。」

  別死。

  兩人靜靜站著,沉默了一陣。

  幾秒後,泰爾斯輕聲道。

  「好。」

  不知為何,泰爾斯突然感覺到。

  這就是最後的臨別了。

  星辰王子吐出一口氣。

  「而你,別忘了,暗室要你的人,倫巴要你的命。」

  泰爾斯認真地看著快繩。

  「別被逮住了。」

  這一次,快繩也沉默了一會兒。

  他看著泰爾斯臉上的瘀傷,這才慢慢地回答。

  「好。」

  微風刮來。

  「所以,我們沒問題了?」泰爾斯淡淡問道。

  快繩深邃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是的。」

  但就在泰爾斯和快繩都相對無言,臨別的感傷氣氛要漫溢出來的時候……

  「咚!」

  一支手臂突然從背後環住了快繩!

  「別煩擾殿下了,我們的路還長著呢……」

  只見王室衛隊的塔爾丁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在泰爾斯的愕然和快繩的掙扎下,態度強硬,不由分說地把快繩一把拉走!

  「別擔心殿下,我們會好好照顧他的!」

  塔爾丁咬牙切齒地拖著快繩,似乎有什麼深仇大恨。

  泰爾斯驚異地看著快繩一邊求救掙扎,一邊不忘向他揮手告別。

  「啊啊——那個,泰爾斯……」

  懵懂的星辰王子只能下意識地點頭。

  「哦,那就好……」

  但塔爾丁的語氣突然一變,滿布擔憂。

  「還有,那個,殿下啊……」

  帶著一絲猶豫與躊躇,塔爾丁欲言又止。

  泰爾斯揚眉示疑。

  但塔爾丁狐疑地看了看快繩,又緊張地看了看泰爾斯,最後還是硬下心,語重心長地道。

  「您也是年紀了,該找個……」

  「女朋友了。」

  啊?

  泰爾斯一愣。

  塔爾丁為難地擠擠眼神。

  「你知道……女的。」

  一頭霧水的泰爾斯眨了眨眼。

  但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塔爾丁就強硬地把快繩一把撈到肩膀上,扛著一路小跑,向王室衛隊的隊伍衝去!

  「好外甥懷亞,對吧?我們這麼久沒見面了——來,讓我看看!」

  「啊啊啊,你是我舅,舅舅?對不對?不不不——舅舅不要啊!」

  遠去的背影外,塔爾丁的怒喝和快繩的哀嚎此起彼伏,看著泰爾斯一愣一愣的。

  明白了什麼的王子失聲一笑。

  他突然發現,遠走的王室衛隊分成了兩邊。

  一側,小巴尼和貝萊蒂等人,神色不爽地看著塔爾丁和快繩向他們飛奔而去。

  另一側,薩克埃爾的背影孤獨地飄零在沙地中,在晨光下漸漸遠走,不曾回首。

  就像一個頂點出發的兩條線,在不同的方向上漸行漸遠。

  再不交會。

  這讓泰爾斯深思起來。

  另一個方向,鮮血鳴笛的雇傭兵們也紛紛撤離,瑞奇臨走前給了他一個深邃的眼神,讓泰爾斯不由一愣。

  那家夥……

  「咻!」

  就在此時,一道與之前不一樣的銳響,從天空傳來!

  「警戒!」

  遠處的騎兵們頓時行動起來,紛紛整裝上馬,拉開機動陣型。

  泰爾斯也不禁緊張起來。

  傳說之翼皺起眉頭。

  直到一個從遠處奔來的傳令騎士放聲道。

  「警戒撤銷!」

  「友軍!」

  緊張不已的騎兵這才撤下警戒,恢復正常。

  但很快,銳響傳來的方向,兩匹快馬由遠及近,迅速奔來。

  泰爾斯疑惑地看著那兩匹快馬,馬上的兩個男人輕裝行進,看著不像士兵。

  可下一秒,馬上傳來的聲音就讓他表情大變。

  「這裡是王國秘科!」

  只見馬上的男人飛馳而來,高高地舉著一個卷軸,遠望著沙丘下四散而去的眾人,語氣裡滿布憤怒和不甘。

  「以凱瑟爾陛下,及莫拉特.漢森勳爵的名義!」

  「在場的所有嫌犯和目標……」

  「一律不準離開!」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1-31 11:52
卷五.背叛者們 第210章 讓我更……興奮

  糟糕。

  凱瑟爾陛下和漢森勳爵……

  王國秘科?

  泰爾斯下意識地握緊拳頭,往王室衛隊們越來越小的背影方向看了一眼。

  也許是國王的名頭震撼,或者是秘科的名聲駭人,隨著騎士的聲音傳開,羅曼麾下的數百騎兵,從外圍的警戒者到內部的等待者,頓時一片嘩然。

  騎馬的兩個秘科成員越來越近。

  不,不止兩人,在他們的身後,足足十幾騎滾滾而來。

  反應過來的泰爾斯臉色煞白地轉向遠處的羅曼。

  「嘿,小白——我是說,威廉姆斯!」

  他大喊出聲,語氣裡盡是焦急。

  「也許我能用身份拖延……」

  但羅曼的反應比他更快!

  「慌什麼!」

  傳說之翼騎在他的白馬上,耳環搖曳,英姿勃勃。

  他一邊催蹄上前,一邊怒吼著喝令周圍的屬下,壓下他們的不安。

  「做你們該做的事!」

  羅曼緩緩靠近,瞥了泰爾斯一眼。

  泰爾斯嚇了一跳,此刻的傳說之翼渾身散發著不祥的情緒,表情陰雲密布,仿佛雷霆在即。

  「你也一樣。」

  他在白馬上冷冷道。

  少年下意識地點點頭。

  羅曼這才抬起頭,看向十幾名越來越近的騎士

  十幾秒後,十幾名馬背上的秘科成員終於奔馳到泰爾斯近前,熟練地下馬。

  手舉卷軸的當先一人看上去有些微胖,遠看頗有些喜氣,他穿著西荒常見的薄衣和頭巾,氣喘吁吁;

  跟著的第二人則目光灼灼,臉龐硬朗,在馬上的動作從容不迫。但不知為何,泰爾斯總覺得他的上唇和左頷有些微紅,仿佛沾過什麼唇彩之類的顏料。

  他們身後的騎士們面貌各不相同,但都身著不一樣的服飾,商人、傭兵、農夫、牧民,各自不一。

  這就是……

  秘科?

  泰爾斯心中警惕。

  微胖的男人領頭當先,辛苦地踩著沙子,想要把手裡的卷軸舉得更高一些。

  「這是漢森勳爵的委派手令,上面還有陛下的確認簽字……」

  他的西荒口音很重,他身後那個從容而硬朗的男人則細細地打量起傳說之翼身後的少年。

  泰爾斯頭疼地看著那支據說是來自黑先知的手令,心裡想著希望前王室衛隊們跑得更快一些。

  畢竟,無論是他們還是快繩,都不是什麼適合出現在秘科視野裡的存在。

  至於這裡……

  希望小白臉和他能拖得更久一些。

  羅曼輕哼一聲,利落又不失優雅地蹬下馬鞍,隨意地接過胖男人手裡的那支卷軸。

  「所以,你們他媽的是誰。」

  相比起他的英俊容貌,羅曼語氣冷漠,用詞粗鄙。

  絲毫沒有要寒暄的意思。

  硬朗的男人與微胖的男人齊齊一愣,他們身後的秘科眾人也表情不一。

  「威廉姆斯……」

  微胖的男人似乎在強忍著不耐煩,他說完名字,想起了什麼,這才加上頭銜。

  「男爵,大人。」

  羅曼斜著眼打量他。

  「我是秘科派駐西荒的人之一,你可以叫我戈麥斯。」

  微胖的戈麥斯調整好自己的呼吸,咬牙切齒地向身後的硬朗男人伸手示意。

  「安排這次行動的時候,我們曾經見過幾次,也許您不記得了,而這是我的上司……」

  但羅曼接下來的動作,把包括泰爾斯在內的所有人都驚呆了。

  只見傳說之翼從容地拉開那支秘科的手令,卻連看也不看,而是滿不在乎地把它……

  一撕兩斷。

  戈麥斯和他的上司,包括秘科的十幾人都狠狠皺眉。

  泰爾斯挑起眉毛,微微低頭,預感不妙。

  「我知道你們是誰。」

  傳說之翼目光如冰,他當著秘科所有人的面,一邊毫不在意地,繼續把卷軸撕成更小的碎片,一邊寒聲道。

  「我的意思是……」

  「你們他媽的,『以為』自己是誰啊?」

  秘科領頭的兩人面色一僵。

  傳說之翼連續撕扯了四五下,直到秘科的手令變成無數紙碎,被他冷笑著一把撒開。

  「就跑到這裡來……命令我?」

  手令的碎片則飄灑一片,與沙礫同歸大地。

  臥槽。

  泰爾斯瞪眼看著滿地的紙片,心情複雜。

  這麼囂張的嗎?

  傳說之翼不屑地看著眼前的秘科來人,眼神裡帶著危險的意味。

  秘科的眾人望著一地的紙屑,望著羅曼的眼睛紛紛化出滿滿敵意。

  「那上面還有陛下的簽字……」

  戈麥斯看著對方不敬的行為,呼吸急促起來,他捏緊拳頭,氣得臉頰發抖。

  但就在戈麥斯要發作的刹那,他的上司從身後一把按住前者的肩膀。

  「我相信這就是泰爾斯殿下?」

  被叫到名字的泰爾斯眼神一動。

  面貌硬朗的男人比戈麥斯要高出半頭,腰間掛著一把荒漠常見的彎刀,他把戈麥斯拉退一步,自己踏上前來,躬身一禮。

  他身後的秘科眾人,包括戈麥斯在內,也都齊齊鞠躬。

  「王子殿下,初次見面,我是王國秘科在西荒的最高負責人,諾布。」

  諾布的嗓音略粗,雖然也沾染了一些西荒口音,但泰爾斯卻聽得很明白,而且清楚地從用語和習慣辨認出,對方似乎來自中央領。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該死。

  秘科,秘科,又是秘科。

  而且是,西荒的最高負責人……

  「額,你好?」

  泰爾斯挺胸抬頭,尷尬地扯了扯身上一些破口的地方,把臉上的青腫扭到背光處,努力維持住一國王子的威嚴。

  看上去明顯比戈麥斯要沉著的諾布抬起頭,語氣恭敬。

  「殿下,歡迎歸國,看來我的同僚們在北地的營救行動很成功。」

  他眼神犀利。

  「但為了王國,我還有幾個小小的問題……」

  小小的問題……

  糟糕。

  他會問什麼?

  沙丘後面,那幫逃跑的白骨之牢囚犯?

  但就在泰爾斯頭疼著要怎麼應付眼前的秘科人,好讓他們忽略掉正在遠處緩緩離去的那些背影時,羅曼卻一把按住了他。

  「小子,到後面去。」

  傳說之翼不客氣地打斷了諾布的話。

  「讓大人說話。」

  這讓兩位秘科成員的臉色再次一變。

  換了以前,泰爾斯也許會不爽羅曼的語氣,但這一次,他是實打實地感激羅曼的插話拯救了他。

  泰爾斯裝出一副大難才脫的病懨懨臉色,就坡下驢地後退幾步。

  讓羅曼對上秘科的諾布。

  諾布的臉色有些難看,但他還是有禮地鞠躬。

  「威廉姆斯大人,感謝您不辭勞苦地接回王子,為王國再立一功。」

  可惜,他的禮貌大概撞上了鐵板。

  「有話就說。」傳說之翼輕哼著。

  「有屁快放。」

  諾布表情一僵。

  他身後的戈麥斯更是氣得皺眉。

  但此時,不知道是看到了王室衛隊還是災禍之劍們離去的背影,戈麥斯臉色大變,指著遠處一隊步行著撤退的人,向著身後的眾人下令道。

  「不,諾布,那些人在離開!」

  「先去攔住他們……」

  秘科的一眾人員顯然訓練有素,不等戈麥斯說完,就齊齊拉韁上馬,準備攔截遠去的眾人。

  泰爾斯內心一驚。

  該死!

  不管被發現的是王室衛隊還是災禍之劍……

  得先攔下他們。

  但正當他準備站出來,拿身份來拖延時間的時候,傳說之翼突然揮了揮手!

  「噗噔,噗噔……」

  下一秒,無數馬蹄敲擊沙地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諾布和戈麥斯臉色一變,下意識地回頭!

  只見羅曼手下的上百騎兵如浪潮卷動,迅捷地馳來!

  面色凶悍的騎兵們在十幾秒的時間裡組成一個鬆散卻不容忽視,來回奔馳的環形陣,隔著數十尺的距離,將秘科眾人團團圍住,刀劍出鞘,弓弩上弦。

  殺機滿滿。

  「噗噔,噗噔……」

  馬蹄滾滾,煙塵翕張,秘科的一眾人等驚疑不定,下意識地抓緊武器。

  「男爵?」

  諾布難以置信地看著羅曼。

  後者冷哼一聲。

  「在這裡,唯一有權指揮的人。」傳說之翼放下了手,冷冷地看著眼前的人們。

  「只有我。」

  「明白了嗎?」

  戈麥斯一愣,隨即咬牙切齒。

  「不,你這是……」

  但諾布再次回手按住了戈麥斯,他俯身低頭。

  「大人,我們無意冒犯,更無意干涉您的指揮權。」

  「只是關於今晚的聯合行動。」諾布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的語氣很是謙恭。

  「王國秘科,有幾個問題要請教。」

  羅曼輕輕地瞥了他一眼,轉向遠處冒煙的營地。

  「問題?」

  「所以,你要審問我?」他輕聲道。

  諾布勉強微笑了一下。

  「不,只是討論。」

  似乎是怕對方不肯相信,諾布立刻回頭,吩咐他的手下人們。

  「所有人,下馬,退開。」

  在秘科的屬下們猶豫與緊張的眼神中,諾布微笑道。

  「我們只是需要一點空間和時間,跟男爵大人私下聊聊。」

  除了戈麥斯之外,秘科的眾人們紛紛對視著,最終還是齊齊下馬,牽著韁繩,退後到安全的距離。

  傳說之翼的騎兵們立刻改變陣勢,分出數十騎,貼身而來,幾乎像是監視一樣,等著他們牽馬到遠處。

  諾布回頭看向羅曼,眼神認真。

  仿佛在等待什麼。

  傳說之翼哼了一聲,這才舉起右臂,做出一個手勢。

  「噗噔,噗噔……」

  馬蹄聲再次大變。

  環繞著眾人的騎兵們這才在指揮官的命令下刀劍入鞘,弓弩下弦,緩緩退開。

  這片空地恢復平靜,緊張的氣氛鬆弛下來。

  「草,那些人……」

  無能為力的戈麥斯不甘心地望著愈行愈遠的雇傭兵和王室衛隊,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

  泰爾斯也不知不覺鬆了一口氣。

  眼見衝突平息,表現沉著的諾布這才點點頭。

  「男爵大人,按照原計劃,我們會在刃牙營地的不幸遇難中,『鞏固』西荒貴族的忠誠與順從。」

  「順便,我們借著這個「營地空虛、有機可趁」的假象,引誘、煽動盤踞在此的一眾宵小,一網打盡,清理西部前線。」

  諾布冷靜地望著羅曼,目光灼灼。

  「當然,您才是行動的關鍵人與指揮者,而秘科則從旁協助您。」

  聽著他們對話的泰爾斯下意識地拉了拉包裹。

  果然。

  但羅曼只是眯著眼睛,毫不在意地回了個鼻音。

  「嗯哼。」

  他神情自若,身姿凜然。

  顯然,傳說之翼的傲慢讓微胖的戈麥斯很不滿意,但諾布卻絲毫不受影響地繼續道。

  「但我們埋伏了半夜,除了幾個不重要的小卒子,就只在白骨之牢門口逮到了某個堅稱自己面見過凱瑟爾陛下,能取得外交豁免的北地貴族。」

  他語氣不甘。

  泰爾斯皺緊眉頭。

  那是拉塞爾。

  代表的是……查曼王。

  「還有某個關係深厚的酒館老板、傭兵中介,當然,男爵大人,我們相信在敲打完那個坦帕之後,營地裡歷史悠久、盤根錯節的雇傭兵們會安分許多,您的統治也會更加穩固順利。」

  諾布一邊說話,一邊觀察著傳說之翼的表情,他的用詞很小心,似乎怕驚擾了什麼。

  酒館老板。

  泰爾斯心裡又是一陣擔心。

  坦帕跟快繩的關係可不淺,萬一他抖出什麼……

  但羅曼依舊只是回應一個淡淡的鼻音。

  「嗯哼。」

  像極了畫布上那些姿態十足,卻靜止不動的肖像。

  諾布微微蹙眉,但他很快回複了正常。

  這一次,他認真而謹慎地道。

  「但我們沒有抓到『釺子』。」

  釺子。

  泰爾斯拳頭一緊。

  「他是我們近期追蹤的重要目標,可能掌握著相當一部分的詭影之盾,包括他們在星辰邊境與埃克斯特國內的部署。」

  「以及關於詭影之盾裡其他高層的機密。」

  諾布的神情很嚴肅,眼神裡有著不甘。

  「而我們也沒有等到那群,由大人您雇傭的,從終結之塔叛出的神秘雇傭兵。」

  諾布說著,懷疑地望向視線遠端攜刀帶劍,眼見就要離開視野的雇傭兵們。

  「按照計劃,因為災禍之劍人數眾多,戰力驚人,必須在收網時馬上拿下。」

  「而他們的價值絲毫不低於詭影。」

  諾布緊緊盯著羅曼,似乎要他作出什麼反應。

  但傳說之翼只是繼續盯著冒煙的營地,並不回話。

  戈麥斯忍受不住了,他開口接過上司的話。

  「聽著,我們的兩大目標都沒有出現!而你們連說好的計劃安排也沒有執行,所以只可能是——」

  但他沒說完。

  「我猜測!」

  再一次,諾布打斷了戈麥斯,同時用嚴厲的眼神警告屬下。

  「一定是男爵大人您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來不及通知我們的緊急情況,所以不得己更改了行動的部署?」

  傳說之翼依舊沒有動彈。

  但諾布的雙眼卻炯炯有神,向著泰爾斯一瞥。

  「您出於某個原因——比如為了拯救王子——才打開了只在緊急時刻使用的機密出口?」

  「從而讓目標,意外地逃出了我們的羅網?」

  他仿佛在逼問著什麼。

  羅網。

  泰爾斯想起來了,無論是瑞奇還是塞米爾,災禍之劍們下到地牢後,無論面對詭影之盾還是面對他們,從始至終的態度都是「別回地面」。

  他明白了什麼。

  這一次,傳說之翼終於做出了反應。

  「所以你們收網結束,出了營地,就追到這兒來了。」

  他轉過頭,掃視著肅穆的諾布和憤然的戈麥斯。

  「不算太笨。」

  諾布從鼻子裡呼出一口氣,似乎壓下了一波情緒。

  「好吧,災禍之劍就算了……」

  「但是詭影之盾的釺子,我猜他正在您的手裡吧?」

  羅曼突然嗤笑了一聲,仿佛打破冰山的陽光。

  「別擔心。」

  「我處理好他了。」

  諾布眼眸一縮。

  「『處理』?」

  傳說之翼轉過身,敲了敲左肩上的巨大顱骨,左耳的精致耳飾隨著他的動作一陣輕搖。

  「你的那個釺子,我碰巧發現,他是血色之年裡謀刺海曼王子和荼毒刃牙營地的主凶。」

  「所以我給了他……應得的懲罰。」

  泰爾斯和諾布同時一動。

  「懲罰?」

  諾布皺起眉,跟戈麥斯對望一眼。

  傳說之翼側過身,向遠處的一片空地示意了一下。

  「如果你想要他——至少大部分————的屍體,請便。」

  諾布和戈麥斯循方向望去,在空地上看到一具已經半入黃沙的無頭男屍。

  「至於另外的部分——抱歉,我要收藏。」

  縱然泰爾斯已經見過不少死人,但那具被羅曼「加工」過的釺子屍體實在是太有想像力了。

  肩膀以上的部位一片狼藉,沾滿了紅白雙色的不明液體與被切削下來的軟體組織(比如眼珠),望之不似人形,讓他有作嘔的欲望。

  看到目標屍體的那一刻,諾布和戈麥斯的臉色瞬間蒼白起來,諾布甚至身形一晃!

  不。

  「那是,那真是……」這是難以置信的戈麥斯。

  「他死了?」諾布咬著牙,情緒絲毫不下於戈麥斯。

  傳說之翼冷哼一聲,轉過身。

  「回去的時候告訴你父親,告訴凱瑟爾,報仇了,不用謝。」

  泰爾斯搓了搓鼻子,望向別處。

  秘科的兩人呼吸急促,自動忽略了對方直呼國王名字的話,只是愣然地望著釺子的屍體。

  整整好幾秒。

  那副死不甘心的樣子,甚至連泰爾斯都忍不住要為他們感到難過了。

  風沙襲來,晨光遍地。

  但秘科的兩人卻像死了母親一樣,面色鐵青地回過頭來。

  「原來如此……」

  泰爾斯看得出來,諾布強忍著心裡的不快和憤怒。

  「那麼,大人,至於那群販劍的,被您雇傭來幹髒活的,他們也被『處理』了嗎?」

  傳說之翼諷刺地朝泰爾斯看了一眼。

  「他們手上掌握著王子,所以,對,我只能放他們走。」

  泰爾斯只得配合羅曼,對狐疑的諾布露出一個快繩式的傻笑。

  「王子……」

  「放他們走?」

  諾布緊緊握拳,心有不甘。

  但他身後的戈麥斯卻忍不住大喊出聲。

  「不可能,你明明有著壓倒性的兵力……」

  但諾布又一次極快地按住了戈麥斯。

  戈麥斯憤恨地收住嘴,卻毫不掩飾眼裡的厭惡感。

  「男爵大人!」

  諾布艱難地從牙齒間咬出字句。

  「我知道陛下信任您,也知道這次的行動裡他給了您極大的自主權……」

  「但對這場……不完美的抓捕行動。」

  諾布狠狠盯著釺子的屍體,仿佛無比痛苦。

  「我想,無論是王國秘科和漢森勳爵,也許都需要您的一個解釋。」

  那個瞬間,泰爾斯仿佛感到周圍的氣溫下降了一些。

  「解釋?」

  只見傳說之翼抬起頭來,表情危險。

  「比如?」

  諾布按住氣得七竅生煙的戈麥斯,喘息著道。

  「大人,無論是詭影之盾,還是災禍之劍,他們的價值都很高,關係重大,有些甚至涉及我們秘科執行了幾個月,幾年,甚至更久的計劃和行動。」

  「而您不應該擅自武斷地『處理』,而是控制住他們,讓我們來處理!」

  「這才是忠於王國,忠於陛下的行為!」

  諾布的話音落下。

  傳說之翼一動不動。

  戈麥斯狠狠捏拳。

  「當然,現在釺子死了,這無可挽回。」諾布眼見對方絲毫不為所動,語氣裡也帶上了一絲焦急,他指向遠方。

  「但是我看得見,災禍之劍還在視野之中。」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

  如果瑞奇和他的人落到秘科的手上,那塞米爾,包括跟他們打過交道的王室衛隊……

  諾布咬著牙,語氣軟化。

  「而據我所知,您麾下的星塵衛隊是輕騎裡的頂尖精銳,穿插追襲無人能敵,衝鋒陷陣冠絕荒漠……」

  諾布焦急而認真地道。

  「男爵閣下,只要攔住他們,我們還有機會……彌補。」

  傳說之翼抬起頭,看向遠處災禍之劍們消失的方向。

  他沉默了幾秒。

  短短的幾秒,卻讓泰爾斯無比緊張。

  終於,羅曼回過頭,抬起腳步,緩緩前行。

  「告訴我,小子。」

  他望著諾布的眼神越發鋒利。

  「你這是在教我嗎?」

  諾布一愣。

  「教我怎麼做我的工作?」羅曼傲慢地道。

  教我。

  諾布明白了什麼,臉色煞白。

  下一秒,他深呼吸了一口。

  「當然不是,我只是……」

  羅曼哼了一聲打斷他。

  「那就好。」

  他一字一句地道。

  「而我現在告訴你,讓——他——們——走。」

  諾布一僵,握緊的拳頭開始顫抖。

  仿佛在堅忍著什麼。

  戈麥斯也狠狠咬緊下唇。

  傳說之翼轉過視線,遠遠望著混亂了好久的刃牙營地。

  「你們照著做就好。」

  他回過身,把氣得發抖的兩位秘科成員留在身後。

  但就在下一刻,在泰爾斯以為一切就要這樣結束的時候……

  「羅曼.威廉姆斯!」

  「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聽見全名,羅曼則略略一僵。

  身姿挺拔的他緩緩回頭。

  但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出言的人不是一臉憤慨的、微胖的戈麥斯。

  而是他的上司。

  那個沉著冷靜,謙恭有禮的諾布。

  「你確定,就這麼放他們走?」

  只見諾布瞪著眼睛,面貌陰沉。

  把他身後的戈麥斯都嚇了一跳。

  傳說之翼皺了皺眉,好像看到了什麼奇怪的事情。

  「你是聾了,還是傻了?」

  諾布閉上眼睛,深呼吸三口。

  「不,我只是……」

  他身後的戈麥斯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按住他的肩膀。

  「諾布,你……」

  下一秒,諾布猛地睜眼!

  「我只是受夠了!」

  泰爾斯發現,先前那個沉著的秘科西荒負責人——諾布已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渾身顫抖,咬牙切齒的憤怒男人。

  「傳說之翼,星辰的三名帥?」

  「你真的配嗎?」

  「就因為你喜歡殺人,喜歡血腥,喜歡雕刻人頭骨作飾品?」

  聽得泰爾斯一陣皺眉。

  傳說之翼似乎也被這句話震了一下,他沉默了一秒,這才緩緩開口。

  「噢。」

  傳說之翼似乎在咀嚼這句話。

  「什麼意思?」

  諾布踏前一步,死死盯著容貌脫俗的羅曼,斬釘截鐵。

  「我的意思是。」

  「從血色之年開始,我來到西荒的這十幾年裡。」

  「羅曼.威廉姆斯,你這滿身娘兒們味兒的家夥……」

  「除了仗著陛下的寬容與失察,在刃牙營地裡我行我素、蠻橫自專,割地自據、罔顧命令,飛揚跋扈、作威作福……」

  諾布的雙目裡仿佛噴發著怒火。

  「難道還幹過什麼好事兒嗎?」

  此言一出,在場的其他人都驚了一下。

  我行我素、蠻橫自專……

  割地自據、罔顧命令……

  飛揚跋扈、作威作福……

  臥槽。

  這一連串的形容——或者指控,讓泰爾斯大開眼界。

  他壓著心底的震驚,蹙眉看向一動不動的傳說之翼,回想起對他的印象。

  嗯,好像……

  也沒什麼大錯?

  諾布身後的戈麥斯似乎被上司嚇壞了,他從後抱住諾布的胸膛,想把他向後拖。

  「諾布,你瘋了,別再說了……」

  但是傳說之翼擺了擺手阻止他,眼裡透出少見的興趣。

  「不,不,不,讓他講。」

  羅曼緊緊盯著滿面怒容的諾布,慢慢走回來。

  「我喜歡聽不同的意見。」

  「它們是有益的。」

  「讓我更……」

  傳說之翼舔了舔嘴唇,配上英俊的面容,顯得更加神秘而清秀。

  「興奮。」

  那個瞬間,泰爾斯在空氣裡嗅到一絲不妙的意味。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2-24 20:41
卷五.背叛者們 第211章 長得好看

  「興奮?」

  諾布緩緩推開試圖阻止他的戈麥斯。

  「別誤會了。」

  「如非必要,我們也不願意跟你這冷漠自私,異於常人的冷血娘娘腔打交道。」

  傳說之翼微翹嘴角。

  而諾布卻冷哼一聲。

  「反正,你把刃牙營地搞得烏煙瘴氣人人自危,把不管是中央還是西荒的官員貴族都得罪了個遍,把我們的工作鬧得一塌糊塗不得安寧,把荒漠裡的部族平衡攪成一團漿糊……也不是第一天了。」

  傳說之翼靜靜聽著,一動不動。

  泰爾斯的目光不斷地在諾布和傳說之翼之間來回,感覺他們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

  諾布頓了一下,緩緩指向冒煙的刃牙營地,再指向釺子的屍體。

  「可是這一次?」

  「這次不同。」

  諾布的聲音低沉下來。

  「你知道釺子的價值有多大嗎,知道他關係到多少事情嗎?」

  「你知道漢森勳爵有多重視這件事,知道這件任務對我們意味著什麼嗎?」

  「你知道這是連陛下都親自過問,讓秘科『務必盡力而為』的王國大案嗎?」

  諾布猛地回頭,直視傳說之翼。

  「你知道我們付出了多少,才在這無人記起的西荒,迎來這個機會嗎?」

  傳說之翼微微眯眼。

  「十八年。」

  說到這裡,諾布像是想起了什麼,他沉默了一瞬,呼吸加速。

  「跟你那用血染出來的爵位不同,威廉姆斯。」

  「我和我的人,我們因為血色之年裡的一次失誤,而被勳爵懲罰,貶職降級,流放到西荒……」

  「從此守著這片犄角旮旯、鳥不拉屎的邊荒破地,跟無數的人渣罪犯打交道……」

  他眼神複雜,神情恍惚。

  「足足十八年了。」

  泰爾斯目色一動。

  羅曼依舊姿態優雅,不為所動。

  身後的戈麥斯長聲嘆息。

  「諾布……」

  但諾布根本不理會他,只是盯著滿臉冷漠的傳說之翼。

  「十八年了,渾渾噩噩,昏昏沉沉,不見前途,不見希望,絲毫沒有出頭之日,只能日復一日地看著手下風華正茂的小子們垂頭喪氣,慢慢老去,你明白這是一種怎樣的折磨嗎?」

  泰爾斯聽著他的話,心中一動。

  渾渾噩噩,昏昏沉沉。

  不見前途,不見希望。

  迪恩、杜羅、王室衛隊、災禍之劍,甚至那個獸人戰酋……

  而現在……

  是秘科的諾布。

  似乎這片土地讓每一個人都找到了理由,不甘沉寂,鋌而走險。

  刃牙營地,西荒,大荒漠。

  這究竟是片怎樣的地方呢。

  諾布指向遠處冒煙的營地,又看向泰爾斯。

  「終於,十八年後,好不容易……王子要經此歸國,西荒要再次洗牌,陛下要借機成事……」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極力壓抑自己。

  「我們這群被遺忘者,才被再次想起。」

  「我才再次有了條件和理由,向勳爵求來這樣一個翻身之機,挖出釺子,挖出詭影之盾,挖出騰和他的走狗們。」

  諾布望向那具無頭的死屍。

  「你知道,作為我們十幾年來唯一的希望,這次的行動對於遠離王國中心,對於遠離勳爵和陛下的視線,默默無聞無人問津的我們,有多重要嗎?」

  諾布的臉色青紅一片,他指著釺子的屍體,似乎找不到其他合適的詞兒。

  「十八年了,而你就這麼,這麼把他……『處理』了?」

  「把我們十八年來唯一的翻身機會……處理了?」

  諾布咬牙道。

  「這不能接受。」

  但羅曼只是側眼瞥著諾布,似乎饒有興趣。

  「所以呢?」

  諾布向前一步。

  「所以把他們追回來,威廉姆斯。」

  諾布死死盯著遠處越來越遠的人影。

  「把那些放走的人——無論是災禍之劍還是別的什麼人——追回來,我們也許還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挽救這次失敗。」

  「立下功勞,扭轉局勢。」

  「扭轉……我們的未來。」

  泰爾斯心中一沉,諾布似乎下定了決心,要追回那些逃跑的人。

  「否則呢?」

  傳說之翼冷笑道。

  諾布雙目通紅,胸膛起伏。

  「否則,傳說之翼。」

  他看著羅曼,語氣越發陰狠。

  「別忘了,你的一切,你的爵位,你的軍隊,你的領地,你一切的一切,都是陛下和王國賜予你的。」

  傳說之翼微微蹙眉。

  諾布身後的戈麥斯眼眸一張!

  只聽諾布冷冷道。

  「你手下的王室常備軍,那所謂縱橫荒漠的星塵衛隊,它們的補給,裝備、戰馬、軍資、人員,包括所駐紮的刃牙營地,全都是陛下的。」

  「而他隨時能收回來,讓你變回那個一無所有,一文不值的西荒小雜兵。」

  預感到了什麼的泰爾斯突覺不妥。

  糟糕,他這是在……

  但他已經來不及做什麼了,只見諾布咬牙切齒,字字鏗鏘。

  「而你知道,這怎麼才能實現嗎?」

  那一瞬,傳說之翼的眼神為之一變!

  「諾布!」

  戈麥斯打斷了上司,深吸一口氣,準備全力攔住他。

  「諾布,夠了,我們先回……」

  但傳說之翼再度發話了。

  「我說了,『讓他講』。」

  羅曼冷冷地盯著戈麥斯,目光裡蘊藏的意味嚇得後者一僵。

  「有哪個詞兒你聽不懂嗎?」

  他的這句話仿佛點燃了油桶。

  只見諾布眼神一冷,猛地甩開戈麥斯的手。

  「違抗王令,破壞要務,裡通外敵,包庇罪惡,私縱要犯,養寇自重,上下其手,同流合汙,謀害同僚,私開白骨之牢,謀害王國血脈,危及星辰利益……」

  諾布娓娓道來,讓泰爾斯心中叫糟。

  「這就是你今天所做的。」

  他異常的舉動驚動了外圍的騎兵和秘科眾人,他們紛紛投來驚疑的目光。

  但傳說之翼沒有打斷他。

  他麾下的騎兵們也繼續維持著對峙的態勢。

  諾布冷笑一聲。

  「至於十八年來,你和你手下的人渣們做出的那些爛事兒,勒索、受賄、酷刑、虐待、劫掠、濫殺,圈地自肥、中飽私囊,甚至在戰場上下黑手,謀害貴族同儕……」

  諾布死死瞪著傳說之翼,每說一個詞,戈麥斯的臉色就是一變。

  「我們也早就厭煩了替你擦屁股。」

  什麼?

  這些罪名……

  泰爾斯越聽越是心驚。

  只聽諾布冷冰冰地道。

  「十八年,我們收集的每一項證據,每一個罪名,都足夠讓復興宮對刃牙男爵震怒不已,讓西荒那些恨你久已的貴族們欣喜若狂,讓王國上下對你鄙夷唾棄,讓威名赫赫的你身敗名裂……」

  「而以上全部,我們會連同你這幾年來所有的汙糟事兒,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如實回報給御前會議,給陛下和漢森勳爵。」

  諾布的眼裡流露出一絲瘋狂。

  「直到承受多方壓力的他不得不決定,剝奪你的一切。」

  「從爵位到軍隊。」

  「從領地到名聲。」

  傳說之翼的表情變得很難看。

  同樣表情難看的還有泰爾斯。

  不妙。

  諾布做的事情,跟剛剛的自己別無二致。

  如果自己都能做到,那諾布……

  那這個小白臉……

  泰爾斯臉色蒼白地看著羅曼,看著對方的俊臉陰晴不定。

  「現在,男爵大人。」

  諾布深吸一口氣,音調下沉,仿佛一瞬之間把怒意放回胸膛。

  「我們或者一起彌補這一切。」

  諾布死死瞪著傳說之翼,像是要從他的俊臉上挖出一塊肉來。

  「或者一起同歸於盡,你丟掉爵位,我丟掉前途,我們一起爛在刃牙營地,爛在這個吃人不見骨的無底深淵。」

  他低低地道。

  「時間有限,選擇在你。」

  話音落下,場面恢復了寧靜。

  但在場者們的內心卻遠遠談不上寧靜。

  該死。

  這是心亂如麻的泰爾斯唯一的想法。

  時間過去了幾秒,但泰爾斯卻覺得像是很久很久。

  「諾布先生,威廉姆斯男爵,事實上,我現在很累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裝出一副不耐煩的模樣,尋思著怎麼處理這個局面。

  但是在他說完話之前,傳說之翼再次打斷了他。

  「奇了怪了。」

  羅曼輕聲開口,意有所指。

  「為什麼今天的所有人都以為。」

  「自己有資格威脅我呢?」

  泰爾斯表情一變。

  只見傳說之翼緩步上前。

  「秘科的,你見過莫拉特吧。」

  諾布眯起眼睛。

  泰爾斯也微微奇怪。

  莫拉特?

  他的腦海裡浮現出黑先知的身形。

  關他什麼事?

  傳說之翼輕笑道。

  「你知道,那個黑袍牢頭,為什麼一直拄著拐杖嗎?」

  諾布皺起眉頭。

  「因為曾經,他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類似的話?

  傳說之翼的聲音很微弱,很平靜,甚至不比風聲大。

  但在泰爾斯和諾布反應過來之前,傳說之翼手上就是白光一閃!

  下一秒,隨著一聲悶響,諾布重重地摔倒在地!

  「額——」

  隨之而來的,是他痛苦的悶哼。

  反應過來的戈麥斯下意識就要拔刀,但不知何時長槍在手的羅曼只是甩出一道白影,戈麥斯就重重地飛了出去!

  泰爾斯大吃一驚!

  「而我!」

  傳說之翼的聲音陡然高亢!

  「我那時就像現在這樣……」

  他雙目如冰,冷冷走向著地上呻吟著的諾布。

  下一刻,在所有人的眼前,傳說之翼毫不猶豫地抬起腿。

  羅曼清冷地結束自己的話。

  「打斷了他的腿。」

  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

  「啊啊——」

  諾布抱著他的右腿,慘叫出聲!

  周圍的人們看見了這一幕,秘科的眾人下意識地就要衝來!

  「大人!」

  但羅曼的屬下們同樣反應迅速,他們兵刃出鞘,弓弦緊繃,生生逼住秘科的人們。

  驚呆了的泰爾斯看著這驚人的一幕,完全想不通。

  為什麼他……

  諾布的慘叫變成呻吟。

  他在地上爬行著,盡量遠離羅曼,痛苦的呻吟持續傳來。

  傳說之翼冷哼一聲,似乎仍未盡興的他甩了甩手上的白色長槍,向諾布走去。

  「羅曼,不!」

  反應過來的泰爾斯連忙開口。

  「太多人看著了!」

  傳說之翼的腳步一滯,他猛地回頭!

  雙目直視泰爾斯。

  裡頭的冰冷警告,讓王子剩下的話卡死在嘴裡。

  傳說之翼冷哼一聲

  他回頭走向地上的諾布,手上的白色長槍卻緩緩收緊,變回短槍。

  「現在,秘科的。」

  傳說之翼長臂一伸,扯起諾布的衣領!

  「我要你們原原本本,一字不漏,把我今天說過的所有話,做過的所有事,包括你這條斷腿,都他媽的『如實回報』給莫拉特那個婊子養的老雜毛!」

  「『如實回報』給至高王座上那個姓著璨星、戴著王冠的狗雜種國王!」

  泰爾斯聽得一驚!

  老雜毛,狗雜種……

  他剛剛說的是……

  羅曼的語氣簡直要凍掉周圍的沙子。

  「沒錯,我不僅殺了你們的目標,放走了你們的嫌犯。」

  「我還危及了你們的利益,破壞了你們的計劃。」

  傳說之翼猛地回頭,短槍直指泰爾斯!

  讓王子嚇了一跳。

  「我甚至還打傷了你們派來監視我的人,還威脅過要宰掉王國的繼承人。」

  傳說之翼眼神可怕。

  「而我不在乎你們怎麼想。」

  我不在乎……你們怎麼想。

  泰爾斯驚呆了。

  諾布緊緊咬牙,似乎明白了局勢。

  傳說之翼扯緊諾布,一字一句地道。

  「因為這他媽是我,的,刃,牙,營,地!」

  傳說之翼鬆開諾布,回頭把爬起來的戈麥斯抽回地面!

  「而我一如既往地,看他們不順眼!」

  羅曼嘶吼著,仿佛怒火中燒。

  周圍的秘科眾人又是一陣騷動!

  直到某個騎兵狠狠一鞭,把其中一人抽回隊伍。

  傳說之翼緩緩站起身來,看著地上嘶聲忍痛和痛苦咳血的諾布與戈麥斯。

  「下一次,他們再派你這樣的白癡,像個無知的小屁孩一樣,自以為是地拿國王和秘科,拿我的刃牙營地來威脅我……」

  無知的小屁孩……

  拿刃牙營地來威脅……

  泰爾斯只覺得後背一涼。

  「下一次,如果他們再想拿我的領地……去玩什麼平衡權力的政治遊戲……」

  傳說之翼眼神一寒。

  「就等著我去復興宮找他們吧。」

  說到這裡,羅曼突然回頭看了一眼泰爾斯。

  少年又是一陣心悸,禁不住後退一步。

  「而如果他們不爽,如果他們有種……」

  傳說之翼滿臉殺意。

  「就來摘了我的爵位,收回我的軍隊,拿走我的領地……」

  「帶著那張狗屁璨星的狗屁手令……」

  「來宰了我!」

  傳說之翼嘶吼道。

  狗屁璨星的……

  泰爾斯下意識地咽了一下喉嚨。

  該死。

  他呆呆地看著殺意勃發的傳說之翼。

  他……

  真的是……

  王室直屬的封臣嗎?

  羅曼回過頭,盯著地上喘息的諾布。

  「凱瑟爾和莫拉特,如果他們沒種,如果他們不敢。」

  這一刻的羅曼壓迫感十足,他的每一個字都仿佛是用刀刃從空氣裡割出來的。

  「就讓他們給我好好地憋著,夾緊尾巴和卵蛋……」

  「繼續躲在王座和帷幕後面……」

  「乖乖當他們婊子養的懦夫!」

  泰爾斯無比震驚,他看著殺氣騰騰的羅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

  他對鐵腕王的態度……

  自己剛剛……

  是怎麼成功「說服」羅曼的?

  諾布喘息著,忍痛按住再次要爬起來的戈麥斯。

  他瞪著眼睛,似乎也難以置信。

  「聽好了,秘科。」

  傳說之翼冷哼著,把白色長槍插回背後。

  「如果你傳漏了哪怕一個字。」

  「一,個,字。」

  羅曼的語氣不再寒冷,內容卻依舊鋒利。

  「我就親自去王都,把莫拉特剩下的那條腿……」

  「一起打斷。」

  說完,他不等地上的人回應,就轉身面對他的下屬們。

  「全軍整裝!」

  「準備離開!」

  在數百騎兵仿佛排山倒海的回應聲中,傳說之翼踏鞍上馬,怒吼著下令。

  「這些人的馬匹,現在是我們的了——感謝王國秘科對我們的支援!」

  諾布和戈麥斯表情再變。

  在秘科眾人的驚慌表情中,騎兵們毫不猶豫地奔馳上前,粗魯地奪走他們的坐騎。

  途中放倒了好幾個想要反抗的人。

  泰爾斯瞪著眼睛,心情複雜地看著騎在馬上,環繞一圈,對屬下發號施令的羅曼。

  「抱歉。」少年緩緩靠近,對一身狼狽的諾布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

  「男爵今天……大概是……」

  「心情不好。」

  說到這裡,泰爾斯又是心情一沉。

  諾布痛苦地喘息了一聲,用力倚住戈麥斯的肩膀。

  「多謝出言,殿下。」

  「只是……抱歉讓您看到這一幕。」諾布竭力忍痛,遠遠盯著傳說之翼。

  「縱在國內,王室的統治也非一帆風順。」

  泰爾斯勉力笑了笑。

  但他還不等回應,身後就傳來急急的馬蹄聲!

  諾布面色一變。

  「殿下——」

  泰爾斯下意識地回頭,只看到眼前白光一閃!

  下一秒,王子就已經雙腿離地!

  消失在諾布與戈麥斯面前。

  諾布看著遠去的王子,若有所思。

  不知何時,所有的騎兵都動了起來,馬蹄滾滾。

  戈麥斯吃驚地看著掠去的馬匹,回過頭來。

  「你知道威廉姆斯的脾氣,諾布。」微胖的男人扶住諾布,頗有些氣急敗壞。

  「為什麼還要當著他的面這麼做?」

  「為什麼?」

  正皺眉檢查自己腿傷的諾布輕哼一聲。

  「因為……」

  諾布痛嘶了一聲。

  「因為我不是當著他的面。」

  戈麥斯一愣。

  「什麼?」

  「那還當著誰的……」

  諾布沒有回答他,只是眯眼看著漸漸消失在視線裡的泰爾斯。

  「你能感覺到嗎,戈麥斯?」

  他抬起頭,望向天空。

  「風向變了。」

  戈麥斯看著一如既往的荒漠,莫名其妙。

  風向?

  在戈麥斯的一頭霧水前,諾布的眼裡閃現精光。

  「我們離開這裡,回到王都的機會。」

  「真正到來了。」

  遠處,泰爾斯愣愣地感受著屁股底下一陣陣的震顫。

  剛剛,驚詫莫名的他險些就要呼喚獄河之罪,直到他發現……

  自己的視線離開了地面,而兩側的景象不住後退。

  他在……馬匹上?

  而自己抱著的……

  「這是——」泰爾斯抬起頭。

  「別動!抱緊了!」

  這一次,聽見他的聲音,泰爾斯下意識地後退!

  但他卻被疾馳的白馬顛了一下,險些鬆手。

  但另一只手從旁而來,把他扶住。

  風聲中,一手持韁的傳說之翼在他頭頂大聲道。

  「你抖什麼?不會騎馬嗎?」

  泰爾斯一僵。

  他突然發現,自己以一個很不舒服的姿勢側坐在白馬上,坐在……

  傳說之翼的懷裡。

  還抱著他的腰。

  好……

  尷尬。

  泰爾斯想起傳說之翼剛剛的表現,勉力穩住身形,擠出微笑。

  「沒……我只是……那個,我自己也能騎馬的……」

  羅曼不等他回答。

  「我盡量平穩一些!」

  下一刻,羅曼微收韁繩,另一只手在白馬的脖頸上輕拍幾下,發出幾聲泰爾斯聽不懂的呼哨,白馬就很神奇地緩下了速度,平穩起來。

  泰爾斯只得幹笑一聲,低下頭,裝作對傳說之翼的衣飾很感興趣。

  天呐。

  他跟……

  跟一個剛剛揚言要殺到復興宮的家夥……

  共乘一騎?

  所以……

  泰爾斯看見,他們的前方和兩側全是奔馳的無數騎兵,把他們兩人一騎拱衛在中間,踏起煙塵滾滾。

  這讓他更感尷尬。

  只能想些別的事情。

  很奇怪,傳說之翼雖然看上去殺氣騰騰,但他衣袍輕甲下的身材卻有些單薄。

  而且他懷裡的氣味還……

  很好聞?

  隊伍突然一個轉向。

  感受著無盡的顛簸和止不住的酸痛,面對撲面而來的煙塵,泰爾斯不得不伸手捂住口鼻。

  正在此時,眼前卻伸來一只手。

  「面巾。」馬蹄滾滾中,羅曼大聲道。

  「防塵。」

  泰爾斯愣了一下,這才接過羅曼手裡的面巾,發現羅曼同樣蒙住了臉。

  但他的一雙琥珀眸子依舊有神。

  泰爾斯嘆息著綁上面巾。

  面巾後的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感覺好了不少。

  「你不怕威脅。」

  「你不怕秘科,也不怕國王。」

  身後的傳說之翼微微一動。

  白馬一個顛簸,泰爾斯顧不上尷尬,緊緊摟住羅曼的腰保持平衡。

  但他依舊問道。

  「那你剛剛……為什麼會答應我的條件?」

  羅曼沒有回答。

  正在泰爾斯以為對話失敗的時候。

  「也許因為……」

  馬上的羅曼冷哼一聲,低下頭,直視泰爾斯。

  他琥珀色的眼裡露出複雜的神色。

  羅曼伸出手,把泰爾斯臉上的面巾扯正了一些。

  「你長得比較好看?」

  泰爾斯愣住了。

  一秒後,覺得好生尷尬的泰爾斯不自然地歪下頭,努力把臉藏在對方的懷裡。

  還好……

  面巾把他的臉色藏得很好。

  屁股下的坐騎又是一陣大顛簸,嚇得泰爾斯摟得更緊了一些。

  「我們……要去哪兒?」

  這一次,羅曼沒有回答他。

  相反,傳說之翼直起腰,抽出身後的白色長槍,任它緩緩變長。

  「發出信號給菲利希亞和弗蘭克!」

  羅曼的聲音陡然提高,只聽他怒吼道。

  「全員,準備加速!」

  在泰爾斯反應過來之前,前後左右的馬匹上就傳來浪潮般的回應。

  「呼啊!」

  傳說之翼的吼聲直上九霄。

  「我們——殺回營地!」

  他的聲音似乎有種震顫人心的力量,穿透滾滾馬蹄,直達每一個人的耳邊。

  連泰爾斯都忍不住有種血液激蕩的感覺。

  「呼啊!」

  騎兵們再次齊聲回應,帶著躍躍欲試的渴望。

  很快,騎兵隊伍開始加速,越發激烈的風沙刮得泰爾斯不得不閉上眼睛,緊緊靠在羅曼的懷裡。

  該死!

  馬蹄敲打沙地的沉悶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幹脆。

  可傳說之翼的聲音依舊清晰而震撼。

  「我們的營地!」

  越來越快的速度中,騎兵們紛紛抽出兵刃,瘋狂地回應。

  「呼啊!」

  馬蹄,風沙,怒吼,顛簸,無數的聲音參雜在一塊,聽得泰爾斯心臟猛跳。

  他瘋了嗎?

  帶著我,居然還要去打仗?

  白色長槍在傳說之翼的手裡一轉,直直向前。

  「一路上無論碰到誰,不管是人類,雜種,荒種還是他媽的血刺蜥!」

  「只要看到星塵戰旗,還不肯繳械下跪的……」

  耳邊,傳說之翼的聲音越發寒冷,帶著前所未有的銳利與怒意。

  下一秒,傳說之翼一振白色長槍!

  他吼出一句曾經讓泰爾斯心驚膽戰的獸人語。

  「賽——爾——里——凱!」

  白馬一個騰躍,震得泰爾斯差點鬆手!

  他閉著眼睛,勉力抱緊羅曼的腰部,只聽見耳邊傳來士兵們狂熱而的吼聲。

  「賽爾!賽爾!」

  「賽爾里凱!」

  泰爾斯聽著這些彼此起伏,來來去去的吼聲,心跳與血液卻漸漸平緩下來。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倦襲來。

  好……累啊。

  「賽爾,賽爾——」

  無盡的顛簸與海嘯般的吼叫中,泰爾斯只感覺眼皮越來越重,身子越來越輕。

  耳邊的一切仿佛被隔開了一層水幕,不再刺激他的神經。

  下一秒,泰爾斯閉上了眼睛,手臂一鬆。

  他仿佛墜入水中。

  但一只牽著韁繩的有力手臂從前環來。

  在少年歪落馬鞍之前,就把他緊緊箍住。

  「賽爾里凱——」

  山呼海嘯中,恍惚的泰爾斯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可是在他反應過來之前……

  少年就倒在傳說之翼的懷裡……

  昏睡了過去。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2-24 20:42
卷五.背叛者們 第212章 太高了

  一切恍若霧中。

  潔白。

  朦朧。

  迷茫。

  無所憑依。

  耳邊唯有那個溫柔的聲音,仿佛近在咫尺。

  『葺仁,求求你,不要害怕。』

  怎麼會這樣。

  他的內心充滿莫名的憤懣與哀傷,無處發泄。

  就好像……他在失去什麼。

  『我只是……我只是……』

  那個聲音是如此無助。

  如此……淒涼。

  好像正在……離他遠去

  『我只是活在……活在跟你不一樣的世界。』

  話音散去,他突然覺得很空虛,很心疼。

  他向那個聲音的方向伸出了手。

  想去……

  觸碰她。

  抱緊她。

  安慰她。

  留下她。

  而他以為就要接近她,就要留下她的時候。

  一道紅光突兀地穿透了霧氣!

  白霧消散,朦朧盡去。

  那一刻,就像從天而降的鮮血染紅了四壁,周圍的一切變得粘稠而鮮豔,腥紅而沉鬱!

  一切都變了。

  他莫名地緊張起來。

  『久違了……』

  腥紅血色中,一道陌生而陰冷的聲音,渲染著厚重而興奮的語調,自冥冥中響起。

  『久違了……』

  一股瘮人的沉重感毫無預兆地到來,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不。

  『久違了……久違了……違了……了……』

  回音沉重,往復不休。

  仿佛一面厚重的戰鼓,來回震動他的心房。

  不。

  『我的……』

  那個聲音很興奮。

  但他卻很惶恐。

  不。

  『我的……』

  周圍的血色越來越紅,越來越黯,越來越低沉,越來越……靠近。

  『我的,我的,我的……』

  不可避免地,無邊的血色攀上他的身體,攀上他的感知。

  而他掙脫不掉,逃離不開。

  不。

  它粗暴地衝擊他的思緒,占據他的意誌。

  填滿他的……一切。

  不!

  『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

  終於,在無邊的血色將他從內到外完全填滿的時候,那個遠方而來的陌生聲音無比清晰,如在耳旁地,自他的體內響起!

  『我的——』

  它仿佛褪去了一切混沌與隔閡,若火山爆發,海嘯磅礴,從他自己的口中怒吼而出。

  『——血脈兄弟!』

  「啊——」

  他恐懼地驚叫著,猛地掙起身來!

  驚惶,無助,恐慌。

  他喘息著,竭力想要抓住些什麼。

  就在此時,一個沉甸甸的黑影突兀地出現在他的頭頂!

  它如同鬼魅,黑沉沉地壓來。

  似乎要將他覆蓋、吞沒。

  下一刻,熟悉的手感出現在右手裡。

  緊張的他想也不想,朝著黑影推出右手!

  「啪!」

  一道輕響,他的右手被牢牢地握住,進退不得!

  「泰爾斯。」

  熟悉的嘶啞嗓音從黑影裡冒出,喊著他的名字。

  泰爾斯一個激靈!

  「約,約德爾?」

  少年喘息著,努力在意識中把夢中的血色與眼前的黑影分開,勉強認出一對反射寒光的鏡孔。

  昏沉的燈光中,黑影握住他手臂的力度稍稍減緩。

  「是。」

  「是我……我,我在這兒。」黑影嘶啞地開口,安慰著驚魂未定的泰爾斯,看上去頗不熟練。

  「我在這兒。」

  一支戴著手套的手鬆開泰爾斯的手腕,僵硬而生疏地輕拍少年的手臂,鼓勵他放鬆。

  而他夢裡,浸染了他,浸染了整個世界的血色……並不在這兒。

  神經緊繃的泰爾斯恍惚著一鬆,手中的JC匕首滑落下來,被約德爾一把接住。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黑影笨拙地重複著,幾秒後才找到下一個詞。

  「沒……沒事了。」

  泰爾斯透出一口氣,整個人向後癱倒。

  但他很快被面具護衛扶住後背,輕輕放回枕頭上。

  他看著約德爾手裡的JC,頗為慌亂和內疚。

  「匕首……我很抱歉。」泰爾斯半張著眼皮,只覺得渾身虛弱,氣息不勻。

  「那只是……噩夢,你知道,我……」

  但約德爾打斷了他。

  「我知道,我知道。」

  「沒事了。」

  面具護衛幫助泰爾斯把枕頭拉起,讓他靠在上面,還不忘幫少年掖好被子。

  躺回床上的泰爾斯這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浸透了不知何時換好的內襯。

  泰爾斯按了按內襯下的繃帶,鼻子裡盡是藥味兒。

  他在疼痛感中深吸一口氣,這才意識到他們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

  昏暗,陰沉,狹窄。

  房間不大,從他的床頭到門口不過十幾步遠,床邊擺著一張小小的書桌,書桌邊的一扇木窗關得很嚴實,隱約從窗縫裡露出幾絲白天的亮光。

  遠處的木台上擺著一盞不滅燈,勉強照亮室內。

  但是……躺在床上的泰爾斯眯起眼睛,發現雖然床板和書桌較為整潔,但房間的四壁烏黑厚重,天花牆角甚至還留著幾絲蛛網。

  「這裡是……哪裡?」

  泰爾斯艱難開口,只覺得嗓子幹啞。

  「刃牙營地。」

  面具護衛走到木台邊上,再回來時,手裡已經多了一杯水。

  「你睡了一天一夜。」

  所以我們回來了。

  一天一夜……

  有那麼久?

  泰爾斯感激地接過水杯,澆灌著仿佛幹燒起來的嗓子。

  約德爾一邊看著他喝水,一邊抓住床邊的一束繩子,輕輕一拉。

  「叮鈴鈴……」

  門外傳來隱隱約約的鈴鐺響聲。

  「醫生說過,你需要進食。」在泰爾斯疑惑的目光下,約德爾簡單地解釋道。

  還不等泰爾斯反應過來,門外就隱約傳來爭吵與腳步聲。

  「鈴,鈴,那是鈴!」

  「俺發誓聽見鈴響了!菲利希亞說過那是老爺們叫床……咳咳,叫僕人起床的方式……不,俺覺得這不是鬧鬼……好吧,膽小鬼,我自己去!」

  話語與腳步的主人顯然很匆忙,途中還能聽見不少意外而慌亂的碰撞聲。

  「砰!」

  下一刻,隨著房門被猛地撞開,約德爾的身影消失在空氣中。

  靠在床上的泰爾斯眯起眼睛,看著匆忙撞進門來,狼狽地維持平衡的男人。

  這是個……士兵,穿戴還有些眼熟。

  「你是……」

  泰爾斯放下空水杯,疑惑道。

  士兵好不容易維持住了平衡,在看到泰爾斯時面色遽然一變,先驚後喜。

  「俺了個大草,泥性了!」

  「泥終於性了!」

  士兵操著一口濃重的西荒腔調,但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馬上狠狠咳嗽了幾聲,下意識地立正站好,換成傳令兵特有的,較為標準的西陸通用語。

  「我是說,尊貴英俊的殿下,看到您性了,我們刃牙營地上下都要感動死了!」

  泰爾斯努力擠出的微笑一僵。

  頗有些激動的士兵死死瞪著床上虛弱的泰爾斯,生怕漏了一眼似的,同時既生硬又機械地說出一長串話。

  「咳咳,有您的淋漓——額,是淋漓還是蒞臨來著——我們那個,縫逼生輝……」

  士兵說一句就低頭一次,他的臉色隨著偶爾露出的蹩腳修辭來回變幻,還伴著時不時的結巴。

  「總之我們一定努力為王國守好邊疆,看好荒漠,操好獸人,請陛下放心……糟糕,這好像是最後一段,咳咳……」

  「那個,我和我的小隊很榮幸得到您……我是說搞到您,不,是接到您……」

  泰爾斯狠狠咳嗽了一聲,打斷了他錯漏百出的歡迎辭。

  「好的,謝謝你,士兵,我領會到你的熱情了。」泰爾斯虛弱地指了指士兵的腰側。

  「剩下的稿子就不用再念了。」

  士兵臉色一紅,尷尬地把舉到腰側的那張寫滿字跡和圖畫的「小抄」塞進褲帶裡。

  「那個,我們負責寫信的書記官半個月前掛了……」

  「這裡只有你一個?」泰爾斯看了看門外,只看到一片昏暗的燈光。

  正在尷尬的士兵一個激靈,連忙立正回話。

  「還有怪火和靈刃——她剛剛換班,迷眼還沒來——我們每隔半小時就要上來看一次,生怕您被冤魂索命,或者被想錢想瘋了的靈刃偷偷鑽進被窩給上了……」

  泰爾斯挑起眉毛。

  士兵話剛出口就感覺不對,臉色一變。

  「抱歉,您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慌亂地擠出笑容,雙手無處擺放。

  「我的意思是,尊貴英俊的殿下,我們一直精心照顧您,就把您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疼愛……」

  他越說越糟。

  精神疲倦的泰爾斯被他這麼一通嘮叨,反而精神了一些。

  他嘆了一口氣,伸手按住士兵剩下的話。

  「我記得,你是蛇手,是個異能者。」

  「是威廉姆斯男爵麾下的……新任隊長。」

  名為蛇手的士兵輕輕一愣,隨即露出狂喜。

  「啊,您記得我的名字!果然是尊貴英俊的殿下……是的,殿下,請記得我,我是,是威廉姆斯大人麾下的蛇手,我忠心耿耿,絕對沒有過走私、偷稅或者有組織犯罪的前科,被大人招募以來每天都在為王國流血流汗又流淚……」

  正沉浸在又一輪「表忠心」狀態的蛇手看見了泰爾斯沉下的臉色,連忙咳嗽一聲,回到正題。

  「本來男爵想要抓幾個漂亮的妓女或者大老爺們的女僕來讓您爽——咳咳,我是說服務您暖床什麼的……」

  「但您知道,營地剛剛平靜下來,所以他讓怪胎小……額,讓我們光榮的星塵衛隊第三突擊隊全隊好好照顧你,疼愛您,讓您舒舒服服爽爽,來了就不想走……」

  泰爾斯頭疼地伸出手,打斷對方顯然醞釀了一整天的長篇大論。

  「謝謝,請去向男爵傳達我的感謝,然後……」

  王子勉強地笑笑。

  「我有些餓了。」

  蛇手愣了幾秒,這才一拍腦門。

  「噢噢,對,吃的!對,男爵從那幫老爺們兒手裡搶到了不少……咳咳我是說貴族大人們向您和男爵慷慨捐贈了很多……」

  蛇手眉飛色舞地說著,風風火火地衝出房外,留下一臉懵懂的泰爾斯。

  「怪火!」

  一連串的腳步聲後,房門外隱約傳來蛇手的呼喝聲。

  「把吃的送上來!別再自個兒偷偷——咳咳,偷偷,那個,偷偷『檢查』了!」

  十幾分鐘後,重新關上的房間裡,泰爾斯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瞪著蛇手剛剛送上來的食物。

  他看著餐盤上小麥烤的白麵包,燕麥粥,羊奶,甚至還有蜂蜜……

  以及燒魚,雞肉,豬肉,還有不少北地都沒有的調味料……

  蛇手說,這是傳說之翼從西荒貴族那裡收繳來的?

  泰爾斯嘆息著,把一口肉湯送進嘴裡。

  唔,味道真好——跟蠍子和蜘蛛,還有血刺蜥比起來的話。

  漠神啊,以後誰再跟他說什麼西荒貴族地處偏僻土壤貧瘠,動蕩險惡又窮又苦的話,他就跟誰絕交……

  感受著胃部的逐漸充盈,泰爾斯對著空氣問道。

  「所以,刃牙營地後來怎麼樣了?」

  他等待了幾秒。

  「後來。」虛空裡傳來約德爾嘶啞難辨的聲音。

  「威廉姆斯贏了。」

  威廉姆斯,贏了。

  泰爾斯咬住嘴裡的湯匙,無奈地歪了歪眉毛。

  哇哦。

  還真詳細。

  就像他們初次見面,約德爾回答他「誰是我爸爸」時一樣。

  滿口的外交辭令。

  一想起曾經的事情,泰爾斯的嘴唇就忍不住上翹。

  老天,他才多大啊,就開始懷舊了嗎?

  但泰爾斯隨即想起了什麼,情緒一沉。

  「王國秘科呢?」

  泰爾斯問得很隱晦,但約德爾似乎知道他要問什麼。

  「他們沒有馬,被迫徒步回來。」

  王子鬆了一口氣。

  所以,快繩、小巴尼、貝萊蒂、塔爾丁、坎農、布里,還有薩克埃爾。

  他們……

  他的心情歡快起來。

  「那真是充實而有趣的一天,不是麼。」泰爾斯半開玩笑地道。

  幾秒後,空氣裡傳來一個嘶啞的嗓音,帶著微不可察的笑意。

  「是的。」

  食欲大增的泰爾斯痛快地幹掉餐盤裡的食物。

  「對了約德爾,你的傷勢……」

  「已經好了,勿憂。」

  空氣裡傳來的回答無比迅捷,泰爾斯連話都沒機會問完。

  但這卻讓王子蹙起眉頭。

  「好了?」

  泰爾斯放下咬了一半的麵包。

  傷勢……好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約德爾曾經為他擋下三根歹毒致命的弩箭,身受重傷。

  他們就此分別。

  之後的事情,泰爾斯不再知曉——王子的使命催促著他前往北方。

  一去六年。

  過往的記憶與莫名的惆悵齊齊湧上他的腦海。

  六年。

  泰爾斯的笑容消失。

  他沉默了一會兒。

  「約德爾,這些年,你還……好嗎?」

  空氣裡的回答依舊簡短。

  「好。」

  泰爾斯輕輕點著頭,嘴角微彎。

  是啊。

  還是那個他。

  緘言,沉默,惜字如金。

  那個曾經的面具護衛。

  不是麼。

  想到這裡,泰爾斯突然話鋒一轉。

  「你認識薩克埃爾,對麼?」

  這一次,空氣裡的回答過了好幾秒才響起,充滿莫名的感情。

  「很久,以前。」

  泰爾斯皺起眉頭,他的語氣充滿擔憂。

  「他說,你的面具,那是王室的秘寶之一。」

  房間裡很安靜。

  沒有回答。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回過頭,看著昏暗狹小的室內,依舊沒有看見任何活人的跡象。

  等不到約德爾回話,泰爾斯只得嘆息著追問。

  「他還說,使用那個神奇的面具,是有代價的?」

  又是足足好幾秒的沉默,到泰爾斯忍不住想再開口的時候,面具護衛的聲音傳來了。

  「沒事。」

  「每個人都有要付出的代價。」

  他的聲音依舊沙啞,但卻充滿未知的深意。

  以及結束談話的決絕。

  他不準備說了——少年讀出這一層意味。

  可泰爾斯卻不滿意。

  「所以那究竟是什麼?」

  他擔憂地望著身後的虛空,感覺自己隔空喊話的樣子頗有些傻氣。

  沒有回答。

  「約德爾!」

  這一次,泰爾斯的語氣帶了些催促的意思。

  「我真的很擔心那個……」

  可回答他的仍然只有寂靜。

  泰爾斯無奈地吐出一口氣。

  「我見到了!」

  少年緊皺眉頭盯著虛空,不滿而擔憂。

  「當瑞奇試圖摘下它的時候,你的反應,就像是他要剝了你的皮一樣!」

  「如果你真的沒事,那為什麼我從來沒見過你摘……」

  泰爾斯停下了急促的話語。

  昏沉的室內一片死寂。

  黑暗中的那片陰影也毫無漣漪。

  沉穩如故。

  好吧。

  既然這樣。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收起不爽的情緒,學著過去六年學到的架勢,變成那個面對咄咄逼人的龍霄城諸侯時清高自矜、尊貴孤傲的星辰王子。

  「約德爾.加圖。」泰爾斯肅穆而冷漠地道。

  「我命令你,告訴我。」

  他抬起下巴,提聲正色。

  「這是我的命令。」

  「來自第二王子,泰爾斯.璨星的命令!」

  聲音冷酷,語氣嚴厲,不容置疑。

  回應的依舊是沉默。

  泰爾斯突然覺得,黑暗中的那片陰影,仿佛動了一下。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道冰冷而嘶啞的嗓音。

  「泰爾斯王子。」

  隱約而破碎。

  無情而冷酷。

  「吾只服從陛下的命令。」

  話音落下。

  那個瞬間,泰爾斯只覺得周身一冷。

  只服從……

  陛下的命令……

  他愣愣地看著那片虛空,有些發蒙。

  是麼。

  泰爾斯恍惚地吸了一口氣,僵硬地回過頭來。

  不再看向身後。

  幾秒後。

  「好吧。」

  泰爾斯聽見自己不自然地開口,只覺得舌頭僵硬而生疏,連剛剛的蛇手都不如。

  「當然,陛下的命令……」

  他艱難地道。

  「當然。」

  泰爾斯深呼吸了幾次。

  他拿起餐具,重新開始進食。

  一如方才。

  但是。

  就在剛剛,他第一次覺得,背後那片看似無人的陰影所給予他的……不再是安全感。

  那張陌生而熟悉的紫色面具所帶給他的……也不再是踏實感。

  陛下的命令。

  是啊。

  我忘了。

  他從見到的我第一天起,執行的就是……

  陛下的命令。

  泰爾斯突然想起了龍霄城裡的塞爾瑪。

  想起了圍繞在她身邊的,看似為女大公服務,服從她命令的,尼寇萊和里斯班。

  那一刻,他只覺得心情陰冷。

  出神的泰爾斯強逼著自己,按照姬妮教導的最標準的餐桌禮儀吃下一口肉或是麵包,卻莫名覺得如芒在背,如鯁在喉。

  渾身不舒暢。

  這裡太小了,有些氣悶。

  他這麼想。

  泰爾斯放下餐具,煩躁地抬起頭,除了那盞昏暗的不滅燈之外,就只看到三個關得嚴絲合縫的窗戶,只有微光從邊緣處冒出。

  一點都不透氣。

  難怪這麼悶。

  暗無天日,見不得光,也不知道現在幾點。

  所以這裡是哪裡,傳說之翼那「甜蜜的家」?

  一想起羅曼那囂張而自傲的冷峻面孔,泰爾斯的呼吸就是一滯。

  該死的小白臉。

  泰爾斯板著面孔站起身來,打算推開書桌前的窗戶。

  但一推之下,他卻愣住了。

  他眼前的這扇窗戶,在把手的位置,被一塊額外釘上去的木板封死了。

  搞什麼?

  泰爾斯皺眉看著被釘死的窗戶。

  這算什麼?

  怕人入侵?

  還是怕我逃走?

  所以封死了所有出入口?

  要把我困在這裡?

  就像……坐牢?

  想起折磨了他大半夜的黑牢,心情不暢的泰爾斯下意識地轉過頭。

  「約德……」

  但他的話說到半路,就硬生生地止住了。

  該死。

  王子閉上嘴,深呼吸了幾下。

  他沒有再開口,而是再度坐下來,重新拿起餐具。

  泰爾斯看著那扇打不開的窗戶,他的呼吸開始加速,本就煩悶的心情越發惡劣。

  該死的羅曼。

  該死的小白臉。

  泰爾斯坐了不到五秒,就猛地扔下餐具。

  他赤著腳走到擺著不滅燈的木台邊上,一把抄起自己的JC匕首,再急急地走回來,一刀戳進木板封條與窗框之間的縫隙,用力一撬!

  「砰!」

  也許是年久失修,木板脆弱不已,他連終結之力都用不上,就撬掉了封條的一角,連釘尖都暴露在外。

  但泰爾斯沒有停下,冷著臉的他站上椅子,用力撬開封條的其他角。

  他以為這樣就能困住我……

  泰爾斯強行忽略腹中的饑腸轆轆,煩躁地撬開封條的每一處。

  他媽的,想得美……

  但就在此時,一道灰色的劍刃卻從空氣中顯形!

  它劃出優美的弧線,直入木板,又改變方向,極快地在上面的幾個角上劃過!

  「嗤!」

  隨著幾聲脆響,木板落入一支戴著手套的手掌中,被穩穩地取下。

  泰爾斯皺起眉頭,看著身邊的黑色身影高效迅捷地取下封條,露出不少外界的光芒。

  「您可以讓我來做。」帶著面具的身影輕輕放下木板。

  泰爾斯輕哼了一聲,踏下椅子丟下匕首,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塵。

  「是麼。」王子諷刺道。

  「我還以為。」

  「你只服從陛下的命令呢。」

  面具護衛沒有回答。

  他的身影泛出波紋,消失在空氣裡。

  王子輕嗤一聲,突然全力而出,砰地一聲推開窗戶!

  無數的灰塵揚起。

  激得泰爾斯一陣急咳。

  可惡,應該先戴上面巾的……

  泰爾斯眯著眼睛,一邊努力扇走灰塵,一邊適應著突如其來的強光與冷風。

  陽光。

  寒風。

  久違的陽光,如同找到泄口的潮水般,洶湧地衝進這扇窗戶,填滿整個房間。

  照亮了一切。

  刺骨的寒風,也似嗅到血跡的狼群一樣,饑渴地撲進這扇窗戶,灌滿整個房間。

  吹襲著一切。

  但當泰爾斯抬起頭,看向窗外景色的刹那,他就愣住了。

  不。

  這裡……

  這裡是……

  「咚,咚,咚——」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泰爾斯警覺地回過頭,抓起匕首。

  蛇手的聲音從門外響起,聽上去惶恐不安。

  「不,不,不,大人,這是男爵的命令,就算是尊貴如您也不能……額!」

  一聲悶響,蛇手的話語戛然而止。

  泰爾斯神經一緊!

  什麼?

  有人……襲擊?

  「約德爾?」

  少年顧不上方才的小別扭,輕聲呼喊著。

  「別慌。」

  空氣裡傳來熟悉的回話。

  「有我在。」

  久違的安全感與踏實感瞬間回到他的心中。

  似曾相識。

  王子鬆了一口氣。

  但還不等泰爾斯感慨自己真是又賤又善變……

  「砰!」

  房間的門被粗暴地打開了!

  泰爾斯全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

  一個強壯的身影低下頭,踏進這個狹小的房間。

  不速之客是個渾身披掛的戰士,散發著不好惹的氣息,他轉過視線,掃了泰爾斯一眼。

  隱隱約約的危險意味,驚得王子下意識地抬起匕首。

  他是誰?

  對方的膚色較深,面貌異於常人,頭上綁著交錯的辮子,臉上則留著黑色的紋身,脖子上更是刺著一條一條鋸齒狀的奇怪紋路。

  但是既見過拉斐爾,也見過麥基的泰爾斯很快認出來了。

  這是個荒骨人。

  泰爾斯震驚地看著他。

  怎麼回事?

  荒骨人……

  在這裡?

  但暗中的約德爾不動聲色。

  冷靜。

  泰爾斯也只能硬著頭皮這樣告訴自己,等待。

  然而,看似危險的荒骨人只是無所謂地掃了房間一眼。

  他的目光甚至沒有在泰爾斯的身上多待一秒。

  隨後,另一個尖利、突兀、難聽至極的中年男性嗓音,帶著讓人不快的陰惻笑意,響了起來。

  「別被高赫嚇到了,他脖子上的那些刹紋,不過是刹拉倫部族的傳統。」

  「他贏過三十六場決鬥,僅此而已。」

  泰爾斯皺起眉頭,刹拉倫部族,三十六場決鬥?

  名為高赫的荒骨人轉身點了點頭,退了出去。

  「咯噔,咯噔,咯噔……」

  這聲音……

  聽過老烏鴉拄拐,也聽過黑先知走路聲音的泰爾斯立刻反應過來,這是木頭觸地的聲音。

  但是這次的聲音,相比起老烏鴉的更有節奏,比起黑先知的更加輕快。

  「啊呀呀,嗬嗬,上次來這兒還是好久以前了。」

  尖利的嗓音再次響起,帶著略微的西荒腔調。

  但泰爾斯發誓,這是他進入大荒漠以來所聽過的,最標準,最完備、最字正腔圓的西陸通用語,甚至還帶著永星城那邊的用語習慣。

  「我還一度以為,永遠都不會來這個累人又不祥的地方了。」

  終於,一個拄著拐杖的身影一瘸一拐,歪斜著出現在房門口。

  當他踏進房門的刹那,泰爾斯對於高赫的緊張與注意,就完全被這個新來者奪走了。

  對方的拐杖上搭著一直明顯有殘疾的左腿,整個拄在地上,上面卻奇怪地別著一把樣式特殊的長柄劍,仿佛指望著主人能在拄著拐杖的同時揮舞武器似的。

  尖利嗓音的主人扶住門框,拉了拉身上的甲袍,陰仄仄地笑了起來。

  「呼,這對我的腿腳還真是場考驗。」

  拄著拐杖的他抬起頭來,露出一張堪稱非人的中年臉孔。

  枯槁、蒼白,嘴唇歪斜。

  配上他那陰冷尖利的嗓音以及靈動犀利的眼眸,讓人不寒而栗。

  看到對方的刹那,泰爾斯就是一驚!

  形容可怕的中年人一邊輕輕喘息,一邊打量起泰爾斯。

  「嗬,六年裡。」對方令人不快地輕笑起來,笑聲仿佛錐心的毒刺。

  「您還真是拔高了不少。」

  「我猜,北方佬們把你餵得不錯?」

  數秒的沉默。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了中年人身上的服飾,想起了什麼。

  對方依舊悚然微笑,等待著回答。

  終於,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久違了。」王子收起手上的匕首,整了整身上單薄的衣物,正色道。

  「公爵大人。」

  拐杖的主人盯了他很久,隨即爆發出一場大笑。

  「哈哈哈,很好,你還記得這我副老骨頭!」

  他表情誇張,讓非人的面孔更加可怖,還狠狠地鼓著掌,仿佛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門外,荒骨人高赫冷冷地回過身,把剛剛醒過來的蛇手再次揍暈過去。

  冷靜。

  王子暗自道。

  泰爾斯逼迫自己不去看蛇手的情況,而是鎮定地望著眼前的客人。

  「您的到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王子輕輕地把椅子拉開,示意了一下,然後自顧自地坐到床上。

  「所以,您是來支援我,還是支援威廉姆斯男爵,抑或支援……刃牙營地的呢?」

  那個瞬間,對方尖利陰冷的笑聲一窒。

  仿佛聽懂了什麼。

  面容可怖的中年人直視著表面上儀態自如的泰爾斯,嘖聲道。

  「很好,你身上也沒有養廢了的貴族紈絝們那股特有的奶臭味兒……太好了。」

  「我們該對北方佬改觀了——也許他們不是只懂用拳頭掀桌子的野蠻人。」

  泰爾斯微蹙眉頭。

  中年男人輕哼一聲,左腿連著拐杖一起抬起,一頓一頓地踏進房間。

  「咯噔,咯噔……」

  他身後的荒骨人高赫默契地把房門關上,把中年人和泰爾斯留在房裡。

  把這裡重新變成一個……密閉的囚籠。

  冷靜。

  泰爾斯再一次這麼告誡自己,看著對方越來越近。

  中年男人一拐一拐地走向泰爾斯為他拉開的椅子,半是諷刺半是唏噓。

  「只是啊,作為你歸國的第一站,威廉姆斯真不該把您安排到這兒來,這地兒太高了,太高了……」

  中年人在書桌前停下。

  他側過身陰冷地望著泰爾斯,露出身後的窗戶。

  以及窗外下無數,如積木般大小的建築們。

  「高得我都擔心,你會不會一個不小心……」

  「從這兒摔下去。」

  泰爾斯看著他拐杖上的長劍,只覺得渾身一緊。

  就這樣。

  星辰的六大豪門之一,以四目頭骨為徽記的法肯豪茲家族的主人。

  西荒守護公爵,荒墟領主,「不受歡迎者」。

  西里爾.法肯豪茲。

  他就這樣,站在刃牙營地的至高點——「鬼王子塔」的頂層房間裡,淡淡地道。

  「就像……你父親的那位兄弟?」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2-24 20:42
卷五.背叛者們 第213章 那一夜

  西里爾.法肯豪茲。

  不受歡迎者。

  泰爾斯凝重地望著西荒公爵,望著他六年後因為皺紋增多、頭髮減少,從而更加瘮人的樣貌。

  長達六年的人質生涯,已經讓泰爾斯對星辰王國的人、事、物都產生了淡淡的疏離感。

  然而,當這位形象可怖,仿佛老樹成精的豪門公爵再度出現在泰爾斯眼前,他那尖利刺耳的嗓音再次回響在王子耳中時,往昔的一切記憶都在那個瞬間回來了。

  六年前的永星城,那場決定泰爾斯命運的國是會議,仿佛就在昨天。

  高塔外的寒風瑟瑟襲來,激得單衣薄褲的泰爾斯一陣激靈。

  「荒墟離這兒可不近。」

  泰爾斯努力排除雜念,鎮定地看著法肯豪茲。

  冷靜。

  這兒是威廉姆斯,是王室常備軍的地盤,他不可能對我不利。

  想想看,六年前,面對第二王子的出現,法肯豪茲的立場是什麼?

  他的性格又是怎樣的?

  而他之所之在這裡出現……

  泰爾斯面不改色。

  「所以,到底是什麼讓地位尊貴如您這樣的人,千里迢迢地趕來又苦又累,肮髒混亂的邊境線?」

  法肯豪茲怪笑一聲,抽動著他的拐杖,一下一下地向泰爾斯逼近。

  「尊敬的殿下,你是真的初來乍到,無暇顧及……」

  對方可怖的枯槁面容在眼前慢慢放大,讓泰爾斯一陣不適,不得不緊緊攥住腰後的匕首,強忍住後退的欲望。

  西荒公爵在距離王子還有一尺的時候停了下來,近得可以讓泰爾斯看清他仿佛掛在骨頭上的乾枯皮膚,上面皺紋細碎。

  「還是從頭到尾,蒙在鼓裡?」

  出乎王子的預料,面不改色的西里爾突然伸手,把書桌前的那把椅子抽到身後,在地上拖出冗長難聽的摩擦聲。

  激得泰爾斯一陣皺眉。

  「我猜,你完整的問題應該是……」

  公爵皮笑肉不笑,自在地在泰爾斯的床前坐了下來,虛指身後的窗戶。

  「當營地裡睡大覺的西荒諸侯,因為意料之外的突襲而丟盔卸甲、損失慘重、一敗塗地;」

  「當他們從指揮到後勤,從信心到威望,從場內到場外,全部輸得乾乾淨淨、一無所有;」

  「當不少人連繼續駐守刃牙營地的條件與膽量都失去,灰溜溜地打起退堂鼓,準備返鄉;」

  「當傳說之翼帶著他的王室常備軍光榮歸來,踏著本地貴族的失敗,重新入主刃牙營地;」

  泰爾斯安靜地聽著對方的敘述,順著他的手臂,看著窗下的建築群。

  昨天的襲擊與騷亂給營地留下了瘡疤,某個堡壘上被火燒過的痕跡依舊在目,一群士兵封鎖了周圍,攔住一個哭嚎著的、疑似屋主的男人,似乎正在指揮清理。

  而一路之隔,另一個沒有士兵封鎖的小巷依舊人來人往,商賈、牧民、傭兵、偷兒、乞丐、娼妓,招搖嘈雜,繁忙如故。

  刃牙營地特有的鼎沸人聲隱約傳來,伴隨著營地大門上高高飄揚的銀十字雙星旗幟。

  災難與生機,毀滅與重建。

  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

  不過又是刃牙營地的一天而已。

  西里爾.法肯豪茲那尖利的嗓音一如他的外號,配合有意逼人的頓挫語氣,令人不安。

  「你想問的是,在以上情況下……」

  法肯豪茲笑容詭異。

  「到底是什麼,讓老奸巨猾如我這樣的人,不辭勞苦地趕來有著王子坐鎮,意義非同一般的刃牙營地?」

  真糟糕。

  西里爾陰晴不定的怪笑和難以捉摸的語氣,答非所問、遮遮掩掩的用辭,配上他殺傷力巨大的嗓音和外貌,讓習慣了龍霄城裡北地人們直來直去大嗓門的泰爾斯有些頭疼。

  「公爵閣下,我聽說了你們的損失,且深感抱歉。」

  被打斷了用餐的泰爾斯強打精神,努力思考。

  刃牙營地遇襲,威廉姆斯贏了。

  所以,這就是營地的現況。

  那就是說,整個西荒地位最高的法肯豪茲公爵,無禮而粗暴地闖進他的臥室,目的是……

  他尋思著開口。

  「我也沒有想到,那確是不幸的一天,請替我向您的封臣們傳達我的遺憾。但現在,我不認為想威廉姆斯男爵會高興看到……」

  但法肯豪茲打斷了他。

  「我聽說你在北地時喜歡下棋。」

  沒頭沒腦的話讓泰爾斯一愣。

  下棋?

  西荒守護公爵陰惻惻地笑著。

  「你知道,我覺得下棋最有趣的一點是什麼嗎?」

  就在泰爾斯思考著怎麼回答才能禮貌地結束對話,安全送客的時候,西里爾突然一振左手,他的拐杖末端重重點地!

  「咚!」

  綁在拐杖上的長劍隨之一抖。

  在泰爾斯意識到對方只是在找個地方架住拐杖之前,他已經下意識地屏息俯身,握緊腰後的匕首。

  把拐杖架住的法肯豪茲像是沒有注意到泰爾斯如臨大敵的樣子。

  相反,他笑容一收,按著膝蓋前傾,枯瘦的身影向坐在床上的王子壓去。

  「那就是……棋局裡沒有瞎子。」

  「棋局雙方都看得見、看得清、看得懂每一子,每一格,每一步。」

  泰爾斯好不容易調整完自己的呼吸,開始思考對方的話語。

  一直盯著他的西里爾突然伸手,扣住書桌上的餐盤。

  公爵把那個內容豐富的餐盤穩穩地托到自己的膝蓋上,徒手抓起一條看上去加了不少香料的烤魚,張開碎牙狠狠咬下,既不遵循一般的用餐禮節,也不在意這是王子的餐點。

  看得泰爾斯又是一陣蹙眉。

  「所以,讓我們別再裝作看不見棋盤了——嗯,味道不錯,似乎是勞滕家在『復興節』裡敬獻給我的那批,牧河裡打上來的。」

  西里爾一邊嚼動著嘴裡帶骨的魚肉,一邊煞有介事地點頭評價。

  別再裝作看不見棋盤……

  盯著對方殺傷力巨大的面容,那種芒刺在背般的不適感再次爬上泰爾斯的心頭。

  「公爵閣下,你究竟想說什麼?」

  王子不再客套敷衍,而是凝重地看著公爵。

  西里爾笑了,看著就像醜陋的臉龐突然皸裂。

  他一邊嚼動,舉著手裡吃了一半的烤魚指了指泰爾斯。

  「為了拯救一枚看似重要的近衛。」

  西里爾看向窗外,看著一夜混亂後的刃牙營地,眼裡散發出少有的寒意。

  「某位棋手大度地犧牲了一枚騎士。」

  「卻萬沒想到,那枚騎士才是殺著,它在陣中橫衝直撞,最終升格為宰相,反吃了對手無數的步卒、劍士、盾兵、騎士甚至投石弩。」

  西里爾不再進食,目光流露出危險的意味。

  「教教我,泰爾斯,在這場棋局中,在騎士和近衛之間……」

  「棋手究竟想要犧牲誰,又想要拯救誰?」

  棋局。

  棋手。

  騎士。

  近衛。

  泰爾斯很頭疼。

  習慣了粗獷古老的英靈宮,看慣了雄渾豪邁的北地人,眼前這位拐彎抹角、連譏帶刺、尖酸刻薄得讓人不快的西荒守護公爵令泰爾斯十分不適應——相較之下,就連以吝嗇狡猾出名的再造塔大公特盧迪達都顯得遜色不少。

  王子只能嘆了一口氣,盡力不去看對方手上被咬得七零八落的烤魚。

  「抱歉,我棋藝不精,只是閑時愛好。」

  西里爾怪笑一聲,醜陋枯槁的臉龐泛起波浪。

  「哈,你不在乎。」

  他再次前傾身體,左手指向泰爾斯,語氣轉冷。

  「但你應該在乎的。」

  對方突兀的態度變化讓泰爾斯摸不著頭腦。

  可法肯豪茲公爵隨即抓起右手的烤魚,在泰爾斯面前晃了晃。

  「就像你不在乎這條魚,我也不在乎這條魚。」

  「但是……」

  在泰爾斯勃然變色的表情下,西里爾咬住魚頭,把它從烤魚身上整個撕扯下來,帶起窸窣的脆響。

  泰爾斯看著那條烤魚,只感到一陣不適。

  西里爾一邊咀嚼,一邊冷冷地望著泰爾斯,輕輕晃動手上沒有頭的烤魚。

  「它自己,還是應該在乎的。」

  泰爾斯神色凝重。

  他面對過不少身居高位的對手,其中許多人自帶著獨特的氣勢——比如威勢十足咄咄逼人的倫巴,又比如寡言少語生人勿近的凱瑟爾王,再比如眼神深邃令人不安的里斯班伯爵。

  這些人無論出現在哪裡,哪怕只是在室內的一角安靜地坐著,你也不可能會忽視他們的存在。

  但西里爾.法肯豪茲似乎是特殊的,他形容枯槁而容貌怖人,身姿近乎猥瑣,就連看人時也維持著一副前傾脖子微微眯眼的樣子,給人的第一印象包含著濃濃的不適與別扭,而他尖利難聽的嗓音又使人狠狠皺眉,恨不得就此無視他。

  可隨著西里爾的動作變化,語氣起伏,眼神漂移,總有那麼一個不經意的瞬間,這個乾枯老頭會給你一種如芒在背,不寒而慄的危險感。

  就像梳理成堆的稻草時,時刻擔心著下一刻會不會被隱藏的倒刺,扎中手指。

  如同慢慢渲染氣氛,堆積情緒,漸入佳境的恐怖片。

  比如現在。

  泰爾斯努力略去心底的陰影,只能選擇北地人最習慣的方法,直取主題。

  「公爵閣下,我很感激您來看望我,也知道法肯豪茲在我的歸國之路上出力良多……」

  「但相信我,我確實對您和刃牙男爵之間關於營地的『棋局』一無所知,我只是偶然卷入,更無能為力,至於別的,我相信……」

  可西里爾的臉色陰冷下來。

  「我依然記得六年前。」

  公爵放下烤魚,細細地盯著他,仿佛要把泰爾斯的靈魂從軀殼裡瞪出來。

  「當你在國是會議上不顧你那位『狡狐』老師的臉色,大放厥詞的時候。」

  泰爾斯心思一動。

  西里爾的話讓泰爾斯慢慢回憶起曾經。

  「頑固的獨眼龍打壓你,你就反唇相譏,狠狠回咬;鳶尾花的小子無視你,你就待機而動,一擊致命;短視的貴族們不敬你,你就謹記心底,百倍奉還。」

  「說話辛辣,用詞刻薄,順風迎頭上,得理不饒人。」

  西荒公爵說這話的表情很有趣,既像是帶著些許欣賞的期待,又似是看好戲般的戲謔。

  泰爾斯想起在國是會議上,小時候的自己與諸侯們針鋒相對的情景,也想起基爾伯特後來對他說的話。

  王子嘆了一口氣,帶著些許唏噓慨嘆。

  「那時的我只是個孩子。」

  「如果有所冒犯,是我年少輕狂,無知無畏……」

  法肯豪茲接過話頭,再次狠狠打斷他。

  「更是一枚不甘受人擺布的棋子。」

  這一刻,西里爾的眼神銳利非常。

  「為了掙脫束縛,哪怕面對高高在上的無盡星辰,也敢一試鋒刃。」

  這句話頗有深意,說得泰爾斯不由一頓。

  說到這裡,西里爾扭過頭,把嘴裡嚼爛的魚刺狠狠地吐出去。

  那用力的樣子不像是在吐魚刺,倒像是在砍一道特別難纏的柴火。

  「不得不說,那時候的你更合我的口味,更……」

  公爵回過頭,掏出一幅手帕擦拭著嘴巴和雙手,露出別有用意的目光。

  「可愛一些。」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隱約聽懂了對方的弦外之音。

  所以他不想再聽了。

  「可再看看你現在。」

  西里爾戲謔地看著他,上下打量,如同打量著宴會上陪酒的妓女。

  「溫和有禮,道貌岸然。」

  「把鋒刃收進鞘裡,把毒牙含在嘴裡,把利爪藏回掌中。」西荒公爵尖利的嗓音充斥著房間。

  「不可惜嗎?」

  泰爾斯抬起目光,直視西里爾。

  他沒有興趣再陪這個明明位高權重,卻總是滿口陰陽怪氣的怪老頭兒玩下去了。

  「也許這才是對的。」

  「我的老師告訴過我。」王子沉聲道。

  「智者甚少雄辯滔滔。」

  可惜,他一直沒能做到。

  泰爾斯在心底裡嘆息。

  第二王子語氣沉穩,暗含堅拒。

  「而我相信,我們都不是傻瓜。」

  法肯豪茲又笑了。

  他這一次的笑聲格外地長,甚至到了讓耐性十足的泰爾斯都不耐煩的地步。

  西里爾停下了笑聲,幽幽開口。

  「很好,那至少,你應該不會重複海曼那樣的錯誤。」

  泰爾斯一時沒反應過來。

  「誰?」

  西里爾環顧了一圈這個房間,詭笑連連,如陰風陣陣。

  「身為一個外交家,他風度翩翩,禮節完美,高談闊論,機智巧言,令每一個想要在他面前高聲說話的人自慚形穢,張口結舌。」「所以他總是能在談判裡,憑三寸不爛之舌獲得最大的利益。」

  「無論面對誰。」

  海曼?

  泰爾斯心頭一梗,他下意識地朝堆著隨身行李的角落望了一眼——他的四伯父,海曼.璨星的遺筆信也在那裡。

  為什麼要提起他?

  就因為這裡是……鬼王子塔?

  想起這是另一個璨星的殞命地,而自己躺過的床可能是對方臨死前睡過的,泰爾斯就一陣心堵。

  「但無往不利的同時,他也在自己的心裡築起了一道高牆,用禮貌的笑容和聰明的話術拒絕一切。」

  很奇怪,西里爾的表情變得深邃起來,略略出神,這驅散了不少由他恐怖面容帶來的陰霾。

  「無論那是佞臣的諂媚妄語,抑或朋友的逆耳忠言。」

  「所以他付出了代價。」

  這句話讓泰爾斯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起來。

  什麼意思?

  付出代價?

  「你認識海曼王子——我的伯父?」

  但法肯豪茲沒有回答他。

  西荒的統治者緩緩轉過身,打量起這個狹窄的頂層房間,椅腿在地上摩擦,發出難聽的悶響。

  「我還記得那一夜。」

  打量著房間裡的陳設,西里爾.法肯豪茲輕哼一聲,讓人辨不清是諷刺還是感慨。

  「那一夜。」

  泰爾斯從對方怖人的眼珠裡瞥見一絲黑暗。

  「我趕到的時候,只看到他靜靜地躺在地上,滿面鮮血,再也說不出話。」

  「營地警報大作,塔下的士兵們驚惶無措,他的親衛對我破口大罵,暴怒的侍從官帶著常備軍搜捕百尺內所有的活人,甚至當場砍倒了好幾個本地貴族。」

  「內訌一觸即發,王室常備軍與趕來的本地徵召兵甚至雇傭軍舉火對峙,幾度衝突,傷亡無數,盧曼男爵和我居中斡旋卻收效甚微,所有人都精神緊繃,慌亂不已。」

  那一夜。

  泰爾斯馬上意識到對方在說的是什麼了。

  西里爾公爵仿佛忽略了泰爾斯的存在,只是慢慢觀察著曾屬於鬼王子的房間。

  「軍需庫,補給倉,白骨之牢,其他地方也很快爆發騷亂——就像這幾天一樣,營地秩序崩潰,而我們無暇顧及。」

  「不到半個小時,烽火和信號箭就從數裡外的五個警戒哨上相繼傳來,隊伍長得看不到盡頭的獸人與荒骨人蹊蹺地趁夜而來,發動前所未有的突襲。」

  「王子身死,牽連巨大,常備軍仇恨難抑只想出擊,領主們心思散亂守禦為先,雇傭軍各懷鬼胎唯求自保。」

  「將帥互疑,士氣低落,再加上內奸作祟……原本占據優勢的我們,只守了不到一天。」

  西里爾回過頭,看向窗下的房屋莽莽,眼神微凝。

  「最危急的時刻,各部之間失去了聯絡,我被打下坐騎,還被一個該死的獸人掀掉了半張臉,盧曼男爵甚至犧牲了性命,為我們撤離營地斷後。」

  「如果不是那群攔截我們的獸人缺乏軍紀,亂糟糟的只顧搶掠……哼。」

  西里爾目帶諷刺與不屑,輕哼搖頭。

  泰爾斯嘆出一口氣,閉上眼睛。

  「可那不是最糟的。」

  法肯豪茲公爵的臉色越來越僵,讓人不適的醜陋枯槁化作難以忽視的冷漠冰寒。

  「就在我們撤到恩賜鎮,重整敗軍,打算將海曼的遺體與求援信一同送回永星城時……更可怕的消息,自翼堡傳來。」

  更可怕的消息。

  泰爾斯心頭一緊。

  「永星城大亂,復興宮生變,國王和王儲……雙雙遇刺。」

  泰爾斯聽著對方的話,呼吸漸慢。

  「王都封鎖,信途斷絕,城內的大批貴族與領主一同失去消息,星辰中央一片喑啞,我們的後援遙遙無期。」

  西里爾回過頭望著泰爾斯,縮頭含胸的他目光縹緲,仿佛望著泰爾斯身後的空氣。

  「而這只是開始。」

  「從翼堡轉來的緊急傳訊一封接著一封,噩耗連著噩耗。」

  西里爾轉到背光處,在寒風瑟瑟裡顯得面目灰暗。

  「北邊,斷龍要塞陷落,第二王子陣亡,埃克斯特兵壓北境,橫斷崖地,勢不可擋。」

  「東方,第三王子身死斷橋堡,他負責坐鎮的水道補給專供南北雙線戰場,由此停運。」

  「西南,星湖公爵歿於內訌,背負眾望的星輝軍團既失首腦,又斷補給,四分五裂,杳無音訊。」

  公爵話語裡的蕭瑟和凜冽讓王子不寒而慄,讓他想起基爾伯特對自己敘說血色之年的情景。

  但泰爾斯隨即想起地牢裡,薩克埃爾半真半假的描述與王室衛隊們的痛苦告白,不由得捏緊拳頭。

  「星辰烽火遍地,王國希望斷絕,敵人兵臨城下,王室杳杳無蹤。」

  「而西荒,何去何從?」

  「光是西荒領主們在恩賜鎮的一場會議,就有許多人心懷鬼胎,閉門自守者有之,妥協投降者有之,屯兵割據者有之,私議擁立者,也有那麼幾個。」

  「跟那比起來,雜種與荒種入侵,刃牙營地淪陷,西荒邊境遭劫,似乎已經不算什麼事兒了。」

  西里爾抬起頭,醜陋臉龐上的寒意驚了泰爾斯一跳。

  「恩賜鎮的落日神殿裡,聽著他們毫無意義的爭吵,滿身傷殘的我只能由人攙扶著,站在海曼蓋著厚布的遺體前,無聲地問他,『老朋友,漂亮男孩,你引以為傲的俊俏臉龐和機智口才去哪兒了?』」

  西里爾的語氣很陰冷,卻帶著一股泰爾斯意想不到的失落蕭索。

  「那都已經過去了。」泰爾斯試圖安慰他,同時下達逐客令。

  「現在,我們已經……」

  可法肯豪茲望著地面,雙手垂膝,突兀地蹦出一句話。

  「所以,有時候我也會後悔。」

  後悔?

  泰爾斯一愣。

  西里爾抬起頭,目光閃爍,其色詭異。

  「那一夜,如果我沒有那麼做,那未來會如何?」

  泰爾斯有些迷惑。

  「那麼做?做什麼?」

  西里爾冷笑了一聲,把餐盤放回書桌。

  他重新盯著泰爾斯,仿佛變回那個言行怪誕、嬉笑怒罵的西荒公爵。

  「那一夜,如果我沒有在私下裡,把詭影之盾的刺客放進營地……」

  「放到海曼的面前……」

  那一刻,泰爾斯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仿佛渾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

  把詭影之盾的刺客……

  放進……

  西里爾幽幽道。

  「那血色之年,又會如何?」

  一切都靜止住了。

  就好像獄河之罪再度起效了。

  唯有窗外的烈烈風聲,提示著他時間的流逝。

  泰爾斯仿佛凍住的冰雕,一動不動地看著對方。

  他的眼前,形貌可怖的西荒守護公爵,西里爾.法肯豪茲不笑,不言,不譏,不刺,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無比淡定。

  窗外的寒風再度增大,吹得法肯豪茲的袍子不斷抖動。

  而衣袍上,那代表法肯豪茲家族的,有著四個眼洞的頭骨標誌,無比顯眼,猙獰如故。

  就像活過來了一樣。

  天知道泰爾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按捺住呼喊約德爾或者擺出戰鬥姿態的欲望。

  天知道。

  半晌之後,泰爾斯肅穆、凝重、艱難而又敵意滿滿地憋出一個詞。

  「你?」

  坐在椅子上的西里爾靠上椅背,眯起雙眼。

  「我。」

  語氣平靜,姿態安然。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兩人都靜止了幾秒,唯有風聲依舊。

  直到西里爾露出滿意的表情。

  「很好。」

  公爵直起腰,他那枯槁如木、血色稀少的臉上,終於流露出罕見的精明肅穆。

  「我們終於開始談話了。」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2-24 20:53
卷五.背叛者們 第214章 僭位

  「告訴我,孩子,世上這麼多獸人裡……咳咳……咳……」

  伯父的嗓音伴隨著重重的咳嗽,連兩側親衛的馬蹄聲都掩蓋不住。

  「……哪一種最危險?」

  他把目光從馬蹄下的泥土上抬起。

  「瀕死的那種。」

  騎在馬上的他興致不高,落後伯父的馬車足足有一個身位。

  「對,瀕死的那種。」伯父虛弱的聲音像是突然注入了新的活力。

  一如曾經壯年的伯父,指點江山,揮斥方遒。

  「就像沙蠍的毒針藏在尾後,就像毒蛇的毒牙深埋口中,就像危險的流沙暗藏地下。」

  那時,伯父的背影雄壯高大,臂膀孔武有力,嗓音沉重渾厚。

  念及此處,他低哼一聲,夾馬催鞭,快趕幾步,來到馬車前。

  但伯父就像風暴過後的沙漠,提振後的嗓音重回一片頹廢嘶啞。

  「那麼,哪一種獸人最安全呢?」

  他不緊不慢地回答。

  「死掉的那種。」

  「那是老曼恩學士教你的。」伯父搖頭道,「死掉的獸人才是好獸人。」

  「但我要說,西里爾,最安全的獸人……」

  「也是瀕死的那種。」

  他愣了一下。

  伯父虛弱的聲音隨著馬匹的前進一沉一浮。

  「因為它們就像強弩之末的箭矢,就像恐怖沙暴的風尾,就像燃盡油料的餘焰。」

  「聲勢浩大,卻後勁全無。」

  他夾了夾馬腹,狠狠皺眉。

  「這該死的啞謎……老頭,你昨晚該不會雄風重振,上了個冥夜神殿的女祭祀吧?」

  「或者更糟……男祭祀?」

  伯父的聲音安靜了一瞬,一時只聽得見親衛們的馬蹄聲。

  幾秒後。

  「好吧。」

  伯父在咳嗽中無奈輕笑著。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喜歡你。」

  聽著伯父比上周更糟的咳嗽聲,他心頭一沉,強打精神。

  「『喜歡我』如果這就是你的遺言,老頭。」

  「我不得不說,它遜斃了。」

  他故作輕鬆吹了個口哨。

  「讓所有聽見這話的人,都以為你是個喜歡褻玩親侄子的老變態。」

  伯父又沉默了一陣。

  兩側的親衛依舊盡職地並排行進,面色不動,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他們的對談。

  過了好久,伯父無奈而虛弱的嗓音才堪堪響起。

  「……瀕死的獸人既危險也安全,所以,為什麼荒骨人說漠神既無災也無赦?因為災與赦就在一念之間,來回變換。」

  「因此,我們更要時刻警戒。」

  他無奈地撓了撓耳朵。

  伯父的話還在繼續,越發嚴肅。

  「刀鋒領的王親們看似洗心革面安分守己,實則本性難移遲早自誤。」

  「東海的胖奸商表面交遊廣泛和善無害,卻慣會見風使舵過河拆橋。」

  「崖地倒是裝得孤高自傲中立無私,可不過是群仗著山脈天險的臭老鼠罷了。」

  「至於南岸那個沒膽的老渾蛋,哼,比下了床的女祭祀還封閉保守。」

  「他們都不可依靠。」

  伯父的話音低落下去。

  默默聽著的他沉默了一陣,這才突然道。

  「老頭,你……」

  「真上過女祭祀?」

  馬車裡傳來重重的捶擊聲!

  「你!」

  似乎是伯父再次被噎到了,連呼吸也紊亂起來。

  他從唇角勾起一絲笑意。

  最終,伯父抑製住怒意,嘆了口氣。

  「哎,算了……相比之下,北境的老迪倫倒是堅韌不拔,自強不息……」

  「可惜,他們的位置實在太差,一旦生變,就是首當其衝,難為臂助。」

  果然,換了伯父以前……聽我這樣開他的玩笑……

  心情沉悶的他不再多想,而是抬起頭,看著恩賜大道兩側越來越多的植被。

  「你似乎漏了個最重要的?」

  伯父的呼吸一頓。

  車隊轉過一個大彎,路邊的幾個趕車農民戰戰兢兢地縮起身子,等待著四目頭骨旗的通過。

  半晌後,伯父那虛弱的嗓音再度響起,帶著經年不散的不忿與怨氣。

  「蒼穹之外的群星……高高在上。」

  「只可遠望,不得妄想。」

  「更不能信賴。」

  他從伯父的語氣裡感到一股深深寒意。

  「切記。」

  伯父的話化為一陣濃重而不祥的咳嗽聲。

  他沒有說話。

  好幾秒鐘後,他才鬆開快把韁繩捏斷的手掌。

  在伯父不適的咳嗽聲中,他深吸一口氣,逼著自己笑道。

  「聽你這麼說,我們就合該做個特立獨行的孤家寡人。」

  「處處不合,人見人厭?」

  伯父的咳嗽停了,但沒有立刻說話,一時只有馬蹄與車輪的聲音。

  終於,馬車裡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

  「那豈不正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有無奈,也有釋然。

  法肯豪茲公爵睜開眼睛。

  而他的眼前,王子正緊張地盯著他。

  泰爾斯的手臂僵硬在身後,死死按住被子裡的匕首。

  他穿透西荒公爵似笑非笑的雙目,似乎看到另一個血腥猙獰,眼眶空洞的死人頭顱。

  釺子。

  等等。

  如果法肯豪茲就是刺殺海曼的幕後黑手……

  他為什麼這個時候告訴我?

  在另一個璨星的面前直承此事,他的利益何在?

  是先聲奪人,還是翻臉的前兆,抑或另有目的?

  像往常一樣,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一邊刻意表現出讓對方滿意的驚詫失態,一邊開始瘋狂思考其中的關竅。

  從乞兒時代到王子生涯,這一招對奎德和尼寇萊那樣腦子不靈光還自以為是的家夥相當管用,甚至對討厭鬼伊恩和亡號鴉蒙蒂這種其奸似鬼的家夥也有奇效,他們總能在泰爾斯的慌亂表現中收獲高人一等、智珠在握的優越感,從而在輕蔑與滿足中,暴露最大的破綻。

  經歷了眾多風風雨雨之後,這已經是泰爾斯最熟練的本能了。

  熟練得他甚至有些分不清,什麼時候的失態是真的,什麼時候是刻意演的。

  但這一招偶爾也有失效的時候。

  比如面對馬車裡的查曼王。

  比如……

  現在。

  「怎麼,在北地過得太安逸了?這就嚇到了?」

  西荒公爵玩味的話語再次響起,他盯著貌似被嚇呆的泰爾斯,似乎有些不滿意。

  「那這個怎麼樣?」

  哪個?

  泰爾斯還沒來得及多想,就見到西里爾伸出手,握住了他拐杖上的……

  那把長柄劍。

  王子一個激靈。

  「唰!」

  隨著金屬與皮革摩擦的聲音響起,劍刃出鞘,在空中劃出一片銀光!

  糟糕!

  獄河之罪漫上神經,泰爾斯本能地從床上翻落,就地一滾!

  開什麼玩笑?

  他在遠離銀光的安全距離上起身屈膝,匕首橫攔,擺出鐵軀式。

  泰爾斯驚魂甫定地看著依舊安穩地坐在椅子上的西里爾法肯豪茲。

  那把出鞘不久的長柄劍就握在公爵的掌中,隨著公爵的手腕輕轉,緩緩劃出弧線。

  寒意滿滿,氣勢森然。

  隱隱有迫人之意。

  「很好,至少你不像表面上那麼孬。」

  西里爾陰森地笑著,絲毫不顧王子蒼白的臉色。

  搞什麼?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看著西里爾。

  這就……翻臉了?

  但更讓泰爾斯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潛藏暗中的約德爾依舊悄無聲息,見到他落入險境也毫無反應。

  怎麼回事?

  那家夥不會真的因為剛剛的事情生氣了吧?

  哄不好的那種?

  可就在泰爾斯頭疼地思考出路的時候,熟悉的嘶啞嗓音還是在耳邊輕輕響起了。

  「冷靜。」

  面具護衛的聲音虛無縹緲,幾如蚊蠅,卻讓泰爾斯緊繃的呼吸鬆了下來。

  「不是他。」

  不是他。

  熟悉的聲音讓泰爾斯的一顆心落回胸膛裡。

  不是他。

  但那個瞬間,看著西里爾不懷好意的微笑,泰爾斯仿佛抓住了什麼。

  這裡是刃牙營地,是王室的直屬領地,駐紮著數量可觀的常備軍。

  傳說之翼在側,凱瑟爾王在後。

  自承凶責,威脅王子無論如何,法肯豪茲都不該這麼做。

  因為戰鬥姿態而打斷了思緒的王子做了好幾個深呼吸,強迫自己從頭思考。

  那為什麼……

  為什麼……

  不是他。

  經過約德爾的提醒,似乎想通了什麼的泰爾斯開口就問,卻一刻也不敢鬆懈戰鬥姿勢。

  「你到底是不是凶手?」

  西里爾定定地盯著他,手中長劍無比平穩,目光裡流露出異彩。

  終於,在緊張的對峙裡,西荒公爵輕笑搖頭。

  「看來你不知道。」

  在泰爾斯凝重的表情下,西里爾陰冷的笑容慢慢淡去。

  公爵把長柄劍橫到膝頭,慢慢把玩著,不再看向泰爾斯。

  我不知道?

  沒聽明白的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你說,你把刺客放到了海曼王子面前……」

  王子咬牙問道。

  「但為什麼……」

  法肯豪茲頭也不回,只是一味打量著膝頭那把精美的長柄劍。

  「因為那是他的意願。」

  泰爾斯的問話戛然而止。

  他的意願?

  這一次,不等泰爾斯開始追問,西里爾公爵就輕聲回答,嗓音飄忽,情緒複雜。

  「是他主動要找他們。」

  「找到那些刺客詭影之盾。」

  泰爾斯愣住了。

  可是。

  可是……

  海曼?

  還有詭影之盾?

  泰爾斯理解了公爵的話,旋即瞪大了眼睛。

  「十八年前。」西里爾淡淡地道。

  「海曼找到我,請求我盡力幫助他,幫他避開那些出身王室衛隊與璨星親兵的親衛們,完成他與某些陌生『客人』的私下會面。」

  「不止一次。」

  避開親衛。

  陌生客人。

  寒風刮進房間,吹得西荒公爵的皮袍微震,灰發輕揚。

  風更帶起無盡飛塵,在陽光下現出人們不常察覺的真身來回飄飛的無數顆粒,詭異地在空中翻滾著。

  西里爾的一雙眸子仍然滴溜旋轉,似有光芒。

  「直到……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

  不知為何,泰爾斯突然覺得背脊發涼。

  「詭影之盾,避開王室的耳目,會面,所以……」

  難以置信的泰爾斯放下匕首,直起腰身。

  他艱難地挪動嘴唇。

  「血色之年……是他幹的?」

  「海曼?」

  鬼王子塔的頂層,狹窄的房間安靜了下來。

  只聽得見窗下隱約的嘈雜。

  以及高處不勝寒的烈烈冷風。

  但王子只感覺自己墜入了一片深沉的濃霧中。

  而他越來越接近霧後的真相。

  地牢中,塞米爾恨意滿溢的話浮現在他的腦中。

  『是空有一副好皮囊好文采,卻心胸狹窄、陰狠毒辣的『美人』海曼?』

  『是子弑父,還是弟弑兄?』

  第四王子,海曼璨星?

  西里爾沒有回答。

  但泰爾斯僅僅恍惚了數秒,就立刻搖搖頭,無數謎團爭先恐後地湧來。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

  「如果他就是幕後的璨星……」

  「那詭影之盾又為什麼要殺他?」

  這說不通。

  他死死瞪著似乎出了神的法肯豪茲。

  公爵輕輕閉眼,旋復睜開,雙臂抵膝,身體前傾。

  他收斂了表情,側頭看著泰爾斯,重新露出淡淡卻人的笑聲。

  「我也想知道。」

  泰爾斯一愣。

  「你不知道?」

  西里爾輕笑一聲,似乎毫不在意。

  「不。」

  「也許他只是太蠢,被人黑吃黑。」

  「也許他本來就是犧牲品,注定遭到背叛。」

  「也許他僅僅是知情者,卻最終在劫難逃。」

  「甚至也許他只是無意卷入,想要力挽狂瀾。」

  西里爾低下頭,唇角微翹,不知是諷刺還是譏笑。

  「但是……他不想讓我知道。」

  他不知道。

  泰爾斯對這個答案不滿意。

  他深吸一口氣,緩步上前,重新坐上床尾,正對著公爵。

  「真的嗎?」

  「他讓你幫一個不讓你知道真相的忙,而你就同意了?連問也不問?」

  泰爾斯冷冷道。

  「你未免太慷慨了吧。」

  西里爾緩緩地扭過頭來。

  可能是錯覺,但泰爾斯突然覺得,法肯豪茲公爵那醜陋猙獰的面龐舒緩了許多。

  「相信與否,孩子。」

  西里爾的眼神突然變得很認真,而他塌陷的唇齒在陽光下一張一合。

  「海曼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至少,跟他那幾個滿腦子只有陰謀、殺戮、錢財和女人的兄弟們比起來。」

  「他開口了,所以我就幫忙了,就這麼簡單。」

  泰爾斯深深蹙起眉頭。

  滿腦子陰謀、殺戮、錢財和女人的兄弟們……

  西里爾觀察著泰爾斯的表情,搖頭輕笑。

  但王子的下一句話讓他的表情變了。

  「這跟賀拉斯王子有關嗎?」

  泰爾斯舒展眉頭,眼裡的凝重卻無以複加。

  「海曼之所以去找詭影之盾,卻最終死於其手的原因?」

  那一刻,法肯豪茲的表情凝固了。

  賀拉斯。

  他盯著泰爾斯,依舊醜陋猙獰,卻再也沒有了那股嬉笑之意。

  「為什麼這麼問?」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用另一個問題回答他。

  「而你呢,為什麼在十八年後,在海曼身死的地方,告訴我這些?」

  西里爾注視著泰爾斯,很久很久。

  終於,公爵的肘部離開了膝蓋,整個人在椅子上直起腰來。

  出乎泰爾斯的預料,看似認真起來的西里爾沒有回應他的問題,而是重新舉起膝蓋上的長柄劍,上下打量。

  「你見過這樣的劍嗎,王子殿下?」

  西里爾似乎已經從當年的回憶裡走了出來,重新回復了嚇人而自在的笑容。

  泰爾斯不由一愣。

  他這才注意到,公爵的這把長柄劍外形獨特,古銅色的護手和劍柄格外修長,看上去不太符合最理想的受力結構,卻足夠精美與嚴整,兩面劍刃延伸出沙丘般流暢的弧度,給人一種美學上的舒適感。

  而劍格的中心鑲嵌著一枚純黑的寶石,不知是何種類。

  只見西里爾頭也不抬,只是自顧自地欣賞著這把精美的寶劍。

  「古帝國劍,或稱古騎士劍特別的樣式和弧度,驚人的平衡感,揮斬更加得心應手,舞動更加流暢有力。」

  「它需要上好的原材質料與高超的鍛造技藝,當然還有不菲的成本價格我猜,這就是為什麼它們注定無法量產,最終消失在了戰場上,僅剩少數足以成為傳家寶的珍品。」

  西里爾倒轉寶劍,讓泰爾斯看見劍柄的底端。

  那是一個泰爾斯險些沒認出來的、陌生的古帝國刻印體字母。

  f。

  這個字母的雕刻看上去較為粗糙,與寶劍其他精巧的部位相比,不甚協調。

  古帝國劍?古騎士劍?

  等等。

  泰爾斯眉心一動。

  這樣的弧度……

  倒是有些眼熟。

  「我見過,一把。」泰爾斯的腦海裡浮現出瑞奇那把同樣弧度優美的銀柄長劍永恒真理。

  「但它跟我問的事,跟海曼,跟賀拉斯有什麼關係?」

  泰爾斯機警地問道,同時不動聲色地坐遠了一些,保證雙腿觸到地面。

  西里爾繼續欣賞著也許是法肯豪茲家族的傳家寶劍,嘖聲道。

  「據說,第一批古帝國劍是矮人供材,精靈鑄造,以地焰作爐火,聚七海之精華,以敬獻給此世第一位皇帝,開創人類無疆盛世的『大帝』科莫拉卡洛瑟。」

  泰爾斯思緒微滯。

  西里爾抬起頭,嗬嗬冷笑。

  「沒錯,我說的就是你的祖先,傳說中血液鎏金還會閃閃發光的那位。」

  泰爾斯下意識開口。

  「但是你」

  可西里爾似乎打定主意不容他打斷自己,自顧自地回到手上的長柄寶劍。

  「此劍名喚『警示者』,曾在六百年前與泰伯利亞法肯豪茲一同參加終結之戰,他是托蒙德一世年輕時的劍術老師,也是復興王麾下資歷最老的追隨者,直到他被封予荒墟,成為初代西荒守護公爵和我的祖先。」

  警示者。

  托蒙德一世。

  終結之戰。

  泰爾斯有些不耐煩。

  「我會有時間聽您的家族史的,可是現在讓我們先……」

  「而警示者最近一次服役!」西里爾的音量倏然增大,蓋過泰爾斯的聲音。

  只見西荒公爵微微眯眼,側頭望著皺眉的泰爾斯。

  「是在另一位西里爾.法肯豪茲的手中。」

  「他是我的伯祖父,服役於『沉默者』蘇美四世的王室衛隊,在王駕驟崩的危機裡,他就是握著這把劍,帶著衛隊殺出血路,從而保護年少的艾迪二世順利地登上王座,君臨星辰。」

  西里爾說著,手裡的長柄劍晃出一道劍花,身手之熟練,持劍之平穩,倒是讓一直以為法肯豪茲公爵活動不便的泰爾斯刮目相看。

  等等。

  泰爾斯面色一變!

  從剛剛的話裡,他抓到了什麼。

  另一位西里爾法肯豪茲。

  王室衛隊?

  「沉默者」蘇美四世。

  王駕驟崩。

  以及……艾迪二世?

  泰爾斯死死盯著那把「警示者」。

  還未等他理出頭緒,西里爾就一聲嘆息。

  「法肯豪茲,這個姓氏跟亞倫德一樣悠久,自帝國時代開始傳承,又追隨著璨星家族,綿延至今。」

  公爵凝望著自己的古帝國劍。

  「從終結之戰到血色之年,就如同這把警示者我們見證太多,也了解太多。」

  西荒公爵裡的眼裡露出詭異的精光。

  「無論是星辰王國的興衰起伏……」

  「抑或是璨星王室的……」

  法肯豪茲解下拐杖上的劍鞘,斜眼一瞥泰爾斯,似有深意。

  「腥風血雨。」

  西里爾緩緩呼出一口氣,把「警示者」收回劍鞘。

  「相比之下,您要的答案,還重要嗎?」

  泰爾斯眉毛一動。

  聯想到這幾天的見聞,王子突然有所猜想。

  「艾迪二世,我的祖父。」

  「我聽聞他是蘇美四世膝下沒有夭折的子女中,序齒最長的,而且還身為男性。」

  泰爾斯慢慢地開口。

  「我想,他繼位加冕,應該順暢無阻?」

  他眯起眼睛。

  「你所說的『腥風血雨』又從何而來?」

  西荒公爵收起懷古傷今的表情,緩緩地笑了。

  他扭過頭,灼灼有神地盯著泰爾斯。

  「那也許,你的歷史老師沒提過你祖父的繼母,出身鳶尾花家族的『巫后』蓓拉,以及她那貴為刀鋒公爵夫人的小姑子,你祖父的姑姑,曾經的海倫娜長公主。」

  鳶尾花家族,「巫后」蓓拉。

  刀鋒公爵夫人,海倫娜長公主。

  聽著這些陌生的名字,泰爾斯的腦筋轉動起來。

  「更沒有提她們是如何在蘇美四世薨逝後陰謀矯詔,想把你未成年的祖父送去落日神殿作終身祭祀,從而讓蓓拉王后的親生子,繈褓中的約翰璨星以幼代長,僭位為王。」

  泰爾斯的眼眶倏然一擴!

  約翰璨星。

  陰謀矯詔。

  泰爾斯忍不住捏緊了匕首。

  蓓拉王后的親生子。

  以幼代長。

  西里爾放下寶劍,不勝唏噓。

  「當然,如果六十多年前,蓓拉王后成功了,你我也就不必在這裡煩惱了。」

  如果蓓拉王后成功了……

  就不必在這裡煩惱了……

  該死的老家夥。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平息心底的驚訝。

  「夠了,法肯豪茲公爵。」

  「從剛剛到現在……」

  泰爾斯的臉色沉了下來。

  「你到底在暗示什麼?」

  這一次,第二王子牢牢地盯著西荒公爵,態度不善。

  「是先王幼弟,星湖公爵約翰,本有機會越過我的祖父,登上星辰的至高王座?」

  法肯豪茲翹起嘴角。

  「還是鳶尾花的凱文迪爾家族,曾經試圖插手王位傳繼?」

  西里爾的笑容依舊不減。

  「而海倫娜長公主的夫家十八年前全族盡歿的刀鋒公爵,也牽連其中?」

  看著西里爾不緊不慢,好整似暇的表情,泰爾斯咬緊牙齒。

  「抑或是在暗示,血色之年裡,確實是我祖父的某位王子,同樣想要以幼代長……」

  「僭位為王?」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2-24 21:05
卷五.背叛者們 第215章 做點什麼

  星辰的歷史,從來不乏血色。

  基爾伯特的這句話重新在少年的腦子裡響起。

  「你過度解讀我的話了,殿下。」

  西里爾嗤笑著,伸手從餐盤上拿下一個拳頭大小,泰爾斯也認不出來的紅色水果,在袖子上擦拭著。

  「我是說,作為璨星最古老的封臣,法肯豪茲已經在警示者的劍刃倒影裡,見過太多類似的戲碼了,從第一天,到最後一天。」

  「多得我們都麻木了。」

  西荒公爵話音落下,他渾然不顧泰爾斯狐疑的眼神,怡然自得地咬了一口手裡的水果。

  但泰爾斯依舊警惕地看著他。

  「是麼?」

  西里爾兩頰抖動,看上去特別享受咀嚼的滋味,但他的枯槁臉色和嚇人面容只能讓這個動作看上去更加驚悚。

  「同理,血色之年的真相如何,已經不再重要了——就像六十年後的今天,還會有人在意您祖父當年的加冕危機嗎?」

  西里爾向後靠去,靈動如毒蛇般的眼珠卻緊緊扣住泰爾斯。

  他含糊不清地道。

  「真重要的是,血色之年給我們帶來了什麼,而我們又要如何面對它?」

  泰爾斯撇開視線,努力不去看開口說話的西里爾嘴裡的果肉由固體變成小塊,再變成粉末的過程。

  王子嚴肅地道。

  「我不喜歡故弄玄虛。」

  「也不喜歡拐彎抹角。」

  西里爾咽下一口果肉,哼笑一聲。

  他用左肘支住椅臂,整個人斜靠過來,眼神突變,咄咄逼人。

  「那也許你就不適合當一個璨星。」

  泰爾斯緩緩扭過頭,看著他。

  西里爾依舊維持著半真半假的戲謔目光,而王子的表情則沉靜無波。

  兩人默默對視著。

  空氣裡有股說不清的意味。

  幾秒後,泰爾斯頭顱微低,以一個奇異的角度盯著公爵,聲音低沉。

  「我父親知道,對麼?」

  法肯豪茲把玩著半塊水果的右手微微一滯。

  他眼裡的精芒慢慢回收。

  泰爾斯輕輕吸了一口氣,正色道。

  「無論是你當年暗助海曼,還是他私通詭影之盾,甚至那一夜發生的事情。」

  「他都知道。」

  王子用的是肯定句。

  西里爾嘴邊的弧度慢慢消失了。

  「他知道又如何。」公爵咬字輕緩,就像接近獵物的步伐。

  「不知道又如何?」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

  他明白了。

  「你剛剛一層一層拋出那些的秘密——從海曼到詭影之盾。」

  泰爾斯抬起頭,堅定而決絕。

  「是為了試探,試探我到底知道多少,更是試探我父親告訴了我多少。」

  西里爾沒有說話。

  但那一刻,他看著王子的目光更加銳利。

  「而你這麼做的原因……」

  泰爾斯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目光灼灼地盯著公爵。

  是要測試凱瑟爾王對自己繼承人的信任。

  要測試璨星王室的根基。

  好半晌,西里爾這才微微一笑,斜過身子,指了指泰爾斯。

  「如我所說,我們開始談話了。」

  泰爾斯的臉色越發凝重。

  少年低下頭,順著公爵的話。

  「所以,照你的說法。」

  「拋開細節和真相……血色之年給我們帶來了什麼?」

  西里爾笑了。

  他並不直接回答泰爾斯的問題,而是歪過頭,又咬了一口手裡的果品。

  「我聽說是威廉姆斯男爵先找到你的,王子殿下。」

  他一邊咀嚼,一邊含糊地道。

  「你怎麼看他?」

  泰爾斯眉頭一動。

  威廉姆斯?

  怎麼看他?

  泰爾斯的第一個念頭是對方把自己荒在馬鞍的場景。

  少年微微一抖,努力把對方帶自己騎馬的景象趕出大腦。

  「男爵是個……」

  可他甫一開口,卻突然語塞。

  西荒公爵不慌不忙,饒有興趣地等著他的回話。

  泰爾斯的眼前浮現出羅曼滿布殺意的雙眼,以及「再插嘴就殺了你」時那副生人勿近的面孔……

  王子心裡一堵。

  要怎麼違心地誇讚一個……一個你找不到優點的人?

  漠神在上,總不能誇對方「可愛」吧?

  王子輕咳一聲,盡量不讓自己的表情變化得太多。

  「我認為他很可……咳咳……那個,領兵有方,指揮若定,然後……」

  泰爾斯卡在下一個形容詞上。

  西里爾沒有看他,只是輕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絞盡腦汁的泰爾斯想起了什麼,連忙補充道。

  「還有……額,身手卓絕,儀表不凡?」

  漠神保佑,終於找到優點了。

  西里爾哼聲點頭,回身吐掉嘴裡的果核。

  他拉扯起瘮人的面貌,抽動著凹了一大塊的嘴唇,眯眼瞥來。

  「好吧,我得承認……」

  盡管慢慢習慣了公爵的尊容,但泰爾斯還是被這一眼看得心裡發毛。

  西里爾冷笑著。

  「威廉姆斯,那個家夥長得是要比我好看……」

  他笑著舉起右手,拇指與食指無比貼近,臉上的坑窪溝壑像是遭遇了洪水泛濫。

  「一丁點兒。」

  泰爾斯望著西里爾特殊的尊容,竭力忍住尷尬。

  「哦,是麼……」

  西里爾看著他的樣子,終於忍不住發笑起來。

  公爵一邊笑,一邊再度伸手,從餐盤裡撈了第二塊果品出來。

  「直說了吧,每個跟他打過交道的人都心知肚明。」

  西里爾細細地看著泰爾斯,瘮人的面容裡滲出寒意。

  「羅曼.威廉姆斯。」

  西里爾的眼裡閃出寒光。

  「那就是個孤僻、冷漠、驕橫、囂張的……」

  「無恥混蛋。」

  無恥,混蛋?

  泰爾斯忍住點頭的衝動,把表情維持在微微蹙眉。

  但西里爾似乎已經不在乎他的反應了。

  西荒公爵輕嗤著看向窗外。

  「承認吧,從血色之年裡第一次應徵入伍,他就比無知無畏的熊孩子更令人心煩,比蠻橫無理的惡霸更讓人不爽,比心狠手辣的流氓更為人忌憚,比層層盤剝的稅吏更遭人記恨,比唯我獨尊的暴君更惹人反感。」

  泰爾斯吸了一口氣,不由自主地想起傳說之翼那副目空一切的模樣。

  公爵絲毫不顧自己的風儀,望著窗外的目光犀利而不屑,像是想起了什麼。

  「跟他打過交道的人都吃過他的虧……那副天殺的暴躁脾氣,那副目中無人的表情,那該死又可恨的習慣,他就差沒把『我他媽是個傻X』刻在臉上了。」

  泰爾斯挑著眉毛,聽著西里爾的粗鄙之語。

  「也許男爵只是不善交際……」

  法肯豪茲公爵冷哼一聲。

  「不善交際?」

  西里爾狠狠咬了一口手裡的果品,好像咬的不是食物,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你見過他在戰場上坑殺戰俘和收集人頭的樣子嗎?你見過他擦拭鮮血時那滿面淡漠習以為常的表情嗎?你知道他殺起自己人來也從不手軟嗎?」

  泰爾斯又想起對方淡定地在鮮血飛濺中挖掉釺子的雙眼、撬掉死人頭顱的下頷,心中一陣不適。

  西里爾冷哼一聲。

  「你以為他在星塵衛隊裡組建的突擊隊之所以得名『怪胎』,就僅僅因為他放出來的那幾個異能囚徒?不……」

  泰爾斯一抿嘴唇,沒有出聲。

  西荒公爵嚼碎嘴裡的果肉,冷笑著搖頭。

  「那是因為羅曼.威廉姆斯,傳說之翼,藏在那副漂亮的皮囊下的,是某個一不懂得規則二不在意利益,既無同情也缺忠誠,脾氣詭譎性格莫測,冷漠殘忍興趣古怪,思維邏輯異於常人,遠非我們所能理解、更遠非復興宮所能號令的,真真正正的——」

  只見西里爾.法肯豪茲目光一冷,清晰而堅決地咬字道。

  「怪胎。」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想起傳說之翼冷漠地打斷諾布的腿,輕蔑地說國王是「狗雜種」的樣子。

  「也許,天才總有怪癖?」

  西里爾看著手裡咬了一半的水果,歪起嘴角。

  「天才?」

  公爵抬起頭,目光深邃。

  「那我得說,把這樣一個惡習滿身罪孽累累、連王室都控制不住的怪胎提拔上來,放置在邊遠的西荒,安插在混亂的西部前線,竭盡全力供給他的常備軍……」

  西里爾背對著泰爾斯,看向窗下的刃牙營地,帶著深意,搖頭嘖聲。

  「你父親大概也是個……」

  「天才。」

  泰爾斯皺起眉頭。

  他實在聽不出這是真誠的誇獎還是辛辣的諷刺,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但王子明白了很多。

  泰爾斯果斷地搖搖頭。

  「沒有用的。」

  「如我所言,我對既定的事情無能為力——你無法在我這裡奪回刃牙營地,奪回你從我父親手裡失去的東西。」

  他一臉拒人千裡的冷漠。

  「而您該走了——這是我用餐的時間,不習慣與其他人共享。」

  但出乎泰爾斯的意料,面對他明顯而決絕的否定,西里爾既沒有以負面的態度針鋒相對,也沒有用他慣常的語調冷嘲熱諷。

  只見公爵臉上的表情鬆了下來,不笑也不刺,只是坐正了身子,幽幽地看向窗外。

  「刃牙營地?失去的東西?」

  「王子殿下,你見過從前的西荒嗎?」

  他望著窗下的熙熙攘攘。

  泰爾斯看著西里爾的側臉,突然覺得此刻的法肯豪茲公爵有些恍惚。

  「從前?」

  公爵哼了一聲,不知想起了什麼,只是微微搖頭。

  「你知道,十八年前,剛繼任公爵不久的我接到星辰總詔令,馬不停蹄地趕到永星城,跟其他十八人一起聆聽你祖父的平叛動員時……」

  「我可從來沒想過,生我養我的西荒,會是下一個。」

  泰爾斯表情一變,陷入沉思。

  十八年前。

  星辰總詔令。

  平叛動員。

  可是……

  王子抬起頭,疑惑道。

  「下一個?」

  但泰爾斯隨即眼前一花,他下意識地含胸環臂,接住了西荒公爵拋來的一塊——

  白麵包?

  泰爾斯驚異地看著西里爾淡定地收回左手,又重新把一塊水果塞進自己的嘴裡。

  「十八年過去了,現在的年輕人已經很少有人知道,在血色之年的戰爭以前,在傳說之翼橫空出世之前,在西荒守護公爵還是我伯父的時候……」

  西荒公爵一面咬著水果,一面悠悠道。

  「西荒是什麼樣子的了。」

  泰爾斯抿嘴皺眉,看著顯然不舍得離開(王子,還是王子的餐點?)的公爵閣下,憤然而無奈地張開嘴巴,一口咬住鬆軟精致的白麵包。

  「那時候,這裡的統治者——刃牙男爵,加勒特.盧曼還是我伯父重要的封臣與座上賓,經常出入荒墟,可謂與我共同長大,情同手足。」

  公爵笑著看少年一臉不爽地把臉從麵包裡拔出來的樣子,目光卻漸漸凝固。

  「那時候,我們跟大荒漠之間享有著難得的和平。」

  和平?

  努力撕扯著麵包的泰爾斯一頓。

  只聽法肯豪茲緩聲道。

  「我們不進去,而他們——無論是獸人的八大部落還是荒骨人的五大部族——也不過來。」

  「我們的巡邏抽稅遵循定規,他們的劫掠放牧也自有原則——彼此遠遠相望,默默警惕,過著各自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公平,默契,自然。」

  「任由無數的遊商、牧民,雇傭兵,冒險者們自由自在地進出大荒漠,與沙盜、流放者、獸人與荒骨人,甚至與來自荒漠另一頭的同行們往來、貿易、競爭、廝殺、衝突、融合。」

  「譜寫他們自己的故事。」

  泰爾斯一邊嚼動著麵包,一邊皺眉想起「我家」酒館的老板坦帕。

  想起他曾經對自己說過的,刃牙營地的歷史。

  那是——雇傭兵的年代。

  對了,坦帕後來怎麼樣了來著?

  「那時,甚至有渴望著文明的荒漠居民移居到西荒——當我到了騎上戰馬的年紀,開始巡視荒漠時,還時常能在邊境看到往來的荒種。」

  「要是你膽大一點,隨著商隊踏入荒漠,那就有機會一睹『人類之敵』的面貌,遇到商人們跟看似凶狠的灰雜種們指手畫腳討價還價得面紅耳赤,也不是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

  公爵的嗓音一反平時的尖利刺耳,變得平穩而順暢,呼吸間微帶顫音,像是竭力忍受著什麼。

  荒種。

  灰雜種。

  泰爾斯先想起了「丹特的大劍」裡的荒骨人麥基,然後是黯紅眼眸的拉斐爾。

  以及……那個不一般的,給了他成年禮「名字」的獸人——坎達爾.怒山。

  「甚至有商會在大荒漠裡約定了定期的交易日,就像我們鄉下的集市一樣;據說還有商隊走出了一條傳說中連通無數綠洲,直達荒漠深處,甚至能走到黃金走廊的神奇商路,證明大荒漠的面積不比我們引以為豪的星辰王國要小。」

  西里爾的話語裡帶著難言的笑意和難舍的回味。

  「你聽過黎明三英傑荒漠尋龍的吟遊詩嗎?你聽過聚寶無數的荒漠都市卡利格裡的故事嗎?你聽過荒骨人們關於戰神沙漠的古戰場傳奇嗎?你聽過蟄伏在黃沙下的邪神吞噬世間萬物的恐怖怪談嗎?你聽過沙漠深處埋藏著無數帝國寶藏的傳說嗎?」

  「那時候,它們都是發源於神秘大荒漠裡的精彩故事,由無數的人們從這裡出發,闖進荒漠再帶出來,帶回西荒,帶回星辰,成就流傳千古的傳奇。」

  吟遊詩、故事、傳奇。

  曾經的荒漠與西荒。

  泰爾斯默默地聽著,一時連麵包都忘了吃。

  公爵嘆出一口氣。

  「西荒的人們與荒漠裡的居民,就像這樣,我們相互忌憚也彼此需要,時有摩擦又偶爾合作,維持著古怪卻有趣的生態,充實著這片已然乾旱了千年的土地。」

  房間裡安靜了幾秒。

  「荒漠裡,崇拜——或者說恐懼漠神的人們有一句老話。」

  法肯豪茲幽幽地道。

  「漠神無災,世間皆災。」

  泰爾斯眉毛一動,下意識地跟上。

  「漠神無赦,荒漠即赦。」

  西里爾眼前一亮,似乎對泰爾斯知道這句話頗有驚喜之意。

  「所以你已經知道了。」

  公爵輕輕一笑。

  「不勞漠神主動降災,凡世早就處處布滿災難。」

  「不必漠神親自赦免,大荒漠的存在已是它最大的寬容。」

  西里爾的臉上現出慨嘆之意。

  「你感覺到了嗎?在這句話裡映襯出的漠神,是怎樣中立,超脫,冷漠、看透萬物——就像大荒漠本身?」

  泰爾斯沒有說話,只是想起在龍霄城臨行前,荒骨人拉斐爾對他的告誡。

  但那時,荒骨人對他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是。

  可怕的荒漠裡處處危險。

  軟弱者畏災,僥幸者求赦。

  『唯有同時拋棄軟弱與僥幸的人,才能在無情的大荒漠中找到立足之地。』

  可相比之下,對這句讓人後背微寒的諺語,西里爾公爵的解釋卻顯得如此的……

  平衡?

  不偏不倚?

  公爵的話還在繼續,在這狹小而明亮,偏偏被寒風侵徹的塔頂房間裡有些飄忽不定。

  「如果外界紛亂不休災難不止,沒關係。因為無論怎樣的災難,當它到達荒漠,都會被眼前無盡的日曬和千年的風沙所埋葬。」

  「如果外界盛世太平紙醉金迷,也沒關係。大荒漠裡日日都有的衝突流血和殘酷生態,會讓你重新習得生存所需的一切。」

  西荒公爵眯起眼睛。

  「它談不上舒適,因為它的寬容僅是其中一面。」

  「它卻也不可怕,因為它的殘酷只是恰到好處。」

  在泰爾斯的深思中,西里爾扔掉手上的果核,眼中泛出銳利的精光。

  「任世間洪水滔天。」

  「唯荒漠冷暖如故。」

  公爵吐出一口長氣,轉頭看回泰爾斯,似乎重新回過神來。

  泰爾斯連忙低下頭,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繼續對付他的麵包。

  但西里爾不以為意。

  「當年輕的我站在西荒,站在祖傳的土地上,面對著無盡的大荒漠綿延出的地平線,這就是它告訴我的東西。」

  「那就是我對西荒曾經的記憶,這生我養我的地方。」

  可下一秒,西荒公爵的語氣就變了。

  「但是……」

  西里爾的眼中泛出寒意,讓泰爾斯不禁皺眉。

  「看看現在。」

  那一刻,泰爾斯感到一股如有實質的厚重和凝滯。

  公爵的聲音重新變得尖利而刺耳,令人下意識地想要捂耳。

  「血色之年後,王室入主刃牙營地,把這裡變成了純粹的軍事重鎮,遵循著與西荒和荒漠都截然不同的規則,公平不再,默契無存,隨著常備軍每一次光榮的進擊荒漠,情況更加惡劣。」

  泰爾斯輕輕皺眉,想起常備軍和徵召兵的衝突。

  「曾經是化外之野的荒漠變成了危險戰區,行商們日漸稀少,傭兵們輝煌不再,荒種們絕跡邊疆,曾經嘈雜熱鬧的邊境變得危險重重,一片死寂,所有的規矩都被破壞殆盡,唯留混亂血腥。」

  泰爾斯又想起酒館老板坦帕對行情不好的哀嘆。

  「而荒漠裡的獸人和荒骨人們,他們一旦出現,就會是成群結隊,全副武裝,不留活口,無休無止的警報,無窮無盡的叛亂,無邊無際的防線,讓我們這些真正家在西荒的人焦頭爛額。」

  法肯豪茲公爵冷哼一聲。

  「唯有傳說之翼那猩紅色的星塵戰旗,隨著他每一次巡邏荒漠時的馬蹄聲浪與人頭滾滾,高高飄揚,在身後留下王室的榮光與西荒的鮮血,而八大部落和五大部族和我們的仇怨只有越來越深。」

  泰爾斯咽下最後一口麵包,沒有出聲。

  他預感到了什麼。

  「血色之年帶來了什麼?」

  西里爾的嗓音陡然提高。

  「我不知道。」

  公爵冷漠而尖利的嗓音,配上他可怕的形貌,讓人頗為心悸。

  「我所知的唯有一件事,那就是自血色之年後,自海曼遇難戰爭爆發之後,西荒的土地在這十八年間……」

  他重重咬字,鏗鏘有力。

  「變成了什麼。」

  咚!

  盡管看著公爵大馬金刀地按椅起立,泰爾斯還是為拐杖觸地時的那一聲嚇了一跳。

  咚,咚,咚。

  拐杖一下下點地,將西荒公爵明明不高大,卻有種別樣冷意的身形越推越近。

  令人不寒而栗。

  直到他停在泰爾斯的面前。

  「現在,王子殿下。」西里爾.法肯豪茲冷冷地看著他,眼裡帶著不容逃避的意味。

  「輪到你告訴我,血色之年給我們,給西荒,給世代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

  「帶來了什麼?」

  泰爾斯努力咽了一下喉嚨。

  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哪怕是這位面容難看、身帶殘疾,習慣了冷嘲熱諷、幽默譏刺的西荒公爵,也有如此怖人的一面。

  「我不明白。」

  王子壓住心底裡的猜想,艱難地回答道。

  「不明白?」

  西里爾嗤笑了一聲,卻絲毫沒有之前的那股輕鬆與詼諧。

  「抑或是你不想明白?」

  他枯槁的面容此刻就像一具風幹多時的骷髏,從深邃的眼洞裡透出刺骨寒風。

  泰爾斯正要開口,但公爵沒有給他機會。

  「之所以會有血色之年,之所以會有我們面對的一切——是因為那兒有個怪物。」

  西荒公爵冷冷地道。

  什麼?

  泰爾斯疑惑皺眉。

  「怪物?」

  咚!

  西里爾的拐杖狠狠擊地。

  「對!」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卻帶著一股深惡痛絕的意思。

  「那就是個怪物,一個以權力為食,以生命作價,以破壞為生的怪物。」

  只見公爵背著光,面上的溝壑無比陰森,他的皮袍在高塔的寒風中飄飛震顫。

  「它,泰爾斯,它就藏在復興宮的最深處,藏在至高國王的王冠內,藏在你祖先安息的陵墓裡,藏在每一個有權繼承王位的璨星心中。」

  泰爾斯眨了眨眼,慢慢聽出來。

  這是一個隱喻。

  「它每一次在人心中醒來,舒展爪牙的時候,都會帶動可怕的漩渦,試圖把這個王國的一切都吸納進去、碾碎、侵蝕、吞噬。」

  「拜它所賜,西荒——不,不止西荒,而是星辰王國曾經的一切都在崩潰、毀壞、消亡、不復存在。」

  高塔中,西荒公爵,西里爾.法肯豪茲堅決而冷酷地指了指面色凝重,全神戒備的泰爾斯王子。

  「而總得有人……」

  「去做點什麼。」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3-5 00:10
卷五.背叛者們 第216章 權力起自暴力(上)

  一個怪物。

  以權力為食的怪物。

  泰爾斯的腦海裡不由自主地出現了許久未見的那個身影。

  那個手持權杖,頭戴冠冕,名為父親,卻威嚴難近的身影。

  王子沉吟了幾秒。

  「你不喜歡西荒的現狀,更不願忘記過去的西荒,過去那個只屬於法肯豪茲的西荒?」

  「所以你寄希望於我『做點什麼』。」

  王子抬起頭看向西里爾,語氣變得警惕起來。

  「你知道。」

  「六年前,我離開永星城的時候,有人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

  西荒公爵緊緊地盯了泰爾斯好幾秒,然後笑了。

  「不,殿下。」

  法肯豪茲緩緩吐出一口氣,轉身面向窗外。

  「別把我想成死抓著傳統舊規不放的老古板,或者著迷於昔日榮耀,不肯睜眼看未來的蠢材——雖然我的同儕裡多的是這樣的人。」

  泰爾斯輕哼道。

  「那是什麼讓你跟他們有所區別?」

  這一回,西里爾沉默了很久。

  他只是一動不動,居高臨下地觀望著窗下熙熙攘攘、錯落有致的營地光景。

  「為什麼,泰爾斯?」

  終於,西荒公爵感慨出聲。

  「為什麼我們得以統治這片土地?」

  警惕著的星辰王子蹙起眉頭。

  只聽法肯豪茲家族的統治者緩聲道。

  「無論是我現在身為公爵統治西荒,還是你日後加冕為王統治星辰全境?」

  「享受這高於人上的一切?」

  西里爾的主題跳躍得太快,又暗藏機鋒,加上若有若無的尖酸刻薄,讓習慣了北地人們就事論事的泰爾斯極度不適。

  「是因為我們作為統治者足夠睿智,謀略無雙?」

  「還是像北地人那樣身懷膽魄,敢為人先?」

  公爵站在窗前,乾瘦枯槁的身形映出剪影,牢牢扎在地上。

  「還是因為你宅心仁厚,心繫百姓?」

  「抑或是先祖榮耀,代代相傳?」

  西里爾的話鋒一轉,露出他最喜歡的諷刺語調。

  「難不成確實是天命所降,眾望所歸……」

  「而那些流淌在你血管裡的玩意兒真的能——閃閃發光?」

  公爵一如既往地話說半截,用一種看好戲的眼神緊盯著他,似乎在等待什麼。

  少年沉默了好幾秒。

  終於,泰爾斯深深地嘆了口氣。

  「從開始到現在……究竟是誰教你這麼說話的,法肯豪茲公爵?他是不是專門教蠢材?」

  什麼?

  西里爾的笑容一滯。

  只見嘆完了氣的泰爾斯無奈地聳聳肩。

  「你知道,直到今天我才發現——我是如此憎恨修辭問句。」

  修辭問句?

  公爵的表情越發迷惑。

  可王子不再順著西里爾的話走,而是一臉淡漠地看著他。

  「一點小提示,不受歡迎的公爵大人。」

  「無論討論還是談判,陰陽怪氣的反問看似增強你的語氣,實則只能讓你看上去像個搔首弄姿、嘩眾取寵的娛樂小醜:它除了用語氣凸顯你的自以為是之外,對傳達有效信息沒有任何幫助。」

  聽著泰爾斯面無表情的回答,法肯豪茲的面孔慢慢僵硬起來。

  「如果你有答案,就用肯定句說出來,如果你不認可,就用個『不』字講完它——因為除了挑撥情緒,沒人有興趣了解你用修辭反問說出來的究竟是什麼狗屁內容。」

  泰爾斯說完了話,一把將匕首扎在床頭。

  房間安靜了很久。

  一時只聽得見寒風吹襲。

  西里爾瞪著泰爾斯,就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公爵的唇角幾度拉起又幾度放下,欲言又止間,頗有幾分不知所措。

  泰爾斯倒像是沒事人一樣抱起雙臂,一臉無辜,歪著頭扁著嘴,等待對方的回答。

  終於,西里爾閉眼低頭,長長嘆了口氣。

  「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喜歡北地人。」

  「不。」然而泰爾斯揚了揚眉毛,接過他的話語。

  「這僅僅只是為什麼你不受歡迎。」

  西里爾又是一頓,一時無言以對。

  「繼續啊,我們為何得以統治?」

  總算把話說舒服了的泰爾斯呼出一口氣,他坐上床鋪,靠上牆壁,滿足地攤手道。

  「別讓我打斷你。」

  西里爾在心底裡微微嘆息。

  你不是早就打斷了麼。

  公爵沉默了一陣,這才重新開口。

  「事實上,我不認為我們得以統治是出於以上理由,泰爾斯。一點也不。」

  泰爾斯重重的話語再次響起。

  「很好!」

  西里爾再度一滯。

  「我很高興,我們終於開始談話了。」

  只見泰爾斯一臉舒心地向他舉了舉食指:「好好說話並不難,不是麼?」

  「繼續保持。」

  剛剛醞釀好情緒的西里爾被噎得又是一陣心堵。

  公爵緩緩嘆氣:他開始認識到,眼前的少年,早已不是六年前那個捏著拳頭,紅著臉蛋,強充王子,在一眾領主面前賣弄聰明的私生子了。

  他是泰爾斯.璨星。

  蒼穹之外的群星。

  想到這裡,公爵輕輕側身,難看的臉龐上折射出冷冷的微光。

  「泰爾斯王子。」

  「在我看來,真正統治這片土地,統治這個王國,乃至統治整個世界的,讓無數人甘心服從我們的——是習慣。」

  「習慣,習慣……」泰爾斯咀嚼著西里爾的話,突然明白了什麼。

  出其不意拿回話語權之後,他開始慢慢把握住對方看似隨意的談話裡,那一根飄忽不定的軸線了。

  然而此時,西里爾反倒拄著他的拐杖,一頓一頓地在房間裡踱起了步。

  「男人習慣了出外養家,女人習慣了在家帶娃,商人習慣了來回倒貨,農民習慣了繳稅服役,貴族習慣了治理,祭祀習慣了神叨……」

  「軍隊習慣了暴力,官員習慣了命令,作者習慣了拖更,領主習慣了頤指氣使,國王習慣了高居王位……」

  「人們買東西習慣了付錢,做壞事習慣了受罰,面對死亡習慣低頭,面對生機習慣頷首……」

  公爵的語速很快,就如他的步伐,像是攀登著一座看不到頂峰的山。

  西里爾像是出了神一樣,左手輕輕拂過古舊的牆體,面上的表情卻變得認真起來。

  這讓泰爾斯也不知不覺坐直了身體。

  「習慣,那是他們——我們所統治的每一個生靈——打從娘胎裡生下來時就親眼見到的,這個世界看上去的樣子;」

  「那是他們在有限的歲月和人生裡所重複與實踐的,這個世界既定的樣子;」

  「那是他們一次次目睹無數他人的作為與反應之後,下意識地去尊崇、模仿、信服的樣子。」

  此時,一手按在牆上的西荒公爵突然抬起頭!

  「泰爾斯!」

  少年嚇了一跳。

  只見西里爾冷冷地盯著他。

  「人們服膺我們的統治,尊敬我們的地位,效忠我們的身份,不是因為我們有多偉大,不是因為我們生而高貴,不是因為我們施恩幾何威逼多少,不是因為我們治政有方澤惠萬民,更不是因為你的血液如有神賜閃閃發光!」

  「而是因為——他們習慣了!」

  從窗戶滲進房間的寒風吹得公爵的皮袍和頭髮飄舞不定,更顯得此刻的西里爾.法肯豪茲形象詭異,令人心寒。

  泰爾斯下意識地咽了下喉嚨,他已經沒工夫去管公爵語氣裡本能般的諷刺了。

  西里爾眯起眼睛,從眼縫裡射出的銳利目光卻未曾減弱半分。

  「因為從他們第一天睜眼看這個世界開始,他們的祖輩就是這麼做的,他們的父母也是這麼做的,他們的同齡人還是這麼做的,所以他們自己,也同樣習慣了這麼做,而且還要說服他們的下一代跟他們一樣,也這麼做。」

  泰爾斯慢慢皺起眉頭。

  「而這群人把他們習慣了的習慣,展示給其他人,另一群人——無論那是子女、長輩,親戚、鄰居、陌生人還是主人、僕役、同儕、上下級——日復一日,年複一年。」

  西里爾停在原地,語氣卻愈發沉重深邃,就像在講一個最可怕、令人不寒而慄的鬼故事。

  「直到包括你我在內的所有人都厭惡了陌生,反感了異常,養成了惰性,從而認識到這樣一個道理:違反習慣的,就是不正常的,需要被消滅的。」

  泰爾斯的表情越來越緊。

  「於是,這些習慣越傳越廣,越養越深,越發嚴肅更越發平常,直到我們稱呼它們為……」

  西里爾的語氣透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和陰森。

  「秩序。」

  一陣寒風吹來,激得泰爾斯瑟縮了一下,但窗外的光芒卻不能給他任何溫暖。

  泰爾斯突然覺得,塔頂的這個房間是如此陰冷。

  就像……

  記憶裡的復興宮。

  「你領會我的意思了嗎,王子殿下。」

  西里爾的話重新響起,把他從別的地方拉回現在。

  「在我看來,這才是唯一的、脆弱的、可憐的,卻也是永遠的、強大的、深厚的,維持著我們統治的東西。」

  「而那些想要動搖這些習慣、動搖這些秩序的舉動……」

  西里爾淡淡冷笑。

  「都是很可怕的。」

  想要動搖這些習慣、動搖這些秩序的舉動……

  泰爾斯不由得挑起眉毛,輕哼一聲。

  「比如這一次,傳說之翼對刃牙營地的做法?」

  公爵的聲音停頓了一秒。

  「不。」

  「不止這麼小,也不止這麼近,更不止這麼輕。」

  只聽法肯豪茲的嗓音低沉下來,仿佛蘊藏著幾個世紀的慨嘆。

  「比如我們都知道,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星辰的某個上位者,不,也許是連續幾代裡的好幾個上位者,他們灑下王權的誘餌,把成千上萬的下位者,變成了領主們的敵人。」

  這句話把泰爾斯的神經扯緊了。

  王權的誘餌。

  那個瞬間,泰爾斯突然有這樣的感覺──西里爾.法肯豪茲,這位行事詭異,言語出格的不受歡迎者,他今天來此的目的,絕不僅僅只是來拉攏第二王子。

  王子越發嚴肅起來。

  「借著王權的階梯,他們慢慢攀登而上,與我們這些封疆公伯們來回廝殺。」

  西里爾慢慢踱步回窗邊,重新看向窗下的荒漠營地。

  「於是乎,數百年的家門興衰,貴族輪替,無數人的命運沉浮,生死無常,最終鑄就王國的今天。」

  公爵的聲音低沉模糊,卻不容置疑。

  「數百年的時間,從家族的傳繼,爵位的興替,稅例的裁定,官員的任免,律法的判決,到軍隊的動員,復興宮都以按部就班卻無可阻擋的方式,溫和、緩慢,但是堅決地,從領主們手中攫取而去。」

  聽到這裡,泰爾斯忍不住想起六年前龍血之夜裡,他在五位大公——以及一位女大公——面前慷慨陳詞,訴說星辰現狀的場景。

  也想起前不久他所聽見的,由王室衛隊的舊人們口述而出的故事。

  數百年的家門興衰,貴族輪替……

  無數人的命運沉浮,生死無常……

  泰爾斯沉思著,沒有說話。

  「你知道,雖然雙方的每一步都被看得清清楚楚。」西里爾向前探身,似乎要把窗下的景色看得更仔細一些,「但真正讓棋局變得有趣的……是在看得清的步數裡,卻有著數不清的可能。」

  就像在看他的棋盤。

  「走一步看十步——你移動的每一子,關聯的不僅僅是此刻的棋盤,而是此後數步,數十步,甚至上百步的棋局。」

  「從而讓百步後的對手無從招架,投子認輸——這可遠比面對面、拳對拳的較量,有趣多了。」

  不知為何,聽到這裡,泰爾斯卻突然想起了黑劍。

  少年想起那個男人與吉薩的一戰,黑劍帶著他,突進多頭蛇基利卡的血肉重圍。

  從初始突破的位置到突破路線的選擇,黑劍從第一步開始,就計算考量戰鬥的所有因素,從而步步走向勝利。

  他就像一個,把戰鬥當作棋局的……棋手。

  西里爾聲調沉穩,稀疏的頭髮在寒風下隨著衣袍抖動。

  「不動聲色卻悄然落子,春風化雨而秋收萬顆——這就是『賢君』的高明之道,不是麼。」

  賢君。

  泰爾斯略略一愣。

  「賢君?」他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

  西里爾突然轉身,露出一個令人皺眉的「詼諧」笑容,語氣回複了慣常的「親切」。

  「怎麼,你以為,這麼多年了,從那可笑的國是會議到該死的王家銀行,尤其是我們這些身在其中的人們,哪怕再蠢再鈍,就真的沒人看得出來嗎?」

  泰爾斯心中一沉。

  公爵抬起頭,眯起眼睛。

  「就像我一樣,我們很多人心知肚明。」

  「只是無能為力。」

  心知肚明。

  無能為力。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不由得想起倫巴在馬車裡提起賢君時,那副心有戚戚的表情。

  一朝落子,百年棋局。

  泰爾斯的眉毛越皺越緊。

  「為什麼,為什麼這副表情?」

  公爵望著窗下的風景,頗有些漫不經心。

  「老烏鴉在信裡說,你對賢君還挺感興趣的,不是麼?」

  泰爾斯搖搖頭。

  「我只是……」

  王子的話戛然而止。

  等等。

  泰爾斯意識到了什麼,他的眼睛倏然睜大!

  「老烏鴉?」

  王子猛地抬頭,失聲道。

  「你認識他?」

  「認識他?哼,泰爾斯王子……」

  西里爾的笑聲順著風聲而來。

  「當梅里.希克瑟從龍吻地出發,途經迷海三國進入星辰國境,再千里迢迢地北上埃克斯特時,你以為他是由誰派兵護送著,穿越荒漠的?」

  泰爾斯愣住了。

  梅里.希克瑟,穿越荒漠,北上埃克斯特……

  可是,星辰的西荒公爵,和安倫佐公國的老年學士,他們是怎麼認識的?

  西里爾像是感覺到了他的疑惑。

  公爵長長地籲出一口氣,難聽的嗓音裡冒出幾絲懷念。

  「我在年少頑劣時,曾有過一位特別的、來自龍吻地的學士老師。」

  泰爾斯耳朵一動。

  說到這裡,公爵搖頭哂笑。

  「直到伯父發現他的學士資格是偽造的,震怒之下把希克瑟剝了個精光,扔進大荒漠——啊,讓人懷念的青春啊。」

  泰爾斯眨了眨眼,花了幾秒鍾來理清前因後果。

  那就是說。

  西荒守護公爵,和老烏鴉希克瑟……

  泰爾斯臉上的驚奇越發明顯。

  普提萊說過,那老頭給很多大人物當過老師。

  看來還真不是……

  吹牛?

  「我和你,王子殿下,我們在很多看不到的地方彼此聯結著。」

  西荒公爵的笑聲越來越大,直到他從窗前轉身。

  只聽西里爾仿佛不經意地開口。

  「至於你剛剛問,是誰教我這麼說話的,而他是不是專門教蠢材……」

  法肯豪茲公爵慢慢地眯起眼睛。

  那一刻,泰爾斯突然覺得自己的面部有些僵硬。

  咚!

  西里爾的拐杖在地上重重搗響。

  「我想,希克瑟當然教過蠢材……您說呢?」

  公爵眯起眼睛,直直地盯著泰爾斯,透出掩蓋不住的惡意。

  「殿下?」

  那個瞬間,房間裡的空氣似乎被凍結住了。

  面對這個不能回答的問題,好半晌,泰爾斯才死命拉動他那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勉強露出一個尷尬的微笑。

  真是操了。

  頂著西荒公爵複仇也似的目光,泰爾斯艱難地轉移話題。

  「我大概知道你想做什麼了。」

  泰爾斯抬起頭。

  他開始慢慢習慣對方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機鋒暗藏的談話特征了。

  「面對復興宮,你們無能為力,所以你們就指望我,指望一位新國王,從王座開始改變王國?」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法肯豪茲再次搖了搖頭。

  「首先,不是『我們』,僅僅是我。」

  泰爾斯微感愕然。

  「其次,改變王國?不。」公爵低聲道。

  「無論有沒有你,王國一直在改變。」

  西里爾重新繞著牆邊,一拐一頓地踱步,右手時不時輕敲著房間裡的陳設,像是在緬懷著什麼。

  「確切地說,整個世界都在改變,不止在這一刻,不止在一百年前,不止在六百年前。」

  西荒公爵的眼裡泛光。

  「從『黑目』約翰挾著國王之威,對全國領主的強制動員開始,到『斷脈』蘇美二世頒布『繼承法案』,『割者』托蒙德四世欽封落日主祭,『債主』埃蘭三世通過國王稅法。」

  「直到『賢君』閔迪思三世的空前改革,以及『詩人』艾迪一世召集諸貴常駐永星城的舉措。」

  法肯豪茲家的主人放下右手,重新回過身來,面對泰爾斯,目光幽深。

  「乃至今天,你父親那幾乎引發眾怒的鐵腕統治。」

  「世界每分每秒都在改變,不惟賢君一代。」

  泰爾斯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把雙臂抱得越發緊致。

  從星辰的第二代國王黑目約翰到凱瑟爾五世,他突然發現,西里爾所提到的歷史跨度,遠遠超出當年龍霄城英靈宮裡,倫巴所提到的內容。

  不止是賢君。

  不止是……凱瑟爾。

  「每分每秒都在改變……這話聽著很耳熟。」

  王子嘆了口氣。

  「你大概真是老烏鴉的學生。」

  西里爾聞言輕哼。

  「希克瑟,他打開了我的眼睛,以及我的思想,我的心胸。」

  可他的目光隨即一變。

  「但你呢?王國繼承人泰爾斯殿下?」

  「你打開它們了嗎?」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如果我也打開了它們,那你希望我看見什麼?」

  泰爾斯沉下表情,緩緩地道。

  西里爾沒有笑。

  他只是認真地看著泰爾斯。

  似乎他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六年前的國是會議,王子。」只聽法肯豪茲輕聲道。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六年前。

  國是會議。

  泰爾斯再次想起那個決定他命運的會議,他不由自主放下雙臂。

  但少年沒有多作解讀,只是簡短而小心地回答。

  「我父親贏了。」

  西里爾冷哼一聲。

  「是啊,你父親贏了。」

  「他大獲全勝,不僅在一場會議,更在整個國度,在他絕望地加冕國王後的一十八年裡。」

  泰爾斯攥緊拳頭。

  「但是……」

  果然,西荒公爵話鋒一轉,話語變得短促而快速,高低起伏。

  「陰謀敗露,失去了主心骨,北境是安歇了,但你以為那些與埃克斯特同出一源的北地人們就服氣安心了嗎?」

  北境。

  泰爾斯想起與他有「同牢之誼」的米蘭達.亞倫德。

  「刀鋒領的女孩兒也許依賴王權,可別忘了,那是從帝國時期起就以強盜頻出聞名的刀鋒行省,血色之年的叛亂更是自其而發。」

  刀鋒領。

  那位刀鋒領女公爵,萊安娜.特巴克的模糊面容從泰爾斯的心中一閃而過。

  「而崖地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動——須知廓斯德.南垂斯特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崖地。

  泰爾斯的眼前飄過一張僅剩獨眼,卻咄咄逼人的臉。

  「至於我們西荒。」法肯豪茲關注著泰爾斯的表情,枯槁醜陋的臉上現出深深的忌憚。

  「看看刃牙營地這幾天經歷的事情,王子,然後告訴我:復興宮會從自我以下的西荒領主們中收獲什麼?」

  「那些我名義上的封臣們,在傳說之翼的面前,他們是會瑟瑟發抖一蹶不起,還是咬牙切齒恨意深藏?」

  想起羅曼面對——幾乎是所有人時的囂張跋扈,泰爾斯不由得深吸一口氣。

  「你是說我父親的這些舉措。」王子久違地,認真地考慮著公爵的話。

  「會最終帶來難以收拾的亂子?」

  「哪怕以他的手腕?」

  西里爾搖了搖頭,這一刻的西荒公爵罕見地褪去了詼諧幽默(不識時務?)的態度,聲調陰沉。

  「你要到什麼才能明白,你父親的手腕高低,跟他一意孤行所朝向的結果無關?」

  「而且不只是他,還有無數的人——無論是擁王黨人那樣站在國王一邊,或是像廓斯德那樣站在他對面的人,他們愈演愈烈的矛盾,都會帶來不可預見的後果。」

  泰爾斯輕咬牙齒。

  在他長期的印象裡,他的父親,凱瑟爾五世在王國的政治鬥爭中,都是處於上風,牢牢壓製對手的那一個。

  然而法肯豪茲所說的話……

  真的有道理嗎?

  西里爾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放下不便的左腳,雙手按上拐杖。

  「也許領主們獨霸一方、王國諸侯林立的時代慢慢遠去,是一種趨勢和必然。」公爵若有所思。

  「也許這就是星辰的洶洶大勢,從來不息。」

  「而任何不自量力阻擋它的行為都是徒勞且愚蠢的。」

  但法肯豪茲最終抬起頭,炯炯有神地望著同樣沉思著的王子。

  「可是同樣,任何人急不可耐,想要借著大勢推波助瀾、壓縮時間、加速進度,從而盡早看到他們心中的結局——這樣的行為,也一樣愚蠢。」

  急不可耐。

  一樣愚蠢。

  泰爾斯沒有說話。

  不知道是不是聽進了泰爾斯的建議,西里爾保持著他此刻的認真嚴肅。

  「治國從來沒有立竿見影一說,哪怕睿智英明如『賢君』,也要小心翼翼地落子成局,百年觀效,你不能抱著『畢其功於一役』的心思,粗暴武斷而急切短視地決定成千上萬人的命運。」

  他嘆出一口氣。

  「就像『刀鋒王』托蒙德二世、『鷹爪』凱瑟爾三世與『紅王』約翰二世,他們的人物傳記看似戰功赫赫,實則禍根深埋。」

  「這只會更糟。」

  法肯豪茲閉上嘴巴陷入沉思,他立在原地,任由寒風吹拂他的皮袍。

  看似戰功赫赫,實則禍根深埋。

  不知為何,泰爾斯突然想起了努恩王。

  以及這位天生之王去世之後,眾叛親離、四面受敵的龍霄城,和根基不穩、風雨飄搖的英靈宮。

  還有那個戰戰兢兢地坐在大公之座裡,甚至沒辦法把『凱旋』指環套上拇指的可憐女孩。

  泰爾斯沉默了很久,才輕哼一聲。

  「我父親怕是不會喜歡聽這話。」

  西里爾抬起眼神。

  「所以你也不必在他面前提。」

  「除非你到了能提的那一天。」

  泰爾斯竭力忽略對方話語裡暗藏的意味,開口道。

  「但你也說了,洶洶大勢從來不息,任何阻擋它的行為都是徒勞而愚蠢的。」

  「如果,如果這一切都只是必將跨過的阻礙……」

  「只是登頂前的必經之途呢?」

  聽完這話,西里爾先是沉默,隨後冷笑以應。

  「只是?」

  公爵重新拉起拐杖,一瘸一拐地靠近泰爾斯。

  但泰爾斯覺得,這位西荒公爵的可怖臉龐已經不是那麼難以接受了。

  「小心你的用詞,泰爾斯,我相信老烏鴉都曾警告過我們。」

  只見西里爾.法肯豪茲神情肅穆。

  「別讓高高在上的傲慢毀了你——無論那份傲慢是來自坐在王位上的怡然自得,或是俯視史書時的輕佻自矜。」

  感受著對方語調裡的堅決,泰爾斯不由得繃緊了身體。

  「至於必將跨過的阻礙和登頂的必經之途,須知……」

  寒風中,西荒守護公爵的犀利目光與尖利嗓音,雙雙向泰爾斯逼壓而來。

  「黎明迫近時,黑暗尤其可怖。」

  「風暴遠走前,破壞方才劇烈。」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3-5 00:12
卷五.背叛者們 第217章 權力起自暴力(下)

  塔樓裡,西里爾冷哼一聲。

  「我敢說,哪怕是賢君,當他看到今天星辰舉國相疑劍拔弩張的態勢,也難說不會為當年的決定,感到幾絲後悔。

  這一次,泰爾斯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但他卻想起自己在英靈宮裡竭盡全力力挽狂瀾的時候,用來說服五位大公的話。

  『星辰目前的虛弱和動蕩不是偶然,而是走上這條路之後的必然。』

  『這就是賢君為星辰留下的東西。』

  當時,這是他信誓旦旦,搜腸刮肚,努力摘取出來的「論據」,只是臨時用來動搖幾位大公們。

  說實話,連他自己都不怎麼相信。

  可是現在……

  泰爾斯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可一直默默觀察著他的西里爾像是還不夠似的,在嘖聲搖頭之後,提高聲調,遞進語氣,說出下一句話。

  「可你知道嗎,我們,我們這些日薄西山的家夥們,也許只是你們『跨過障礙』成功『登頂』的可怕未來裡……」

  公爵的語氣很輕,如同惡魔的耳邊囈語。

  「最不起眼的一份子。」

  泰爾斯倏然抬頭。

  「什麼意思?」

  只見形容可怖的西荒公爵不再看向他,而是自顧自地擺頭嗟嘆道。

  「你以為,在我們這些封疆領主,在宰制地方的舊貴族們徹底消逝後,那些在國是會議裡好不容易占到座位的平民百姓,那些被你們倚為武器的新貴族們就會滿足,就會甘心,就會功成身退?」

  西里爾的眼神慢慢變得殺機四伏。

  「當你登臨王位壓服諸侯,收攏權力說一不二時,你以為王室為了牽制諸侯,花費不貲供養起來的打量常備軍該向何處去?像阿拉卡.穆那樣的咬人瘋狗出路幾何?像索尼婭.薩瑟雷那樣傷風敗俗的女流之輩能為你帶來什麼?像威廉姆斯這樣惹是生非的無恥混蛋又能在朝野內外給你分擔什麼憂愁?」

  泰爾斯深呼吸了一口。

  星辰的三名帥。

  他想起粗野的王國之怒,想起穩重的要塞之花,想起……

  討厭的傳說之翼。

  以及他們麾下從斷龍要塞到刃牙營地……不計其數,調動頻繁,已經漸漸成為王國常態的王室常備軍。

  「至於像禦前會議裡的『狡狐』卡索,『錢袋子』裘可.曼,『大兵』雷德,乃至戈德溫老頭、尖臉蛋康尼這樣所謂對你們忠心耿耿,以擊倒權勢貴族為己任的擁王黨人,他們大功告成之後,又會為你留下什麼,向你索取什麼?」

  公爵的話語變得越來越危險。

  「你以為,當璨星雄踞寶座至高無上,放眼國土再無威脅的時候,當無數卑微者已經遵循著國王的意志,抹去對高位者的天然恐懼,進而彙成滾滾洪流,擊敗舊日封臣,成為新生代貴族,侍奉無上王權的時候……」

  西里爾的嗓音尖利得幾乎要穿透房門,在泰爾斯聽來就像毒蛇吐信。

  「你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

  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可顯然公爵閣下並不打算就此放過他。

  「更可怕的是。」

  說到這裡,西里爾的語氣染上了一絲詭譎,頗有幾分危言聳聽的意味。

  「當那些靠著你們賣官鬻爵才登上貴族之階的商人們,發現他們的金幣再也買不到更多的榮耀,當那些靠著開拓邊疆荒地而贏得爵位的雇傭騎士們,發覺他們的刀劍無法換來如開國六大守護公爵那樣的輝煌……」

  不知何時,西里爾再次開始踱步——這是出神的泰爾斯在聽見對方的聲音從左近傳來後才發覺的。

  「當那些辛辛苦苦識文斷字的職業官僚,卻只能在案牘勞形間換來一份微薄的薪資,當那些王家銀行裡的債主們,發現國王已經無意或無法再通過對內抄家或向外擴張,從而出讓特許、增加債務、擴大利潤……」

  「當無數的新貴族渴慕更多的權力地位與利益,卻再也找不到像我們這樣的大目標,找不到可供他們掠奪的敵人,可供他們索求的對象的時候……」

  依然是帶著尖酸刻薄語調的公爵專屬話語,但泰爾斯卻不再感受到一分一毫的詼諧與幽默。

  咚!

  西里爾的拐杖狠狠拄地。

  只見西荒守護公爵擋住窗口,身形逆光,寬大卻空蕩蕩的皮袍,如同日食的黑影一樣把他牢牢覆蓋。

  「你以為,已經失去對高位者敬畏,又迫不及待想要權力的他們,最有可能把新的矛頭指向誰?」

  「是向上,還是向下?」

  法肯豪茲冷冷道。

  「向上是誰,向下又是誰?」

  「而向上會怎樣,向下,又會怎樣?」

  向上。

  向下。

  不知不覺中,泰爾斯的左手已經牢牢握上了紮在床頭的jc匕首。

  任何變革都是有代價的。

  少年出神地想。

  有的代價可能當時不顯,卻如西里爾說起棋局時一樣……

  在百步之後。

  那麼,他,泰爾斯.璨星。

  可能就是那「百步之後」嗎?

  「先不提這些都是你的臆測……」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把心情振作起來,搖了搖頭。

  「如果大勢果真如此,那這就躲避不開。」

  「那麼,我們就必然會有對應的方法,比如重新調整局勢,平衡利益——總會有更好的出路。」

  但西里爾卻輕蔑一笑——不是他慣常的那種以得罪人為目標的奚落或諷刺,而是真真正正的,發自內心的不屑。

  「所以你沒當過統治者……」

  「哼,你真以為你的國民都是真誠忠實,知恩圖報的好人?只要治政清明,他們就會安居樂業?只要你給他們好處,他們就會心滿意足,感激涕零地擁戴你,支持你,哪怕你要去的是地獄?」

  泰爾斯撇過頭,皺起眉毛。

  「重複。」王子被噎得有些不快。

  「我不喜歡反問。」

  可這一次,西里爾卻不再吃他「修辭問句」的套了。

  「去他娘的吧。」

  西荒公爵很不給面子地冷冷道,泰爾斯發誓他甚至聽見了一些本地人才習慣說的西荒土腔。

  「這可不是面對面的交易,你的人民也不是商人,你一手遞給他們錢財,他們下一手就會回給你貨物?這更不是酒吧打架,單靠拳頭就能掙回尊嚴,壓服對手。」

  咚!

  公爵身形一晃,極快地向前邁出了一大步,被寒風吹得鼓蕩不休的袍子如捕獵的禿鷲般壓向泰爾斯。

  「這個世界沒有那麼簡單,簡單到努力就能有收獲,簡單到付出就能有回報,簡單到你齊心協力嘔心瀝血,就能有千秋功業福澤萬民。」

  「人們更沒有那麼簡單,簡單到施恩則報,讓利則足,嚴刑則懼,加威則服。」

  西里爾的語氣又急又利,就像恨鐵不成鋼的訓斥。

  「不。」

  他看著有些被驚到的泰爾斯,狠狠地用拐杖敲打著牆面。

  「從幫助伯父輔理政事開始,我已經統治西荒超過二十年了,相信我,你的人民總能給你意想不到、事與願違的反饋。」

  「一個人也許會配合,也許會忠誠,也許會順服,但是一群成千上萬的人?」

  法肯豪茲冷哼一聲,眼神清冷,警惕而戒備,就像面對無法觸碰的火焰。

  「一群人,那就是胃口無底的巨獸,永不滿足的鯊魚,永遠會對統治者作出在他預料之外、讓你措手不及的回應。」

  泰爾斯微微愕然。

  這個樣子的西里爾……

  還真不是平常的樣子,至少不是六年前國是會議上的樣子。

  如果他沒有在演戲的話。

  只見西里爾轉過身,惡狠狠地咬牙切齒。

  「你恨你的人民,他們會更恨你;你愛你的子民,他們卻不一定會愛你;高壓的威權可能迎來更激烈的反抗,惠民的利益卻未必會帶來真心的忠誠;好心壞事、行與願違更是家常便飯。」

  咚。咚。咚。

  公爵的踱步越來越快,拐杖連連敲點著地面,發出讓人心悸的悶響重音。

  「諸王紀之末,第一個大規模使用信鴉代替驛差信使的國王,為世界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變革,可他最終死在『玩物喪志,寵禽虐民』的荒謬罪名下。」

  「一千多年前的巴希爾皇帝心存仁慈,大刀闊斧改革舊制,想要予他無處安身的子民以庇護,卻在怨聲載道和群情洶湧中抑鬱而卒。」

  聽著這些既像陌生又似曾相識的歷史故事,泰爾斯皺起眉頭。

  「你是說,我們正走在一條無法控制的道路上,也許會走向意想不到、事與願違的後果?既無法用人力扭轉,也不能掉頭避開。」

  公爵不置可否。

  於是泰爾斯乾脆而不留情面地冷哼回應。

  「那你剛剛所說的大勢洶洶不可阻擋,所說的擔憂和警惕,豈不都是屁話嗎?」

  但似乎西里爾也被激起了火氣,他先是怒哼一聲,拐杖重重拄地,停下腳步。

  「不,我所說的是——」

  「指望用簡單粗暴的手段,來收獲直接有效的成果,這往往是事倍功半,南轅北轍。」

  他直勾勾地盯著泰爾斯。

  「哪怕目的正確、方向無誤,可若手段偏差、方法出錯,也極有可能徒勞無功,乃至弄巧成拙。」

  「這才是我們面對的問題——是你的父親和他的敵人們共同犯下的錯誤。」

  目的正確、方向無誤。

  手段偏差、方法出錯。

  你的父親,和他的敵人們。

  共同犯下的錯誤。

  那個瞬間,泰爾斯突然意識到了西里爾的意思。

  以及他的立場。

  只聽西里爾冷冷道。

  「強盛的遠古帝國以重兵鎮守荊棘地,荊棘公爵以鐵腕統治這個以反抗精神著稱的西南行省,把他們殺得服服帖帖,看似政績斐然,卓有成效,讓皇帝頗為讚嘆。」

  可公爵話風一變,陰森詭譎。

  「然而當帝國衰落的時刻到來,舉旗造反聲勢最烈,最終將行省總督和荊棘公爵全家的頭顱掛上旗杆,覆滅帝國軍團,打碎帝國版圖的不是別人,正是這些荊棘之子們!」

  在越發激盪的腦力迴旋中,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後仰著靠上牆壁。

  「如果我沒記錯,以四目頭骨為徽記的法肯豪茲,你們的族語是『權力起自暴力』?」

  他輕聲道,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權力起自暴力。

  西荒公爵微微一滯。

  他沉默了好半晌,直到一縷寒風吹來。

  「對。」

  公爵幽幽地道,他的眼裡呈現出一股罕見的複雜。

  「但外人們只知道這一句。」

  「這最糟糕的一句。」

  面容枯槁可怕,望之不似人形的西里爾死死地盯著泰爾斯。

  權力起自暴力,最糟糕的一句。

  「所以……」泰爾斯試探著問道。

  但西里爾.法肯豪茲不客氣地打斷了他,寒聲開口,在深邃的語調裡道出一串讓泰爾斯不由得正襟危坐的話。

  「權力主宰利益,利益引發衝突,衝突產生暴力,暴力帶來服從,服從形成習慣,習慣鑄就秩序,秩序則再度確認權力。」

  泰爾斯愣住了。

  很奇怪,平素聲音尖利,難聽嘶啞的法肯豪茲,這次卻的話卻說得抑揚頓挫,仿佛帶著某種敬意。

  「這才是『權力起自暴力』的邏輯:一個完美得無從打破的回環。」

  「至於外人津津樂道的權力和暴力,不過是其中小小的兩塊拚圖。」

  西里爾低下頭,眯起眼睛,扶著拐杖的樣子,就像棲息在樹木旁待機而動的禿鷲。

  「但太多人喜歡簡化、跳過中間的不少步驟,認為給予利益就能贏得服從,認為訴諸暴力即能帶來權力——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尤其是那些想要為世界帶來變化,改變人們習以為常的一切的……改革家們。」

  權力起自暴力。

  只是……其中的兩塊拚圖。

  法肯豪茲的話讓泰爾斯開始沉思。

  西里爾再度寒哼一聲。

  「而你知道,對於曾經的一批,最想要、最急於、更是最自信、最擅長改變世界的偉大人物,我們稱呼他們什麼嗎?」

  西里爾的下一個詞吸引了泰爾斯的注意。

  「法師。」

  房間裡沉默了幾秒鍾。

  泰爾斯鬆開了手上的匕首,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竭力掩蓋住驚奇,凝重地對上公爵那雙同樣如有負擔的眼神。

  「而你知道他們最終,給世界帶來了什麼嗎?」

  西里爾沒有繼續說下去。

  兩人就這樣,在塔頂這個不祥的房間裡默默地相對,一側眼神可怕,一側疑惑不已。

  但泰爾斯很快甩掉了不合時宜的疑問。

  「西里爾。」

  「你不是來幫助你的封臣,為他們站隊發聲的。」泰爾斯很快回到當前的語境中來。

  「但你更不是站在國王一邊,來向王國血脈投誠示好的。」

  泰爾斯直直地道。

  「對麼。」

  他用的是肯定句。

  兩人又沉默了好一陣。

  終於,法肯豪茲的臉上泛出笑意——不是之前那種習慣性的虛偽笑容,而是一種狡黠的、帶著幾分輕巧的笑容。

  雖然放在他的臉上頗有些驚悚。

  「我說了,別把我當成食古不化、頑固陳舊的老古董。」

  公爵大人呼出一口氣長氣,似乎要為這一段的談話做個小結:「法肯豪茲也並非是不識時務的守舊者,如果浪潮如此,大勢如此,那我絕不吝嗇作出改變,也無怨無悔接受命運。」

  「我也相信,無論秩序還是習慣——都是可以改變的。」

  在泰爾斯仔細而認真的目光前,西里爾眼神一動。

  「但這種改變,必須是一步接著一步,一點接著一點,一滴順著一滴,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而非像這樣。」

  西里爾舉起拐杖,指了指窗外。

  「北方生變,王子歸國。」

  公爵冷冷道。

  「於是乎,一方趁火打劫,以王國繼承人的安全性命,威脅國王,逼迫他交出西部前線的控制權。」

  「另一方則乾脆在虛與委蛇之後,下黑手端掉西荒領主們的軍隊、補給、駐地,狠狠敲打,趕盡殺絕。」

  泰爾斯聽著這兩句看似輕描淡寫,實則驚心動魄的話語,緩緩色變。

  「你沒發現嗎,比起六年前逼宮、嫁禍、造勢這樣台面下的小動作,無論是你父親還是現在的諸侯們,雙方的動作都太劇烈了。」

  「而諷刺的是,他們難道還真以為通過這樣所謂的勝利。」此刻的法肯豪茲很嚴肅。

  「就能抹掉對手的野心與敵意?」

  西里爾果斷地揮手,頗有氣勢。

  「不。」

  這是泰爾斯少有的,覺得對方身為公爵,完全不輸給北地一眾豪邁壯闊的大公的時刻。

  「他們只會把對方越逼越糟,直到最終一步,不是現在,就是以後。」

  泰爾斯抿起嘴唇,思慮萬千。

  「可你不是西部諸侯之首,不是領袖群倫,節制封臣的荒墟領主,西荒守護公爵嗎?」

  王子緩緩開口。

  「當復興宮與荒墟之間圍繞著我和權力的博弈擺上棋盤,難道你不該為之負責,不能在其中有所建樹嗎?」

  西里爾笑了。

  「所以你還不是國王。」

  公爵斜瞥著泰爾斯。

  「你以為,在每個歷史的重要節點上,主宰浪潮的都是某個人的意志嗎?」

  西里爾寒聲道。

  「要知道,當你的封臣和麾下群情激憤,眾意昂然,站在浪潮前的你除了隨波逐流,可沒有太多選擇。」

  泰爾斯的眉頭越皺越緊。

  公爵陰惻惻地道。

  「除非你想代替國王,成為阻礙他們奪回希望的眾矢之的——你不成為他們的領袖,就成為他們的敵人,第一個在內外的兩面夾擊中倒下。」

  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所以,西里爾的話,就意味著……

  少年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國是會議,那場決定他是私生子還是正統王子的投票。

  在當時,西里爾投了「是」,但他名義上的封臣,十三望族中的兩家,卻投了「否」。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把越想越糟的思緒拉回現在。

  「這麼糟糕?」

  西里爾也沉默了一陣。

  「別忘了我說的話,人們永遠會對統治者作出在他預料之外、讓你措手不及的回應——很不巧,西荒的一眾領主們也在描述的範疇之內。」

  法肯豪茲扭過頭,淡淡地瞥視他。

  「當然,對你的父親而言,我和你,我們也在描述的範疇之內。」

  聽著對方別有所指的話,泰爾斯沒有答話。

  公爵回過頭,重新看向灰蒙蒙的窗外天空。

  「拉攏平民對抗貴族,不擇手段收束權力的做法必有後果——平民不是任你擺布的棋子,貴族也不是可供犧牲的對象。」

  他的聲音帶著漫漫寒意,如同秋風蕭瑟。

  「封疆領主們阻擋大勢無異自尋死路,可復興宮也不一定能收獲想要的結果,而雙方的急功近利,則更是此中大忌。」

  泰爾斯攥緊了拳頭。

  西里爾望著西荒的天空,似有迷惘,輕聲感慨。

  「一百多年前,賢君的棋盤,落子無聲,溫和平穩。」

  「可時至今日,你父親與他們對弈的棋盤……」

  西荒公爵停頓了幾秒。

  「不,這不會以太好的結局告終——血色之年不會是絕響。」

  他眼眸裡的迷茫散去,重新回到現實,變得犀利而警覺。

  「除非陛下能把這片土地上的生靈全部屠殺殆盡,從根本上抹去一切不諧之音——我不知道,或許未來的某一天,當星辰王國能做到魔能槍人手一把,傳訊瞬發即至,而御座之上的統治者只需要輕輕點頭,就能輕易毀天滅地的時候,他有可能會成功吧。」

  又一陣寒風襲進塔樓,帶起呼呼風聲。

  但兩人都恍若未覺。

  這一次,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很久。

  「不。」

  半晌,泰爾斯才操著乾啞的嗓子,黯淡地開口。

  「相信我,哪怕真有那一天……」

  「他也不會成功的。」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