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逍遙遊 作者:月關 (全書完)

 
V123210 2017-2-20 17:58: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33 1842348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7 12:20
第240章一一託付

  「華林,你把深深和靜靜兩位姑娘先帶去坊中客棧安置!」李魚看了看夕陽下遊魂兒似的繞著火後廢墟呆呆發愣的勾欄院的倖存者們,輕聲吩咐華林。

  華林也知道,這兩位姑娘已經成了勾欄院這些人的眼中釘,恐怕康班主都保不住她們了,如果任由她們留在這裡,難說會發生什麼事情,便臉色沉重地點了點頭。

  華林道:「李大哥,你放心,我會把她們安置好。那你……去哪裡?」

  康班主和劉雲濤都呆呆地坐在廢墟邊,一個守著勾欄院燒成灰燼的「屍體」 ,一個守著妻女燒成一團焦炭的屍體,彷彿泥雕木塑一般。李魚看了他們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氣:「明兒一早,我會回來!現在,我需要一匹馬!」

  李魚的目光定在了一旁人群中的一匹馬身上。

  伎人們從勾欄院中多少還是搶救出一些財務的,幾頂帳篷、一些炊具、糧食,還有兩匹馬。這馬是園中伎人表演馬術所養的。能搶救出來的這些東西,多是當時正處於園子外圍,緊貼著門戶,才倖免於難。

  很快,李魚就從康二叔手中藉到了這匹馬,用以表演的馬匹,飼養的還是很用心的,高頭大馬,雄俊異常,不是駑馬。李魚翻身上馬,快馬加鞭,就往北城而去。

  此時,夕陽西下,映得天邊雲彩一片金紅。

  朱雀大街上人已經少了,使得李魚得以快馬馳騁。

  有那長安、萬年兩縣的捕快巡檢看到有人縱馬疾馳,有心想要上來阻止,可還未到近前,那一人一馬已然絕塵而去,夕陽之下,只能看到遠遠的一具被晚霞鍍上了一層金邊的影像。

  華林好說歹說,又有康班主催促,深深和靜靜才淒淒惶惶地被他就近領到坊中一家客棧安置下來。房門一關,靜靜就抱住了深深,淚水潸然而下:「阿姐,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們?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

  親人的背棄遠比敵人的傷害更叫人心碎。深深和靜靜是昔年戰亂造成的孤兒,從小生活在勾欄院裡,她們把勾欄院當成自己的家,把勾欄院中的伎人當成自己的親人,一向……視他們如親人,所以今日所遭遇的這一切,是真真正正傷了她的心。

  深深沒有說話,只是抱住了靜靜,幽幽地道:「我們……命不好!命不好啊……」

  華林掩了門,站在門外,靜靜地聽著房中傳出的啜泣聲,暗暗地嘆了口氣,這時才感到飢腸轆轆,忙打起精神,去前店張羅飲食去了。

  李魚一路快馬疾馳,等他趕到北城太子宮前時,夕陽已經落了山,天邊只剩下落山的夕陽映照出的一片彤紅。

  「站住!」

  太子宮前持戟的儀兵厲聲大喝:「什麼人,膽敢宮前馳馬,下來!」

  李魚一躍下地,氣喘吁吁地道:「有勞,稟報羅霸道羅侍衛和……徐樂徐侍衛,就說李魚來訪,有要事相託。」

  那些士兵當然知道太子身邊如今正得寵的兩大侍衛高手,一聽李魚這口氣,似乎是二人的朋友,凶相頓時收斂了,派了一人回府找人。

  此時,書房之中,喬裝而來的蘇有道早已摘下了遮面的「羃籬」,正與李承乾促膝長談。

  蘇有道微笑道:「士為知己者死。臣蒙太子傾心接納,敢不殫精竭慮以效忠太子?」

  李承乾握住蘇有道的手,目中淚光瑩然:「本宮有三師三少六位老師,卻沒有一個真心替本宮打算的。他們想成就的,只是自己的帝師之名罷了。真正對我李承乾好的,唯有蘇先生一人!」

  李承乾這番話說出來,確是有感而發。

  他那六位「大師父」,除了刻板嚴厲的教育,實在讓這位小太子感受不到一點關懷與溫情。有一日,他小酌了幾杯,喚了兩個宮女為他舞蹈一番,結果被一位太子少師看到,當即大發雷霆,把他訓斥了個狗血淋頭。

  李承乾規規矩矩、點頭哈腰地認錯,本以為被老師罵上一頓也就算了,誰料這位師父第二天就把這件事鄭重其事地稟奏了皇帝。而且還上綱上線地講了一大頓道理,似乎太子如此「耽於淫樂」,來日定要變成亡國之君。

  親眼見到和聽人訴說,那感覺是完全不同的。何況這位老師為了表現自己對太子的盡職盡責,為了說明事情的嚴重性,理所當然的要加重語氣。

  根本不需要添油加醋矯改事實,敘說的角度和語氣只要失於客觀,就足以在天子心中形成一個很嚴重的印象。於是,李承乾又受到了父親嚴旨斥責。

  類似的事情在太子宮可謂不勝枚舉,李承乾的三師三少論學問當然都是大儒級的,但是論為師之道,可未必算得上一個合格的老師。結果就是,讓太子心中視他們為寇仇,在他們面前只有偽飾裝扮的份兒。

  如此下來,在李承乾眼中,也只有懂得因勢利導、循循善誘的蘇有道,才真正稱得上他的良師益友。

  蘇有道慨然道:「太子過獎了,有道不敢以老師自居,唯鞠躬盡萃,報答太子知遇之恩便了。雖然皇帝寵愛越王,迄今不令他至封國上任,滯留京城有易儲之心。但太子乃國之正統,只要不犯大錯,皇帝也不能率意輕為的。」

  李承乾點了點頭,心中安定了許多。旁人這麼說,他未必聽得進去,但他信任的人這麼說,他卻會從善如流。

  其實許多少年人都是這樣,父母、老師,鄰居,哪怕所有人都眾口一辭說他髮型剃得太難看,他也昂其頭挺其胸置若罔聞,他的小夥伴隨口說一句「不好看吶」,都不用等第二天,他就去換髮型了。

  同樣一個意見,誰來說,作用大不相同。

  蘇有道又道:「身為皇帝,口含天憲,萬事一言而決,卻也不是毫無顧忌。選立儲君時,一樣需要考慮是否上合天心,下符民意,要考慮儲君是否令百官擁戴,以免百年之後江山不穩。

  太子,你這廂只要謹慎小心,莫授人把柄,便讓所有人都尋不到廢立的理由!臣在外邊,再為太子廣結善緣,力爭百官支持,如此,則太子之位穩如泰山,縱然越王李泰如何受寵,也難撼動矣!」

  李承乾點了點頭,忽然自嘲地一笑:「自古爭嫡,都是諸王覬覦東宮,東宮既定,塵埃落定。到了本宮這裡,卻是身為太子,惶惶不可終日,旦夕恐懼身份不保,說來也是可憐!」

  蘇有道聽了也不禁苦笑,這太子智慧學識、性情脾氣其實都不差,他也不明白,為何英明神武如當今聖上,偏就如此地偏愛越王李泰那個小胖子,竟爾做出如此明顯的想要易儲的舉動來,他有考慮過 長子心中的感受麼?

  但是不管如何,他既然扶保了太子,就一定會竭盡所能,扶他上位。皇帝已經為太子選定了太子妃,明年完婚。這太子妃就是蘇有道的一位堂侄女兒,蘇家已經和太子綁在了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而他本人,更是早在侄兒兒被選立為太子妃前,就與太子相識、相知,並進而成為益師益友,做了扶保太子的秘密力量的帶頭人。

  蘇有道正要再說兩句,寬慰一下太子,就聽窗外有侍衛道:「羅統領,徐統領,有個名喚李魚的人,快馬馳至宮外,說有要事相請! 」

  蘇有道微微一怔,抬手制止了太子說話。

  就聽窗外羅霸道為難道:「李魚?他怎來了,我二人正隨侍太子,不便離開……」

  蘇有道咳嗽一聲,道:「羅侍衛,徐侍衛,你二人去吧,太子既在府中,不必形影不離!」

  羅霸道和紇幹承基並不曾見過蘇有道的真面目,甚至不知道他是誰,但卻親眼見到是太子執禮甚恭地把他請進書房的。這時聽他吩咐,二人微微一頓,旋即就聽太子道:「聽先生吩咐,去吧!」

  羅霸道和紇幹承基忙答應一聲,匆匆向府外行去。

  二人趕到府外,見李魚站在門口,一人一馬,俱都有些汗津津的感覺。羅霸道怔道:「你怎麼來了,還如此倉惶?」

  李魚道:「在下有一事相求,還請兩位能夠慨施援手。」

  李魚連一句客套話都沒有,這樣單刀直入,倒正合這兩個莽漢胃口,紇幹承基把眉頭一挑,道:「三番五次受你援手,正愁無法還你人情。有什麼事,你說。不過,咱醜話說在前頭,我二人已經從良了,殺人越貨、為非作歹的事,我們可幫不上你。」

  李魚道:「自然不是這等樣事。是這樣,南城道德坊,有一座勾欄失火,現在幾百號人沒了家園,無處可去,我想請你二人照拂一下,賞他們口飯吃。」

  羅霸道一待,撓了撓頭道:「這可難了!若我仍在隴右為盜,便拉了他們入夥,也沒甚麼,可我如今只是東宮一個侍衛,如何照應得了他們?」

  李魚搖頭苦笑,道:「你二人既然走了正道,凡事多想想正道上的法子成不成?不要一動腦筋,就是燒殺搶掠 路數。」

  紇幹承基翻著眼睛想了半天,道:「正道上的法子……有什麼法子?」

  李魚無奈,指點道:「皇上正要修大明宮,工程浩大,所需人手斷然不會少了。那幾百號人,可以拉上工地,男的做工,女的可以浣衣做飯,不就有了生計麼?」

  羅霸道恍然大悟,欣喜道:「原來不搶不殺,也能混口飯吃,這法子好,交給我了!這樣一件小事,我就不信誰不給東宮面子,再說了,宣揚出去,也是一樁功德。」

  李魚喜道:「這麼說,兩位是答應了?」

  紇幹承基拍著胸脯道:「區區小事,包在我們身上!」

  李魚拱手道:「如此,多謝了!你們兩位重然諾,講信義,李某信得過。那麼,道德坊勾欄院那些人,就拜託給二位了。告辭!」

  李魚說罷,一縱身就躍上了馬背,抬頭一看天色,很快就要宵禁了,當即快馬加鞭,就往老娘和吉祥寄住的楊思齊的家狂奔 去。

  羅霸道和紇幹承基呆呆地站在太子宮門口,望著李魚絕塵而去的背影。羅霸道納罕地道:「看他來去匆匆,怎麼這麼忙?」

  紇幹承基悠然道:「跑得再快,也快不過時間。走得再慢,歲月也不會催促。著什麼急呢,要慢下來,才夠從容,夠瀟灑。」

  羅霸道驚嘆地道:「你什麼時候開始讀書了,聽起來很高深的樣子。」

  紇幹承基得意洋洋地道:「給太子趕車的老齊頭說的,有道理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8 17:48
第241章萬古千秋今夕

    「砰!」

    當李魚策馬衝進坊門的剎那,兩扇高而厚重的坊門也重重地合攏了,剪斷了最後一抹夕陽。

    夕陽已落,月尚未升,依舊是黃昏。

    李魚下了馬,牽著馬,慢慢向前走。

    坊門雖已關了,只是禁絕百姓此時上街,坊中活動並不禁的。

    有人端著飯,正蹲在自家門檻兒上,轉著大海碗,呼嚕呼嚕地喝著片兒湯。

    有孩子大呼小叫地玩著捉迷藏。

    在大姑娘小媳婦湊在一塊兒不知嘀咕著些什麼悄悄話,時不時爆發出一陣開心的大笑。

    也有幾個光著脊樑的老爺們兒圍成一圈兒,吆五喝六地玩著骰子,光線昏暗的已經快要看不清了,辨識點數的時候,只能撅著屁股趴在那兒看。

    李魚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每一幕陌生或親切,都盡力地記在腦海中。

    明日,他要去西市。

    雖然他有「宙輪」在手,但很多時候,法寶也不是萬能的。比如說,明日去了西市,也許還未見到饒耿的面,他就被人亂刀捅死了,可能根本不會給他動用「宙輪」的機會。

    如果他能成功地殺掉饒耿,也必須得逃命,撐到足夠的時間,才能發動「宙輪」,讓時光倒流。否則,他回到頭一天,饒耿也會死而復生,他的一番努力所為何來?

    還有,如果他能成功地殺掉饒耿,再成功地逃出西市,是否就能活命?也不好說。他可以想見,官府會抓捕他,西市常劍南的人也會抓捕他,黑白兩道一齊出手,他要將被抓捕的一幕重複多少回,才有可能真的逃掉?

    他不知道。

    也許,這一遭真的會死掉,但是……他義無反顧。

    從牢裡出來的時候,每一個人都向皇帝承諾過,來年九月九,一定會趕回長安受死,唯有李魚不以為然,不僅是因為他已是兩世為人,他不想為之前的李魚承擔這殺人之罪,而且他認為被殺的人本就該死,他不該償命。

    他並不是怕死,只是覺得自己不該死!

    而明天的事,他必須得去,因為道義,所以無論生死。

    然而,他又有著太多的不捨,對生的眷戀,對母親和吉祥的不捨,還有遠在隴右的作作。他答應過她,會早早回去,而今,已經過了歸期了,她那爆脾氣,會大光其火的吧?

    李魚站住腳步,仰望天空,苦苦一嘆:「如果……我負了你,莫要怪我。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時候,我也是無可奈何。」

    ……

    一隻青瓷的陶盆兒,從裡到外,洗刷的乾乾淨淨。

    一盆澄亮亮的井水蕩漾在盆中,彷彿碎銀流瀉。

    一瓣、兩瓣、三瓣……

    紅的、紫的、黃的……

    乾淨美麗的花瓣,一朵朵撒進盆中清亮的井水之上,水中還倒映著一張俏美的臉龐。

    這是七夕習俗,採擷各色鮮花,裝在盛有清水的盆裡,露天置於院中。第二天用這盆水來洗臉,據說可以讓皮膚更加的嬌嫩白淨。

    水盆放置好了,吉祥又像一隻穿花蝴蝶兒似的,跑進房間取了一根針、一條線出來。這根針同一般的針不同,一般的縫衣針只有一個針眼兒,而這根針是特製的,上有九孔,叫九孔針,專門用來「乞巧」用的。

    這九孔針,要在夜色下引線穿針,到時候穿的針孔越多,乞的巧就越多。夜色昏暗,極為考較眼力和手指的靈活與穩定。吉祥姑娘……在作弊,她想先練得純熟了,晚上就能多穿幾孔。

    七夕是女孩兒家的節日,女孩兒家在這一天「乞巧」,據說一旦織女降福,就可以變得心靈手巧。已然心有所屬的吉祥,當然也希望自己能有一手好女紅,能有一手好廚藝。

    「乞手巧,乞容貌,乞心通,乞顏容,乞我郎君多恩愛,乞我雙雙千萬年。」

    吉祥輕輕地哼著乞巧歌,試著穿針引線。

    「吉祥,我回來了!」

    院門口傳來李魚的聲音。

    吉祥吃了一驚,趕緊飛快地收好針線,掀開裙兒往裡邊側著一插,把針線藏起,歡喜地站起身來。

    李魚一臉輕鬆地從院門口走進來。

    馬被他寄放在坊正家了,李魚家裡並沒有馬廊,也沒備馬料,他也不想被吉祥看到他牽馬回來,再問起太多。經過一路思索,他決定對吉祥隱瞞自己明天的行動。如果一件事無論如何也要去做,又何必讓她擔驚受怕。

    「郎君回來了!」

    吉祥喜悅地迎到李魚面前:「郎君昨兒晚上沒回來呢,人家擔心死了。不過我想著今兒七夕,郎君一定會回來,果然……」

    吉祥笑靨如花,李魚心中一怔,這才記起今天是什麼日子。他當然不好表現出來,只是微微一笑,道:「嗯!長安這邊很多朋友,雜事難免也就多了。」

    吉祥扮個鬼臉兒,道:「人家又沒怪你。飯菜都做好了,你快洗洗手,進廳裡坐,我去端飯菜。」

    吉祥蠻腰兒一扭,轉身要去廚房,不提防身後一隻大手襲來,「啪」地一聲響,吉祥哎呀一聲,用手掩了臀,紅著臉兒扭頭瞪他一眼,李魚笑吟吟地捻了撚手指:「手感不錯!」

    「壞人!」

    吉祥羞不可抑,雖然芳心早屬,也做好了成為他女人的打算,可畢竟還沒有成就夫妻,被他這樣狎暱親近,難免依舊羞澀。

    吉祥臉紅紅地逃去了廚房,李魚望著她曼妙的身姿背影,強裝出來的輕鬆笑意卻是瞬間消失了。他沉默了一下,這才長長地吸了口氣,舉步向廳中走去:「娘,我回來了!娘?」

    廳中無人回答,李魚下意識地向後院兒走去。這是楊思齊的工作之處,亂糟糟的跟個木匠作坊似的,李魚平時還真不來這兒。

    大概是因為明日就得與康班主、華林、劉雲濤一起,去做一樁血性男兒的驚天之舉的緣故吧,李魚表面上雖然淡定,其實難免有些失措,母親和吉祥,他想儘可能的多聚一陣兒。

    後院一張寬大的木質工作台,上邊堆著各式各樣不知所謂的東西,大概都是些什麼古怪的機括零件。

    楊思齊蓬亂著頭髮,埋在這一堆混亂中間,拿一枝炭筆,正埋頭勾勒著什麼,十分專注。

    潘嬌嬌抖開一件圓領袍子,對楊思齊道:「起來,試試長短肥瘦。」

    楊思齊頭也不抬,道:「不是量過的麼,沒問題,正好,正好,收起來吧。 」

    潘嬌嬌大怒:「量過了也要穿上試試才知道貼不貼身,我做衣服都不嫌麻煩,讓你試衣服倒嫌麻煩了,趕緊滾起來!」

    「哎呀!」

    楊思齊一臉的苦惱,氣急敗壞地擲了筆,直撅撅地一站。

    潘嬌嬌拿了袍子,叫他穿上,站開兩步,端詳一番,道:「好像還成,腰身得再緊一些,你轉過去,我再看看後面。」

    楊思齊不耐煩地道: 「哎呀,挺好的挺好的,不用試了。」說著就要脫袍子。

    潘嬌嬌怒道:「不許脫,我還沒看呢!站好!」

    楊思齊好不耐煩地轉過身,從案上抓起圖紙,仔細研究起來。

    潘大娘唸唸叼叼的,什麼領子如何,腰身如何,袖子如何,說了半天,才一拍巴掌道:「成了,我都記住了,脫下來吧。」

    楊思齊一聽如蒙大赦,穿著那件半成品的袍子就迫不及待地往案上一拍,一屁股坐下去,急急拿起炭筆,繼續勾勒起來。

    「你這……簡直就是個痴兒,真納悶你怎麼活到現在的。」

    潘嬌嬌又好氣又好笑,無奈地搖搖頭,上前好言相勸道:「來,抬手!」

    楊思齊頭也不抬,目光也不轉,依舊直勾勾地盯著圖紙,把左臂一抬,任由潘嬌嬌給他脫下袖子,潘嬌嬌又道:「右手!」

    楊思齊就把圖紙交到左手,舉起了右手。

    「身子抬一下!」

    楊思齊就把身子一抬,任由潘嬌嬌給他脫下袍子,袍子剛一離身,馬上就坐回去,興沖沖地拈起了筆。

    潘大娘一邊疊著袍子,一邊搖著頭,向側廂走去。

    「呃……楊先生是個痴人,一弄起什麼機關之學,就神魂顛倒了。跟個小孩子似的,其實他是一個挺好的人……」

    不知何時,吉祥悄悄跟了上來,跟李魚一樣,看到了院中的一幕,忍不住有些心虛地向李魚解釋,生怕他誤會了什麼。

    雖說唐時風氣,婦人和離的或丈夫死了的,再度婚配尋常的很,不過一般來說,為人子女的,總不願父母再給他們找個繼父或繼母,眼下潘大娘與楊思齊的表現顯得有些曖昧,吉祥生怕李魚不悅,少不得要代為解釋一下。

    李魚笑了笑,瞇著眼看著把燈移到面前,歪著頭想一陣,便在紙上勾勒一番的楊思齊,道:「楊先生這種人活得純粹,娘才三旬出頭,如果她和楊先生能兩情相悅,我樂見其成。」

    吉祥驚訝地張大了眼睛,一個為人兒女的,能這樣的通情達理,真的令她很驚訝。要知道她小時候聽說父親要續絃時,雖然知道父親正當壯年,不可能就這麼一個人過一輩子,心裡也很不情願呢。

    那時她並不知道繼母為人如何,她不情願,並不是因為不想有個繼母,只是不想有一個人取代母親在她和父親心中的位置。然而李魚的豁達,實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李魚瞟了她一眼,見她傻傻地張著嘴巴,模樣說不出的可愛,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她鼻頭上刮了一下:「喏,你還沒嫁呢,還有選擇的自由,如果發現誰比我好,我准你隨時休了我。」

    「看你,胡說八道!快吃飯啦,我去喊大娘!」

    吉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卻不知道李魚半真半假的,其實真的是在交待可能的後事。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9 18:04
第242章當時七夕笑牽牛

    「已然宵禁了,先生今夜就宿在宮裡吧!」

    李承乾殷殷詢問,蘇有道點點頭,重又戴上了「羃籬」。

    蘇有道,是雍州武功人。

    太子李承乾將要迎取的是當朝秘書丞蘇亶長女,算是他的堂侄女。也就是說,蘇有道是太子岳父蘇亶的堂兄弟。

    蘇家也是世代官宦人家,蘇亶的曾祖是西魏度支尚書,祖父蘇威是隋朝名臣、尚書左僕射,曾封邳國公。父親蘇夔,隋朝通議大夫,官至鴻臚卿,到了他這一代,則是大唐的秘書丞。

    不過,那時候的官員尤其是文臣,本來就是被高門大姓所把持的,幾乎沒有哪個是平民百姓躍了龍門。朝中大臣隨便撥拉出來一個,往上數數,都有極耀煌的歷史,除了七宗五姓,其他官宦的門庭也沒什麼好吹噓的。

    尤其是蘇有道,在蘇家並非長宗長房,幾代下來,已經沒落了。他有才學,是蘇家幾代下來如今最為傑出的人才,但是想出仕卻也不易。

    走科舉?此時的科舉還只是剛具雛形,普通人家的子弟縱然高中,也不過是擔任一些閒職、散職或低級官僚,沒有可能往上爬的。

    實際上終大唐一朝近三百年,門閥士族都仍然具有較大影響,近三百年大唐江山,四百餘任宰相,其中通過科舉爬上來的只佔一半,而這一半之中,出身高門大姓的仍然佔據了百分之七十,剩下那一部分也得依附於高門大姓,或通過姻緣、或建立聯盟、或投之門下……

    真正的寒門子弟得以憑科舉入仕,一路青雲之上,大概還得得益於五代十國的打打殺殺,把高門大姓都殺光了,才使得科舉制度在宋朝真正得以貫徹實施。此時這個年代,武功蘇家在高門大姓中並不佔什麼優勢,蘇有道又不是蘇家的嫡系子弟,得不到足夠的資源栽培。

    所以,輔佐太子,以從龍之功而掙脫正常入仕的途徑,他才有機會位列廟堂,官至宰相。蘇有道選擇了一條並不容易,但卻比按部就班更有機會的宦途之道。

    太子李承乾把蘇有道送出了書房,喚人過來,送他去客舍休息。

    蘇有道目光一閃,隔著「羃籬」,卻是看到了早已趕回來的羅霸道和紇幹承基。蘇有道不禁微微一笑,道:「李魚,便是被高陽公主所指,誤入大牢的那人吧,原來他與二位是舊相識,卻不知時至黃昏,他找來此處,所為何事?」

    太子聽他一說,也把目光向羅霸道二人投去。

    羅霸道正想找個機會與太子說起此事,馬上道:「是這樣,城南道德坊勾欄院起了場大火,燒了個乾乾淨淨。李魚因與那勾欄院的班主相識,特意尋來,委託我二人,給那勾欄院中百姓謀個營生。」

    紇幹承基道:「我二人便想,皇帝正要建大明宮,需要大量人手。莫如把他們安排過去,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李承乾看向蘇有道,蘇有道聽到李魚這番安排,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不過他的面目籠在「羃籬」之下,旁人卻是看不到。

    蘇有道微微一笑,道:「甚好,如此那些百姓有了謀生之道,免得生出亂子。於太子而言,也是一樁善政。」

    李承乾見蘇有道也這麼說,便點了點頭,道:「你們做的很好,回頭便去閻大匠造那裡說一聲,就說是本宮相託,請他安排一下!」

    羅霸道沒想到事情解決的如此順利,不由得喜上眉梢,心中暗暗感慨:「這要是我在西北,看著固然威風,可要照料這許多老弱婦孺吃飯,也是一件頭痛的事情。如今卻只需要動動嘴巴,哎!還是做官好哇!」

    *** *********

    晚餐的時候楊思齊這個主人照例沒有出現。這個家是他的,可是無論怎麼看,都像是潘大娘、李魚、吉祥才是此間的主人,而楊思齊只是這戶人家養的一頭老黃牛,圈在後院兒裡無怨無悔地只知道幹活。

    問題是沒人虐待他,而是楊思齊就是這樣的性格,他研究起東西來,廢寢忘食。一日三餐,你給他做的菜複雜一些,比如燉一條魚,還得分神摘刺,他就懊惱的不得了。

    但潘大娘又不想太委屈了這主人,所以就專挑刺少的魚買,燉熟了還小心摘淨了刺,再把魚肉鋪在米飯上。不過潘大娘這番好心估計楊先生也注意不到,因為他很可能連晚飯吃的什麼都不知道,他通常是一邊扒著飯,一邊仍是看著圖紙的。

    再比如說吃點瓜果,你給他一個梨子,那他是堅決不吃的。因為要拿在手裡,吃的時候有可能汁液滴下來弄髒了圖紙,再不然汁液沾在手上有糖分,粘乎乎的,還得離開去洗手。

    所以潘大娘就用井水冰一個瓜,削了皮去了瓤,切成一塊塊的用牙籤插好給他端去。這樣子楊思齊就吃了。

    不過後來潘大娘又發現一個問題,那就是你給他端過去多少,他就吃多少。他一邊看著圖紙一邊吃,吃得肚子溜圓都快撐爆了,他自己都沒發現。

    害得以後潘大娘再準備瓜果給他,還得注意這個量。害得潘大娘常常說:「這就是一頭沒腦子的豬。」

    然而楊先生可不是真的沒腦子,他只是沒把腦子用在這些地方上而已。不要說他造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就是他描描畫畫的一份圖紙,拿出去,換來的都是白花花的銀了。

    可楊思齊這麼玩命,又不是為了銀子,換來多少銀子,他根本不管,自從有了潘大娘,他就像是終於把這浪費腦子的破事兒甩出去了一樣,很慶幸地就全丟給潘大娘負責了,連銀庫鑰匙都丟給了……

    搞得潘大娘倒無比緊張,生怕帳目記不明白,來日跟人家交接不清楚。

    正是七夕夜,一家三口團聚用餐,李魚今晚跟母親說話,跟吉祥打趣,顯得格外活躍,這一夜,他只想把溫馨和甜蜜留給他的親人,而不願意在幽怨與悲苦中與她們別離。

    潘嬌嬌和吉祥都沒覺察出什麼意外,只當是他昨兒沒有回來,所以見到家裡人份外親切。

    到了夜晚,潘嬌嬌跑到後院兒,叉著腰劈頭蓋臉一通臭罵,終於逼著已經累到昏頭轉向的楊思齊乖乖睡覺去了,這才回到自己房間。潘氏娘子剛一回屋,李魚就跟了來。

    明日吉凶如何,李魚殊難預料,他不想把自己的決定告訴老娘,卻想在這前程未卜的時刻,與母親多聚些時間。但是,他剛跟進屋,就迎面挨了老娘一記「一陽指」。

    「你這傻孩子,多大了你,整天跟在老娘屁股後面做什麼。跟你小媳婦兒多親近親近哇!傻!今兒還是七夕呢,你怎麼就這麼蠢!不開竅的東西,快去!」

    李魚被老娘一腳蹬了出來,無奈只能笑笑,一抬頭,他就看到了庭院之中一張香案,上邊供著水果、鮮花,吉祥雙手合什,正肅立在香案之前,默默地向織女乞巧。

    七夕今宵看碧霄,牽牛織女渡河橋。家家乞巧望秋月,穿盡紅絲幾萬條。

    李魚在廊下站定,靜靜地看著,月明如霜,月下玉人。

    吉祥雙手合什,雙目微閉,口中唸唸有詞,也不知道在祈禱些什麼,祈禱已畢,便拿起放在香案上的一根九孔針,一條紅絲線,在那星光月色下認真地穿了起來。

    「咳!」

    李魚等了一會兒,輕咳一聲,緩步下了石階。

    「哎呀!」

    吉祥被他一咳分神嚇了一跳,針尖兒一下子刺傷了手指,李魚大為懊惱,趕緊迎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指:「怎麼樣了,有沒有刺傷。」

    「沒事沒事!」

    吉祥趕緊把針和線藏到了身後,她才剛剛穿了三個孔,她才不要讓郎君看見,覺得她笨。

    「都怪我不好!」

    月光下,李魚分明看見那指尖有一滴殷紅的血滴,有些心疼,連忙把她的手指吮在嘴裡。唾液有消毒的效果,這是最簡便易行的清潔方式。

    吉祥因為李魚這樣親暱的舉動,忍不住羞紅了臉,心頭一陣甜蜜。

    「你在乞巧,怎麼樣了?」

    李魚拖過來兩個錦墩,拉著吉祥坐下。

    吉祥忸怩道:「才……才剛剛開始呢,郎君快去睡吧,我自在這裡乞巧穿針就好。」

    「我陪你……」

    如果事情有了偏差,那麼今晚就是兩人最後的相聚,李魚怎不珍惜。

    其實,勾欄院這樁慘事,他可以不去。他不出頭,也無人責備他什麼,但他過不去自己的良心這一關。

    他看到了康班主一生寄託被毀時那絕望的眼神,他看到了劉雲濤妻女被燒死時那痛苦不堪的模樣。其實,不需要去看劉老大的痛苦神情,只是看到那擁抱在一起的焦黑一團,他的心就被緊緊地揪了起來。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強插一手,削了西市之虎的面子,對方也許不用採用如此極端的手段。他不後悔,但他必得有所擔當。

    在皇帝的天恩雨露之下,他可以一直想著逃之夭夭,壓根兒沒有感恩戴德的感覺。也許,那麼多的囚犯,都無怨無悔地願意在大限之期到來時,主動回到長安,除了信義與承諾,還有一點就是,在他們心中,遙不可及、高高在上,彷彿神仙帝君的皇帝給予了他們恩惠,足以令他們受寵若驚,只覺為此一死,死也值得,但他不會。

    然而,在康班主、劉雲濤的悲傷與痛苦面前,他無法坦然置身事外,否則,他將一生良心不安。

    有李魚坐在旁邊,吉祥也是心中不安,心浮氣躁,那九孔針試穿了幾次都不成功,到後來光線愈發地暗了,她只穿到七孔,就再也穿不下去,少不得要嗔怪李魚,說是他壞了自己乞巧。

    李魚把吉祥攬在懷裡,笑道:「好啦好啦,那咱們就努力賺錢,來日家中多請些針娘,不教你自己縫補衣衫也就是了。」

    吉祥就勢倚在了李魚懷中,有他靠著,心中無比的熨貼踏實。仰望天空,銀河長掛,吉祥痴痴仰望一陣,輕輕地道:「牛郎織女此時此刻,也如你我一般,偎依在一起吧?」

    李魚剛剛摘下一粒葡萄遞進吉祥嘴裡,聽了這話,不禁也抬起頭來,向那燦爛的星空望去。

    吉祥眼神悠悠,彷彿已經看到了鵲橋相逢、喜極而泣的牛郎織女,幽幽地道:「可是他們,卻沒有你我幸福。你我時時能得以相見,而他們,一年才能相聚一次,王母……忒也心狠。」

    李魚想起把自己一腳踢出門來的老娘,不禁搖頭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對織女而言,與她男人實是天天相見。對牛郎而言才是一年一聚。這樣一來,織女每天都是洞房花燭,絕不會受了男人冷落。王母用心良苦,真是一個偉大的母親!」

    吉祥一口葡萄才吃到一半,登時只顧捶胸,笑咳得說不出話來。

    潘大娘坐在燈下,正為楊思齊改著袍子,聽到院中傳出的笑聲,納悶兒地側起了耳朵:這孩子,七夕乞巧,不該安安靜靜的麼,怎麼笑得這麼開心。

    潘大娘起身想去看看究竟,轉念一想,又坐下了,乞求,不就是為了幸福開心,七夕夜,本就該如此快樂的吧!

    然而,這個七夕夜,龍作作龍大小姐是一定不會快樂的。此時,她正站在庭中,仰望星空,肚子一鼓鼓的,好像一隻成了精的蛤蟆,雖然她的肚子此時還沒有那麼大,不過……也許只有蛤蟆成了精,才能如此美麗吧。

    「這個天殺的!說好幾時回來?這都什麼時候了?牛郎織女都鵲橋相會了!你等著,看老娘殺上長安,不生扒了你的皮!」

    作作姑娘戟指向天,憤憤大罵,旁邊兩個丫環被她唬得變聲變色的:「小姐,您息怒,小心動了胎氣。」

    「他爹都不要他了,我還怕動的什麼胎氣?」

    作作姑娘杏眼圓睜,向兩個丫環狠狠地一瞪:「吩咐人,給我備車,再挑幾個能打的,明兒一早,咱們去長安!」
V123210 發表於 2017-8-30 17:37
第243章就是幹

  天亮了。

  靜靜洗漱停當,走出房間,目光馬上轉向窗檯。

  那裡放著一隻陶罐,陶罐已洗刷的乾淨,那是她昨晚從牆角搬過來的。上邊蓋了一片竹箅,靜靜走過去,輕輕掀開竹箅,罐中有一片蛛絲,一隻小蜘蛛正在蛛網上爬來爬去。

  「阿姐,快來!圓的!圓的呢!」

  深深從房中隨後出來,快步趕過去,探頭往罐中一看,既正且圓的一張小蛛網,結在罐子裡,那隻勤勞的小蜘蛛爬在蛛網上,蛛絲微微地顫動著,卻穩穩地承托著它的身體。

  深深的臉上也不禁露出了喜悅的笑容。

  不同的人家過七夕,有不同的辦法。

  深深和靜靜寄居客棧,自然也沒條件擺設香案、供奉織女。而且九孔針價錢也不便宜,她們賺錢不易,也不捨得買。於是,只好選個節儉的辦法,捉喜蛛。

  把蜘蛛置於盒中,它就會在這個新家裡努力結網,次日觀網,如果網尚未結成,或者不正不圓,那就代表沒乞來巧。但若蛛網已成,既正且圓,那就代表織女賜福,這個女孩兒家會心靈手巧。

  兩位姑娘看了罐中蛛網,自然開心。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二女扭頭一看,就見已經沒了大鬍子的康二班主腳步匆匆地走進了院子,沒有了大鬍子的他,看起來倒似年輕了十多歲。

  「深深、靜靜,你們果然在這裡。快!快跟我回勾欄……回……」康二班主下意識地說出勾欄二字,才醒起他們的勾欄園已然不復存在,神色不由一黯,有心換個稱呼,卻不知道該如何稱呼。

  深深和靜靜急忙迎上去,深深道:「二班主,出什麼事了?」

  康二班主道:「李小郎君回來了,還有劉雲濤、華林,還有我大哥,正要去西市呢。」

  「什麼?」深深和靜靜矍然一驚,急忙跟著康二班主跑出了客棧。

  道德坊勾欄院的廢墟旁,所有倖存下來的人,除了其中嚴重燒傷,依舊臥在那僅剩的幾具帳篷中養傷的人,全都聚攏在李魚他們身邊。

  李魚已經把他拜託朋友,很快給這些人另行安置生計的事說出來了,這些為了未來生計徬徨無措的伎人激動的臉龐脹紅,感激得無以復加。

  其實,雖然他們昨天在深深和靜靜面前表現的比較惡劣,但他們本性並不壞,也懂得感恩。

  他們缺乏足夠的勇氣,缺乏一死的決心,這也無可厚非。大部分人,本就是平凡而生,平凡而去,你不能指望他們都能站出來當勇士、做英雄。而這世界,也正因為有著平凡人的存在,所以才更凸顯英雄的可貴。

  他們知道,眼前這四個人將要為他們去討還公道,這一去,很可能……

  不!是一定沒可能再活著回來。而且,他們只知道康班主和劉雲濤是緩期一年的死囚,再過兩個月依舊要死,並不清楚李魚和華林也是其中一份子。

  這樣一來,李魚和華林的義舉,給他們的衝擊尤其強烈。他們之中,也不乏有親人葬身於大火,但是他們依舊沒有勇氣站出來加入這些死士的行列。如此一來,他們於感激之外,還有著對自己懦弱的深深恥辱。這令得現場的氣氛格外有些壓抑。

  深深和靜靜氣喘吁吁地趕到了,一眼看到四人,深深眼圈兒一紅,差點兒哭出聲來。

  李魚看到了她們,向她們走過來,站在深深面前,沉吟了一下,道:「我們今日往西市一行,無論成功或失敗,此事鬧開,想那常劍南都得有些顧忌,至少短時間內,不敢再打你的主意……」

  李魚凝視著深深,輕輕地道:「你知道吉祥住在何處,趁此機會,帶靜靜去,和吉祥一起,陪我娘離開長安!」

  李魚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封信,輕輕遞到深深手裡:「這裡邊,找誰相助,如何離開,去什麼地方,我都寫得清清楚楚!」

  深深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撲簌簌地流下來。

  李魚又把目光轉向靜靜,靜靜沒有哭,只是一張小臉慘白慘白,完全沒有一絲血色,兩隻眼睛大而無神,顯得極是空洞,如果此時讓她上台扮鬼,根本不需要化妝,隻把頭髮披散下來就成了。

  沒錯,她粘著李魚,的確是有著很現實的考慮。她窮怕了,為了餬口,她不可能想到嫁人時,不去考量這個人能否養家。李魚年輕、有前途、能養家、人品好……,諸般種種,既有機緣接近,靜靜當然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追求目標。

  但,在這個接近過程中,她又豈能不生情感?她只是在考慮終身依靠的時候,把養家的能力也列為一個重要指標罷了,並不是拜金的女人,否則憑她的姿色,憑著那麼多人的垂涎,她早就賺得盆滿缽滿了。

  靜靜,對自己深懷信心,已然把自己一廂情願地當成了李魚的女人,但是這時候,李魚卻要去送死,這個打擊,對她而言,又是何等的沉重。

  看到靜靜連嘴唇都毫無血色,李魚心中有些感動,他輕輕地執起了靜靜的手,卻發覺她的雙手一片冰冷,掌心有些潮濕。李魚輕輕嘆了口氣,道:「別害怕!我給你們安排的去處,一定比這裡快活的多!」

  李魚向靜靜笑了笑,放開她的手,轉身走開了。

  靜靜的眼淚刷地一下掉下來了,她是被李魚給氣哭的。

  這個混蛋,就這麼無視她的情意嗎?她從來沒有對一個男人這樣子,可是在他面前,含著羞怯,厚著面皮,鼓足了勇氣讓自己「犯賤」,這麼明白的表示,他看不出來?他這是多麼的無視自己啊!

  只是,她沒有看到,李魚轉過身時,唇角漾起的一抹苦笑。

  他不明白?只要不是傻瓜,誰還不明白。可這時候,他能說什麼?說我明白你的心意?生死未卜之際,有些事不挑明了,也許更有助於她迅速走出悲傷,拋下這個情感包袱。那丫頭,又如何明白?

  ************

  「東籬下」,最高層。

  最高層是從外邊看不到的一層「隱形樓」,這一層的面積雖不及下邊寬闊,但也足夠龐大。

  在這一層,除了常劍南的議事大廳、堪比王侯的富貴奢華寢居之處,還有這座西市王國真正的帳房,以及四樑各自的辦公場所,儼然一座小宮廷般的所在。

  四樑的署公之地,倒有兩處是主人不常出現的。一處是負責交結官紳、締結人脈的,一處就是楊思齊的署公處。這位仁兄研究成癖,很少出現在這裡,不過今兒,他來了。

  他來時,正有七八條人出現在這裡,規規矩矩地站著。

  這七七個人,形形色色,有胖有瘦、有高有矮,身上衣著非綢即緞,頭上的翠玉、手上的扳指,腰間的腰帶,莫不價值連城,就是他們腳上一雙靴子,都是極昂貴的名家所製,一雙靴子,抵得常人家庭兩年半的開銷。

  他們,就是常劍南麾下負責工程建造的那些「包工頭兒」。

  楊思齊走進來了,一襲袍子是新的,這是潘氏娘子連夜給他改的,只是一隻大袖卻被他繫到了腰帶裡,他也全未發現。頭上未繫幞頭,梳個懶人髻,插著根棗木簪,眼角的眼屎都沒洗乾淨。

  楊思齊一進來,七八個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馬上挺直了腰桿兒,畢恭畢敬。

  楊思齊衝他們點點頭,笑得很溫和。實際上,跟這些人打交道好多年了,他連這些人的名字都叫不全,甚至走在大街上的話,可能都認不出來,不過他心不在焉的毛病,這些人也早就瞭然了,沒人覺得楊大樑是性情孤傲。

  楊思齊進來的時候,懷裡是抱著一堆圖紙的,這位仁兄嫌煩,就隻雇了一個小跟班----華林。華林今天沒到他那去,所以他就自己抱著設計完工的圖紙出來了。

  「嘩啦」一下,一大堆的圖紙放在了案上,楊思齊雖然連自己手下這些隨手拎出來一個,跺跺腳就幾座坊地皮亂顫的大人物都記不全,可是對那麼一堆圖紙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楊思齊隨手展開一疊,隨便掃上一眼,便道:「永平坊三樑觀這處設計……」

  馬上就有一個瘦子跨出一步,點頭哈腰地道:「楊爺,這是小的負責的。」

  楊思齊「喔」了一聲,遞過去:「那兒有個塘,地基得打牢一些,如果築基的時候有什麼問題,再找我。」

  「是是是!」那瘦子連忙應著,將圖紙接過去。

  楊思齊又展開一摞,往最上邊一張一瞧:「昌樂坊韋家大宅的這座地下秘室……」

  馬上又有一個胖子跑出來,笑容可掬地道:「楊爺,這是我的,我的!」

  楊思齊把圖紙遞過去,叮囑道:「僱主要求的機關不行,那種機關,須得時時維護,而且難以持久,頂多保持五十年,就得全部換掉。我給他重新設計過了,以打磨光滑的大石為機杼,以流沙為動力,千年之後,亦可使用!」

  那胖子一聽苦起臉道:「楊爺,你看這人家主人要求的,再說了,用得著那麼結實麼,這個建造起來也難。」

  楊思齊也不生氣,只是很認真的辯論起來:「地下秘室,本就是以防萬一的,太過靈巧精緻,反不如這大拙不工。緊急時刻出了故障怎麼辦?如果時時需要維護,那又怎能隱秘。你看這裡……」

  楊思齊攤開圖紙,就要給那胖子詳細講述其中的利弊得失,那胖子早知這個 人性情,你真要跟他理論起來,只怕講上三天三夜都停不住,與其在他這裡白耗功夫,還不如打起精神,鼓動如簧之舌,去說服那僱主,忙苦笑道:「楊爺,您別說了,我懂!我懂!我去說服僱主!」

  如是這般,楊思齊把眾人都逐個打理了,最後只剩下一個身材頎長的漢子,上前拱手道:「楊大樑,在下剛剛承攬了大明宮一段工程,這設計,還得您老出手。」

  大明宮是皇家宮苑,由大匠造閻立本負責的,但偌大一個工程,號稱千宮之宮,閻立本自然不可能全部包攬下來,有些工程就得外包,但皇家宮苑,油水固然足,要求卻也高,這人攬得下活來,想建造達標,卻得楊思齊出手。

  楊思齊聽說是建皇家宮苑,倒也很有興趣,頷首道:「好!那咱們這就走,且去勘察一下,丈量尺寸。」

  那人也是早就知道這位楊大樑說幹就幹的性情的,忙不迭點頭道:「是是是,小的早安排了丈量人員在外面候著。車子也備好了,咱們這就可以出發。」

  楊思齊敲了敲腦門,仔細想了想,道: 「嗯!應該沒別的什麼事了,咱們走!」

  那人好心提醒道:「呃……楊爺您既然來了,不去見見常爺麼?」

  楊思齊詫異地道:「他做的事,我不懂。我做的事,他也不懂。有什麼好聊的?」

  那人一尬,乾笑道:「楊爺說的是,那咱們這就走?」

  楊思齊點點頭,伸手在案頭一處花紋上按了一下,整個房間忽然發出輕微的咔咔聲,眼看著整個房間載著眾人向下沉去。當這房間整個人穩住,打開房門,已然是越過三樓,直接抵達二樓一幢幢雅間的盡頭了。

  此時,西市長街之上,已然是引起了一陣騷動。

  四個男人,一個長鬚飄飄,年逾五旬;一個身材高大,皮膚赤紅;一個身材勻稱,英姿勃發;一個男生女相,眉眼清秀。

  如此各不相同的四個男人,並肩站在長街盡頭,人手一把狹鋒單刀,額頭繫著雪白的「抹額」,豈能不引人注目。

  李魚、康班主、劉雲濤、華林四人並肩挺立,相互看了一眼,李魚沉聲道:「再向前一步,便是踏進鬼門關,如果誰不願去,可以……」

  劉雲濤厲聲道:「囉嗦什麼,走了!」說罷就大步向前走去。

  康班主拋鬚大笑起來:「不錯!往人間,是一遭!往西市,也是一遭!走著!」

  康班主緊隨著大步跟上,華林正少年,一腔血氣頓時被點燃了,雙瞳泛紅、躍躍欲試地道:「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李大哥?」

  李魚也被三人的豪邁之氣感染了,大笑起來道:「那我就不囉嗦了,咱不慫,就是幹!」

  二人大步趕上,四人並肩,鋼刀在手,向著「東籬下」,大步走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8-31 18:04
第244章西市行

    四個人,四口刀,額頭白巾飄飄。

    那是抹額,也是帶孝。

    李魚並不是個莽撞的人,他很明白謀而後動的道理。今日這等看似魯莽的行動,其實是他仔細斟酌過的。

    前些時日有兩位壯氣打進「東籬下」的事,早就在西市傳開了。

    人人都知道常劍南是西市之王,在這裡,他手眼通天,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無所不能!

    因為,所有靠他謀口食的人,都等於是他的眼線耳目。但究竟如何,卻很少有人見到。

    至少這幾年,常劍南穩坐西市王的位子後,已經很少有人向他發起挑戰,也就無從一探他的實力了。

    那一日兩個不知從何處來的莽撞大漢仗著一身高超的武功,居然闖進了「東籬下」,然後落荒而逃,從此蹤影全無,人們才知道西市之王名不虛傳。

    李魚已經想過,即便他們巧妙籌謀,也是不可能不引人注意地進入西市尋那饒耿的,而且你隱秘,也就意味著對方可以用隱秘的方式反擊,如此一來,對方反而不需要有什麼顧忌,這對人單勢薄的他們來說,顯然更不利。

    他們知道,燒了道德坊勾欄院,害死那麼多性命,毀了這些苦哈哈的家園的,一定是饒耿和他的人,但是這件事卻是報了官府也沒辦法取證的,他們要討還公道,只能靠自己。

    這種情況下,不如轟轟烈烈鬧他一場。聲勢鬧大了,對家人和勾欄院倖存的人首先就是一種保護,對方也很難用陰招暗箭來對付他們。

    唯一的壞處是,這樣正面交鋒,生還的可能會更小,但是生死,他們本已置之度外,那還有什麼問題呢?

    四個人,雄糾糾、氣昂昂地走在大道上,路上行人雖然擁塞,可是看到四人義無反顧的氣勢,和那手中殺氣充盈的刀,路人都很明智地讓開了路。

    一位身著員外袍的半百老人帶著兩個小廝剛從一家店舖裡出來,忽然看見大道上空空蕩蕩,行人都擠在路邊,讓開的大道上,四壯士昂首挺胸,迎面走來,不由得一怔。

    他的目光定在華林身上。

    華林尚未及二十弱冠,十八歲的少年,唇上的茸毛還未褪盡,臉上還帶著稚氣,但是他緊緊地抿著唇,雙目閃爍著火熱的光,手中的刀握得緊緊的,胸膛挺著,比起身邊三個男人,氣勢絲毫不弱。

    一個小廝失聲道:「小郎君!」

    另一個小廝遲疑地看向員外:「阿郎?」

    員外一言不發,盯著越走越近的華林,花白的眉毛下,一雙帶起了淺淺皺紋的眼中,慢慢漾起了淚光。

    李魚、華林四人目不斜視,他們的目標是遠處的「東籬下」,那座整個西市最高、最大的樓。

    眼看李魚四人將近面前,員外忍不住了,舉步欲往前去,但前邊的路人擠得滿滿噹噹,沒人給他讓路。兩個小廝一直在盯著員外的舉動,見狀連忙上前撥推人群:「閃開!閃開!讓我們阿郎過去!」

    華林走在四人橫排的最右邊,堪堪走至那員外所在位置時,員外終於從人群中擠了出來。

    「華林!」

    員外威嚴地喝了一聲,華林循聲向他一看,身子猛地一哆嗦,臉上露出幾分複雜的神色,有些畏懼、有些羞愧,想要背身逃走,可腳下偏偏挪動不了半分。

    李魚和康班主、劉雲濤都滿臉戒備地盯著那老者,一個不對,就想立即揮刀。自踏入西市的那一刻起,他們就等於是置身敵營了,他們的對手,可能是煞氣騰騰的打手,也可能是路邊一個不起眼的殺豬匠,可謂草木皆兵。

    「爹!」

    華林雙膝一屈,跪了下去。

    李魚三人傻住了,原來這位員外就是被兒子戴了綠帽的那位。

    華員外看了看李魚三人,又看看華林手中的刀,沉聲問道:「你這是要去做什麼?」

    華林垂首道:「兒要與兄弟,去向常劍南討還公道!」

    華員外一聽「常劍南」三字,不由攸然變色:「小畜牲,你有多大的本事,要去向人家討公道?你又有什麼公道可討?」

    華林道: 「常劍南指使手下,燒了道德坊勾欄院。害死我兄弟家人,毀了他們的家園。兒與深受其害的康班主、劉大哥情同兄弟,自然不能袖手!」

    華員外氣得哆嗦:「你這蠢貨,你自幼讀書,不曾習武,你有什麼本事幫人討公道?你想作死不成?」

    華林抬起頭,滿臉是淚,但臉上卻煥發出燦爛的光,彷彿陽光正照在他的臉上:「我爹關心我的生死!我爹關心我的安危!他……他老人家心裡還是惦記著我的!」

    一想到這一點,華林就開心的要命,淚也止不住地刷刷直流,但那卻是喜極而泣。

    「爹!不孝兒做錯了事,追悔莫及。可錯,已經鑄下,父親大人猶能惦記著兒子,兒縱然一死,也能含笑九泉了!兒不能盡孝於父親大人膝下,反令父親大人蒙羞,該死!」

    華林說著,淚水滾滾,已經糊住了眼睛,他想努力張大眼睛看清父親的模樣,面前卻偏偏一片迷濛。

    華林放下刀,雙手據地,重重地一個頭磕了下去:「如果有來生,兒還做您的兒子,盡孝一生,報答父親大人的生養之恩!」

    華員外跺了跺腳: 「你這小畜牲!那……那女人,不過是為父從歌樂坊裡買來的一個低賤歌伎,現今早已將她轉賣出去。往事不必說了,你跟我回去!」

    華林拾起袖子,用力地一抹眼淚,帶著滿臉燦爛的笑,向華員外用力搖了搖頭:「父親大人該當知道,兩月之後,兒依舊要伏法的。總歸是一死,何如死得轟轟烈烈! 」

    華林伏地,又向父親重重地叩了三個頭:「父親大人,兒子向您老和母親大人,就此辭行!」

    華林說罷,一挺身站起,將刀撿了起來,退了兩步,向老淚縱橫的父親深深地凝望了一眼,拔腿就向「東籬下」快步走去。李魚、康班主和劉雲濤向華員外抱了抱拳,也舉步跟了上去。

    華員外追了兩步,絕望地站住,淚水滾滾而落。

    整個西市,就彷彿一張龐大無比的蛛網,而東籬下就是盤踞其上的那隻蜘蛛,整張蛛網操控之下,任何的一點風吹草動,也休想瞞過它。李魚等四人仗刀而來的事,又怎麼可能瞞得過它。

    此時消息已經送到了「東籬下」,而接收消息的人,就是自詡為西市之虎的饒耿。

    「呵呵呵,康班主?真是有趣!」

    饒耿坐在他用以發號施令的黑虎堂上,憤怒地咆哮起來:「光天化日之下,向老子持刀尋仇?還有王法嗎?啊?朗朗乾坤,天子腳下,這還有王法嗎?」

    麥晨和榮旭兩個心腹打手滿不在乎地起身,一臉黠笑:「大哥,你何必生氣,這等跳樑小丑,讓小弟去會會他便是了!」

    兩人向饒耿拱了拱手,晃著膀子向外面走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 20:10
第245章一波三折

  「東籬下」到了。

  遠處看時,它只是西市最高大的一幢建築,到了近處,才能真切地感覺到它究竟有多宏大大。

  一共三層的樓,外加一個隱形層,但是下面三層樓每一層的高度都相當於正常的兩層樓閣的高度,所以這座「東籬下」就像一座七層的浮屠寶塔一樣高。

  然而,高度如七層寶塔,其面積卻比一座寶塔寬廣百倍。這座樓的主體建築足有一里方圓,已然足夠博大,而在外圍,除了正面作為門面沒有再附加建築,其他三面都還外接了一些建築,綿亙出去,鱗次櫛比,也不曉得一共有多少屋捨與其相連。

  李魚四人到了樓下,抬頭仰望,「東籬下」三個大字雖在高高的樓頂,依然如斗一般大,異常醒目。

  四人相互望望,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決絕的勇心。

  一早,本非酒樓開業的時間,但酒樓的大門已經開了,內中有小二正在整理擦拭著桌椅,做著營業的準備。

  他們之中有人看到了門前大街上站著的李魚四人,也看到了他們手中的刀,居然絲毫不覺害怕,只是好奇地多看了幾眼。

  李魚四人相互點點頭,就要一鼓作氣衝進「東籬下」,逼那西市之虎饒耿現身。就在這時,突然有八名公人從前後左右四個方向同時出現,亮出捕刀、量天尺和栲枷,向他們氣勢洶洶地逼近過來。

  「不許動!天子腳下,拒捕者死!」又有一個公人出現,穿著捕頭的衣服,吼聲如雷,中氣十足。

  在他身後不遠處看熱鬧的人群中,站著麥晨和榮旭,兩個人一臉的冷笑,像看小丑似的看著李魚等人。

  康班主待了,這個局面實在是他未曾料過的。公人代表著官府就算,而官府就算的威嚴不是一個良民敢於冒犯的。康班主可以豁出一死,但他在世間還有牽掛,既有牽掛,如何抗法?

  情急之下,康班主不由自主地向李魚看去。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刻,他最信得過、也相信能有急智處理的,只有李魚。

  華林與康班主一樣,即便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敢冒犯國法。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前提時你豎著一根、橫著一條,在這人世間了無牽掛,而華林,一樣有牽掛。

  只有劉雲濤,妻女喪命火中,再過兩個月,他也得伏法就誅,已然是再無任何畏懼,但他也不覺把目光投向了李魚。他雖有一把子蠻力,也有幾分把式功夫,可要是先跟捕快們動起手來,只怕根本沒機會闖進「東籬下」了。

  在後世小說家筆下,縣令是七品芝麻官,卑微到不值一提。實則如何呢?那是一方父母,百里至尊,破家縣令,定你生死、榮辱、貴賤的大人物。

  在後世小說家筆下,習武的高手都是縱橫天下,不愁吃不愁穿,可以無視權貴、凌駕於他人之上的超然之人。實則如何呢?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雖然唐代還沒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說法,徒有武力者也不過是受他人驅策的人。

  所謂遊俠就是生計無著的浪子,唐傳奇中的空空兒、精精兒、紅線女這等奇人,也不過就是效力一方節度使的刺客殺手罷了。

  在後世小說家筆下,衙役捕快,都是狐假虎威、無甚本事的小癟三,實則又是如何呢?

  人屠郭怒只是一個劊子手,在那些小說橋段中,永遠都是法場上的一個小龍套,刀上噴一口酒,好不容易劈下一刀,十有八九還會被劫法場的人打斷。

  而實際上,他在刀法上的浸淫之深,不遜於一方刀法名家,欠缺的只是刀法招式的習練。

  捕快們也是一樣,那些狐假虎肆、無甚本事的癟三捕快,其實大部分都是幫閒,一府一縣裡擁有朝廷編制的真正捕快極少。而這些真捕快,大都是真有本事的人。

  唐手、柔道這些實戰技擊功夫,最初就是從中原朝廷的捕快們用來拿人抓人的擒拿功夫化出來的。

  也許當捕快這個行業變成了世襲職業的時候,捕快們漸漸變得徒有其名,可是在這個沒有捕快世襲的時代,尤其是一國建立之初,六扇門的實力實是不容小覷。

  而且這裡可是京城,這裡的捕快俱都是精英,沒有一個庸手能在這個地方的捕快行裡混日子。如果李魚他們敢反抗,這些正小心翼翼地靠近,看起來極普通的捕快立即就會變成噬人的猛虎。

  他們的捕刀、量天尺、栲枷,鐵鏈,統統都能變成殺人的武器。李魚一個人突圍不成問題,可要是再維護其他三人,那就顧此失彼,有心無力了。

  眼看著四個人僵在那裡,捕快們在一步步逼近,麥晨和榮旭笑的更開心了:「這四個傻瓜,尋仇?光天化日之下,提著刀上門向老子尋仇?哈!你當老子會跟你單挑?略施小技,就玩死你!」

  眼看著眾捕快環形逼近,李魚突然也笑了,自嘲地笑了。

  李魚被他們的狠辣、他們的歹毒、他們的無法無天給唬住了,對他們估量太高,忘記了他們的本質,就是一群地痞流氓!他們不是紇幹承基那樣的大盜,也不是羅霸道那樣的悍匪,牛二般的人物,憑什麼跟你講江湖規矩?

  「當啷!」

  李魚鬆手,鋼刀落地,眾捕快立即止步,緊張地盯著他。

  李魚滿面堆笑,笑得人畜無害:「各位差官,莫要誤會,莫要誤會。我們呢,都是道德坊勾欄院的伎人,現在生意不好做啊,西市裡人多,我們過來耍耍把式,秀秀身手,招攬看官。」

  「當啷!」

  康班主人老成精,何等油滑。李魚話一出口,康班主馬上明白過來,立即也把刀一丟,作了個羅圈揖:「各位差官且聽端詳,小老兒姓康,道德坊裡開著一家勾欄,說起來也有三四十年了,不曾想一日之間燒成了灰燼……」

  康班主把那園中幾百號人生計無著的窘況,親人慘死的可憐說的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登時贏得了圍觀百姓們的憐憫之心。康班主這兒還沒說完,腳底下已經落了幾十枚銅板。

  一眾捕快傻了。他們的確收了麥晨他們的錢,可也只不過是出警迅速些,辦案賣力些,其他怕事還得按規矩來,總不能眾目睽睽之下,指良為賊吧?

  這四人手中持的有刀,但民間並不禁刀啊。人家持刀到西市人口稠密,處做些雜耍表演,宣傳自己的勾欄院,號召百姓去看戲,這有什麼不可以的?

  麥晨和榮旭也呆住了,他們沒想到這個小子既然抱著一死之念闖進西市,該當一腔血氣全上了頭才對,怎麼緊急關頭還能冷靜地權衡利弊,迅速想出這種辦法來。

  「該死!應該等他們衝進東籬下動起手來,再讓捕快們出手的。」麥晨咬牙切齒地道。

  榮旭冷哼一聲:「捕快們會聽你我擺佈麼?再說了,讓他們殺進『東籬下,萬一驚擾了常大爺,就是饒大哥也吃罪不起,何況你我。

  麥晨咬了咬牙:「我把此間情況知會饒大哥一聲,你派人盯著他們。敢向咱們伸爪子,哼!一時找到機會……」

  榮旭獰笑一聲:「我曉得,神不知鬼不覺,就把他們沉了曲池!」

  麥晨點點頭,一雙眼睛凶光隱隱地瞟了李魚四人一眼,悄悄退了兩步,沒進了人群。

  眾捕快傻了眼,看看李魚、康班主,再看看持著刀,跟左右門神似的傻呆呆站在李魚背後的劉雲濤和華林,扭頭看向捕頭。

  那捕頭心思急轉,面上卻仍是一片冷酷,負著雙手,挺胸向前,沉聲道:「旁人家店舖門口,好是你們拉攤賣藝的所在?去去去,莫要在此胡鬧。否則,與店家起了糾葛,也是你們理偏。」

  這捕頭得到的報訊可不是這樣,但那又如何呢?錢已經收了,事已經做了,不用搏命最好。他就是此刻收隊,也是心安理得。不過這個捕頭倒挺講究,依舊帶人守在門前,勒令四人離開。

  李魚什麼都算到了,就是沒算到有膽量、有魄力放一把火燒死幾十號人的兇頑歹徒,行事居然是如此的下作。

  其實紇幹承基和羅霸道上次跑到「東籬下」向常劍南挑戰,又何曾遇到過正兒八經的對待,一樣是潑皮無賴手段,只不過小潑皮是揚石灰拍板磚,常劍南在「東籬下」玩的那一手規模大了許多罷了。

  問題是雙方交手的真相,羅霸道和紇幹承基不會說,常劍南一方的人也不會說,李魚又如何知道這些人的行事作風。

  如今眾捕快虎視眈眈地站在樓前,是不可能按照原定計畫行動了,一旦離開,還要防備饒耿的人隨時發動的明槍暗箭,李魚也是心思疾轉,一邊想著如何面對這棘手的局面。

  這時,自「東籬下」樓內忽然走出兩個人來,前邊那人高高瘦瘦,後邊那人瘦瘦高高,一樣的頎長高瘦身材,袍子穿在他們身上,就像挑在兩根竹竿上面,晃晃蕩蕩的。

  「車呢,我們……」楊思齊邁步走出「東籬下」,一邊說,一邊站在台階上左顧右盼,忽地一眼看到了華林,不禁露出歡喜神色:「啊!小林子,你是來找我的嗎?」

  楊思齊倒沒什麼架子,笑吟吟地就迎了上去,李魚眼看著他目不斜視地從自己身邊走過去,頭都沒點一下,不禁有些詫異:楊先生故意裝作不認識我,莫非有什麼深意?

  華林見到楊思齊也有些意外,忙上前一步,施禮道:「楊先生!」

  楊思齊笑吟吟地道:「我正要跟……那個誰,一起去勘測一塊地皮,你便隨我同去好了,打個下手。」

  華林遲疑道:「啊,這個……我……」

  楊思齊這才注意到華林拿在手裡的刀,又是一奇:「咦?你帶刀來做什麼?」

  華林尷尬地招呼李魚,希望他為自己解圍:「我……呃,李大哥……你看楊先生—……」

  李魚上前,刀挽肘後,向楊思齊抱拳道:「楊先生!」

  楊思齊友好地向他點點頭:「你好,我看你有點面善吶,咱們……見過麼?」

  李魚:……

  華林忍不住道:「楊先生,他是你家那位潘娘子的兒子啊,你已經見過好幾回的。」

  「啊!是嗎?還真是!」

  楊思齊拍了拍腦門,一臉歉意地對李魚道:「我這人,經常心不在焉的,咱們打照面的時間又不長,所以沒記住,抱歉,抱歉。呃,你怎麼也帶著刀,這是想幹什麼?」

  華林急忙對他附耳解說了幾句,他知道這位楊先生是個痴人,整天就知道塗塗畫畫,再不然就做木匠活兒,研究他那些古古怪怪的東西,外事並不關心,想把他嚇走了事,卻不知道這楊先生居然也是西市王的人,而且身屬四樑,位高權重。

  一聽華林所言,楊思齊就怒了:「你說的是真的?」

  華林往旁邊的康班主和劉雲濤一指,道:「苦主就在這裡,你說是不是真的。」

  楊思齊勃然道:「傷天害理,喪心病狂!你們跟我來! 」

  楊思齊憤憤然轉身就又進了「東籬下」,華林下意識地要跟進去,卻被一個捕快向前一橫,威懾地向他瞪來。楊思齊回頭一看,喝道:「怎麼還不進來!」

  華林一指那捕快,道:「這差官不許暈!」

  楊思齊書生意氣發作,向那捕快瞪眼道:「這'東籬下'是酒館,不是你們的衙門,為何禁人出入?」

  那捕快也是有點懵,眼看著這人是從「東籬下」走出來的,這「東籬下」尚未開張,他應該就是「東籬下」的人。請他們來此維護「東籬下」安寧的也是「東籬下」的人。一個讓進,一個不讓進,老子豈非裡外不是人?

  那捕快扭頭向捕頭望去,跟著楊思齊走出來的那個瘦瘦高高的男人認得這捕頭,前不久何縣令家修宅子,就是他操辦的,當時這捕頭也去縣太爺家幫過忙。

  那瘦瘦高高的漢子雙手籠在袖內,雙腳撇著八字,穩穩地站在門下,笑瞇瞇地道:「原來是陳捕頭,這位楊先生,是可以自由出入'樓上樓'的人!」

  陳捕頭聽了這話臉色頓時一變,旁人聽不出這句話的含義,可是做為這一帶的管片捕頭,他對「東籬下」的底細豈能一無所知。有人想闖東籬下,東籬下的人請他們出面阻止,又有東籬下的人要把人帶進去……

  陳捕頭登時腦補了一場「陰謀大戲」:水好深吶。

  念頭一定,陳捕頭臉上依舊毫無表情,隻向那瘦高白衣人點點頭以示謝意,轉過身,雙手往身後一負,便悠悠然地邁步走開了,那些捕快們自然熟悉自家上司的作派,一瞧這這架勢,曉得是收隊了,馬上跟在了陳捕頭身後。

  楊思齊也懶得理會他們,在廳中向李魚等人迫不及待又一招手,道:「你們跟我來!」便急匆匆地向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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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遊 第246章一句玩笑引發的血案

    李魚四人跟著楊思齊進了「東籬下」。

    這「東籬下」龍蛇混雜,眼線無數,如果是敵人進來,你一定會遇到重重稀奇古怪的狙擊,有人為,還有機關。即便不加阻攔,沒人引路的話,你也很難在這麼複雜的地方找到真正想去的地方。

    但是如果有人帶路,那就容易的很。既不至於在這個隱藏在酒樓之中的地下王國裡迷路,也不至於遭到諸如店小二、掌櫃的、甚至酒客、賣花姑娘、又或者某個廚子的突然襲擊。

    楊思齊除了他所專注的機關術,諸事均心不在焉,有較嚴重的臉盲症,不多打交道、常打交道的人,他就很難記得住。除非那個人長得特別有特點,或者身份極其特殊,能見上一面就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幸虧在這裡不需要他記得別人,只要這「東籬下」的人都認得他,知道他是自家四大樑之一的人上人,就足夠了。所以,有楊思齊這個『人上人』帶著,李魚等人順利地登上了外人幾乎從不可能上去的「樓上樓」。

    「跟我來!」楊思齊依舊怒氣衝衝,李魚緊趕兩步,追問道:「楊先生,你帶我們去哪裡?」

    楊思齊道:「去找常劍南理論!」

    楊思齊健步如飛,這樓上樓的長廊中有許多來來去去的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因見有楊思齊帶著,所以並無人阻止李魚等這些面生的人進入。

    再嚴密的地方,哪怕是皇宮大內,其警戒也如同一層硬硬的核桃殼,一旦進入核心,反而沒那許多麻煩。

    「到了!」

    楊思齊在一幢門前停住,李魚飛快地掃了一眼,這幢門與其他的門完全一樣,門前沒有任何標誌,而且位置也不是什麼正中或正上,如果真有什麼高手殺到樓上來,想來個擒賊擒王,只怕是辦不到的,他只能一個門一個門地推開去搜。

    李魚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掩在肘後的刀,但他隨即就發現,這個準備毫無必要。因為,當門打開的時候,居然又是一道長廊,這道長廊上,居然整齊地肅立著兩排侍衛,從長廊的這頭一直延伸到盡頭。

    「交出兵器!」

    排在最前的兩個侍衛掃了楊思齊一眼,目光立刻落在李魚四人的身上,雖見他們俱都手持尖刀,卻也沒有露出驚慌緊張之色,只是很平靜地提出了要求。

    李魚看了看狹長通道兩旁密密匝匝侍立的兩排侍衛,向康班主點點頭。康班主見到這種聲勢,才知道自己等人欲闖進「東籬下」是何等的痴心妄想,就算人家沒用卑劣手段動用捕快阻撓他們,他們也休想闖得進來。

    四人之中,只有李魚一個是能打的。而且康班主並不知道李魚的功夫深淺,在康班主看來,他們四個人只是憑著一腔血氣,真要動起手來,可能頃刻間四人就得被剁成肉泥。

    手中刀在這裡真的是不足為恃。所以,一見李魚點頭,康班主深深吸了口氣,對劉雲濤和華林道:「把刀交出去吧!」

    四口刀交給了廊中侍衛,侍衛們又極其嫻熟地把他們四人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連髮髻和靴襪都未放過,這才放行。楊思齊站在前邊,一副早已等的不耐煩的模樣,一俟他們受檢完畢,馬上催促道:「走!」

    這些侍衛只是負責安保工作,倒是沒人理會這些人的來意,檢查過後,李魚等人順利穿過長廊,長廊盡頭,又是一道門,開門的時候,李魚感覺到那門非常沉重,木質的表面之下,應該是裹著鋼板的。

    沉重的「木門」打開了,再往裡去,居然是一個極寬敞的中堂客廳,亭中立柱俱都是楠木的,而且是極其珍貴,通常只有皇家才用得起的金絲楠。這座中堂的樑、柱、屏風、門窗,全部是用金絲楠打造而成。

    金絲楠,帝王木。秦漢時候,秦始皇可以奢侈到用金絲楠來建造兩萬兩千五百畝面積的阿房宮,可這種珍貴的木材生長不易,越用越少。到了此時,金絲楠固然還沒誇張到後世那種有價無市的地步,可也極是珍貴了。

    須知明代的時候,金絲楠已經稀缺到要列為皇室專用了,民間百姓若能獻金絲楠木一根,馬上就能做官。到了清乾隆年間,已然是一克金絲楠十克黃金。饒是如此,也是有價無市。

    此時雖還不至於那般罕見,但它的珍貴仍是勿庸質疑的,整座中堂都是用金絲楠製成,而且已經有些年頭了,那木紋裡都是絲絲地泛著金光。

    中堂上,有兩個翠衣小丫環侍候著,居然是一對雙胞胎,十五六歲嫩得一掐都流水兒的花苞年紀,身段窈窕,眉目如畫,氣質端莊,行止優雅,比起尋常大戶人家小姐的氣質也是不遑稍讓。

    楊思齊上了中堂,氣咻咻地道:「常劍南呢,我要見他。」

    一個小丫環眨眨眼睛,向他淺淺一笑,頰上露出淺淺的可愛笑渦:「楊先生稍候,婢子這就請阿郎來!」

    李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小丫環輕盈的腳步上,她的腳步雖然步頻很快,但很輕、很柔,落地無聲,而且有種隱隱的彈力,就像……一隻獵豹慵懶地邁動,可它只要一暴發,馬上就能竄跳的極高。

    另一個小丫環已經很勤快地給他們端上了茶水,一一放置在几案上。茶很熱,杯卻是如玉一般的上等白瓷,薄如紙張,晶瑩剔透,從茶盤中放到几案上,若是速度稍慢一些,難免就要燙了手。

    可那小丫環折著柳腰,極其麻利地把五杯茶一一放置到几案上,又快又穩,不見一滴茶湯溢出。李魚不禁暗暗吃驚,這裡真是藏龍臥虎啊,這哪是兩個小丫環,恐怕她們兩個比外邊廊下那兩排侍衛還要厲害。

    李魚先後見過紇幹承基、楊千葉、墨白焰和羅霸道的武功,見多識廣,眼力也就不同了。如果讓他以所見諸人做個評價的話,之前饒耿帶去道德坊勾欄院的那些無賴打手算是最弱的。

    方才樓下所遇那些捕快,六個足以對付那班無賴一二十人。方才外邊廊下那兩排侍衛則比那些捕快更高明一些,而這中堂裡的兩個小丫頭……

    李魚仔細想了一下,論武功她們應該不及龍作作,也不及楊千葉,但要說差,只怕也差的有限。而且她們恐怕學的都是殺人技,這麼一算的話,真要較量起來,孰生孰死就很難預料了。

    而且,這對小姊妹是孿生姊妹,心意相通,應該是精通合擊技的,一加一有大於二的效果,也不知道這中堂裡是否還埋伏了什麼高手,光是這倆個小丫頭,只怕也不好應付。

    李魚謹慎地判斷著,自始至終也沒把康班主、劉雲濤、華林三人估算進去,在技擊方面,這三個人根本上不了檯面。

    西市王,居然有如此底蘊!

    李魚這還是頭一次見識到西市王的排場。原來流氓做到大流氓頭子的時候,也能如此拉風。見微知著、一葉知秋,這個控制著西市財源的大潑皮,究竟擁有多麼強大的實力?

    李魚正想著,那個「大潑皮」就領著那報信兒的小丫環從金絲楠的屏風後面走了出來。他戴一頂軟腳幞頭,穿一件翻領窄袖長衫,腰扎革帶,有點胡風的長袍使他顯得更加幹練。

    他的身材本極壯碩,肌肉塊壘,鬍鬚如針。但有這袍子籠體,倒不顯得如何粗壯,只是舉止之間,隱隱有種力量流動的感覺。

    「哈哈,老楊啊,平日裡你來去匆匆的,我想見你一面都難。今兒怎麼有空過來找我?來來來,坐坐坐。」

    常劍南笑吟吟地招呼楊思齊坐下,劉雲濤一見常劍南,雙瞳一下子就紅了,大吼一聲,揮拳就要衝上去,那兩個俏生生地站在一旁的小丫環腳尖一轉,肩膀一動,四道柳眉不約而同地挑了起來。

    不過,她們沒有出手,因為李魚適時地往前閃了一步,擋在了劉雲濤的前面,劉雲濤不能打李魚,這一拳便硬生生地收住了。

    常劍南好奇地看了劉雲濤一眼,依舊微笑著,但目光已然針一般鋒銳:「你想動我?老楊……」

    常劍南的目光又轉向楊思齊:「怎麼回事?」

    常劍南倒不擔心楊思齊想害他,這西市王每一任幾乎都坐不過兩年,唯有他做了十年之久,明槍暗箭也經歷過許多,可是他防著誰,也不會防著楊思齊。

    不僅是因為楊思齊這樣一個痴人,不可能覬覦權力,而且他就是殺了自己,也沒有班底撐他上位,所以楊思齊沒有動他的任何理由與動機,常劍南對楊思齊再放心不過。

    李魚回過身,把劉雲濤的拳頭壓了下去,說道:「這堂上,恐怕不只三個人。就算只有這三個,你也傷不了他分毫。既然已經到了這裡,還是把話說明白吧,免得楊先生難做。」

    聽了這番話,常劍南饒有興致地看了李魚一眼,又把目光投向楊思齊。

    楊思齊氣咻咻地道:「你問我?你還有臉問我。你在這西市稱王稱霸,財帛女子,想要什麼沒有,為什麼要幹出如此傷天害理、天人共憤的事來,簡直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楊大先生說著,已是氣得渾身發抖了。

    常劍南翻了個白眼兒,一指李魚,道:「我瞧你說話還有些條理,不如由你來告訴常某?」

    *************

    楊思齊居然認識康班主那幫人,還把他們帶進了「東籬下」?榮旭躲在人堆裡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直到李魚等人跟著楊思齊走進去,他才如夢初醒,趕緊折身去找饒耿。

    饒耿剛聽麥晨說完假借捕快之手讓康班主等人鎩羽的糗事,笑得打跌:「哈哈哈哈,太有趣了。這幫蠢物,跟我饒某人做對,他們也配!這件事,你們做的很好,燒了他勾欄院,讓他曉得跟我饒某人做對的下場,做的更好!」

    饒耿冷笑,臉上的蜈蚣狀刀疤猙獰地抖動著:「那個姓李的,仗著朝廷大員的關係壓我。好啊,老子不跟你爭這個風頭,但馬上就讓你曉得老子的厲害!你用官來壓我,我用江湖手段治你,我倒要看看,咱們誰笑到最後,哈哈哈哈……」

    饒耿正仰天狂笑,榮旭急匆匆走進來,稟報導:「饒大哥,大事不好!」

    饒耿笑聲一收,瞪眼看向榮旭。

    榮旭急急地道:「饒大哥,出事了。楊大樑認得他們中的一人,聽他們說了幾句,就把他們領進『東籬下』了。」

    饒耿一呆:「楊大樑?那個呆子,不去玩他的木頭,管我閒事作甚?」

    榮旭頓足道:「哎呀,現在哪是細究這些緣故的時候。楊大樑可是直接能跟常爺說得上話的大人物,大哥,咱們現在怎麼辦?」

    饒耿站起身,蹙眉轉了兩圈兒,咬了咬牙,道:「未蒙傳喚,我是見不到常爺的,也不知道楊大樑會不會在常爺面前進什麼讒言,這他娘的如何是好?」

    麥晨眼珠轉了轉,急急提醒道:「大哥,何不跟喬大樑打聲招呼,請他老人家去一探究竟。」

    饒耿眼睛一亮,欣然道:「對啊!快,打開後門,我去見喬大樑。」

    常劍南麾下有四樑,第一樑,擅經營;第二樑,擅鑽營;第三樑,擅理財;第四樑,擅設計。擅經營的這位,姓喬,名向榮。西市四萬多戶店舖的生意,天下諸國的財貨往來,都是他在打理。

    而饒耿如今風頭甚健,算是八柱以下第一人,極得力的一個爪牙,所以和喬向榮接觸比較多,很受喬向榮的青睞,如今已被喬向榮引為心腹。如果不是八柱需要常劍南親自任命,喬向榮早把這個心腹推到八柱的位子上去了。

    饒耿一聲令下,麥晨趕緊繞到屏風後面。

    饒耿座位後面是一扇木屏風,繞過木屏風,便是一道鐵門。饒耿這幢院子,就是依託著「東籬下」向外延伸建造出來的一處建築,他無需走出前門,繞到「東籬下」的正門再進入「東籬下」,通過這道門戶,可以直接進入。

    鐵門沒有加鎖,只是用鐵閂閂著,這兒已是饒耿的機要之地,能進到這裡來的人,都是可信之人,何須門上加鎖。況且,打開這道門戶,是進不了「樓上樓」的,只是由此可以進入「東籬下」酒樓。

    麥晨打開鐵門,那柱栓平時常上油保養,倒沒有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鐵門無聲無息地打開,現出一道樓梯來,饒耿急忙拾梯而上,到了盡頭推開門戶,便是二樓的雅間區域。

    一些雅間中有杯籌交錯、談笑酒令聲,饒耿也不理會,關好門,便急匆匆地走開了。

    ……

    樓上樓,中堂之上。

    常劍南盤膝坐在几案後面,一肘拄在案上,托著下巴,像聽書似的看著李魚,兩個孿生小丫頭俏生生地侍立於他的左右。

    聽李魚把來龍去脈說了一番,常劍南好奇地道:「這麼說,這位深深姑娘是道德坊勾欄院的人,常某想叫她來侍奉枕席,她不肯,常某惱羞成怒,便指使手下做下許多惡事?」

    康班主怒道:「不錯!一切罪孽,因你而起。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常劍南翻了翻眼睛,扭過腦袋,茫然地問一個小丫環:「小葉子,有這回事麼?我怎麼不記得了?我見過什麼深深姑娘嗎?」

    他這樣一說,連李魚都惱了,做出如此傷天害理之事,他居然還要矢口否認?不過,不等他們出口駁斥,兩個孿生小丫頭已然不約而同地歪著腦袋想了想,又不約而同地點點頭,異口同聲地道:「我想起來了。」

    兩個小丫頭對視了一眼,再度異口同聲: 「良辰(美景)你說!」

    李魚瞟了她們一眼,有些驚訝,原來這對孿生姊妹一個叫葉良辰,一個叫葉美景。如果不是此刻是尋仇而來,正滿腔悲憤中,這個名字難免要引他發噱。

    常劍南不耐煩地揚了揚下巴:「美景,你說。」

    兩個小丫環中的一個被點了名,便抿了抿嘴唇,道:「前些天,阿郎去灞上送一位朋友,回來時經過道德坊,曾經去過一處園子閒逛的。」

    常劍南想了想,恍然道:「對!對對對,我是去過一處園子,怎麼啦?」

    美景嫩臉兒一紅,瞟了眼她的孿生姊妹,期期艾艾地道:「良辰,你說。」

    良辰姑娘目不斜視,肅然而立,彷彿根本沒有聽見。

    美景跺了一下腳,道:「你是姐姐,還不讓著我。」

    常劍南「啪」地一拍几案,道:「你們這兩個丫頭片子,我早晚把你們賣進火坑,還不快說!」

    美景受逼不過,臉蛋兒微微泛起了紅暈,眼神兒游移著道:「阿郎在園子裡閒逛,看到有位姑娘在台上表演吞劍,阿郎就說……就說……這姑娘嘴巴功夫好生了得,這要是讓她給品……品上一簫,還不飄飄欲仙麼?」

    說到這裡時,美景一張臉蛋紅彤彤的,已然像是一枚煮熟了的雞蛋,連脖頸都紅透了。

    常劍南愕然道:「我說過麼?那後來呢?」

    良辰這時搶上一句,道:「後來,阿郎就笑了,笑的好噁心……啊!不是不是,是笑得好誇張。喬大樑也笑了,兩個跟著阿郎去送人的大柱也笑了,後邊好多兄弟都笑了。」

    常劍南依舊是一臉的茫然:「那後來呢?」

    美景紅著臉道:「阿郎一邊笑,一邊就走開了。又在園子裡隨便逛了逛,就回來了唄。」

    常劍南聽到這裡,已是一點都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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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家規

    喬向榮聽饒耿說了來意,疑惑地問道:「道德坊勾欄院,與你有何相干?」

    饒耿老臉一紅,訕答答地道:「我看喬大樑您為了小的,常在常爺面前進言,小的卻始終不能進位八柱。便想著,做些取悅他老人家的事……」

    喬大樑輕輕地搖了搖頭,點了點饒耿道:「你呀,自作聰明。如果說,只要投其所好就能飛黃騰達。常老大在這西市王的位子上就坐不到今天這麼久了。更何況,這只是喬老大當時的一句玩笑話,你居然拿根棒槌就當針(真),你讓我說你什麼好?」

    饒耿懊惱地道:「原以為,就是小事一樁。常爺他高興也就高興了。不當回事的話,笑罵我一句,心裡起碼也會記得我是孝敬他老人家的,誰知道……,到了後來,已是騎虎難下,我也要臉面的啊……」

    喬大樑瞪了他一眼:「蠢貨。」

    喬大樑負著手在廳中來回踱了一陣,重又坐下,撫鬚道 「你把前後情況,詳詳細細地說與我聽。」

    喬大樑打理著西市四萬餘戶商家的生意,那心思得何等縝密,一番話問下來,饒耿所知有限,竟然答不上來。無奈之下,又把榮旭和麥晨也喊了來,這才把喬大樑想知道的情況一一奉上。

    喬向榮問清楚了,點點頭道:「好,跟我走!」

    喬大樑轉身向外走去,饒耿三人急忙跟在後面,通過特殊的秘道機關進入「樓上樓」,出現在另一個廳。

    實際上常劍南那處核心建築外沿按八卦方位劃為八個區,每個區都是一模一樣,不要說常人,就是常在這樓上樓做事的人,不按照熟記的道路走,也很容易迷路。

    「哦?楊大樑在?」

    喬大樑思索了一下,指了指饒耿三人,道:「你們且候在這裡。」說罷,一甩袖子,推開前方的門,走進了那座中堂。

    「老喬?」

    常劍南沒有多說話,只是向喬向榮投以疑惑地一瞥。他和主管經營的喬向榮平時接觸是最多的,喬向榮登堂入室自然容易,不過明知道他正在與人議事,而且對方是和喬向榮平起平坐的另一位大樑極人物,他還貿然闖進來,那就明擺著是為正議的事情而來了。

    喬向榮先向常劍南施了一禮,目光往廳中眾人臉上一掃,笑吟吟地道:「你們可否先出去一下,喬某有事要跟常大哥還有楊老弟聊聊。」

    常劍南瞟了喬向榮一眼,擺了擺手。良辰美景馬上輕盈地出現在李魚四人面前,良辰道:「諸位,這邊請。」美景道:「婢子頭前帶路。」

    李魚看了楊思齊一眼,楊思齊道:「你們先去歇著,一會兒我再叫你們。」

    李魚點點頭,向康班主三人示意了一下,站起身來。

    等四人跟著美景姑娘退出了中堂,消失在院落中,常劍南吁了口氣,身形微微後仰,良辰姑娘馬上將一個大靠枕適時地墊到常劍南的背後。

    常劍南屈著一條腿,手指在膝上輕輕打著拍子,看看喬向榮和楊思齊,道:「看來你們都是為了同一件事而來啊,說吧。」

    喬向榮苦笑道:「老大,剛才饒耿來見我,把事情都說了。這小子,你隨口一句玩笑話,他就當了真,居然跑去勾欄院,想把那丫頭帶回東籬下。」

    楊思齊沉著臉,硬梆梆地道:「如果那女子貪慕錢財,你情我願,我楊思齊絕不強自出面,從中攪和。可是人家女子不答應,他就做出這種事來?」

    喬向榮道:「他做事固然不妥,可是已經做了,還能怎麼辦?不管對錯,畢竟是自家兄弟。倒是楊老弟你,剛才那幾個人,是咱們的人嗎?咱們的胳膊肘兒,可不能往外拐啊。」

    常劍南倚在靠枕上,微瞇著眼睛,似看非看,似聽非聽,由著他們分辯。

    楊思齊窒了一窒,道:「怎……怎麼會是外人?那個華林,是我的人,還有潘娘子的兒子,就是住在我家裡的!」

    喬向榮笑瞇瞇地道:「那個華林,只不過是楊老弟你僱的一個使喚人,可不算是咱們東籬下的兄弟。至於潘娘子的兒子,不過是你家一個僕傭的兒子,同樣不算是咱們的人。」

    楊思齊不擅理論,被人噎住,登時惱羞成怒,一拍桌子道:「你說不是就不是啦?我今天就要把他們收歸門下!我楊思齊也是西市四梁之一,我沒有手下可用,現如今想收幾個心腹人聽用,不可以嗎?那姓……饒的?幹出這等事來,我不替他們出面討還公道,還能收用他們嗎?」

    喬向榮笑吟吟地道:「楊老弟,這裡沒有外人,何必說些見外的話呢?他們明明就不是咱們自己兄弟,怎好強辭奪理?好,就按你說的,他們是自己兄弟,可是勾欄院那把火,燒死的可沒有 們的家人。」

    楊思齊道:「沒有他們的親人,就不能替朋友仗義出頭嗎?」

    「可以,當然可以!」

    喬向榮一句一個坑,把沒啥心機的楊思齊領進了坑裡:「可是,你剛剛也說,他們兩個,是咱們東籬下的兄弟。饒耿一班人與勾欄院一班人有了恩怨,你那兩個小兄弟,與饒耿是兄弟,與勾欄院的班主是朋友,誰遠誰近、誰親誰疏?」

    楊思齊脹得臉龐通紅,只好向常劍南討公道:「常老大,你說,你說,如此傷天害理的事,該不該管?」

    常劍南輕輕吁了口氣,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常某能屹立西市這風口浪尖之處,逾十年而不倒,憑的就是做人謹慎、循規蹈矩。人,既然都是咱們的人,那這家規,就不能無視!」

    楊思齊大喜,道:「這才是老大,常老大,你說,該怎麼辦?」

    常劍南緩緩地道:「道德坊勾欄院已經燒了,逝者已矣,咱們得多 想,該怎麼善後。」

    楊思齊一怔,雖說他平時總有些迷迷糊糊的樣子,可是這時也聽出有些不對勁了。善後?不該是懲治兇頑麼?

    常劍南道:「勾欄院,尚有著百十號人,家也沒了,生計無著。既然他們的班主,是你下屬的朋友,咱們不能不管。老楊,這些人,咱們接收過來,西市的生意,日進斗金,怎還不能照拂他們?」

    楊思齊一呆。

    常劍南又看向喬向榮:「我自坐上這個位子,就立下了咱們西市的規矩。凡事都循王法的話,那就不需要咱們這種人了,有官府委派的坊正、市令和稅官,足矣,所以,我從來沒有要求過,兄弟們務必得謹行奉公,遵守王法。

    可是,咱們不是佔山為王的強梁,天子腳下,都城所在,誰要是敢蔑視王法,他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這中間說來說去,其實就在於一個'度',過猶不及!十年了,十年的安生日子,我看有些人,是已經忘了我的交待了。」

    喬大樑陪笑道:「饒耿做事,一向倒還勤奮。這一次,也是他奉迎心切。哎,你這裡一句玩笑話,在他那裡,無異於金口玉言,所以……做了蠢事尚不自知。」

    喬向榮是四梁中第一梁,位高權重,是常劍南最重要的手下,他的面子不能不予照拂。常劍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看在你的面子上,這一次的事,我不深究了。你告訴他,以後小心做事!」

    喬向榮大喜,連忙拱手道:「是!老大慈悲,我會好好教訓他的。」

    常劍南點點頭,喬向榮便轉身向外走去。

    常劍南扭過頭,用喬向榮一定聽得到的聲量對良辰姑娘道:「記檔,饒耿此人,到此為止,永不提拔!」

    良辰姑娘微微欠身,示意已經接到。

    喬向榮堪堪走到廳門口,聽到這句吩咐,不由微微一頓,隨即露出苦笑,輕輕搖頭,走了出去。

    他知道,常劍南這句話就是說給他聽的。常劍南已經惱了那饒耿的無腦愚蠢,此等樣人一旦提拔上來,早晚會惹來連常劍南也招架不住的塌天大禍,雖說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此番沒有深究,但也提點了他一句:這個人,不要再想著在我面前推介了。

    喬向榮一走,楊思齊就不敢置信地看著常劍南道:「那饒耿殺了那麼多人,就……這麼算了?」

    常劍南淡淡地道:「伎人無辜,與我何干?天道正義,該是我來主持的麼?饒耿固然愚蠢,卻是為了討我開心,我該以何種立場,替伎人出面,殺之以示公道?」

    楊思齊又是一怔。

    常劍南道:「我雖不喜此人妄自揣摩我的喜好加以奉迎,卻不能殺他。就算是加以懲治,也得以後另尋機會,再找藉口,而不能因為有外人向我申訴,便殺其平息民憤。如果我這樣做,以後如何做這帶頭大哥?還有人肯為我竭死效力麼?」

    楊思齊怒不可遏:「可是……他明明殺了那麼多無辜……」

    常劍南冷笑:「證據呢?」

    楊思齊道:「一把火燒了個乾淨,除非他們自首,哪裡能找證據,可人人都知道,就是他們幹的!」

    常劍南笑了笑,道:「其實沒有證據,只要有國法壓下來,我也一樣會丟卒保帥,哪怕他們是冤枉的。你明白了?公道與否,不重要!有沒有證據,也不重要!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有沒人有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為你賣命。」

    說完這句話,常劍南似乎也有些心累,悠悠地嘆了口氣道:「看破,莫說破啊!有些話,說的太明白 就沒意思了。只因為你是我非常在意的好兄弟,所以我才對你推心置腹。這件事,我來解決吧,你且退下吧!」

    常劍南說完這句話,微微思索了一下,道:「方才那四人中,隱隱然是以那個年約雙十,英眉朗目的年輕人為首,良辰,喚他來,我與他交涉!」

    良辰答應一聲,快步走了出去。

    常劍南看一眼楊思齊,滿臉無奈地揮了揮手:「你放心,我不會殺他!」

    楊思齊恨恨地一拂袖子,大步走了出去。

    常劍南微微地瞇起了眼睛,暗自思忖:那個年輕人,微露崢嶸,像是個人物。也許可以把他收為己用,只是,現在有這檔子事,我能說服他摒棄成見,拜在我的門下麼?

    常劍南想到這十年來被他折服的無數豪傑,自信地笑了一笑。
V123210 發表於 2017-9-4 17:56
第248章艱難的選擇

    金碧輝煌的中堂,只有兩男,兩女。

    常劍南依舊高臥於榻上,左右侍立著兩個俏美可人的小姑娘。當然,別看她們柳枝樣的小腰身,笑起來頰上還有兩個小酒窩,彷彿兩隻萌媚可愛的小貓咪,可是一旦動起手來,馬上就會變成暴怒的雌虎,非常可怕。

    而在對面,則站著李魚。

    常劍南沒有看李魚,而是側著身,輕輕敲擊著膝頭,用慢而清晰的聲音道:「我看得出,你是個有腦子的人,遇事懂得思考,不會像阿貓阿狗一般,動輒就亮出它的獠牙和爪子。」

    常劍南抬起頭,向李魚一笑:「我很欣賞你,所以想跟你聊聊。不然的話,膽敢闖進『東籬下』,挑戰我常某人的權威,你見不到我,也走不出去,我還可以保證,你連屍體都不會留下。」

    李魚默默地站在那裡,不卑不亢。

    他知道,常劍南沒有誇耀,自打走進這「樓上樓」,他才知道流氓頭子混到這個份兒上,能擁有何等何怕的力量。

    其實,他早應該想到的,一個權,一個錢,可通神,可馭鬼,兩者之間還可以相互轉化,相互促進。掌握西市財力,已然富可敵國,如果還只把他當成一個流氓頭子,這種嚴重的低估,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一直以來,李魚覺得在利州時擁兵數千的紇幹承基,在西北時統禦悍匪的羅霸道,權勢、地位、格局、境界,都是遠在常劍南、聶歡、張二魚這三位控制著長安坊市財源的大潑皮的,現在才知道,雙方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

    常劍南繼續道:「站在你的角度,饒耿該殺。站在我的角度,他不能死。你我意見相左,誰來決定他的生死?是我,不是你!」

    良辰美景眨眨眼,不約而同地看向李魚,這兩姊妹一母同胞,孿生姐妹,長得一模一樣,神情舉止也一模一樣,就連這同時做出的反應,也是一模一樣,不差分毫,看起來就像一個小美女和鏡中的她同時做了一個抬眼撩眉的動作。

    她們的想像之中,李魚此時要麼怒不可遏,要麼敢怒而不敢言,當然,更可能的也許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但情緒上多多少少會有所表現,她們也很喜歡看到別人在阿郎的強大氣場之下被壓迫的那種模樣。

    可是,李魚依舊很平靜地站在那兒,彷彿常劍南所說的一切,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因為平靜,太過平靜,所以顯得反而不那麼正常了。

    李魚錯估了常劍南所擁有的勢力,卻沒有錯估他的立場。所以,他當初就選擇了持刀闖『東籬』,而不是跑來向常劍南喊冤申訴。

    看到李魚的反應,常劍南更滿意了。這果然是一個聰明人,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很省力氣。

    常劍南道:「就算站在你的角度,殺了他,與死者又有何益?不過是搭上更多條性命罷了,包括你。那麼,你們何如保此有用之身,替生者多些考慮?」

    李魚聽到這裡,居然笑了笑:「常老大所言,如果不考慮愛憎情仇,而是單純從利益上來衡量,確實有道理,大有道理。」

    常劍南道: 「人是萬物之靈!」

    李魚道:「可卻不如一犬?」

    良辰美景兩個小美人兒露出訝然的神色,她們還從沒見過敢對阿郎這麼說話的人。

    常劍南也笑了:「更加的冷靜,更加的聰明,這應該是人之所以超脫於萬物之上的優點吧?我不認為這是不如牲畜。」

    常劍南坐正了身子,目視李魚,道:「道理,我已經說的很明白了,這是看在楊思齊的面上。我不想浪費更多唇舌,我現在指給你一條陽關道,一條獨木橋,你來選擇。」

    李魚挑了挑眉,看向常劍南。

    常劍南道:「你入我門下,勾欄院那班人,由你管領,給他們一份營生!我相信你們包括那個班主,今日敢來赴死,應該是對他們有所安排了。但倉促之間,你們不可能給他們找到可以用來一輩子謀口食的行當。我,可以讓他們衣食無憂,包括他們的子孫後代。」

    李魚問道:「另一條路呢?」

    常劍南笑了,微笑著道:「如果你想求仁得仁,我成全你們!我保證,你們四個人的屍體不會消失,我會尋一塊風水寶地安葬你們,墳前還會立上義士之碑。我從不做無謂之舉,但這回,可以為你破例一次,因為我真的很欣賞你!」

    李魚默然不語。

    常劍南隨意地揮了揮手,道:「你知道嗎,這整座樓,都是楊思齊設計的,明裡暗裡,殺人機關無數。不要說你們四個人,就算你們有四十個人,四百個人,我都可以不用一人,只要你們敢進來,我就可以把你們殺光。」

    李魚下意識地往四下看了看,根本看不出這樣雍容華貴的一個所在,居然危機四伏。他相信常劍南沒有誇口,唯其沒有誇口,卻絲毫也看不出來,才更加的可怕。

    常劍南說到這裡,臉上的笑意依舊不減,但目光已然刀鋒一般銳利:「一生、一死!一貴,一賤!你,如何選擇?」

    良辰和美景腳尖兒一挫,虛垂於胯側的雙手微微一提,目光炯炯地盯著李魚,做好了出手的準備。可不知為何,她們心裡隱隱然地,竟不想李魚臣服。

    一個父親,再如何殘暴不仁,也希望他的兒子忠孝仁悌。一個男人,再如何的唯利是圖,也希望他的朋友義氣千秋。人皆同此理,即便她們是絕對地站在常劍南一邊,這時竟也不希望李魚做一個貪生怕死、慕戀富貴的小人。

    李魚仰起臉兒來,望著屋頂的承塵,許久許久。

    一生,一死!

    一貴,一賤!

    一念之間,

    何去何從?

    這一次,常劍南居然異常地有耐心,他絲毫沒有催促之意,而是慢條斯理地品起了香茗。

    一杯香茗飲盡,美景彎腰想為他續茶的時候,李魚緩緩地動作了。

    美景正彎腰續茶,良辰依舊嚴陣以待,李魚身形一動的剎那,良辰身形重心微微前傾了一步,而持杯的美景向外的右肩則微微一沉,同時看向李魚。

    李魚上前一步,單膝跪倒,雙手抱拳,向常劍南一拱。

    他什麼都沒有說,但他的行動卻已把想說的一切都表現了出來。

    失望!

    良辰美景眸中不約而同地閃過一絲失望,微微有些鄙視。這無關於立場,完全是因為人性。

    常劍南微笑地點點頭:「很好!識時務者,方為俊傑!你,不會後悔做出這個決定的。」

    常劍南擺擺手:「下去候著吧,你那邊的事,你擺平。一會兒,我會著人對你做出安排!」

    既然投到他的門下,那就是他的部屬,常劍南對他當然也不用再客氣。

    李魚頓首道:「是!」挺身而起,抱拳退了三步,轉身走了出去。

    常劍南瞟了良辰美景一眼,揶揄道:「瞧你們一副不開心的樣子。喜歡男兒英雄是吧?那你們是希望他寧死不屈,橫屍當場呢,還是匹夫一怒,血濺五尺,殺了我呢?」

    良辰美景同時皺了皺鼻子:「怎樣選擇,我們都不舒服。」

    常劍南瞪了她們一眼:「不知天高地厚的兩個小丫頭片子,這麼難侍候!」

    兩個小丫頭不約而同地撇了撇嘴,一言可決人生死的西市王,這兩個小俏婢似乎並不害怕。不過,瞧他們這番對答與相處的神情,既非主僕般上下尊卑,也非男主人與侍妾一般狎暱親熱,不過這位西市王對她們滿是寵溺疼愛,卻是勿庸質疑的。

    常劍南吩咐道:「良辰,記檔。李魚機警果敢,可堪造就。然,好利之心甚於仁義之道,四梁八柱之下可任之,不可重用於中樞。」

    良辰答應一聲。

    常劍南撫了撫鬍鬚,緩緩地道:「你們切記,用人,人品第一,態度次之,之後才是能力!這個主次,萬萬不可錯亂,否則,早晚必生禍患。」

    美景眨眨眼睛,問道:「若是有大本事的,就算人品不好,也比庸碌之人更強吧?」

    常劍南笑笑,道:「那隻是短期內所見成效,安能持久?人品不好,能力越大,給你造成的損害就會越大。做事不用心、不專心、不盡心,毫無認真態度,縱有十成能力,發揮不出一成,與庸人何異?此等人提拔上位,還成了他人不學好的表率,那就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了。」

    看他說著,竟似在教授兩個小丫頭禦下治理之道,兩個小丫頭也很認真地聽著。

    常劍南道:「你們要記著,能力,是一個可變的東西。人品不好,他的能力就不會變成你的助力,而是恰恰相反;態度不行,有能力也變成了沒能力,不堪造就。當然,純粹的庸人也不可取。可是,坐擁西市,日進斗金,難道除了人品差沒態度的人,就只能選擇庸人了嗎?」

    兩個女孩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

    外間等候的一處小客廳內,楊思齊、康班主、劉雲濤還有華林正跪坐於榻上正在竊竊私語,李魚已經進去半晌了,幾人也不知是吉是兇,心中難免忐忑。

    這時,房門一開,李魚走了進來。

    華林一下子跳了起來,驚喜地上前:「李大哥,你沒事吧?」

    其他幾人也迎上來,康班主急道:「小魚兒,他怎麼說?」

    四下里「東籬下」的侍衛們冷冷地看著他們,肅立不動,彷彿雕塑一般。李魚露出難以啟齒之色,在康班主、劉雲濤等人一再催促之下,才把常劍南所列的條件和他做出的選擇說出來。

    李魚說完這一切,嘆息道:「我思來想去,以卵擊石,殊為不智。逝者已矣,我們與其做出無謂的犧牲,莫如留此有用之身,為生者……」

    「啐!」

    劉雲濤一口唾沫唾到了李魚的臉上,憤怒的額頭青筋都繃了起來:「用我妻女性命,換你大好前程。我劉某人看錯了你!」

    康班主也怒不可遏: 「今天,你可以不來,我們不會怪你。但你有什麼權力,替我們放棄仇恨?」

    華林失望地看著李魚,搖了搖頭,滿眼含淚:「李大哥,我最後叫你一聲大哥。你,太叫我失望了。」

    劉雲濤一字一句地道:「你放棄,我沒放棄!你看到我妻女的淒慘了嗎?此仇不服,枉為人也。你走吧,我劉雲濤是不會放棄的。」

    劉雲濤的刀已經被收走了,他大吼一聲,就赤手空拳地向那道門撲去。

    四下的侍衛們神情一厲,邁步就要上前,但李魚已經先他們一步攔到了劉雲濤的前面。劉雲濤雙目赤紅,如瘋如癲,大吼一聲,一拳就向李魚當胸擊去。

    「啪啪啪」,拳頭碰撞,不過數合,李魚一記掌刀斬在劉雲濤的脖子上,劉雲濤粗壯結實的跟牯牛似的一個身子,要害被重重一記,卻也吃力不住,身子晃了兩晃,指著李魚,未及說話,便一頭摔在地上。

    「劉大哥?」

    華林撲過去撲了一下,淚眼向李魚憤怒地一瞥,「呀」地一聲怒吼,迎面撲了上去。

    「噗!」

    李魚側身,墊步,單掌一推,虎口在他咽喉處用力一搪,華林就怒凸著雙目,掩著喉嚨呵呵連聲地後退,蝦子似的倒在地上,佝僂著身子,痛苦得眼淚鼻涕都流下來了,完全喪失了動手能力。

    李魚看著又站到他面前的康班主,無奈地嘆了口氣:「康班主,你們三個,在我手下,都如此不堪一擊。拿什麼去向常老大的人報仇?回去吧,死者是你的責任,生者,更是你的責任。難道,一定得捨生就死?」

    康班主慢慢地退了兩步,厭棄地瞥了李魚一眼,先把剛剛順過氣兒的華林扶起來,低啞地道:「我們走!」

    二人把昏厥過去的劉雲濤扶起來,一左一右的架著,一步一挪地走開了,自始至沒,沒有再看李魚一眼。

    楊思齊看看華林,又看看李魚,深深地嘆了口氣。

    這時候,那道門戶開了條縫,探出一個美人頭,也不曉得是良辰還是美景,板著一張俏臉,對楊思齊道:「楊大樑,請進來,阿郎要見你。」

    姑娘唬著臉,壓根沒看李魚一眼。雖然常受常劍南的教誨,但小姑娘城府顯然還是不夠。常劍南懂得人盡其才的道理,這姑娘卻正是少女慕英雄的年紀,看不上,那就是看不上了。

    其實她倒未必期望李魚有多麼大的本領,畢竟不管是武功還是權力,站在她這個位置,已經見的太多太多,但男兒氣概,與權力大小,武力高低沒有關係,那是血性、是勇敢、是氣概……

    這個金玉其外的男人,自然讓她不屑一顧了。

    楊思齊點點頭,又看看李魚,輕輕嘆了口氣,舉步走了過去。

    「砰」地一聲,門關上了。

    李魚輕輕拭去臉上的唾沫,慢慢闔上了眼睛,腦海中迴響起了常劍南說過的一句話:「你知道嗎,這整座樓,都是楊思齊設計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7-9-5 18:02
第249章唯二人選

  過了兩盞茶的功夫,楊思齊從房中出來,看一眼李魚,他仍仰著臉兒在發呆。楊思齊只當他是慚對故人,嘆了口氣,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常老大所言,也有他的道理。以後,你對勾欄院那些人多些照顧也就是了。」

  李魚醒過神兒來,問道:「常老大與先生說了些什麼?」

  楊思齊道:「自然是對你的安排。你不要以為常老大什麼人都收,像饒耿那班人,也只算是外圍。四樑八柱以下,都不算是核心。他賞識你,也得多番考察,才能予以重用,你先跟我回去,我來琢磨一下,如何安排你。」

  楊思齊頓了一頓,又道: 「常老大讓我安排一席酒宴,讓你和饒耿化干戈為玉帛,你看……」

  李魚嘆道:「過些時日再說吧,我現在……實無心情。」

  楊思齊點頭道:「是這個道理。那咱們先走吧,這事改日再說。」

  楊思齊帶著李魚回了自己的家,剛剛回去,李魚便主動找上了楊思齊,想跟著他學學建築之學。楊思齊只懂建造,讓他安排李魚,他還真想不出旁的門路來,正為此事發愁呢,一聽此言不禁大喜。

  李魚旁敲側擊的打聽到楊思齊所有建造,俱都留有副本,只是那些東西堆放得漫無頭緒,李魚便主動提出幫他整理,建立索引,同時多看看圖紙,熟悉一下,再聽他傳授建造之道,便也事半功倍。

  楊思齊更加高興了,只覺此人勤敏好學,倒是真動了收他為徒,傳授技藝的心思。

  潘大娘聽說兒子要跟楊思齊學建造,楊思齊這建造之術的「魔力」她是見過的,那真是只在紙上塗塗抹抹一番,就能換來銀子,那哪是在畫圖紙啊,簡直是在畫銀票,登時喜不自勝。

  原本她對楊思齊照顧的就蠻好,這回為了兒子,更是竭力巴結老師,唯恐他不肯盡心盡力教自己的兒子。可這左一趟右一趟的奉茶獻果,噓寒問暖,對一鑽進圖紙就渾然忘我的楊思齊來說,實在是一種無法忍受的折磨。

  終於,還是李魚看不過去了,把娘親拉過一邊小聲叮囑幾句,潘氏娘子才識趣地不再出現。

  楊思齊自顧設計他的圖紙,李魚則自顧研究他的「學問」,在經過了長達兩天的辛勤整理之後,李魚終於從那些五花八門的建築圖紙中搜出了「東籬下」的建築圖紙。

  經過這兩天的研究,李魚雖然對於建築還不明白,但是圖紙上的一些標示、備注還是看得明白的,這一研究,不禁大失所望。這份圖紙雖然對於「東籬下」的整幢建築都標示的很詳細,但僅限於明面上的建築,並不包括各種密道機關。

  想來也是,楊思齊只是痴於所學罷了,並不是一個白痴,如果把那些密道機關全都標注其上,豈不是一旦有人得到這圖紙,就可以對「東籬下」如入無人之境?那種秘密建築和機關,唯一的圖紙應該是保存在常劍南手中才是。

  難道……此計不通?

  李魚癱在一大堆的建築圖紙當中,蹙眉思索。楊思齊就坐在不遠處,忘我地勾勒圖畫,根本不理會他在做什麼。這兩天,都是李魚主動想請教什麼,才去打斷他的思索。

  李魚躺了半晌,順手抓過一張「東籬下」的建築圖,百無聊賴地掃了幾眼,忽地心念一動,翻身趴在地板上,又繼續研究起來。

  楊思齊想去方便一下,起身之際看了一眼,見李魚趴在地板上,手指描著一份圖紙,比比劃劃,唸唸有詞,不禁點了點頭,欣然道:「孺子可教!」

  李魚研究半晌,將那副圖紙所示一切研究了個通透,拄著下巴思索起來:「這東籬下」原來並不只這一幢巨樓,其實附著於它,由它開始向四面八方延伸過去的許多建築,都與之相通。

  這樣,顯然有個好處,一旦發生劇變,『東籬下』不足為恃的時候,其實常劍南有無數條密道可以離開。哪怕是皇帝派出金吾衛,封鎖了整個西市都沒用,甚至,把整個西市都付之一炬都沒用。很顯然,這蛛網一般四通八達的地下排水管道,緊急時刻一樣可以用來走人。

  而這,還只是排水渠道,楊思齊必然另修有其他專用通道,只是在這圖上除了排風、通風的管道全無顯示而已。所以,除非當面殺了常劍南,否則,不管用什麼手段進攻『東籬下』,都休想傷他分毫。

  不過,李魚要對付的並不是常劍南,而是饒耿……

  李魚的目光再度落在那份圖紙上,臉上慢慢漾出一絲令人心悸的笑意。

  ************

  靜靜捧著瓦罐兒,看著裡邊殘破的蛛網發呆。喜蛛已不知去向,那張殘破的,似乎一陣微風就能吹去的蛛網微微顫抖著,就像她此刻迷惘的心情。

  深深蜷著膝,坐在榻沿兒上。

  兩個人還是住在客棧裡,一百多號人,不可能始終住在廢墟邊。每人身上,多少還是有些積蓄的,很多人已經陸續尋了住處暫居。

  過了許久,深深抬起頭,看著靜靜:「長安,我們怕是待不下去了。你……是跟我離開長安,還是……留下?」

  這些天,有些人在等,等著去大明宮工地上工幹活,羅霸道和紇幹承基倒是信人,一言九鼎,果然到這裡來招工了。雖然,那些伎人也知道康班主一行人去報仇已鎩羽而歸,幫他們介紹零工的李魚臨陣倒戈,投了常劍南。但是,日子還得過。雖然不想承李魚的情,他們還是接了這份工。

  另外有些人,卻已決定自謀生路。

  至於道德坊勾欄院的那些台柱子,有絕活的人,則成了其他勾欄院競相禮聘的對象,不過,這其中並不包括深深和靜靜。因為,道德坊勾欄院為何落得這般下場,其他勾欄院都知道了。

  兩個人又不能在這裡坐吃山空,思量半晌,深深只能決定,離開她從小生活的長安,到一片陌生的天地裡去。

  靜靜依舊望著瓦罐發呆,沒有理會深深的話。

  深深嘆了口氣,下了榻,走過去,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慢慢放到瓦罐口上。

  靜靜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著她。

  深深道:「你把這封信,還給他吧。也別怪他,咱們勾欄院裡,有多少對饒耿恨之入骨的人,還不是沒有勇氣找人家復仇?何況李魚,人家跟咱們勾欄院非親非故的,憑什麼就該豁出了性命。」

  深深慢慢轉過身,輕輕地道:「其實,他也算是個良人。而且,他會對你好的。」

  靜靜一下子脹紅了臉,把瓦罐往旁邊一甩,騰地一下跳了起來:「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深深站住,慢慢轉過身:「你別生氣,我沒怪你。咱們,總歸要找個男人嫁了。雖然,他不是一個蓋世英雄,可已是一個難得的良配。你……」

  靜靜脹紅著臉道:「我就是一輩子嫁不出去,出家做個姑子,我也不會跟他。」

  深深苦笑:「你不是很喜歡他嗎?這又何苦,比起許多路人,起碼他為咱們勾欄院出過力,也有這個心,只是……對頭太強,強到我們根本沒辦法反抗。早知如此… 」

  深深眼圈兒一紅,眼淚慢慢流了下來:「早知如此,我當初寧可從了那西市之虎。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也免得害了這麼多人,害得你我無家可歸。」

  靜靜一見深深落淚,自己的淚也忍不住流下來,一把抱住深深,泣聲道:「姐,我們一起走,離開長安,遠走他鄉。」

  深深道:「那他……」

  靜靜打斷她的話道:「我不怪他。可是,這終究是個心結,我解不開啊……」

  靜靜眼淚汪汪地道:「我們走吧,走得遠遠的,找一個小山村,找一個老實人嫁了,本本份份地生活在那一片小天地裡,那……才應該是我們生活的地方。我們走,我們現在就走!」

  靜靜拉起深深就往外走,離著門口還有一步,障子門拉開了,李魚正站在門口。

  深深和靜靜同時一待。

  李魚邁步走了進來,又把門拉上。

  靜靜期期地道:「你……你來做什麼?」

  雖然她已經說著不再去見李魚,可是乍一見他,心還是慌慌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李魚看了她們一眼,輕聲道:「你們方才所言,我都聽到了。」

  深深把靜靜拉過去,護在身後,板著臉道:「聽到了又怎麼樣?我們知道,你現在背靠西市王,有權有勢了。你想把我們怎麼樣?」

  李魚攤了攤手,開誠佈公地道:「我想殺掉那頭西市之虎。可惜,我更清楚,如果我想這麼幹,還沒把他幹掉,我就先完蛋了。這頭虎,光靠蠻力,是殺不掉的,得動腦子。而現在……」

  李魚從這對小姐妹身邊走過去,在靜靜剛剛坐過的地方坐下,雙膝一盤:「辦法,我已經想到了,可要殺掉他,需要兩個人幫忙,而這兩個人,只能是你們,旁人誰都不行。你們,願不願意幫我這個忙呢?」

  靜靜瞪大了眼睛,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們?我們一天武功都沒練過,怎麼……怎麼殺人?」

  李魚笑了笑,道:「殺人的事,我來做。你們這種嬌滴滴的小姑娘,哪是 這種事的材料。不過,我想殺饒耿,就需要走得到他的面前,手裡還得有一件趁手的兵器。」

  李魚看向靜靜:「我如何才能走到他面前呢? 」

  靜靜茫然道:「如何走到他面前?」

  李魚道:「說難也難,難如登天,但是有了你,就易如反掌。」

  靜靜愕然道:「我?」

  李魚道:「對!蛇骨靜!」

  靜靜依舊一臉茫然,而深深已按捺不住:「那我呢?」

  李魚轉頭看向深深:「我想帶著兵器去見他,更難,比登天還難。不過,幸好有你。」

  深深也是一臉錯愕:「我?」

  李魚緩緩點頭:「不錯!十八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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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