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慶喜 作者:山岡莊八 (全文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3 00:25
473.第六十九章恭順之鬼(3)

    「將軍!鬼是不會染上傳染病的。」
    「是嗎?既然如此,我也不怕染上。我不是恭順之鬼嗎……你的兩鬢也變白了。」
    「是啊,當年將小貓掛在梅枝上的將軍也已長大成人……成了能夠彰顯國家大義的獨一無二的了不起之人……」
    「高野!」
    「是……將軍……」
    「你……你在誇獎我嗎?」
    「是……是的。不,絕非僅有我一人,老夫人也好,烈公也好,大家都很高興……老夫人說,最高興的應該便是先帝……」
    「是嗎?父親和母親都很高興?」
    「因此,當我得知將軍抵達水戶時,當日便立刻為父親(幽谷)和哥哥(東湖)上了香。」
    「是嗎,不勝感謝。」
    「當然,還有外甥小四郎和市之進。將軍!這是水戶長久的鬥爭。」
    「嗯……你是這樣認為的嗎?」
    「是的。從東照權現的遺到義公、烈公的理論……歷史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勝過這份現實存在的忠誠。鹿子……不,在將軍年幼時服侍的高野……如今也在聚集此地的百姓子弟,加以訓誡。我告訴他們,要昂挺胸,因為我們才是勤皇之鬼的傳人……」
    「高野!夠了,夠了。天下很快便會明白的。我現在決不會感到後悔和悲傷,你也要成為一個好婆婆,不要過分斥責身邊的人。」
    聽到這句話,鹿子輕輕翹嘴笑了起來。她一邊笑,一邊向後退去。
    「將軍,您知道嗎?我這個老太婆如今仍在您身邊一直注視著您呢。」
    「什麼?你在我身邊……」
    「是的。便是如今留在江戶的一色須賀。須賀是我這個老太婆的分身……是我分出魂魄和血液培養出來的水戶弟子。」
    「須賀嗎……」
    「須賀的奉公便是我的奉公……不,應該是水戶的奉公……請不要忘記。」
    慶喜一時無以對,只好張皇地環顧四方。
    「你……你和須賀也在互通書信嗎?」
    「是的。須賀雖在江戶侍奉您的親人,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挂念著將軍。」說到這裡,鹿子又露出嚴肅的表,「我老太婆是東湖的妹妹,我要訓斥!我要一直訓斥男人毫無節操的輕浮,直至死去。我要將這可悲的鬼之道銘刻心中,一直訓斥下去……」
    三
    慶喜與鹿子的會面令慶喜想起了許多令人懷念的水戶之人。有母親,有須賀,還有留在江戶的親人。不,除此以外,還有慶喜身邊死去的眾多人的臉。
    慶喜眼前先浮現出了在雉子橋御門被殺的中根長十郎清晰的臉龐,也看見了在京都死去的平岡圓四郎的容貌。還有原市之進、井上甚三郎、武田耕雲齋、藤田小四郎……這些人雖已人鬼殊途,卻仍與慶喜保持著不可思議的聯繫。
    「高野啊,在這場騷亂中,慶喜究竟殺了多少人啊……每當念及此處,便覺罪孽深重。」
    「您在說什麼呀,大家都是為了令更多人活下來而作出的寶貴犧牲……您若是這樣說,今後還將持續出現的犧牲豈非可悲?」
    「是嗎?真正的悲哀自此方始嗎……」
    「是的。水戶領內殘存的天狗與俗論之間的鬥爭尚未平息,會津及其他藩對官軍的憎恨也不會即刻消除。事實上,須賀寫來的信中曾經提到某個名叫新門之人的女兒。」
    「什麼?新門的……是阿芳嗎?」
    「是的。那個叫阿芳的人被人從京都送回江戶,聲稱官軍進入江戶之日,她將先於父親自決,須賀好不容易才將其勸阻……」
    「嗯。」
    「有人死亡,便有人獲救,有人誕生……只有這一點是將軍無法隨心所欲的……」
    「話雖如此,但大家的不幸卻都與我有直接關係。」
    「因此,才要將心交給鬼……」
    「果然還是恭順第一嗎?」
    「是的,只有鬼才能理解水戶之心。」
    「是啊……是啊,慶喜該就此默默地消失,沒錯……默默地消失,只是不停祈禱新帝時代的繁榮……這便是本來的水戶之心。」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3 00:25
474.第六十九章恭順之鬼(4)

    「將軍!高野……高野感到十分自豪。***得以在將軍幼時侍奉左右,實在是我無上的生存意義。據說,庶民們曾給將軍起了個『倔犟公』的綽號。烈公的兒子是日本第一的倔犟公……不要再讓任何人看到您的眼淚,就像須賀一樣……是的,要超越悲傷。」
    「哈哈哈,高野的話還是那般厲害啊。」
    「是。將軍還記得嗎?您年幼時的睡姿。」
    「嗯,那時睡姿十分難看……」
    「是的。為了糾正睡姿,我與井上甚三先生經過商量,決定在您枕頭兩邊豎起兩把剃刀,將腦袋夾在中間。」
    「又令我想起可怕的事了。」
    「當然,此舉得到了老夫人的允許。於是,將軍自當夜起睡覺便一動不動了。希望您能想起當時的事。」
    聽到這裡,慶喜不禁微微皺眉。無論怎麼聽,這都是對他的暗示。
    (沒錯!只要下定決心,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到的!)
    看來鹿子此番前來似乎是出自慶喜母親文明夫人的授意。既已決定恭順,便不要心生動搖。要做日本第一的俎上魚肉,將倔犟公倔犟到底——母親的這種心加上鹿子原有的智慧,令慶喜從她的話中既感到了安慰也感到了鼓勵。
    鹿子與慶喜交談了近一刻鐘,隨後便即離去。
    在離開時,她反覆叮囑慶喜不要擔心正在反省的家人,因為鹿子的分身——須賀會一直在他們身旁。在任何況下,須賀都可以保持冷靜,既不會哭泣,也不會感到狼狽。鹿子告訴慶喜,他的母親文明夫人也深知此事,因此要慶喜繼續安心反省,而後便離開了。
    最令慶喜內心感動的是,直至今日這一地步,母親和鹿子仍然沒有做出任何愚蠢舉動。
    母親吉子(文明夫人本名)生於有栖川親王家,是被任命為征東大都督的有栖川宮熾仁親王的大叔母。因此,倘若她夾雜私提出請願或作出解釋,慶喜也無可奈何,但她並未這樣做。
    或許是因為文明夫人十分清楚自己的兒子與熾仁親王在政治上的器量差距。事實上,慶喜具備罕見的領導能力,而熾仁親王卻並無這一資質。
    鹿子離開后,慶喜的心稍微平和了一些,猶如一點曙光照射在窗戶上的感覺。
    田安龜之助被立為嗣子,德川宗家的存續已不成問題。尾張被任命守衛江戶城,得以施展才幹,越前則經常作為新政府的協商人員,在雙方之間斡旋。而由於與和宮之間的關係,紀州也得以安定。
    眼下無法平撫的是會津和桑名兩藩的現狀,唯有此事是慶喜最擔心的。從不同的角度來考慮,慶喜或許會被認為是欺騙了會津的容保和桑名的定敬兩兄弟而自京都逃至江戶的。
    雖然為了避免在京都的新帝膝下爆激烈衝突,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但從人上來說,或許這才是最大的不信任和背叛。
    慶喜在上野忍岡的大慈院隱居反省時曾留下這樣一詩歌——
    為君為國身暫隱
    忍岡僧衣墨染袖
    這詩歌並非慶喜所作,而是揣測其心境的幕臣所作。慶喜雖然反覆思量著「必須變成恭順之鬼」,但對這二藩的抱歉之卻成了他最大的自責。
    「為了結果而欺騙了同伴。」
    作為站在風口浪尖之人,這種悲哀有時在所難免。
    「倘若那時的我一直詠誦詩歌,怎會僅止於暫時隱居。」慶喜後來如此述懷道,「豈止暫時,恐怕只能終生遁世……」
    必須變成恭順之鬼的覺悟與自其中引出的強烈反省和自責緊密連在了一起。
    四
    此處不得不提的是,在慶喜離開江戶的六天前,他的兄弟——水戶第十代藩主慶篤在水戶去世,享年三十七歲。
    病名為腳氣攻心,自然是由於內心操勞及領地生活的艱難所致。正因如此,水戶才籠罩著一層令人不快的陰晦之氣。而當此天下大亂之際,嗣子人選自然不可輕易決定。
    事實上,慶篤是慶喜的親哥哥,其時跟隨澀澤榮一前往巴黎留學的十八麿昭武已被定為繼承人,但如今連德川宗家也前途未卜,因此事並無進展。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3 00:26
475.第六十九章恭順之鬼(5)

    慶喜會見鹿子的第二天,水戶藩的伊藤玄蕃再次前來弘道館造訪慶喜。玄蕃或許是打算徵詢慶喜針對繼嗣問題的意見,但卻未能說出口。
    因為他聽到慶喜身邊的新村主計頭說,在慶喜離開大慈院后,聚集在上野的彰義隊仍然打算一戰。他們命令新門辰五郎在上野山周圍修築城郭,與進入市街的官軍對抗。
    其時,慶喜仍舊默默地向皇宮施了一禮,而後緩緩閉起含淚的雙眼。
    彰義隊最初的任務當然是負責市內警戒。他們的總人數多達三千,經常提著寫有大大的「彰」字或「義」字的燈籠,在市內巡邏,受到市民的感謝。
    隨著官軍逼近江戶,彰義隊分成了天野派和澀澤派,最終領澀澤成一郎也離開了彰義隊。澀澤走後,三千五百石的旗本本多邦之輔暫時成為大將,但很快他也退出了。自那時起,彰義隊便變成了無視慶喜和勝命令的暴兵。
    有消息稱,如今隊員們由天野八郎等四人帶領,從一番隊到十八番隊,人人身穿下擺窄小的義經褲裙和淡藍色的開襟外褂,佩帶細長的朱鞘大刀,趾高氣揚地在市內昂闊步。
    無論如何,官軍進城在道義上是說不通的。朝廷完全無視德川家二百六十餘年的忠誠,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將賊名強加於慶喜,反而導致他們開始反抗慶喜的統治。
    不,不僅如此。寬永寺的雜務覺王院和輪王寺親王(公現法親王,小松宮嘉彰親王之弟)如今也已成為彰義隊的核心成員,認為他們才是明白真正大義之人。
    「因此,山岡鐵舟才會親自前往上野,宣告解散。」
    此時,慶喜仍然只是默默地聽著,決不表任何意見。
    「可是,不僅隊員,連覺王院都不聽。他如此說道:『你還有何面目來此山中?時至今日雖名為朝廷,實乃薩、長叛亂。你代代沐浴德川恩澤,竟然一朝便已忘卻?德川家的祖先對此事早已有所察覺,方營建此山,尊奉皇族為主,你難道忘記了嗎?』法親王若也是這番想法的話,此事不見血終究無法收場。」
    慶喜仍舊一不,正在隔壁房間隔著拉門傾聽的伊藤玄蕃也彷彿肝腸寸斷。
    從道理上來講,覺王院所不差,輪王寺法親王的想法也是對的……然而,已經即位的當今天子已被薩、長奪走,倘若致使雙方對立,豈不如同南北朝六十餘年鬥爭史再現嗎……
    如此一來將會與家康的意志生嚴重齟齬,而家康也一定是考慮到皇統生萬一的況,才用心良苦地將一名親王迎至關東。然而,此舉並非為了東西相爭,而是希望能在叛臣暴亂時用以維持皇室正統。正因如此,慶喜為了避免一分為二,才做出大政奉還這一前所未有的舉動。
    (為何朝廷完全無法理解這份忠誠之心呢……)
    「絕不可忽視法親王的憤怒……鐵舟和勝海舟說這句話時都很痛心。法親王認為自己的主張才是正確的,如今正在勸說奧羽十七藩結成同盟。倘若奧羽十七藩相信如此方為大義並奮然起兵,那將軍的恭順不就徒勞了嗎?雖然您尚在反省中,此舉多有不妥,但能否請您下達一些指示?」
    在隔壁房間的伊藤玄蕃不自禁地探出身子,新村主計頭的問就像是他自己的話一樣,令他感到切身般的心痛。
    然而,慶喜仍舊沒有回答,主計頭的聲音不禁陡然低沉下去:「不行嗎……這我明白,但是我聽說只要彰義隊老實解散,德川家便可以保住百萬石的大名身份。因此彰義隊雖欲行忠義之事,實則卻是在摧毀宗家……」
    「……」
    「是的,輪王寺親王也好,覺王院也好,全都一樣。聽說覺王院等人都嘲笑將軍怯懦,稱讚彰義隊的隊員才是深明大義的真正武士。」
    「……」
    「而且,據說在戰爭期間,隊員日薪十兩白銀,預付五兩,可謂毫不吝惜金錢。大家都已準備戰死沙場,故而揮金如土。隊員夜夜流連于吉原1[1吉原:江戶時代公開允許的妓院集中地,位於東京都台東區,這一地名到1966年為止一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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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6.第六十九章恭順之鬼(6)

尋花問柳,只當做是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放縱……」
    「……」
    「您有所不知,他們每次反抗,宗家的百萬石俸祿便會被削減……但即便如此,也不應歪曲是非……是的,在下並不擔心彰義隊本身,他們早晚都會被平息,在下擔心的是奧羽十七藩以此為契機而結成同盟。」
    慶喜仍舊沒有回答。看來這個俎上魚肉已經變成了一個鬼,將希望全部寄託於「尊皇絕對」的水戶之道,似乎只有貫徹水戶之道才是他唯一的生存價值。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3 00:35
477.第七十章戰亂未止(1)

    一
    人類通常不會意識到,推動時代潮流的正是人類本身。
    一般人們會產生一種錯覺,認為時代潮流這一巨大洪流來自他方,抵抗者亡,順從者昌。而當人們意識到這種錯覺時,便會現超越並貫穿時間的真理的存在。
    進入江戶城時的西鄉已不是離開京都時的西鄉。他與勝海舟完成開放江戶城的交涉后,並未打算親自進城。
    (自己進入江戶城悠閑地休息,太對不住慶喜……)
    他已經通過鐵舟和海舟,明白了慶喜「恭順」的嚴肅含義。
    筆者以為,在西鄉對大久保利通之流的馬基雅弗利主義進行反省的同時,年輕的明治天皇也已開始表現出一個罕有明君的成長曆程。
    該年3月14日,「五條誓文」以天皇名義公佈於世。其時,天皇一定以為,自己不得不親自指揮全軍,討伐賊臣慶喜。這種氛圍充斥在以岩倉為的近侍中間,難以改變。
    一、廣開會議,萬機皆由公論決定。
    二、上下一心,盛行經綸。
    三、官武一途及至庶民,亦當各遂其志,以至人心不倦。
    四、破除舊有陋習,遵從天地皇道。
    五、求知識於世界,大振皇基。
    為行我國前所未有之變革,朕欲躬親先眾,立誓於天地神明,努力確定國是,樹立保全萬民之道。民眾亦當基於此旨,齊心協力。
    帝名(玉璽)
    這一草案是由後來與山內一豐一同前往土佐的土州藩士——大和柳生一族的福岡藤次和越前的三岡八郎所作。先由三岡執筆起草,再由福岡逐一修正字句,最後再附上著名的「天皇御筆」公之於眾。
    這裡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這份「五條誓文」並非天皇向民眾頒布之物,而是天皇自己向天地神明立誓的誓文,其中體現出了對此前天皇政治的不變信念,可以稱得上是所有議會主義、世界主義的日本人的聖典。
    這其中自然極大地反映了年輕天皇的內心世界。想必天皇是站在跨越一切政治問題的立場之上,認真地立下了這一誓。而且,筆者以為,這一誓進一步照射到全國民眾身上,成為了孕育出明治人真摯而堅定的氣質和對天皇敬愛之的基石。
    也就是說,為了追隨覺醒的天皇,水戶也重新在西鄉心中復甦。這似乎並非筆者的獨斷。
    西鄉之所以沒有進入江戶城,是想到慶喜和勝的苦心,為了親自警戒市內的騷亂。他讓東海先鋒總督橋本少將實梁、副總督柳原中納前光、參謀海江田武次、木梨精一郎、參謀助理吉村長兵衛及其他人等入住遷至城內的總督府,各自住在合適的房間內,自己則一直住在城外,與眾多士兵一同起居,警戒叛亂。
    不管怎樣,自天正十八年(1590年)7月1日以來,歷經二百七十八年的德川氏居所終於實現無血開城。
    (不能令慶喜的決心蒙上污點……)
    針對如何處置慶喜,當時的親王、三職及其他人等尚未統一意見。
    有人提議賜其自盡(剖腹),有人提議處以流放之刑,有人提議將其禁錮於西南諸國領內,有人提議令其終身寄居水戶藩,有人提議勒令其於德川家繼承人的領內隱居反省……無論哪種意見,都是出於對自己有益的算計。而且,這些人都不知羞恥地表示:「這是時代潮流所決定的啊!」
    總之,德川家的存續得到了認可,但關於其所領俸祿,眾人卻又各持己見。有人說三百萬石,有人說一萬石——他們竟然以為僅旗本便有八萬騎的德川家會接受一萬石的俸祿,實在令人哭笑不得。
    三百萬石、二百萬石、一百萬石、五十萬石、二十萬石、三萬石、一萬石——僅僅關於所領俸祿,便出現了七種意見。
    當然,繼承人也未確定。多數公卿主張立尾張公子元千代,因為尾張與官軍關係最近。然而,幕府認為繼承人非當時年僅六歲的田安龜之助不可,慶喜似乎也深以為然。
    如此一來,西鄉也不得不順著這一思路加以考慮。繼承人出自田安家,所領俸祿最低為百萬石級,所有家臣均自行予以處置。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3 00:35
478.第七十章戰亂未止(2)

    關於這個處置方法,西鄉的想法也與以前迥然不同。
    (你我皆為皇國民……)
    無論是旗本還是幕臣,只要是英才,便應加以提拔。文武一途及至庶民,亦當各遂其志,如此方為皇國……正因如此,他才身先士卒,親自擔任市內警衛工作,打算等待聚集在上野山中的彰義隊自行解散。
    軍用資金不可能長久地維持下去,海舟和鐵舟的奔走也逐漸開始奏效。只要彰義隊自行解散,德川家百萬石存續就會變得大有希望,慶喜的願望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實現。
    然而,世間並非僅僅存在這些計劃。大村益次郎以軍防局審判員的身份來到江戶聲稱:「應即刻討伐彰義隊!」
    世上總是存在某些專家,認為不順應時代潮流便會落後,事態將會進一步惡化。大村益次郎便是這樣一名軍事專家……
    二
    在軍事方面,長州的大村益次郎無疑是一名傑出人才。他生於周防鑄錢司村的醫藥世家,倘若世道未變,他一定會成為一名篤學不倦的蘭學醫師而受人景仰。
    他起初進入緒方洪庵1[1緒方洪庵(1810~1863):蘭學學者、醫生,在大阪開創私塾,培養人才。
    ]的私塾學習,深感掌握西洋學的必要,便前往長崎,通過奧山靜叔的介紹,跟隨西博爾德2[2菲利普·弗朗茲·馮·西博爾德(1796~1866):德國內科醫生、植物學家、日本文化研究者。
    ]學習,並擔任洪庵塾的塾長。自從他被宇和島的伊達宗城掘,便開始講授西洋軍事學,走上了一條不可思議的道路,可以說是個時代之子。
    他之所以得到毛利家的重用,是因為在慶應二年(1866年)6月,當幕府計劃第二次討伐長州時,他作為石州方面的參謀,曾立下卓越功勛。於是,這個男人從醫生變為軍人,於該年正月同毛利世子一同進京,其才能得到認可,便以軍防局審判員的身份來到了江戶。這位風雲人物獨具特色,既可以稱他為戰爭承包人,也可以說他是新知識、新制度的推銷者。
    與歷經漫長歲月磨礪而形成的日本武士道不同,他懂得西博爾德的荷蘭學、赫本1[1詹姆斯·柯蒂斯·赫本(1815~1911):美國醫師,曾到日本做醫療及傳道的宣講師,編寫了第一本日英詞典《和英語林集成》。
    ]的英國學等新知識,並利用這些知識逐漸地出人頭地,可以稱得上是面向亂世、面向新時代的英才。
    因此,到了明治二年(1869年),他被任命為永世俸祿一千五百石的兵部大輔。他不僅鞏固了徵兵制度的基礎,還確立了明治陸海軍的制度——陸軍學習法國,海軍學習英國——這一點與慶喜是一致的。此外,他還設立兵工廠、軍醫院,並上書提議在海軍設立鎮守府,在陸軍設立鎮台。
    當然,他因鋒芒太盛,於同年9月4日在木屋町的旅館內被長州藩士神代直人、越后的五十嵐貞利等人砍傷,於11月5日在大阪的醫院去世,享年四十六歲。
    像他這樣不得善終的英才都如同商量過一般有著同樣一種習慣,那便是無論對待何事,都恃才放曠、急於求成。大村益次郎出現在彰義隊面前後,官軍立刻決定於5月15日對上野山動總攻,而且他們並不打算夜間進攻,而是決定在白天光明正大地動炮擊。
    「夜間進攻,若被縱火則損失難以估量,因此一定要在白天進攻。」
    事實確實如此。但如此一來,是否應該對敵人即刻施以討伐,便成為了對五條誓文中所謂的天地公道最大的疑問。
    其時,算上無家可歸的少年和苦力,彰義隊的士兵也不足兩千人,而進攻的官軍包括列藩二十一家,約有一萬兩千人。上野山的防守面積為三十萬坪,總共約百萬平方公里的大範圍,而且必須守衛的入口多達八個。此外,在上繳軍器之後,彰義隊便一直面臨著新式槍械數量不足的問題。
    彰義隊不管怎樣都沒有勝算,縱然不是大村,任何人帶領官軍進攻都能獲勝……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3 00:35
479.第七十章戰亂未止(3)

    但打必勝之仗究竟是否為名將所為呢……
    於是上野山就此淪陷。***那些意欲貫徹悲愴信念的人們血流成河,壯烈犧牲。根據天野八郎的手記記載,棄屍六百有餘,傷者不計其數……
    彰義隊的戰鬥是何等慘烈,此處已無法描繪。總之,如此一來,慶喜的「恭順」上便多了一道傷口。
    對堅決貫徹國體尊嚴的人們而,這道傷口絕對非同小可。官軍將「蠻不講理」的賊名強加於彰義隊,卻意外地令國體本身濺上了污點。而在物質上德川家原本或許能夠保留一百萬石的俸祿,也因此減到了七十萬石。這一算計應加以注意。
    陸上有彰義隊,海上有榎本的逃脫——只需冷靜地玩味這兩個事件所代表的意義即可。榎本等人也好,彰義隊也好,只要他們無法將對手視作皇軍,便不會停止抵抗。
    「挾天子而入歧途!」
    絕不能默默地屈服於如此行為。縱然這種想法之中存在極大缺陷,但僅僅加以責備也是無濟於事的。
    不,薩、長之間已經開始對此進行反省,年輕的明治天皇的雙眸也在熠熠生輝。倘若此事並非生在日本,而是生在歐洲,則上述兩件事一定會被大肆宣揚,慶喜的願望也將徹底化作泡影。大東亞戰爭時的山下奉文1[1山下奉文(1885~1946):日本陸軍上將,戰犯,多次對平民進行屠殺,1946年在馬尼拉被處以絞刑。
    ]和本間雅晴2[2本間雅晴(1887~1946):日本陸軍中將,戰犯,以在菲律賓蹩腳地擊敗麥克阿瑟后被其蓄意報復出名。
    ]被毫無爭議地處以絞刑——想想這個例子便可明白。
    總之,雖然生了兩起抵抗事件,德川家仍以七十萬石大名的身份留在了駿府,由此可見日本國特有的反省的強大。
    在任何集團中,既有良心,也存在企圖順應時代潮流的效仿者。不,這些集團行動的雙方面都有著不可思議的清晰脈絡,互相影響著四周的事物。
    就結論而,西鄉深體聖意,救了慶喜,而黑田清隆3[3黑田清隆(1840~1900):日本第二任內閣總理大臣。
    ]則將榎本武揚從北海道救到了天皇膝下。
    西鄉和黑田均為薩藩出身,而對此事感到最為欣喜者之中便有長州的木戶孝允(桂小五郎)。正是這些人的存在構建了明治天皇偉業的基石。而站在更高的境界來看,可以說,這才是日本傳統的天地公道,因為其中流淌著致力於尋找這種公道並鼓舞人心的水戶雄渾的精神。
    總之,彰義隊在上野的慘敗絕不會簡單地僅以這一局面下的慘敗告終。以此為契機,以會津為中心的奧羽諸藩順勢整裝,憤然而起。
    慶喜絕對恭順的態度雖然也令他們有所反省,但先入為主的強烈憎恨之使他們異常憤慨:「是他們蠻不講理攻打過來的!」「怎能束手挨打!」最終,固執的武士之道和本能的自衛相連,對官軍的反感深深地扎入了眾人心中。
    三
    在以會津為中心的奧羽諸藩之中,有很多人認為,在將戊辰戰爭視作戰爭之前,先必須將其視作「政治」。
    身居天皇膝下號施令者是官軍,隨意違抗其意者皆為賊人。這種形式化的皇宮爭奪戰是正要面向世界打開國門的日本人的理性所無法接受的。因此,倘若官軍之中存在哪怕極少的一些關心「政治」之人,那麼好不容易才實現的江戶無血開城,便不應該如此急於毀滅彰義隊。
    顯而易見,倘若彰義隊敗北,憤憤不平的旗本自然會分散到東北地方一帶。與其如此,倒不如將這些憤憤不平的病菌悄悄封閉在上野山中,向他們慢慢滲透聖慮的寬廣及五條誓文所宣揚的朝廷傳統。
    然而,這些都被企圖利用時勢的衝動和大村益次郎富於西洋式智略的作戰頭腦徹底破壞掉了。
    在諸外國眼中,明治以後的日本十分好戰,被指責為軍國主義。事實上,最初的好戰萌芽便出現在明治元年(1868年)的戊辰戰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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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0.第七十章戰亂未止(4)

    原本只需一些時間,這種對立便可冷卻下來。***然而,急功近利之心反而親手將不平和憎恨的病菌散播到了東北。他們借攻陷上野之勢,將戰線擴大到了整個東北。
    「不並肩戰鬥一次,士兵是不會變強的。」
    官軍以此為由,除了薩、長以外,還自加賀、尾張、土佐、大垣、越前、高田、松代、松本等諸藩借兵,之後甚至還向西國借兵,最終將十萬大軍送上了戰場。
    另一方面,東軍(關東幕府一方)的主力則是會津和長岡兩藩士兵,另外還有仙台、米澤、庄內、南部、二本松、三春、棚倉及其他二十餘藩的聯合軍隊六七萬人,也不得不加入這場戰爭之中。
    其中,只有仙台、米澤和會津三藩向其他領國出兵,其餘諸藩皆守在國境作戰。因此,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算不上是聰明的作戰計劃。
    官軍故意在人間擴大戰禍,煽動起反朝廷的怨恨,這樣的戰爭很難說是符合朝廷之意的。當然,諸藩的主張和戰意各有不同。事實上會津和長岡便絕不相同。
    長岡藩的河井繼之助從一開始便明確標榜嚴正中立,他已清楚地看出,只需過一段時間,這種激昂便會冷卻下來,而慶喜的恭順自然亦出於此意。
    「所謂王師,不應好戰而苦其民。而今薩、長之兵恣意濫施兵威,逞其暴意,脅迫各藩,陷他人於不義。此實為藉王師之名而逞私威之賊師。其炮口指向長岡之時,身為男兒自當為國家未來奮起!」
    這不僅僅是河井,也是當時不得不挺身而起的東北諸藩武士們的真心。筆者相信,經過明治元年(1868年)之戰,河井繼之助與西鄉隆盛、勝海舟一樣,都是貫徹先見之明和武士之道的一大卓絕英才,值得大書特書。
    該年3月1日,他擁護著藩主牧野忠訓撤出了長岡藩位於江戶的藩邸。官軍決定於3月15日對江戶動總攻,3月1日正是總攻的半個月之前。
    他在撤回長岡的同時,便向一眾藩士表達了自己的心意。
    「此際,助會津、桑名諸藩抵抗王師有悖大義名分(這一點與慶喜看法相同)。然響應薩、長而討伐德川氏,則有悖君臣之義,因而眼下應堅持局外中立。我長岡藩應獨立獨行,先鎮撫領內,靜待時局安定。然若官軍不容局外中立,欲行無道之處置,我藩亦須斷然防止。諸君,但請勿疑吾意!」
    自然旗本和會津都曾固執地請其起兵,但他的主張依然沒有生絲毫動搖。
    奉還大政的將軍慶喜蒙受賊名,卻仍保持恭順。身為譜代的長岡藩萬萬不能無視慶喜的恭順,反抗官軍。然而,倘若主動投靠官軍,對付舊主德川家,即便只是一個普通人也等同是人格喪盡。
    於是,在事態平息之前,長岡藩並未支持任何一方,而是一邊整頓內政,一邊保持局外中立,其做法是很有道理的。
    然而,隨著官軍迫至國境,他身為執掌一藩的總督,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
    閏四月二十六日,他將大本營設在離城一里遠的攝田屋,在所有重要位置布置了兵力,而後手捧希望准許局外中立的請願書,前往已經逼至小千谷的官軍軍營,拜訪了監軍岩村精一郎。
    此次岩村與河井的會談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了戊辰戰爭的本質。
    河井繼之助當時的心中懷有同拜訪西鄉的山岡鐵舟和勝海舟同樣的期待。只要對方肯聽,他完全具備說服對方的口才、自信和能力。
    「我們自然不會抵抗官軍,但請不要提出令長岡藩兵站在前線攻打會津這樣無視人的要求,希望可以認可我們局外中立的為難立場。」
    若是能開誠布公地說,河井繼之助本身或許還有意在官軍與會津之間斡旋。
    其時,河井繼之助四十二歲,正值盛年。他不僅師從齊藤拙堂、古賀謹一郎、佐久間象山、大槻磐溪等人,還前往備中松山拜訪山田方谷,學習實用經濟學,並奔赴長崎與中國人交往,在荷蘭人叩開大門之後,又接觸到了新世界的風潮。他與昭和時期的山本五十六元帥1[1山本五十六(1884~1943):「二戰」軍官,曾擔任珍珠港事件總指揮。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3 00:36
481.第七十章戰亂未止(5)

    極為相似,是一位出類拔萃的英才。***
    然而,他所拜訪的監軍岩村精一郎卻不過是一個乳臭未乾、極易衝動的青年而已……
    四
    年輕人的特點便是勇氣十足。但只有在勇氣上加入虔誠的思考,才能體現出一個人的價值。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勇氣和虔敬是令才能變得成熟的必要條件。
    在小千谷軍營中迎接長岡軍總督河井繼之助的岩村精一郎尚未聽說過河井繼之助的名字。在年齡足以做其父親的繼之助遞上窮盡道理的請願書後,岩村精一郎卻若無其事地將請願書放在桌上退了回去。
    他一定無法想象這份請願書之中隱藏著何等寶貴的內容,視況而定,不管是長岡、會津甚至是官軍在極大程度上都能減少流血。
    「事到如今,你還想說什麼?」他傲然地挺起胸膛,口中出冷笑,「時至今日,已經沒有必要看什麼請願書了。你們應該立刻上表恭順之意,派出藩兵,討伐賊軍。倘若不能遵奉朝廷之命……」
    說到這裡,他再次低聲笑了起來:「屆時,天兵將前來討伐,你們就等著吧!」
    有心之人是絕不會在東北地方說出這種話來的。自孝明天皇以來,他們便一直在天皇身邊侍奉,因此對天皇如何駕崩一清二楚。
    (這當真是朝廷之命嗎?)
    決定長岡去處的焦點便集中在了這種懷疑和憎恨之上。而對岩村的第二句話,人人均會自心底感到一股憤怒:「這些薩、長的私兵!」正是因為有舊將軍慶喜的「恭順」才勉強壓制住了這股怒火不致爆。
    河井繼之助心中自然亦存在同樣的憤怒。他將請願書重新放到年輕的岩村面前,並以訓誡般的口吻說道:「王師對民眾應以寬大為懷,我藩決不會反抗王師。可否請你將請願書轉交上司?」
    「沒有那個必要!如此一來,如何作戰?要麼迅速討伐賊軍,要麼等待天兵討伐,只能二者選一,任你決斷。至於這種請願書,沒必要看,也無須轉交上司。」
    說罷,岩村便猛地站起身來,準備離席而去。
    繼之助慌忙抓住他的袖子,開口說道:「監軍,你的行為可直接關係到錦旗的尊嚴啊!即便不能轉交請願書,至少聽聽我的解釋……」
    「不必了!方針早已決定。」
    借著年輕氣盛,他甩開繼之助的手,嘴角浮現出嘲笑的神,傲然離開了房間。
    繼之助握著請願書,一時陷入茫然。
    「這便是王師對待民眾的態度嗎……」
    瞬時,他感到一種彷彿被拽入地底的寂寞。不久,這種寂寞便變成了強烈的憤怒。
    (他們絕非王師!只不過是喜歡流血的……猖狂之兵罷了!)
    昭和時代後期的人終究無法理解慶應四年(明治元年,1868年)時武士的這種意氣。當時的武士生活在幕末的急劇動蕩時期,**和精神都在危機感中得到了徹底的鍛煉,是現代人所無法相比的。而且,從何為正義、如何貫徹士道的觀點出,他們擁有可以泰然決定自己生死的意志和決斷。
    至於河井繼之助,倘若他遵從「順應強者」的生存方式,自然另當別論。然而,作為歷經磨鍊的「知恥武士」,這是他難以接受的。
    而岩村精一郎(高俊)這位高知藩士,後來擔任過佐賀縣令、鹿兒島縣令、農商務大臣等官職,並於明治二十九年(1896年)被授予男爵。可想而知他身上一定存在著年輕人毫無顧忌的意氣。
    於是雙方意氣的碰撞最終令長岡藩毅然拋棄了「嚴正中立」這一極其自然的理性之路。
    就這樣,河井繼之助身負戰傷,於鹽澤的戰場之上含憤而死。長岡士族最終屍橫遍野,並背負上了可恥的賊名。至於會津,其下場比長岡更慘,這裡便不再贅述。
    此事造成的影響一直殘留到了山本五十六元帥在太平洋戰爭中戰死的時期。元帥雖然明確斷「半年則勝,不然必敗」,但他仍然沒有反對開戰,而是作為聯合艦隊的司令官,在戰爭中以長官的身份赴死。其行為深刻而清晰地反映出了這種意氣。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3 00:36
482.第七十章戰亂未止(6)

    元帥在這場戊辰戰爭中失去了祖父母,他一直忍不住問一個問題:「究竟哪一方才是真正的勤皇?」他的夫人是會津士族,自然也因這一場戰爭而吞下了同樣的苦酒。***對日本人而,尊皇、勤皇的思想與如此根深蒂固的意氣緊密而不可分割。
    在這種氛圍下,慶喜隱居在水戶的弘道館中,只是一味堅持「恭順、反省」的生活。雖然這種堅持遭到了後世史學家的批評,但應該說,這也是水戶可悲的意氣。
    只不過,在隱居反省的慶喜和他所繼承的德川家之間,還存在御三卿之一的田安家。對他而,這是最大的支撐。
    田安家人才濟濟。上一代當家齊匡膝下有繼承越前的慶永(春岳),還有慶永的弟弟——代替慶喜向官軍開放江戶城的慶賴。
    為了德川宗家的存續,此二人在公武之間著實費盡苦心……
    朝廷最終決定,德川家以田安慶賴之子龜之助(家達)為繼承人,作為駿府七十萬石的城主得以存續。作出決定的時間是5月24日。其時,東北諸藩尚不肯歸順,不安的氣氛也愈凝重。於是慶喜為了表明自己不變的決心,便上書請求能儘快進入龜之助的新封地駿府隱居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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