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慶喜 作者:山岡莊八 (全文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2 12:56
443.第六十四章慶喜的眼淚(4)

    日本當時的總產值是三千五十五萬八千九百一十七石。***其中,除去分給諸大名及各自屬下的二千二百四十九萬石,幕府用於國事的總收入是八百零六萬石有餘。
    當然,新政府要掌控這些土地,其前提便是施行完全無稅的方針,新政府一旦成立,當其沖的最大問題便是如何籌措國費。於是岩倉一派想當然地企圖令慶喜蒙上賊名,沒收其領地和人民。但這只是脫離現實的空談,事不可能會如此簡單。然而,若是置之不理,大號令最終也會變成一句空談。當此關頭,慶喜必須想出新的辦法。
    慶喜之所以決定進京,便是出於如此見地。他認為,岩倉一派也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
    就這樣,以慶喜進京為契機,不幸的鳥羽、伏見之戰開始了。而造成這一衝突的感背景依然是江戶的火攻薩摩藩邸事件。
    無論如何,自西鄉隆盛入住時起,三田的薩摩藩邸便已藏匿了二百多名所謂的勤皇志士和無賴浪人,只為應付突況。
    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這與赤軍派學生睡在學校的況一模一樣。這些人在薩摩藩士伊牟田尚平的率領下,日夜劫掠市內富豪,據說被搶金額高達二十萬兩。
    總之,在高呼「勤皇」的人中,既有渴望混亂的「御用盜賊」,也有如慶喜和岩倉這般的人物,可謂魚龍混雜。故而一旦生糾紛,便會形成極大混亂,令人無法分辨是非。
    顯而易見,江戶的「御用盜賊」實則是以攘夷和軍款之名進行脅迫的強盜。他們有時還會抱著仿造的外國人級強行闖入人家,以此恐嚇對方交出錢財以作報仇代價。小戶人家二十兩、三十兩,大戶人家則要一百兩、二百兩,幾乎無一遺漏。
    他們的目的是擾亂幕府轄下治安,在公眾面前展現幕府治理的不力,而相對的,幕府一方的對策自然也會不斷升級。起初,出羽庄內藩的酒井忠篤率領新徵組1[1新徵組:幕末時期幕府為維持治安設立的組織之一,與新選組分別在江戶和京都警衛。
    ]進行管制,收效甚微。不久,幕府又確定了譜代大名乃至五十石以上的旗本的人數,派遣他們負責市內警衛。
    12月20日,江戶城西之丸1[1西之丸:位於江戶城中心西南部,將軍世子居所以及將軍隱居處。
    ]突然燃起大火。幕府認為放火之人明顯是薩摩藩邸的不逞浪人,便與薩摩展開嚴肅談判,要求其交出縱火之人。這與當今警察介入學校的況並無二致。薩摩的態度自然也是十分強硬。
    「有什麼證據?拿出證據來!」
    不僅如此,薩摩還以管制過於嚴厲以至於連美酒都不能喝為由,反而向管制諸藩的領——庄內藩邸開炮並強行闖入。
    這便是火攻薩摩藩邸的導火線。激憤的諸藩全都下定決心討伐薩摩藩邸,並向島津家出身的天璋院2[2天璋院(1835~1883):名篤姬,島津齊彬養女,江戶幕府第十三代將軍德川家定的正室。
    ]夫人請示,得到准許。12月24日,庄內、廄橋、松山、上之山等諸藩士兵加入討伐隊伍,與新徵組一起將薩摩藩邸付之一炬。
    其時,伊牟田率領六十餘名志士突破了上之山的防線,逃至品川,乘坐停泊在海上的薩摩軍艦「翔鳳丸」向西遁走。可以說,證據已經一目了然。
    幕府自然必須向人在大阪的將軍慶喜報告此事。於是,幕府命令大目付瀧川和勘定奉行小野友五郎帶兵西上。
    而當此無比激憤的生力軍絡繹不絕地前往大阪意欲討伐薩摩時,慶喜決定進京。可以說此舉危險至極,直如抱薪救火。
    四
    慶喜自然無意進行戰爭。
    在這一點上,與岩倉一派相比,慶喜更相信岩倉具視本人。這個男人經歷了那麼多的世俗辛苦才走至今日,而一旦王政復古實現,先必須考慮的便是財政問題。因此,慶喜才會主動退至大阪,給岩倉自由思考的「時間」。
    究竟需要多少國家費用?連此事都還未加以計算,便提出要德川氏將所有領地和人民奉還的暴論。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2 12:57
444.第六十四章慶喜的眼淚(5)

    (我怎會聽任此等無理的暴論?)
    但是,現在岩倉卻命令管理皇陵的戶田大和守秘密前來索要先帝一年祭的費用,並最終帶回了千兩黃金。***
    (看來他已逐漸意識到財政問題了。)
    既然如此,在慶喜看來,此時正是進京與岩倉談判的合適時機。當然,岩倉此次應當也不會再提出無理的要求了。另外,如何順利穩住德川家內部人員,避免內亂,以及向朝廷奉還多少東西——這些問題應該都可以協商解決。
    岩倉對此也是心知肚明。總之,岩倉也已意識到,沒有錢什麼也辦不成,故而通過資金出納所的官員小堀數馬和戶田大和守頒布了「獻金諭告」。
    幕府此番奉還大政,迅速退至大阪城,天下政事皆仰仗朝廷之命,此事自不待。如今若無幕府獻金,朝廷恐將分文不名,著實捉襟見肘,故正由資金出納所儘力籌措。觀察方今形勢,朝幕之間不知何時將起戰端,難免令人掛慮諸經營費用及軍資支出。多年來,資金出納所居於輦下,一直負責資金兌換,今後仍大有用武之地。有鑒於此,當儘力勤王。
    岩倉向三井組及其下人等下達了如此密令,令三井、島田、小野各自拿出千兩黃金,勉強渡過難關。現在已經到了必須與慶喜懇談一番的時候了。因此,可以認為,政府一方的岩倉此時已經不打算與慶喜作戰。然而,軍部一方的薩摩卻並非如此。
    無論哪個時代,在面對內政和軍事行動時,軍部都會優先遵從軍事行動,此時也是一樣。對於慶喜此番進京,他們自然也作出了軍略性的判斷。
    既然慶喜重新率領幕府軍隊進京,自然是有意一戰。不,只有慶喜心懷此意,己方再加以打擊,大義名分才會站在己方這邊,才能讓慶喜變成賊軍的領。縱然戰敗,也還可以簇擁天皇暫時離開京都。於是,薩摩軍部懷著如此想法,在鳥羽和伏見部署軍隊。可以說,在碰面之前,雙方已經在想法上爆了激烈的衝突。
    這真是皇國史上的一大危機……
    在既有的史書中,大多都將慶喜正月朔日(初一)的進京斷定為「決心清除君側奸人」的舉動。
    多數史書中記載,慶喜將薩摩藩士在江戶市內的種種暴行列出了五條罪狀,宣稱:「希望朝廷能交出引起天人共怒的奸臣們,若不予以採納,將不得不對他們實行天誅」——並以此為由,率領一萬五到二萬大軍進京。
    如此一來,很顯然就變成了是慶喜一方主動起挑戰,但事實卻是完全相反。雖然大軍接二連三地進京,但最初的先鋒只有大目付瀧川率領的由京都町奉行組成的僅僅七八十人的隊伍,甚至全無武裝。他們僅穿著護腿,手持短槍,一行人總共只有五把步槍。由此即可看出慶喜究竟是否有意開戰。
    當瀧川一隊來到上鳥羽時,薩摩軍正自東寺而下,雙方在石橋附近相遇。
    「我乃德川大人進京隊伍之先鋒,請讓開道路。」
    「豈有此理,朝廷尚無此等命令,爾等手持兇器,怎能輕易通行?」
    薩摩軍固執地加以阻止,瀧川決定暫時在附近一戶姓村岡的農家院子里休息,給對方詢問朝廷的時間。因為在來之前,慶喜曾多次叮囑,要他盡量避免衝突。瀧川認為,自己是來交接國家財政的,朝廷自然會准許隊伍通過。
    但他們剛剛進入村岡家,薩、長的軍隊立刻便將他們包圍了起來。此舉卻也並非無理,但隨後,薩、長軍隊竟又將兩門大炮拖至石橋之上,裝填彈藥,將炮口對準村岡家。
    看到這一形,瀧川全隊不禁面無人色。
    「看啊,我方平心靜氣地解釋,並按照他們的意思靜靜等待,薩、長軍竟然如此詭計多端,不講道理。倘若抵抗,恐將陷入對方陷阱,事關重大,還是先行撤退吧!」
    於是,瀧川隊撤退了。接著,自下午五時起,桑名、高松、松山三家的人也陸續趕來,在中島東池附近與薩、長相遇。
    桑名的人開口招呼道:「德川大人此次奉旨進京,我等乃是先鋒,請讓我們通過。」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2 12:57
445.第六十四章慶喜的眼淚(6)

    然而,薩、長固執地拒絕了他們的請求。***
    「我等完全不知此事,縱是奉旨進京,若無上司之命,任何人都不得通過。」
    然後,薩摩軍便不由分說地大肆開炮。
    於是,在被禁止交戰的一方和境界完全不同的另一方之間,鳥羽、伏見之戰打響了……
    五
    戰爭絕非遵循理性的正常做法,而是無論如何都要依靠實力打倒對方、令對方屈服的奇詭之法。
    當薩摩的槍聲不由分說地在鳥羽口打響時,伏見口尚未開戰。
    自伏見道前來的除了會津藩和新選組的人外,還有約一萬名西下而來的旗本。當這些人來到伏見的京橋時,同樣遭到了薩、長、土三藩士兵的強行阻攔。其時,眾人皆已聽見鳥羽口的槍炮聲,如此一來便不得不進入戰鬥狀態。
    在雙方進入戰鬥狀態的同時,大久保利通(一藏)將討幕一事提到朝議之中,並即刻任命仁和寺親王(嘉彰親王,後來的小松宮彰仁親王)為征討大將軍,舉起了早已備好的錦旗1[1錦旗:這裡指作戰時代表天皇的旗幟。
    ]。
    整個過程流暢得令人驚嘆。從這點我們即可清楚地看出無論如何都要開戰的一方與絕對不能開戰的一方在準備上的差距。
    時至今日,關於哪一方更符合以愛民為重的日本國風,已不用多說。被嚴厲告誡不可開戰的軍隊又如何能夠戰勝無論如何都要令對手蒙上賊名的緒高漲的軍隊呢?而且,對方還拿出傳說中的錦旗,高呼:「我們是官兵,敵人是賊寇!」可謂是非分明,士氣高低自然大有不同。
    一切似乎都是慶喜的責任。就連慶喜也沒有想到,薩摩是如此不信任自己,竟徹底變成了如此卑劣的馬基雅弗利主義的使徒。若說慶喜很天真他確實是很天真,但若非如此,他與那些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戰國武將又有何區別呢?
    西鄉隆盛對當時的戰爭作出了如此評價——
    「大軍自大阪進京,沿淀川匯於一道,著實無謀。倘若幕軍分兵多路,我等終究防不勝防。」
    可以說,這番估計錯誤的辭著實令西鄉威信掃地。這一句話清楚地暴露出西鄉認為慶喜進京只為開戰,充分證明他也只是一個俗將。他日後自然會感到後悔,因為慶喜自一開始便無意開戰。
    關於此事,運送將軍家茂遺骸回江戶的蜷川相模守之子蜷川新博士也曾明確斷道:「無論是從慶喜公布天下的公文來看也好,還是從會津家老向朝廷呈交的公文來看也好,這場戰爭很明顯都是由薩長一方動的。至於那些認為這是一場由德川氏動的戰爭的評論,要麼是一種有意為之的宣傳,要麼就是一種缺乏判斷事理能力的見解所帶來的錯覺。」
    然而,這種錯覺在世間橫行無忌,很少有人會將這場戰爭視作是薩長奪權的錯誤。這或許便是所謂對時代風潮的趨炎附勢吧!
    朝廷任命征討大將軍並揮動錦旗,這無疑表明德川慶喜已被視做賊寇領。若是島津齊彬能夠看到此事,不知會作何感想?不,倘若吉田松陰在世,他是否會為此而感到欣喜呢?以年代更近的人為例,倘若土佐的坂本龍馬在世,又是否會就此聽之任之呢……
    有時候,政治就會像這樣跳出事理是非的範疇,互相爭鬥不休。
    不過這場由薩摩開炮引的鳥羽、伏見之戰剛剛打響,便在四天之內基本宣告結束。被當成賊寇且毫無戰意的士兵又怎能戰勝不管三七二十一便開始開炮的軍隊呢?正月六日,慶喜將大阪城委託給尾、越二藩,自己則帶領松平容保、松平定敬和板倉勝靜東歸江戶,為戰爭畫上了休止符。
    其時,慶喜仍未向會津的容保和桑名的定敬表明真心。而對薩摩的強烈憤怒恐怕一直在他胸中反覆煎熬。
    至少薩摩起初還是慶喜的同志,是無論如何都要以神州子民的身份攜手迎來新時代黎明的一人。而如今,薩摩已經徹底背叛,並且歪曲歷史、強加賊名於幕府,挑起為關原之戰復仇的戰火。
    列強的使臣們也已敏感地感受到這種氣氛。德國公使馮?布蘭德迅速於4日向橫濱、大阪、長崎、箱館及上海的在留領事出通告,宣布只能向幕府出售軍艦和兵器。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2 12:58
446.第六十四章慶喜的眼淚(7)

    倘若慶喜打算徑直與薩摩對抗,不僅幕府與朝廷之間的戰爭不可避免,列強也必定會在戰爭中強插一腳。***慶喜認為,這才是前所未有的大混亂。於是,慶喜對會津和桑名說「回到江戶后再抗戰吧」,巧妙地穩住了怒不可遏的二人。一行人自安治川口出抵達天保山,在那裡乘上美**艦,希望能以此撲滅內亂之火。
    (倘若自己仍在大阪,恐將不得不出陣決戰……)
    將慶喜此舉視作敗退的人始終不屬於同一境界,根本無法理解他的信念和決心。慶喜此時所處的立場令他無論如何都必須貫徹自家康傳至水戶賴房,又自光圀傳至齊昭的「絕對尊皇」的日本之道……
    正月四日,朝廷重新任命議定嘉彰親王為軍事總裁,並賜予錦旗和節刀1[1節刀:天皇向出征的將軍賜予的長刀。
    ];正月五日,朝廷又任命參與西園寺公望為山**鎮撫總督,橋本實梁為東海道鎮撫總督,柳原前光為副總督;正月七日,朝廷下詔,宣布德川慶喜為賊臣,頒布了征討大號令。
    慶喜當日自然已從美**艦換乘幕府軍艦「開陽丸」離開了大阪。當然,尾張的慶勝和越前春岳都向朝廷上奏了慶喜已經東下的事實,而土佐的容堂也積極努力地解說鳥羽、伏見之戰只是德川氏與薩、長兩藩的私鬥,希望能取消賊名。但全都不見成效。
    六
    讀者能否想象,被背叛的慶喜此時的憤怒是多麼強烈而悲傷?
    事實上,直到明治三十五年(1902年),明治大帝頒特別恩召,賜予慶喜公爵勛位,慶喜都幾乎一直未曾與薩摩的島津氏同席,也不曾有過交談。
    認為慶喜此舉只是拘泥於私的想法不免流於膚淺。筆者以為,這其中正體現出了慶喜作為日本人的真面目。對於賊名,慶喜幾乎從未作過辯解。而且,作為以尊皇為絕對的神州子民,不與島津同席正是一種貫徹始終的崇高姿態。
    無論趨附潮流之人企圖如何歪曲歷史,只要是擁戴萬世一系之天皇的日本人,作為神州崇高的子民,都有一條絕不可失足踏空的道路。
    「哪一方才是真正的勤皇?」
    這一問題不僅是對慶喜自身價值的問,也是對自家康至賴房、自賴房至光圀、自光圀至齊昭的德川家的勤皇精神的重新問,更是對與那些尊奉水戶精神、挺身而出的有名無名的志士們真正夙願相關的民族精神價值的重新問。
    若無這一問,慶喜也無法掙脫士兵們對自己出任前線指揮的熱切期盼,更無法作出東下的決斷。
    或許世人會以為這是慶喜的敗退,丟棄殘兵敗將而逃走。而對於這種壞名聲,慶喜事前也是有所預料的。
    即便如此,看到對手手捧敕命前來,慶喜仍然趁著夜色退至美**艦,避免了騷亂的進一步擴大。
    自美**艦換乘開陽丸時,慶喜不禁痛哭流涕。可以說慶喜當時的淚水才是真正的日本男兒的淚水……普通人如果遇到如此強烈的挑釁,通常都會變成憤怒的俘虜,定會不顧前因後果地考慮對抗之策。
    實際上,許多幕臣也都咬牙切齒地選擇了這條道路。會津和桑名認為慶喜東下是為了準備應戰,才會與其同行。不,不僅如此,6日夜裡,掌控幕府海軍的榎本釜次郎(武揚)等人將十八萬兩二分金1[1二分金:江戶時代的一種流通金幣。
    ]和重要文獻資料從大阪城內搬運至軍艦富二山號上,駛往江戶。此舉自然亦是出於一種正義感和憤怒之,認為必須討伐違背敕命的薩摩。
    然而,在這種憤怒和野心的旋渦之中,能否將騷亂防患於未然,完全取決於慶喜一人的抉擇。
    開陽丸緩緩駛動,天保山的燈光也隨之漸行漸遠,慶喜獨自站在甲板上,無聲地望著大海。
    三種神器(皇位)用於天子撫育四海萬民。
    家康的這句話斬釘截鐵,此時正鮮明地在慶喜胸中反覆衝撞。
    (是啊,如此才是真正的日本人……)
    如今,這才是支撐慶喜理性的唯一支柱。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2 12:58
447.第六十五章同為皇國民(1)

    一
    正月十一日,慶喜乘坐開陽丸抵達品川。***
    其時,新政府已經終結了德川家的社稷,將慶喜視作應討之賊,不斷整頓陣容。就連行軍士兵的軍歌之中也唱及此事,可見當時薩摩的主張有多麼強硬。
    真山青果1[1真山青果(1878~1948):日本戲劇家、小說家,作品有《中央公論》《演劇新潮》等。
    ]也曾在戲曲中引用了當時的軍歌內容——
    斷絕社稷,斬殺慶喜。
    而且,為了煽動士氣,薩摩還在士兵中間大肆宣傳——我們經過三百年的漫長歲月,卧薪嘗膽,終於迎來了關原的復仇之戰。
    因此,江戶士兵並不應戰的事例在世界上實屬史無前例。
    實行不應戰的恭順的核心是慶喜,而在外部秘密提供幫助之人自然便是越前的慶永(春岳)。
    然而,在抵達江戶時,慶喜所站的立場仍然令他無法向城內眾人表露自己的真心。因為壓倒性的主戰論旋渦已經席捲四周。
    12日,譜代大名和旗本們面無人色地接連登城,慶喜先在他們面前解釋了東歸之事,又不得不宣告自己將根據日後況再次西上。若不如此,眾人的激憤隨時都可能爆。
    主戰論者語氣尖銳地表了極端的論——
    「朝廷此舉對德川氏實在過於小恩小惠。長州藩向皇宮開炮,挑起戰事,明顯犯有朝敵之罪,尚且能得到寬赦,但對擁有三百年治世之功以及大政奉還功勛的德川氏卻要故意為難,強行逼迫辭官納地,簡直毫無道理!這終究都是因為聖上身邊存在奸人,因此必須將他們剷除乾淨!」
    從感上來說,此沒錯,有壓迫自然會導致爆。對於這種強硬的理論,慶喜只是默默地傾聽。
    主張強硬理論的核心人物是此前乘坐富二山號退至江戶的榎本武揚,以及建造橫須賀工廠基礎的前勘定奉行小栗上野介忠順、大鳥圭介等人。
    慶喜本人便是被那些近侍算計而含淚東下的,因此對這一主張有著切身的理解。然而,慶喜無法按照這樣的緒而行動。了解慶喜真意的勝海舟則列舉著各種不利因素,竭力壓制主戰論者。
    勝海舟和慶喜之間萬萬不可在思考方式上出現罅隙。因此,勝海舟打算直接說明自己的想法,聆聽慶喜的評論。但勝海舟的論極其辛辣,氣勢洶洶,令聽者不禁捏了把汗。因為經過海上的磨鍊,勝海舟和榎本武揚的聲音都非常大,論戰異常激烈,聽來如同戰場上的號令一般。
    勝海舟的論點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四點——
    一、若與官軍對抗,或可重新挽回德川家的威勢,但如此一來,國內將徹底分裂,並且無法在短時間內結束,到時勢必會出現乞求列強援助之人,列強若以此為契機介入,日本必將重蹈印度和中國的覆轍。
    二、主公慶喜已將大政返還,既然如此,便應貫徹其誠意,一直保持恭順。
    三、關東人士容易怒,渴望戰鬥,卻很少有人考慮到朝廷百年大計。如今應將日本放在整個世界之中,立足於這一觀點,思考國家今後的前途。
    四、薩、長在京都的軍隊不過數千人,而幕府軍隊超過一萬五千人。即便如此,在京都附近的戰役仍是連戰連敗,卻是為何?這不正是因為期望通過大政奉還來創立新政治的時代風潮的大勢所趨嗎?而這種大勢是人力所無法左右的。
    以上議論酷似出自慶喜本人之口,可以說,二人的意見完全一致。然而,僅憑這些論點,並不會令主戰論者接受。
    「如此說來,難道要我們向征討軍乖乖投降,任憑對方毀掉德川家,殺死大人,以此來展現武士道精神嗎?」
    「沒錯!聽說他們的口號是斷絕社稷,斬殺慶喜。若是在如此暴行面前嚇得渾身癱軟,關東武者的顏面何存?」
    如此一來,勝海舟也表現出了野武士大膽的一面,開口反駁道:「沒人說要束手聽任對方行事!當前應先嚴格遵循公道,與對方談判,倘若對方仍然聲稱要斷絕社稷、斬殺慶喜,到時再與之一戰。屆時不需等待各方支援,我一定會速戰速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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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8.第六十五章同為皇國民(2)

    一旦脫離邏輯,勝海舟的意見就會變得極其大膽。他認為完全不需要中途抗戰,而應乾脆開放箱根和東山道,讓所有人立刻進入關東,然後嚴守關隘,瓮中捉鱉,一舉燒毀大江戶。燒毀大江戶不需藉助他人之手,只需向江戶的頭目們下達命令,便可在瞬間將江戶燒成灰燼。
    「如此一來,市民怎麼辦?」
    「可以讓所有船隻停在東京灣,提前將市民轉移到相州或安房。戰爭自古以來便是如此殘酷。到時再命海軍在駿府海邊集結,切斷對方的糧道和後援,不出一個月便可將這些苟活的鼠輩收拾乾淨。」
    後來,官軍的大村益次郎自小栗上野那裡聽聞此事,不禁咋舌說道:「果真這樣做,我們恐將徹底地束手無策。」
    由此便可想象勝海舟的意見有多麼大膽果斷。
    二
    雄雞唱白,激烈的爭論仍在繼續,並且一直持續到了第二天夜裡。
    最終眾人得出結論:「總之,先表達恭順之意,若有不當之處,理應謝罪。然而,倘若對方不接受謝罪,或是官軍率先開炮攻擊,便應挺身而起,與對方一決雌雄。」由此是和是戰暫且未定。另外,在島津家出身的天璋院的斡旋之下,靜寬院宮(和宮)也要求朝廷出面調停。
    在主戰論者中,小栗上野介的戰略最能引起共鳴。
    「東征軍隊最多不過三萬人,可大開箱根關卡,放對方進入江戶,然後再緊閉關隘(這一點與勝相同)。若能再封鎖木曾路,便可一個不漏地將三萬官軍全殲。然後命一半軍艦扼守駿河灣,另一半攻擊攝海。如此一來,幾乎所有關東諸侯都將站在德川家一方。此次戰鬥與關原之戰相比,關西方面也有諸大名和親藩,而外樣大名之中亦非全無傾向幕府之人。因此,德川家有足夠的實力來重振雄風。」
    然而,這些不管怎樣都是以德川政治再興為目標的戰略,並不能使立足於全世界的日本達到諸政一新的目的。因此,慶喜不可能對此表示贊同,最終只好決定在恭順、謝罪的前提下,倘若征東軍依然膽敢先行開炮,幕軍再果斷應戰,終於讓議論勉強達成一致。
    慶喜一回到起居室,立刻喚來了勝海舟。其時,慶喜已經決定任命勝海舟為陸海兩軍總裁,同時命其負責交涉。
    「海舟,小栗的意見你聽見了吧?若在戰國時代,他的戰略可謂十分出色。」
    慶喜的口吻顯得極其謹慎,似乎仍在試探。
    「他確實是德川家的大忠臣。」
    「哦?你的意思是說,他雖是德川家的大忠臣,卻並非新日本的大忠臣?」
    「沒錯,他距離日本的大忠臣還差得很遠……不過,倘若讓幕臣小栗和薩摩家臣大久保一藏一戰,將會是一場好戲。」
    「話雖如此,卻有列強近在眼前,此戰亦非關原之戰。若是你會怎樣做?」
    「在下的意見早已講得一清二楚。要想令日本屹立於世界之林,只能以國家的形式團結起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可是,倘若對手不明白這一點呢?」
    「那便以燒毀江戶的決心來與之一戰。在下認為,若是懷著如此決心展開交涉,應該能令對方接受。總之,薩摩還有西鄉,而且大勢已定……」
    說到這裡,他突然壓低了聲音。
    「在下認為,問題的關鍵在於如何抓住與征東軍大將展開談判的契機。與下面的小人物之間是沒什麼可談的,那些傢伙一定會極力妨礙,因為他們並非日本的家臣,而是薩摩的家臣。」
    在他看來,日本人分為日本的家臣和薩摩、長州二藩的家臣兩種。倘若不能令二者合為一體,既無法與列強比肩,也無法與之對抗。
    列強早已懷著強烈的國家意識團結起來,穿著露骨的侵略主義鎧甲,彼此之間開始展開競爭,看誰能奪得更多的殖民地。
    一分為二的日本終究無法與列強對抗。因此,無論是戰是和,策略的最終目的都必須要令日本成為一體。這是唯一且絕對的要求,只要使用恰當的遊說方式,對方也應該能夠理解……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2 12:59
449.第六十五章同為皇國民(3)

    若要在這一意見與慶喜的信念之間尋找差距的話,相對於慶喜以大義名分追求最為崇高的民族精神(國體)的自然之美,勝海舟則是立足於近代國家之上,從尋求「生存」所必需的現實出,尖銳地指出最基本的必行條件。
    「倘若不能理解這個道理,日本早晚會成為列強的餌食。因此,一定要有信心,相信日本總有兩三個人會理解,並懷著這種想法儘力而為。」
    勝海舟的粗暴口吻未必是慶喜所好,但慶喜並不是會憑自己喜好來錯誤地判斷對方見識深淺的人。於是,勝海舟陸海軍總裁的職位就此決定,他從此便成了軍事方面的交涉責任人。也可以說,勝海舟此時加入了最後的將軍慶喜上演光榮時刻的政治舞台,開始擔負起一名重要角色的任務。
    大久保一翁(忠寬)對此自然也是贊成的。而且,他還在旗本之中尋找能夠真正成為勝海舟左膀右臂的人物,不久便讓山岡鐵舟與勝見面。當然這已是后話……
    於是,正月二十一日,最後決定是和是戰的會議在江戶城召開。
    當日,勘定奉行小栗忠順仍堅持提倡主戰論,毫不讓步。用他的話來說,只要將敵人引入江戶,便可握有勝算。因此,他必然感到無比遺憾。不,不僅僅是小栗忠順,慶喜或許也存在同樣的想法。
    總之,慶喜的舍弟清水昭武(餘八麿,後來的水戶第十一代當家)當時正在法國留學,法國提出借給昭武七艘軍艦和若干士兵,頻頻勸其復興幕府。正因如此,正如大村益次郎擔心的那樣,幕軍勝利的畫面在慶喜心中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當慶喜拒絕堅持主張勝利戰略的小栗忠順的主戰論時,想必他的內心定如斷腸一般無比沉痛。
    而且,慶喜不僅斷然拒絕了小栗忠順的主張,甚至還對小栗大加呵斥,將正值盛年的四十二歲的小栗貶到了原知行所的上州權田村……為了大義而上演出如此凄慘哀絕的悲劇,實乃史無前例。
    三
    小栗上野介忠順是何等人物,慶喜自然一清二楚。
    他的政治生涯自萬延元年(1860年)以目付身份與勝海舟一同遠渡美國開始,到明治元年(慶應四年,1868年)正月為止,不過短短九年時間。
    在此期間,他前後遭遇過七十餘次貶黜。可以說,這是他暴烈性格和出色才能的體現。從目付到勘定奉行、町奉行、軍艦奉行、步兵奉行、陸軍奉行,他幾乎擔任過所有要職,並在橫須賀建立造船所、鐵工所,在橫濱設立船舶修理所,在湯島開設鑄造所。直至現代,他留下的事業仍生機勃勃地延續著。
    如此卓絕的人物卻不得不同舊友勝海舟展開激烈爭論,並最終放棄足以取得勝利的作戰計劃。正如勝海舟一語道破的日本家臣和一藩家臣的差距一樣,小栗雖是卓絕的人物,卻自始至終都只是幕臣。
    勝海舟與小栗之間的差距便如同薩摩的西鄉與大久保之間的差距,也相當於現代政黨人與日本人之間的差距。
    慶喜在呵斥小栗的同時,心裡早已無數次流下熱淚。
    「三種神器是為了撫育四海萬民!」
    為了堅持貫徹國體的大義,就必須跳出眼前勝敗的拘囿,考慮幕府的去留。
    正月二十一日,慶喜最終決定「恭順」,確定了撫育新政府的方向。
    人們絕不可將他的這一決斷理解成政治面上的退敗。若要作戰,慶喜有很多獲勝的手段和方法,但他並未加以採用,而是主動選擇了撫育新日本的太陽之道。
    他立刻親筆寫下自己的決定,告知了越前的春岳和尾張的慶勝。正月二十九日,二人皆認同這封「恭順請願書」,並提交給了岩倉具視。
    不可忽視的是,在正月里,法國公使里昂?洛奇曾特地趕赴江戶,勸說幕府再行舉兵。慶喜自然仍舊錶示拒絕。
    2月1日,土御門藤子作為靜寬院宮(和宮)的使者,自江戶抵達伊勢桑名,拜見東海道鎮撫總督橋本實梁,呈上靜寬院宮的哀訴狀,而後卻被直接送回京都。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2 12:59
450.第六十五章同為皇國民(4)

    2月3日,天皇不顧哀訴和請願,御駕親臨二條城的太政官廳,頒布了親征詔書——這可謂是史上罕見的重大事件。***
    雖然天皇在正月十五日舉行了成人加冕儀式,以一國之君的身份站上了政治表面舞台,然而,「親政」和「親征」在內容上是存在明顯差距的。親征是要天皇身穿軍裝,親自討伐朝敵,這就相當於是仿效先人做法,直接飛躍回了當朝神武天皇即位前的東征時代。然而,慶喜當真是必須以如此方式討伐的逆賊嗎……
    即便如此,一視同仁、以萬民為赤子仍是當朝的一貫國風。
    慶喜不敢違背國風,一邊排除所有國難,一邊極力保持恭順。他的做法實乃對日本之道的嚴格實踐。而且,連靜寬院宮都尋求娘家的血脈關係,向東海道鎮撫總督橋本實梁哀訴。然而,諷刺的是,新政府仍舊確定了東征姿態,於2月9日重新任命有栖川宮熾仁親王為征東大總督,任命西鄉隆盛、林玖十郎為大總督參謀。
    2月15日,征東大總督晉謁天皇,接受了錦旗和節刀,離開京都。而三天前的2月12日,慶喜終於離開江戶城,前往上野寬永寺的大慈院反省。
    這一做法最能體現慶喜毫無違背朝廷之意。
    江戶城內外自然是異常喧囂,圍繞是和是戰的問題爭論不休。重臣倒也罷了,不知內的普通武士們還以為慶喜已經改變初衷,他們或許以為慶喜已被近侍奸臣們誤導。
    要想向這些人諭示敕命的絕對性,慶喜只能率先作出奉還江戶城的姿態……勝海舟對此事自然十分了解。
    「倘若西軍(官軍)不接受慶喜絕對奉旨的姿態……」
    到那時,勝海舟將貫徹自己的方針,真的打算將大江戶燒毀。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勝不僅理解慶喜的尊皇,在戰略戰術上也擁有西軍腦無法匹敵的大膽果敢。
    這或許便是世人所說的兩手準備。他將江戶市轄內的三十餘名賭徒頭目喚到一起,開口說道:「將軍如今表達恭順之意乃是為了保衛國家安寧,維持德川家社稷安泰。倘若官軍充耳不聞,強行進軍,我們將不得不反抗。只要我一下令,汝等便四處放火,將所有官軍燒死在這大江戶中。聽清楚了嗎?」說完,他便將黃金和縱火工具分給眾人,其手段可謂驚人。
    恐怕只有勝海舟才會下達如此危險無比的命令,但若非如此,戰爭將無法獲勝。因此,勝海舟一定是打算在談判決裂時,即刻執行作戰計劃,而不去理會表裡如何。而且,他還命人通知普通漁民——
    「倘若看見江戶城起火,立刻出船救助江戶市民。」
    他做好這些準備工作,再打算與官軍展開交涉,其魄力著實驚人。
    2月12日,慶喜依然前往上野反省。而三天後的2月15日,征東大總督在京都被賜予錦旗和節刀——這也是歷史上一個不可忽視的關鍵。
    幕府在江戶的準備也好,朝廷在京都的出兵也好,雙方對對方的舉動一定都了如指掌……
    四
    無論如何,薩摩都打算憑藉武力搗毀幕府,否則,德川氏一定會作為島津氏的敵人捲土重來。三百年前在關原之戰中被打敗的島津氏如今堂而皇之地動復仇,便是最好的證據。也就是說,薩摩為了動復仇之戰,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朝廷和普通日本人的尊皇之心,並以此說服同樣在關原之戰中含恨敗退,俸祿由百萬石被削減至三十餘萬石的長州毛利氏。
    雖然表面理由是「勤皇」,但不可否認,其中還深深包含著藩本身的怨恨和利己主義。
    朝廷的岩倉具視自然知曉此事,於是他便打算最大限度地利用薩摩和長州的怨念,一舉摧毀幕府,將政治權力奪回自己手中。這便是他當時**裸的姿態。
    筆者推測,恐怕正是在「明治元年」,明治大帝開始微微察覺到了岩倉具視的這種**裸的姿態。然而,在向倒幕軍授予錦旗和節刀的那一刻,他尚未察覺。
    但事實是,2月15日,倒幕軍高舉御賜錦旗堂而皇之地自三條大橋向江戶進。然而也是在此時,作為總參謀隨隊出征的西鄉隆盛心中生了一件無法忽略的大事。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2 13:00
451.第六十五章同為皇國民(5)

    事實上,令西鄉敬慕如神的舊主島津齊彬在世時,齊彬和西鄉都擁有著一顆純真無瑕的勤皇之心。那是與長州的吉田松陰、越前的橋本左內、水戶的藤田東湖等人同樣純粹的「日本人對朝廷的依戀」之。
    但自從島津久光被朝廷自流放地召回天皇身邊起,這種感便變得黯淡無光。筆者以為,與其說原因在於久光本身不甘輸給兄長的以藩為中心的利己主義,更重要的原因其實在於同輩大久保一藏的馬基雅弗利主義。島津久光堅信大久保一藏是自己的同志,與其一同行動,自己卻被他的馬基雅弗利主義捲入其中,致使本身擁有的人格受到了極大限制。
    無論多麼了不起的人,最初的時候總會有一些不成熟。因此,筆者以為,當西鄉隨同錦旗一起度過三條大橋時,他已經忘記一切,徹底變成了不顧性命只求擊敗幕府軍的一介參謀。
    其時,西鄉手持日月軍扇,穿著白色法蘭絨的褲子,身穿碎錦式的半洋裝,悠閑地策馬跟在大總督親王身後。
    橋頭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在圍觀群眾的歡聲之中,突然走出一名老尼,向西鄉走來。
    西鄉並不認識那名老尼,但作為市井中人,那名老尼顯得很是優雅大方。她來到西鄉身旁,自懷中掏出兩張詩箋,雙手高高捧起,同時彎下腰去。西鄉以為對方是在向自己的出征表示祝福,便微笑著接了過來。老尼似乎還說了一句話,但那聲音被歡呼聲淹沒,西鄉並未聽清。
    事實上,這名老尼便是當時被視為京都名人的蓮月尼。
    蓮月尼很快便消失在圍觀人群之中,只有兩張詩箋還留在西鄉手中。西鄉自然便在橋上看了起來。兩張詩箋上的字跡都很清秀,筆勢雖細卻強而有力。
    第一張詩箋的開頭以「戊辰感懷」為題,寫道:
    攻守雙方心自知
    你我皆為皇國民
    另一張則寫著——
    若思同為皇國民
    勝兮敗兮
    敵我無別哀不盡
    西鄉慌忙轉身望向圍觀人群,但老尼那羞怯如花般的容顏和身影早已消失不見,只剩下圍觀群眾在興奮地振臂高呼。
    西鄉騎在馬上,略帶惶恐地將詩箋又讀了一遍。
    「那是蓮月尼……」
    此前慶喜早已提交過各式各樣的請願書,但無一能夠打動西鄉,而這一次,西鄉卻感到心頭一顫。他此時望向錦旗目眥盡裂,便是最好的證據。
    攻守雙方心自知
    你我皆為皇國民
    大家同為皇國子民,真的應該高舉錦旗加以討伐嗎?
    在西鄉看來,這是民眾嚴厲的批判和訓誡。不,說是天之聲也可,說是大地猛烈的鞭笞亦不為過。而且,這樣一短歌之中又隱藏著何等強烈的哀嘆啊……
    (沒錯!這才是朝廷貫徹千古之心……)
    至於蓮月尼的大名,西鄉也時有耳聞。
    蓮月尼是京都知恩院的寺院武士太田垣某(光古)的女兒,彥根藩士的妻子,育有四子。自丈夫死後,她便落為尼,在自己製作的陶器上書寫自己的詩歌,拿到清水販賣。陶器的品質和雅緻的文字均大受好評,甚至連毛利侯和前田侯都曾微服私訪,木戶孝允也曾特意騎馬去買她的詩箋。
    如今,蓮月尼的陶器和詩歌已經成為京都名物,據說諸國前來拜訪之人實在過多,她不勝其煩,只好輾轉移居於栗田、大佛、下河原、吉田、聖護院等地……
    如此得來的收入自然不會僅僅用於自己的生計。她有時資助附近貧民,有時用來為知己或志士們救急,在民間被譽為聖女。
    對西鄉而,蓮月尼在自己東征出時獻上的兩短歌猶如一記粗重的鞭笞。日後拯救江戶的表面上的功臣自然是西鄉和勝海舟二人,但可以認為,正是蓮月尼的短歌再次將西鄉的心自世俗的權謀世界拉回到了往昔的純真之中……
    總之,在人與社會、時勢與人之間令人目不轉瞬的極其緊張的對立氣氛中,時代驀然挺進明治元年。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3 00:18
452.第六十六章拜會西鄉(1)

    一
    2月12日,慶喜進入上野的大慈院反省。***3月伊始,號稱「幕末三舟」之一的高橋泥舟(伊勢守)帶領義弟山岡鐵太郎(鐵舟)前來拜謁慶喜。
    其時,慶喜未梳月代,任由鬍鬚亂長,閉門住在不足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內。
    一種說法稱,慶喜一見到高橋伊勢守便開始簌簌落淚。也有人說,這一落淚習慣直接表現了水戶烈公(齊昭)感的強烈。
    聯想到慶喜當時的心境,他一定是想哭卻哭不出來的。他一直希望自己的心意可以上達天聽,但這顆「水戶之心」卻遭到薩摩的固執阻礙,幕臣們也認為慶喜絕對恭順的態度過於軟弱,對他表現出強烈敵意。
    最令慶喜感到無比沮喪的是,幕臣們竟然不聽從陸軍總裁勝海舟的命令,而勝海舟也已辭掉總裁職務,似乎要放棄前去會見已經來到駿府的征東大總督。
    西鄉隆盛也已經作為參謀來到大總督府。慶喜本將一絲希望寄托在西鄉和勝海舟的談判上,現在這一願望卻無法實現。
    慶喜相信,只要勝海舟出馬,應該可以與西鄉平等地談論國家前途……然而,幕臣們似乎對此卻不以為然。
    「看著吧,勝海舟那傢伙一定會背叛的。原本故意在幕府海軍之中培養薩、長那些暴徒的不正是他嗎?」
    「沒錯,倘若重用那個傢伙,他一定會臨陣倒戈,高舉錦旗率先攻入江戶。無論怎樣,在江戶四處作亂的西鄉心腹——益滿休之助那個惡徒不正是勝海舟藏起來的嗎?」
    「說得對!他無非是想向西鄉獻媚,作為投降之禮!」
    如此一來,勝海舟心裡自然會感到極大不快。
    「我不幹了!我要辭去總裁職務,駿府也不用去了,我可受不了如此無根無據的猜忌。」
    而此時官軍的先鋒已經越過箱根,殺到了六鄉川對岸。
    就這樣,官軍決定於15日向江戶城動總攻,士兵們高唱「斬殺慶喜,斷絕社稷」的歌聲甚至響徹了玉川對岸。正因如此,當高橋伊勢守帶領山岡鐵太郎前來時,慶喜也一時無語。
    3月伊始,滿山的櫻花已經含笑盛開,然而只有這裡還在忍耐冰冷刺骨的寒冬。
    「在下山岡鐵太郎。」
    說著,鐵太郎跪拜在地,突然嗚咽起來。坐在他面前身穿破舊黑紋衣的人便是最後的將軍……一念及此,他再也忍不住嗚咽起來……
    「鐵太郎嗎……我已聽伊勢守說過。」
    慶喜的聲音軟弱無力,他一定已經放棄了。
    鐵太郎跪拜在地,雙肩再次劇烈顫抖。但過了一會兒,當他面帶堅毅地抬起頭時,卻見其雙眸如少年般澄澈,嘴唇亦似塗朱般鮮紅。
    「您能准許伊勢守所奏嗎?這次,無論成敗,鐵太郎唯求死得其所。」
    慶喜並未回答,只道:「聽說旗本們將你們稱做三舟?」
    「啊……是的。勝海舟、高橋泥舟、山岡鐵舟——或許是因為我們名字中都有個『舟』字。不過,我鐵舟……不,鐵太郎還沒見過勝海舟。」
    「你認為海舟會同意你的話嗎?」
    「在下唯有誠心懇求。」
    「倘若他仍不同意,你欲如何?」
    「屆時,我鐵太郎只有攜帶勝先生的書簡赴死。」
    「我可不想死啊。」
    「不勝惶恐。」
    「這兩三年,我無論如何都要活著!」
    「勝海舟先生對此想必也很清楚。」
    「無論如何都要活著……直到王政大成之日!倘若燒毀江戶,害死百萬生靈……恐將污穢王政之始。我能做的奉公只有如今這樣了。」
    高橋伊勢守抱著雙臂,閉上了雙眼,晶亮的淚珠自他眼角滴落到腿上。
    「不勝惶恐……」
    鐵太郎忍不住再次低下頭去,開口說道:「請……請准許我鐵太郎也完成最後的奉公,就是……就是這樣。」
    此時鐵太郎並未注意到慶喜和義兄泥舟之間的眼神交流。
    他已通過伊勢守泥舟得知了慶喜的願望。他認為那是一種十分可貴的苦心,在區區一介旗本的鐵太郎想來,便猶如山巔沒入雲層的富士山的嘆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因意氣用事而放棄前往駿府的勝海舟也顯得過於性急偏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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