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寒門狀元 作者:天子 (連載中)

 
老頭牛肉麵 2017-3-12 21:49: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66 3173010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7 22:21
第三四〇章 不敢苟同

    因為沈明文突然失蹤,追查到了沈明有的部分線索,本來定於考試結束就回鄉的伯侄三人,決定延遲幾日再走。

為了讓家裡人放心,沈溪分別寫了兩封信,把情況跟汀州府城和寧化家裡分別交待。

    八月十九,鄉試結束三天後,關於北方商賈暫時沒什麼消息,蘇通倒是又過來邀請沈溪出門參加文會。

    這次蘇通顯得很鄭重,特別說明這屆鄉試解元的熱門人選都會參加,連布政使司參議也會出現。

    這個布政使參議,名叫林涉,官居從四品,在布政使司內算得上排列前五的清貴官職。雖然林涉並非是本屆鄉試的外簾官,但按照蘇通的說法,本屆鄉試的兩位主考官都來自於他的保舉。

    沈溪稍微一想,那這次鄉試的考題,極有可能便是這個林涉給洩露出來的。

    「蘇兄,不是我非要給你潑涼水,如今鄉試尚未放榜,我等就這麼與布政使司的要員見面,是否會在士子中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

    沈溪擔憂的是,這並非一次普通的文會,而是那些拿到考題的考生,有意對外簾官進行賄賂。

    要知道三年一屆的鄉試,布政使司從頭到尾要撈得不少好處,考題方面自然要拿銀子去買,現在考完試了,還得要有所「表示」才行,希望考官在錄取時能多照顧一些。

    由於外簾官和內簾官是不能親自露面來收取賄賂的,於是就把林涉推到了前面。

    蘇通大概聽明白了沈溪的意思,笑著安慰道:「沈老弟多心了,其實本次文會,那些有才學的士子都會參加,連吳公子也會應邀前往。據我所知,與會士子其中不少都出身貧寒,特別受邀而往。」

    沈溪點了點頭,他大概知道這次文會是怎麼回事了。

    障眼法!

    為了防止外界對本屆鄉試有納賄和作弊的傳聞,於是大張旗鼓舉辦了這麼一次文會,一邊能把賄賂收上去,還作出一副士子只論學問不問出身的假像。

別人一看,出席文會的,都是各地有名的學子,不是院案首,就是師出名門,如此別人就會對不能受邀參加這樣文會而感覺到可惜,卻不至於懷疑文會本身的性質。

    蘇通道:「沈老弟今年年方十二,便在我汀州府院試取得第二的佳績,許多人聽到你的名聲都想見識一番……呼聲如此之高,不去反而不好。」

    沈溪本想推辭,但蘇通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他不去反倒不好。於是收拾一番,與蘇通一起向舉行文會的茶苑而去。

    因為是本屆鄉試結束後舉辦的帶有一定官方性質的文會,舉辦場所選擇極為慎重,將一處相對高雅的茶苑給包了下來,還請了歌姬和舞姬助興,這些都是從福州教坊司請來的泠人。

    看來訾倩為謀取權勢,一時間無法從福建都指揮使方貫身上打開門路,便轉而走布政使司的路子,教坊司就算虧本,也把姑娘送過來表演助興。

    出席這次文會的士子,沈溪除了認識同為汀州府考生的蘇通和吳省瑜,就只認識之前在淮陽樓一起飲宴的路呈和陳琛。

    因為福建承宣佈政使司參議林涉尚未出席,眾士子之間氛圍顯得極為輕鬆,但其中那些衣著相對普通的士子則不怎麼受歡迎,很多都孤零零地坐在一旁,似乎是受到冷遇。

    衣著華貴的公子哥抱團而坐,高談闊論,笑聲朗朗,甚至還有人跟教坊司過來的姑娘打情罵俏。

    雖然有明一代,門閥士族的觀念已經不復存在,同為拿到秀才功名的讀書人,社會地位是相等的,但因家世不同,社會等級的劃分越發涇渭分明。

    真正豪門望族出身的公子哥,是不屑於跟寒門出身的讀書人為伍的,他們背後有家族支持,關係網涵蓋了官場的方方面面,就算僅僅只是中舉,也可以入朝為官,一步一步走上高位。但若是寒門士子,就算取了進士,許久也得不到實缺派官,需要在吏部候補蹉跎多年。

    蘇通在平時的文會中,那是絕對的核心,可在這種帶有官方性質的文會中,則屬於「高不成低不就」,普通士子跟他有代溝,雙方沒什麼共同語言。

    至於那些官宦子弟,也看不起蘇通,你不過是個鄉下來的「土財主」,就算家裡田地多,還有茶園和農莊,甚至在官場認識些人,但那也對你的仕途不會有太多實質性的幫助。

    蘇通來到茶苑後遭到冷遇,只能跟沈溪尋個僻靜的位子坐下,剛舉起茶杯,就有人過來打招呼,都是出身寒微但想攀附權貴的勢利眼讀書人。

    這些人沒法得到官宦子弟的肯定,只能到蘇通這裡來碰碰運氣,能跟蘇通這個層次的士子結交,多少也不枉此行。

    雖然蘇通本身也有些勢利眼,但人家主動過來打招呼,他卻不會有絲毫怠慢,行過禮之後,蘇通跟沈溪坐下來,輕嘆:「可惜我與這位林參議並不是很熟。」

    沈溪心想:「你說跟林涉不熟,那你是從何處得來的鄉試考題?」

    這話不好問出口,就在茶苑二樓熱鬧紛紛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恭維聲,原來林涉已經到了。

    蘇通放下茶杯,起身道:「走,一起下去迎接。」

    以前不認識,但不代表在迎接上可以怠慢,蘇通自己有財有勢,想以錢財去巴結權貴還是很容易的。

    可當二人下樓時,林涉早就被一群士子圍住,因為林涉祖籍福建侯官,有的人已上去攀親戚,口中稱呼「世伯」。

    林氏是福建的一個大姓,林姓的讀書人很多,歷年間福建鄉試,屢屢都會有林氏之人得中解元,中舉者更是比比皆是。

今日邀請到茶苑參加文會的人,有一兩成的人都姓林,上去跟林涉攀親戚時,這些人都顯得很理直氣壯。看看,這是我們同宗的高官,你們外姓人還是靠邊站吧!

    在這時代,鄉黨遍佈朝野,你要是當官,在朝廷裡不認識幾個同鄉同宗,你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就算沒有,你也要趕緊去找座師,再攀上什麼同科、同年,八竿子打不著邊的兩個人都可以通過某種紐帶聯繫到一起,至於同鄉同姓之人,可以說是鄉黨中的鄉黨。

    蘇通跟沈溪立在後面半晌,也沒辦法擠上前打個招呼。

    林涉看自己被簇擁的架勢,想上二樓太過困難,乾脆選擇就留在一樓,如此一來參加文會的所有士子都只能下樓,只有幾個故意擺譜的貧寒出身的士子,下樓之後直接穿堂出門,揚長而去,林涉也沒工夫去打理他們。

    「林大人在布政使司擔任要職,實為我等士子之表率,學生敬佩已久,小小見面禮不成敬意。」

    就在林涉坐下後,就有「不識相」的考生開始往前送禮了。

    禮物算不上珍貴,只是一幅扇面,不像是出自名家的手筆,但有個玉質的掛墜,看樣子值幾個錢。

    林涉臉上帶著笑容,擺擺手道:「本官今日前來,不過是與眾士子品茗論道,純粹是為做學問。本官從來不收受送請。」

    沈溪突然明白過來,上去送禮的,是文會故意請來的「托」,為了彰顯林涉為官清明的。

    果然,林涉說完這話,一堆人讚揚林涉為官清廉,品德高尚,說得似模似樣,令沈溪聽了都快信以為真了。

    還有人特別拿筆把林涉的話記錄下來,然後搖頭晃腦念叨,嘖嘖稱讚……總有拍馬屁的人不擇手段,就算拍到馬蹄上也在所不惜。

    「諸位,請坐,請坐。」

    林涉顯得很熱情,招呼眾士子落座,蘇通和沈溪擠不到前面,又不想特立獨行上二樓,趕緊先找了靠邊的位子坐下。

    而那些拚命想往前面位子擠的,最後卻連個座位都沒有,最後不能擋別人的視線,只能靠著牆角站,聽從上官「教誨」。

    林涉道:「我與諸位同齡時,寒窗苦讀,每日雞鳴五鼓便開始起床讀書,入夜仍舊頭懸樑錐刺股,做學問之道,莫過於此。」

    「有理,有理。難怪林大人能中進士,實為我等之楷模。」有人又開始拍馬屁。

    有的士子根本與林涉屬於同齡人,可能歲數比林涉還要大幾歲,這些人阿諛奉承起來也不遑多讓,簡直把林涉當成爺爺一樣供著。

    林涉繼續道:「天道公允,天下士子金榜題名,哪個不需要十幾年甚至是幾十年的寒窗苦讀?若想一步登天者,甚至學上個三五七年,就想科場一朝求富貴,實在是夜郎自大。」

    這句話,聽著好像是讓眾考生努力做學問,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嘲諷「某些人」。

    在場所有士子中,有兩個人屬於林涉口中的「另類」,一個是年方十六的吳省瑜,另一個則是年僅十二歲的沈溪。

    吳省瑜到底是五六歲發蒙,勉強夠得上林涉所說的寒窗十幾年的標準,而沈溪這才十二,想夠著這標準,沈溪非要兩歲就開蒙不可……一個兩歲的小娃娃,會說話都難,談何讀書認字?

    林涉的話說完,那些年老的自然挺直腰板,就好像在說:「看看我,跟林大人所提的標準多麼吻合,你們一群後生,怎麼跟我爭?」

    多數人都點頭出言附和,也有人看不慣小小年紀便來參加鄉試的,把視線落在了沈溪身上。

    蘇通低聲道:「沈老弟別見怪,林大人可是非常欣賞少年英才的。」

    沈溪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身份,他還不會傻到去跟一個朝廷從四品的大員去爭論什麼。

    不過,沈溪能沉得住氣,可有人沉不住,吳省瑜已經站起身來,往前走出兩步,微微行禮道:「林參議這話,在下不敢苟同。」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7 22:22
第三四一章 論資排輩

    吳省瑜在所有士子中,屬於那種非常不識相的一類人。

    林涉不過是以一個布政使司官員的口吻訓導後生,管他說的是什麼,你心裡不接受,在一旁冷眼旁觀就是,犯不著上去跟林涉爭執。

    林涉聽到吳省瑜這番話,臉色略微有些難看,他打量吳省瑜一番,隨後看了看旁邊陪坐的士子,問道:「這位是……?」

    馬上有人湊過頭去,在林涉耳邊一番細語,將吳省瑜是山西布政使吳文度孫子的身份相告。

    林涉聽到後,臉色稍稍好轉,不管怎麼說吳省瑜也是在職的地方大員的後代,吳文度的官職又遠在他之上,他不能當面得罪這位吳公子。

    林涉點頭道:「那吳公子認為,本官的話哪裡有不是,令你不敢苟同?」

    吳省瑜道:「才學只能由文章來辨高低……若以年歲來論,寒窗苦讀四十年,如何說一定就比之寒窗苦讀十數載乃至幾載的學子更勝一籌?那為什麼許多人要學到老,考到老?」

    吳省瑜說此話時,目光環視一圈在場人士,尤其是那些上了年歲依然沒中舉人,對林涉極盡阿諛奉承的士子。

    雖然吳省瑜的話是很淺顯易懂的道理,可一說出口,馬上成為在場之人攻訐的對象。

    或覺得吳省瑜理解偏激,林涉的話本是激勵向學,而吳省瑜卻理解成所以然和必然;更多的人覺得吳省瑜沒禮貌,作為進學考試的士子,就算他祖父再有本事,可他畢竟本身才是個秀才,見了朝廷從四品的命官沒讓他下跪已經夠優待了,結果他卻主動跳出來「大放厥詞」。

    沈溪聽到這話。心裡突然放心了。

    以前無論走到何處,最容易成為眾矢之的的人便是沈溪自己,但他為人不是很高調,不喜歡與人爭辯是非。偏偏吳省瑜性格偏激,自尊心極重,使得只要他二人同時赴宴,吳省瑜總能跳出來替他擋槍。

    「吳公子此話,是覺得自己年少有為。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咯?」有人帶著諷刺的口吻反詰。

    這時候,換作是誰都應該自謙一下,誰知吳省瑜稍微拱拱手,道:「前途不可限量不敢說,但至少不會與庸庸碌碌之輩為伍!」

    剛才還純粹是口角上的爭執,在吳省瑜說完這番話後,一些脾氣不好的考生已擼起袖子站起身來,看樣子像是心中不忿要動手。

    馬上有人出來勸說:「諸位,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這又不是做買賣。何來生財之說?光是生氣,就能把人給活活氣死!此等豎子,獐頭鼠目,不足與謀!」

    吳省瑜本來氣定神閒,但聽到這番話,英俊的臉上湧現幾分猙獰可怖的笑容,似乎他對這句話很介意。

    沈溪覺得非常驚訝,這跟吳省瑜以前的性格有所不同啊。

    稍微一想,莫非是吳省瑜非常介意「豎子」的稱謂?又或者說他不是介意被罵為「豎子」,而是將其理解為「庶子」?在吳家出身卑微。是吳省瑜苦心求學的動力,自小養成爭強好勝的性格。

    「庶子」的身份,正好是吳省瑜的軟肋!

    沈溪心想:「你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慨然爭論,最後還是逃不過一個世俗稱謂的打擊啊!」

    吳省瑜道:「學問還是在文章上見高低好。如此淺顯的道理,作何要有此口舌之爭?」

    這年頭的士子能混到參加鄉試級的,早就是經常與人坐而論道的老油條,跟人辯論純屬家常便飯,見吳省瑜明顯不想再與他們多費口舌,這些人得意洋洋。好似是他們佔了理一般。

    一名姓舒的三十多歲士子道:「吳公子十六歲參加鄉試,算不得稀奇,本屆福建鄉試,比吳公子年輕有為者大有人在吧?」

    這話顯然沒經過任何考據,反正讀書人都帶著自負,我覺得你十六歲參加鄉試不足為奇,那就肯定如此。這跟胡亂開黃腔的大嘴巴差不多,反正那麼多學子,你不能把所有人的歲數從頭到尾列下來反駁我。

    但還是有些求真精神的,他們清楚自己的府縣是沒有十六歲以下就前來參加鄉試的,這吳省瑜已算是年輕才俊中的佼佼者,但如果吳省瑜這屆鄉試沒中,到他十九歲參加下一屆,那就沒現在這麼風光了……畢竟十**歲參加鄉試的人已有不少!

    吳省瑜對姓舒的士子拱拱手,問道:「敢問閣下幾歲參加縣試?又幾歲考中生員?」

    姓舒的士子面子有些掛不住:「十七歲考縣試,二十四歲中生員,二十八歲進補廩膳生員,如何?」

    他這一說,其實沒臉再說下去。

    不管別人怎樣,他自己二十多歲才考中秀才,跟一個十五歲就中秀才的人沒法再就這個問題辯論下去。

    在場的人一聽這基調,若被吳省瑜挨個問下來,你幾歲考中秀才?幾歲來參加鄉試?什麼面子都丟了!

    就在此時,作為在場之人中最年輕的沈溪,被一些有心人推了出來:「吳公子切莫夜郎自大,據在下所知,去年汀州府院試,你是拿到案首,在汀州府可說是風光了一把,可在你之下,第二名就是時年才十二歲的沈公子。在前年汀州府的府試中,你可是屈居於他之下呢!」

    吳省瑜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屈居人下,府試時位列沈溪名下被他引為奇恥大辱,院試結束後,吳省瑜得到一些衙門裡傳出的消息,說是沈溪的考卷本被提學劉丙點了案首,結果因為沈溪在第一場考試中文章另類,才勉強給降了個第二。

    這等於是吳省瑜在沈溪手底下失敗了兩次!

    「沈公子,說的是你呢,還不起來跟這位吳公子,好好論論到底誰才年輕有為?」別人看沈溪的目光,帶著奚落和嘲弄,顯然並不是把沈溪當作自己人,而是把他推出來作為擋箭牌。

    沈溪很清楚這點。這些人根本就沒安好心。

    怪只怪林涉給出了一個偽命題,說什麼寒窗苦讀幾十載必會有所作為,你要鼓勵學子一心向學那是你的事,可凡事你不能大嘴巴。總會有一些例外。

    沈溪心想:「我作為另類的特例,本是與吳省瑜站在一邊,被他們這一挑撥,倒好像我與吳省瑜處在對立面,要跟他爭個長短。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本來在場那麼多士子中。林涉根本就沒注意到跟蘇通坐在角落的沈溪,此時林涉笑著看向沈溪,問道:「這位就是十三歲參加鄉試的沈公子?」

    沈溪起身行禮:「見過林參議。」

    林涉明顯不太看好沈溪,一來是沈溪沒有對布政使司的人有所孝敬,二來沈溪這麼小的年歲就參加鄉試,他自己心裡也滿是妒忌,是以林涉臉上雖然掛著笑容,但這笑容卻極為勉強,目光只是略微看了沈溪一下,馬上就轉開了。

    吳省瑜卻眯眼打量沈溪。他一直把沈溪當作宿敵,可眼下他們正為人攻訐,此時應該站在同一個立場上才是。

    吳省瑜問道:「沈公子有何高論?」

    沈溪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輕輕一笑,拱手道:「高論談不上,在下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考上生員,這次又來參加鄉試的……說來也是慚愧啊……」

    「哈哈哈哈……」

    吳省瑜拚命要證明自己有真才實學,可轉過頭,比吳省瑜更年輕的沈溪,則完全是一副插科打諢的模樣。居然說自己連怎麼考上秀才的都不知。

    有人笑著問道:「沈公子,難不成你的秀才是被人冒名頂替考上的?」

    也有人道:「以沈公子的年歲,怕是想找替考之人,也難了些吧?若將吳公子稍微修飾一番。或者倒能幫上這個忙,哈哈。」

    雖然在座的都是以良好修為和涵養著稱的秀才,但文人相輕的毛病自古有之,遇到看不順眼的,馬上就能從消遣變成諷刺,並且以此作為他的技能來施展。樂此不疲。

    吳省瑜怒視沈溪,好像在責怪沈溪在這種時候還說「渾話」,等於是在打他的臉。

    就在眾人一陣哄笑結束,想聽聽沈溪還有什麼高見時,沈溪搖搖頭,輕嘆道:「或者是汀州地方的學子,體諒我年少,才有所相讓,也或者是在下運氣好。此番在下有幸能參加本屆鄉試,還希望運氣繼續好下去,若諸位可以……相讓的話,在下在這裡先謝過了。」

    說著沈溪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頓時讓在場的人臉色不好看了。

    有人喝斥:「考試就是考試,靠的是真才實學,何來相讓之說?」

    沈溪驚訝地問道:「考試是論才學的嗎?不是應該先論資排輩?年歲長學問必然就好?」

    這句話說出來,已經沒人再敢小視沈溪。

    剛開始時沈溪在那好似言笑,說自己連怎麼考上秀才的都不知,其實就是為了引出後面的論題來。

    鼓吹什麼學十幾年、幾十年,可無論學多少年,最後論的卻是學問,考的是文章,你就算學一百年,算是科場中的老資歷,可文章作得不好,照樣榜上無名。

    場面頗為尷尬,倒是林涉點了點頭,道:「沈公子說的話,倒也有幾分道理。勤學苦讀,每日當作兩日,一年也可作為兩年甚至三年……少年郎,自然也可金榜題名,哈哈。」

    林涉這麼說,其實是在給自己找臺階下。要不是他剛才把話說得太滿,也不會引來吳省瑜的反問,就沒有後來這麼多事了。

    沈溪恭敬行禮:「林參議所言極是,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若少年不求奮進,而要待年長之後,只怕心有旁騖而無法一心向學。學生對林參議的話,牢記在心,並時時以此來督促自己。」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7 22:22
第三四二章 不知分離苦

    這次文會,看似簡單,實則內幕重重。…。…

    其中不少人是事前就得悉考題的,而他們想方設法對林涉進行賄賂,但林涉從一開始就擺出一副不收禮的方正模樣,再有之後吳省瑜出來一鬧,令文會的氛圍顯得極不融洽。沒到半個時辰,林涉就以公務繁忙為由離開。

    大多數士子都是為了跟林涉攀關係而來,如今連正主都走了,他們自然也沒留下的必要,相繼告辭。

    蘇通覺得沈溪剛才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法子太過無禮,用這些人的話把他們的嘴給堵上,有點兒得罪人,趕緊拉著沈溪離開茶苑。

    「沈老弟,不是我說你,其實……與人爭執之事還是要儘量少做,不然的話,你我尚能留下來,到樓上品茗聽曲,總好過出來吹冷風啊。」

    過了中秋之後,天氣涼得很快,一陣風吹過,沈溪不由緊了緊衣衫。

    聽了蘇通的話,沈溪忍不住回頭看了茶苑一眼。

    茶苑這場盛會,在林涉走了之後才算是正式開始,一些無所事事的士子上到二樓,那裡不但有香茗供應,還有教坊司的姑娘。

    早已有人把花銷結清,可以自由自在地放浪形骸,對於許多成年的士子來說,算得上是樂不思蜀之所。

    沈溪搖了搖頭,以他的年歲,想貪戀溫柔,還是太過早了點兒。

    往回走的路上,蘇通又提醒:「沈老弟,此番鄉試尚無結果,為兄的意思,是給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人送些薄禮,你是否要湊上一份?」

    沈溪大概也能料到。鄉試現在進入最重要的批卷閱卷流程了。如今擺明瞭這次鄉試中有營私舞弊的狀況,知道有狀況還沒辦法把禮送出去的人最是慌張不過,落於人後的結果自然就是榜上無名。

    沈溪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之前已交了學貢,如今再送禮的話。手頭拮据無法應承。還是靜待放榜吧。」

    蘇通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

    其實鄉試閱卷期間,正是衙門裡風聲最緊之時,想要把禮物送上去很難。而且,就算把禮物送出去了。究竟有沒有效果也不好講。

    蘇通現在也沒有確切的穩妥管道送禮,原以為這次見到林涉會是個機會,但看樣子林涉這次出席文會並非是為收禮,倒好似是來與士子打個招呼,告訴士子們要送禮的話,應該在他身上想辦法。

    沈溪與蘇通作別,路上沒有任何耽擱直接返回客棧,尚在樓道上,沈明文氣衝衝地走了出來,喝問:「你去哪裡了?怎不叫上我一起?」

    沈溪回道:「我不過是出去見見朋友。讓他們幫忙打聽一下二伯的下落,為何要叫上大伯一起?」

    沈明文火冒三丈:「我問過尹掌櫃了,你明明是與蘇公子一起出去的,蘇公子是什麼人,他會幫你去找你二伯?根本就是出去飲酒作樂……你一身酒氣,還想瞞著我不成?」

    沈溪心想:「這大伯可真是以老賣老,以為自己人生經驗豐富,就可以咋呼我,卻不知我剛從茶苑出來,連茶都沒喝上兩口。你從哪裡聞出來的一身酒氣?」

當下沈溪沒好氣道:「大伯願意相信就相信,不信拉倒。我已跟三伯打過招呼,無論如何,再過幾日我們就要返鄉。」

    沈明文剛才還氣勢洶洶。聞言馬上換了副臉色:「別介意,七郎啊,我們等放榜以後再走,不是挺好的嗎?再者說了,我也很擔心你二伯,他這一去三年。也不知他日子過得如何……別忙著進屋,聽大伯說呀。」

    「砰」

    房門被沈溪重重地關上。

    沈明文討了個老大的沒趣,只能回屋去,因為車馬幫的弟兄正在樓梯口看著,時刻都不斷人,防止他再逃走。

    ……

    八月二十三,是沈溪和沈明堂商定回鄉的日子,可在這天,馬九打聽到一些沈明有的消息特意過來告知。

    「小掌櫃,我已經跟船行那邊的人打聽過了,三年前是有一批北方來的商賈,都是京城來的,做皮貨買賣,他們在福州逗留了些時日,臨走時,有人說見到二老爺上了船,跟著一起北上去了。」

    沈溪問道:「消息當真?」

    馬九歎道:「時間太過久遠,想具體問清楚也不太容易,可好幾個船工都說像。那些人說是要返回京城,不過到底是些什麼人,卻沒人知悉……頭些年那些人還經常到福州來做生意,可這兩年就沒再見來過了。」

    沈溪再詳問詢問一番,馬九把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道出來。

    隨後,沈溪跟沈明堂去了商會。沈溪讓馬九把那些說見過沈明有的人帶到分會總館,由他親自來問話。

    沈溪終於弄明白大致的情況。

    沈明有不是以苦力的身份上船,確實似是合夥人,非常受那些北方客商的「禮重」。根據送人的船工所言,那些人在閩江上游崇陽溪的崇安碼頭登岸,取道江西北上,返回京城。這些人帶有濃重的京腔,行事做派豪爽大方,這便是沈溪所知道的全部。

    沈溪本來以為,沈明有北上做生意,很可能是其找的藉口,也有可能是何于氏瞎編出來的,但現在看來,應該確有其事。

    但沈明有一沒本錢,二沒甚本事,還又饞又懶,憑什麼和人合夥做生意?

    沈明堂急道:「七郎,現在有你二伯的消息,看看……能不能找人去京城地界問問?」

    沈溪搖了搖頭,如今汀州商會不過在福建、江西和廣東一些地方有聯絡點,在南京城有個「辦事處」,湖廣以及江淮之地最多是派幾個人負責貨物採購,至於京師這麼遠的所在遠未涉及到。

    就算派人去找,京師那麼大,對於這些北方客商又不知根底,想去找那也無異於大海撈針。

    沈溪道:「三伯,我看這樣,我們還是先回汀州。把事情告訴祖母。現在至少證明二伯平安無事,只是人去了京城一時回不來,說不定二伯去京師真的是做大買賣呢!」他這麼說不過是安慰沈明堂。

    以沈明有的為人脾性,或者能靠一時口舌圓滑得到那些北方商賈的好感。等這些人發覺他不過是個酒囊飯袋,還想得到善待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沈明有想要「平安無事」,近乎妄想。

    沈明堂只得點頭:「是該回去了,唉!你二伯也是的,家裡有老有小。又不是揭不開鍋,為何要去京師那麼遠的地方,去了連封信都不寫回來。」

    二人回去後,把事情跟沈明文一說,沈明文怒道:「老二竟然去了京城?」

    沈溪在旁邊琢磨了一下,沈明文應該不是氣憤沈明有不顧家,而是走的時候居然沒叫上他一道。

    沈明堂道:「現在有了二哥的消息,也是時候回去了,娘那邊掛唸得緊。」

    沈明文氣呼呼往地上一坐:「還沒最後放榜,我連自己中沒中舉都不知。憑什麼走?要走也行,把老二找回來,我們一起走。他娘的,他自己跑去京城逍遙快活,害得我被人冤枉,說害了他,白白耽誤了三年時光……哼,休想讓我回那家門!」

    沈溪看出來了,沈明文這是準備耍賴。

    三年前,沈明文之所以會被老太太制服。一個是當時李氏和她兩個兒子戲演得好,讓他真以為會被投井溺斃。另外便是沈明文自覺理虧,害怕被老太太以他害了兄弟的命為由,送官府治罪。氣餒求饒,隨後被押回甯化,關了三年的小黑屋。

    現在沈明文知道沈明有不但沒死,日子很可能還過得很逍遙,他心裡就沒那麼自在了。二弟就這麼一聲不響走了,結果回頭什麼黑鍋都要我來背。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一賭氣,沈明文還真賴在地上不肯起來了。

    沈明堂沒辦法,只好軟言相勸。

    沈溪可不想跟沈明文廢話,直接對後面站著的兩個漢子招呼一下,二人上來就把沈明文往外抬。

    沈明文高聲嚷嚷:「來硬的也沒用,我就是不回去,路上我一頭撞死給你們看。」

    沈溪道:「要死也死在馬車上……死在客棧裡,髒了人家的地方。」

    沈明文被抬著,如同殺豬一般慘叫著,到了樓下,無論是店夥計還是客棧裡的客人都跑出來圍觀。

    出了客棧門口,沈明文直接被塞進車廂裡,沈明堂正要趕車,沈溪道:「若大伯路上真有事也不好。」

    沈明文在車廂裡,聽到這話趕緊道:「就是,趕緊把我放了!」

    沈溪馬上補充:「找根繩子把他手腳捆起來!」

    沈明堂踟躇道:「這……這不太好吧?」

    沈溪嘆道:「為了大伯能平安返回汀州,只能如此了。尹掌櫃,麻煩找幾條繩子過來,一條可能不夠,路上總需要換著繩子捆。」

    尹掌櫃先驚訝了一下,隨後反應過來,進去找繩子。

    就在眾人忙著按著沈明文,將其捆手捆腳時,與沈溪朝夕相伴多日的尹文,正牽著尹夫人的手,立在客棧門口,眼巴巴地望著沈溪,委屈的笑臉皺成了一團,若非拚命忍著,可能早就泣涕出聲了。

    「夫人,我要回去了。」沈溪過去對尹夫人行禮,目光更多落在尹文那張楚楚可憐的小臉上。

    尹夫人笑道:「也是啊,小當家考完試,如今連你伯父的下落也打聽到,是該走了……小雯,快跟少爺作別,昨兒個怎麼教你的?」

    尹文鬆開拉著尹夫人的手,好似剛學步的孩童一般,手裡捏著手帕,彆扭地行了個萬福禮,但這卻不是作別的禮,而是見面禮。

    「七郎,人捆好了,咱是不是該出發了?」沈明堂把沈明文捆好,問道。

    沈溪回頭看了一眼,微微壓低身子,笑著把尹文眼眶下面滑出來的淚珠給抹去,笑道:「等我回來啊。」

    小妮子稍微一愣,馬上咧開嘴笑了,小腦袋用力地點了點。

    她跟沈溪相處的日子不長,每次沈溪說「等我回來」,都是去不多時就回,她只需要安靜坐在那兒等著就好。

    這次她也以為沈溪只是離開一會兒,所以才會那麼開心。

    等沈溪上到馬車後,小妮子還抬起頭,眼巴巴地望著沈溪。

    直到馬車走遠了,她臉上的期待之色才略微黯淡下去,卻是微微斜著頭,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沈溪何時會歸來。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7 22:23
第三四三章 向盜匪問路

    沈明文路上一通呼嚎,路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剽掠人口,等辨別清楚沈明文那破鑼嗓子,迅速打消了這念頭。

    為避免麻煩,沈溪乾脆塞了塊破布到沈明文嘴裡,一下子安靜了。

    來的時候兩輛馬車,回去時變成三輛。

    馬九要留下來帶人搶地盤不能回汀州,但安排了四名車馬幫弟兄,幫忙沿途看守沈明文,同時把商會福州分會這邊的一些帳目押送回去,最重要的是照顧和保護沈溪這位商會的小當家。

    八月二十三從福州城出發,一路走半個月,仍舊是先到汀州府城,到了地頭後沈明文和沈明堂才回寧化。

    臨走前沈溪特別寫了信,告知大概的歸期。

    順著官道,沿途每到一地,進客棧住宿前都得先把沈明文從馬車裡抬出來,客棧的人往往帶著幾分驚訝,需要耐心解釋,老闆和夥計才會鬆口氣。

    偶爾遇到巡檢司的人,沈溪又得費一番口舌,非常的折磨人。

    要說沈明文這人真是笨得可以,沿途就算再怎麼反抗,也沒把沈溪和沈明堂等人歸類為「綁匪」,只是不斷用他「沈家長兄」的身份來教訓和威嚇。

但他顯然忘了,就算「長兄為父」,但老娘在世,而且老太太李氏那麼強勢,他的兄弟怎麼可能不聽老娘的話改聽他的?

    行了四天,一行人緊趕慢趕抵達泉州安溪縣城,在城裡好不容易找了家客棧住下,才發現小小的縣城裡聚集了不少商賈,似乎前面道路不通。

詳細問過後才得知,泉州地界倭寇肆虐,南安、同安等縣都有村子慘遭屠村慘禍。商賈不敢再繼續前行,前往漳州的官道已經中斷十幾天了。

    沈明文聽說後高聲叫道:「看看,我就說不能回去吧?這是老天爺不讓我們返鄉,趕快回福州城!」

    帶著一個神經病出門也是一件麻煩事!

    沈溪讓幾個車馬幫弟兄把沈明文抬到客棧房間。因為幾乎單間的客房均已爆滿,一行人只能暫時擠在連窗戶都沒有的大通鋪。

    如今房間緊俏,連通鋪裡住的也有相對有身份之人,其中包括一些剛考完鄉試,正在回鄉途中的秀才。

    因為沈溪這邊的人相對較多。七個人,正好跟一個叫李曲的考生一道包下一間通鋪房。李曲也是到省城趕考的秀才,漳州府龍溪人,年約二十出頭,身邊帶著兩個十六七歲的小廝,這樣兩邊加起來十個人,正好擠在一間通鋪房裡。

    沈溪把自己和沈明文也是鄉試秀才的身份相告,兩邊馬上關係增進不少。

    李曲知道沈溪來自汀州府後,有些感慨:「你們那兒可比我們龍溪遠多了。也是晦氣,鄉試考得不好。如今連回鄉的路都被堵了,這要是耽擱時日,家裡那邊肯定會以為出了什麼事,擔心死了。」

    沈溪點頭道:「說的也是,李兄有何打算?」

    李曲擺擺手道:「能有何打算?我準備往北繞延平府,走大田繞漳平,雖然道路難行,但總算比留在這裡乾等強。官兵那邊也不知何時才能解決四處流竄的倭寇。」

    沈溪算了算時日,若回福州再出發,真不如走延平府這條路。

    等到了大田。不管是走永安還是繞道漳平、龍岩、上杭都好走。若是與李曲同行,路上能做個伴相互照應。

    沈溪把自己想法說出來,李曲笑道:「能跟沈公子幾位一同走,倒是在下的榮幸。」

    李曲說這話時。特意看了看沈溪所帶的四名車馬幫弟兄,意思是,我們主僕三人,要走山路人多才好上路。要知道李曲的兩個小廝都是書僮,挑挑扛扛都沒力氣,更別說是若是遇到山賊與之搏鬥了。

    兩邊一合計。第二天一同北上。

    一共四輛馬車,往北走了半天,道路開始變得崎嶇難行。

    因為是走山路,很多路段都不利於馬車通行,只能下來步行,一些細窄而陡峭的路段,沈溪也要下馬推車,或者是找東西墊車輪,只有沈明文可以跟大爺一樣,在馬車上悠然自在。

    就算如此,向北走了兩天後,不可避免地出現一件讓人非常噁心的事情。

    迷路了!

    兩邊一共十個人,從來沒走過這條道,只是在路上大致問了下方向。鄉民說沿著山路走,過幾個山頭有條官道可以往延平府大田縣城而去,結果一路走下去卻是崇山峻嶺。

    嶺南這地方,瘴氣多,必須要晴天朗日的才好行路,這樣兩天走下來,人困馬乏,還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

    李曲看著前面彎彎曲曲的道路,滿臉為難之色:「說是走一天就能看見官道,可咱走了兩天多,怎就看不見一條稍微寬敞點兒的道路?而且咱們不是向北,反倒一直在往東邊山上走,不會走下去沒路了吧?」

    沈溪看著周邊陌生的環境,一時間也有一種無力感。

    群山環繞,如同身處原始叢林中一樣,即便找個相對高點兒的峰巒,也分不清楚方向,只能看到一座山接著一座山,四週一片荒涼,別說是道路了,連塊農田都看不到。

    本來借助太陽,就算迷路也能大致辨別方向,可之後一天馬上又是小雨連綿,不但山路越發難走,連方向也不太好判斷。

    沈溪雖然能通過一些簡單的技巧來判斷方向,比如山陰還是山陽,林木的稀疏等等,但卻沒有指南針,走的方向只能判斷個大概,又不能離開道路走荒山野嶺,有時候明知道是要往北方向去,可道路就是折向東南,還得硬著頭皮沿著路繼續向前走。

    九月初二這天傍晚,已是從泉州安溪縣城往北走的第五天,一行人徹底熬不住了,在道路旁找了塊相對平坦的地方落腳,簡單吃了些乾糧。人鑽進馬車裡,倚靠車廂遮雨休息。

    沈溪躺了下來,正當他睡得迷迷糊糊時,突然聽到一陣嘈雜聲。好像有馬匹往這面而來。

    外面不是官道,而是山路,馬怎會到這種地方來?

    「什麼人,可是賊人?」

    外面已經叫囂起來,沈溪從車廂裡爬到車架上。遠遠見到不少火把,就好像巡查的官兵一般。

    李曲嚇得魂飛魄散,趕緊下車,上前去行禮:「我等並非賊匪,乃是過往的書生。」

    誰知那些人中當頭騎馬的漢子冷笑道:「不是最好,我們卻是盜匪。來人,把他們的馬給卸了……」

    沈溪有種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感覺,也幸好對方是閩中一代的口音,不然沈溪只能當這些突然造訪的不速之客是一群倭寇。

    上來一群人,手持刀槍大聲喝罵。把人趕到一邊淋雨。

    天黑得厲害,這些山賊本來舉著的火把就不是很多,沈溪一時摸不清楚狀況,那邊似乎對馬車車廂不怎麼感興趣,只是把四匹馬的馬蹶子給卸下來,把馬牽走,但車廂裡的包袱和箱子一律打開,帳本什麼的這些山賊看不上眼,衣服和細軟則被這些山賊劫掠一空。

    「扯乎。」

    一眾山賊少說也有三四十人,遵從劫財不劫人的原則。搶完了就要走。

    此時卻有一名年輕些的漢子從後面上來,問道:「人就這麼放著不管?要他們身上藏著值錢的東西呢?」

    年長一些的漢子冷聲道:「咱出來做買賣,最重要的是做人留一線,你看這些人。又不是做買賣的,身上能藏著何物?」

    「那可一不定,他們馬車裡有帳簿,亂七八糟不知寫著什麼。聽說汀州地面的商賈,來往用的都是一種叫銀票的東西,那玩意兒一張可值幾十貫錢。藏在身上有什麼好稀奇的?」

    說著,那年輕人已經帶著人手到了沈溪幾個身前。

    李曲連忙道:「這位兄弟,我們不是汀州地面來的,沒有銀票。」

    年輕賊匪道:「那可說不準。搜!」

    一聲令下,馬上有人往李曲等人身上摸索,最後掏出幾個錢袋,裡面有銅板和散碎銀子,加起來不過二三兩的模樣。

那邊年長的匪首看情況有些僵持,走過來一把抓住年輕賊匪的胳膊:「得饒人處且饒人!」

    「三叔,我爹常說,您已經老了,有些事不該太仁慈,咱做的是殺頭的買賣,若這些人是官兵,你以為我們會有什麼下場?要是不能養活寨子裡的人,誰肯為我們賣命?」

    年老的喝道:「人在外,千萬不能露底!」

    年輕賊匪冷笑:「我叫你一聲三叔,算什麼露底?」

    沈溪沒想到,這些個山賊出來搶劫,自己反倒起了爭執。

    最後還是那年輕的賊匪更為堅持,不顧年長的匪首阻止,把剩下幾個人身上全搜了一遍,只剩下沈溪一人立在那兒。

    「三叔」有些氣惱:「走了走了,再不走,若有人逃走通風報信,我等想走也來不及了。」

    年輕的笑道:「這是什麼地方,大山窪子,從這裡出去,最近也要走十多里路,再找到官兵,怎麼也要走上個三四十里。怕什麼?」

    沈溪一聽,心裡反倒踏實了,原來走了這幾天山路,眼看就要走到頭了,還有十多里路就能離開這崇山峻嶺。沈溪道:「這位大哥,敢問一句,接下去應該怎麼走?是順著路走,還是走旁邊的小道?」

    那年輕的一聽心頭火起:「呀哈,我現在要搶你,你卻跑來跟我問路?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

    沈溪趕緊把懷裡能掏的東西全部掏出來,遞上前:「就這麼多,您看看。」

    年輕人讓人把火把拿過來,把沈溪遞上的東西抓過來一看,頓時張大了嘴巴,他旁邊那些賊匪也都驚呆了。

    光是二兩重的小銀錁就有七八個,還有散碎的銀子和銅板,加起來足足有二十多兩,更重要的是沈溪懷裡有幾張小額銀票,加起來足足有四五十兩銀子。

    「看不出來啊。」一堆人把沈溪圍起來,「身上還藏有什麼東西,說!」

    沈溪苦笑道:「幾位,我們只是去省城趕考的書生,這是我們路上帶的盤纏,就這麼多,不信你們搜。」

    年輕的冷聲道:「那可指不定,讀書人平日最是狡猾,指不定在我們來之前,把值錢的東西在什麼犄角旮旯裡,等我們走了,再拿出來。哥幾個,把周圍仔仔細細搜一遍。」

    沈溪非常無奈。

    就在這時,偏偏有個不怕事大的在那兒嚷嚷:「好你個七郎,居然私藏這麼多銀子,我不過是想喝杯酒你都那麼摳門兒,真他娘的是個白眼狼啊!」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7 22:24
第三四四章 失敬

    「老傢伙,再嚷把你舌頭割了。」

    年輕的賊匪脾氣不好,過去一巴掌甩在沈明文的臉上,回到沈溪面前,「小娃子,說吧,你把東**到哪兒去了,說出來保你們平安無事。」

    沈溪解釋道:「我有的都主動給你了,我們本就是到福州趕考的秀才,又非做生意,四五十兩銀子已經算是大手筆了好不好?」

    雨越下越大,那些賊匪在周圍翻查了半晌卻是遍尋無獲。年輕賊匪厲聲道:「找不到,把人帶回去,慢慢審問。」

    「三叔」走過來,阻止道:「不可,山寨的規矩,劫財可以,切不可做那綁人勒索之事,否則我等與賊人何異?」

    年輕賊匪冷笑道:「我爹糊塗,三叔怎也跟著糊塗了?我們不把自己當賊,別人就不當我們是賊了?把人押走!」

    沈溪道:「這位少俠,為了避免誤會,可否給我們蒙上眼睛……我們不想認清上山的路,再說這天黑夜盲的,我們就算是想知道身在何方也難,所以不用擔心將來我們帶官軍來圍剿你們。」

    「若有可行的話,查清楚後最好早點兒把我們送下山,我們無意與你們為敵。」

    年輕賊匪道:「麻煩事還挺多……行,給他們蒙上眼睛。帶走。」

    面對眾多賊匪,就算沈溪這邊有十個人,也不敢正面相鬥,沈溪琢磨能否在半道逃走,去搬救兵,但又怕地方官府不作為。

    在這福建之地,少數民族衝突和盜匪比比皆是,地方官府想管都管不過來,如今官軍清剿的重點是泉州沿海地區的倭寇。更沒心思理會這些山窩裡的賊匪。

    沈溪被人蒙上眼,冒著雨往山上走,摸索著走了大約五六里山路,路上不知跌了多少跟鬥。才聽到「嘎吱」的開門聲,應該是山寨門被打開。因為接連摔跤,沈溪這時候臉上蒙著的黑布已經被蹭得大為鬆動。

    沈溪往周圍看了看,是個漆黑一片好似半山窪地的所在,入目處零散分佈著一些屋舍。並非印象中那種山賊的寨子,更像是一個普通的村落。

    隨著眾人歸來,男女老幼出來迎接,看來這些人並非是職業山賊,而是以務農和打獵為主,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順帶攔路搶劫。

    沈溪等人被關進柴房,隨著門「砰」地一聲關上,再次陷入到了黑暗中。

    過了盞茶工夫,聽到四周逐漸變得安靜下來。被擄掠來的一行人不知身處何方,心中的恐懼越來越盛,李曲跪在那兒哀嚎:「這……這是何地?」

    「李兄不要喧譁。」沈溪趕忙提醒。

    沈溪話剛說完,正好有人打開柴房門,準備往裡面丟一些吃食。這會兒沈明文剛把手上的繩子蹭開,取下蒙在臉上的黑布,正湊到柴房門前向外瞅,準備找機會開溜,差點兒與進來的人撞個滿懷。

    「想跑!?」

    上來兩個人把沈明文按在牆角一頓狠揍,隨後山賊中那個「三叔」走了進來。喝止打人的年輕後生,把地上的吃食撿起來丟到沈明文跟前。

    沈明文趴在地上呻吟了一會兒,鼻子湊到吃的東西前嗅了嗅,隨後趕緊撿起來往嘴裡塞。也不管幹不乾淨。

    沈溪從蒙眼布的縫隙看出去,心中不由嘆息:

    沈明文這是餓死鬼托生啊!?根本就看不清楚丟進來的是什麼東西抓起就吃,就好像幾天沒吃一樣。

    等門重新關上,重新被綁上雙手並蒙上黑布的沈明文才理直氣壯道:「你們不知道,有力氣才能逃跑。這頓不吃,不知道得等到什麼時候了。」

    聽起來是那麼個理兒。可是從沈明文這個慫貨嘴裡說出來就有些不太對味。

    外面多少有些亮光,柴房裡則漆黑一片。

    李曲的兩個小廝都是膽小之輩,這時候他們拚命挪到李曲身邊,幾乎是哭喊著問道:「少爺,我們可怎麼辦才好啊?」

    沈溪沒去理會,走到四個車馬幫弟兄跟前,這四位近來跟著馬九在福州城裡搶地盤,打打殺殺的事沒少做,沈溪叫他們暫時別衝動,見機行事,看看能否趁著夜深人靜解決看守的人,悄悄摸下山。

    以沈溪之前觀察,山寨的防備異常鬆懈,要離開這兒似乎並不是很難。

    ……

    沈溪本以為置身虎口,怎麼說山寨裡的人也應該過來「提審」,問問有什麼貴重東西被私藏起來了,可一直過了半個時辰,仍不見有人來。

    倒是門口不時傳來說話的聲音。

    柴房外留下幾個「山賊」把守,因為柴房門緊鎖,裡面的人雙手被綁著,這幾個看守的賊匪非常懈怠,根本就沒有留意柴房裡的動靜。

    這幾個賊人一直在說「大當家」和「三當家」的事,其中也有不少關於「少當家」的。

    沈溪大概聽了一下,基本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其實他剛才就看出端倪了……這是老部下和接班人之間的矛盾,這山寨的「大當家」應該尚在人世,將來會把山寨傳給他兒子,但跟「大當家」打天下的弟兄則不怎麼相信這個後輩。

    可寨子裡的年輕人似乎都站在「少當家」一邊,年老的一代只圖眼前安穩,不希望招惹事端,可年輕人有的是拚勁,想跟著「少當家」幹一番大事,兩代人價值取向不同,使得山寨新老兩代人看起來矛盾深重。

    「三當家……」

    外面突然傳來招呼聲,原來是之前跟「少當家」一起出去劫掠的「三當家」過來了,只聽那「三當家」說道:「大當家要見裡面的人。」

    很快進來幾個青壯,把沈溪、沈明文和李曲三人扭送出門。看來山寨頭領要見這十個人中能管事的。

    因為沈明堂打扮得土裡土氣,跟個下人一般,沒什麼氣勢,賊人將他當作是個普通的僕從。

    從柴房出來時,外面的雨已經停了,不過寨子裡的道路極為泥濘。這個山寨不似普通山村,房屋並非泥土磚石結構。大多是底層懸空的木樓,只有寥寥幾棟屋子是由石條砌成。村子不怎麼大,估計也就幾十戶人家。

    走了一會兒,眼前突然有了光亮。是一間寬敞如同議事廳的房子,沈溪三人被推了進去。

    剛進屋,李曲被蒙著眼,不明白眼前狀況,「噗通」一聲跪到了地上。

    「各位當家的。鄙人只是個路過的秀才,家裡有幾畝薄地,上有高堂,下有妻兒,還請諸位當家的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少當家」往李曲身邊走過去:「他娘的,廢話怎這麼多?」一腳踹在李曲腹部,李曲疼得在地上直打滾。

    「少當家」還想動手,就聽一聲頗有威儀的喝止聲傳來:「住手!」

    聲音蒼勁有力,沈溪心想,這位應該就是山寨頭領了。聽他中氣十足。應該沒什麼大病大災,尚未到傳位的時候。

    「爹,人綁都綁回來了,打他兩下又怎麼著?囉囉嗦嗦的,聽著就讓人心煩。」少當家語氣中帶著幾分不服氣。

    旁邊一個渾厚的女子聲音傳來:「爹讓你停你就得停下來!」

    沈溪頭稍微往那邊轉了轉,儘管他雙手被捆縛著,眼睛也有布條蒙著,但由於布條早已鬆動,沈溪能透過縫隙稍微看個大概。

    正堂堂口下方擺著把椅子,上面坐著個四旬的中年漢子。這漢子左右各有一人,如同護法一般,其中一個正是帶他們進來的「三當家」,另一邊則是個身材渾厚之人。沈溪剛進門時以為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個女的,還是山寨首領的女兒。

    「少當家」怒道:「我跟爹說話,你一個女流之輩插什麼嘴?」

    那女子一聽火了,「噠噠噠」大跨步上前來。一拳就往「少當家」面門招呼。

    「少當家」伸手去格擋,結果那女子只是虛招,一把將男子雙臂拿住,腳下一沉,紮起馬步,一聲「著」,如同倒拔垂楊柳一般,直接把「少當家」給原地「拔」了起來。

    「拔起來」還不算,直接就地轉圈,「少當家」剛才還氣勢洶洶,此時在那兒「嗚哩哇呀」大叫一通,最後連聲求饒:「……老妹,有話好商量……啊,放我下去!」

    女子做這些,在場沒一個人阻攔,顯然這女子很得山寨首領的器重。那邊「三當家」看了不由搖搖頭,很顯然,他覺得這女子更適合當山寨首領,可惜是個女兒身,沒辦法服眾。

    女子轉了十幾圈,這才把人放下,她兄長整個人都是暈的,癱坐在地上一時間起不來。

    「大當家」擺擺手:「記住,這是給你個教訓!這裡是議事堂,我人還在,輪不到你們這些後生說話。」

    「敢問一句,哪位是汀州商會的管事?」

    沈明文這時候開始抖機靈:「我們不是汀州人,是從福州來的。」他那濃重的閩西口音,頗有點兒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

    「大當家」看著沈明文:「你是主事者?」

    沈明文挺起腰板:「吾乃讀書人,豈能與販夫走卒同流?」

    「大當家」搖搖頭:「你們既不是汀州商會中人,怎會有他們的帳本?難不成,這帳本是你們盜取的?本想留你們一命,看來有些難度啊!」

    沈溪心說,這分明是逼我們坦白從寬嘛,當即高聲道:「這位當家的不用問了,在下是汀州商會的人,這次我與我家大伯去福州參加鄉試,順帶將商會福州分會的帳目帶回鄉查驗。」

    「大當家」點點頭:「這還像句話,既然是回汀州,怎到我延平地面來了?」

    沈溪不卑不亢回道:「近日泉州府倭寇肆虐,公然在官道搶掠商賈行人,滋擾地方百姓,據說還有地方整村被屠滅的慘禍發生……官府正在全力圍剿,我等不得已只能北上,本欲借道大田轉而向西經龍岩、上杭等地返鄉,沒想到人生地不熟,走了幾天都沒走出這片大山,誤入貴地。」

    「哦。」

    「大當家」終於釋然,一擺手,那女子往沈溪這面走過來,一把將沈溪的眼罩給摘了下來。

    沈溪趕忙把眼睛閉上:「諸位英雄,在下知道規矩,見光死……我什麼都沒看到,也不準備記下諸位好漢的模樣,還請高抬貴手。」

    「大當家」笑了起來,道:「伶牙俐齒,倒不似個少年郎,你說與令伯參加鄉試,這麼說來,你這年歲也是生員咯?」

    沈溪閉著眼低下頭,拱拱手道:「不才,頭年裡汀州府院試,在下居第二。」

    「大當家」起身拱手還禮:「居然是個小秀才公,失敬失敬。」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7 22:24
第三四五章 入夥

    沈溪可不想認清這些賊首的模樣。

    賊人都不想露出真容,一旦瞧清楚這些人的模樣,就別想下山了。

    「大當家」見沈溪一臉迴避之色,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笑道:「老朽聽聞,汀州商會會長,乃是一位夫人……不知小秀才公與這位夫人怎麼稱呼?」

    沈溪道:「我們兩家人沒有血緣關係,商會會長寡居,本姓孫,夫家姓陸,是為陸孫氏。在下姓沈,母親在陸夫人手下幫忙做事,兩家人關係緊密。平日裡,在下稱呼陸夫人一聲姨。」

    「哦!?」

    「大當家」仍舊帶著一絲懷疑。

    以沈溪的表現來看,對他們防備很深,可突然間卻把兩家人的關係這麼坦誠地說出來,難免讓人老成精的「大當家」懷疑沈溪此話的真偽。過了一會兒,方才問道:「沈公子如今是何歲數?」

    沈溪道:「年方十二。」

    「大當家」微微點頭:「十二歲就能中生員,自我大明太祖開國以來,福建省內算得上是第一人。沈公子,你毋須這般與我等劃清界限,抬頭說話便是。」

    沈溪繼續閉著眼,耷拉著腦袋。

    站在沈溪面前那女子用渾厚的聲音道:「讓你抬起頭說話,聽到沒有?」

    這下沈溪沒轍了,只能抬起頭,首先入眼的是一個高挑的女子……這女子約莫十六七歲,但身高約有一米八,手和腿沒有想像的那麼粗壯,倒是非常勻稱,有著一張漂亮的鵝蛋臉,頭髮略微有些淩亂,眼睛很大。鼻樑高挺,模樣俊俏,只是眸子無神,看上去略顯憨厚。

    她上身穿著件圓領半袖的比甲。裡面是黑色打著補丁的長袖裡襯,與一般女子著裙不同,這女子下身是條緊身的粗布衫褲,腳下踩著一雙四處漏風的草鞋,一根根腳趾頭俏皮地露在外面。

    一看這狀況。沈溪就知道山寨的光景不怎麼好。

    而另一邊,四十多歲的「大當家」坐在正堂的椅子上,除了有剛才的「三當家」作陪,旁邊還站著幾個年齡不等的漢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這些人均衣衫破舊,沒一個看上去有土匪的暴發戶氣質。

    沈溪拱拱手道:「諸位當家的有禮。」

    「大當家」笑道:「沈公子倒是客氣,這次是犬子無禮,把幾位給請上山來……」

    是請上山的?明明是把我們綁來的好吧?

    「……錯有錯著,我等本是汀州府上杭縣人,十幾年前嶺南之地遭災。我等不得已才搬到這山林中來,平日不過是務農與狩獵為生,只是今年世道不怎麼好,實在撐不下去了,不得已才對爾等有所冒犯。」

    沈溪心想:「你們落草為寇十幾年,到今年正好過不下去,於是沿途搶劫,適逢遇上我?這種鬼話誰信?」

    心裡不信,嘴上卻要深信不疑,沈溪道:「並無冒犯。一點兒盤纏,當作見面禮便是。只是我與伯父,還有幾位僕人想早些離開,進城趕考兩三月時間。家人正盼著歸去。」

    「大當家」點頭道:「沈公子出來日子久了,理應回鄉……不妨由老朽親自送你回去如何?」

    「還是不要了吧!?」沈溪搖頭苦笑,這是覺得他回答得不夠誠實,然後出言威脅?

    「明人不說暗話,沈公子,是這樣的。」

    「大當家」神色帶著幾分嚴峻。眼睛潮紅:「先前幾年風調雨順,我們自己種點兒莊稼,平日再打打獵,日子過得尚可。可惜頭兩年大水之後,這周邊蟲災不斷,土地欠收,跟著地方官府下令嚴查流民,沒有戶籍隨時都有可能被抓起來,咱們打到獵物到鎮上換米糧和鹽巴都很困難……」

    「那些巡檢司的人專門盯著咱們,一旦碰上便群起而攻之,若運氣不好的話,很可能丟了性命,人頭還被他們拿回去請賞……」

    「這幾年倭寇在沿海一代橫行,福建都司幾次派兵平倭,想來戰事已到關鍵時刻,等倭寇一除,方指揮使難免會調兵,將這遠近的山寨一舉蕩平。」

    沈溪想了想,方貫明年就要卸任福建都指揮使的職務,今年不是應該求平穩過渡嗎?若福建都司真要弄出什麼大動靜,只能解釋為,方貫不是卸任,而是要繼續高昇。

    都指揮使已經是一省最高軍事長官,方貫再繼續陞官的話,就只有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甚至是左右都督,前者是從一品的大員,後者更是正一品的朝官。

    在這其中,前軍都督府領在京留守前衛、龍驤衛、豹韜衛,在外湖廣都司、福建都司、福建行都司、江西都司、廣東都司、湖廣行都司、興都留守司、直隸九江衛,有南京前軍都督府所屬各衛。

    也就是說,方貫在福建大動刀兵,其覬覦的官職,很有可能是前軍都督府的左右都督。

    五軍都督府和兵部都聽命於皇帝,五軍都督府調有統兵權而無調兵權,兵部擁有調兵權而無統兵權,五軍都督府和兵部相互節制,互不統屬。

    沈溪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道:「這與我等有何關係?」

    「大當家」道:「眼看窮途末路,老朽只能另圖出路,聽聞汀州商會擴張迅速,正在四處招攬人手,所以……沈公子應該明白老朽之意吧?」

    沈溪點了點頭。

    這顯然不是一群閉目塞聽的搶匪,更好像是一支隱藏在深山裡的軍隊,居然對外面的消息打探得一清二楚,知道汀州商會不說,還知道方貫平倭,並預測方貫要高昇,臨卸任前準備弄點兒大陣仗出來。

    沈溪道:「這等事在下可做不了主。」

    「大當家」正色道:「所以老朽準備親自往汀州府一趟,想與商會的陸夫人開誠佈公商議一番,讓我等掛靠商會名下,謀個生計。」

    沈溪心中暗罵,這是赤果果的威脅啊。這種情況我能說不行嗎?你們一群山賊,現在不去向朝廷投誠,接受招安,反而要到商會來打下手。

誰敢信任你們?別是另有圖謀吧……要不就是準備把我們綁回汀州府,跟惠娘討要贖金!

    「既然大當家願意同往,那自然再好不過……不知何時出發?」沈溪掛著勉強的笑容問道。

    「總要準備一日,待老朽將山裡的事情交待好,後天一清早。親自帶人送幾位回汀州府!」

    ……

    沈溪不知這「大當家」到底是幾個意思,但好在有一點,他們暫時恢復了賓客的身份,從柴房搬到了普通的民房。

    雖然不管怎麼看,民房跟柴房的條件差不多,被子破舊,裡面不是彈好的棉花,而是粗製的麻絮。

    棉花大約在南北朝時期便傳入中國,但多當作觀賞植物,元初棉花種植得到廣泛發展。元世祖在江南各地設置「木棉提舉司」,專門督課棉植,徵收棉布。

    到了明朝中葉,一床棉被的價格需要三四百文,但一般人家還是能買得起的,畢竟棉被這東西,一用就可以用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只需久不久彈一下即可。

    至於臥房的床鋪,只是簡單用木板拼起來,甚至不如沈溪在貢院號舍裡的睡眠條件。

    那身材高挑的女子走進來。見沈溪正拿著被子在那兒端詳,腮幫子鼓得緊緊的:「不許把被子弄髒!」

    「嗯!?」

    沈溪稍微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女子這麼緊張,難道這床被子是她的?

    被擄上山的一共十個人。安排在三間房裡,這山上的木屋外面,別說是圍牆了,連柵欄都沒有,也就談不上有院子。

    沈溪、沈明文和李曲住一間房,除了沈溪的被子看上去算是人蓋的。另外兩人只有編織好的稻草禦寒。

    「七郎,你為人孝順,把這床被子給大伯蓋,如何?」沈明文嬉皮笑臉地走過來對沈溪道。

    沈溪把桐油燈吹滅,抱起被子走到自己睡的木板上,先躺下來,被子往身上一搭,直接頭朝裡,閉上眼睛,根本就不看沈明文。

    沈明文討了個老大沒趣,嘴裡嘟囔幾句,無可奈何地回到臥房一角,抓起稻草蓋在身上,蜷成一團睡覺。

    第二天天沒亮,房間的木門被人一腳踹開,那女子緊張兮兮地一把將沈溪身上蓋著的被子掀起來,攬在懷裡仔細打量一番,顯得非常心疼。

    「都說了讓你好好蓋,你怎弄到地上去了?」女子氣呼呼地看著沈溪,握緊了拳頭,隨時都可能打人。

    沈溪心裡直叫冤枉,這睡的根本就不是床,而是拼接的木板,他半夜自己還滾下床一次呢,被子想乾乾淨淨的確實有些困難。

    沈溪心道:「大姐,你們山寨的條件是不好,可等把我們送回去收了贖金,想買多少床被子都行啊。」

    就在女子越想越氣,大有揮拳暴揍沈溪一頓解氣時,「大當家」從門口進來:「不得對客人無禮。沈公子,事情老朽已經交待好了,今日可以提前動身。」

    沈溪心說能走還是早點兒走為妙,在這山裡再住上幾天,就快跟野人差不多了。

    沈溪、沈明文與李曲三人從房裡出來,外面天剛濛濛亮,沈溪昨夜根本無暇打量這山寨的佈局,現在一看,窪地裡零星分佈有三十多棟木樓以及兩三座石頭房子,還有條小路通往密林深處,林子裡應該還有些屋舍。

    昨夜一起出去搶劫的男丁約有四五十人,以二比一的比率計算,寨子裡男丁大約百人左右,加上老人和婦孺,應該有兩三百丁口,規模其實不算小了。

    高挑女子抱著被子跟在後面,顯得極為不忿。

    早餐吃的是野菜熬煮的稀粥,味道很古怪,有些難以下嚥。「大當家」笑道:「幾位別嫌棄,我們山上日子不好過,只能吃這些。」

    沈溪從出生開始就吃野菜,只是許久不吃了,突然碰到有些不太習慣,但連喝幾口也就適應了,依然是熟悉的寡淡味道,跟當初的感覺一樣,要是能在這野菜粥裡加點兒鹽巴就好了。

    只見這寨子裡許多人,面相看起來還很年輕,但頭上已經是白頭斑斑,可見這山裡難以接觸到鹽的日子是多麼難熬。

    吃過早飯,一行人下山,「大當家」為表示誠意,把昨天搶劫來的東西如數歸還。

    當然,銀票、銀兩和銅板倒還能如數,可衣服和鞋子有的已經穿在人身上了,要回來的意義已然不大。

    沈溪昨夜漆黑看不清楚,今天再一看,這哪裡是個土匪窩,簡直是丐幫分舵啊!那些青壯一個個身上穿得破破爛爛,手上拿著的根本就不是兵器,而是什麼鋤頭、鏟子,腳上沒一個穿布鞋和靴子的,清一色都是草鞋,大多數人都露著腳指頭。

    「看什麼看!下山!」山寨門口,「少當家」對沈溪幾人喝斥道。

    「大當家」帶著女兒出遠門,「少當家」在「三當家」輔佐下,臨時接管寨子大權,顯得有些趾高氣揚。

    沈溪心想,難怪那些年輕人不想跟「大當家」混日子,這山賊當得比乞丐還要悽慘,這放誰身上受得了?

    剛下山,李曲就下跪磕頭:「大當家,我家中尚有妻兒老小,不能遠行汀州,求您大發慈悲。」

    「大當家」冷笑一下:「不告官?」

    李曲發誓道:「絕不告官,告官天打五雷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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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六章 沒見過世面

    「大當家」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李曲身上,他本就有意放李曲離開,但作為一個山賊頭子,可不會輕易相信別人的誓言。

    「大當家」道:「姑且信你一次,不過為防止你帶官兵來,且要與我等同行,這一路上要矇住你們的眼睛,到分岔路時,再放你們離去!」

    李曲一聽感恩戴德:「謝過大當家。」

    「大當家」對李曲不信任,反倒對沈溪這邊的人客客氣氣,連眼睛都不用蒙,好像根本就不擔心沈溪指點官兵前來圍剿。

    一行人又走了一天,才算走出大山,回歸官道,但延平府靠南的地界很荒蕪,官道根本就沒什麼人走。

    又走了一天,終於到了大田,晚上在鎮子裡的客棧落腳。

    一行二十幾個人,算得上是客棧的大主顧。

    客店掌櫃親自迎了出來,卻不知這些人中誰是帶頭的,此時李曲主僕三人的眼罩已經拿下,畢竟已經到官道了,也不怕他認出路來。最後沈溪主動站出來道:「給我們安排幾間房,地方夠住嗎?」

    店掌櫃臉上帶著歉意:「要說我們的空房不少,就看你們……幾個人住一間。若不行,還有通鋪……」

    沈溪用詢問的眼神看著「大當家」。「大當家」笑道:「我們是山野村夫,住通鋪就挺好。」

    沈明文趕緊表態:「你們住通鋪可以,我不行,掌櫃來一間上房。」

    沈溪真想給沈明文一巴掌,真當這是遊山玩水呢?跟一群山賊同行,還這麼喜歡出風頭。真不知「死」字怎麼寫的。

    沈溪看著「大當家」道:「要不這樣,先住客房,如果不夠再考慮通鋪……」

    「大當家」笑著點了點頭,一行人進到客棧,背後就聽店夥計對客棧掌櫃嘀咕:「這都什麼人啊?」

    這一行人裡,有看起來像是讀書人的斯文人。還帶著小廝僕從,但難以理解的是為何有些跟窮叫花子一樣的人跟在後面。

    進到客棧,沈溪先到櫃檯把房間預定下來,一共七間空房都給包下,剩下的人只能去睡通鋪。

    為了讓掌櫃放心,沈溪先將房錢結了。

    任何時候,都是有錢好辦事,只要有銀子別人就當你是大爺。剛才店夥計嘴上還在抱怨,此時已經換了副嘴臉。笑容那叫一個燦爛,端茶遞水甚是慇勤。

    「大當家」雖然看起來對沈溪等人禮遇有加,但還是怕有人逃出去通風報信,所以每個房間都派人在外面守夜,此舉讓店掌櫃有些不太明白,沈溪耐心解釋道:「近來福建地面不太平,倭寇四處出沒,我等出門在外。怕有危險,所以找人沿途護送。」

    掌櫃這才釋然:「原來如此。客官您若還有什麼吩咐,儘管知會便是。」

    沈溪擺擺手讓掌櫃自便,他折身回房,而與他同房的正好是「大當家」的女兒,也就是這一路上對沈溪憤憤不已的女子。

    這女子似乎挺記仇,沈溪把她的麻被弄髒了。她一路上都瞪著沈溪,好像要把這仇記到天荒地老。

    「這位……姑娘,你睡床,我睡地鋪,你看可好?」沈溪試探著問道。

    女子憤恨的目光轉而有幾分不解。以她的學識和閱歷,根本聽不懂沈溪這兩句文縐縐的話。

    沈溪到現在都不知道她到底幾歲,看上去十六七歲,身材卻比絕大多數男人都要高,這年頭能長到一米八的女人,絕對是女人中的怪物。

    「你睡上面!」女子頓了半晌後,終於說了一句。

    沈溪笑了笑,先過去把床鋪整理好,正要幫女子打地鋪,外面有說話聲傳來,原來是店家要給各個房間送晚餐。

    沈溪把自己和女子的晚餐端進來,就見守在門口的幾人已經盤膝坐了下來,在那兒捧著米團吃得正香,若不知的還真以為是乞丐呢,令過來送飯的店夥計直皺眉頭。

    等沈溪關上門回來,女子已把桌上的飯菜全都送進嘴裡,正大眼瞪小眼看著沈溪。

    「都吃光了?」

    沈溪還沒反應過來,他不過是把飯端進來然後到門口看看,順帶關個門,女子不但把自己那份兒給吃了,連他的也沒放過。

    女子道:「走了一天,肚子有些餓。」

    沈溪苦笑:「那吃飽了沒?」

    女子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沈溪非常無奈,自己肚子還餓著呢,正要開門下樓去叫吃的,女子跟了過來:「我跟你一起去。」

    沈溪沒說什麼,二人一起下樓,又點了一份米飯。

    好在正值晚上開飯的時候,客棧裡準備的大米飯尚有富餘,但這次只有飯卻沒有菜了,沈溪跟女子一人端著一碗米飯上樓,還沒到門口,女子已用手扒拉著把米飯全都塞進嘴裡,正眼巴巴望著沈溪手裡的那碗。

    沈溪心想:「果然力氣大飯量也大,難怪她能輕而易舉把成年男子舉到天上。」

    沈溪道:「算了,我再讓你半碗,不能再多了,我自己還要吃呢。」

    女子也不懂客氣,伸手就要去抓,沈溪趕緊用筷子擋開她的手,然後用筷子扒拉半碗飯到女子碗中。

    女子很高興,幾口就把米飯塞進肚子裡,臉上終於有了笑容:「在我們那兒,一年就能吃兩頓米飯,生日……還有過年!」說到這兒,臉上還有些懷念。

    沈溪奇怪地問道:「吃這麼差,那你還長得這般……壯實?」

    女子道:「我通常都去山上挖野菜吃,吃飽了才有力氣。」

    飯量是個很讓人糾結的問題,沈溪趕緊把自己那半碗飯吃下去,不然還得被人惦記。吃過飯,老早就要躺下睡覺。女子看著那嶄新的被面,以及裡面軟乎乎的東西,怎麼都不肯鑽進被窩。

    「怎麼了?」

    沈溪漱洗完畢上床,看著女子問道。

    女子摸著被面兒,有些豔羨地道:「這麼軟的被子,裡面裝的是什麼?」

    「裡面是棉花。」沈溪解釋道。

    女子高興地說:「我知道。我娘嫁妝有一件棉襖,我過年時還能穿穿,就是……比這個硬多了。」

    沈溪暗忖,你娘出嫁時候穿的棉襖,最少也有二十年,二十年的舊棉襖,裡面的棉花能軟和就怪了。

    等鑽進被窩,女子一直在那兒傻笑,手不停在被子上摸來摸去:「原來這就叫棉被。真好,以後若是我也有棉被就好了。」

    沈溪側目看著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臉色冷下來:「不能說。」

    她雖然看起來腦袋不怎麼靈光,但自我保護意識很強,到現在沈溪都不知道這群山賊任何一人的名字。

    沈溪道:「那你多少歲總可以告訴我了吧?」

    女子考慮了一下,嘀咕道:「爹不讓我說名字,歲數應該沒關係。嗯,我虛歲十五了。」

    若不是這女子實在沒有撒謊的天賦。沈溪真以為她說的是謊話。

    沈溪不由咋舌,虛歲十五。那今年才十四歲啊,林黛如今週歲十五,可跟這女子一比,那簡直是個柔弱的小姑娘嘛!

    沈溪心想:「看你爹和你哥那瘦弱的模樣,你這丫頭別不是你爹親生的吧?」

    沈溪不再說話,倒讓女子有些不滿:「我都告訴你了。你也得告訴我,你幾歲了?」

    沈溪笑道:「在山上時候我就說了啊,我十二,虛歲十三。」

    女子想了想道:「在山上你說了嗎?」

    不但人笨,連記性也不好!沈溪把頭側向一邊。二人開始閉上眼睡覺,女子率先入睡,她睡覺的鼾聲很大,吵得沈溪一宿都沒睡好。

    等翌日早晨沈溪醒來,就見女子在那兒仔細整理被子……原來一大早起來她發現自己流了口水在上面,想擦乾淨,一臉緊張怕被人瞧見。

    「你……我……」

    女子坐在地鋪上,把被子藏到身後。

    沈溪把外衣套上,一手提鞋,一手擺了擺,道:「沒什麼,放在那兒沒人管的。」

    女子一臉不可置信:「這麼好的被子,沒人管?」

    以為是你的被子啊,一床破麻被,落到地面上稍微染了土都跟我犯急,這裡可是客棧,被縟那是經常換洗的。

    沈溪道:「沾點水一會兒就幹了,誰看得出來?」

    女子撓撓頭,笑道:「也是哈。」

    這天行路,有昨夜一宿同房的經歷,女子不再瞪著沈溪,沿途一直看著官道兩側的風景,一旦沿途有村莊或者市鎮,她都很高興,對她而言那已是繁華的世界。

    走了三天,來到一個三岔路口,李曲需要折道向西南前往漳州龍溪,「大當家」沒有任何為難便把人放了。

    一行繼續往西北方的汀州府而去。

    女子每天都如最初之時那麼充滿好奇,到後面一有村落集鎮,便拉著沈溪一起看。

    「外面那只是個小村莊,沒什麼好稀罕的……你見過二層小樓沒?」

    女子搖搖頭。

    沈溪道:「城裡的小樓多了去了,三層四層的都有,你知道有多高嗎?比外面那棵大樹還要高。」

    女子仰頭看了看車窗外高高在上的樹梢,回過頭問道:「住那麼高,不怕摔下來?」

    沈溪笑道:「小樓很結實的,輕易不會摔下去。」

    女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還有幾天到你說的……城裡?」

    沈溪想了想道:「這條路我不怎麼熟悉,但料想還有四五天吧,等到了地方,我帶你去城裡好好逛逛。就是……」

    「就是什麼?」

    女子本來臉上現出幾分喜色,但此時又緊張起來。

    沈溪嘆道:「你們沒有路引,不知道能不能進得城去。」

    女子目光中帶著疑惑,她顯然不懂什麼是路引,也不懂為何沒那東西就進不去城。

    因為這幾天走的都是官道,路上歇宿的地方均為客棧,女子每每跟沈溪一間房她都很開心,因為她可以把沈溪的飯分過一半來吃,沈溪偶爾還會給她加餐,吃一些在山上從來沒吃過的好東西。

    到了晚上,雖然她睡在地上,但地面都是木板,打掃得乾乾淨淨,有厚厚的毯子鋪在下面,上面還有棉被蓋著,既暖和又柔軟。

    本來女子很想早點兒去城裡見識一下沈溪所說的樓宇林立的世界,可在知道沒路引不能進城之後,她反而更希望在路上多走幾天:「要是每天都能住客棧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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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七章 收留

     九月十三,經過半個多月的趕路,一行終於抵達汀州府長汀縣城南門外。

    「大當家」江湖經驗豐富,知道城門進不去,乾脆讓隨行的一名車馬幫弟兄拿了他的信函,進城通知商會那邊,讓商會派人出來迎接。

    沈溪這才知道,原來這個其貌不揚的「大當家」居然識文斷字,心裡慶倖這一路沒寫書信找人報官。

    車馬幫的弟兄進城半個多時辰後,車馬幫老大宋小城帶著人出城來,後面跟著一輛馬車,沈溪遠遠就看到從馬車車廂視窗著急望出來的惠娘的俏臉。

    「幾位,這裡是汀州地面,給個方便,我們進城說話可好?」宋小城完全是一副江湖人士的做派,抱拳行禮道。

    「大當家」起身笑道:「我們要見商會大當家。」

    宋小城冷聲道:「我們大當家平日可不會隨隨便便見人,先將我們小掌櫃放了,別的事一切都好說。」

    「小掌櫃?」

    「大當家」側目看了眼沈溪,頓時明白過來。

    這一路上他其實也看出來了,雖然這一行人中沈溪年歲最小,但無論是打尖住店都是沈溪張羅,他本以為是沈明文等人故意裝低調才推沈溪出來,現在看來,這小秀才公真的是一行人中說話份量最重之人。

    宋小城一擺手,後面過來幾個弟兄,抬過來口大箱子,打開來。裡面全都是白花花的銀錠,合起來至少有三四百兩,不但「大當家」和他的手下看了眼紅,連沈明文等人見了也震驚得合不攏嘴。

    宋小城道:「這是汀州地面,車馬幫說話算話,我在這裡保證。只要我們小掌櫃平安無事,你們可帶著銀子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但若要來硬的,就算我們不動手,官府也不會輕饒你們!」

    「大當家」笑道:「聽閣下的意思,是真把我們當成綁票的山賊了。不瞞你們說,我們還真沒做過打家劫舍綁人勒索的惡事,老朽給大當家的信裡已經寫得很明白,此番是為護送幾位回來。順便商量一下掛靠在商會之下,討個營生。」

    宋小城自己也覺得奇怪,我給你銀子你不收,在這裡擺譜要跟我們做事,山賊想改行當保鏢押運的?

    這種事他可不能做主,趕緊過去到馬車那邊,跟車廂裡的惠娘商量。過了一會兒,馬凳搬出來。惠娘踩著馬凳,在秀兒攙扶下從車廂下來。

    惠娘親自走到茶攤邊。「大當家」望著惠娘,他沒想到商會會長只是個二十來歲正直青春少艾的婦人,他本以為這位在福建地面上叱吒風雲的寡婦,怎麼也該有四十多歲了。

    惠娘走過來,先是禮貌地對「大當家」行禮,環視當場。最後目光落在沈溪身上,神色中帶著憐惜和溫柔。但她很快換上嚴肅的辭令:「這位當家,您說要掛靠到我商會名下,以後好好做營生,並不是不行。」

    「大當家」沒想到惠娘會答應得這般爽快。驚訝地問道:「夫人不問我等出生來歷?」

    惠娘道:「商會吃的是四方飯,只要誠心來投,不計出身。但還請將奴家的家人放還,否則我等只能通過上告官府解決。」

    惠娘說這話算是恩威並濟,很有條理和章法。

    你們想在商會討營生可以,但前提是把人放了,我還特別保證,不問你們出身來歷,你們是要錢還是留下來做事,自己選擇。

    「大當家」一看這架勢,惠娘出來光是車馬幫的弟兄就帶了五六十號人,周圍還有些挑擔子的跟一些路過的行人,都有意無意看著這邊,顯然也是商會的人手。

    「大當家」笑道:「老朽並非做打家劫舍買賣,沈公子,幾位,可以回去了。」

    沈溪站起身來,正要往惠娘那邊走,他身後的高挑少女突然一把將他拉住,這一抓頓時讓兩邊的情勢變得緊張起來。

    「大當家」臉色變得很難看,喝道:「鬆手。」

    女子有些憤憤然,倒不是為沈溪這麼輕易離開而惱恨,而是沈溪答應她要帶她進城去逛街的,覺得沈溪「言而無信」。女子雖然脾氣不太好,但很聽父親的話,鬆開手來,目視沈溪和沈明文等人離開茶寮。

    「小郎,回來啦?」等沈溪來到惠娘身邊時,惠娘本想過來跟沈溪擁抱,但想到沈溪已不是小孩子,只能忍著,臉上卻滿是欣喜,根本不似精明能幹的堂堂商會會長,完全是個小家碧玉的小婦人。

    惠娘欣喜過後,臉上的笑容淡去,重新看著茶寮裡「大當家」等人:「諸位可能到城裡一敘?」

    「大當家」道:「我等並無路引,進不得城。」

    「這般……」

    惠娘微微沉吟,把宋小城叫過去,仔細交待一番。

    宋小城馬上安排人手去跟船行的人打招呼,因為車馬幫在汀江船運上佔有很大份額,貨船進城不用每個人都檢查路引,尤其是商會已經與那裡的兵丁非常熟悉了,走水門的話,只要交了入城門的銀子即可。

    等惠娘把情況跟「大當家」一說,「大當家」滿意點頭:「那我們就乘船進城。」

    惠娘並未馬上帶沈溪等人離開,而是選擇留下來,也是讓「大當家」等人安心,不是說這邊剛把人放了,另一頭就去報官。

    去碼頭的路上,惠娘有些埋怨:「你們也是的,不多找些人沿途相送,早知道的話走北路更好,何至於惹來如此大的麻煩?」

    沈溪笑了笑,大約是惠娘平日裡沒有數落他的機會,這會兒數落起來,既帶著幽怨和胡攪蠻纏,又滿含關切和責備。

    若是換做周氏。沈溪肯定要爭辯兩句,可惠娘埋怨,他只是笑著應是。

    兩邊人乘船一起進城,在城裡碼頭下船,惠娘讓人備了馬車,但「大當家」那邊明確表示步行。

    其實這一路上。他所帶的人大多都靠兩條腿跑來的,要說這些人看起瘦弱,但腿腳都挺麻溜,應該是走慣了山路,爬坡上坎健步如飛,這樣平日在山上狩獵,再加上不時做些搶劫的買賣,來去如風,所以官府才拿他們沒辦法。

    惠娘自己是小腳。不方便走路,只好帶著沈溪一道乘坐馬車,但為照顧走路的人,馬車只是緩步而行。

    一行人抵達商會總館,直接上到二樓說話。

    惠娘這邊,由沈溪和宋小城作陪,而「大當家」上樓只帶女兒在身邊。雖然他這是彰顯並無意對商會的當家人不利,可沈溪知道。光是他那女兒蠻力就很大,真動起手。恐怕沒誰是她的對手。

    「夫人,實不相瞞,我們在山裡這些年,本想過避世的生活,可前兩年大水之後,蟲害頻繁莊稼絕收。沒轍只能出來做一些攔路的營生,但我等不過是老實的莊稼漢,如今失去田地的收成,只好出賣力氣,想在商會討個營生。還請夫人收留。」

    「大當家」一坐下就坦誠相告。

    惠娘微微點頭:「你們一共多少戶,多少人?」

    「大當家」未有絲毫遲疑,直接回答:「一共六十六戶,男女老幼加起來有二百五十多號人。這兩年山上基本不增人丁,反倒少了許多,唉!」

    年景不好,餓死病死屬於非常正常的事情,其實水災過後,福建各地風調雨順日子尚可,可問題就是這些人所選的寨子位置不好,那兒正好處於山的陰面,周邊又沒有大的溪流,導致沒法開墾出水田來,只是有些旱地。而此時又沒有玉米和蕃薯這些耐旱作物,導致生活極為艱難。

    惠娘道:「一次過來不行,恐招來官府注意,我看可分批安置在汀州府城周邊,平日在船行或馬車行做工。」

    「大當家」笑著點頭,行禮相謝:「老朽在這裡謝過當家的。」

    之後惠娘跟「大當家」商量了一下安頓事宜,「大當家」將自己的姓名如實相告,此人名叫朱起,居然是皇姓,而他的女兒單名山。沈溪琢磨了一下,朱山,聽起來絲毫不像女子的名字,可誰叫她本來就不是個小女人?

    惠娘拿出些盤纏:「這裡是一些細軟,朱當家可拿這些先買一些吃食用度回去,至於安置之事,最好分批遷移,商會這邊無法一次安頓這麼多人。」

    朱起道:「老朽明白。老朽也是走投無路,才選擇走出山林,還望夫人多加照顧。老朽這就帶人回去安排妥當,再帶人出山,不過小山她……還請夫人收留,讓她在府上做個使喚丫頭。」

    惠娘用警惕的目光望了朱山一眼,顯然她對朱山不怎麼信任。

    沈溪卻知道這笨女人還沒聰明到學會潛伏大戶人家謀財害命這麼高深的伎倆,趁機道:「姨,你留下她吧,她力氣不小,可以在家裡幫忙做活。」

    其實沈溪也是提醒惠娘,朱起留下女兒,其實是想留下個人質,以換取惠娘的信任,你若不留下她,朱起可不放心離開。

    等商議好,幾人從樓上下來,下面朱起帶來的人還被當賊一樣盯著。

    朱起道:「留下幾個人,幫商會做事,以後咱就是汀州商會的人,這位是商會大當家,這位是車馬幫的宋當家,你們以後都要恭敬侍候。」

    從山上下來的人,大多沒見過世面,被朱起這一威嚇,自來養成的習慣,就是聽「大當家」的話,於是紛紛應了,朱起這才回頭跟惠娘陪笑著說話,想把他帶來的人,先安置幾個在商會做事。

    朱起遠道而來,雖然要回去,可還是要先作一些準備才行,首先便是為他們解決路引的問題。

    人安頓好後,宋小城道:「當家的,您說這些人來路不明,要是他們以前殺人放火留下案底,以後被官府的人追究,咱少不了要跟著吃官司啊。」

    沈溪道:「六哥說的有道理,可剛才那情形,容得了咱拒絕嗎?不過我看這些人絕非大奸大惡之輩,收留他們無妨。」

    宋小城道:「小掌櫃,這可說不準,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沈溪心說,你見過穿草鞋、吃野菜、鋤頭當兵器、枯瘦如柴的悍匪?就算讓他們去殺人越貨,以他們那身板,也是有心無力。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7 22:26
第三四八章 回家的誘惑

    將朱起等人安頓好,惠娘親自帶著沈溪和朱山回家。

    惠娘在商會總館那邊聽說沈溪被人劫持,怕沈明鈞夫婦擔心,連信都沒敢跟沈家傳,家裡尚不知沈溪已經回來了。

    等到了藥鋪,謝韻兒還在與周氏談事情,突然見到沈溪進來,周氏揉了揉眼睛才敢確信沒看花眼,驚喜地上前抱著兒子:

    「你個憨娃兒,說好上月月底回來,又寫封信來說本月頭兩天回,結果還沒等兩天,你第三封信又來說是要繞道,老娘在門口盼了你幾日沒個人影,以為要推後幾日,你卻冷不丁回來,是要嚇死老娘啊?」

    沈溪被一屋子的人看著,有些不好意思,尤其後面還有沈明文和沈明堂。

    「老么人呢?」沈明文清了清嗓子,語氣不善。

    周氏這才發覺後面還有男人,稍微整理一下衣襟:「大伯,三伯,相公還在作坊做事,這就讓人叫他回來。」

    沈明文板著臉,好像誰欠了他錢一樣。

    惠娘讓秀兒送沈明文和沈明堂去之前沈永卓赴府城考府試住的那個院子安頓下來,為了方便安置客人,惠娘早已把房子的產權買了下來。

    等沈明文兩兄弟走了,藥鋪裡才恢復歡快喜慶的氣氛。

    惠娘笑道:「把門關了,今天小郎回來,咱生意不做了。今兒高興,別自己做飯了,去酒肆訂一桌酒席回來。」

    甯兒道:「奶奶,咱自己家不就是經營酒肆的?」

    惠娘輕輕拍了下額頭:「看我這腦子,去酒肆去,讓大廚做兩桌菜送過來。」

    在眾人都過來跟沈溪打招呼時,沈溪目光卻落在立在後面依然是一身婦人裝扮的謝韻兒身上。

    不管怎麼說。謝韻兒是他名義上的夫人,三個多月不見,在家書里根本就沒提到她,沈溪連她是否用了他離家前給的休書出沒出沈家門都不知道。

    「沈溪哥哥……」

    最後過來的是陸曦兒和林黛。

    兩個小妮子平日留在家裡。沒人陪她們玩,這下真就是養在深閨無人識了,每天要做幾件繡活,還要學著洗衣服掃地,燒火做飯。這些對林黛來說不難。可對陸曦兒來說,那可比讀書認字有挑戰多了。

    一家人圍著沈溪半晌,周氏終於注意到沈溪身後還跟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此刻正站在那兒好奇打量。

    「小郎,這姑娘是……」

    周氏仔細觀察朱山,要說這女孩的塊頭,可不是普通女子能比的……這年頭女子能長到一米六五之上已經算是大高個了,可朱山有一米八,足足比別人高出一個頭。

    惠娘笑道:「忘了給姐姐介紹,這是我一個遠房親戚的閨女。家裡準備投奔商會過活,先把女兒寄在咱這兒做工,回頭她爹和兄長會一起過來。」

    妹妹何時多了個遠房親戚,不是說已經無親無故了麼?

    沈溪回來,一家人熱鬧喜慶,周氏也沒心思問那麼多。

    讓沈溪進了後堂,剛坐下來,周氏就開始問東問西,主要是問沈溪鄉試考得怎麼樣。沈溪臉色微微有些遺憾:「考完試以後,知道二伯的一些消息。留在省城幾天讓商會的人幫忙打聽……不過離開福州時,考試尚未有結果。」

    周氏沒好氣道:「誰問你結果了,我問你自己覺得考得如何?」

    惠娘笑道:「姐姐也是,小郎今年才十二歲。現在就指望他中舉,那明年不是就要給你考個狀元回來?」

    周氏道:「那感情好。不中舉也罷,用功讀書,等三年以後再考,那時應該更有把握。就是他大伯……」

    她的話沒說完,其實深一層的意思。卻是沈明文最好也別中。周氏想的事情並不複雜,只要老太太能一碗水端平就行了,雖然有些難度,但只要沈溪跟沈明文都是秀才,老太太就不會厚彼薄此。

    不多時,沈明鈞從作坊回來,與他一起過來的還有沈溪的恩師馮話齊。

    把人請到裡面,沈溪恭恭敬敬上前行禮,馮話齊笑著頷首,他顯然也非常關心沈溪這次鄉試的情況。

    周氏道:「做學問的事,我跟他爹不懂,先回去了。」

    周氏拉著沈明鈞先回沈家院子,而馮話齊則坐下來,詢問沈溪鄉試的具體細節。

    沈溪看了眼旁邊一臉急切的惠娘,這才把考試的幾道題目,從頭到尾說了。

    馮話齊關心的主要是沈溪的三篇四書文,沈溪一一背誦出來,馮話齊沒讓沈溪寫成書面文字,光從沈溪的誦讀中,他就能感覺文章作得很好。

    只是到最後一篇「優則學,學而優」的題目時,他也是思考良久,才微微點頭:「切題很好。看來不是沒有機會。」

    惠娘欣喜道:「馮先生認為,小郎他有機會中舉?」

    馮話齊一臉肯定:「以文章論,沈溪的才學足矣,但……」

    惠娘有些詫異:「文章寫得好,不就行了?」

    沈溪道:「先生,姨,這屆鄉試開始前,與我相熟的蘇通蘇公子,便拿了三道題目過來,恰好撞上兩道題。之後布政使司右參議曾邀請考生聚宴,似有意要在考試後納賄。本屆鄉試,怕是有舞弊和賄考之事出現。」

    一句話,讓惠娘和馮話齊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其實馮話齊自己也考過幾屆鄉試,對於鄉試中藏著的那些貓膩知道得很清楚,可惠娘卻從不知道居然還有這等黑幕,原來在她眼裡最是公平公正的科舉考試,水竟然那麼深。

    惠娘緊張地問道:「那怎麼辦?」

    沈溪搖了搖頭,連馮話齊也嘆口氣:「只希望內簾官不要受太多干擾,憑心而論,單以文章優劣來定結果,沈溪的機會很大。」

    惠娘聽了後不免憂心忡忡,突然嘆道:「早知道,還不如找人去布政使司多送些銀子。如此一來,或許能讓小郎考中舉人。」

    沈溪趕忙勸阻:「姨,你可千萬別做行賄考官的事,我要中舉。一定要靠真才實學。」

    惠娘聽到沈溪這麼有志氣的話,不由點頭,但她臉上的憂色絲毫未減少。

    ……

    馮話齊早早離去,到了晚上,兩家人聚在一塊兒吃飯。只有沈明鈞去了沈明文和沈明堂暫住的院子。

    對沈明鈞來說,家裡有兩個人他不好面對,一個是寡居的惠娘,另一個就是成為他兒媳的謝韻兒。

    作為兩家人中唯一的成年男人,沈明鈞處境尷尬,只好能避則避。

    沈溪的雙胞胎弟妹,沈運和沈亦兒已經兩歲半了,兩個小的已經開始說一些簡單的詞彙,會叫爹叫娘,只是走路還不是很穩當。

    周氏把兒子抱在懷裡。卻對女兒有些冷落,沈亦兒只能坐在林黛腿上,畢竟平日裡都是甯兒和林黛照顧她。

    「哥哥,我要吃好東西!」沈亦兒明顯比沈運更聰明些,同一天出生,話說卻更流利,條理性也更強。

    沈溪笑著問道:「想吃什麼?」

    沈亦兒想都不想便回答:「想吃冰糖。」

    一句話,就讓林黛趕緊去捏沈亦兒的胳膊。周氏蹙眉:「什麼是冰糖?」

    沈溪瞪了林黛一眼,也在怪她跟陸曦兒不好好留著她自己那份冰糖,拿來給沈亦兒吃。沈溪道:「就是吃的東西。跟麥芽糖差不多。」

    周氏沒多想,可林黛那邊腸子都快悔青了,她沒想到自己就是個小告密鬼,但跟沈亦兒相比。她還是顯得太過純潔了。她本來只是想討好沈亦兒這個「小姨子」,沒想到差點兒惹禍上身。

    隨著菜餚上桌,光是那味道,就讓沈溪右手邊坐著的朱山拚命嚥唾沫,對她而言,雞鴨魚肉這些吃食都是在故事裡才有的。山裡最好的東西便是打到的野味,不過正因為稀少,山裡人基本上捨不得吃,得拿下山去換必要的米糧、鹽巴、衣物和鐮刀、鋤頭等農具。

    她到了陌生的地方,不懂怎麼說話,坐在那兒怔怔看著桌上的飯菜,不敢動筷子。

    「這姑娘雖然長得高高長長的,但小模樣看起來挺俊俏,幾歲了?可許了人家?」周氏笑著問道。

    朱山的回答很簡單:「虛歲十五……」

    「那不是比黛兒還小一歲?哈哈,本還想叫你妹妹呢,看來你以後得叫我一聲姨。」

    朱山坐在那兒,尚未明白過來。惠娘笑著招呼:「還不快叫一聲姨?」

    朱山這才開口,用渾厚的嗓音道:「姨。」

    周氏「哎」應了一聲,臉上一片欣喜:「就是這身子骨……不像個一般的女娃子,不過也挺好,嫁了人好生養,也有力氣做活,夫家那邊肯定喜歡。等過了年,姨幫你張羅張羅,肯定能嫁個好人家。」

    「呃?」

    朱山臉上滿是迷茫之色,明顯她根本不懂嫁人是怎麼回事。

    沈溪知道,朱山在幾歲時娘便過世了,根本沒人教她這些,以她的智慧,想理解那些非常困難。

    山裡需要勞力,朱山得從小做農活、打獵,做搬搬抬抬的事情,身子骨磨練得越來越壯實,再加上朱起有意把這女兒當男孩子養,這才令朱山不同於一般的同齡女子。

    飯菜分了兩批送過來,等兩張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擺滿了菜餚,惠娘和周氏這才拿起筷子招呼:「吃飯了,吃飯了。」

    在這種兩家人聚餐的場合,惠娘和周氏是當家人,她們不動筷子,連謝韻兒都不能動筷。

    把飯碗拿起來,沈溪這邊碗裡的東西最多,什麼好吃的東西,惠娘和周氏都往沈溪碗裡夾。

    朱山抱著盛著米飯的碗,眼睛望著沈溪碗裡的肉食,只有羨慕的份兒,好在她還會用筷子,不至於用手扒拉,但幾下把碗裡的飯就給塞進嘴裡了,轉頭看向旁邊的蒸籠,意思是還要盛米飯。

    周氏有些不解:「小山啊,你怎不吃菜呢?你不喜歡嗎?」

    朱山有些不好意思,訥訥道:「我……我不敢吃。」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7 22:27
第三四九章 有力無腦

    朱山吃飯時很拘謹,連裝菜的盤子都不敢碰一下。周氏是個熱心腸,難得兒子遠行歸來,心情好,不斷夾菜到朱山碗裡。

    朱山先把飯吃完,才去吃菜,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眼裡隱隱有絲淚花……眼前的都是她生平從未吃過的美味佳餚。

    惠娘也往朱山碗裡夾菜,說道:「這丫頭以前沒過什麼好日子,喜歡吃就多吃些,在這裡最少飯管夠。」

    朱山一聽瞪起眼:「真的?」

    周氏笑道:「這丫頭看起來挺機靈的,怎說起話來傻乎乎的?既然是來投奔的親戚,還能虧待了你不成?看這丫頭,還穿著草鞋,這怎麼可以,晚上我過去看看,找雙鞋給你……這麼大的腳,還要現做。」

    朱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不用了,我穿草鞋挺好的。」

    惠娘道:「該置辦的還是得置辦,今晚上跟我回去睡,我們那邊還有許多空房間,床和被縟也是現成的,過去收拾一下就能睡。」

    朱山點頭應了,但她沒摸清楚狀況。吃過晚飯,各自要回家,她目光瞅著沈溪,在這些人中她只跟沈溪算是比較熟悉。

    沈溪注意力全落在謝韻兒身上。

    謝韻兒幫忙收拾好,將圍裙放下,過去對周氏施禮。周氏笑道:「韻兒這麼多禮作甚?走,回家去。」

    沈溪這才知道謝韻兒還沒出沈家門,他心裡其實還是很安慰的,這至少說明,他跟謝韻兒之間還是名義上的夫妻。

    除了甯兒和秀兒要留下守夜外,別人都要回家去。路上陸曦兒不斷嘰嘰喳喳地纏著沈溪說話。

    到了沈家門口,陸曦兒望著惠娘,道:「娘,我要跟沈溪哥哥一起睡,聽他講故事。」

    惠娘板起臉:「不行,你沈溪哥哥剛回來,他要跟你謝姐姐住在一起,別打擾。」

    沈溪注意到一個小細節,就是惠娘跟周氏以前都稱呼謝韻兒「妹妹」,是作為她們的平輩。

可在這次回來。周氏改稱呼為「韻兒」,而惠娘卻讓陸曦兒稱呼謝韻兒「姐姐」,這就是讓謝韻兒跟小的一輩。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謝韻兒暫為沈家兒媳婦,要避免因為稱呼不當引發外人懷疑。

    陸曦兒撅起嘴,衝著惠娘吐了吐舌頭,過來又跟沈溪撒了一會兒嬌,才往自家門口去。朱山見沈溪進門,伸了伸手想叫住沈溪。可沈溪頭都沒回,到了陌生地方沒個熟悉人給她指點,一時間無所適從。

    沈溪到了中院開始漱洗,林黛立在房間門口看著他。林黛已經是十五歲的大姑娘了。平常人家的閨女,這時候大多已為人婦甚至人母的,可她現在相公娶了娘子,娘子卻不是她。而她在沈家沒什麼話語權,一臉的落寞。

    周氏抱著嶄新的被子過來……好似是大婚的那床喜被,把被子交給謝韻兒。謝韻兒抱著被子進房去了。

    謝韻兒住在沈溪的房間,而林黛則睡在隔壁。

    周氏過來摸摸沈溪的頭,笑道:「收拾好就進去,以後這院子是你們的,娘不隨便過來打攪。唉,小郎長大了。」

    沈溪聽到這話,真以為老娘把他託付給兒媳婦照顧了,只是沈溪不明白,周氏眼中的兒媳婦到底是謝韻兒還是林黛。

    沈溪進到房間,房裡的格局沒什麼變化,桌椅板凳,還有床都跟以前一樣,只是床頭多了個梳粧檯,衣櫃旁添了道屏風。

    周氏剛送來的被子此時放在床上,床上並沒有別的被子,屏風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應該是謝韻兒在裡面換衣服。

    沈溪的心,不爭氣地快速跳了幾下。

    等謝韻兒從屏風後出來,她身著襴裙,用抱肚裹著,與普通的褻衣不同的是,後面是裹布而不是帶子,身子等於是裹了起來,只是手臂露在了外面,或者是意識到自己被沈溪瞧見了身子,她馬上穿上一件對襟的小衣,將曼妙凸透的身子裹得嚴嚴實實。

    謝韻兒抬頭嗔怪道:「還不睡?」

    沈溪遲疑了一下,才往床邊走過去,把鞋襪脫下來,只是把外衣解下,直接進到床裡面。

    謝韻兒過去把桌上的燭臺吹滅,走過來,掀開被子,上床後順勢躺下,再掩上被子,沒有什麼拘謹,好像夫妻間本應如此,但給人有一種「小倆口剛吵過架」的感覺。

    沈溪與謝韻兒相隔一息間,還是在同一床被子下,不由帶著幾分尷尬。

    「謝姨,我都走了三個月了,你為何不早些拿休書出來回謝家門?我祖母早走了吧?」

    以前沈溪總死皮賴臉地稱呼謝韻兒為姐姐,現在他反倒稱起姨來,謝韻兒微微側過頭瞥了沈溪一眼,如同嗔罵一般,問道:「你就那麼希望我早些當棄婦?」

    沈溪沒想到這時候放不開的反而是自己,輕嘆道:「我已經長大了,不是一無所知的稚子,再這麼繼續睡在一起,怕是不好吧?」

    「嗯。」

    謝韻兒點點頭,「你娘說了,這兩天在後院收拾個屋子出來,我搬過去住。等過了年……我再回門。」

    沈溪沒再說什麼,他本想閉上眼睡覺,可這種情況下他又怎能心平氣和得下來?

    不但他睡不著,連謝韻兒也滿懷心事難以入眠。

    兩個人就安靜地躺在那兒,各自想著自己的事,同床異夢,想搭茬,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

    沈溪為考鄉試才去的福州,可從福州回來後,家裡人好似把鄉試這回事給遺忘了。

    周氏之前對沈溪中秀才那是一邊說心裡不在乎,一邊念叨盼望,如同魔怔一般,卻是因為沈明文中秀才,是周氏嫁到沈家以來最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在那以後,整個沈家幾乎都圍著沈明文這個秀才公轉。

    周氏是非常容易滿足的一類人。沈溪中了秀才對她來說已經知足了,沒敢奢求沈溪能中什麼舉人,在她看來,那實在是遙不可及之事,只能偶爾做做白日夢,心裡念叨一下:「將來我兒子若是中了舉人,當個官老爺,那該多麼風光?」

    沈溪回來後,日子照常過,他每天只需留在家裡的書房。讀讀寫寫就可以了,沒什麼硬性的要求。

    到了中午,會有丫鬟或者是林黛這個養媳把午飯送來,中午睡個午覺,下午繼續讀書寫字,到晚上跟謝韻兒相顧無言。

    謝韻兒雖然跟沈溪只是名義上的夫妻,但她也的確在盡一些做妻子的本分,比如幫沈溪縫縫補補,收拾屋子。

偶爾還會把沈溪的衣服拿出來洗滌,以前這些都是林黛做的事情,到此時林黛想做也做不了,她跟沈溪就好像陌生人。連中午給沈溪送飯,她都沉默寡言,藏的心事越來越多。

    日子突然平靜下來,沈溪感覺這生活似乎太過單調乏味。最初幾天他對謝韻兒心裡還有些波瀾,到後面他的心境已經古井無波了,覺得既然是名義的夫妻理應如此。

反正謝韻兒不可能在沈家過年,年底之前,她怎麼都要被休回門,那還不如趁著現在多體會一下夫妻之間相敬如賓的感覺。

    兩家人中唯一多出來的一點兒活力,大約就是新加入這個大家庭的朱山了。

    對於兩家的女主人來說,這個朱山那是千好萬好,老實、力大、勤快、有眼力勁兒,家裡哪裡有需要那裡就能看到她,給她買一點點東西,她都會高興得不得了。

    周氏找人給朱山做了兩雙鞋,朱山高興得好幾天沒睡著覺,沒事就能看到她傻笑著打量自己的鞋。

    衣服換上身新的,雖然也是粗布料,可染成藍色看起來很鮮豔,她非常喜歡,打水劈柴都怕弄髒了,要把衣服換了再出去做活。

甚至在她入住陸家後的第二天,她還過來拉著沈溪的衣袖說:「……那被子太暖和,我不敢睡,你能不能讓掌櫃的給換一床?」

    沈溪告訴她,家裡只有棉被沒有麻被,而她蓋的那床被子還是舊的時候,她才將信將疑回去,不過第二天她就有些咳嗽,顯然晚上她蓋個被頭都怕弄髒了。

    吃得好,穿得好,睡得也好,朱山想的是,要趕緊做苦工來回報兩家人。她先盯上了家裡的重活,打水劈柴的事情她一個人包圓了,搬搬抬抬的事也搶著做,這引起了秀兒那幾個丫頭的不滿。

    以前秀兒是家裡力氣最大的,也是藥鋪的頂樑柱,可自從朱山來了之後,她的地位急劇下降,她趕緊去跟惠娘傾訴:「奶奶,俺以後多做活行不行?別讓人搶俺的活做。」

    惠娘只好跟朱山說,讓她去帶孩子。

    可她哪裡是個細心人?

    沈運和沈亦兒都不喜歡這個只有蠻力的大姐姐,只要見到朱山,他們就哭鬧不止,朱山的活計又砸了,她只好去藥鋪幫忙揀藥材。

    可她手笨,腦子還不太好使,藥材經常搞混,連周氏看了都直搖頭,紅兒和綠兒本來就是負責這個的,她們對朱山也很有意見。

    於是乎,藥鋪的事情朱山也沒得做。

    最後,她盯上了沈溪。

    你讀書,我給你研墨總成了吧?

    朱山興高采烈跑來給沈溪「紅袖添香」,結果剛拿起墨,還沒等研幾下,「啪」,墨斷了,沈溪一共就兩塊徽墨,被當成寶貝一樣,這下倒好,兩塊頓時去了一塊。

    「這東西,怎的這般脆,一碰就斷……「

    沈溪無奈地看著朱山,這麼個有力無腦的丫頭,在沈家還真是個出力不討好的人物……那是因為墨脆嗎?你力氣那麼大,別說是墨,就連石頭你也能掰斷了。

    沈溪吩咐道:「要不這樣,我家偏院要搭建個雞棚,你出去幫一下忙?」

    朱山連忙點頭應著:「好,好。」

    於是乎,沈溪給朱山找了些材料,讓朱山到後院旁邊籬笆隔出來的空地上「搭雞棚」,她做事勤快,沒兩天雞棚就搭好了,隨後她便跑過來一臉疑惑地問道:「我雞棚搭好了,雞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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