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 三國志 作者:吉川英治(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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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吉川英治(1892-1962‧明治25年-昭和37年),享年70歲

  或稱「國民作家」,或稱「百萬人的文學」,吉川英治的作品就像是一罈罈的陳年好酒,時間愈久,愈見醇香。在日本能與吉川比肩的,唯夏目漱石一人。

  幼年的吉川,因家道中落而必須輟學幫傭,在這段顛沛的生涯,他始終自學不怠。體驗過人生百味的吉川,逐漸從貧苦的絕境堅毅站起來,並且以「生涯一書生」為志向,22歲始正式步入文壇。「文章自得方為貴」,吉川文學中涵藏了社會現實面的洞悉觀察、體驗收聚,如:親近庶民活動的點滴形態,傾聽來自底層生活的聲音,以及身處動盪不安的世代,飽儲人際間源源不斷的情感。秉著「我以外皆我師」的根本理念,吉川終於締造出「自出機杼」的文采佳構。

  尤其吉川自〈和漢萬卷〉中擷取知性、感性與性靈等各種力量,並將這股力量匯聚於「人性」的刻劃中,在戰爭期間深深震撼了無數青年人的生命及價值觀。吉川深深掌握不同時代的純厚民情風俗,對日月星辰、宇宙大地的孺慕,充分表現於鄉野景觀的描繪上,自能開時代之盛,創文藝先聲。

  自三○年代起,吉川英治先後著有《宮本武藏》、《新書太閤記》、《三國英雄傳》、《新‧平家物語》、《私本太平記》等多部鉅作。作品均備受推崇,其中《宮本武藏》是吉川近廿年以筆修練的小說之道,加上廣闊的人文角度,羅織歷史人物的全真面貌,寫就武藏「劍禪一如」、至真至性的內心世界,使這位謎樣的歷史人物永恆的躍然紙上。生前身後,吉川英治全集一再出版,歷久不衰。

【小說類型】:中國歷史小說

【內容簡介】:

  一千八百年前三國勢力集團逐鹿天下的故事,經羅貫中定筆完成中國史上最偉大戰爭著作《三國演義》;二十世紀日本通俗文學大師吉川英治據此改創為適合當今閱讀的歷史小說《三國英雄傳》,拉近現代人對古典文學的距離,重新回到鮮活精彩的歷史銀幕,享受前所未有的文學想像。

  這是大眾小說作品中最令人耳熟能詳的故事精選,也是東方世界裡家喻戶曉的傳說記憶,也許您已親賭《三國演義》的優美文采,那麼《三國英雄傳》的纖細筆觸,一定可以使您對三國群英產生新的看待,如果您只是熟悉三國故事的片段,更不能錯過這部引領現代人進入世界文學的小說讀物,讓您快意閱讀,輕鬆體驗古典文學的魅力。

【其他作品】:
《鳴門秘帖》(1933年)
《宮本武藏》(1939年)
《三國志》(1940年)
《新書太閤記》(1941年)
《新・平家物語》(1951年)
《私本太平記》(1959年)


【章節目錄】
小説全体は以下の10巻から構成される。
1.桃園の巻
劉備・関羽・張飛三人の出会いから、曹操による董卓暗殺未遂まで。『演義』の第1回から第4回にあたる。
2.群星の巻
曹操の逃亡から、李傕・郭汜による朝政壟断まで。『演義』での第4回から第10回程度にあたる。
3.草莽の巻
献帝の長安脱出から、下邳の戦いまで。『演義』ではだいたい第10回から第19回に相当する。
4.臣道の巻
呂布の滅亡から、関羽が曹操の下を辞するまで。『演義』でいう第19回から第26回にあたる。
5.孔明の巻
関羽千里行から、三顧の礼・隆中対まで。『演義』では第27回から第37回あたりまでの展開となる。
6.赤壁の巻
孔明出蘆から、東南の風を祈るまで。『演義』での第38回から第49回あたりに相当。
7.望蜀の巻
赤壁の戦いから、孫夫人が呉に戻るまで。『演義』での第49回から第61回にあたる。
8.図南の巻
曹操が魏公に昇ってから、関羽が樊城で于禁らを捕らえるまで。『演義』での第61回から第74回にあたる。
9.出師の巻
華佗の関羽治療から、孔明の第一次北伐出陣まで。『演義』では第75回から第91回あたりとなる。
10.五丈原の巻
第一次北伐から、孔明死後の魏延謀叛まで。『演義』では第91回から第105回にあたる。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7-3-15 17:3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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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5 02:09
 推薦序:歷史中的智慧
  松下電器創始人松下幸之助
  聽說吉川先生十二歲時遭遇家道沒落,小學輟學,之後飽嚐社會下層生活的辛酸,卻珍惜每寸光陰,閱讀文學書籍。大概就是那個時候的體驗,培養了他觀察人生真相、人心機微的眼光。多年以後,他陸續問世的歷史小說受到眾多讀者喜愛,他也作為國民作家在文壇上建立了不可撼動的地位,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九歲時小學輟學,在大阪船場做學徒。當時,我一邊在店裡值班,一邊經常閱讀《新書太閣記》、《猿飛佐助》等的講談本。這些著作中,許多都是我在了解人心、人情世故方面非常好的參考。
  歷史人物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中,有取之不盡的真理、教訓,能給我們今日的生存以重要啟迪。聽憑這些埋沒於歷史之中是可惜的。吉川先生取材於這些歷史人物所編織的逸聞,將存在於古典之中的真實,復活成了通用於今日的故事。
  吉川先生留下了《三國》、《宮本武藏》、《新書太閣記》、《新平家物語》等優秀作品。這對我們而言實在是幸事。以動亂的時代為背景,描寫日本人所熟知的歷史人物的生活情形的眾多作品,此次重新裝幀,作為文庫本出版了。在迎來巨大轉換的今天,這個策劃委實是得天時的,願廣為當今年輕人所閱讀。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5 02:34
  Ⅰ·桃園結義
  一黃巾賊
  後漢末年。
  距今約一千七百八十年前。
  有一位行者。
  除腰佩一劍外衣衫襤褸至極,但卻眉秀唇紅,雙眸尤慧,兩頰飽滿,面隱微笑,毫無卑賤之相。
  此人年方二十四五,緊盤雙腿,獨坐草叢之中。
  河水悠悠流逝,微風輕柔拂鬢。
  此時正當涼秋八月。
  這裡是黃河的岸邊,低矮的黃土層斷崖。
  “餵——”有人在河上呼喊。
  “那邊兒的年輕人,看什麼呢?在那兒等啥呀?又不是停靠渡船的地方!”漁夫在小漁舟上道。
  青年露出酒窩,點點頭道:“謝謝啦!”
  漁舟向下游漂流而去。青年仍在原地,紋絲不動。他盤膝而坐,出神凝視的目光不曾動搖。
  “哎,哎,出門兒的人!”
  這次是有人從背後路過招呼他。大概是近處村里的農民,一人手抓雞腿拎著雞,一人肩扛農具。
  “打早兒就在那兒等啥的吧。近來可有叫黃巾賊的歹人亂竄哪。你會被官府懷疑的。”
  青年回過臉道:“知道了,謝謝!”他老實巴交地還禮,卻沒有起身的意思。
  青年眺望著千萬年來流淌不息的黃河水,總也看不夠。
  “為什麼河水這般黃?”
  仔細看著河邊的水,原來不是水黃,而是像被砥石研碎了一樣的黃沙微粒混在水里,滿河翻騰,才顯渾黃。
  “啊,這土也是……”
  青年用手掬起一把大地的泥土,目光定定地投向遙遠的西北天際。
  造就中國大地的,讓黃河水變黃的,都是這細微的沙粒。這沙,是從中亞沙漠刮過來的。人類歷史尚未開始的幾萬年前,這沙就被不斷地刮來,堆積成大地,造就了這廣袤的黃土地和黃河。
  “我的祖先也是沿河而下……”
  如今在自己身體裡流動的血液是從哪裡來的?他想像著遙遠的根。開拓了中原的漢民族,也是越過刮來那些沙的亞細亞崇山峻嶺來到這裡的。他們在黃河流域逐漸繁衍,趕走了尚未開化的苗人,開墾農業,振興產業,在這裡種下了幾千年的文化。
  “列祖列宗在上,看著我吧!不!鞭策我吧!我劉備一定要振興漢族人民,捍衛漢族的血脈與和平!”
  青年劉備仰天長拜,彷彿對天起誓。
  這時,有人佇立在他背後,劈頭喝道:“形跡可疑的傢伙!可是黃巾賊一夥兒?!”
  什麼人?劉備一驚,回頭望去。
  呵斥他的人說了句“你從哪兒來?!”就不由分說一把揪住他的後頸。
  “……”
  劉備定睛一看,大概是官差,胸前戴著縣衙的吏章。近來社會動盪,就連地方小吏平時也都武裝起來。兩名官差一個拿著鐵弓,一個綽著半月槍。
  “涿縣的。”
  青年劉備剛回答,那人就接著問道:“涿縣哪裡?”
  “啊,我是涿縣樓桑村人,現在還跟家母一起住在樓桑村。”
  “幹什麼的? ”
  “編席子打簾子賣。”
  “哦,原來是小販哪。”
  “是的。”
  “可你……”
  官差像躲臟東西一樣突然放開劉備後頸,緊盯著他腰間的那口劍。
  “這把劍還有黃金佩環和琅玕珠子裝飾呢!賣席子的怎麼配有這樣的寶劍?!在哪兒偷的?”
  “這是家父的遺物,不是偷的。”
  回答得誠實,卻大義凜然。官差一觸到劉備的目光,馬上把眼睛挪開,道:“可是,你在這裡一坐就是半天,到底在看什麼?沒法兒不讓人懷疑。碰巧昨天晚上又有一群黃巾賊襲擊附近的村子,搶了東西逃走。你看上去挺老實,不像歹人,可我們不能不懷疑啊。”
  “您說得也是……其實我是在等洛陽船,聽說今天下來。”
  “噢,莫非有什麼親戚搭船過來?”
  “不,我是想買點茶葉才等的。”
  “茶葉?!”
  官差瞪大眼睛。
  官差還不知道茶的滋味。因為茶是給瀕死的病人喝的,或是給相當尊貴的貴人喝的。人們覺得茶葉是那麼的昂貴和貴重。
  “給誰喝啊?家裡有重病人?”
  “沒有病人。家母一輩子就喜歡喝茶。但家裡窮,難得買給她。這不,做了一兩年的買賣攢了點碎錢,想給她買點兒,算是這次出門兒的禮物。”
  “嗯嗯,讓人佩服啊!我也有兒子,可他哪裡會讓爹娘喝上茶呀!就看他那樣兒……”
  兩位官差對視一眼,像是打消了對劉備的懷疑,一邊聊著什麼,一邊走開。
  太陽西斜。
  傍晚的天空變成暗紅色,劉備面對紅色的黃河沉思。
  “啊,看見船上的旗子啦!肯定是洛陽船。”不大會兒,劉備自言自語道。劉備這才從草叢里站起身來,手搭涼棚,眺望上游。
  船緩緩地沿河而下,映著落日,黑黢黢的船影徐徐地向眼前靠近。洛陽船跟一般的客船和貨船不同,一眼就認得出來。無數通紅的龍舌旗在桅杆上翻捲,船樓塗得五彩繽紛。
  “餵——”劉備揮手喊道。
  可是船沒有理睬他,慢慢扳舵,刷刷落帆,在河面上隨波逐流,漂到很遠的地方靠岸。
  這裡有個百來戶人家的臨河村。
  今天等洛陽船的不止劉備一人。岸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牽著馬的掮客、在雞車上裝著當地紡線和棉花的農民、把獸肉和水果盛在籃子裡等待買主的小販……接洛陽船,小村子快要變成市場了。
  黃河上游,洛陽都城,現在有後漢第十二代帝王靈帝的宮殿,奇珍異物、文化精粹幾乎都產自那裡,行銷全國。
  洛陽船每幾個月就會滿載琳瑯滿目的商品沿黃河來此地一趟,而且在沿岸的小城、村莊、部落等有市場的地方停靠交易。
  洛陽船也在臨河村停靠。
  極其嘈雜忙碌的交易開始了,一直持續到夜幕降臨。
  劉備混在人聲鼎沸的人群中徘徊。他擔心自己要買的茶葉落入掮客之手。因為一旦落到商人手中,價碼儿就會抬得極高。自己囊中羞澀,無論如何是買不起的。
  眨眼工夫交易結束。掮客、農民、小販們也都三三兩兩地消失在昏暗之中。
  劉備看到船上一個商人模樣的人,急忙湊到跟前。
  “有茶葉賣給我嗎?我想要茶葉。”
  “哦,你說茶葉?!”
  洛陽商人大氣地朝他轉過身來。
  “真不巧,我們沒有帶便宜茶葉。船上只有按片論價的佳品。”
  “可以可以,我不要很多。”
  “你喝過茶嗎?地方上的人拿樹葉煮著喝,那可不是茶葉啊。”
  “對的。就請你賣給我真正的茶葉。”
  劉備的聲音充滿了急切。
  他也十分清楚茶葉有多麼貴重,多麼昂貴,而且這東西在地方上還不曾有過。
  聽說,茶葉的種子是從遙遠的熱帶來的,為數極少,到了周代才成為宮廷裡的秘用飲品。到了漢代,也只在后宮茶園裡採摘,產量極少;在民間,只有顯貴們的領地裡有少量栽培,極為稀有。
  還有一個說法。相傳神農日嘗百草,把食物傳授給人間,但他卻經常嚐到毒草。自從得到茶葉以後,只要一嚼茶葉便可立刻解毒,所以他寵愛茶葉。
  總之,劉備很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求購茶葉是多麼荒唐。
  但是,看著劉備充滿急切的表情和認真解釋為什麼要買茶葉的態度,洛陽商人看上去也有點動心,問道:“既然如此,可以賣給你一點兒。不過,失敬了,你帶錢了嗎?”
  “帶著呢。”
  劉備從懷裡取出皮囊,把銀子和碎金抓在一起,毫不吝惜地全部放到商人手上。
  “哦哦……”商人一邊估摸著手上的分量一邊說,“還真有啊!不過差不多全是銀子啊。這點兒錢可買不到多少好茶葉啊。”
  “多少都行!”
  “你就那麼想要茶葉嗎?”
  “我想看到家母的笑臉。”
  “你做啥買賣?”
  “編席子打簾子。”
  “這麼說,你攢這點錢不容易咯。”
  “攢了兩年,自己節衣縮食的……”
  “聽起來沒法拒絕你啊。不過,就換這點錢我可不划算哪。你還有別的什麼東西嗎?”
  “我再添上這個。”
  劉備把掛在劍穗上的琅玕珠子解下來遞過去。洛陽商人看了一眼,露出琅玕沒什麼稀罕的神情,嘴上卻說:“好吧。看在你一片孝心的分上,茶葉成交。”
  片刻,他從船艙裡拿出一個小錫罐兒遞給劉備。
  黃河昏暗下來。西南方星星閃爍,就像妖貓的眼睛一樣。仔細看那星星的光芒,朦朧地罩著彩虹色的光暈。
  這是世間將要大亂的凶兆。
  這是近來人們害怕看到的星宿。
  “謝謝你啦!”
  青年劉備雙手捧著小錫罐兒,朝著馬上就要離岸遠去的船影拜了拜。母親喜悅的面龐閃現在他的眼簾。
  可是,從這裡到故鄉涿縣樓桑村還有一百多里地,路上得住幾宿。
  “今晚就歇下吧。”他思忖著。
  向對面臨河村望去,閃亮著兩三點燈火。他去村里小客棧投宿。
  半夜時分。
  客棧主人慌慌張張地跑來把他叫醒。睜眼一看,門外火紅一片。在悶燙蒸籠般的熱浪中,有東西在燃燒,劈啪作響。
  “啊!失火啦?”
  “小伙子,是黃巾賊來啦!那些跟洛陽船做交易的掮客今晚都住在村里,歹人就瞄上了……”
  “哦……賊呀?”
  “小伙子,你也和他們做過交易吧。那伙人最先瞄上的就是今天留宿的掮客,接下來就該輪到咱啦。快從後門跑吧。”
  劉備迅速佩帶好劍。
  到後門一看,附近已經燒毀。牲口發出異樣的呻吟,女人們在火焰下哀號,四下逃竄。
  大地明亮得宛如白晝。
  再一看,像夜叉一樣的人影揮舞著長矛、長槍和鐵杖,見旅客和村民便殺,描繪出一幅慘不忍睹的地獄圖。
  如是白天就能看到,那幫惡鬼人人都在髮髻後邊戴著一方黃色頭巾——黃巾賊的叫法由此而來。原本中國最尊貴的國色——黃土的顏色,現在變成了讓善良百姓一見就毛骨悚然的惡鬼象徵。
  “啊,太慘了……”劉備自言自語道,“讓我住下趕上這事兒,也許就是天意,讓我替天拯救這可憐的百姓……你們這幫畜生!”
  說著一手扶劍,踹開房門,正欲一躍而出。但轉而一想:且慢!
  家有老母,靠著兒子活在世上的孤寡老母。
  黃巾亂賊不光這裡有。他們就像蝗蟲一樣在天下四處成群結夥,跳梁作亂。
  單憑一劍之勇,要斬殺一百賊人都難。就算砍了一百賊人,也救不了天下。
  一旦讓母親悲傷,就算用一己之命換得一百賊人的性命便又怎樣?!
  “是啊,我今天不是還在黃河岸邊對天起誓了嗎?”
  劉備遮住眼睛,從後門逃遁而去。
  他在夜幕下連續奔行,終於來到遠離村子的山路上。
  “該沒事兒了吧。”
  擦著汗,回頭望去,被燒掉的臨河村看上去只是一點比曠野盡頭的篝火還要小的火點。
  仰望蒼穹,跟浮著白虹般星雲的宇宙相比,這世間的山岳之大、黃河之長、中原大地之廣,毋寧說只是小得可憐的存在。
  更何況人類的渺小——若微不足道之我者……劉備慨嘆自己微不足道,無能為力。
  “不!不!有了人才有了宇宙!沒有人,宇宙只是一片空虛。人比宇宙更偉大!”他忘我地朝蒼天怒吼。
  然也。然也。
  他覺得好像有人在說話,回頭看去卻杳無人影。
  只是在樹木的陰影底下有一座古老的孔廟。
  劉備上前,對著廟宇磕頭。
  “是啊,早在七百多年前,孔子生於魯國,戡正亂世,至今活在人們心中,拯救人們靈魂。他證明了人類的偉大。孔子以文立世,我要以武救民。當今世道黑暗,任由黃魔鬼魅跳梁作亂,只有在廣布文功之前,以武道在大地上建立和平!”
  善感的青年劉備只道四下無人,不由自主地朝孔廟立誓般充滿激情地說道。
  就在這時,廟裡有人大聲笑起來。
  “哇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
  劉備吃了一驚,剛要站起,一個漢子踹開廟門,像豹子一樣突然撲來。
  “嗨嗨,慢著!”
  一把摁住了劉備的後頸。
  同時,另一個大漢從廟裡把孔子的木雕像朝劉備踢了過來,罵道:“混賬,這玩意兒你也稀罕?!哪兒就偉大啦?!”
  孔子的木像頭頸折斷,身首異處,在地上翻滾。
  劉備異常驚恐,暗想這下遇到了歹人。
  眼前兩個巨漢,髮髻裹黃巾,身披鐵鎧甲,腳蹬獸皮鞋,腰際橫巨劍。
  不用問,就是黃巾賊一夥兒。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5 02:42
  不用問,就是黃巾賊一夥兒
  把拽住他的袖子,道:“不,還是不動為好。暫時在這裡待著不動,反倒……”
  危急關頭,老僧繼續說了下去。
  縣城長官之女姓鴻名芙蓉。而且,今晚在附近河邊扎寨的縣軍,定是長官先前四散的家丁集合殘兵,想來找黃巾賊報仇的。
  所以,只要把芙蓉送到那裡,以前的家丁們就會保護她。你們二人騎上馬,一口氣抄近道逃走吧。
  老僧說得像祈禱一般。
  劉備勇敢地答應了。
  “可是,老師傅,您怎麼辦哪?”
  “你說我啊……”
  “是的。要是賊人知道是你讓我們逃走的,師傅,他們可不會放過您的啊。”
  “不用擔心。就算活著,以後還能活幾年!?何況這十幾天是吃草根、蟲子勉強活下來的。那是靠著一心想救鴻家小姐的心願才活下來的。現在,鴻家小姐已經託付給可靠之人,而且我還為這世間發現了你,沒有牽掛啦!”
  說完,老僧的身影風一樣消失在塔里。
  芙蓉“啊”的一聲,依依不捨地緊緊追去,塔口的門卻從裡面突然關上。
  “師傅!師傅!”
  芙蓉像失去慈父一樣哭泣著捶打塔門。這時,高高的塔頂再次傳來老僧的聲音:“年輕人,看著我的手!看著我手指的方向!這片樹林的西北方向啊!北斗星在閃耀。你們可以朝著這顆星的方向一直走。南面、東面、荷花池旁、寺廟附近、路上,統統擠滿了賊兵的身影。只有西北面可以逃。而且要趁現在就逃。趕快騎上白馬,快馬加鞭吧。”
  “哎!”
  劉備一邊答應,一邊抬頭仰望,老僧的身影站立在塔頂石欄上,一直用手指著一個方向。
  “小姐,趕快上馬,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劉備抱著她的細腰,把她放到白馬鞍上。
  芙蓉身體輕盈,散發著柔和高貴的馨香。她的胳膊環在劉備的肩上,黑髮觸到劉備的面頰。
  劉備不是草木。不曾有過的心跳讓他熱血沸騰。然而,那隻是在把她從地上抱到馬鞍上的那一瞬間。
  “對不起!”說著,劉備也騎上馬來,跨坐在一個鞍上。然後一隻手護著芙蓉,一隻手扽住白馬韁繩,把馬頭撥向老僧指引的方向。
  塔頂上,老僧俯視著這一切,覺得自己的事已了,便突然發出欣喜的聲音:“看啊!看啊!兇雲沒,明星出。白馬翔,黃塵滅。用不了幾年啦!年輕人,快去吧!再見啦——”
  說完,老僧咬著舌頭,縱身一躍,從塔頂石欄之上跳到百尺之下的大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四小卒張飛
  白馬沿林間小道朝西北方向飛奔,樹葉在秋風中飛舞,像箭一樣掠過鞍上劉備和芙蓉的身影。
  很快他們便來到廣闊的平原。
  這裡,也有箭嗖嗖地從兩人身旁掠過。這回可不是樹葉,而是鐵弓射出的裝著鋒利箭頭的箭。
  “餵,朝那邊跑啦!”
  “還載著個女人……”
  “那就不是劉備咯。”
  “不不,就是劉備!”
  “管他是誰,別讓他跑了!也別讓那女的跑了!”
  是賊兵的聲音。
  劉備他們剛出樹林,就被一隊黃巾賊發現。
  這群獸類吶喊著朝白馬影子追來。
  劉備回頭一看,不由得脫口而出:“糟了!”
  騎在馬上,把劉備和白馬當做唯一依靠的芙蓉也禁不住害怕起來,道:“啊,已經……”
  她的聲音顫抖,微弱得幾乎聽不到。
  劉備心想萬一不行就真沒救了,但還是鼓勵她,道:“沒事兒!沒事兒!不過你一定要死死抓住馬鬃和我的腰帶,千萬別掉下去了。”
  說著用鞭子猛抽白馬。
  芙蓉再也不答,無力地把臉埋在馬鬃裡。那張慘白的面龐活脫脫就是一朵戰栗的白芙蓉花。
  “只要跑到河邊!只要跑到河邊,那裡有縣軍!……”
  劉備用剛折的樹枝編的鞭子不斷抽打白馬,現在樹枝的皮已經剝落,露出白色的木質。
  越過起伏的低矮土坡,遠處出現一條白練般的河流。太好啦!劉備重又鼓足勇氣。可是來到河邊,人影全無。夜裡囤集於此的縣軍,大概懼怕賊兵勢力,已經拔寨,不知去向。
  “慢著!”
  這時,一個精悍的身影跟五六個人,騎在馬上,已經前後左右把他們包圍起來。不消說,是黃巾賊的小方(小頭目)們。
  沒有馬的徒步兵卒跟不上四條腿的馬,還在半道拼命趕路。以李朱範為首的七八個騎馬的小方很快追上劉備。他們喊道:“站住!”
  “放箭啦!”
  一支鐵弓射出的利箭刺進白馬的頸項。
  白馬喉嚨扎著一支箭,縱身一躍,身子直立,一聲嘶鳴,轟然倒地。芙蓉和劉備的身體都被拋在地上。
  芙蓉的身體一動不動。劉備站起身,大吼一聲:“來吧!”
  他不曾知道,自己的聲音竟如此洪亮。這聲大吼,下意識地從嘴裡喊出,穿透曠野,百獸畏懼。
  賊兵一愣,被劉備巨眼的光芒所震懾,馬也被吼聲驚嚇,邁不動四蹄,止步不前。
  可那隻是一瞬間。
  “想造反嗎,黃毛小兒!?”
  “想抵抗嗎?!”
  賊兵跳下馬來,有的扔開鐵弓拔出長劍,有的揮舞長槍,一齊向劉備刺來。
  如此險惡的日子和凶險的路途,劉備是怎樣過來的啊?!
  從黃河岸邊到這裡,劉備不知多少次在生死線上徘徊。就是這樣,考驗他的千難萬險好像還是一次又一次變著法兒地等著他。
  “到頭了!”
  劉備已經斷念。他無法逃脫賊兵的包圍,準備自刎而死。
  可是手無寸鐵。父親遺留下來的寶劍孩提時代就一刻不離地帶在身上。可寶劍剛才已被賊將馬元義搶走。
  儘管如此,劉備忖道:“不能白死!”
  他猛地抓起石塊,向靠近前來的賊兵臉上砸去。一個對劉備不屑一顧的賊兵冷不防挨了一擊,“啊”的一聲摀住鼻樑。
  劉備撲上去奪過他的長槍,大聲道:“禍害百姓的害人蟲!我已經忍無可忍啦!讓你們看看涿縣劉玄德的本事!”說著便抵死相拼。
  賊兵小方李朱範笑道:“這個鄉巴佬!”說著舞著半月槍衝過來。
  劉備原來就不是習武之人。在鄉下樓桑村多少練過一點武,但功夫有限。與其說習武立身,不如說編席子贍養老母才是他的當務之急。
  由於跟七個賊兵拼死搏鬥,這條命一下子還丟不了。但打了一會兒,長槍被打落,一個趔趄摔倒在地,被李朱範騎在身上,摁在地上,長劍抵在胸口。
  “餵——”
  這時……不,剛才這個聲音就大老遠地傳來,但劍戟鏗鏘,沒人聽見。
  “餵——等等——”原野盡頭傳來呼喊聲,由遠及近。
  洪亮的聲音讓賊兵們不由得回過頭去。
  一個人影邊揮手邊朝這裡飛奔而來,那速度,簡直就像疾風中飛舞的一片樹葉。
  “哎,不是小卒張飛嗎?”
  “是的,就是最近入夥兒的張飛小卒。”
  賊兵莫名其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議論起來。因為來人是他們自己部下里一個叫張飛的小卒。其他眾多步卒跟不上馬跑,中途紛紛掉隊,偏偏這個小卒,慢是慢了,卻只差這麼一點點就趕了上來。如此腳力令賊將驚愕不已。
  “這不是張飛小卒嗎?”李朱範把劉備的身體壓在膝下,右手拿長劍抵在劉備胸口上,回頭道。
  “小方,小方!不能殺呀!把這個人交給我吧!”
  “說啥?……你這麼說,有誰的命令?”
  “小卒張飛的命令!”
  “混蛋!張飛不就是你自己嗎?一個小卒……”
  話音未落,破口大罵的李朱範身子就飛到兩丈多高的空中去了。
  “啊呀呀,這傢伙……”因為小卒張飛一把抓起李朱範扔到天上,賊兵的小方們丟下劉備,沖他就來。
  “餵,張飛,你為什麼要摔自己人小方李首領,跟我們搗亂?!”
  “你胡鬧,決饒不了你!”
  “軍法從事!給我拿下!”
  他們一窩蜂地撲向張飛。
  “哈哈哈哈……叫吧,叫吧!一群嚇破膽的野狗!”張飛道。
  “什麼,你敢罵我們是野狗?!”
  “罵了。你們就沒有一個像人樣兒的!”
  “哼哼,一個新來的小卒……”
  有人號叫著,挺著長槍撲過來。張飛用蒲扇樣的大手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旋即一把拽過長槍,照著他踉踉蹌蹌的屁股使勁打去。
  槍柄折斷,挨打的賊人腰骨粉碎,“哇”的一聲,栽倒在地。
  冷不丁冒出個叛徒,賊人很狼狽。但是,平日里他們把張飛當成一個傻大漢,沒有放在眼裡,這時就是親眼見了這般神力,也無法相信他的真正價值。
  張飛挺了挺石壁一樣的胸膛,道:“還上嗎?白白送命不如乖乖逃回去,老老實實地報告。就說鴻家小姐和劉備交給了一個叫張飛的小卒了,這小子是縣城被燒、鴻家被滅時詐降黃巾軍的。”
  “啊?!這麼說你是鴻家舊臣咯?”
  “現在知道了?我乃鴻家武士,縣城南門衛少督,名叫張飛,字翼德。讓人恨哪!我到外縣公幹不在時,黃巾賊鼠輩燒了縣城,殺了主公,害苦百姓,城池一夜之間變成焦土。讓人恨哪,這個仇一定要報!我偽裝自己,假扮敗兵,一時混入你們賊兵之中,隱藏下來。告訴大方馬元義,告訴主帥兇賊張角:總有一天會讓他們知道我張翼德的厲害!”
  張飛聲如炸雷,豹頭圓眼,怒視賊兵。小方們嚇得兩腿直哆嗦,但還仗著人多,道:“這麼說你是鴻家殘兵了?那就更不能讓你活了!”
  說著,再次沖了上來。
  張飛沒有去拔腰里的劍,而是上來一個摔一個。被摔的個個兒腦骨迸裂,眼球飛濺,眨眼工夫,血流滿地,慘不忍睹,沒有一個人能再爬起來。
  劉備茫然地望著張飛的一舉一動。正所謂燕飛龍鬢,腳下生雲,呼號生風。
  “好一個真豪傑!”
  剩下的兩三個人跳上馬一溜煙逃得不見踪影。張飛大笑,並不追趕。他返回身,朝劉備大步走來,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招呼道:“哎呀,出門在外,難為你啦。”
  然後從腰間掛著的兩把劍中解下一把,又從懷裡取出一個眼熟的小茶葉罐兒,遞到劉備手上,道:“都是你的吧,是你被賊人搶走的劍和茶葉罐兒。快拿著。”
  “對,是我的。 ”
  劉備像得到失而復得的珠寶一樣,從張飛手中接過劍和茶葉兩樣東西,感激再三,道:“生命不保時承蒙相救,又找回這兩樣重要物件,心裡感覺做夢一樣。剛才已經聽說大人名諱,我會銘記在心,終生不忘。”
  張飛搖搖頭,解釋道:“不不,德不孤嘛。公子救出在下舊主鴻家的小姐。在下只是以義報答了公子的這份仁義之心。巧得很,剛才聽哨兵說,古塔附近有人騎著白馬逃走了。就踩好點兒,趁今晚黃巾賊投宿的寺廟突然陷入混亂,在馬元義和李朱範睡覺的正殿佛壇上奪回了公子的兩樣東西。實在是上天看到了公子的孝心,讓東西自然回到公子手上的。”
  張飛談吐之中並不誇耀自己的驍勇,讓劉備大為感動。他拿出兩樣東西中的寶劍,再次遞到張飛手上,道:“大人,失敬!這是謝禮,送給你吧。茶葉,是送給家鄉老母的,不能分享。但這口寶劍,只有拿在你這樣俠肝義膽的豪傑手上,才是它的最好去處。”
  張飛瞪圓雙眼,道:“什麼?你是說要把這把寶劍送給我嗎?”
  “是劉備的一點心意。請笑納!”
  “在下壓根兒就是個武人,說實話,知道這把寶劍是稀世名劍,很想要的。可是,聽公子說了這把劍的來歷,在下不能有非分之想啊。”
  “不,就算是這口劍,也不足以報答恩人的救命之恩。而且,恩人既然如此了解這口寶劍的真正價值,那送給恩人就很值得,在下也就心滿意足了。 ”
  “是嗎?既然如此,這件寶貝,我就收下了。”
  張飛馬上解下自己身上佩帶的劍,扔在一旁,佩上渴望已久的名劍,喜形於色。
  “快,賊兵一定還會返回來的。在下想擁立鴻家小姐,召集舊主殘兵謀事。公子也是一刻都不要耽擱,趕快回老家去吧。”
  聽了張飛的話,劉備道:“噢,那就趕緊的……”
  說著扶起芙蓉的身子,託付給張飛,自己撿了匹賊兵丟棄的馬,翻身上馬。
  張飛把剛才自己解下的劍掛在劉備腰上,道:“就這劍也得帶上。去涿縣還有好幾百里地呢。”
  然後,張飛自己抱起芙蓉,移身上馬,依依惜別道:“後會有期,保重!”
  “好,盼著再見的那一天。祝你武運齊天,重振鴻家!”
  “謝了!再會!”
  “再見!”
  劉備騎在馬上,張飛抱著芙蓉騎著白馬。兩人一步一回頭,各奔東西。
  五桑下人家
  涿縣的樓桑村是一個兩三百戶的小驛。春秋兩季南來北往的旅客很多都在這裡的客棧拴馬,所以既有賣酒的旗亭,又有頗具鄉土氣息的妓女拉胡琴,相當熱鬧。
  這個地界還是太守劉焉的轄地,由校尉鄒靖設衙代治。近年來,樓桑村也不例外,受到擾世害民的黃匪作亂的威脅,一到傍晚,天還沒黑就緊閉村頭的城門,客人、居民都會停止所有走動。
  西邊紅彤彤的太陽開始西沉時,城門的鐵門扇就會關閉。這時,望樓上的衙役就會擂響六聲大鼓,提醒人們。
  所以這一帶居民稱這座城門為六鼓門。今天也是,火紅的夕陽開始照在鐵門上,望樓的鼓正在擂響,兩聲、三聲、四聲……
  “等等——等等——”
  遠處一位旅人,策馬奔來。再晚一步,他就得在城門外過夜。他揮著手飛馳而來。
  最後一聲鼓就要擂響時,他終於來到城門前。
  “拜託了!讓我過去吧!”
  來人下馬,接受例行檢查。衙役看著來人的臉,道:“哎呀,這不是劉備嗎?”
  劉備是樓桑村居民,跟誰都很熟。
  “是啊。這不,剛剛出門回來。”
  “你啊,這張臉就是通行證,不需要檢查啦。你到底去哪兒啦?這次出門時間挺長的咧。”
  “是啊。跟往常一樣跑買賣去啦。可是,最近不管到哪裡,都有黃匪橫行,生意不理想啊!”
  “可不是嘛。過城門的客人每天減少。來,趕快過去吧。”
  “謝謝啦!”
  劉備再次上馬,衙役道:“對了,你母親吧,一到傍晚就會上城門這邊兒來問,我兒子今天回來沒有?劉備今天進城門沒有?不過,好些日子沒見她來啦。準是病倒了。趕快回去讓她看看你吧。”
  “啊?我不在時母親病倒了?”
  劉備頓時感到胸口發慌,催馬猛跑,從城門向城裡一路飛奔。窄窄短短的客棧一條街很快到了盡頭,道路再次悠長地伸向田園。
  一條舒緩的小河。一片水田。秋天了,村里的人們已經開始收割。田裡,人和水牛的身影紛紛朝著散落在四處的農家歸去。
  “啊,看見家了!”
  劉備在馬背上手搭涼棚。西斜的太陽里,出現了一處黑黑的屋脊和一株遠看像一隻巨大車蓋的桑樹。那就是劉備生長於斯的家。
  “等我等苦啦!心裡想要盡孝,卻盡乾了些不孝之事。母親大人在上,孩兒對不住你啊!”
  馬也像懂得劉備的心思似的加快步伐,很快就到日思夜想的大桑樹下。
  這株大桑樹究竟長了幾百年,連村里的老人都說不清。
  站在村里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這棵桑樹。以至打聽編草鞋草蓆的劉備家,人人都會指給你:噢,那棵桑樹下面的房子就是。
  老人們說:“樓桑村,也許是因為村里這棵桑樹茂盛的時候看上去像個綠色的樓台才得名的。”
  言歸正傳。劉備現在終於到家,在後院拴好馬,立刻朝寬敞的家中跑去,邊跑邊叫:“母親!我回來了。我是阿備!我是阿備啊!”
  這是舊宅,很寬敞,可里面空無一物。院子已經變成編織草鞋和草蓆的作坊。劉備離家期間也沒有工匠來過,一片荒蕪。
  “咦,怎麼回事兒?燈都沒點。”
  劉備喊老媽子和下人的名字。
  兩人都沒答應。
  他咂咂嘴,叫道:“母親!”
  他敲敲母親的房門。
  他原以為母親一定會喊著“阿備呀”迎出來,不料連母親的人影兒都沒見到。而且,就連母親房間裡僅有的櫃子和床也不見了踪影。
  “哎……出什麼事兒了?”
  他一片茫然,內心不安,呆立良久。這時,院子里傳來咚咚的織蓆聲。
  “咦……”
  到廊下一看,作坊點著一盞昏暗的燈,燈下坐著白髮蒼蒼的母親。她背對著這邊,孤獨一人在星星下面編織草蓆。
  母親好像沒有註意到兒子的歸來。劉備快步朝母親跑去。
  “我回來了!”
  他把臉湊近母親。母親一驚,站起身來,踉蹌著道:“啊,是阿備嗎?是阿備嗎?”
  說著,一把抱住劉備,就像抱著吃奶的孩子一樣,什麼都還沒問,高興的熱淚就噙滿雙眼。他們緊緊擁抱,母親溫暖著兒子的肌膚,兒子溫暖著母親的心懷,許久許久。
  “聽說母親您好像病了,兒子一路上可擔心了。母親,夜裡露水涼,怎麼這會兒了還在外面編席子啊?”
  “生病了?哦,八成兒是城門口當班兒的說的。我天天去城門口看你回來了沒有。這不,十來天沒去了。”
  “那您沒生病咯。”
  “怎麼能生病呢,孩子!”母親道。
  “床、櫃子都沒了……”劉備問。
  “稅官來拿走的。說是要討伐黃匪,軍費年年增加,所以今年稅賦暴漲,就你留下的那點兒錢早不夠了。”
  “沒看見老媽子,她怎麼了?”
  “懷疑她兒子加入了黃匪一夥兒,被綁走了。”
  “年輕的下人呢?”
  “被拉了壯丁。”
  “啊……母親,兒子對不住你啊!”
  劉備伏在母親腳下,歉疚不已。
  劉備對母親滿懷歉疚,溢於言表。母親也對出門多日的兒子如此自責、悲泣感到可憐,十分傷心,道:“阿備呀,別哭啦!有什麼歉疚的呢。不怪你,都是世道不好啊!……找點小米煮了,咱娘兒倆好久沒在一塊兒啦,一塊兒吃頓晚飯吧。路上一定累了,娘這就給你燒熱水去,擦把汗。”
  說著,母親從織機前站起身來。
  母親安撫兒子,沒有責備兒子的不是。那份慈祥感動著劉備,他面對母親充滿大愛的身影叩首道:“母親且歇!兒子既然回來了,這些事兒就由兒子來做。兒子再也不讓母親受窮了。”
  “不,明天你又得乾活兒。你是頂樑柱。老媽子、下人都不在了,伙房的活兒,我來吧。”
  “我出門在外,家裡發生的這些事兒一點兒也不知道,所以在路上耽擱了,讓母親受苦了。母親,您有這麼大個兒子,就進屋去,躺在床上好好歇會兒吧。”說著,劉備拉住母親的手。可再一想,床已經被稅官拿去抵稅,母親的房間裡竟然無處可躺。
  不,不光是床和櫃子。劉備掌著燈到伙房一看,連鍋都沒有。原來還有四五隻雞和一頭牛,現在這些家禽家畜也都被徵走,充當太守的軍需和稅賦,值點錢的東西一無所剩。
  “太守的軍費已經拮据到如此地步了嗎?”
  劉備與其說在考慮眼下生活,毋寧說在更大意義上感到暗淡。
  於是,他馬上想到了世道前途:“這也是黃匪禍害的。唉,如何是好啊!?”
  他的心漸漸被黑暗緊鎖。
  打開貨架,劉備看了一圈裝晚飯用的小米和豆子的口袋,驚訝地發現,儲存的糧食和肉乾,連房樑上吊著的干菜,全都蕩然無存。無需再問母親。他茫然若失,呆立屋中。
  這時,愣被拉進屋裡歇息的母親在屋子裡發出了一點細微的響動。進去一看,母親揭開地板,從泥土中的罐子裡取出僅有的一點小米。
  “啊,那裡……”
  聽到劉備的聲音,母親回過頭,自嘲道:“藏了點兒呢。要活下去,沒這點兒東西怎麼成啊?”
  “……”
  世道急轉直下,已經非同小可。幾千萬人活著,卻正在一點點變成餓死鬼。相反,一小撮黃巾賊,在吸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隨心所欲地聚斂不義之財,享受罪惡的榮華富貴。
  沒多大一會兒,老母在窮窘的飯桌旁喊道:“阿備呀……把燈拿來。小米熟啦!沒啥好東西,兩個人湊合著吃吧。好吃嗎?”
  雖然一貧如洗,但久違之後母子共進晚餐,真是莫大享受。
  “母親,明兒早一定讓您高興。這次出門,我給您帶了最好的禮物。”
  “禮物?”
  “是的。是母親最喜歡的。”
  “呃,是啥呢?”
  “有一次,母親說過,想在有生之年再嚐一次的。就是那東西。”
  為了讓母親高興,劉備暫時沒有說出洛陽名茶。
  兒子的這點心意,已經讓母親高興得眯縫起眼了。她知道兒子在逗她,便問道:“是編織的東西嗎?”
  “不是。剛才說了,是品嚐的東西哦。”
  “那,就是吃的咯?”
  “有點近了。”
  “是啥呀?!不知道。阿備呀,我喜歡那東西嗎?”
  “想要都難得弄到的東西。您自個兒都忘了,大概不再指望了吧。好幾年前,您說過,這輩子想再嚐一次。直到今天,我也還在想,這輩子一定要讓母親滿足一次心願。”
  “啊,那麼多年,你還一直放在心上哪……忘記咯,阿備!……究竟是個啥呀?”
  “母親,就——是——它!”
  劉備拿出小錫罐兒,放在桌上,道:“是洛陽的名茶呢。明兒我早點起。母親在桃園裡鋪上草蓆。我就騎馬到四里外的雞村去,那裡有很清很清的泉水,我讓當班的幫著打一桶回來。”
  “……”
  母親瞪圓了眼睛盯著小錫罐兒,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像觸摸恐怖物件兒似的把小錫罐兒輕輕捧在手上,觀賞小罐兒側壁上貼著的詩箋一樣的文字。然後大嘆一口氣,抬眼望著兒子的臉,收住聲音問道:“阿備啊,你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啊?”
  劉備覺得別讓母親疑慮太深,就把自己的心情和買茶的經過向母親娓娓道來。最後還補上一句,說茶葉在民間很難弄到,但他是通過正當途徑買來的,一點不用擔心。
  “啊,你呀!……心地多麼善良的孩子啊!”
  母親放下茶葉罐兒,對著自己的兒子劉備雙手合十。
  劉備慌忙去拉母親的手,道:“母親,孩兒承受不起!快別這樣!只要母親高興……”
  母子倆就這樣相擁著。劉備哭了,為自己的心意得到回報而高興;母親落淚了,為兒子的孝心而感動。
  翌晨。天沒亮劉備就起來,把水桶綁在馬背上,自己也騎上去,到雞村去打水。
  劉備出門時,母親早已起來,在灶台下燒著干豆莢,做好早飯。過了一會兒她轉到房子後邊。
  她繞過大桑樹,走到屋後。那裡有間牛棚,但裡面沒有牛;那裡有個雞舍,但裡面沒有雞。滿眼荒蕪,秋草叢生。
  從那裡再走百步有一大片果樹,樹姿低垂,比肩接踵,總共有十來畝,全是桃樹。秋天葉落,頗為寂寞。但春來桃花盛開時,落花就會把前面的蟠桃河染成紅色。桃子拿到集市上賣掉,把錢分給村里幾戶人家。這可是他們全年生計的重要來源。
  “喔——喔……”
  她喊出聲來。那聲音自然發出。
  桃園盡頭,太陽初升。金色的日輪咬破密雲,露出頂端。她感動了,覺得世上就要有貴人誕生。
  “……”
  她跪在地上施三拜禮,為兒子祈禱。然後拿起掃帚。
  落葉滿地。桃園為村里共有,平日無人打掃。她也只掃出一隅。
  她把新席子舖好。搬來一隻陶爐和茶碗。她原是世家之女,劉家也是正統門第。但這些東西已經幾十年不用,連放在哪裡都快忘記了。
  她在桃園裡掃過的地方坐下,靜心等待去雞村打水的兒子快快回來。
  桃園的樹梢像一片湖泊,秋天的小禽來這裡翻弄著千般音色。朗朗日頭越過雲朵,朝霧沉降大地,變成紫色。
  “我真是幸福之人哪!”
  她覺得,有這個早晨的滿足,死而無憾。不,不,她又覺得不該這樣。
  “我得看到這孩子的將來……”
  她倏地向遠處望去,劉備打水歸來,身影由遠及近。他騎在馬上,鞍上綁著水桶。
  “哎,母親!”
  穿過桃園小徑,劉備轉眼來到母親跟前,卸下水桶。
  “雞村的水可清啦,煮出的茶一定香。”
  “哎,累了吧!雞村的水倒是常聽人說,可就是在山溝溝裡,可嚇人了。你一走,我就擔心。”
  “沒事兒!路再險也不打緊。清泉邊兒有人看守,怎麼也不肯白給,塞了點兒錢才打到水。”
  “黃金水,洛陽茶,還有兒子的孝心!就是王侯的母親也遇不上這樣的好事兒啊!”
  “母親,茶葉放在哪兒啦?”
  “噢,噢,我不能自己一個人喝,在佛壇上給祖宗供上了!”
  “是嗎?被偷走可不得了。我去取來。”
  劉備跑回家,把茶葉罐兒像寶珠一樣捧過來。
  母親給陶爐生上火。劉備跪在爐前,把茶葉罐兒遞過去。這時,母親的眼睛看到了什麼,她根本沒有伸手來接,眼神嚴肅地盯著劉備身上看。
  見母親突然嚴肅地打量自己的穿戴,劉備詫異地問道:“怎麼啦,母親?”
  忽然之間,母親表情變得嚴厲起來,道:“阿備!”
  連聲音都跟平常迥異。
  “哎,什麼事兒?”
  “你佩的劍是誰的劍?”
  “是我的呀……”
  “胡說!跟出門前的不一樣。你的劍是父親留下的遺物……那可是祖宗傳下來的劍哪!你把它弄到哪兒去了!?”
  “呃……”
  “呃什麼!?我不是千叮嚀萬囑咐,一刻也不能離身的嗎!?你把那命根子一樣的劍怎麼了!?”
  “其實,呃……”劉備低下頭去。
  母親的臉越來越嚴峻,看劉備結結巴巴,更是追問:“不會真的弄丟了吧?”
  “對不起!其實,是在回來的路上當禮物送人了……”
  話音剛落,母親臉色大變,道:“什麼?送人了?!……天哪!劍啊!”
  劉備見狀,就把自己被一夥黃巾賊抓住當成人質的事情、茶葉罐兒和劍都被搶的事情一一告訴母親,並說:後來雖然終於被救,得以脫身,卻又陷入黃匪重圍,眼看要被斬殺時,小卒張飛救下一命,感激之餘,想贈禮為謝,但身上只有劍和茶葉罐兒,無奈才以劍相贈。
  “不論是被賊兵抓住的時候,還是被張飛解救的時候,我都覺得什麼都可以豁出去……只有這茶葉,就是拼上這條命也要帶回來,獻給母親。把劍送了人,是孩兒不對。但孩兒歷盡千辛萬苦,總算把貴如生命的名茶帶了回來。”
  “……”
  “劍,是祖宗傳下來的東西,肯定是寶貝。但編草鞋草席謀生,張飛給孩兒的這把劍也足夠抵擋了……”劉備道,想安撫一下母親惋惜的心情。
  可母親卻另有所思,慟哭道:“啊——我對不住你的父親啊,無顏面對亡夫!我教子無方啊……”
  “說什麼呢,母親?為什麼這樣說啊? ”劉備參不透母親的心,戰戰兢兢地說道。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5 02:45
母親突然抓起眼前的小錫罐兒,道:“阿備,走!”
  說著一把拉起劉備的一隻手,一臉嚴峻。
  “去哪兒啊,母親?……您這是要去哪兒啊?”
  “……”
  母親不答,緊緊拉著劉備的手腕,向桃園盡頭快步走去。來到蟠桃河邊,母親把手裡拿著的錫罐兒朝河里扔去。
  “啊!幹什麼?”
  劉備大驚,下意識地去抓母親的手腕。母親親手扔出去的茶葉罐兒濺起一小朵浪花,沉到河底。
  “母親!……母親!……您到底為什么生氣啊?為什麼要把好不容易弄來的茶葉扔到河裡啊?”
  劉備的聲音在顫抖。那可是他一心想讓母親高興,歷盡百難,拼了性命才帶回來的茶葉啊!
  母親是不是高興過頭瘋了?
  “你說什麼?!別胡鬧!”
  母親甩開劉備的手。表情酷似亡父。
  “……”
  劉備看到母親眉眼嚴厲,不由得後退一步。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看到母親也有令他恐懼的時候。
  “阿備,坐下!”
  “是……”
  “你一心想讓母親高興,千里迢迢辛辛苦苦帶回來的茶葉,母親卻扔到了河裡。你能明白母親的心嗎?”
  “不明白……母親,玄德愚鈍。孩兒哪裡不好,惹您生氣了,請您訓斥。”
  “不。”母親使勁搖頭,“你錯了。母親不是任性訓你。而是因為母親把你養大,你卻把傳家寶劍給了別人。作為母親,我對不住祖宗,對不住你死去的父親啊!”
  “是孩兒的不是。”
  “住口!說得那麼簡單,你還沒明白母親為什麼訓斥你。母親生氣的是,你的心氣不知道啥時候已經枯萎,莫非已經徹底變成了樓桑村的百姓?!……我在替你惋惜!遺憾啊!”
  母親鼓足氣力訓斥兒子,聲淚俱下,用衣袍袖子揩拭老眼。
  “你忘了嗎……阿備?你的父親、祖父都跟你一樣是編草鞋草蓆的,一輩子埋沒在黎民之中。但要追溯起更早的祖先,那可是大漢中山靖王劉勝的正宗血統啊!你是景帝的玄孫。你身體裡流淌的是一度統一中國的帝王之血。那把寶劍,可以說就是印綬。”
  “……”
  “自打把你放進搖籃,唱搖籃曲給你聽的時候起,把你抱在腿上睡覺的時候起,母親就把祖宗的心從你的耳朵灌進了你的血液……時候未到,不可強逼,但時候一到,就要為了世間,為了振興漢室正統,起身草廬,拔劍奮起!”
  “是……”
  “阿備……你把劍給了別人,是要一輩子編草蓆嗎?!你認為茶葉比劍更重要嗎? !……你覺得喝了這樣孬種兒子弄來的茶葉,母親會高興嗎?!……母親生氣,因而悲傷!”
  劉備一動不動,聽憑母親訓斥。
  母親不停地打他,每打一下,強大的母愛就隨之沁入骨髓,讓他淚如泉湧。
  “孩兒錯了!”
  許久,劉備抓住母親的手,心疼地貼在自己的額上。
  “是孩兒想錯了。都是玄德愚昧所致。母親教誨得對,玄德身在黎民中受窮,不知不覺開始變得胸無大誌了。”
  “明白了嗎?你注意到了嗎? ”
  “母親的責打,從孩兒的骨子裡喚醒了幼時母親的訓誡……放心吧,母親……玄德的魂還在!”
  這時,母親突然用打兒子打得發麻的手緊緊摟住阿備身體,道:“哎,阿備呀……你有不願一輩子當黎民的心嗎?千萬別忘了,要把母親的話銘記在靈魂裡。”
  “怎麼會忘!就算我忘了,這景帝玄孫的血液也不會忘!”
  “說得好!……阿備呀,聽你這麼說,母親就放心啦。原諒母親吧……原諒母親吧!”
  “別這樣!您是責打自己的孩子,不值得這樣!”
  “不,不。母親的心都碎了,又悲又氣,才打了你……”
  “那是大恩!那是大愛!這頓打,對孩兒來說,是真正鼓起勇氣的神軍之鼓!是佛陀之杖!……如果今天母親不生氣,那麼,不管玄德心中想什麼,只要母親在世,玄德也許都會假裝怯懦的黎民。不,也許隨著歲月流逝,會真的變成黎民,結束一生。”
  “……這麼說,不管你心裡想什麼,都會因為害怕我這個做母親的擔心,而讓母親有生之年平安度日了?……啊,聽你這麼一說,母親更覺著對不住你了!”
  “我,下決心了……儘管決心還沒有下定。我這次出門已經看到各州的混亂、黃匪的禍害、民眾的苦難,看得眼睛發痛!母親,玄德感到之所以生於今世,是因為接受了列祖列宗各位帝王在天之靈所授的使命。”
  他吐露真心,母親默禱天地,把額頭久久地埋在兩腕中間。
  然而,這天早上的事畢竟只是母子二人的秘密。
  劉備的家裡還是像往常一樣,每天傳出織機的聲音,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家裡雇了一個粗手粗腳的村民來當工匠,平日在院子裡的作坊打草鞋、織蓆子,攢多了就拿進城裡換些糧食、布匹和母親經常服用的藥。
  要說有什麼改變,其實也不多,就是宅子東南面五丈多高的大桑樹,春天鳥兒鳴唱,秋天葉兒飄落,斗轉星移,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三四個春秋冬夏。
  早春一日。有位老行者牽著一隻白山羊,把兩隻酒罐擔在羊背上,站在桑樹下獨自嘆息。
  有人慢騰騰地從房子旁邊擅自進院。
  劉備正跟母親一道編織草蓆。話雖說人家是擅自進來,可這宅子,土牆坍塌,沒有門扉,就算人家穿過院子也不好責備人家甚麼。
  “咦?”
  母子倆回過頭來,一下子瞪圓眼睛,與其說是被站在那裡的老者,不如說是被背上擔著酒罐的山羊雪白漂亮的毛色所吸引。
  “活兒乾得真帶勁兒啊!”老者不拘禮節地道。
  他在織機旁坐下,臉上露出想聊一聊的表情。
  “老大爺,您打哪兒來?這山羊的毛真好啊。”
  一片沉寂後,倒是劉備首先開口。老者若有所感,獨自搖頭,道:“這位是公子吧?”
  “是的。”母親答道。
  “您可生了個好兒子啊!我的山羊也可炫耀,但不及這個孩子。”
  “老大爺,您是要把這只山羊牽到城裡集市上去賣嗎?”
  “哪裡,這只山羊賣不得。誰要都不能賣。那可是我的兒子!要賣的是酒啊。可是路上受到惡漢威脅,酒被他們喝光了。所以兩個酒罐全都是空的。裡面啥也沒有。哈哈哈哈……”
  “那你好容易大老遠來一趟,還沒換到錢就要回去啊?”
  “我想回家,可走到這裡,看到了一樣了不起的東西啊。”
  “什麼東西?”
  “就是你們家的桑樹啊!”
  “啊,是桑樹啊。”
  “以前,成千上萬的過路人都看到過這棵樹吧?有人說過什麼沒有啊?”
  “沒有啊。”
  “是嗎?”
  “都說桑樹能長這麼大,難得。”
  “那我來告訴你們吧。這可是棵靈樹。這座房子裡定有貴人降生。像車蓋一樣的層層枝葉都在耳邊低聲告訴我。……不會很久,就在來春。桑葉茂密的時節,將有嘉友來訪。以後,這裡的主人就會發生人生巨變,宛如蛟龍入雲。”
  “老大爺是占卦的?”
  “我是魯國李定。一年到頭四處漂泊,從來沒有回過故鄉。整日牽著山羊,飲酒自醉。有時也去集市,人稱羊仙。”
  “羊仙,這麼說世間的人都把你當成仙人咯?”
  “哈哈哈哈。說來討人嫌啊。總之,今天跟令我高興的人說上了話,看到了珍奇的靈樹。孩子他娘! ”
  “哎。”
  “這頭山羊送給你們啦,算是賀禮吧。”
  “啊?!”
  “你兒子大概從來沒有過過自己的生日吧。這次要給他過。在這個罐子裡打滿酒,把這山羊宰了,用血祭祀神壇,把肉做成羹……”
  起先當是戲言,半笑半聽,後來羊仙真的放下山羊,徑自去了。
  劉備大驚,追到桑樹下面,四處張望,老者已然不見踪影。
  六橋畔風談
  蟠桃河水紅了。兩岸桃園紅霞一片幽香微發。夜裡,月似彎眉。
  水上沒有載人詠詩的船,也沒有策杖逍遙的雅士身影。
  “母親,我出去一趟。”
  “哦,去吧。”
  “要不要從城裡買點好吃的東西回來呀?”
  劉備出得家門。
  今天是去城裡收錢的日子。那些店鋪已經收了很多鞋子和席子。
  晌午出門,辦完事太陽還沒落山,可以輕鬆回家,所以劉備沒有騎馬。
  老者留下的山羊已經馴服,跟在劉備身後,被母親叫回。
  城裡塵土飛揚。
  久未下雨,鞋底篤篤有聲。劉備向批髮店收完錢,一路走一路看著集市鱗次櫛比、油光鋥亮的門臉。
  有藕做的點心,劉備買了一點兒。可沒走幾步就想:“藕對母親的病不好吧?”於是又想回去換,猶豫徬徨。
  很多人聚集十字路口,人聲鼎沸。那裡經常賣炸整野鴨和年糕,劉備以為因此嘈雜。定睛一看,在攢動的人頭上邊,高高立著一榜。
  “那是什麼?”
  他也受好奇心驅使,從人縫中仰望榜文。上面是“遍募天下義勇之士”的佈告:黃巾賊在各州作亂,年年為害,毒如鬼畜,蒼生慘無青田。今欲誅鬼賊,特告天下:太守劉焉感子民之泣哭而奮起,擂響討賊之天鼓。故召隱於草廬之君子,潛於山野之義士,咸聚於旗下。依各位之驍勇,欣然迎於府中。
  涿郡校尉鄒靖
  “這是乾啥?”
  “招募軍隊呀。”
  “招兵啊。”
  “去報名,幹他一場怎麼樣?”
  “我這種人不行。不夠驍勇,又沒一技之長。 ”
  “誰會只招有一技之長的人。不這麼寫,不威風唄。”
  “倒也是。”
  “一定要討伐可惡的黃匪!不會使槍,就去割馬草,也能幫助打仗。我去!”
  有人嘟囔著離開。那聲嘟囔好似下定了人們的決心,大家接二連三,紛紛邁開有力的步伐,朝城門那邊官府趕去。
  “……”
  劉備聽到了時勢的腳步聲,看到了民心所向的大潮。
  他手裡拿著藕做的點心,陷入長長的思考之中。人群散盡,他看著榜文,心裡一直在思索。
  “啊……”
  回過神兒來,他不好意思起來,準備離開。就在這時,楊柳樹後有人喊他:“年輕人,等等!”
  劉備也知道,剛才就有一個人坐在楊柳樹下,跟路邊賣酒的高聲說話。
  他覺得那個人在用眼角余光打量自己,便抬起腳,從榜下退了兩三步。
  “公子,你看了佈告了?”
  那人一隻手端著酒杯,一隻手握著劍把,突然站起身,朝這邊走來。
  剛才只是從背後看到此人比楊柳樹幹還闊的肩膀,等他站起來一看,真是一個大丈夫,彷彿突然立起的一座山,足以使人仰視。
  “您是在問我嗎……”
  劉備再次認真觀察此人。
  “啊。除了公子,還有別人嗎?”
  那人鬍鬚漆黑,口若牡丹,爽然而笑。
  聽大丈夫聲音,似乎年齡跟劉備不差幾歲,但從髮際到下頜蓄滿了密不透風的黑亮鬍鬚。
  “看了……”劉備的回答很簡練。
  “公子怎麼看哪?”他問話深刻,目光銳利,炯炯有神。
  “這個……”
  “還在想啊?你都盯著榜文看了那麼久了……”
  “我不喜歡在這裡說話。”
  “有意思。”
  大丈夫過去把酒錢和杯子遞給賣酒的,快步走回劉備身邊,然後學著劉備的口吻道:“我不喜歡在這裡說話……哎呀,爽快!我從你的話裡聽出了真誠。好吧,去哪兒?”
  劉備尷尬,道: “先走吧,這裡是集市,人多。”
  “好,走!”
  大丈夫大步流星向前走。劉備跟得很吃力。
  “那座虹橋邊上怎麼樣?”
  “好吧。”
  大丈夫所指的地方是村口種著很多楊柳的池邊。池上架著彩虹一樣的石橋。再往裡去是一座廢園子。一位不知姓名的學究挖了這個池子,辦了一所聖賢學校。但因時勢與聖賢之道背道而馳,沒有學生正經上學。
  儘管如此,學究還是堅定地造橋,講經說道。但集市上的居民、兒童卻根本不聽,說他“是瘋子”。不僅如此,還有人說他欺世盜名,向他投擲石塊。
  學究不知何時真的瘋了,最後嘴里莫名其妙地喊叫,在學苑中游盪。終於有一天,他漂在蓮花池裡,變成屍體。可憐!
  就是這樣的一所遺跡。
  “這里挺好。坐吧。”
  大丈夫坐在虹橋石欄杆上,讓劉備也坐下。
  來此途中,劉備大致觀察了一遍大丈夫,覺得“此人並非偽詐之徒”,所以到這裡時,他也表現得相當沉著和誠懇。
  “失敬失敬,敢問尊姓大名。我是不太遠的樓桑村人,叫劉備,字玄德。”
  於是,大丈夫突然捶著劉備的肩膀說:“好漢!久仰久仰!在下的名號,想必你也聽說過……”
  “什麼?……你說我以前就認識你?”
  “你忘啦。哈哈……”
  大丈夫晃著肩膀,捋了捋腮邊黑亮的鬍鬚。
  “難怪難怪。在下面頰有刀傷,相貌有點兒改變。而且,三四年來飽嚐流浪漢的辛酸啊。跟公子相見的時候,我還沒留這一臉的黑鬍子哪。”
  都說到這個份兒上,劉備還是想不起來。忽然,劉備看到大丈夫腰間佩帶的寶劍,禁不住“啊”地叫出聲來。
  “啊,恩人哪!想起來了。你不是鴻家的武士張翼德嗎?!幾年前,我從黃河回涿縣,路遇黃匪包圍,陷入險境,是你出手相救的呀!”
  “正是。”
  張飛突然張開手,緊緊握住劉備的手。鐵打一般的手掌握住劉備的手之後,還富餘出五指。
  “你還記得在下。在下還是當時的張飛。留鬍子,改相貌,是因為後來不得志,要隱於世間。其實,剛才是在試探公子是否認得出我。失禮之處,還請原諒啊。”
  禮數太多,與大丈夫不太相稱。
  於是,劉備更加殷勤地道:“豪傑!應該責備失禮的是我。不管你與當時相比有多大變化,我認不出你這位恩人,都對不起。請恕劉備之罪!”
  “哎呀,言重啦,不敢當。就算兩抵了。”
  “豪傑!你現在住在這個縣城裡嗎?”
  “不不,說來話長。我不是說嘛,想要奪回被黃巾賊搶去的縣城,於是藏身民間,興兵討伐,兵敗之後,再藏回民間。就這樣,多次舉事。無奈黃匪勢力逐漸強大起來,最近我已經箭盡刀折啦……前不久,流浪到涿縣,在山野打野豬,宰掉以後把肉拉到集市上賣。活命而已,見笑見笑!這段時間,張飛可是一副落魄相啊……”
  “原來如此啊。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既然這樣,怎麼不到樓桑村我家來啊?”
  “不不。我是有心去見你一次的。不過,見面時有一事要請公子答應,我還沒準備好呢。”
  “有事託我劉備?什麼事?”
  “劉君。”
  張飛睜著圓鏡一樣的眼睛。劉備從他閃閃發亮的眼睛裡看到了他胸中燃燒的烈火。
  “你今天在集市上看到縣城的佈告了吧?”
  “嗯。那個榜嗎?”
  “看了佈告,你怎麼想?看了招募軍隊討伐黃匪的佈告後……”
  “沒有啊。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沒有?!”張飛用逼問的口氣說。
  “是的。沒什麼想法。因為我有一個孤獨的母親,所以不想當兵。”回答得靜如止水。
  涼風吹過橋下。翠鳥飛離水面,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就像彩色羽毛的飛矢流過。
  “瞎說!”張飛突然朝著安靜的對方怒吼,從落座的石頭欄杆上躍起,道:“劉君,你隱藏真心,對我張飛也深藏不露啊。噢,是了,你不信任我張飛!”
  “真心?……我的真心剛才已經說啦。對你有什麼可隱瞞的?”
  “這麼說,你看著當今天下,就沒有任何感覺?”
  “黃匪之害我看到了。可我窮困潦倒,家徒四壁,連母親都養不活……”
  “別人不知道,跟我張飛說這些,我張飛也不可能把你當做一介黎民。請你說吧。我張飛也是個武勇之士,決無二話。”
  “真不好辦。”
  “無論如何都得說。”
  “沒法兒回答你。”
  “啊……”張飛茫然若失。涼風吹著他漆黑的鬍鬚。突然,他想起了什麼似的解下了佩帶的劍,道:“你還記得嗎?”
  張飛握著劍柄,把劍橫在劉備面前。
  “這是上次你當做謝禮賜給在下的寶劍,也是我渴望的寶劍。可是,在下不才,一直想有機會再見時還給你。匹夫張飛不配佩帶這把寶劍。”
  “……”
  “在血光四濺的戰場,在落敗逃散露宿醒來的時候,在下不知多少次揮舞過這把寶劍。每次,在下都能聽到寶劍的聲音。”
  “……”
  “劉君,你聽到過嗎,這把寶劍的聲音?”
  “……”
  “一揮斷風,啾啾劍泣。一劍刺星,俯仰劍柄到鋒芒,錯把劍光當成朦朧月夜裡的雲。在下看,那都是寶劍的淚。”
  “……”
  “不。劍在向主人訴說:你要藏我於室中到幾時,無所作為?!劉備君,你若覺得我胡謅,就讓你親耳聽聽劍的聲音,讓你看看劍的淚光吧!”
  “啊……”
  劉備也情不自禁地從石頭欄杆上站起身來。說時遲那時快,張飛嗖的一聲揮劍斬風。真真切切,寶劍的聲音傳來。那聲音打動了劉備的心,讓他斷腸。
  “你沒聽見嗎?!”
  張飛說著,第二次、第三次揮舞寶劍,劍光在空中劃過。
  “什麼聲音,你聽呀?!”張飛吼叫。
  看著劉備還是一言不發,張飛感到惱怒,一隻腳踏在虹橋的石頭欄杆上,望著橋下,自言自語道:“可惜啊!治國愛民的寶劍,身處末世,無人敢佩,也是無奈啊!劍若有靈,就請饒恕我吧。與其掛在一個賣野豬肉的腰里,不如葬身池中……”
  啊呀呀,眼看寶劍就要被扔到虹橋下面。劉備大驚失色,一個箭步搶到張飛面前,一把托住他的胳膊,叫道:“豪傑!且慢!”
  張飛本意並不是要把難得的寶劍扔進污泥。劉備上前製止,正中他的下懷。可他嘴裡卻說:“有何話可說?”
  說著,故意把身子向後撤了撤,看著劉備,等他說話。
  “你先等等。”劉備平心靜氣道,安撫張飛悲壯的神情。“人說'真勇士不慷慨'。又有'大事漏於蟻穴'的比喻。有話慢慢說吧。不過,可以肯定,足下不是虛偽之徒。我一度對大丈夫的心事抱有懷疑,恕罪恕罪!”
  “哦……這麼說……”
  “風有耳,水有眼,大事不在路邊談。沒什麼可隱瞞的。我乃大漢中山靖王劉勝之後,景帝玄孫……怎麼會打草鞋編席子,看著黃荒末世而無動於衷呢?!”
  聲音很小,語韻宛如耳語,但話裡藏著凜然大義。說完,劉備莞爾一笑。
  “豪傑。已經沒有必要多吐言語。找機會再見吧。今天是到集市上去,晚了家母該擔心了……”
  張飛探出獅子腦袋,圓睜雙眼,眼神深邃,半晌無話。這是他感慨至極時的習慣。過了一會兒,沉吟似的吐了口氣,胸脯起伏,道:“原來如此啊!張飛沒看錯!現在我想起跳塔而死的老僧所言……嗯,原來你是景帝后裔。在治亂興亡的漫長歲月裡,名門望族都像泡沫一樣紛紛消失了,只要還留著一滴血脈,肯定會在天下某地傳承下來。啊,難得啊!我活得有意義!今月今日,我張飛遇到了該遇之人啦!”
  他獨自低吟,突然跪在石橋的石頭上,手捧寶劍,對劉備道:“謹將寶劍歸還於你。這原本就不是在下這等人所佩之物。不過,只要您接受了這把劍,佩帶了這把劍,就要把這把寶劍的使命一起承擔起來。”
  劉備伸出手去。一身莊嚴。
  “我接受了。”
  寶劍回到了他的手中。
  張飛禮拜再三,道:“我會很快造訪樓桑村。”
  “好啊,隨時歡迎。”
  劉備用這口寶劍換下一直佩帶的那把劍,還給張飛。因為那把劍是幾年前張飛救他時交換而來的。
  “太陽下山啦。就此別過!”
  黃昏中,劉備先行告別,快步離去。雖然被風吹動的淡藍色衣服有點臟,但黃昏裡滿眼所見的萬物當中,那口寶劍獨放異彩。
  “他身上的品位無可爭辯,有貴公子的風采。”
  張飛目送著劉備,獨自佇立橋上,許久才回過神兒來,道:“對了,趕快說給雲長聽聽,讓他也高興高興。”
  說著,他一路小跑,飛也似的離去,就像一陣風化作一團黑色,不知去向,全然不似劉備。
  七童學草舍
  城牆上的鼓方才已經響過。市鎮上開始燈火閃亮。
  張飛回了趟集市的十字路口,收起白天擺的野豬肉攤兒,把野豬臀尖和屠刀放進蒲包紮好,拎起來就跑。
  “哎呀,晚啦。”
  城里通城外的城門已經關閉。
  “餵——開門!”
  張飛仰望望樓大叫,像個任性的孩子。
  城門邊的小兵舍裡陸續出來五六個人,好像看著來了個莫名其妙的傻瓜似的,半戲弄地斥責道:“咳,咳!喊什麼喊!城門已經關啦,雷打也開不了啦。你到底是誰呀?”
  “賣野豬肉的,每天都到城裡的集市上去。”
  “沒錯兒,這傢伙是賣肉的。怎麼現在才迷迷糊糊地到城門這兒來啊?”
  “辦事晚了,關門的時候沒趕上。開開門吧。”
  “說的可是真的?”
  “我可沒醉。”
  “哈哈……這傢伙一定是醉了。轉三圈鞠個躬。”
  “什麼?!”
  “轉三個圈兒,再拜我們三拜,就放你過去。”
  “那可不行。不過可以這樣給你們行禮。好啦,開門吧。”
  “回去回去!鞠幾百個躬也不能讓你過去。在集市的屋簷底下睡上一宿,明天再出城吧。”
  “如果可以明天再出城,就不來求你們了。如果不讓我過去,我就把你們踩扁,從城牆上跳出去。”
  “這小子……”一幫人聽傻了。
  “甭管你喝了多少酒,差不多就得了。不然,砍掉你的腦袋!”
  “這麼說你們到底是不讓我過去囉?那還讓我行禮做甚?!”
  張飛環視了一下周圍。雖然感到醉意,但他一個頂天立地的大漢,面對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毫不畏懼,噔噔噔走上前去,站在城牆下,一隻腳踏在禁止官府以外人等攀登的鐵梯子上。
  “咳,哪裡去?!”
  一個人抓住張飛的腰帶。其他城門守兵挺著槍對著他。
  張飛從鬍鬚中齜出白齒,親暱一笑,道:“別說咱不會辦事,這樣可好……”
  他把帶來的野豬臀尖肉和切肉的刀推到他們面前。
  “這些都給你們。就你們這身份,很少吃到肉吧。睡覺前拿這些肉下下酒,遠比被我打殺要強得多咧。”
  “這小子,叫我說就……”
  又上來一個人揪住張飛。
  張飛揮起野豬臀尖,把挺過來的槍攪成一束打落在地。然後,把抱著自己的腰和脖子的兩個兵卒,當成蒼蠅一樣,甩都沒甩就登上了兩丈有餘的鐵梯子。
  “這,這傢伙……”
  “野蠻人!”
  “有人闖關啦!”
  “上啊!上啊!”
  官兵們狼狽不堪,喊聲一片,城牆上又沖他們飛下來兩個人。當然,被扔下來的人血漿四濺、粉身碎骨,墊底的人也被砸成肉餅。
  望樓裡的守兵和官府的人被這動靜驚擾,跑出來看。這時,張飛已經從兩丈多高的城牆上跳到城門外的大地上。
  “黃匪!”
  “奸細!”
  門樓上擂鼓報警,城門上下一片混亂。張飛頭也不回,疾風般飛奔而去。
  跑過五六里,來到一條河邊。是蟠桃河的支流。河對面有一個大約五百戶人家的村子,沉浸在墨汁一樣的夜靄中。進得村子,夜尚未深,家家燈碟上都搖曳著微暗的燈火。
  有一座楊柳圍繞的寺院。張飛沿著牆大步流星地拐過彎來。這裡有一座閒寂的庭院,裡面種著五六棵棗樹,看上去像是隱士住所。門柱尚在,門扇全無。入口處懸掛著一塊牌子,上書四個大字:童學草舍
  “哎——睡了嗎,雲長?雲長!”
  張飛猛敲裡頭的房門。旁邊的窗戶亮起了淡淡的燈光。帳幔掀起,有人把頭探出窗外,問道:“誰呀?”
  “我。”
  “張飛啊。”
  “哎,雲長。”
  窗戶裡的燈光和人影一起消失。不一會兒,張飛面前的門打開了。
  “都這時候了,有什麼事兒啊?”
  在手上燭光的照耀下,那人的臉比白天看得還清楚。首先令人驚訝的是一點不亞於張飛的個頭和寬闊的胸脯。他的胸前也垂著茂密的鬍鬚,比張飛的還長。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毛髮太硬的人性格粗魯,行為莽撞。雲長這個人的鬍鬚比張飛的柔軟且直。此人比張飛更加睿智,更加卓越。
  說他睿智,額頭還寬。一雙丹鳳眼,耳朵豐滿,整體看去,體格巨大,但卻皮膚細膩,聲音也沉穩。
  “啊呀,我是覺得都夜裡了,但還是想儘早告訴你。我給你帶來了驚喜喲。”
  聽了張飛的話,雲長道:“不會是拿這話當下酒菜來喝酒的吧。”
  “瞎說啥呢!你老認為我是個酒鬼,真叫我難受。平常喝酒,是為了發洩心中塊壘。今晚我帶來了好消息,鬱結早已散得精光啦。沒有酒也能聊得開。當然,有酒更好啦。”
  “哈哈哈哈……好吧,進來!”
  走過昏暗的過道,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一間屋子裡。
  屋裡牆上掛著孔子和弟子們的聖賢圖,還擺放著許多課桌。就像在門柱上看到的那樣,這裡是童學草舍,是村里的私塾,主人是村童的先生。
  “雲長。我們總說夢想很快就會不再是夢。而現在,夢想好像就要成為現實啦。那個叫劉備的漢子,就是以前註意到的,也跟你說過的那個人,說實話,我跟他,今天在集市上碰到了。聊深了才知道,他果然不是一般百姓,而是漢室宗族,景帝后裔,而且是一位英俊豪邁的年輕人。走吧,這就去樓桑村到他家拜訪拜訪吧。雲長,要準備嘛,就這樣行不?”
  “你還是老樣子啊。”
  雲長只笑不答。張飛催他,他也沒有起身的意思。張飛便有點頂撞地反問道:“什麼老樣子啊?”
  “你看,”雲長又笑,“現在就去樓桑村,午夜都過了。第一次造訪人家,這樣就太失禮啦。怎麼說,也得明天或後天去啊。你的性格就是風風火火的。可你一個大丈夫,希望更加沉穩一些才好啊。”
  張飛一心想著早一刻讓雲長高興,沒想到雲長回答冷漠,便道:“噢,雲長。你是不是聽了我的話半信半疑,才給我冷臉的吧。你老說我急躁,我看你才是個性格優柔寡斷的人呢。希望你遇事果斷一點。 ”
  “哈哈哈哈。報復我啊。不過我可得考慮考慮啊。不管怎麼說,不深思熟慮我是不會貿然去見那個自稱景帝玄孫的人的。世上這種人太多了。”
  “看看,果不其然吧,你在懷疑我說的話呢。”
  “懷疑是常識。你生性愚直,才不懷疑。”
  “這話說得叫人堵心。怎麼就愚直啦?!”
  “平日生活裡你不也是一次次被人騙嗎?”
  “我怎麼不記得老被人騙啊?!”
本帖最後由 VEGASIRIUSVEGA 於 2017-3-14 10:47 編輯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5 02:47
“你人好啊,都好到被人騙了自己還不知道。那麼驍勇,卻總是苦於生計,窮困潦倒,浪跡天涯,都是你疏於思考所致。而且你還急躁,一生氣就暴躁,不可理喻。所以才會招來誤會,說張飛是個壞蛋。你不稍加反省怎麼行?”
  “餵,雲長。我今晚這麼晚來,不是想來聽你教訓的。”
  “可是,你和我曾經互相表明大志,相約結拜成兄弟,我是兄,你是弟,心已經牢牢連在一起。所以看到弟弟的短處,作為兄長我不能不擔憂。而且,在外邊,對只見過兩三面的人輕率談論本該保密保密再保密的大事。這可不是什麼好現象。何況還要立刻相信人家的話,不顧三更半夜,馬上就要去拜訪……如此欠考慮,實在讓人不能不擔心啊。”
  雲長是想說深夜造訪劉備家很荒唐。他對張飛而言是結拜兄弟中的兄,又善明事理,所以每次講到理上,張飛總是抬不起頭。
  棱角被挫,張飛垂頭喪氣。雲長可憐起他來,拿出他喜歡的酒遞給他。
  “不了,今晚不喝酒了。”
  張飛不再吱聲,當晚就在雲長家住下。
  天亮了,到學舍上學的村童鬧哄哄地匯集而來。雲長跟孩子們很融洽,很親。他把孔孟的書讀給孩子們聽,教孩子們識字,已經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村夫子,心無他念。
  “我回頭再來。”
  張飛隔著學舍的窗子對雲長道,默默走了。
  張飛帶著一肚子火離開雲長家。一出門就回頭衝門罵道:“呸!優柔寡斷!”
  罵是罵了,還不解氣。他來到村里的酒店,好像昨晚就開始口渴似的,一進門就喊道:“餵,拿酒來!”
  一大早空著肚子灌了一斗酒,張飛的眼眶微微染上一層紅黑色。
  他臉色好多了,跟酒店掌櫃開起玩笑。
  “老頭兒,你這隻雞是想被我吃掉呢,老在我腳下轉悠。可以吃嗎?”
  “老爺,您要吃,就把毛薅了,炸整雞吧。”
  “哦。那就更好啦。我還想,這雞老跟著我,生吃了算了。”
  “吃生肉肚子裡會長蟲的,老爺。”
  “胡扯。雞肉和馬肉不長寄生蟲。”
  “哦?是嗎?”
  “體溫高嘛。所有低溫動物都是寄生蟲的老窩。國家不也是這樣嗎?”
  “哦?”
  “啊呀,雞不見了。老頭兒,已經下鍋了是吧?”
  “沒有。如果您再要酒,就把炸好的給您奉上。”
  “我可沒錢。”
  “別開玩笑了。”
  “真的。”
  “那酒您還要嗎?”
  “拐過前面寺廟那條街,有個叫童學草舍的私塾。你到那裡找雲長要錢。”
  “真麻煩哪。”
  “有何麻煩!雲長一個武人,可不缺錢。他是我哥哥。就說他弟弟張飛喝了酒,他不會不付錢的。餵,再來一杯!”
  掌櫃周到應酬,先穩住他,再把老婆從後門支出去。看來是要到雲長家對質。不一會兒老婆回來,在掌櫃耳邊叨叨幾句。
  “這麼說讓他喝沒錯囉。”
  老頭兒突然改變態度,給張飛斟酒,想喝多少就讓他喝多少,還給他上了炸整雞。
  “這乾巴巴的雞,不合我的口味。我要吃活的。”
  說著就去抓旁邊的雞,一直追到街上。雞撲搧著翅膀四處逃竄,一會兒飛過他的肩頭,一會兒鑽過他要命的襠下。
  這時,挨家挨戶搜查村子的捕吏看準了就是張飛的身影,突然命令自己帶來的十多個兵卒:“就是他!昨天晚上闖城關,還打死衛兵逃走的賊人。大家小心著點兒,給我上!”
  聽到這個聲音,張飛很詫異:“怎麼回事?”
  他用醉眼四下望望。
  一隻雞仔被他的手抓住了腿,拼命地叫,扑騰翅膀。
  “賊人!”
  “別讓他跑了!”
  “老老實實過來受綁!”
  被捕吏和兵卒圍了起來,張飛這才注意到他們是在說自己。
  “有什麼事兒嗎?”
  環視了一下周圍的長槍,張飛撕下雞仔的腿,橫著叼在嘴裡。
  張飛一喝醉,酒品很差。加上打打殺殺的嗜好,就是兩大缺點。雲長也經常說他。
  撕雞吃腿之類的酒後行為,對他來說,倒是更穩當的表演。
  可是,捕吏和兵卒嚇壞了。張飛的嘴被雞血染得鮮紅,目光炯炯,恐怖可怕。
  “什麼!?……是來抓我的?……哈哈哈哈。雞倒著拎才弄成這樣的。”
  張飛戲弄包圍他的捕吏和兵卒,把撕碎的雞舉到齊眼高讓他們看。
  捕吏大怒,咆哮道:“咳,別讓這個醉鬼囉唆了!刺死他都不要緊。給我上!”
  可是,兵卒們無法靠近他,只是挺著長槍圍著他轉圈。
  張飛做了奇怪的貓腰動作,像狗一樣趴在地上。這讓捕吏和兵卒更加恐懼。因為他們以為這是在為朝他目光所投的方向撲過去做準備。
  “好啦,你們這群大雞!我要一隻一隻地擰死你們,可不許逃啊!”張飛道。
  似乎他的腦子裡還在繼續追雞的遊戲。在他眼裡,捕吏、兵卒的頭上統統長著雞冠。
  大雞們目瞪口呆,怒火中燒。其中一人號叫著“混蛋”,舉槍就向張飛打去。長槍準確擊中張飛的肩膀,卻如同摸了猛虎的鬍鬚,讓張飛勃然大怒,趁著醉意把遊戲變成殺戮。
  “你敢動手!”
  說著,張飛一把拽過長槍,用槍去打周圍的人,就像敲打席子上的豆莢一樣。
  挨打的捕吏和兵卒也開始瘋狂起來。張飛嫌麻煩,把長槍向空中扔去。朝天空飛去的長槍呼呼作響,不知飛向何處。
  哀號乍起,甚於雞的悲鳴,瞬間停息。酒店掌櫃、店裡客人、過路行人、附近居民,紛紛躲在屋裡、樹後,屏住呼吸,要看究竟。這裡卻迅速寂靜下來,像墳場一樣。一切發生得太快,等大家伸出頭向街上張望時,都“啊”的一聲慘叫,再也說不出話。
  頭被擰掉的屍體、口吐鮮血的屍體、眼珠迸出的屍體……暴屍太陽之下,慘不忍睹。
  大概有一半逃走了。街道上捕吏、兵卒空無一人。
  張飛呢?大家看時,只見他悠悠然朝村頭走去,留下款款背影。
  春風吹拂他的衣袖,微微擺動。酒的氣味遠遠地飄來……
  “不得了啦!餵,趕快到雲長家告訴他這裡發生的事。那漢子真是先生的兄弟,那先生也輕易過不了關哪。”
  酒店掌櫃喊自己老婆。可他老婆顫抖不已,已不中用。最後,他自己慌裡慌張朝童學草舍那條巷子跌跌撞撞地跑去。
  八三花一瓶
  母子在院子裡勞作。今天他們也是心無別念,在織機前編草蓆。
  哐當。
  咔嗒。
  哐當。
  咔嗒。
  ……
  聲音單調,像水車轉動一樣,一遍遍重複。
  可是,這聲音今天總讓人覺得有活力,帶著欣喜的節奏。
  兩人默默地辛勤勞作。今天,母親的胸中,劉備的心裡,就像這幾天的大地一樣,希望的嫩芽生機盎然。
  昨晚。劉備從城裡一回來,就先把兩件好事告訴母親。
  一是遇到良友;二是曾經送出手的傳家寶劍意外地物歸原主。
  聽到這兩個喜訊,母親反倒冷靜地低聲問道:“否極泰來。好像你的時運來咯。劉備啊……你準備好了嗎?”像是確認劉備的思想準備。
  時運……是啊。
  經過漫長的冬天,桃園的花兒終於破蕾綻放。泥土長出嫩草,枝頭髮出新綠,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在萌芽。
  哐當。
  咔嗒。
  ……
  織機重複著單調的聲音,但劉備的胸中卻不單調。在他的記憶裡,還從來沒有過如此的春天。
  我是青年——
  他想對天說。哎呀,不知哪裡飄來桃花一瓣,飛舞到老母肩頭,落下一點桃紅。
  這時外面有人唱歌。一個十二三歲少女的聲音。
  妾發初覆額,
  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
  繞床弄青梅。
  劉備豎起耳朵。
  少女甜美的聲音越來越近。
  ……
  十四為君婦,
  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
  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
  願共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
  豈上望夫台。
  十六君遠行,
  ……
  是家住附近的少女。早熟的她小得還像一棵青棗,卻戀上劉家鄰居的兒子。繁星下的夜晚,靜無人蹟的白天,她都會來。每次走到牆外,她都要唱歌。
  “……”
  劉備在眼睛裡描繪出戴著木蓮花和黃金耳環的少女容貌,莫名其妙地羨慕起鄰家的兒子。
  忽地,他也在心底里想起一位麗人。她就是三四年前旅行中在古塔下那位老僧拉來相見的鴻家小姐鴻芙蓉。後來她杳無音信。
  “她怎樣了?”
  問張飛,他一定知道。
  下次見到張飛……劉備暗忖。
  這時,牆外一直在唱歌的姑娘好像被狗咬了,突然“哇”地哀號一聲,逃得不知去向。
  少女沒有被狗咬。
  她的身後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一個佩劍蓄須的大漢,在這一帶從來沒有見過。
  “餵,小姑娘,劉備家在哪裡啊?”來人問道。
  小姑娘一回頭,仰臉看到大漢。就這一眼,大漢的樣子就讓她魂飛天外,“哇”的一聲逃之夭夭。
  “哈哈哈哈,哇哈哈哈……”
  許是蓄須大漢覺得小姑娘的驚恐挺滑稽,獨自大笑。
  笑聲剛停,後面牆裡的織機聲也“咔嗒”一下,同時停下。
  說到牆,為了防備賊匪,這一帶,就連百姓家的牆都是用土壘石砌的。只有劉家,還是按太平時期建造的舊宅習慣,用細竹在大樹和灌木之間搭編起籬笆。
  所以,個子很高的張飛從脖子往上都在籬笆上邊,從劉備的院子裡也看得見。
  兩個人打了一個照面。
  “嘿。”
  “呀。”
  互相招呼,如同十年知己。
  “啊呀,就是這兒啊。”
  張飛從外面找到木門口,進到院裡。地面嘎吱嘎吱直響。劉家有史以來,這麼大的腳步聲踏進院子還是頭一遭。
  “昨天失禮啦!我把見到你的事兒和寶劍的事兒,都跟母親說了。母親昨晚也很高興,一整夜都沉浸在希望裡,一直聊到天亮。”
  “噢,這位就是母親大人咯?”
  “是啊。母親,就是他。我昨天見到的那位豪傑,叫張飛,字翼德。”
  “噢。”
  劉母麻利地從織機前站起身來,接受張飛行禮。不知怎的,張飛從這位母親的做派中感受到更甚於劉備的高貴的威嚴。
  實際上,劉母身上具有自然天成的名門氣質,不似世間平凡的嗲母親那樣,因為是兒子的朋友,就胡亂行禮奉承。
  “聽劉備說了。失禮啦,一看就知道,你是位靠得住的大丈夫。今後請多多呵斥我柔弱的兒子,相互鞭策,共成大事。”
  “呃!……”
  無論如何,張飛自然不能不佩服。這不僅僅出於對長輩的禮儀。
  “母親大人,請放心!我們一定實現男兒的志向。不過,有件事挺遺憾,所以來跟公子商量商量。”
  “那麼是男人之間的事兒啦,我去屋裡,你們慢慢兒聊。”
  母親進到屋內。
  張飛在身後馬扎上坐下,說起了自己的盟友,不,是仰為兄長的雲長。
  雲長也是張飛看好的漢子,凡事都不瞞他。昨晚拜訪他,詳細敘說劉備之事。不曾想,他一點都不高興。
  非但如此,他還訓斥張飛,說:景帝后裔之類的話值得懷疑;跟路邊的騙子之流談論大事非常荒唐。
  “遺憾得不得了。這個雲長,他在疑心……勞駕,請你這就跟我一起去趟他家,讓他見到你,恐怕他就會相信我張飛的話了。”
  張飛不喜歡懷疑別人,也討厭被別人懷疑。他萬萬沒想到,雲長會不相信自己的話。
  所以要領著劉備,讓雲長親眼看看劉備其人。這種想法倒也符合張飛的個性。
  但是,劉備“這個……”了一聲,陷入沉思。
  人家不相信自己,就來把自己生拉硬拽拖到人家面前讓人家相信,劉備覺得不大合適。
  這時,過道傳來母親的聲音:“劉備,去吧。”
  母親在那頭聽到張飛說話,看來有點擔心。
  當然,張飛的聲音本來就大,在這所房子裡,哪兒都聽得見。
  “噢,母親大人允許啊。既然母親大人都允許,劉君,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張飛一催,母親也跟著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總覺得,天機已經到來。不要被微不足道的心思困擾,接受邀請,聽張飛君的安排,去吧。”
  劉備聽從母親的話,道:“那就走吧。”
  兩人並肩向過道走去。
  “我們去了。”
  打完招呼,他們走到牆外。
  就在這時,遠處路上一支約百人的軍隊飛馳而來。他們中既有騎馬的,也有徒步的。塵土中,青龍刀在簇擁的人群中閃著白光。
  “啊……又來了。”
  劉備對張飛的自言自語感到納悶兒。
  “他們,什麼人?”
  “城裡的兵唄。”
  “好像是守城門的兵啊。大概出事了。”
  “沒準兒是來抓我張飛的。”
  “什麼?!”
  劉備吃了一驚,道:“就是朝廷這邊來的軍隊嗎?”
  “是啊。已經毫無疑問。劉君,我去收拾他們。你就找個地兒休息一會兒,看看熱鬧。”
  “這下麻煩了。”
  “哪裡,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你要是殺了州郡官軍,在此就無法立足啦。”
  說話間,百餘名州郡兵卒就把張飛和劉備包圍起來,喊聲一片。
  可是,他們並未輕易下手。大概是因為不想再次領教張飛的厲害。
  不過,張、劉二人也無法挪動一步。
  “誰敢擋路,我踹死他!”
  張飛吼叫著,朝一個方向走去。兵卒們一齊後退,但背後卻飛來箭和鐵槍。
  “真煩人!”
  張飛天生性急暴躁,立馬抓住劍柄。
  這時,遠處一人騎著駿馬飛奔而來,口中喊道:“且慢——等等!”
  州郡兵、張飛下意識地回頭望去。只見一個大丈夫,胸前黑髯在春風中飄動,腰間長刀佩環嘩嘩。他揮舞著綴有緋紅纓子的鯨鞭,越來越近。
  來人正是雲長。
  童學草舍的村夫子,武裝起來竟也如此威風凜凜。雲長的風貌令人刮目。
  “等等,諸位!”
  雲長滾鞍下馬,扒開兵卒走到中間,把被包圍的張飛和劉備護在身後,展開大手道:“我看你們是太守派來守備城門的兵吧。不過,就憑這區區百八十號人,究竟想做什麼?要抓捕這個人。”他用下巴指了指張飛,接著道:“得有心理準備。先得來上個五百、千把人的,一多半兒還得變成屍體留下。否則抓不住他。諸位,這個人叫張飛,字翼德,你們大概還不知道他有多大力氣。他可是條頗有驍勇之名的漢子。在幽州鴻家做家將時,舞一桿九十斤重的丈八蛇矛,衝進黃巾賊的大軍中間,打得屍壘成山,血流成河,令黃匪聞風喪膽。就你們這幾個人,幾乎是赤手空拳,想來綁他,簡直就是入籠鬥虎。如果你們個個都願意拼死來對付這條漢子,我也不管閒事。別乾這種不要命的勾當行嗎?還想要命的就趁大難臨頭之前,趕緊回去吧。這裡就交給我云長,你們先撤吧。”
  雲長委實雄辯。一口氣講到這兒,讓對方聽得膽戰心驚。他接著道:“我這麼說,各位可能會懷疑我是何許人也,疑心我耍花招放跑張飛。其實不然。不才乃關羽,字云長,開辦童學草舍,以熏陶子弟為己任,常以聖賢之道為本,尊敬國主,遵守法令,以身作則,教誨子弟。而且,這裡的翼德張飛是我無話不談的結拜兄弟。但是,聽說張飛從昨晚到今晨,殺了官府的官吏和兵卒,大鬧城關,酒後撒野。我想,這是不可饒恕的。但與其讓你們做出更多犧牲,不如通過結拜兄弟我的手抓住他,綁去報官。這才快馬加鞭,飛奔到此。張飛讓我云長來抓,回頭送到城裡交給太守。各位,拜託你們看清這裡的情況,先回去報個信兒吧。”
  雲長掉轉方向,嚴厲地面向張飛,大喝一聲:“你這個魯莽的傢伙!”
  邊罵邊用鯨鞭抽打張飛的肩膀。
  張飛眼睛裡流露出氣憤。雲長繼續道:“快快受綁!”
  說著,撲上去將張飛雙手反剪。
  張飛懷疑了一下云長的用心,但內心對雲長人品的信任更佔上風。
  於是他若有所思,老老實實地讓他綁起,坐在地上。
  “看到了吧,各位?”
  雲長再次環視目瞪口呆的捕吏和兵卒的臉,道:“回頭我把張飛直接押到縣城交人,請各位先從這裡撤了吧。如果你們還是懷疑我云長,不相信我的話,那就沒辦法了,只好把繩子解了,把這只猛虎放到你們那邊去,怎麼樣啊?”
  這麼一說,捕吏、兵卒一句話沒說,一溜煙退走了。
  人全走光,雲長立馬解開張飛的繩子,道:“真夠相信我的,表現得挺老實。這可是救你們又不節外生枝的謀略,但還是對你動了手,恕罪恕罪啊!”
  聽到雲長道歉,張飛也道:“不必不必。差點又要大開無益殺戒,幸得兄長相救。”
  他已然忘記早上那一肚子氣,坦率認錯,然後奇怪地問道:“不過雲長啊,你那一身打扮是咋回事兒啊?要是為了來救我,那身裝束可太過啦。”
  “張飛,你又裝糊塗。昨晚你還熱情洋溢地說時運來了,得了良友。還說來吧,實現約定吧。難道都是吹牛不成?”
  “不是吹牛!反正你老兄是不贊成的。我說的話你一句都不信!”
  “此一時彼一時嘛。昨晚下人也在,女傭也在。你這傢伙,說是秘密秘密,聲音還是那麼大。我想不能洩露秘密啊,所以你說話時我才故作冷淡的。”
  “噢,原來老兄你也相信我的話,決心要照以前的計劃幹囉?”
  “不是聽了你的話,而是聽到你說那位就是樓桑村的劉備,所以才當場下的決心。劉備是個孝子,這在我們村兒都流傳了很久啦。我還暗查了劉備的出身和平常的為人處世呢。”
  “你這人真壞!老是玩弄智謀,不好相處咧。”
  “哈哈哈哈。沒想到你會說我不好相處。你這個粗暴的傢伙,殺人、到酒店喝酒不給錢,還叫人家把賬拿到童學草舍來結。你還說我不好相處,真受不了!”
  “已經去要錢啦?”
  “光是酒店付賬倒好了。知道殺官府捕吏的是雲長的弟弟,還有哪個家長會送孩子來上學?早晚有一天,官府一定會命我云長去報到的。”
  “說的是啊。”
  “你還當別人的事聽哪!”
  “沒有,對不起!”
  “不過,這倒是個好機會啊。是老天的命令。這麼一想,今天早上就給下人、女傭都放了假。又把學堂孩子們的家長叫來,告訴他們學舍因故關了。這樣,我就單身一人,心無牽掛,追在你們後面就來了。走吧,到劉備家去,正式見他去。”
  “哦,劉備啊,就在那兒。”
  “哦?……”
  雲長把目光轉向張飛所指的地方。
  劉備一開始就站在稍遠的地方,看著張飛、雲長二人親睦的關係和信義篤厚的情形,一臉感慨。
  “您就是劉備嗎?”
  雲長走上前來,跪在劉備腳下,行最高禮,殷勤地道:“初次見面。我乃河東解良(今山西解縣)人氏,名關羽字云長,長期浪跡江湖。四五年前起住在附近村里當村夫子,在草野虛度光陰。久仰大名,暗記於心,不料今日有幸拜見尊容,欣喜之至。願結識足下。”
  劉備不卑不亢,理所應當地向關羽還禮,道:“您過謙啦……我還沒自我介紹呢。我是常住樓桑村的百姓,叫劉玄德。曾聽說蟠桃河上游有個村子,裡面有一處民風淳厚的桃源,想必就是先生的高風亮節教化出來的。路邊不便,請到茅捨一敘。”
  劉備相邀。
  “好好,願意奉陪!”
  關羽開步,張飛並肩,一同來到不遠處的劉備家。
  劉母看到添了新的客人,有點詫異,經張飛介紹,再觀察關羽其人,面露喜色,道:“歡迎光臨茅舍。”隨後用心款待。
  當晚,母親也在一起,深夜長談。劉母儘自己所知講述了劉家舊史。裡面許多故事劉備也從未聽說過。
  “肯定是漢室血脈景帝子孫無疑。”
  張飛、關羽現在深信不疑。
  同時內心已經決定,義舉盟主當推此人。
  但是,關羽知道劉玄德對母親的孝心,萬一母親決斷說“不能把那麼危險的圖謀強加給我兒子”,事情可就完了。想到這兒,便想一點點打探劉母的心思。
  大家還沒開口問,劉母就對大家道:“哎,阿備啊,今天已經晚了,你也睡吧。去給客人鋪床吧。明天你們三人總得商量一下未來,還要出門干大事,母親這輩子也做一頓飯請請你們吧。”
  聽母親這麼說,關羽知道,想打探她內心想法是多麼愚蠢。張飛也一起鞠躬,心中佩服,道:“謝謝!”
  劉備道:“那就承母親吉言,明天請母親設席祝福我們。不過,飯菜不能我們獨享,還要設祭壇,祭先祖。”
  “恰好現在桃園裡桃花盛開,就在園裡設席吧。”
  張飛拍手叫好,道:“那敢情好。我們明天早晨來清掃桃園,再幫著設祭壇吧。”
  給兩位客人鋪好床,勸他們睡下,劉備和母親二人在黑暗的廚房一隅,蓋著稻草睡下。
  等劉備醒來一看,母親已經出去。天已大亮。不知何處,傳來陣陣山羊叫聲。
  廚房灶下,劈柴不斷添進灶膛。劉備從孩提時代起就沒有見過柴火在灶膛裡燒得這麼旺。春天不僅來到了桃園,也來到了貧窮的劉家廚房。
  九桃園結義
  走進桃園一看,關羽和張飛二人已經雇了附近的人在園子中央設好祭壇。
  祭壇四面豎起竹子,繞上淨繩,拴上金箔銀箔折疊的花,用泥捏的白馬當活供品祭天,宰殺黑牛祭祀地神。
  “啊,早上好!”劉備招呼道。
  “噢,你醒啦。”張飛、關羽回過頭來。
  “祭壇設得真好啊!沒有睡覺吧。”
  “啊呀,張飛很興奮,睡下還要說話,沒時間睡啊。”關羽笑道。
  張飛走到劉備身旁,擔心地問道:“祭壇倒是很棒,不過,有酒嗎?”
  “噢,聽母親說她會設法弄些。她說,今天是一生一世的祝福。”
  “這樣啊,那就放心了。不過劉兄,你母親真好啊。昨天晚上我就在一邊看著,羨慕得不得了啊。”
  “是啊。自己誇自己的母親顯得有點怪,但母親真是一個好強愛子的母親。”
  “她身上有一種品味,氣質上的。”
  “抱歉,劉兄好像還沒娶媳婦吧?”
  “沒有。”
  “母親大人好像什麼活兒都得乾,年紀大了,挺可憐的。你也該娶個媳婦啦。”
  “……”
  被人這麼一問,劉備忽又想起已經淡忘的鴻芙蓉美麗的樣子來。
  於是忘記回答,不知不覺地抬起眼睛。白色桃花的花瓣在眼前裊裊飄落,情意綿綿。
  “劉備啊,大家都準備好了嗎?”
  身在廚房不見身影的母親,不知何時來到三人身後。
  三人回答隨時可以開始,母親便興沖沖地朝廚房走去。
  可能是請了鄰居幫忙,昨天見到張飛“哇”地魂飛魄散逃跑的小姑娘和她的戀人——鄰居的兒子,還有其他人家,來了一大幫人幫忙。
  不久,一壇一個人搬不動的酒缸被搬來放到祭壇席子上。
  然後油炸全乳豬、山羊高湯、牛酪燉干菜、陳年醃菜……每上一道,三個人都會被那些大缽大盤的豪華珍饈弄得瞠目結舌。
  連劉備都在心裡佩服母親好手藝:“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不一會兒,人們從村長家扛來漂亮的花梨木桌椅。
  “大宴會啊!”張飛歡喜得像個孩子。
  準備就緒,幫忙的人退進堂屋。
  “來吧!”三個人眼睛對視一下,在祭壇前的席子上坐下。然後,開始對天地之神祈禱。
  關羽道:“成就我們的宏願吧!”
  說著,他變得鄭重其事:“二位,請稍等。”
  “在這個祭壇前落座的同時,我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關羽與劉備和張飛計議著,打開了話匣子。
  “任何事物,體為根基。體形不整,不能成功。
  “機緣巧合,我等三人基於這個精神達成共識,今欲出發,共成大事。但僅僅三人湊合,不能成體。
  “三人今日雖小,但卻理想遠大。我等當成三體一心。
  “舉事半途夥伴分裂的例子很多。我等絕不能變成如此結果。僅僅祈神祭神而不盡人事,不可能成就宏願。”
  關羽說的是道理,但說到成什麼體,張飛、劉備眼下也都沒有什麼想法。
  關羽繼續道:
  “兵卒且不說,就連一件兵器、一兩黃金、一匹戰馬都沒有。但三個人在這裡結義,即刻就是一支軍隊。軍隊必須有將軍,武士必須有主君。行動的中心是奉行正義和報國,個人的中心是忠於君主。否則將以黨群之亂而告終,化作烏合之眾。張飛、我關羽之所以隱於草莽等待時機,其實就是因為那位中心人物不易出現。事有巧合,與漢室正統的劉玄德的際遇,迅速變成今天的結義。所以,今日此刻,我就想拜劉玄德為自己的主公。張飛,你有何想法?”
  “啊,我也正想此事。如果能像兄長說的那樣定下來,就在此時此地,在祈神之前,向神起誓,豈不更好!”
  “玄德,這可是我二人的熱切期望啊。你就同意了吧。”
  左右受到壓力,劉備默默思考。
  “等等。”
  劉備壓了壓二人的熱情,又考慮了一會兒,然後挺了挺身,道:“的確,我有大漢宗室的血統,從這種家譜而言,可能應該坐主位。但我生來愚鈍,隱身田野時日已久,還沒有積得任何成為主君君臨你們之上的修養和德行。請再等等吧。”
  “你說等等……”
  “讓我在實際中積德修身,看看我是否果真是當主君的料,然後約定,也不晚哪。”
  “不!我們已經看到了。”
  “就算這樣,我還是有所忌憚。要么這樣吧。君臣盟誓等我們有了一國一城時再說。這裡,我們三人就結拜成兄弟吧。我倒寧願相約,即使三人成為君臣之後仍然永遠是兄弟。”
  “噢……”
  關羽拽著長長的鬍鬚,好像拉著自己的腦袋一樣重重地點了點頭。
  “可以。張飛,你呢?”
  “沒有異議。”
  三個人面對祭壇,斟上牛血和酒,叩首,向天地神祇默禱。
  從年齡上講,順序是關羽最大,劉備其次,張飛再次。但因為是結義兄弟,不必拘泥於年齡。關羽便對劉備道:“大哥就請你當。不然,張飛的任性制不住。”
  張飛也跟著一起說道:“那是一定,希望如此。就算你不同意,我們兩個也會大哥大哥地拜你,沒事兒。”
  劉備沒有生硬拒絕。於是三人坐在壇上,暢談未來理想,發刎頸之誓。少頃走下祭壇,圍著桃樹下的桌子坐下。
  “好,永遠!”
  “絕不變心!”
  “永遠不變!”
  兄弟交杯,相約三人同心,合力報國,救萬民於塗炭之中,並以此度過大丈夫之一生。
  張飛似乎漸已微醉,聲音響亮,高舉酒盅,道:“喝啊。今天痛快地喝吧……啊。”
  邊說邊給劉備的杯子裡拼命倒酒。一轉眼,又獨自敲打自己的腦袋,像孩子一樣叫道:“痛快!真痛快!”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5 02:48
看他喝得太興奮,關羽責備道:“喂喂,張飛。今天你就這般高興,那以後該如何高興呢?今天只是我們三人結義,大事成功與否,還要看以後呢。得意忘形早了點吧。”
  可是,一旦興奮起來,張飛的好心情就是涼水也潑不走。他擊掌笑話關羽古板,毫不拘禮地對劉備道:“哈哈哈哈……今天村夫子失業啦!大家都是武夫啦。從今往後大家交往,就要海闊天空、豪放磊落,像個武人啦。是吧,大哥?”
  說著,還去抱了抱劉備的肩膀。
  “是啊。是啊。”劉玄德莞爾一笑,任憑張飛暢飲。
  張飛暴飲暴食了一陣,突然道:“對了。筵席上沒有劉家母親大人在,不成禮法。既然我們三人已經喝了兄弟酒,對我來說,她就是我尊敬的母親。把母親請來,再乾一杯吧。”
  說完,張飛踉踉蹌蹌朝堂屋走去。不久,硬把劉母背在背上,晃晃蕩盪地折回來。
  “好啦,我把母親大人帶來啦。我的孝行怎麼樣啊?……來吧,母親大人,好好祝賀吧。我們三個孝子都聚齊啦。……不不,我們不光對一位母親來說是值得祝賀的孝子。對當今天下來說也是值得慶賀的。難道我們三人不是難得的忠誠兒子嗎?……來呀!母親大人的孝子萬歲!大漢的忠誠兒子萬歲!”
  就這樣,不久三人當中最嗜酒的兒子張飛最先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桃花下鼾聲大作,直到夜裡露水下來都沒醒來。
  大丈夫盟誓結義。但他們三人的現狀,完全就是所謂赤手空拳。而他們又志在天下。
  “下一步怎麼辦?”
  翌日已經不是喝酒喊快哉的日子,而是從理想到實行邁出第一步的日子。
  吃早飯時,桌上早早就提出如何實行的問題。
  “車到山前必有路嘛。男兒,而且是三個人,只要想幹。”
  張飛不是理論家,也不是策劃者,而是一個執行力旺盛的盲目的勇往直前者。
  “你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可就像你那樣徒有蠻力,什麼事都成不了。首先,要擁有一郡之土,就得有一旗之兵;要擁有一旗之兵,至少需要軍費、兵器和馬匹啊。”
  關羽是個知識豐富的人。綜合兩人的話,就能醞釀出恰到好處的熱情,發揮出符合常理的推動力。
  劉備對他們兩個人都予以首肯,道:“是啊,只要三人抱定一個信念幹,眼看這大事必成。不過,眼下就是軍隊……招募一支吧。”
  “沒有馬匹、兵器、錢,會有人應徵嗎?”
  劉備微微一笑,打消關羽的憂慮,道:“這還有點自信。其實樓桑村有幾個青年,平日我們就經常見面。他們也有同樣的憂心和志向。另外,向鄰近的幾個鄉發出檄文,估計會有不少人對當今時局感到憂慮,三四十個兵馬上就能招到。”
  “原來如此。”
  “所以,不好意思,還要藉你關羽的筆起草一個檄文。我讓村里熟識的青年去發。”
  “不,在下生來文章不好,還是請劉大哥起草吧。”
  “不不,你開辦私塾多年,一直教育子弟。打動子弟的心,你可是得心應手啊。就請你寫吧。”
  這時張飛也從旁說道:“嘿,關羽,太豈有此理啦。”
  “哪裡豈有此理啊?”
  “大哥劉玄德的話就像主命,不可違抗哦。昨天不是剛剛發過誓嗎?”
  “啊呀,這下可被張飛治了一回。好吧,馬上就寫。”
  檄文寫成。行文極美。
  憂國文字莊重慷慨,一字一句無不打動讀者的心。
  檄文發到緊鄰各鄉,很快,每天都有七至十人匯聚到劉玄德家破房子門前,個個都是熱血壯士,人人堪稱天下豪傑。
  張飛來到門前,道:“你們是看了我們的檄文想來當兵的嗎?”
  他成了用人考官,一一點名,詢問出生地,澄清志向。
  “是的,我們久仰大人們的名聲,贊同義舉宗旨,所以來投奔麾下。”壯士們異口同聲。
  “是嗎?看你們個個面相可靠,可儘速准許你們加入我們的義舉。不過,我們的志向可不像黃巾賊之輩,以強搶掠奪為宗旨啊。我們的志向在於救天下於水火,討伐為害賊寇,在全國建立統一政權,進而謀求永久和平與百姓幸福。你們都聽明白了嗎?”
  張飛垂訓一通,接著又讓大家起誓。
  “既然加入我們的旗下,就得服從我們奉行的軍紀。現在我來宣讀,你們好好聽著!”
  張飛對前來報名的壯士們說著,畢恭畢敬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帖子,高聲宣讀起來:一、兵卒絕對服從將軍,堅守禮節;
  二、不為眼前之利誘惑,樹立遠大志向;
  三、看輕自身利益,深思一生一世;
  四、掠奪者斬;
  五、虐民者極刑;
  六、擾亂軍紀之行為統統死罪。
  “聽明白了嗎?”
  氣氛嚴肅,壯士們沉默良久,異口同聲道:“明白了!”
  “好!既然如此,從現在起就錄取你們做我的部下。不過,眼下這段時間可沒有兵餉給你們用啊。而且,東西要分著吃,不許有任何怨言啊!”
  儘管如此,應招而來的年輕人還是精神抖擻地當兵,聽從劉備、關羽等人號令。
  四五天之內,大約召集了七八十人。關羽說,這是意外的成功。
  但糧食立刻陷入困境。所以,打仗刻不容緩。
  很多地方深受黃匪之害。首先就要到這些地方去,把黃巾賊趕走,然後收取正當的稅賦和食物。
  一天。“張將軍,張將軍!有很多馬匹過路呢,馬呀。”一個部下馳來寨中急報。
  報告說,不知何人像念珠一樣拴著幾十匹馬,要翻過前邊的嶺子。
  一聽是馬,張飛坦白地沉吟:“要設法把這些馬弄到手啊。”
  實際上,現在急需戰馬、金錢和兵器,甚至是望眼欲穿。但是,義舉軍紀既立,且已訓示部下,不能下“搶過來”的命令。
  張飛走到里屋與關羽商量道:“關羽,既有探哨來報,可否設法弄到手?我覺得實在是天賜。”
  關羽聞聽,道:“好!那我就去談談。”說完帶著幾個部下急奔嶺子而去。在山麓一帶碰上那一行人。探哨報告無誤,果然有一隊人牽著四五十匹馬下山而來。走近一看,都是商人打扮。關羽想,果若如此,就有可能設法談成。於是打算發揮拿手的雄辯口才,等候商人到來。
  來到此地的這隊馬商,為首的是中山豪商,一個叫蘇雙,一個叫張世平。
  他們一到,關羽就把三人結義興義軍的經過敘述一遍,充滿愛國情懷,情真意切。他還說:當今之世,如無一人建立霸業,以正人天,世道將會暗無天日。他感嘆道:大漢天下,終將會被北胡武民所征服。
  張世平和蘇雙兩人小聲商量片刻,道:“明白了。如果這五十匹馬能用上,我們就滿足了。送給你們啦,牽走吧。”
  他說得很乾脆,令人意外。
  關羽以為對方不肯輕易同意,甚至仔細考慮過最壞情形。但對方的回答大出意料。
  “呃……不敢當。你們都爽快答應了,我說這些很失禮。不過請問,商人敏於利,你們為什麼憑我一席話就說要把這麼多馬匹白送給我呢?”
  關羽在想,交涉目的已然達到,再叮問對方不必要的問題反倒奇怪。只是覺得太不可思議,所以才問。
  於是張世平道:“哈哈哈哈。看來給得太爽快,反倒讓你起疑了。啊,情有可原。首先,在下看出大人不是壞人。第二,在下覺得你們計劃舉義軍,頗得時宜。第三,在下想藉你們的力雪自己的恨。”
  “什麼恨?”
  “就是對黃巾賊大將張角一族暴政的恨。在下以前是中山首屈一指的豪商。可是,你知道的,中山也遭到黃匪蹂躪,秩序被破壞,財產遭掠奪,街道上看不到少女身影,園子裡聽不見小鳥鳴叫……在下的店鋪也空無一物,東西全被沒收,最後連妻子女兒也被暴兵擄走。”
  “噢,原來是這樣。”
  “後來,跟外甥蘇雙二人淪為馬商,從市場上買進馬匹,拉到北邊去賣掉。可是走到半路,聽說北邊山岳也是黃匪塞道,搶劫行人物品,隨意殺人。無奈牽著馬群,空手而歸。去南邊也是黃巾賊,去北邊也是黃巾賊。我們很清楚,如此漂泊下去,早晚有一天會被賊人奪走馬群,還要搭上性命。與其把馬交到可恨的賊兵手上成為他們的幫兇,遠不如送給你這樣胸怀大志的人來得有意義。在下高興地送給你,就是這個原因。”
  “哦,是這麼回事啊。”關羽的疑惑盡釋。
  “那就請你牽著馬一起到樓桑村來一趟吧,請你見見我們拜為盟主的人吧,他叫劉玄德。”
  “拜託拜託。我從根兒上就是個商人,白送馬匹給你的理由剛才已經講過。坦白地說,還是考慮到利益的。”
  “不可。就算見到玄德,現在也給不出錢啊。”
  “不是眼前的利益。可以在遙遠的將來再付嘛……如果你們的計劃順利,真成了大事,取得一國,平定十州二十州,果然號令天下,就請加利付我今天的馬錢。在下聽了你的計劃,覺得這不是你們的夢,而是我等民眾的期待。由此,我堅信你們一定會成功。所以,今天讓你們使用我們難以處理的馬匹,就是我們作為商人也算找到了長遠的獲利方法。沒有比這更好的美事兒了。”
  張世平說完,便和外甥蘇雙一起跟關羽走。半路上,他向關羽提出一條建議:“要謀事,人大概已經齊了,馬匹這下也備上了。那你們的計劃裡,有沒有擅長經濟,在糧草軍費方面能起到參謀作用的算術高手參與管理呢?是不是也充分考慮到了算盤在具體工作中的作用呢?”
  經張世平這麼一說,關羽發現自己的同人存在不足。那就是經營。
  自己不必說,張飛、劉玄德亦無經濟觀念。武人不愛錢。這個思想已在頭腦中根深蒂固。大家都認為,清廉之士鄙視經濟、不屑金錢。只有這樣,風骨才高。在個人人格中,這樣也許可以視此為高風亮節,但在國家大計上,這樣就意味著欠缺。
  擁有一支軍隊,勢必要考慮經營。只靠武力擴張的軍隊,容易變成暴力的軍隊。自古以來,歷史上不乏有理想卻因經營不善而墮為暴力軍隊,最終成為亂賊的例子。
  “沒有。你講得好啊!請把這番話對劉玄德再講一遍。”
  關羽真誠地感到自己長了見識。他認為,此話雖然出自商人之口,但將來必定成為重大問題。
  轉眼來到樓桑村。
  關羽立即帶張世平和蘇雙來到劉玄德面前。當然,玄德、張飛聽到張世平的好意,都非常高興。
  張世平不僅無償提供五十匹馬,見到玄德以後更加看好玄德,又加上駿馬馱來的鐵一千斤、獸皮織物一百擔、金銀五百兩,一併獻上,道: “就請充作軍費吧。”
  這時,張世平又道:“我在路上曾說過,在下畢竟是以利為道的商人。就像武人有武道,聖賢有文道一樣,商人也有利道。雖然在下作了奉獻,但並不以此誇耀義心。相反,在下指望今日獻上的馬匹金銀,十年後,三十年後能產生巨大利益。不過,這利在下絕不想私吞。請把這些利分給生活在困苦淵底的萬民。這才是在下的願望,也是在下所謂的商魂。”
  玄德和關羽聞言大為感動,欲將此人留在軍中。張世平道:“不不,在下實在是個膽小鬼,哪有勇氣跟你們行武之人在一起。如果還有什麼用得著的地方,在下可以再來。”
  說完,匆匆而去,不知去向。
  意外得到一千斤鐵、一百擔獸皮織物、五百兩金銀的軍費,玄德三人心情格外振奮,道:“此乃天賜之援!”
  他們迅速叫來鄰鄉鐵匠。張飛打了一桿一丈好幾尺長的蛇矛,關羽打了一把好幾十斤重的偃月刀。還一併打了雜兵的鐵甲、頭盔、槍、刀等什物,不日完成。
  日月旗幟。飛龍幡。馬鞍、鐵箭。軍容齊整。
  這時,人數已達到二百人左右。
  這本來就是一支急募而來的小軍隊,還不足以爭霸天下。但張飛的教練、關羽的軍紀、劉玄德的德望已經滲入兵卒內心深處,二百兵士舉手投足整齊劃一,宛如一體。
  “時候到了……母親!我們走了!”
  劉玄德全副武裝,告別母親。
  兵馬肅穆,從劉玄德的故鄉整裝出發。劉玄德的母親站在桑樹下,久久目送,決意不流淚的眼睛宛若熱泉。
  十南征北討
  此前,關羽攜劉備手書前往幽州涿郡(治所在今河北涿州)太守劉焉處。
  太守劉焉把關羽讓進城館,廳堂接見,問是何事。
  關羽施禮,然後問道:“聽說太守如今正在四方求士,是嗎?”
  關羽儀表堂堂,劉焉一見,頓覺非尋常人,便沒有責備他的不遜,道:“是啊。已在各處驛道張榜,緊急募士。足下也是響應檄文前來應徵的大丈夫嗎?”
  關羽道:“正是。在下知道,天下久被黃賊大軍攻蝕,太守的軍隊連年疲敗,各地民倉咸遭賊人毒手,各地百姓皆感國主無力,無不因賊人暴行而痛哭。”
  關羽不媚不懼,坦誠直言,進而道:“我等在太守治下受恩已久,不屑於做飄逸之人偷閒於草廬,空度今生。便團結同人張飛等二百餘欲有為之人,仰劉玄德為盟主,希望參加太守的軍隊,略盡報國之心。太守寬大,不知能否讓我等義軍加入?”
  說完,拿出劉備手書,請求過目。
  劉焉一聽,非常高興,道:“今秋卿等赤心豪傑來訪,願助劉焉之微力,真乃天祐,豈有拒絕之理。當掃城門之塵土,插彩旗於客館,待參會之日。”
  “那麼,何月何日可率兵來到城下?”關羽約定時間,起身歸去。臨行順便打招呼道:義弟張飛先前在樓桑村附近和城關等地,陰差陽錯地殺傷太守部下的捕吏、差人等,今誠請寬恕其罪。
  許是這個原因,從此以后城關再也沒有派捕吏前來。不僅如此,好像太守已經下令,劉玄德等三位豪杰和二百餘名鄉兵突然離開樓桑村向涿郡進發時,城門上還插上小旗,守兵和差役甚至井然列隊,鄭重送行。
  這時,集市上認識玄德、張飛的百姓也都瞠目結舌,議論紛紛:“哎,走在前邊的不是賣席子的劉家小子嗎?”
  “旁邊那個騎馬抖威風的不是那個老來賣野豬肉的酒鬼流浪漢嗎?”
  “果然不錯。就是姓張的,就是姓張的!”
  “那個賣肉的還欠著我的酒錢呢?這下糟啦!”
  人群中傳出嘆息聲,裡面也有賣酒的前來送行。
  義軍不久到達涿郡府。路上又有人聞風加入到日月旗下,抵達府城時,總人數已達五百人。
  太守立即迎接三將,當夜即在館內設宴歡迎。
  太守劉焉接見大將劉備,見他還是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卻在沉默寡言、沉著敦厚之中顯出大器風範,於是竭力優待。
  再問出身門第,得知劉玄德乃漢室宗親,中山靖王嫡孫,劉焉頻頻點頭,道:“難怪難怪!”於是更加親切,連對左右關、張二將也都由衷尊敬。
  正當此時。黃巾賊號稱五萬餘眾在青州(治所在今山東淄博市臨淄區北)大興山左近一帶跳梁作亂。太守劉焉以校尉鄒靖為將,撥付大軍,出其不意,奔襲該股勢力。
  關羽、張飛得知此事,馬上向玄德進言,道:“款待易冷,歡宴不可久留。願主動請纓,加入攻勢,首次上陣。”
  玄德道:“我也想到這一點。當速速向太守進言。”見到劉焉,說明此意,劉焉大悅,准其參戰,為校尉鄒靖的先鋒。
  玄德軍隊五百餘騎,初次出陣,氣吞天地,不日壓到大興山下。賊兵五萬,據守險要,謀劃利戰,像蝨子一樣在山褶、峽谷佈滿長期陣地。
  當時,此地雨季已過,初夏綠草繁茂。賊兵有意拖延會戰時間,得地之利,縱橫奇襲,聯絡各州黃匪,企圖一齊切斷官軍退路。征戰途中的官軍難免遭到在重圍中被殲的厄運。
  玄德想到這裡,便向關、張二人謀劃道:“如何,張飛、關羽?太守劉焉、校尉鄒靖肯定都在考驗我們的手段如何,觀察我們的實力。既然成了先鋒,就不能一味對峙,給我方造成長期對陣的不利。我想殺入敵陣,尋求決戰,你們意下如何?”
  “同意!”話音剛落,五百餘騎就布成烏雲陣,逼近山麓,突然擂鼓,山呼海嘯,挑起決戰。
  賊兵在半山腰上用鐵弓放箭,用弩齊射,未被輕易撼動。
  “來人只是小股勢力,不像朝廷的正規軍,不知是從哪兒拉來的烏合之眾。把他們統統消滅掉!”
  賊兵副將鄧茂一聲號令,打開柵門,騎馬從山上倒衝下來,大聲喝道:“餵,可憐吃稗糠的鄉軍村兵!惑於官軍之名,前來用屍體築堤嗎?不要再被愚蠢的權力後盾利用啦!如果你們繳槍獻馬,舉手投降,我會向將軍大方程遠志求情,賜給你們黃巾,讓你們吃肉,享人世之福,把你們的瘦體養肥。如若不然,立刻包圍消滅你們。有耳朵的聽著,有嘴巴的回話!看是如何?”
  這時,來軍陣頭有人“餵”地應聲而出。劉玄德拍白馬來到綠地中央,左右關羽、張飛隨從。
  “無禮之徒,野鼠之將!”
  玄德在賊將程遠志面前勒住馬,也對著他身後擁擠嘈雜的黃巾賊大軍震天吼道:“開天闢地以來,還沒有獸類長久興盛的先例!就算一時亂政,暴力奪權,末路也會變成野鼠骷髏!覺醒吧!我乃高舉日月幡旗,給黑暗世界帶來光明,退邪明正之義軍。爾等不要盲目對陣,白丟了性命!”
  聽到此話,程遠志放聲大笑,道:“大白天說夢話!近來實在有趣。倒是你們覺醒吧!來吧!”
  說罷,提著號稱八十斤重的青龍刀,拉起馬頭向玄德衝來。
  玄德本不是驍勇猛將,便拍馬揚塵,退避而去。此時,等在一旁的張飛大喊一聲,“這個賤人!”揮舞剛剛鍛造的蛇矛長柄衝上前去。蛇矛頂端裝有牙形大矛,把賊將程遠志從頭盔到馬背劈將下來。
  “呀呀呀,給我上!”
  賊兵副將鄧茂一邊鼓勵陣腳已亂的兵卒,一邊朝躲閃退避的玄德追來。這時,關羽早已拍馬趕到,沖天大吼一聲:“豎子!何急來送死!”
  吼罷,偃月刀一揮,一片血霧。賊將連人帶馬死於關羽刀下。
  賊兵二將被斬,殘餘鼠兵慌亂一團,向山谷逃竄。玄德率軍且追且打,包圍多少消滅多少,砍賊首一萬有餘。收容降者,收編部隊,首級堆在村中路口,以示武威:“天誅如斯!”
  “吉祥之兆!”張飛對關羽道,“我說,照這樣下去,五十州、一百州的賊軍,半年就可以蕩平。天下很快就能插上咱的旗幟,日月昭昭啦。安民樂土的世道必定能成。太痛快啦!不過,仗打得這麼快,挺沒勁的。”
  “瞎扯什麼呢!”關羽搖頭道,“世上的事沒那麼簡單啊。要是覺得打仗老是這個樣子,可就大錯特錯啦。”
  一行人把大興山甩在身後,一路朝幽州並駕凱旋。
  太守劉焉讓五百樂工吹奏勝利樂章,在城門上遍插彩旗,親自出迎凱旋之師。
  然而,軍隊和馬匹還沒來得及休整,青州城下發來快馬報告說:“事關重大,請求立即派出援軍!”
  “怎麼回事兒?”劉焉展開使者帶來的牒文一看,上面寫道:此地黃巾賊徒於縣郡雲集作亂,青州城被圍,終將陷落,遭受燒城之命運,情況緊急,唯待友軍來援。
  青州太守龔景
  玄德又主動請戰道:“願往救援。”
  太守劉焉大喜,加撥校尉鄒靖的五千餘騎,囑玄德義軍充當先鋒。
  已是夏季時節。
  就青州看來,賊軍累萬,遍插黃旗,幡子上畫著八卦文標記,勢壓天日。
  “到底有多少人啊?”玄德憑先前初次上陣時大獲全勝的經驗,用五百餘騎做先鋒對了一陣,結果大敗。
  一敗塗地,險被全殲,退三十里。
  “倒是很強。”玄德向關羽謀道。
  關羽獻策道:“以寡敵眾,只能依靠兵法。”
  玄德善用他人之言。於是派人往大將鄒靖寨中計議,重新制定作戰方案。
  首先,在大軍中,關羽領兵約千人為右翼,張飛領相同兵力藏於山坡之後。
  鄒靖、玄德為中軍,正面挺進,對敵人主力形成總攻態勢,把好時機,故意潮水般逃跑,示以混亂之象。
  “追呀!”
  “殺呀!”
  黃賊大軍中計追擊,陣形全無。
  “衝啊!”
  玄德充分引出敵軍,回馬迎敵。此時,關羽、張飛兩軍人馬從山坡後邊、曠野黍子地里疾風驟雨般湧出,將敵人主力悉數裝進口袋,統統斬殺。
  鮮血蔽日。草、馬尾……萬物染血。
  “到啦!馬上出擊!”
  官軍追擊賊軍逃兵,直逼青州城下。
  “援軍來啦!”
  青州城守兵得知,打開城門,衝將出來。
  賊軍逃來,蜂擁而至,在城下放火,結果是縱火自焚,全軍覆沒,形同自殺。
  青州太守龔景道:“卿等若不來救,此城今日就要變成賊徒享樂的宴會場啦。”
  他重重犒賞三軍。三天三夜,歡呼的鼓樂和萬歲的呼聲晝夜洋溢。
  鄒靖收兵,道:“該告辭了!”撤往幽州。
  這時,玄德向鄒靖吐露心中真情,道:
  “很久以前,在我孩提時代,有一位叫盧植的人來到我老家樓桑村暫避。他教我初學文字,給我講解兵法。此後常念先生。最近傳聞盧植先生做了官,封中郎將,現奉敕令在遙遠的廣宗(今河北邢台)平原作戰。可是,聽說那邊的賊徒是黃匪首領張角將軍直屬的精銳部隊,想必定是苦戰。所以我想這就過去,敘師徒舊情,給他助威。”
  由於要轉戰廣宗,馳援恩師,玄德遂拜託鄒靖回到幽州城下將此事好言轉告太守。
  本來就是義軍,鄒靖也未阻止,道:“既是如此,你可率領手下人馬前去。軍糧、補給任你取用。”
  此話乾脆,像個武人。說完,辭別而去。
  中郎將盧植攜討賊將軍印綬,率五萬官軍,從遙遠的洛陽來到黃河口的廣宗原野,領辦軍務。
  “什麼?!你說劉玄德來訪?……呃,劉……玄德……何許人也?”
  他頻頻搖頭,左思右想,一副想不起來的表情。
  雖說是戰地,不愧是打著漢朝徵旗的軍營大寨,將軍室佔據了一所大寺院的中央,從院內到四門外圍一帶,駐紮著兵馬,威風凜凜,戒備森嚴。
  “啊!確實叫劉備,字玄德,說想見將軍。”一個從外門來的傳令兵站在將軍面前道。
  “就一個人嗎?”
  “不,帶來了五百來號人。”
  “五百人?!”
  盧植表情啞然,道:“這麼說,那個叫玄德的帶來了那麼多手下咯?”
  “是的。有關羽、張飛二將隨從,好像很年輕,但人很出色。”
  “到底是誰呢?”
  盧植仍未想起。傳令兵道:“忘記說了。那位仁兄說,他是涿縣樓桑村的,將軍在那裡隱遁時,教過他讀書寫字。”
  “噢!——這麼說可能是賣席子的少年劉備。不,說起來,已經過去十多年了,論年齡,該是個像樣的青年啦。”
  盧植突然顯出懷念的神情,立即命令請人。當然,帶來的兵留在外門,二位部將允許進到院內廂房。
  片刻,劉備進來。
  盧植只看一眼,便驚訝道:“哎呀,果然是你!變樣兒啦。”
  “先生後來在洛陽威名赫赫,我暗自為您高興。”
  玄德說著,在盧植的腳下行師徒禮,跟從前一樣。
  然後,他敘述了自己的素志,並說願意加入恩師的遠征軍,在朝廷的旗下盡報國之心。
  “來得正好。你心念孩提時代的微薄師恩,專程率軍前來增援,令我高興。你已具有朝臣之心,懷有愛國之志。加入我軍,建功立業吧。”
  玄德被允參戰,支援盧植的軍隊兩月有餘。在實戰中,他發現賊軍大軍三倍於官軍,賊軍之強非官軍可比,優勢明顯。
  因此,官軍反成守勢,一味滯陣,徒延時日。
  “洛陽的官兵武器精良,服裝寶劍也都華麗,但就是沒有鬥志,好像都在想著留在都城裡的老婆孩子和美酒。”
  張飛常鳴不平,對玄德道:“大哥,混在這樣的軍隊裡,連我們都會鬆懈的。離開這裡,另找值得大丈夫去打仗的有意義的戰場吧。”
  玄德不聽,說不能一邊說要讓恩師高興,一邊師恩未報就離去。
  此後,劉備從盧植那誠懇地諮詢關於軍機方面的事。
  盧植道:此地險阻本來就多,對賊軍守兵有利,要想一口氣攻破,會大量損兵折將。所以,儘管心裡不情願,但還是這樣擺出長期作戰的態勢,紮下長期營寨。賊軍大將張角的胞弟張寶、張梁二人眼下正在潁川(治所在今河南禹州)作威作福。
  皇甫嵩、朱儁二將軍也奉洛陽朝廷之命,正率官軍前去討伐。
  “那裡勝負未決,官軍仍在苦戰,比我廣宗之地更益於參戰。”
  “就拜託你率手下馳援潁川。”
  如果聽說黃賊張梁、張寶二軍戰敗,廣宗的賊軍自然也會喪失鬥志,害怕後路被斷而潰逃。
  “玄德,你能前往嗎?”盧植商量道。
  “遵命。”
  玄德原本就是義字當先,增援恩師的,所以對恩師此託不願意無情拒絕。
  他即刻準備軍旅,率手下五百兵卒加上盧植撥來的千餘兵卒共一千五百人,向潁川疾馳而去。
  抵達大寨,立即拜見官兵將軍朱儁,遞上盧植牒文,行見面禮,道:“我等前來助陣。”
  “哼哼。不知從哪裡雇來的雜牌軍!”
  朱儁對玄德道:“好吧,好好乾吧。只要立了軍功,就有可能編入正規軍,你們戰後也能混個地方小吏幹幹。”
  張飛怒道:“小看人!”
  玄德和關羽勸他息怒,隨後奔赴前線陣地。
  糧食、軍務、待遇均遭冷遇,指派的戰場卻是最強的敵人正面,是官軍最棘手的地方。
  看地勢,這裡與廣宗地方不同,是一大片原野和湖沼。
  夏草和野黍子長到一人多高,敵人就像蟲子一樣躲在裡面,時不時發起猛烈的奇襲。
  “有了,我有一計。”玄德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關羽和張飛。
  “高明!大哥什麼時候學會孫吳用兵之法啦?”
  二人都很佩服。
  當晚二更時分。張飛、關羽讓一部分兵力迂迴到敵人後方,匍匐在黑暗的野地,接近敵陣。
  然後把準備好的東西一齊點燃。
  “殺——”
  兵卒們吶喊著,像火焰一樣攻進敵寨。
  每個兵卒都背著十支火把,點燃後湧進敵寨。
  敵人還在熟睡,被打了個出其不意,左沖右突,一片慌亂。劉備義軍把火把擲向敵寨,火光好似焰火飛舞。
  野草在燃燒,兵舍在燃燒,潰逃賊兵的軍衣也在燃燒,無一漏網。
  這時,遠處一彪人馬,踏著熊熊燃燒的草地飛奔而來。一眼看去,全軍打著紅色的旗子,在最前面的一名英雄也是紅頭盔、紅鎧甲、紅劍鞘、紅馬鞍,一身裝束比火還紅。
  “餵,敢問豪傑,貴軍是敵還是友?”關羽在玄德身旁向對方大聲喊道。
  “敢問是官軍還是賊軍?”對方也懷疑地問道。部隊停止前進。
  有人喊道:“我等乃洛陽南下的五千騎官軍。你們莫不是黃匪?”
  聽到回話,玄德只讓左將軍關羽、右將軍張飛隨在兩側,把兵卒留在後方,自己驅馬上前數百步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5 02:49
  於是,紅旗子、紅鎧甲、跨在紅馬鞍上的人在馬上受玄德禮,面露微笑,道:“謝謝你鄭重其事的介紹,我可過去說話。”說著,像紅夜叉一樣,在一身紅裝的七騎旗手簇擁下拍馬朝玄德而來。
  近觀此人。只見他年紀尚輕,皮白肉薄,眼細髯長,膽量過人,眸子裡不知藏有多少智謀。
  他靜靜地自報家門:
  “我乃曹操,字孟德,小字阿瞞,又叫吉利,生於沛國譙縣(今安徽亳縣),是大漢相國曹參二十四代後裔,大鴻臚曹嵩嫡子,在洛陽官拜騎都尉。今日奉朝廷之命,率五千騎馳來,幸借貴軍火攻之計,討伐逃賊,斬賊徒之首不計其數。何不合兩軍之聲,為天下太平早日降臨人間高唱凱歌。”
  “甚好。就請曹操閣下舉矛,指揮兩軍歡呼吧。”
  “不,不妥。今晚勝仗專仰貴軍謀略和戰鬥,理應由玄德先生領頭。”曹操也相讓。
  “既如此,就一同舉矛指揮吧。”
  “說得也是。請吧。”
  曹操也跟過來。兩位將軍並轡立於兩軍之間,三呼萬歲,聲震荒野。
  野火越燒越大,沒給賊徒留下一寸落腳之地。賊兵大軍四散而去,就像秋風掃落葉一般。
  “痛快!”曹操回首道。
  把兵收攏,兩軍準備撤離。玄德站在部隊前頭,跟曹操並駕,親切交談多時。
  曹操方才所報家門並非虛張聲勢。玄德對他表現出誠懇敬意。言談中,曹操笑晉文公全無匡扶之才,嘲趙高、王莽一無謀略計策,雖然時有誇耀自己才學的做派,但卻兵法能背吳起孫子,學識自詡孔孟晚近弟子,越聊越讓人感到他思想深刻,知識淵博。
  與他相比,本軍大將朱儁非但不悅於玄德的軍功,玄德回來之後他還立刻下令道:“汝等將盤踞潁川的賊軍打得四散。他們必定會跟大興山的友軍和廣宗的張角軍會合,到盧植將軍那里大找麻煩。汝等當速回廣宗,增援盧植軍隊。今晚稍歇人馬,即刻出發。”
  十一盧植遭囚
  有義,卻無官爵;有勇,卻無官旗。玄德的軍隊走到哪裡都被當做私兵對待。
  原以為能聽到“打得好”之類的褒獎或犒勞的話,不料朱儁連休息的時間都不給就下令“這裡不用你們了,轉戰廣宗地方,支援盧將軍去吧”。劉備生性老實,受命而歸。但關羽、張飛聽到此話,露出慍色,道:“什麼?命令我們馬上就走嗎?”
  尤其是張飛,手握劍把,道:“豈有此理!就算是官軍大將,這樣的命令我們也不能接受!昨天夜里為我們惡戰苦鬥的部下太可憐啦!怎麼能下這樣的命令呢!?”張飛激動起來,“大哥太老實啦,在洛陽城里人的眼裡好欺負。我找他去!”
  說完他就要去朱儁營寨,被忍著同樣不快的關羽極力攔下。
  “等等!”關羽道,“在這裡使性子,配合官軍的意義、軍功都會化成泡影。城裡這幫傢伙本來就任性自負。我們默默地盡力於國事,誠意總有一天會上達天聽。為眼前之利動怒,那是小人做派。我們應當朝著更高的理想奮鬥。”
  “可是心裡生氣!”
  “別感情用事啦。”
  “無禮的傢伙!”
  “知道了,知道了。就這樣算了吧,算了吧。”
  總算安慰張飛息了怒,關羽順便又安慰憂慮的玄德,道:“大哥,你也生氣了吧。戰場也是世道的一部分。大千世界裡,這是常有的事。我們馬上撤出此地吧。”
  玄德並沒有那么生氣。也許因為他天性溫和,儘管兩位義弟在那裡一口一個忍字,自己實際上卻不認為朱儁的命令多麼失禮、多麼無理,所以也沒有發怒,壞了氣色。
  劉備讓兵卒們睡了一覺,又盡量讓他們好好吃了頓飽飯,然後半夜拔寨而去。
  昨天還在西線作戰。今天就已來到東線。
  天天帶著五百手下行軍,玄德痛感私兵的卑賤。
  這支軍隊的宗旨,是要把農民從黃巾賊的壓迫和暴政下解救出來。而路過村莊,卻連農民都看不起他們。看到雜軍寒酸的裝備,農民們說:“什麼軍隊呀!路過村子的既不是官軍,也不是黃巾賊。”
  農民們在陽光下手搭涼棚,觀看這支隊伍,眼睛裡滿是嘲弄的神情。
  不過,前面的玄德、張飛、關羽三人卻引人注目,一路威風。農民中甚至有人磕頭膜拜。
  受人膜拜也好,被人嘲弄也好,玄德都不放在心上。因為他是在用自己勞作田畝時的心情去理解農民內心的。
  關羽和張飛並駕而來,看上去還在對朱儁的無禮耿耿於懷,氣不打一處來,大聲叫罵官軍的風紀和洛陽城里人的輕狂。
  “大凡卑賤之人,都是些誇耀官爵,把朝廷威嚴榮光看做自己榮耀之徒。都說天下大亂非天下之亂,而是官僚頹廢所致。洛陽出身的官僚和將軍裡,這種人多著呢。”關羽道。
  張飛接話道:“是啊。我當時真想朝朱儁臉上啐他一口唾沫。”
  “哈哈哈哈。被你啐一口,朱儁肯定也會受驚。但有官僚氣的人又不是他一個。漢室的廟堂本身已經腐敗了。他不過是棲身其中的一個,染有那種惡弊罷了。”
  “這我知道。我就是特別憎惡眼下的事實。”
  “不管再怎麼討伐黃巾賊,只要不肅清朝廷的惡劣風氣,就不會有真正的好時代。”
  “討伐黃巾容易,趕走廟堂鼠臣難哪。”
  “你說得對。”
  “越想越覺得我們的理想遙遠…… ”
  眺望路途,仰觀星辰,兩位英雄,相向嗟嘆。
  驅馬在前的玄德剛才就听到後面二人的高聲議論,這時回過頭來,道:“不不,二位可不能一概而論。洛陽的將軍裡也不乏出色人物啊。”他接著讚賞道:“比如剛才,在野火熊熊的戰場,巧遇那位紅色軍隊的大將曹孟德,還打了招呼。他是個人物,雖然年輕,但論人品,論言談舉止,實在值得景仰。他把睿智之才磨煉成洛陽文化和驍勇,融化在人格里。這樣的人才真的無愧于官軍將軍的稱呼。這樣的武將,我想是鄉軍和地方草莽裡找不到的吧。”
  張飛、關羽對此也有同感。只是他們具有浪跡天涯的通性,說到官軍、官僚之類,首先就是厭惡他們的臉色和氣味,而不是去看他們的真正價值。所以直到玄德說出這番話之前,他們對曹操並無佩服之感。
  “咦,有旗子!”
  這時,一個部下說著用手一指。玄德勒住馬,回頭對關羽道:“來者何人?”
  關羽手搭涼棚,朝道路前方數里處望去。那邊是山背後。山與山之間,道路蜿蜒曲折,加上陽光也暗了下來,雖然能看出一團人影和旗子朝這邊來,卻看不清是官軍還是黃巾賊,或是浪跡地方的雜牌軍。
  那隊伍漸行漸近,慢慢可以看清旗幟。當關羽回答說是官軍時,隨從的兵卒們也在交頭接耳。
  “打著朝廷的旗幟。”
  “啊,是官軍。”
  “是三百來人的官軍隊伍。”
  “不過挺怪的!他們是拉著檻車來的,莫不是抓到熊瞎子啦? ”
  馬車上裝著一個巨大的鐵柵囚籠。四周有官兵拿著槍、棍押解,目光可怖。
  檻車前邊約有百餘人。
  檻車在中間,七旒朝旗在山風中漫捲。檻車裡晃晃顛顛的不是熊也不是豹,而是一個可憐人,雙手抱膝,垂首伏面,背對天日。
  對方前隊有一部將帶著一隊兵卒跑過來,衝玄德一行劈頭責道:“嘿,停下!”
  張飛呼地拍馬擋在玄德前面,以防萬一,回道:“幹什麼的?螻蟻!”
  此話本可不說,但自潁川以來,張飛總是對官兵的虛張聲勢感到怒不可遏,所以才脫口而出。
  石頭打石頭,迸出火花。
  “什麼!?你敢衝官旗說'螻蟻'!”
  “常言道,知禮乃人倫之始。不知禮儀的傢伙如同螻蟻一般。”
  “住口!我等乃洛陽敕使左豐的屬軍。看看旗幟!沒看到朝旗嗎?!”
  “既是王城直屬軍隊,更要知禮。我們也是驍勇奉公的軍人。雖說是私軍,但你沖我們的旗幟說'嘿,停下',是何道理?如果你們以禮相問,我們也當以禮相答。重新來過!”
  說著,張飛斜挺丈八蛇矛,怒目而視。
  官兵畏懼,但既已虛張聲勢,又不能退縮,直咽唾沫。玄德使了個眼色,敦促關羽圓場。
  “啊呀呀,我們是涿縣劉玄德的手下,剛剛隨潁川朱儁、皇甫嵩兩軍作戰,馬上就要撤回廣宗。誤會誤會,還請原諒他的急躁。順便問問,貴軍這是往何處去啊?那檻車里關的人,是不是活捉的賊將張角啊?”
  該道歉的地方道歉,該糾正的地方糾正,問得有條有理。
  官兵部將的表情看上去好像鬆了一口氣,這才放尊重了,道:“不不,那檻車押解的罪人是原先在廣宗征討的官軍將軍,洛陽派來的中郎將盧植。”
  “什麼!?是盧植將軍?”玄德不禁驚訝道。
  “是這樣,詳情我們也不清楚。左豐奉敕令去各地視察軍情,向朝廷上奏盧植治理軍務不力。所以盧植突然被褫奪官職,成了囚犯。這不,正在押往都城途中。”部將說道。
  “簡直難以置信……”玄德、關羽、張飛面面相覷,茫然忘言。
  過了一會兒,玄德懇求道:“盧植將軍是我的恩師,無論如何也想跟他告別一聲。能請設法允准嗎?”
  “哈哈,這麼說罪人盧植是你的恩師咯。想必你是想見他一面。”
  押解的部將聽了玄德懇切的請求,模棱兩可、口氣曖昧地說:“允准你也可以,不過我可是公務在身啊。”
  關羽拽拽玄德的衣袖,說:“他一定是在索取賄賂。雖然軍費匱乏,也只能拿出一點兒給他。”
  張飛一旁聞言大怒:“豈有此理!這樣只會助長他們。如果他們不聽話,就訴諸武力,殺到盧將軍的檻車前。交給我,決不讓押解的小子們靠近。”
  “不不,萬萬不可對奉朝廷旗幟的兵卒和官吏動武。可是,師徒之情啊,不能與盧將軍相見告別,於心不忍。”
  玄德說著,讓關羽從軍費里拿出些許銀子,通過他悄悄遞給押解的部將,懇切地道:“高抬貴手啦……”
  賄賂奏效。部將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回去讓檻車停下,號令自己帶來的官兵道:“稍事休息!”
  於是,他們佯裝不見,把槍架在路邊,開始休息。
  玄德滾鞍下馬,趁官兵小憩,快步跑到檻車旁邊,抓住堅固的鐵柵,道:“先生!先生!我是玄德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
  他感慨萬千。
  盧植在檻車裡躬著腰身,屈膝埋頭,神情黯淡,抬起驚訝的雙眼,循聲望去。
  “噢!”
  盧植困獸般地撲到鐵柵邊上,一聲“玄德嗎……”就舌頭髮僵,渾身顫抖。
  “還能有幸見到你!玄德,你聽我說。”
  盧植萬念俱空,淚流滿面,眼睛、面頰陰雲密布。
  “事情是這樣的。你們剛剛離開我軍營寨去潁川不久,敕使左豐作為監軍前來檢查戰況。我昧於世故,又身在營寨,就公事公辦地接待了這位天子使臣,沒有像其他將軍那樣給他送東西……於是,左豐無恥,親口向我索賄。部隊裡的金銀都是官家公銀,是兵器戰備之資,此外並無私人財產。我便拒絕了他,說在軍中,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送給官吏。”
  “原來是這樣……”
  “聽說左豐覺得我讓他蒙恥,痛恨而歸。不久,我就被以莫須有的罪名褫奪軍職,變成這副慘相,要被押解到都城去……現在想起來,我也太死板,但洛陽的達官顯貴們只是爭私利,肥私囊,不思君,不顧民,營營於一己榮辱得失。他們的醜態超乎想像,委實可嘆。長此以往,當今皇帝的天下怕不會長久了……啊,世道欲將何往啊!?”
  盧植與其說是在為自己的不幸而悲嘆,不如說是在為世間上下大亂的最終結局而痛哭。
  玄德很想安慰盧植,卻找不到安慰他的語言。他唯有隔著鐵柵握著盧植的手,一起悲嘆落淚。良久,他鼓勵盧植道:“不,先生。我知道您的心。就算到了世界末日,也不會無罪之人受罰,惡人姦吏任享榮耀。日月也有被雲遮住的時候,大山也有被煙霧籠罩而不露真容的時候。總會有洗清冤罪,共祝盛世的一天。請等待時運。您要保重身體,忍辱負重啊。”
  “謝謝!”盧植也清醒過來道,“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見到意想不到的人,心情也鬆弛下來,不知不覺流出眼淚……我已是老朽之身,希望就交給你們前程遠大的青年啦……為了億萬黎民,拜託啦,劉備!”
  “我一定去做,先生!”
  “啊。不過……”
  “什麼?”
  “像我這樣上了年紀的人都會失策陷入佞人的陰謀,關在檻車裡蒙辱。你們年紀還輕,處世經驗不深,千萬要小心,平時處世要細心,否則就會有危險啊。心情鬆懈的平時,不知道要比做好戰鬥準備的戰場危險多少啊。”
  “您的訓誡我銘刻在心。”
  “待得太久又會給你惹麻煩……”
  盧植說著,用眼神催促玄德趕緊離開。這時,一直站在檻車旁邊的張飛突然大聲道:“咳,大哥!你怎麼能眼看著恩師無罪卻被送進牢獄呢?聽到剛才這番話,原來就很煩悶的心情更是火上澆油。張飛已經忍無可忍啦!把押解的官兵統統殺掉,搶了檻車,救了盧植恩師吧!”
  說著,回頭去看一旁的關羽,商量道:“二哥,如何?”
  這可不是咬耳朵使眼色,而是向天地怒吼。
  就算官兵背對他們佯裝不見,聽到這話也不得不站起身,緊張起來。但在張飛眼裡,他們連蒼蠅都不如。
  “怎麼不吭氣!?大哥,你們害怕官兵嗎?!見義不為無勇也。好吧,我一個人幹!這個蟲子籠一樣的檻車,算個啥!”
  張飛突然伸手抓住檻車鐵柵,猛虎一般搖晃起來。
  “張飛!你要幹什麼!?”一向不大聲說話,極少改變臉色的玄德見狀大喝,“你一個野夫,想對朝廷犯人做什麼!?師徒之情不忍於心,但那不過是私情。遇到天子之命,當俯首伏地。所謂世代之道不可違,乃我軍紀第一條。你若膽敢胡亂使用暴力,我劉玄德就替天子之臣,依照軍紀,砍了你的腦袋!張飛,怎敢再鬧!”
  玄德手握劍把,紅眼裂眥,厲聲叱道,直讓人懷疑他這個人怎麼會有這樣的血性。
  檻車遠去。
  張飛挨了訓,死了心,把臉扭向後面的山巒,不再去看。
  玄德呆立。
  “……”
  他默然凝視,潸然淚下,目送恩師的檻車遠去。
  “那……走吧。”關羽把馬湊近催促道。
  玄德默默上馬,盧植命運的驟變似乎使他的精神受到了震動。
  “唉……”玄德一嘆一回頭。
  張飛一臉無趣。他出於義憤的正義行為不料卻招來了玄德的憤怒,飲血結義以來頭一次遭到如此訓斥。
  官兵見狀,幸災樂禍,紛紛嘲笑,更讓張飛心灰意冷。
  “不行啊,咱家大將好像受了孔子的影響。”
  張飛咂咂舌頭,便沉默不語,垂頭喪氣,信馬由韁。
  走過山峽小道,來到兩州岔路口。
  “大哥。”關羽勒馬招呼道,“從這裡往南到廣宗,往北是去老家涿縣方向。選哪邊?”
  “既然盧植先生被囚,押往洛陽,我們以義增援也失去了意義。先回涿縣吧。”
  “就這樣吧。”
  “嗯。”
  “剛才我也想了很多。很遺憾,我想只能暫時回老家了。”
  “轉戰,轉戰,再轉戰。沒有帶回來任何功名,心裡覺得無顏面對家鄉的母親大人,可是……回去吧,回涿縣。”
  “好!我這就……”
  關羽掉轉馬頭,用手指路,朝後邊跟過來的五百餘騎手下兵卒發號施令:“朝北走!朝北走!”然後,沉默前行。
  “哈——哈——”
  張飛打了個大哈欠,道:“我們究竟為什麼打的仗啊?一點兒都鬧不明白。事到如今,真的想趕緊回涿縣城,到久違的集市酒店,啃野豬肘子喝美酒去。”
  關羽苦著臉道:“喂喂,別跟兵卒一樣說話。你可是一方將軍啊!”
  “可我說的是真話,不是瞎說。”
  “你要是這麼說的話,軍紀會鬆懈的。”
  “軍紀鬆懈可不怪我。就怪那些官軍。遇事一提到官軍就怕,這人真沒出息。”張飛滿腹牢騷。
  玄德理解這種不平的心情,因為他自己也憤憤不平。曾經一度高漲的雄心壯志鬆懈下來,毫無辦法。沒人知道,他正深情地思念家中老母,還不由得在內心深處描繪著鴻芙蓉美麗的眉毛和眼睛。士氣沮喪,旅途空虛,心中不平,藉此多少可以得到一些撫慰。
  就在這時,一方山岳突然傳來吶喊聲,宛若山崩。
  “發生了什麼事?”
  玄德側耳細聽。四面山岳迴盪著銅鑼、軍鼓的聲音。玄德命道:“張飛,前去打探!”
  “得令!”
  張飛策馬向山岳飛馳而去。不一會兒回來報告,道:“廣宗方面的官軍潰逃而來,黃巾主帥張角的軍隊正舉著寫有大賢良師的旗子乘勢追擊。”
  玄德大驚,嘆道:“這麼說,廣宗的官軍被打敗啦?……一定是盧植將軍無罪卻被關進檻車押去洛陽,官軍群龍無首,讓賊兵乘虛而入了。”
  張飛卻幸災樂禍地對關羽道: “不,不止這些。官軍風氣已經習慣長期和平,流於懦弱,人人自大。”
  關羽不答,跟玄德計議道:“大哥,怎麼辦?”
  玄德毫不猶豫道:“尊崇皇室,討伐亂賊,保黎民安寧,這是我們一開始就定下的鐵律。儘管督察官兵風氣和軍紀的有些人物不地道,我們也不能對官軍的潰滅袖手旁觀。”
  他當機立斷,馳以援軍,在山路上切斷賊兵的追擊。然後大舉困擾敵人,設妙計打亂張角大方師的本部軍隊,跟挽回頹勢的官軍兵合一處,追擊賊軍五十里方才撤兵。
  從廣宗敗走的官軍大將是一個叫董卓的將軍。
  好容易挽回大敗局面,剛鬆口氣,董卓就問幕僚:“山勢如此險峻,卻有軍隊突然增援我軍,擾亂賊兵,肯定是自己人。不過,究竟是哪個部隊的將士啊?”
  “呃,是哪個部隊呢?”
  “你們也不知道嗎?”
  “好像沒人知道。”
  “如此,我就見見那位部將,自己問吧。把他叫到這裡來。”
  幕僚立即向玄德他們傳達了董卓的意思。
  玄德帶著左將關羽、右將張飛,來到董卓面前。
  “我孤陋寡聞,不曾聽說洛陽的王軍裡有卿等這樣的勇將。諸位究竟官居何職啊?”董卓確認身份。
  玄德答道:“我們不是正規的官軍,而是一支地方義軍,為天下萬民而立下大志,揭竿而起。”不用說,話語中為無爵無官而自豪。
  “噢……這麼說,你們是涿縣樓桑村出來的私兵囉?也就是雜牌軍囉。”
  董卓的應對在措辭上就與前不同,連鼻尖都露骨地表現出輕蔑。
  他又道:“哦,是這樣啊。那你們可以跟隨我軍,大干一場啊。軍餉和補貼我命人安排。”
  董卓說完,馬上消失在帷幕後邊,好像連與玄德他們同席而坐,都有損他的體面。
  對官軍而言是建了大功,對董卓而言可以說是救命恩人。
  然而,這是什麼待遇?無禮!
  不懂遇士之道也該有個限度。
  “……”
  玄德、張飛和關羽,望著董卓的背影,茫然而立。
  “哼!”
  張飛憤然,躍身就要闖入董卓隱身的帷幕裡邊。
  怒髮直立。手握寶劍。
  “啊!你要去哪兒?!”玄德大驚,從身後抱住張飛,阻止道。
  “你看你,又使性子!”玄德斥責道。
  “可……可……”張飛火冒三丈。
  “畜……畜生!官位算個鳥!他以為沒有官職就不是人啦!混蛋!有民力才有官位!連賊軍都能把他打得四散、滿地亂逃的傢伙!”
  “嘿,冷靜!”
  “放開我!”
  “不放!關羽,關羽!怎麼還看著!一起攔住張飛啊!”
  “別,關羽!不要攔我!我再也不能忍了!立了功沒有賞賜我就忍了,可那輕蔑的接見算個啥!?說人家是雜牌軍就撂在一邊,說人家是私兵就擺大架子……放開我!看我用這杆蛇矛一下砍飛董卓的腦袋!”
  “且慢!……且慢!……生氣的不是你一個人。可是,每天為小人發怒,可成不了大事啊。這個時候,天下滿是小人!”玄德抱著張飛低聲說教。
  “但不論怎樣,董卓是皇室的武臣。殺死朝臣,不但不在理,還得被說成叛逆賊子。而且,董卓擁有如此大軍,我們都得在這裡被斬殺。聽我的,張飛!我們可不是為了像狗一樣去死才起兵的呀!”
  “畜……畜……畜生!”
  張飛用鞋把地面跺得山響,偌大漢子,放聲大哭。
  “我不服!”
  他跌坐在地,哭泣不止。不忍此辱,就不能為天下而戰了嗎?為義而戰終不能成事嗎?想到這裡,愈加悲憤。
  “好啦,出去吧。”
  玄德、關羽二人像哄嬰孩一樣一左一右把他抱起。
  “在這裡待久了,保不齊張飛什麼時候又會耍小孩子脾氣。”
  當晚,他們率軍離開董卓大寨,跟五百手下一道,頂著瑟瑟秋風,行軍在月下的曠野。
  寂寞的雜牌軍。沒有官職的將僚。
  全軍的漂泊就這樣再次開始。每天夜裡,月小光白,曠野無垠,露水重重。
  候鳥飛過大陸。已是秋天。
  三人一度打算回涿縣老家,卻又感到遺憾而毫無意義。張飛同意關羽的意見,表示將來遇事一定忍耐。於是玄德領頭的這支候鳥一樣的軍隊,又志願朝著原先位於潁川的討伐黃匪軍本部開去。
  十二秋風陣
  到潁川方知,官軍只有一支部隊尚留在此。據說大將軍朱儁、皇甫嵩追擊賊軍,遠遠移駐河南曲陽和宛城方向去了。
  “黃巾賊的勢力那麼猖獗,逐漸在各地遭到洛陽派遣的大軍討伐,也開始一點一點地瓦解啦。”關羽道。
  “真無趣也。”張飛心裡陣陣發急,擔心不趁現在建功,待到風雲際會,難以乘勢而起。
  “義軍不思小功,義膽不借風雲。”劉玄德獨自道。
  雁陣一樣漂泊的小軍隊繼續向南行軍。
  渡過黃河。兵卒飲馬。
  玄德把目光投向黃色的大河,深深地回憶,自言自語道:“啊,大河悠悠!”
  四五年前所見的黃河如此,恐怕百年、千年後的黃河水仍是如此吧。
  念天地之悠久,感人生之無常。雖說不思小功,但人生在世的生存意義和留下有意義事業的願望卻頻頻湧上心頭。
  “曾經在這河畔待過半天,沉溺於年輕的空想……想向洛陽船買茶葉……”
  想起茶葉,同時思念起母親。
  今年秋天過得如何?腳冷的老毛病可會再犯?可會感到不便?
  不不,母親倒忘了這些,正在等待兒子成就大業的那一天呢。再聰明的母親,也不會知道戰場上的實際情形,不會了解戰場上軍人之間也有跟平常社會一樣難解的感情和爭鬥,很難理解僅憑武力和正義的信條很難有出頭之日。所有這些恐怕母親是想像不到的。
  離家以來好消息全無,母親一想到兒子空度日月,就會說:“阿備在幹啥呢?”
  肯定會覺得兒子沒出息,心中焦急。
  “是啊。至少去封信,報個平安吧。”
  主意已定,玄德卸下馬鞍,從綁在鞍上的行軍用品中取出翰墨和毛筆,給母親寫信。
  飲好馬,正在休息的兵卒們見玄德在箋紙上動筆,紛紛道:“我也寫。”
  “我也寫。”
  他們也寫起信來。
  人都有故鄉,有兄弟姐妹。玄德體貼兵卒,道:“想給老家去信的,把信交到我手上。雙親健在的,可以報個平安啊!”
  兵卒們分別在紙片、樹皮上寫上點什麼送過來。玄德把這些信裝到一隻囊中,選一忠誠老實的兵卒,道:“你當郵差,帶上這只信囊,把信送到每個人的老家。”
  說完,給他路費,命他即刻出發。
  落日映染黃河,坐騎、兵卒、貨垛都變成黑黢黢的坨兒,淺灘涉水,深處上筏撐戟,向對岸渡去。
  不久前,大將軍朱儁在河南開始與屯集在此的數十萬賊兵大軍作戰。未曾想,兩軍勢均力敵,官軍傷亡巨大,忖道:“如何是好?!”
  苦戰連綿,使他內心煩悶,滿臉憂慮。
  這時,幕僚告訴他:“從潁川去廣宗的玄德部隊,由於形勢變化,途中返回,現在已經到達。”
  朱儁一聽,道:“啊,來得正好!快快有請,不可失禮。”
  客氣接待,態度與前大不相同。雖在寨中,卻也打開洛陽美酒,讓廚子宰牛款待,道:“路途遙遠,一路受累了。”
  誠實的張飛完全感動,忘卻往日不快,醉醺醺地道:“士為知己者死嘛。 ”
  可是,款待索要的代價幾乎是全體義軍的性命。
  翌日。
  “豪傑剛到,就有一個關隘想請豪傑去破。”
  朱儁命玄德他們部隊去突破距此三十里外山地的頑敵強陣。
  “領命。”
  拒絕無由,義軍加上朱儁部下三千人馬,前去攻取那塊高地。
  不久,隊伍剛剛靠近山麓,天氣驟變。雨倒沒下,但卻密雲低垂,狂風捲起野草,沼澤湖水化成霧氣,兵馬前進的方向一片昏暗。
  “哎呀,看來賊軍大將張寶又發妖氣,要把我們統統殺掉咧。注意!抓住樹根野草,當心別讓狂風刮飛了。”
  加撥的朱儁軍中有人說道。話音剛落,恐懼立刻瀰漫全軍。
  “胡扯!”關羽怒道。接著,他大聲鼓舞兵卒道:“世上哪有毫無道理的妖術!武人害怕幻妖之術,抱著樹根,趴在地上,喪失鬥志,成何體統!前進!我關羽所到之處,妖氣也得退避。”
  “打不過妖術的。會白白斷送性命的。”
  朱儁的兵卒說什麼都畏懼不前。
  一打聽才知道,這個高地官軍已經攻打多次,進攻部隊次次全軍覆沒。因為黃巾賊大方師張角的胞弟張寶在高地的山谷扎寨,而他是有名的妖術師。
  聞聽此話,張飛道:“妖術是外道魔物耍的伎倆。開天闢地以來,還沒有方術師得天下的先例。妖術就是迷惑恐怖之心、畏懼之眼、發抖之魂的技法。不要害怕!不要迷惑!依照軍紀,不前進者斬!”
  說著,他繞到大軍後邊,手持蛇矛,拼命督戰。
  朱儁的兵害怕敵人的妖術,但更害怕張飛的蛇矛,不得已頂著黑風前進。
  那日天氣固然不好,戰場地勢尤為惡劣。高地天然形成,地勢對進攻方甚為不利。
  高山巍峨聳立於道路兩旁,鐵門一般。一旦突破此處,便可從高地沼澤向山地一帶的敵人展開肉搏。然而,此處卻無法靠近。
  “我們的人總是還沒到鐵門峽,就被殺光了。豪傑,請不要盲目行事,撤吧。”
  朱儁軍中,連部將都膽戰心驚如是說,難怪兵卒們早已嚇得動彈不得。
  但張飛還在聲嘶力竭地督戰:“那是因為每次進攻的人都不行。今天,我們義軍在前邊開路,武人死於戰場豈非本願?!死何懼哉!”
  先鋒伏在石子鬆散的山丘上,已經攻到鐵門峽跟前。朱儁的軍隊害怕被張飛的蛇矛斬殺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5 02:49
  突然,一陣風雷震天動地,直把樹木、石子和人捲到天上。此時,山峽一側的山頂上,陣鼓擂,銅鑼敲,響聲隆隆。
  “殺呀!殺呀!”
  喊聲壓倒狂風。進攻部隊人人伏地,捂眼忘耳。順著聲音回頭仰望,山峽絕頂有一如盤平地,那裡有一群賊兵,舉著寫有“地公將軍”的大旗,打著印有八卦文的黃色旗幡。
  “死神附體的小軍,又急著要去黃泉啦!黃泉路上的大門給你們打開咯。”他們齊聲笑道。
  其中一人,老遠看去就是一個長相奇異的巨漢。只見他口咬魔符,披頭散發,結印念咒。隨著咒語,狂風愈烈,天地晦暝,一片片人形鬼形的紙片紛紛飄落,赤橙黃藍,彷彿五彩火焰。
  “啊呀,魔軍來啦!”
  “賊將張寶念咒,從天上招來羅剎援軍啦!”
  朱儁兵卒口中叫喚,胡逃亂竄,迷失方向,驚慌失措,左沖右撞。
  張飛督戰,已不奏效。朱儁兵卒太過恐懼,義軍兵卒亦受傳染,再被風魔、石塊一打,全軍進退不得。此時,紅紙片藍紙片做的魔物和武士個個像是活夜叉、羅剎軍,使官軍鬥志喪失殆盡。
  事實上。就在這時,無數箭矢、石塊、火器呼嘯著,噴著火,降臨到官軍頭上。轉瞬之間,全軍半數以上已經再也動彈不得。
  “快撤!敗啦!”玄德叫道。
  率兵以來,他第一次嚐到慘敗的滋味。
  “關羽!張飛!速速退兵!退兵!”
  然後自己也掉轉馬頭,與飛石競速一般徑直朝山下奔去。
  收攏敗軍,退兵二十里。當晚,玄德與關羽、張飛二人一道商議軍情。
  “遺憾,到今天為止還沒有如此敗過。”張飛道。
  關羽拱著手,嘟囔道:“看到朱儁的兵還沒打就怕成那樣,裡頭一定有什麼蹊蹺。也許真不能小覷張寶的幻術。”
  “幻術的蹊蹺我已解了,就在於那鐵門峽的地形。那個峽谷經常生雲起霧,氣流總是變成狂風,從峽門向山下刮。”
  這是玄德的說法。
  “說得是。”二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所以只要天氣有點不好,這裡就會刮起比別處強烈數十倍的大風。這一帶,即使在大晴天,峽門也會烏云密布,飛沙走石,煙雨暴降。”
  “哦,原來如此! ”
  “我們是隨意進攻的,所以只要接近那裡,還沒有跟賊兵交手,就得先跟老天爺鬥。看起來,張寶是個詭計多端的人,巧妙利用這種自然氣象,把它變成自己的妖術,降下稻草人形狀的武士和紙做的魔鬼,玩弄無知恐懼的朱儁軍。”
  “真是火眼金睛!就是這麼回事兒。不過,要進攻山上的賊軍,只能從峽門攻擊,大概別無他路。”
  “沒有。……所以朱儁才故意派我們來攻打這個隘口。”
  玄德心情沉痛。
  關羽、張飛二人也無良策,緊咬雙唇,把目光投向曠野陣地。
  時值中秋,曠野無垠,滿目露珠,在月光下閃爍。二十里外,遠處山岳看上去像黑黢黢的臥牛。困擾他們的惡劣天氣,在大氣和月光中,令人難以置信地寧靜而安詳。
  “不,有了,有了!”突然,張飛自問自答道。“不能說就沒有別的進攻手段了。大哥,我有一計。”
  “怎麼辦?”
  “爬上那個絕壁,從賊兵預料不到的地方出其不意地攻上去,有何難哉。”
  “爬得上去嗎,那個懸崖峭壁?”
  “從一看就能爬上去的地方爬,還成什麼偷襲啊。從誰看上去都爬不上去的地方爬上去,那才叫用兵之策呢。”
  “張飛難得語出驚人啊。說得正是。能否爬上去不能靠觀念確定,要超越單靠眼睛觀察的觀念,實際拼一拼。也許,爬上去比想像的容易。這種例子多得是。 ”
  三人進一步密議,準備來日作戰。
  次日,令大約一半朱儁兵卒打著無數大旗小幟,鳴鑼擊鼓,從昨天的峽門正面作出強攻態勢迷惑敵人。
  玄德率張飛、關羽二將和手下強兵及朱儁兵一部從離峽門十里左右的北面絕壁悄然攀崖前進。他們堅苦卓絕,終於成功地攀上大山一角。
  為了鼓舞士氣,所有兵卒全部登上山頂後,玄德、關羽舉行莊嚴儀式,向天地祈禱破邪禳魔。
  大敵當前,特地在這種地方舉行莊嚴的祈禱儀式,是因為在玄德義軍之中也出現了許多內心害怕張寶妖術的兵卒。
  “看哪!”儀式結束,玄德以手指天道,“今日天上一個妖魔也沒有,一聲響雷也沒有。張寶的妖術已經被破邪的祈禱消去法力啦!”
  兵卒響應,喊聲如雷霆萬鈞。
  關羽和張飛一起道:“拿出勁頭來,踏平魔軍堡壘!”
  遂分兩路,沿山脊向張寶營寨攻去。
  像往常一樣,賊將張寶打著地公將軍大旗到鐵門峽嚇唬來軍。
  這時,山里出乎意料地突然響起一片喊殺聲。他回頭問手下:“出叛徒了?”
  實際上,這麼想的不止他一個。“叛徒、叛徒”的聲音曾幾何時早已傳開。
  張寶道:“可惡的東西,究竟何人?!看我斬來。”
  他交代一個賊將好生把守,自己帶少量兵卒,快馬加鞭,回到位於山谷深處恰似螺穴的溪谷。
  就在這時,飛來一支箭,射進張寶太陽穴。張寶用手摀住噴湧的黑血,“哇”的一聲張嘴拔箭。可是只拔出箭桿,箭頭留在頭蓋骨上。巨漢咕咚一聲,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
  “賊將張寶已經中箭啦!劉玄德在此討伐黃賊大方張角之弟地公將軍!”玄德洪亮的聲音緊接著傳來。
  於是四方山丘沼澤戰鼓齊擂,溪流湍急轟鳴,草木皆兵。玄德的兵一齊衝出,殺得張寶手下片甲不留。
  與此同時,張飛或關羽的手下在賊軍寨中放起火來,山谷深處升起濛濛黑煙。
  眼看著上游流下來的溪水變成紅色激流。山呼谷嘯,大火變成山火,連燒三天三夜。
  斬首萬餘,燒焦的賊兵屍體不知幾千幾萬。殲滅戰持續七日有餘。玄德帶著赫赫戰功撤回朱儁寨中。
  朱儁一見玄德,道:“哎呀,足下運氣實在好啊!打仗是有運氣一說啊。”
  玄德不動聲色,輕輕一笑。
  朱儁接著道:“我負責的平原作戰還沒有定出勝負。山谷裡的賊兵容易變成口袋裡的老鼠,可平原陣地上的敵兵你壓他跑,真是一籌莫展啊。”
  “說得是。”
  對此,玄德也只是一笑應之。
  然而,前方營寨有傳令兵來,報告戰場變化。
  傳令兵報告道:“先已戰死的賊將張寶之弟張梁,號稱人公將軍,在曠野陣後督戰已久。他聽說張寶被討沒,突然糾集大軍,屯集陽城,高築城牆,看上去要用守城越冬之計。”
  朱儁聞言,下達總攻命令:“冬天來臨,冰雪凍結,運糧困難。如若攻城不下,傳到都城,尤為不利。現在就給我拿下! ”
  大軍包圍陽城,急攻不下。賊城要害極堅,城內有多年積蓄,食物豐富,耗時一月有餘,尚不能奪得城牆一角。
  “咳,如何是好!?”
  朱儁常在寨中嘆息。玄德只作沒有聽見。
  不說也罷,可偏偏就在這時張飛對朱儁道:“將軍,平原作戰你壓敵退,仗很難打。可此次敵軍在城裡,也就像口袋裡的老鼠一樣啦。”
  朱儁表情尷尬。
  這時,遠方差人前來,帶來新的情報。可這個情報並不能讓朱儁心情好轉。
  董卓、皇甫嵩跟朱儁同任討伐大將軍之職,在曲陽方面與賊軍魁首張角作戰。
  據來人報告,董卓、皇甫嵩正如朱儁所說,武運亨通,七戰七捷。黃賊主帥張角恰好病死軍中。於是二軍發起總攻,一舉殲滅賊軍,收編降兵十五萬,路邊梟首賊兵數千,並掘張角墳墓,斬其首級送往洛陽。來人道:“戰果如斯。”
  號稱“大賢良師”的魁首張角正是滿天下亂賊之首。就算張寶已被先行討沒,他也只是胞弟;就算還有一個張梁,那也只是張角的手腳。
  朝廷聖心大悅。
  以“徵賊第一功”任皇甫嵩為車騎將軍,封冀州牧。此外受賞賜令者甚多。尤其是常披一身紅甲上陣的武騎校尉曹操也因功封濟南相。身處逆境,聽到別人榮達而心生同喜之感,朱儁的心胸還沒有寬廣到這個程度。他內心焦急,激勵幕僚道:“攻陷此城,刻不容緩。汝等當蒙朝廷恩賞,回到封地,享受榮華。”
  當然,玄德他們也不惜相助。一次接著一次發起攻擊,一直打到城下,讓頑賊疲於防禦,無法睡眠。
  城內賊中有一男子,名叫嚴政,悟到此時正是改弦易轍的時候,遂與朱儁密通,將賊將張梁斬首,降於軍門:“願皇恩浩蕩,降於悔悟兵士! ”
  乘著攻陷陽城的威勢,朱儁道:“宜將餘黨一網打盡!”
  遂命大軍六萬,壓往宛城(今河南南陽)。黃巾殘黨孫仲、韓忠、趙弘盤踞城中。
  “賊兵已無援軍,城內收容敗兵甚多,軍糧轉眼之間就會用盡。”
  朱儁立於陣前,占卜賊兵宛城的命運。
  他率兵六萬,包圍宛城四周,把陣布得滴水不漏。
  賊軍選擇“自暴自棄”的策略,連日開城挑戰,官軍賊兵每天都有巨大傷亡。
  但不管怎樣,城內軍糧已經告罄,賊兵將士面臨飢渴。於是,賊將韓忠終於派出降使,請求投降:“望垂仁慈!”
  朱儁怒道:“窮則乞憐,得勢則發暴魔之威。時至今日,仁慈盡矣。”
  遂斬降使,進攻愈烈。
  玄德諫道:“請將軍賢慮。昔日漢高祖統一天下,有賴多多收用投降之人。”
  將軍嘲笑道:“休得胡言!納降取決於時代。當時秦朝已亂,項羽等蠻橫之人的私議暴論橫行,沒有君主可定天下。所以高祖才殫精竭慮,只要投降,即便仇人,也收編留用。跟秦朝亂世相比,今日黃賊性質不同。如果憐憫生存無路、日暮途窮而乞降的賊人,施以援手,豈不是助長賊寇,在世道人心中鼓勵作惡嗎?此時須斷然斬絕賊根。”
  “啊,所言甚是有理。”玄德感服他的說法,“既如此,可發起進攻,務殲城內賊兵。不過,如此圍攻四門,不留一門做敵軍逃跑之路,恐怕城裡賊兵只有戰死一途,肯定會拿出最後的力量奮起反擊。我軍損失也將慘重。當從三個方向加以進攻,留出一門讓賊兵出逃。”
  “對,說得對啊。”
  朱儁立即改變命令,發起激烈攻勢。
  留東南門,從三面擂鼓放火。
  城內賊兵果然大亂,朝東南門潰逃。
  朱儁馳馬亂軍當中,發現賊將韓忠,引鐵弓射殺。
  他令人把韓忠首級挑於槍尖,讓隨從們高高仰望,得意地喊道:“徵賊大將軍朱儁已殺賊將韓忠,還有何人膽敢來再戰!?”
  此時,殘將趙弘、孫仲二人在火中自報家門,拍馬撲來:“朱儁休走!”
  朱儁不敵,遁入自家軍中。賊兵因頭目韓忠之仇而怒火中燒,追擊朱儁,突到朱儁大軍中央,朱軍大亂。
  對付這對賊將,官軍已喪十人。官軍跟隨朱儁,爭先恐後,退兵十里。
  賊軍恢復元氣,撲滅城牆大火,加固四面城門,重新布陣:“來吧!隨時恭候!”
  是日黃昏,月光微明。官軍寨中,傷兵頗多,橫臥野地,慘景一片。這時,不知從哪裡馳來一彪人馬。
  “什麼人?”
  玄德等人站在中軍大帳旁觀望。那隊人馬就要進入寨門。
  總共約有一千五百人。隊伍整齊,陣形堂堂。
  “統帥這支精銳的是何許人也?”只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人想像。
  再一看。旗手、鼓手站立隊前。緊隨其後,一人跨坐青驪馬上,威風逼人。
  此人當為領軍大將。寬額,潤面,唇丹,眉如峨眉山月牙,高挑如劍,熊腰虎態,所謂威而不猛,看上去有大將之風。
  “誰啊?”
  “什麼人?”
  關羽、張飛也都看著。不一會兒,寨門衛將問過姓名,答話聲遠遠傳來。
  “我乃吳郡(治所在今浙江蘇州)人氏,名孫堅,字文台,是古人孫子的後裔,官拜下邳丞。此次聽說王師在各州討伐黃巾賊寇,特率所養之兵一千五百,欲加入官軍,以報多年以來所受恩澤。請通報朱儁將軍。”
  態度堂堂。話音朗朗。
  “……”
  關羽和張飛對視一下。
  先前已在潁川邂逅曹操,如今又在此地遇見孫堅,使人若有所感:“世界之大,不無優秀人物。只是世道平靜時顯現不出罷了。”
  同樣,世間“不可小覷”的心情油然而生。總之,孫堅來到寨中,連他的兵卒都很出色。聽說孫堅來援,朱儁甚喜,歡迎道:“啊呀呀,久聞吳郡富春有豪傑,來得正好!”
  今天是慘然敗兵之日,卻獲得巨大兵力。翌日,孫堅加上淮泗精銳一千五百,直逼宛城,以求“一舉”破城。
  朱儁讓新來的孫堅攻南門,玄德攻北門,自己攻西門。東門與昨日一樣,故意留作通道。
  “莫要被洛陽將士笑話!”
  孫堅雖是新手,轉眼之間衝破南門。他翻身下馬,越過護城河,隻身登上城牆,道:“不知吳郡孫堅嗎!?”
  說著,一躍衝入敵中。
  孫堅掄刀斬賊二十餘人,遇者無不噴血。
  賊將趙弘勃然大怒,道:“孬種!豎子何能之有!?”
  他自報家門,撲向孫堅,激戰二十餘合,鏘鏘迸火。孫堅終無疲色,立斬趙弘。
  另一賊將孫仲見狀,暗忖敵他不過,早已混入敗兵當中,逃出東門。
  這時。“嗖”的一聲,天空一支離弦之箭呼嘯而過。
  箭從東門望樓下斜裡劃出一條線,朝怒潮一樣爭先恐後潰逃的賊兵中間飛去,不偏不倚,一箭射穿眼看就要逃出金蘭橋外門的賊將孫仲頸項。孫仲栽下馬來。賊兵哪裡看見,亂腳踏扁。
  “取他首級來!”玄德命令部下。
  於望樓旁城牆之上引鐵弓射殺賊首的,正是玄德。
  另一邊,官軍朱儁、孫堅也都攻入城中,斬首級數万,撲滅各處大火,將孫仲、趙弘、韓忠三賊將的頭顱懸在城門之外,佈告百姓,讓大漢旗幟在餘燼濛濛的城頭上空高高飄揚。
  “漢室萬歲!”
  “洛陽軍萬歲!”
  “朱儁大將軍萬歲!”
  南陽諸郡也已全部平定。
  那個大賢良師張角令家家戶戶張貼在門板上的黃色咒符被悉數揭去,黃巾暴徒銷聲匿跡,千家萬戶歌頌太平。
  然而,天下之亂並非無緣無故起於天下草民。禍根與其說在於草民之低,不如說在於廟堂之高;與其說在於河川下游,不如說在於河川上游的水源;與其說在於執行政策的人,不如說在製定政策的人;與其說在於地方,不如說在於中央。
  可是,越是腐敗之人,越是注意不到自己的腐臭。而且,看不到時代潮流的湧動。
  此且按下不表。總之官軍大勝。徵賊大將軍大功告成,凱旋洛陽。
  洛陽舉城歡迎遠征兵馬。街市掛滿五彩旗,夜晚萬燈披彩裝,全城上下,七天七夜,酒筵樂狂,醉歌沸騰。
  號稱千萬戶的洛陽,不愧為都城,傳統悠久,物資豐富,文化絢爛。佳人顯貴來來往往,華麗奪目。帝城金壁四圍,琉璃瓦鋪頂。百官馬車在翡翠門呈現出一派熱鬧景象,宛若百花爭艷。天下哪裡還有一個饑民?!當今時代哪裡還有一個人在為亂世之兆而悲哀!?身處如此繁華之中,耳聽夜晚喧鬧的騷曲,眼望萬斛燈油一夜點盡的燈火,毋寧說憂世悲嘆之人反倒令人不可思議。
  可是。二十里外,只要跨出外城城牆一步,人們就能看到:秋天已深,草木枯萎;城牆高聳,蔓草離離,枯葉透紅;日頭落下,黑茫茫一片;拂曉時分,唯有秋風颯颯哭號;四處水邊,牛仔啼寒;偶爾可以仰見孤鴻身影,掠過灰色天空。
  就在這裡。雖有兵卒駐屯,卻人人緘默不語。他們堆起枯木野草,點著篝火,聊驅早晚霜寒。
  是玄德等人的義軍。
  義軍受命駐紮在外城的一處城門口,擔當守門人的角色。
  這樣說還算有體面。其實,他們既不是正規官軍,也無人擔任官職,三軍凱旋洛陽當天,將士們就被留在這裡,不能入城。
  鴻雁飛過。野芙蓉在秋風中搖曳。
  “……”
  玄德、關羽此時也都沉默寡言。
  可憐的隊伍,像鼴鼠一樣蜷在鐵門背後,連洛陽熱菜的味道都不曾嚐過。
  張飛默默抽著鼻涕,空虛已極,不時仰望飛鴻掠過天際的身影。
  十三十常侍
  “劉氏,哎,你不是劉氏嗎?”有誰招呼道。
  這天,劉玄德有事拜訪朱儁官邸,路過王城禁門附近。
  回頭一看,是郎中張鈞。張鈞正要入宮覲見,讓隨從抬著轎子,自己坐在上面。看到玄德身影,便命隨從道:“拿鞋來!”說完,走下轎來。
  “噢,還以為是哪位呢,原來是張鈞閣下!”玄德施禮。
  此人跟曾經陷害盧植的黃門左豐一道當敕使,來巡察過征討戰場。那時便與玄德相識,還曾共談世事,互訴抱負。玄德略敘久違之意,道:“不曾想在此相見。看到您健康順達,甚好甚好!”
  玄德未帶隨從,還穿著原來那身征衣,孤影悄然地走在秋寒中。郎中張鈞望著玄德的樣子心中納悶,反問玄德境遇:“你現在在哪裡?做什麼?看上去可有點瘦啦。”
  玄德如實道來:自己沒有官職,部下被當成私兵對待,凱旋後不准入內城,忠誠的兵卒們沒有一件暖和的軍衣過冬,分不到一丁點犒賞。今天是帶著請願書到朱儁官邸去,乞求開恩撥給暖衣和糧食的。就算站在外城當門衛,起碼也得捱過霜寒。
  “哦……”張鈞一臉驚訝,不禁問道,“這麼說,你還沒有得到官職,也沒有享受到賞賜咯。”
  “是的。說是讓我們等消息,駐屯在外城門。可是冬天就要到了,我可憐部下,特來申訴。”
  “這還是頭一回聽說。皇甫嵩將軍因功封冀州牧,朱儁剛剛凱旋回都,馬上當上車騎將軍,封河南尹。就連那位孫堅,都因為有內部關係,封別部司馬。……就算再無功勞,你的功勞也不在孫堅之下。不,從某種意義上講,可以說在此次掃匪徵賊之戰中,作戰最苦最為盡忠的軍隊,就是你的義軍了。可卻……”
  “……”
  玄德面色憂鬱。看上去,他不願因聽從朝廷之命而變成這樣。他緊咬雙唇,心中憐惜部下的遭遇更甚於可憐自己的不遇。
  “嗯,好吧!”過了片刻,張鈞加重語氣道,“這等事總能想像得出來。就算蕩平了地方亂賊,但只要社稷害鼠不除,就難保四海長治久安。不僅區區賞罰不公,可嘆之事實在太多。你的情況我會專門奏明聖上。也許不久你就會得到浩蕩聖恩。再等等,別灰心!”
  郎中張鈞如此安慰一番,與玄德別過,速速入宮覲見皇帝去了。
  難得皇帝身邊無人。
  皇帝坐在御座上,道:“張郎中。今天你有事要與朕深談,朕已讓近臣退下。你可以暢所欲言啦。”
  張鈞跪拜階下,道:“相信皇上聖明,臣張鈞今日斗膽申訴令聖心不悅之事。願皇上聖心昭昭,不恥賜聞。”
  “什麼事啊?”
  “不是別的,正是君側十常侍之事。”
  一聽到十常侍,皇帝立即把目光轉向一旁。
  聖上臉色不好……
  張鈞明明知道,但他相信敢於冒死進真言才是忠君之道。
  “不用臣多說,賢明的皇上也早已有所注意。眼下天下就要恢復平靜,地方亂賊就要消滅。此時,願仰請皇上考慮清掃君側,以示自上整肅之意,消除人民天下黑暗之憂,使他們安居樂業,稱頌德政。”
  “張郎中。你為什麼要在今天突然講這些啊?”
  “噢。十常侍亂朝政,晦辱皇上聖德,已非今日之事。憂慮者也非我一人。天下萬民皆有怨恨!”
  “怨恨?”
  “是的。比如,聽說此次黃巾之亂,十常侍也多有私心行事之處。行賄之人無功也得加官晉爵,不行賄者無罪也遭貶官。已經滿城風雨。”
  皇帝的臉色愈發陰沉,但卻緘默不語。
  所謂十常侍,就是十個宦官。民間稱他們為閹官。他們把持君側之權,在后宮也有勢力。
  議郎張讓、議郎趙忠、議郎段珪、議郎夏惲等十人自為中心,對樞密形成約束。所謂議郎,意思就是參議的角色。任何樞密政事都要經過他們的手。皇帝尚幼,十常侍又個個老奸巨猾,陰險毒辣。所以,只要他們想做,什麼樣的惡政都能得到推行。
  靈帝尚在弱年,即使注意到惡弊,也治理乏術。所以,就算被張鈞的苦諫所感動,也無法做出任何答复,只是把目光移到宮苑中去。
  “恭請斷然行事。現在正是時候。伏請陛下決斷。”
  張鈞滿懷激情,飽含熱淚,忠誠進諫,嘴都講酸了。
  終於,他跪行到御座之前,拉住皇帝的龍袍哭訴起來。皇帝為難地問道:“張郎中,那你要朕怎麼辦呢?”
  張鈞看時機已到,便說:“把十常侍關進監獄,梟首南郊,與罪文一同公之於世,人心自然平安,天下……”
  話未說完,帳後就傳來暴怒的聲音:“住口!……先把你的頭砍了懸掛在獄門上邊!”
  聲音未落,十常侍悉數跳將出來。他們個個怒髮倒豎,裂眥瞪眼,向張鈞逼將過來。
  張鈞大驚失色,“啊”的一聲昏倒在地。
  典醫搶救,開出藥湯。張鈞喝下之後,直接一覺睡死過去。
  由於向皇帝所進忠諫被十常侍聽到,張鈞即使當時不是那樣死法,以後也必難活命。
  十常侍後來也有所小心,互相提醒道:“一旦大意,就會莫名其妙地冒出假忠假義之人。”
  皇帝周圍自不必說,他們對內政外交都大加警惕。
  經過這些,皇帝好像也注意到不少有功之臣未獲封賞,他們心懷不滿,憤憤不平。於是,皇帝特意再次調查立功情況,實施第二次封賞。
  由於發生了張鈞的事,十常侍也沒有反對,反倒略施表面辭令,把封賞說成自己的善政。
  受到封賞的人中也有劉備。
  根據封賞,玄德赴中山國任安喜縣尉(今河北定州東南)之職。
  說到縣尉,不過是偏僻鄉下一個警察署長一樣的官職,但由於是奉皇帝之命所敘,玄德深謝聖恩,攜關羽、張飛當即出發上任去了。
  做官當然不允許把很多豢養的兵丁帶到任上,而且也無必要,玄德就把手下五百餘兵卒託付給王城的軍府,請求編入軍隊,自己只帶隨從二十人。
  當年冬天在任所度過。
  玄德任職僅四個月,縣里的政治就大有改觀。
  強盜惡逆之徒銷聲匿跡,良民誠服德政,日日安享太平。
  “比起自己的器量,張飛、關羽恐怕對眼下乾的這種小吏差事都不會服氣。不過,權且忠於職守吧。時機是急求不得的啊。”
  玄德常常這樣安慰二人。這也是安慰他自己的話。
  倒是上任縣尉一職以來,玄德不曾把他們二人當部下使用。他們一起受窮,夜裡同眠一榻。
  不久,春到河北,原野嫩芽初發。這時有消息傳來:“天子的使者要來此地。”
  敕使的使命是奉詔下來。詔曰:
  聞此番平定黃巾賊後,謊報軍功,疏通朝廷關節,妄領官爵者,或謊稱軍功、在州郡大耍淫威者,甚眾。此邪必糾。欽此。
  消息前腳傳到縣衙,督郵後腳就下到安喜縣來。
  玄德等吏急帶關羽、張飛等隨從,到路上迎接督郵的隊伍。
  不管怎樣,使者是奉敕令巡視地方的大官,玄德等人跪地施以最高禮節。
  督郵騎在馬上,道:“這裡就是安喜縣嗎?真是窮鄉僻壤!怎麼,連個縣城都沒有嗎?縣衙在哪裡?!把縣尉叫來!今晚的旅館在哪裡?讓他帶路。先去旅館歇息。”
  說著,傲慢地環視周圍。
  望著督郵目中無人的傲慢勁兒,關羽、張飛隱忍著,心想:“這傢伙是個拿公事壓人的主兒,不好對付。”
  他們壓著火,跟著隊伍來到縣衙館舍。
  很快,玄德正衣來到督郵面前施禮。
  督郵令隨員侍立左右,擺出一副自己就是皇帝的面孔,坐在高座之上。
  “你是何人?”督郵明知故問,從座上俯視玄德。
  “我是縣尉玄德。您遠道下鄉督察,辛苦了!”玄德拜道。
  “噢,你就是這裡的縣尉啊。我等敕使一行到此,一路上骯髒襤褸的小民前來看熱鬧,接近車騎,指指戳戳,形容猥瑣。如此迎接敕使,成何體統?一看便知,平常管束不力。得讓他們感知皇威。”
  “是。”
  “旅館準備好了嗎?”
  “地方上,諸事招待不周……”
  “我等喜歡乾淨,飲食奢侈。鄉下嘛沒辦法,但汝等接待敕使,用什麼樣的心來款待呢?我是要看看你們的這份孝心的。”
  話說得言外有意,玄德卻未能理解。但督郵是奉了帝王之命下來的敕使,玄德接待他懷的是一片真心的。
  玄德想暫且退下。這時,督郵又問:“縣尉玄德,你是本地出身,還是其他縣來此地上任的?”
  “回督郵的話。在下老家在涿縣,家世是中山靖王的後裔,匿跡黎民間已久。此番平定黃巾之亂,略有小功,被敘為本縣縣尉。”
  “住嘴!”玄德話音未落,督郵突然在高座上叱道,“你竟敢自稱中山靖王的後裔!?豈有此理!皇上命我等臣下巡察各地,就是因為聽說弄虛作假,謊報軍功,自稱豪傑,自封官職之輩橫行。像你這樣的卑賤之人謊稱天子宗族,君臨百姓,真乃大不敬也!我要立即上奏天子,再做發落。退下!”
  “是!”
  “退下!”
  “……”
  玄德嘴唇囁嚅一下,好像想說點什麼。轉而一想,說也無益,便默默施禮退下。
  “怪哉此人。”
  玄德悄悄地把督郵隨員請到一個房間裡見面,想打聽敕使為何不悅。
  隨員小吏道:“這你該清楚啊。今天面見督郵,為什麼不獻上金銀綢緞做賄賂呢?對我們隨員,也得趕緊往袖子裡塞點兒啊。這很重要啊。這可是最好的歡迎啊。剛才督郵不是說了嘛,如何款待就看你的心啦。”
  玄德啞然,回私館去。
  回到私館,玄德也是一臉怏怏不樂的樣子。
  “縣里黎民百姓盡是窮人,還要向中央繳納相當的稅金,哪裡還有富餘賄賂巡察敕使和大隊隨從讓他們滿意啊?賄賂也得從百姓的民脂民膏中擠啊。其他縣的縣吏還真能辦得到!”玄德嘆息。
  翌日,玄德還是沒有送來任何礼物。
  “把縣吏叫來!”督郵叫來縣里小吏道,“縣尉玄德是個無禮的傢伙!不僅僭稱天子宗族,還聽到此地百姓也有種種嗟怨之聲。我要立即奏明皇帝,待旨發落。你代表縣吏,起草訴狀。”
  縣里小吏心服玄德之德,從未想過玄德有什麼過錯,嚇得一個勁兒發抖,不知如何回答。
  督郵又加了一句,威脅道:“不寫訴狀嗎?不寫你也與他同罪。”
  不得已,縣里的小吏按督郵所說列了莫須有的罪狀,寫了訴狀。督郵把訴狀急送都城,稱皇帝旨意一到,定將嚴懲玄德。
  “實在太沒勁啦!”張飛一個勁兒地喝酒。
  天天飲酒,要是被玄德和關羽知道,定會責備於他。而且,就是玄德、關羽,臉色也都很憂鬱。“太沒勁了……”他嘴裡反复嘮叨,獨自一人躲起來喝酒,不見人影。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15 02:51
  這個張飛,臉喝得跟熟透的柿子一樣,騎在馬上溜達。畢竟是縣上的小吏,老百姓對面走過,都會客氣地行禮。張飛卻在馬上打盹兒,那姿勢好像就要從馬背上掉下來一樣。
  “咳,你想去哪兒?”
  張飛睜開眼,問胯下的馬。馬兒只是“嘚嘚嘚嘚”輕快地邁著蹄子。
  “咦,怎麼回事?”
  朝縣衙門前望去,七八十個農民和城裡百姓跪在那裡,嘴裡嚷嚷著,往地上磕頭。
  張飛下馬,大聲道:“大家這是怎麼啦?!你們在向縣衙哭訴個啥呢?”
  “老爺,你還啥都不知道啊?敕使讓縣里小吏寫訴狀,都送到都城去啦。”
  “什麼訴狀?”
  “聽說列了我等平日所仰慕的縣尉玄德大人二十多條罪狀呢。什麼欺壓百姓啦,榨取苛稅中飽私囊啦,太多啦!訴狀已經送往都城,等皇帝意旨一到,就要處罰玄德大人。……我等百姓視玄德大人為父母,所以大家聚到這裡,向敕使求情,結果被小吏們打了出來,縣衙大門也關上了。無奈才在這里長跪。”
  張飛聽罷,豎起毛蟲一樣的眉毛,怒睜雙目,瞪著緊閉的館舍大門。
  十四打風亂柳
  “餵!”張飛對跪坐在地的眾多農民和縣城百姓道,“大家都散了吧!下面由我來辦,不能連累你們!”
  大家離開,卻不放心爛醉的張飛會幹出何等事來,都在近處張望。
  張飛打門,吼道:“看門的,開門!不開我可就撞啦!”
  “什麼人?!”
  館舍當班小卒從裡向外窺視。只見一個面如紅棗、虎髯倒立、一臉怒相的巨漢在那裡砸門。
  “誰啊?!誰啊?!”
  督郵的家丁吵吵嚷嚷,一聽是縣尉玄德的部下,馬上厲聲命道:“不許開門!”
  然後加強人數,在門裡建起幾道人牆,擠擠嚷嚷。
  張飛見狀,終於怒生心頭,道:“好啊!既如此……”
  他手搭門柱,大門當即搖晃起來,嘎吱作響,宛如地震。眾人驚魂未定,大門便哐當一聲巨響,朝里倒下。
  裡面當班的小卒和督郵的家丁,有好幾個未及逃開,就被壓在門扇下面。張飛像豹子一樣跳過門板,咆哮道:“督郵在哪裡!?我要見督郵!”
  小卒見狀,上前阻攔,道:
  “別胡來!”
  “抓住他!”
  “嗨,礙事的傢伙……”
  張飛摔的摔,踩的踩,搡的搡,一路朝館舍裡面奔去,好似一陣旋風。
  說來也巧,大白天的,敕使督郵就垂著帳幔,跟鄉下土氣的歌女喝酒取樂。
  聽到淫蕩的胡琴聲,張飛朝房間裡一看,果然正面榻上有一高官喝醉了酒,正擁著美人。一點不錯,那人正是督郵。
  張飛撩開帳幔,道:“咳,佞吏!贓官!竟敢誣陷我大哥,偽造訴狀,送去都城!你的傲慢和身為敕使的醜態,我已經忍無可忍啦!看好囉,我要替天懲罰你!”
  張飛鬍鬚倒豎,張開血盆大口,眼睛像千錘百煉的明鏡一般。
  “哇——”歌女們扔掉胡琴、古琴,逃到臥榻底下。
  督郵也嚇得縮成一團,道:“什麼人?且慢,別亂來!”
  他聲音顫抖,拔腿便逃。張飛沖上前去,道:“哪裡跑!?”
  只輕輕一打,督郵便咕咚一聲摔了個仰八叉,下巴好像脫臼一樣,露出白牙。
  “叫你還動!”
  張飛不費吹灰之力,橫著拎起督郵的身體,風馳電掣般朝大門外奔去。
  “餵狗去吧!”來到大門外,張飛把拎出來的督郵往地上一扔,罵道。“有爾等奸佞官吏,天下才會大亂。有人討伐亂賊,卻無人懲治佞官。今天,我伸張正義,不畏強權。不認識高舉這面旗幟的義軍張飛嗎?!咳—— ”張飛踩著督郵的面孔道。
  督郵手腳扑騰,用悲鳴一樣的聲音叫喚:“來人!把這個蠻人……這個暴徒綁了!有人嗎?”
  “好不煩人!”張飛拽著督郵的髮髻把他拖了一圈,又朝門前巨柳拖去,道:“對,拿他示眾。”
  說著,用手邊繩索捆住督郵雙手,把繩子一端拴到柳樹上,將督郵吊起。
  督郵雙腳懸空,隨柳枝晃動。張飛把繩子在樹幹上繫牢,任督郵如何掙扎,也掉不下來。然後問道:“怎麼樣,啊?”
  說完,折下一根柳條,啪地先抽督郵一鞭。
  “哎喲!好痛!”
  “活該!”
  又抽一鞭。
  “人民為惡官虐政所苦,傷痛更加厲害。你這只廟鼠,是佞臣十常侍的爪牙。我要揭露你們的醜惡!哭泣吧!我要讓你骯髒的鼻孔朝天。這樣,這樣,就這樣。”
  柳枝很快斷成幾截。
  張飛又折下一根柳條,繼續抽打。三十、四十、五十,一直打到二百多下。
  督郵不顧體面,“哎喲哎喲”直叫喚。
  “饒了我吧!”督郵用哭腔求饒。
  “別打了!別打了!一切照你說的辦!”督郵終於流出眼淚,可憐地叫道。
  “不行!誰吃你那一套!”
  張飛亂打不停手。
  這天,玄德憋在私宅,整整一天,怏怏不樂。有人慌裡慌張地敲門,玄德出來看時,四五個百姓告訴他:“不得了啦!張將軍喝醉了酒,推倒縣衙大門,把敕使高官吊在柳樹上,還在打呢。”
  玄德大驚,直奔現場。
  關羽碰巧就在一旁,咂舌道:“咳,張飛小子,屢教不改!”
  說完,跟著玄德向現場奔去。
  到現場一看,督郵被吊在柳樹上,衣裳也破了,小腿流著血,面孔腫得發紫。晚一步來,定被打死。
  玄德大驚失色,抓住張飛的手腕,斥責道:“你這是乾什麼!?”
  張飛喘著粗氣,道:“不,別攔著我!這傢伙是個殘害百姓的逆賊。不打死他不解我心頭之恨!”
  說著,根本不把玄德的勸阻當回事,柳條舞得呼呼作響,朝著督郵渾身亂打。
  督郵哀號,在張飛鞭下掙扎。他透過柳梢看到玄德身影,大叫:“餵,來人可是縣尉玄德?你的部下張飛喝醉了酒,正要殺我!快請阻止!如果你救了我,我也不問張飛的罪。我還會趕緊差人,截回先前訴狀,用足夠的皇恩爵祿報答你。”
  督郵一遍遍哀號:“快快救我!”
  聽了這番令人作嘔的話,正要製止張飛暴行的玄德反倒遲疑了。
  可是,此人再醜惡,也是奉了敕命的天子使者。玄德叱道:“還不住手,張飛!”
  說著,從張飛手中奪過柳枝,在張飛肩上抽了一記。
  挨玄德的打還是頭一次。天不怕地不怕的張飛也不禁警醒,呆若木雞。當然,臉上表現出憤憤不平的神情。
  玄德解開柳樹樹幹上的繩子,把督郵的身體放到地上。這時,不置可否默默旁觀的關羽突然跑上前來,道:“大哥,且慢。”
  “為何?”
  “此等人不救也罷。”
  “何出此言!我救此人並非為了從他身上得到好處。我只是畏於天子名分。”
  “我知道。可又有誰理解你的心情?以前,你豁出身家性命建立功勳,卻只受封小小縣尉。如今還要受督郵這等腐敗大吏的莫大侮辱。你若沉默,立刻就會被他用莫須有罪狀陷害。”
  “無奈……”
  “何言'無奈'!?此等不法分子就當一腳踢開。方才我已細細思考,自古道,枳棘叢中非棲鸞鳳之所……我是說,好鳳凰自然不會居於枳、棘這般刺叢之中。我等找錯了棲身之所。不如退身而去,另謀大計。”
  經常能跟關羽學到很多。在學問上,關羽確有過人之處。
  玄德是善於納諫的人,聞聽關羽之言深自點頭,道:“是啊……說得好!我們找錯了棲身之所。”
  說著,玄德解下掛在脖子上的縣尉印綬,對督郵道:“你是個殘害百姓的賊官,就此把你梟首示眾,易如反掌。不過,聽到你剛才不知羞恥的哀求,就是對畜生我也生出了憐憫。可憐蟲!就把你當做貓狗救了。這枚印綬就託付給你了。我等現在棄官而去。你回去把此意轉告朝廷吧。”
  說完,回頭看著張飛、關羽二人,道: “好,我們走!”
  說罷,風馳般離去。
  督郵躺在柳葉紛落的地上,痛苦呻吟。因為有了前車之鑑,沒有人敢前來救他,直到玄德他們身影遠去。
  十五嶽南佳人
  一溜煙離去的玄德等人先回私宅,把私信、文書等當廢紙統統燒掉,匆忙收拾,準備當夜離開此地。
  棄官出走,張飛也是大加贊成。他召集起僅有的手下兵卒和僕人,道:“主公這次突然有點想法,準備辭了縣尉官職,暫時過過悠閒自適的日子。其實,這些都是因為我毒打敕使督郵之故。你們有地方落腳的人就回家去吧。沒地方落腳的,就跟著主公吧,就是病人也不能扔下,苦樂與共嘛。”
  有人帶著本該得到的東西,自由離去;也有人留下來,不管天涯海角都跟隨玄德。
  夜幕降臨,一行二十來人,把手頭家當裝上馬車,把任職之地安喜縣甩在身後,消失在暗夜之中。
  再說督郵。挨打後不久,手下小吏上前,把他抱進縣衙館舍,幫他療傷。他渾身鞭傷火辣辣地痛,發起高燒,許久不省人事。
  待到稍稍好轉,他便像說夢話一樣大叫:“縣尉玄德何在?!”
  一旁的人告訴他:玄德解下官印掛在你的脖子上,撂下幾句話就離開了。聽說今晚他已帶著自己人逃之夭夭。
  督郵一聽,道:“什麼!?逃掉了?這麼說那個叫張飛的傢伙也……”
  “是的。”
  “你,如此磨蹭,還不把他們給平安無事地放跑啦……趕……趕快派人,緊急差人!”
  “派去都城嗎?”
  “混賬!派人去都城,還來得及嗎!?派人去找中山(河北省保定、正定之間)太守。 ”
  “噢。派人去說些什麼?”
  “就說玄德經常虐民,此次敕使巡察,玄德害怕東窗事發,反而向敕使施暴,企圖煽動良民謀亂,但事情早早就被官家發覺,便帶手下混入暗夜,肆意棄官出逃……”
  “是,明白了。”
  “慢!不能就這樣。要催他們速派快兵,追捕玄德等人,押送都城。”
  “領命!”
  快馬飛奔中山府。
  “哎呀,大事!”
  中山太守畏懼敕使之名,巧妙迎合督郵的詭辯,派出探子四處行走,尋找玄德落腳之處。
  數日之後。有報告說:“不知何人,用馬車載著家財,帶著隨從十多人,自安喜縣朝代州(今山西代縣)方向北去了。其中三人騎在馬上,看似流浪武士。 ”
  “正是玄德。給我綁了,押送都城!”
  中山太守接到命令,立即派出鐵甲快兵約二百人,分兩路向玄德一行追去。
  向北,向北,逃亡人的身影跟著車馬急急趕路。
  多少次各州兵馬襲擊,多少次陷入追兵詭計,歷盡千難萬險,總算來到代州五台山下。
  “張飛,跟著你的指引到了這裡,有什麼落腳的地方嗎?已經到五台山下了。”
  關羽問。玄德好像也在考慮,一起問道:“到底想到哪裡落腳?”
  “大可放心!”張飛滿懷希望道。走到山下一個平靜的村莊時,他說:“大家在這兒等一下,歇歇車馬吧。”
  說完,一個人離去,不久回來,告訴大家:“劉大人同意啦。大家放心,就當坐上大船啦。”
  “劉大人?哪里人,幹什麼的?”
  “是這個地方的大地主。呃,把他當做大鄉紳不會有錯。在宅子裡豢養百八十個食客,是家常便飯。所以,照顧我們二十來人,他不會介意的。而且,他在當地德高望重,他家是我們暫時藏身的最好地方。”
  “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別看劉大人現在隱居鄉間,以岳南隱士自居,以前他跟我的舊主鴻家可有血緣關係,給鴻家當軍糧兵馬顧問,一直跟舊主鴻家有來往。當時我給鴻家當家臣時,也承領過他的好意。鴻家滅亡後,我的酒錢、遺臣的安置等,實際上也都是麻煩他的。”
  “原來如此。那我們二十個人要是再帶食客來,劉大人恐怕就會皺眉頭了吧。”
  “不會的。他這個人非常喜歡浪跡天涯,我把大哥的家世和我們義軍棄官而去的事情細細一講,他很通世故,非常理解我們,說住上兩三年都行。”
  聽張飛此言,玄德也放下心來,道:“這樣的人家可以棲身。”
  說完,按著張飛的指引出發。
  不久,山下疏林邊上出現了一堵宏偉的土牆。張飛一邊陪著玄德等人,一邊像誇耀自家住宅一樣自豪地說:“就是那座宅邸。怎麼樣,簡直就是豪門宅第。”
  玄德忽然勒住馬,看到宅邸旁邊有條路,路旁栽著杏樹,一位在僻壤難得見到的麗人騎著白馬在路上走過。白馬後面,跟著一個書僮,似睡非睡,肩扛古琴,伺候美人。
  “咦,好像在哪兒見過……”玄德忽然感到。
  距離雖遠,卻奇妙地留下了深刻印象。
  當然,自己一直過著戰場殺伐的生活,又從僻壤漂泊而來,因而越發覺得遠處的女性美麗。
  麗人很快進入圍牆裡巨大豪宅的大門。
  張飛剛剛說過:“那兒就是劉大人的宅邸。”
  莫非她是劉家的女兒?劉備獨自一人想像著。
  片刻,玄德一行也來到這座大門前。停車,下馬,看了看一身旅塵。
  聽說主人喜歡浪跡天涯之人,經常豢養眾多食客。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見面之前,玄德、關羽不禁做著種種想像。
  跟著張飛的指引來到南苑客館。這裡悠閒得像世外桃源。與其說主人喜歡浪跡天涯之人,不如說他給人的感覺是一位飄逸之人,心裡喜愛風流更甚。
  不一會兒,主人劉恢出來招呼:“啊,在下就是這裡的主人劉恢。歡迎各位遠道而來。各位的情況剛才已經聽張飛講過。請不要拘束,隨便住吧,一年兩年都行。只是窮鄉僻壤,沒有什麼好招待的啊。不過,酒可有的是啊。”
  張飛道:“謝啦!只要有酒,住多少年都行啊。”
  他已經覺得奢侈。
  劉備拜託暫留,恭敬道:“承蒙照應!”
  關羽也自報姓名和故鄉,仰承將來的高誼。
  劉大人沉穩寡言,喚來用人,騰出南苑客館,權當三人住房,吩咐一番,便自回去。
  “怎麼樣,還踏實吧?”張飛問道,一臉居功自傲的樣子。
  “太踏實啦。”關羽笑道,又點張飛嗜酒的毛病,“可別現眼啊!”
  翌年。春上。
  五台山下,村落和平。土豪劉恢兼任村長。因此,這裡既無惡吏棲身,也無匪賊之患。
  可是,過於安全反使張飛、關羽痛苦不堪。他們對安逸的日子感到厭倦。與他們迥異,玄德近來異常寡言少語,經常顯得想入非非。
  “大哥近來是不是也開始想再去打仗了?風雲人物,一下子沒了精神頭兒。”有一次關羽問道。
  “不是不是,他可不是想去打仗啊。”張飛搖頭。
  “那他是想老家的母親啦?”
  “可能也有點吧。不過,另有原因。我是悟到這一點,才故意不跟他照面的。”
  “噢,另有原因啊。”
  “是的。”張飛不悅道。
  看著張飛的神情,關羽想起:最近南苑梨花盛開,夜晚春月輝映,宛若彩霞,美麗絕倫。一位比月亮還美的佳人常在梨花下徘徊。這時,玄德的身影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客館裡消失。
  聽了張飛的話,關羽也猜到幾分。此後關羽更加關注玄德的行踪。
  數日後的一個夜晚。朦朧的月亮分外妖嬈。夜霧籠罩著五台山,把原野刷成銀白,朦朦朧朧。
  “哎呀,啥時候……”關羽發現了什麼,自言自語道。
  三個人正圍著飯桌。張飛照例不停地喝酒,關羽也拿著酒杯陪他喝酒。過了一會兒,玄德走出屋去,只留下器皿和酒盞。
  對!今晚我要跟踪他。關羽暗忖,並不告訴張飛,疾步走出屋去。
  他躡手躡腳,走在南苑白色梨花下的小徑上,四處張望。
  已經接近內苑深處。林泉映照,看得見對面主人劉恢及其家屬居室的燈火。
  “唉,不會再往前去了吧……”
  關羽佇立片刻,發現近處林間有人楚楚走過。定睛一看,正是這家的妙齡麗人,劉恢的什麼侄女。
  “哈哈……”
  關羽證實了自己的預感,心裡反倒感到一陣寒冷。他一向對什麼事情的內幕、他人的隱私之類,避而不視,漠不關心。但這次卻終於悄然跟踪別人。
  片刻,所謂劉恢的侄女,那個美人佇立月下,楚楚動人。周圍沒有樹蔭,沒有物影,寬廣的草坪上,只有夜露閃閃發亮,彷彿灑落的寶石。
  梨花小徑突然站起一個人影。一個躲在花叢中的年輕男子。
  “哦,是玄德!”
  “芙蓉!”
  兩人見面,相互一笑。
  隨即相互依偎,玄德道:“你出來啦!”
  “哎。”芙蓉答道,低下頭去。
  兩人肩背相依偎,朝梨樹林走去。
  “劉恢在這方面可是個非常嚴格的人呢……對食客、豪傑們溫情一片,但對家裡的人嚴厲得怕人……所以……就連這樣到苑子裡來,都要煞費苦心。”
  “是啊。反正我們這樣的食客有好幾十人的嘛。我也一樣,跟關羽、張飛他們幾個心腹住在一個屋裡,他們眼睛亮著呢。要背著他們出來,也不容易。 ”
  “為什麼?”
  “嗯?”
  “你們都那麼辛勞,為什麼一到晚上,你就非想到這兒來啊?”
  “我也在問。我對自己的心情也感到不可思議。”
  “月亮真美啊! ”
  “夏天、秋天月光明媚,但這個時刻更好啊!就像在做夢一樣。”
  梨花下,兩人徘徊在小徑上,毫無倦意。知道是在做夢,卻又在追夢。
  關羽親眼目睹這家的深閨佳人跟玄德成了共享春宵私語的伙伴,感到非常震驚與狼狽。
  “啊,太平銷蝕大志!”他慨嘆。
  關羽看到不願意看到的事情,慌忙從後苑梨樹林跑回來。朝客館擺放飯桌的房間看了一眼,張飛還在那裡自斟自飲。
  “餵!”
  “噢,你去哪兒啦?”
  “還在喝呢?”
  “不喝酒,還有什麼可干的?空有髀肉之嘆,不得時利,不喚風雲,蛟龍也只能潛在淵底。你也潛在酒裡如何?”
  “來一杯吧。其實,酒剛才全醒啦。”
  “怎麼事兒?”
  “張飛……”
  “啊。”
  “我跟你一樣,對現在的世態和時機不遇並不那麼悲觀。可是,今天晚上徹底失望啦。……我原來一直相信,隱於野潛於淵,終有一日蛟龍定會抓住風雲,可是……”
  “你的樣子很失望啊!”
  “再來一杯!”
  “難得你這麼喝啊。”
  “喝了再說吧。”
  “什麼?”
  “其實,我今天看到別人的秘密了。”
  “秘密?”
  “是啊。剛才你把話說得像謎一樣,今晚玄德出去,我就悄悄地跟上了他。於是怎樣?……啊,我不忍道也。我沒想到,他竟是那麼個柔弱之人!”
  “你到底看到什麼啦?”
  “不知是真是假。他竟然在跟這家養於深閨的那個叫芙蓉姑娘的美人幽會!兩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墜入情網了。還是我們義軍的盟主呢,心卻被一個女人搶走,成何體統?!”
  “你是說這個啊。”
  “你以前就知道?”
  “隱隱約約。”
  “為什麼不告訴我!”
  “都相好了,還能怎樣!?”張飛一臉失望地喃喃自語。他用手撐著臉,一隻手獨自斟酒,道:“英雄豪傑,在和平的溫床上放久了也會發霉,變成他那個樣子啊。”
  “不得志的抑鬱一旦發洩到這個方面,人可就毀啦……還有,那個女人不就是個女人嗎!?又不是劉恢的親女兒,到底是什麼人?”
  “你問起來,我覺得很沒有面子。”
  “哦,你怎麼就沒面子啦?”
  “……其實呢,那個,那個芙蓉小姐是我舊主鴻家的女兒。劉恢也跟鴻家關係不淺。所以,舊主鴻家沒落後,我就把芙蓉小姐帶到劉家,拜託他幫我藏起來。”
  “什麼?那她是你舊主的女兒啊?”
  “那還是我們結義前幾年的事啦。這個芙蓉小姐跟玄德被黃匪追殺,都遭遇到危難。一個偶然的機會,兩人在某地古塔之下邂逅。他們早就認識啦。”
  “哦,原來早就……”
  關羽瞠目結舌。這時,屋外傳來腳步聲。
  是主人劉恢。
  劉恢看了看屋內情形,道:“打攪打攪。”
  得到兩人同意,劉恢進得屋來,商量道:“有件事很麻煩。幾天之內,洛陽的巡察使和中山太守要來巡視此地。我的宅邸要給他們當下榻之所。當然,會發現你們藏匿在此。你們得轉移到別的藏身之處暫避,否則會有危險。”
  說巧也巧。關羽、張飛都感到一時束手無策,認為這是上蒼對他們懶惰的懲戒,道:“哦,我等已在府上逗留多時。即使不出這事,我等此時也需要轉轉機運了。總之,我們三人商量之後給您回話。”
  “太為難你們啦……如果想不出落腳的地方,我所信賴的人那裡有放心安居的地方,我介紹你們去。”
  劉恢說完退出。
  他走後,兩人面面相覷。
  “主人肯定也發現了玄德跟芙蓉小姐的關係,覺得不可,這才拿這個藉口來說事兒。”
  “哎,誰知道啊。”
  “不過,倒是好機會。”
  “是啊。對玄德再好不過。”
  第二天早晨。二位早早將主人之意“如斯云云”地轉達給玄德,以謀善後之策。
  玄德一時現出莫名其妙的神色,隨後立即毅然抬起低伏的目光,道:“馬上離開。不能給恩人劉大人再添麻煩。我也沒有心思總是待在這裡享受安閒。”
  玄德臉上的神情,看上去在深深反省自己。
  於是關羽一不做二不休地道:“話雖如此,你不留戀嗎,這裡的深閨佳人?”
  玄德微笑裡帶著幾分羞恥之色,答道:“不。戀愛乃路旁之花。”
  只聽此一語,關羽就覺得“真不愧……”遂打消自己的杞人之憂,眉頭舒展。
  “你有如此心情,自然叫人放心。其實,我和張飛正暗自擔心,你既是我們的盟主,又是肩負著遠大希望的豪傑,為了一個女人而壯志銷蝕,豈不遺憾至極?!……那你和芙蓉姑娘並非真心談情說愛囉。”
  “不能這樣講。”玄德坦誠道。
  “戀愛時,說出來害臊,我確實是真心戀愛的。不能欺騙女人,也不能欺騙自己。只是有戀情。”
  “呃……”
  “不過二位,求你們放心。這不能成為玄德的全部。戀愛也只是一時的。我會馬上找回自我,找回中山靖王后裔劉備的自我。從一寒村田夫起事,高舉義軍大旗已經兩三年,至今故鄉仍有老母,盼兒歸來,不知兒子已成屍骨還是流落洛陽。我怎能喪失大志呢!……二位也可放心!請相信玄德。”
  十六故園探母
  翌日。玄德等三人突然暫離五台山麓劉恢宅邸。
  臨別,主人劉恢為落魄豪傑玄德等人舉行離別小宴,道:“請看好時機回到此地。你們帶來的二十名兵卒和用人,就先留在我的宅子裡吧。等下次回來,再準備東山再起。雖然黃巾之亂已得平息,而都城洛陽卻已露出自潰之兆。請自重自愛,為國家盡力。”
  “謝過!”
  四人起身乾杯。
  就按劉恢所言,來這裡時帶來的二十來位同人都託付給劉家,關羽、張飛、玄德別過,各自暫時藏身去了。
  可是……出劉家大門時,是三人同行的。人多眼雜,劉恢故意不來送行。而宅邸裡樓台之上,卻有美人獨自目送三人遠去。不消說,是芙蓉小姐。
  張飛知道,卻故意不吱聲。玄德默默走著。
  五台山影已經甩在身後,遠看模糊一片。張飛對玄德道:“昨天聽了你說的話,我等已經不再對你的心思抱有懷疑。而且很理解你那顆多情多恨的大丈夫之心。就像我愛酒一樣嘛。 ”
  他以為酒與戀是一回事。
  就這個程度,與其說是在同情玄德的心,莫若說離玄德的感傷相去甚遠。
  “……不過大哥,”張飛又覷了覷玄德的臉道,“沒有豪傑不近色之理。你也不會一輩子獨身一人。你要是真的喜歡芙蓉姑娘,我張飛替你說媒,保准成功。在我來看,她既是舊主的女兒,又無依無靠,還不如託付給你照顧一輩子呢。不過現在不行啊。不是時候啊。得志以後再說吧。”
  “我知道。 ”玄德點頭道。
  來到州道路標下,玄德道:“好吧,我就在這裡別過,一個人先回老家涿縣啦。反正還要回一次五台山下的。”
  張飛、關羽也都在這裡告別,打算各走各的。一向形影不離的三兄弟,此時備感落寞。
  “下次什麼時候在這里相見?”
  “今年秋上。”玄德道。
  二人頷首。
  “那你是打算去涿縣母親大人身邊囉。”
  “嗯。只要見到老母的面,知她老人家健康,馬上回來。時代風云不等人。涼秋八月,三人再賞五台山的月亮吧。”
  “再見!”
  “路上小心!”
  “大家珍重!”
  三人朝三個方向而去,回首相望離別的身影。
  告別關羽、張飛二人,玄德改變裝束,打扮成鄉民模樣,一個人悄然回故鄉涿縣樓桑村去了。
  “啊,桑樹依舊……”
  時隔數年,玄德再次看到自己家門。他站在家門口,首先抬頭,懷念地望著那棵巨大的桑樹。
  哐當
  咔嗒
  哐當
  咔嗒
  ……
  這時宅子里傳出織機編草蓆的聲音。玄德的心倏地被打動。這兩三年騎馬握槍,已然忘卻自幼賴以獲取衣食維持生計的織機,如今還在故鄉勞作,不曾歇息。
  是誰,今天還在十年如一日地操作這織機?
  不用問,是玄德的母親。一定是兒子出征後孤守的老母。
  “多麼孤寂啊!又有太多不便……”
  家門未進,玄德就已滿眼熱淚。想起來,南征北戰幾度春秋,甚至未給家鄉老母寄過衣食之資。連寫過幾封書信都屈指可數。
  “對不起……”
  面對故園破敗的家門,他首先由衷道歉,然後快步向後面傳出織機聲音的地方跑去。
  啊!那裡有一位白髮老人默默編織草蓆……玄德一見,就從後面跑到她的腳下。
  “母親……”
  他雙膝跪下。
  “母親!……是我啊。我回來啦!”
  “……”
  老母一臉驚訝,停下操作織機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玄德,道:“是阿備啊……”
  “這麼長時間,連封信都沒能好好給您寫過。您一定多有不便吧。戰場上不能事事遂心,東征西討,成天就是打仗。”
  母親打斷兒子的話,道:“阿備。……你回來幹啥來了?”
  “呃……”玄德伏地,道,“壯志未酬,還不是心情愉快拜見母親大人的時候。不過,剛剛棄官出走,潛身山野,想避開官家耳目,悄悄地回來見上母親一面。母親還好吧?”
  老母雙眼明顯濕潤起來。稀疏的頭髮已經像盛開的梨花一樣雪白,眼角顯得蒼老……搭在織機上的手被稻草渣磨得粗糙不堪。
  但是,母親看兒子的目光卻一如既往,不曾稍改,嚴厲、堅定,充滿愛意。老母強忍欲滴的淚珠,靜靜說道:“阿備……”
  “哎。”
  “你回來就為這嗎?”
  “呃……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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