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潮為能事,筆下辭句萬千,胸中卻無半點才略。君子之儒則首先志在天下,忠君愛國,豐富人倫之道,欲使文化昇華,政治和諧,且為窮苦眾生帶來生活樂趣,為黑暗的世界帶來希望。所以說,有用無用須看政治引領的善惡,腐文盛行乃惡政的反映,而文章健舉則是一國政治清明的示顯。——從剛才各位的議論觀察貴國的學問之事,亮以為實在低卑鄙陋得可憐。不知亮的評價有沒有不公?諸位以為如何呀?”
滿座早已鴉雀無聲,眾人全都不敢站出來招架,故而孔明反客為主,一聲發問,徹底震住了這群東吳才俊。
正在眾人屏氣靜息無人站出來之時,卻有一個人嗓音朗豁,嚷喝著從外面闖進來。
四十一火中取栗
眾人一同朝闖入的這個人瞧去,原來是零陵人姓黃名蓋,字公覆,現為東吳的糧草官。
黃蓋用眼睛四下巡視了一遭,說道:“諸公究竟知道你們自己在做什麼?孔明先生乃是當今天下第一英雄!對這樣的賓客,你們居然問出一連串如此愚蠢的問題,說些無用的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難道不是我東吳的恥辱麼?簡直是給主公臉上抹黑!休要再無禮了!”
黃蓋的聲音震得天花板都彷彿搖搖欲墜。他轉過臉又朝孔明殷勤地說道:“請先生不要將剛才群臣的無禮放在心上。主公孫權一早便將清堂打掃乾淨,恭候先生的光臨,想好好聽一聽先生的金言玉論哩。”
說罷,黃蓋在前引導孔明往內殿走去。
霎時間大眼瞪小眼的卻是剛才還較著真進行所謂討論的文武諸臣。他們心裡清楚,這可不是黃蓋對著他們叱責,一定是誰向孫權去報告後,孫權甚為不快,又礙於面子,不好當面向賓客道歉,只得借黃蓋的口讓他來傳達自己的意思。
不管如何,這廂開始鄭重其事地迎接起國賓來。魯肅起身,滿臉嚴肅地同黃蓋一道引導孔明前行。穿過中門,前面兩扇金碧輝煌的門扉洞敞著,旁邊默默站立著一名在此迎客的大臣。
“啊!”
“啊……”
孔明頓時停下了腳步,對面的大臣也抬起頭凝視著孔明。
原來眼前此人便是吳國的謀士、孫權帳下重臣諸葛瑾,也就是孔明的親哥哥。
兄弟離析已久,天各一方,今日在此重逢了。
牽著幼兒的手,跟隨繼母等大人一同從山東不遠萬里流落至南方,當時的一幕幕、相互的音容笑貌以及全家苦苦掙扎於淒風悲雨中的樣子,一下子全都湧上來——兄弟兩人的心頭此刻一定是百感交集。
“亮,你到吳國來了?”
“奉主公之命前來東吳。”
“變得簡直不敢認了。”
“哥哥你也是……”
“既然來到東吳,為何不早點上我家來一敘?或者從驛館通知我一聲也好……”
“此次下吳,是作為劉豫州劉備的使者來的,所以個人的私事只得放到以後再考慮了。請哥哥見諒!”
“嗯,這倒是。好了,容日後再好好聊吧,吳君已經等候你多時了。”
諸葛瑾立刻又恢復了東吳大臣的身份,殷勤地將賓客迎入內殿,隨後飄然退下。
孔明面前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大殿,珠欄玉階,雄壯而威嚴。孔明的衣裾拖在地上,一步步朝上面走去。
正面一個人趕忙起身,向前迎來。不消說,他便是吳主孫權。
孔明單腿跪地,叩拜孫權。
孫權熱情地回禮,對孔明道:“先生請……”請孔明入座。
孔明固辭不肯在上座就座,於是坐在了側面。
坐定之後,孔明先轉達了劉備對孫權的禮節性問候,聲音盡量清晰和緩,言語簡潔,為的是讓對方進一步產生好感。
“先生遠道而來,想必多有勞累吧?”孫權也禮節性地問道。
東吳的文武重臣遠遠排列兩旁,靜靜地凝視著眼前的賓客。
孔明的目光輕輕朝孫權臉上掠去。
孫權的容貌一言以蔽之“碧瞳紫髯”,即眸子發藍,鬚髮略帶紫褐色。這可不是漢人固有的容貌。且端坐時上半身身軀顯得頗魁偉高大,可站立起來的時候卻可以發現,腰部以下軀幹甚短。這也是孫權的特徵之一。
孔明心裡暗自思忖:
——此人毫無疑問乃一代巨人,然而情感激烈,內心異常倔強固執,雖精明勇武,但是缺點也容易暴露。想要說服此人,或許只有用激將法故意激他。
香氣沁人的茶端了上來。
孫權請孔明品茗。他自己呷了口茶,隨即慢悠悠地開口說道:“新野之戰如何呀?那是先生輔佐劉豫州後的第一仗吧?”
“吃了敗仗。兵馬不過數千,戰將不滿五指,再說新野實在不是個適宜守備的城池,故此……”
“曹操的兵力——我是說真實的兵數——究竟哪個說法才是真的哩?”
“應該有百萬。”
“那是號稱的吧?”
“不,確實有百萬。曹操攻占北方青州、兗州之時,兵力已有四五十萬,討滅袁術後又增四五十萬,另有中原的直屬精銳也不下二三十萬。亮之所以說有百萬,是因為倘若說出曹軍兵力有一百五六十萬的話,恐孫將軍受驚嚇,灰心喪氣,故而只往少說罷了。”
“帳下大將有多少?”
“良將二三千,其中稀代的智謀之士、萬夫不擋之武勇者至少也有四五十人。”
“如先生這樣的人才又如何?”
“似我這樣的人物,那更是多得可以用車載用斗量。”
“眼下曹操的陣勢意欲進攻何處?”
“水陸兩軍正沿江徐徐南進,除了意圖吞吳之外,還有哪裡值得曹操動用如此多的兵力?”
“那東吳應該是戰呢還是不戰?”
“呵呵,呵呵呵……”
孔明輕聲笑了。
不知不覺中,話題輕鬆地被拋回了自己,兩人好像對換了位置。孫權似乎突然意識到了,於是趕緊一個勁地給孔明戴起高帽子來。
“——其實哪,魯肅對先生的德操非常稱許,我也是久聞先生的大名啊,所以今日務必想听聽先生的金玉之論,處於危急時刻的東吳究竟該往哪個方向,還望先生垂示。”
“愚見說出來也無妨,只是恐怕不合將軍的心思。既然是無用的旁論,聽了反而會使將軍不知如何是好。”
“不管如何,還是願意洗耳恭聽。”
“既然如此,那亮就不揣冒昧說與將軍聽——如今四海大亂,將軍卻令先祖之地東吳振興繁盛,孫家的隆昌可以說是曠世奇觀。另一方面,我家主公劉皇叔雖是草莽奮起,但是倡大義、救百姓,敢與曹操一爭天下,這是前所未有的壯舉啊!只恨劉皇叔兵少將寡,又無地利,所以先前剛剛戰敗一仗,於是胸中萬恨交集,命臣曉以江水之緣,希望與東吳合流,共同抗擊曹操。若是將軍閣下不僅繼承父兄創下的偉業,也有心發揚其偉大志向,請與劉皇叔兵合一處,動員吳越所有兵力,在此事關天下歸屬、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與曹操斷絕國交。假使沒有父兄之志,自認無資格與曹操爭奪天下,則也不是沒有他計。”
“先生是說,有什麼不戰,且又能使江東百姓民康物阜的良策?”
“是的。”
“什麼良策?”
“降服曹操。”
“降服?”
“正如東吳諸大將向將軍閣下提議的,卑躬屈膝,在曹操的眼皮下乞憐,脫去戰甲,捨棄城池,將國土獻給曹操任他支配劃分——這樣一來,想必曹操也不至於做出什麼毫無人情的絕事吧!”
“……”
孫權默默地低垂下頭。除了向父母的墳屈膝磕頭以外,孫權還不曾向其他人跪下,甚至在他心裡根本沒有這個字眼。
孔明靜靜地觀察著孫權的表情。
“將軍閣下,我想在你心裡……”孔明繼續說道,似乎要在孫權低垂的頭上澆個透似的:“一定也有自尊吧。再有,作為一個堂堂男兒,也會深怀大志,誓要一爭天下吧。可是,東吳的宿將元老們卻都不贊成這樣,他們首先想的是安穩,想必將軍心裡也有此考慮。然而如今事態危急,倘若遲疑逡巡,整日思前想後,錯失決斷的大好時機,則大禍來襲也就不遠了啊……”
“……”
孫權越發低頭不語。
隔了片刻,孔明繼續說道:“何去何從全在將軍閣下一念之間,不管如何,江東的百姓難免遭受塗炭之苦。若戰則戰,若降則降,無論做何決斷都須趁早。同是降服,索性最初便拋棄掉羞恥之心,如此還可多保留幾分顏面。”
“先生……”孫權抬起頭,他內心竭力克制著憤懣,卻全都刻在眼睛裡,刻在嘴唇上,也刻在了臉上。
“聞聽先生一席話,倒使我想起一句俗語:風涼人自會說風涼話。若果如先生所言,為何先生不勸劉玄德投降?劉玄德與我東吳相較,更無勝戰的可能,難道先生就沒有將剛才一席話照實向劉玄德獻言麼?”
“將軍所言極是。昔日齊國田橫雖只是一介處士,猶不肯向漢高祖投降,為守節操而不惜自戕。我家主公劉豫州乃是皇室宗親,更何況英才蓋世,受萬民仰慕,與百姓的關係正如魚兒與水之和睦,何至於山窮水盡到降服的地步?再說,勝敗乃兵家常事,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事不成,在於天命也,焉能屈降於曹操之輩?假使我將剛才向將軍閣下所言,照實向我家主公進言的話,必當立遭斬首,即使不然,也會被視作卑偽小人,一輩子受鄙視啊。”
不等孔明話說完,孫權突然間變了臉色,騰地站起身,跨著大步,離席而去。
屏立於兩側的諸重臣大將心裡竟然油然而生一絲痛快之感,眾人毫不掩飾地臉上露出嘲笑,或向孔明投去不屑的眼神,隨後三三兩兩地從大殿消失。
只有魯肅一人留在原地。
“先生,這是為何?”
“什麼?”
“我再三提醒忠告,先生卻好像一點也沒有聽進去,這下好,先生白白辜負了我對你的同憂共感。如此不遜之言,不要說孫將軍了,任是誰也會翻臉動怒的!”
“呵呵,我說了什麼不遜的話麼?我倒自己覺得說話很謹慎嘛。看來,孫將軍也不過是個難容別人、沒有雅量的人哪。”
“話說回來,莫非先生另有什麼錦囊妙計?”
“當然!若不是胸有成竹,亮剛才所言豈非一場空論?”
“若真如此,魯肅自當再次向主公進言。”
“倘若聽得進逆耳之言,真心垂問的話,亮可以獻上破曹操之計。曹操雖擁有百萬之師,但是依亮看來,不過是麇集在一起的螻蟻罷了,亮只消一揮指,定叫他像齏粉一般碎裂,亮只要手動一下,定叫大江之水逆卷而上,諒他千百隻戰船也頓時吞沒無踪。”
孔明說著,炯炯有神的眸子射向天的一角。
魯肅靜靜地看著那雙眸子,他深信眼前這個人絕不是狂人。
魯肅追著孫權,前後腳進了後殿一間房內。孫權已經更衣完畢。
魯肅跪在地上,再次勸諫道:“主公未免太性急了。孔明還沒有將他腹中所藏的真心話說出來哩。他言稱破曹大計是不可輕易吐露的,而且大笑不止,認為主公器量狹小……是不是再敲打敲打他,讓他一吐真言?”
“什麼?!他竟然認為我是個器量狹小的主君?”
孫權手下佩著玉帶,臉上卻堆起了滿面怒氣。
眼下是非常時期。事關國運和百姓興亡。
——孫權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魯肅,讓我再探探孔明究竟有何大計!”
“呵呵,主公英明,真是胸襟闊達啊。”
“他在哪裡?”
“還在大殿裡。”
“你們誰也不許進來!”
孫權屏退左右,自己一個人又來到孔明跟前。
“先生,請恕我年輕無禮。”
“哪裡哪裡,是我冒犯了將軍威嚴,罪該萬死!”
“仔細想來,被曹操長年以來視作敵手的,也只有我東吳國和劉豫州了。”
“將軍閣下終於想明白了?”
“可是,我東吳十餘萬兵馬多年不曾征戰,已經習於和平,看來難以抵擋曹操的百萬強馬精兵。若想正面與之相抗衡,恐怕只有劉豫州。”
“閣下不必擔心。我家主公雖然此前兵敗當陽,然而離散的兵士仰慕其德行其後多又歸來,關羽也募得新兵近一萬,加上劉琦的江夏兵馬也不下萬人。關鍵要看將軍閣下決意如何,值此乾坤一擲的緊要關頭,區區兵數完全不在話下,是勝是敗,全在於將軍閣下的決斷了!”
“我意已決。我孫權也是一堂堂男兒,豈有甘拜曹操下風之理?!”
“如此則大事成矣!曹操雖有百萬大軍,但多疲於遠征,特別是當陽之戰,曹軍急於求勝,聽說一日竟疾行三百里,已經勢如強弩之末,加之其水軍大多為不習水性的北方兵士,如此軍勢一旦鋒芒受挫,勢必釀至內爭紛亂。荊州的軍民原本就只是屈服於其暴威,不見得真心仕曹,故早晚背叛曹操,與北方勢力分崩離析,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欲趁勢追擊曹賊,請將軍閣下發兵入荊州,與劉豫州互成鼎足之勢,強固東吳外廓,安撫民心,以圖長治久安。至於荊州,日後讓與東吳也無不可。”
“好了,我不再猶豫了!——魯肅!魯肅!”
“臣在。”
“即刻點起兵馬,痛擊曹操!傳令諸將,準備出征!”
魯肅得令快步離去。
孫權又轉身吩咐孔明先回驛館休息,隨後發出嗵嗵的響聲,踏著堅實的腳步朝東殿後面走去。
屯駐各所的文武宿老大將們可驚呆了。
“開戰嘍!出征嘍!快快做好出征準備!”
即使聽到傳令,他們還是深疑:“開玩笑吧?”
這也難怪,因為就在剛才,孔明在大殿上以那樣不遜的言語衝撞吳侯孫權,令孫權大為不快,撇下賓客,獨自閃入後殿。這令他們暗暗高興的一幕早已在所有宿老大將間傳開了。
“不是搞錯了吧?”
所到之處,一片吵吵嚷嚷。魯肅勁頭十足地傳達孫權的命令。
果然是要開戰了呀。人們這才意識到不是開玩笑,便一下子炸開了似的,緊接著,忿忿然尋找起反對開戰的同盟者來。
“我們被孔明算計了!諸位隨我來,必須馬上一同去勸諫君主!”
於是,張昭領頭,眾人相隨,怒氣沖沖地來到孫權面前。孫權似乎早已料到,臉上的神情好像在說:你們果然來了。
“臣張昭不遜之至,然不得不直言相諫,故此前來。”
“什麼事?”
“請恕臣無禮。主公與亡於北方的袁紹相比較,會如何?”
“……”
“想那袁紹,雖有北方之廣土,數十萬之精兵,不也被曹操所破麼?況且那時的曹操還不如今日這般強大哩。”
張昭眼睛裡閃著淚光。
“臣伏乞主公賢慮,萬萬不能因為孔明那樣精明的人的詭辯,而毀我大事,貽誤東吳啊!”
張昭之後顧雍跟著向孫權進諫,其餘大臣也紛紛勸說。
“劉備如今已陷入黔驢技窮的境地,故派孔明為使者,意圖拉攏東吳,與他一同向曹操復仇,可是時機一到,他必會趁機擴大自己的地盤。”
“若是為孔明之言所動,與曹操百萬大軍相抗衡,無異於飛蛾撲燈,負薪投火!”
“主公!千萬不可做火中取栗的蠢事呀!”
此時,魯肅站在殿外,聽著裡面的動靜,心裡直擔憂:“這光景可不妙啊!”
孫權聽著眾人喧囂的勸諫和責難,大約也實在忍不下去了,他丟下一句:“容我再仔細考慮考慮吧!”便起身快步朝後面的內室走去。
途中,被等在廊下的魯肅截住,又是一番痛切之語:“這些人大多是文弱之吏或只考慮自己老後頤性養壽的年邁老將,他們力勸主公降服,除了顧及家中妻子和想著偷生多過些富貴日子以外,簡直一無是處!主公千萬不能聽信這些惰弱之徒的話而釀成大錯呀!望主公決斷勿疑。先祖孫堅主君為了建立東吳霸業付出多少艱辛,尊兄孫策主君又是何等的武勇才略,想必他們的熱血同樣浸潤在主公的五體內,脈脈相承……”
“走開!”
孫權突然提起衣袂,快步閃入內室。
原來後堂前閣的花園裡此時恰好傳來一陣喧鬧:“必須戰!”
“不!不能戰呀!”
一簇大臣爭執不下,一面吵吵嚷嚷一面往這廂走來。
看起來,群臣議論紛紛,莫衷一是。一部分武將和所有文官全都反對開戰,只有少數少壯派武將支持主戰論。從人數上看,兩者大約是七比三。
躲進內室的孫權,像個病人似的以手遮在額頭。他心情沮喪,悶悶不樂,惱煩不止,竟至晝不食夜不寐。
自東吳建國至今,歷經三代,這可是未曾面臨過的大國難。從個人角度講,孫權是個習慣了幸福生活的二世主,有生以來哪裡曾遭遇到如此巨大的挑戰和磨煉?
“怎麼了?”
見夫君茶飯不思,吳夫人頗為擔心,於是進來想看看他究竟怎麼回事。
孫權毫不隱瞞,一五一十將事情告知夫人,從吳國面臨的前所未有的難題,到內部意見紛亂,或主戰或主降分裂成兩派的情形。
“呵呵,你看上去還像個未經大事的少爺嘛。為這點小事情就飯不吃覺不睡?根本算不得什麼大問題呀。”
“難道有什麼解決辦法?”
“當然有啦。”
“什……什麼辦法?”
“你忘記了嗎?先主孫策臨終時留下的遺言?”
“……”
“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紛亂時則問計於周瑜——我記得好像是這麼說的吧?”
“啊啊……沒錯,是的是的。如今想起來,兄長的聲音似乎就在耳邊響哩。”
“你看你,平時大概已經將父兄忘到腦後了,所以這會兒大事臨頭才會如此惱煩。內事且不去說,外患外交之類與東吳以外諸國有關的事情,怎麼可以不借用周瑜的聰明才智呢?”
“說得極是!說得極是!”
孫權如夢初醒般叫道,隨即臉上雲開日出。
“我這就召周瑜前來,問問他的意見。為什麼一直到現在竟沒有想到這點哩?”
孫權即刻修書一封,喚來一名心腹大將,命他起程從柴桑急往相隔不甚遠的鄱陽湖,水軍都督周瑜此時正在那兒,整日調練軍船水夫。
四十二醉計二花
周瑜與東吳的先主孫策同歲。他的妻子又是孫策妃子的親妹妹,孫策與周瑜之間實為連襟關係。
周瑜字公瑾,生於廬江,年少英俊,後深得孫策賞識,年僅二十四歲便被擢拔為中郎將。
當時吳人都將這位少年紅顏將軍稱為軍中美周郎,“周郎”這個稱呼一時間也成為富有男兒魅力的雅號。
周瑜任江夏太守時,娶了名門喬公家的二女兒為妻。喬家姊妹二人均是名噪一時的絕代美女,在東吳,只要說起“喬公二花”便無人不曉。
孫策娶喬家的大女兒為妃,周瑜則娶二女兒為妻,然而沒過多久,孫策英年早逝,喬家姐姐成了年輕寡婦,其妹則至今仍在周瑜身邊,像所有的嬌妻一樣,受到夫君的百般寵愛。
吳國人對這一雙姊妹除了艷羨,也不乏祝福:“喬公家二花雖飽嚐戰禍,流離失所,然而雙雙覓得天下第一夫婿,也稱得上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卻說青年周瑜非但能征善戰,而且精通音律,又多愁善感,可謂一大風流才子。凡宴樂時,樂人演奏曲調或節拍稍有錯誤,周瑜不管酒醉如何,總會情不自禁回頭朝樂人投去一瞥,以眼神提醒樂人:“餵!又彈錯了!”
於是時人紛紛稱奇,以至於有歌人在歌中這樣唱道:曲有誤,周郎顧。
就是這樣一個周瑜,在孫策死後,如今肩負著水軍都督的重任,屯駐於鄱陽湖,整日忙於操練水軍,既不能每日見到心愛的嬌妻,也沒有閒暇聆聽喜愛的音樂。
如今,眼看東吳水軍將要發揮其重要作用。曹操的水陸大軍合計百萬直指南方,並且給吳送來了最後通牒,以極為倨傲驕慢的口吻寫道:遣我質子,降我軍門乎?抑或遣我兵馬,甘為我粉碎乎?
周瑜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只是身在朝外不便過問政事,加之他一心撲在建設水軍上。
這日上午,周瑜檢閱完舟手的操練,剛剛回到湖畔官邸,孫權派來的快馬早已恭候門前:“請將軍速往柴桑鎮,主公急欲召見。”
說罷,將孫權的手書交與周瑜,便匆匆回去複命。
“終於等到這一天……”
這是期盼已久的佳信。周瑜稍事休息,便開始做動身的準備,卻不想素日的好友魯肅恰好到訪。
“主公派來的使者剛走吧?其實,關於這件事情我想事先與都督通個氣哩。”於是魯肅將孔明來使東吳,國中一眾大臣意見兩分的情形全對周瑜敘述一番,最後還不忘再三闡述自己的主張:“東吳若是降服曹操,與將東吳從地圖上徹底抹去沒什麼兩樣!”
“明白了,我先同孔明會上一會再說——我先打聽打聽孔明肚皮里有什麼計謀,再去柴桑見主公也不遲,你只管請他來相見,我在這裡靜候,隨後再去城內。”
聽了周瑜幾句話,魯肅信心倍增,於是欣然告辭。
誰料剛過中午,張昭、顧雍、張纮、步騭等不戰派也相約而來。
“魯肅來見過將軍了吧?他真是個古怪的傢伙,不知道為什麼,為了一個孔明他竟然上躥下跳,煽風點火,策動主公賣國,欲置百姓於塗炭!如今正值事關家國命運的關頭,不知周都督有何高見?”
四人圍住周瑜,七嘴八舌說個不停。
周瑜打量著四名訪客,不緊不慢地反問道:
“各位的意見都是不戰求和麼?”
“當然,我們在這一點上毫無分歧!”
聽了顧雍肯定的回答,周瑜點點頭繼續說道:“我也有同感。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不應該開戰,投降曹操,謀求和平,這樣做才是真正為東吳著想啊。明日入柴桑鎮,我一定會向主公諫言的,各位請先放心回去吧!”
四人聽了歡天喜地返回了。不多久,又有一撥訪客不請自來,原來是黃蓋、韓當、程普等名震東吳的武將。
引入客廳之後,程普、黃蓋等便圍上前來迫不及待爭相開口說道:“我等自破虜將軍時起便追隨先主,共同開創東吳基業,即使獻出性命,化作白骨,只要能夠保衛國家,萬代鎮護先祖英靈,此心便足矣。可如今主公聽信那幫庸庸碌碌、只求一己安穩的孱庸文官的怯懦之言,竟然意欲降服曹操!實在是士可忍孰不可忍哪!”
“我等即便粉身碎骨也絕不能容忍這般屈辱!我等願發誓:絕不在曹操面前彎下膝蓋!面對如此事態,想必週都督決心已定。我們今日來此,就是想听聽都督有何看法。”
周瑜問:“各位是否已下定決心,不惜一戰?”
黃蓋不等周瑜將話說完,立即以手抵在脖子上說道:“我頭可斷,也誓不投降曹操!”
其他武將也異口同聲地發起誓來,他們情緒激昂地希望立即開戰。
“明白了。其實我周瑜也根本不想投降曹操。不過,請各位安靜下來,今日且先回府,待明日自會有定論。”好言安撫,將他們勸回家。
到了傍晚時分,又有客人來見。屬下呈上名刺,說:“是闞澤、呂範、朱治、諸葛瑾等幾個,說是務必要見都督,還說事關家國大事。”
這些人都屬於中立派,究竟主戰還是主和,一時還拿不定主意,故此來拜訪周瑜商議的。
周瑜見了其中的諸葛瑾,他也不拐彎抹角,照直來問:“你是什麼想法?你的弟弟諸葛孔明奉劉備之命出使來東吳,希望與我的東吳結成軍事同盟,共同抗擊曹操哩。”
“是呀,正因為如此,我的處境非常尷尬,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孔明的哥哥。實際上,我是故意不參與朝中的商議,冷眼旁觀這場紛論,因為我不得不把自己置身局外啊。”
“這個我自然明白。”周瑜抿著嘴唇說道,“你的立場我能夠體諒,不管兄啦弟啦的,那都是私事,眼下可不比家庭內部問題,他孔明如今是劉備之臣,你則是東吳的重臣,相信個中的事理你不會不明白。我只想知道,作為東吳一名重臣,你究竟是傾向於戰還是傾向於降?”
諸葛瑾沉默了片刻,終於回答道:“降則安,戰則危。從吳國的安危考慮,我認為還是不戰為上。”
周瑜抿緊的嘴唇鬆弛下來,露出輕鬆的表情說道:“那麼說,你是與你弟弟唱反調囉?難怪你有苦衷哪。無論如何,茲事體大,最終決定還是待我明日見過主公之後再做吧!今日就請先回。”
入夜,仍有呂蒙、甘寧等頗有名頭的文官武將相繼來訪,進進出出,煞是熱鬧。
深更半夜,訪客依舊絡繹不絕。
來訪者中,有人主張:“立即開戰!”有的則主張:“不,還是應該求和。”雖然前前後後不下數十撥人,但所談不外乎這兩種論調。
此時,屬下忽然悄聲在周瑜耳旁報稱:“魯肅遵照您的吩咐,已經帶孔明前來求見。”
周瑜也悄聲吩咐:“嗯,知道了。把他帶去別的房間,千萬不要讓其他賓客撞見!對了,就去後面水榭那間屋子裡吧。”
隨後,周瑜對猶在喧囂的一眾訪客說道:“諸位再議也無結果,一切都等明日主公定奪吧!各位請回吧,好好歇息,養精蓄銳豈不是更好?”他剪滅燭芯,下了逐客令:“我也得去睡了!”
一干人只得告辭,各自回府。
周瑜換了衣裳,同魯肅一起朝孔明等候的水榭一室快步走去。
對方究竟是何許樣人?
主客雙方都在如此揣摩著。
一見周瑜,孔明立即起身,施了一禮,周瑜也謙遜其詞,互致初次相見的寒暄。
鄱陽湖的水面悄悄潛入黑甜之鄉。夜色中傳來水波輕輕拍打憑欄的響聲。低掠過雲層的候鳥扑騰著翅膀,使得熒熒的燭光也晃動起來。
一片令人恍惚、寂寥的意境中,主客均靜默不語,只相互對視著。
俄頃,沉默被打破,上演了一場盛宴。楊柳細腰,體態婀娜,楚楚動人的嬌娃或持美酒,或捧珍饈,列侍兩旁,席間不時發出哄笑、談笑、放笑、微笑……孔明與周瑜彷彿相熟十年的知己般,親睦無間地交談著。
只是,孔明對周瑜的印像如何?周瑜又是如何揣度孔明的?
旁人自然是無從知曉。
等到酒酣宴盡,美女盡數退下,只餘下主客三人的時候,魯肅便單刀直入問周瑜:“都督心下已經拿定了最後主意吧?”
“嗯,已經決定了。”
“準備要開戰了,是不是?”
“……哦,不。”
“那麼是要求和麼?”魯肅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盯住周瑜。
“這也是萬不得已呀!我反复考慮過了,只有這麼做。”
“真叫人寒心,竟然連都督也認為應該向曹操投降!”
“雖然屈辱,但是為了保國衛民,這難道不是最上之策麼?”
“太意外了,從都督口中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想我東吳,自從先主破虜將軍以來,歷時三代,基業已定,如今正越來越強大。東吳的富強,絕不是為了讓我等臣子子孫後代可以懦怯地過所謂安穩的日子而奠定起來的。一世先主孫堅苦心經營,二世先主孫策浴血一生,方才建立起東吳之國,怎可輕而易舉將這片土地拱手讓給敵將曹操?!難道我們可以孜孜以求榮華富貴,只考慮一己的安逸麼!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