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從酋長到球長 作者:茅屋秋雨(已完成)

 
Babcorn 2017-3-26 20:47: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80 232631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2:49
第120章 變化的世界變化的神靈

     山口距離城邑並不算遠,可最終還是慢了一步。

    在接近山口的時候,前方的斥候回報,敵人就在不遠了。

    尖銳的笛聲響起,佔兵們立刻按照之前演練過了方法,五六個小隊擠在一起,把整個隊伍變成了一個田字形,分成四格,弓手們在四方格之間的空隙中。

    整個隊伍的腳步立刻慢了下來,一旦整隊前進,速度就不可能快。

    斥候們集中在一起,圍在隊伍四周,防止敵人疲擾。

    陳健估算了一下,不可能到達山口了,戰兵們的訓練還是不夠,而且缺乏戰馬之類的戰術機動方法。

    「在那個小山丘上休息,斥候警戒。」

    快步行走了這麼遠,都有些疲憊,既然搶不到山口位置,也只能抓緊時間休息一會。

    現在人口不足,沒有足夠的脫產士兵,陳健也沒辦法。

    假使城邑能養一百個脫產戰兵,也就不需要這麼麻煩,在兩個山口必經之處修建城堡關隘,屯幾十號的戰兵,敵人就不可能進來。

    怎麼說自己的族人也不是那種遇到騎馬的就不敢出城野戰的士兵,而對方首領腦子稍微好用點,肯定不敢越過關隘直接去城邑,除非他不想回去了。

    以城邑現在的生產力,再有一年是可以養幾十個脫產士兵的,只是現在真是養不起,所以現在也是城邑最脆弱的時候。

    撐過今年,陳健就不會把北邊那個幾百號人的遊牧部族放在眼裡了,每年立秋後曬草的時候,帶著脫產士兵去燒一圈,就能逼著他們遷走。

    按說不能把勝利寄託在敵人的愚蠢上,不過那個部族的首領應該不知道現在是自己部族最脆弱的時候。

    對方是騎馬來的,陳健不指望把這些人全都留在這,只求對方能夠知難而退,留給自己部族一個完整的收割時節就行。

    隊伍已經被拉到了幾十米高的小山丘上,他站在最高處眺望著前方,一大群馬和騎手出現在了視野當中。

    七八個騎手在前面,己方的三個斥候小隊已經呈一個倒品字形靠了過去準備驅趕。

    山丘上的戰兵們也都紛紛站起來,開始整隊,弓手正在用蜂蠟擦弓弦,之前的疲憊上面浸潤了一些汗水,有點潮濕。

    對方的幾個騎手看到己方斥候靠近後,知道不是對手,全都散開了,保持著距離,雙方並沒有交手。

    很快敵人的大部隊就從山口中湧出,遠遠地數了一下,人數大約在百人左右,陳健總算鬆了口氣。

    要是只有這麼點人,自己還真就不用擔心了,哪怕他們衝到城邑附近,靠城邑裡那些人也完全守得住。

    只是不知道這群人是來幹什麼的,是無意中跑到這裡的?還是知道了自己部族的存在?

    二三百里的路程看起來並不遠,但在這個時代,除了整個部族遷徙之外,很少有人走出這麼遠,已然是極限了。

    又等了一陣,確定後面沒有人了,族人也休息的差不多了,於是傳令道:「整隊,下山,朝山口推進!」

    戰兵們整隊前進,速度極慢以保持隊形,這也是步兵的一個重大缺點。

    想要有強大的戰鬥力就需要整隊,但是會犧牲掉速度,除非每天都訓練形成習慣,持續個幾十年,或許能練出一支轉向靈活、既能保持陣型又有速度的軍隊,現在差得遠,只能有一條腿。

    山口處,那個部族的首領看著正朝這邊慢慢挪動的軍陣,心中遮上了一片烏雲,好似那座山丘都在移動。

    「厲害。」

    他暗暗稱讚了一句,這中整齊的軍陣,是他夢寐以求的景象。當然,是希望在自己族人身上看到。

    如同草原上的馬群,一群馬是沒辦法輕易捕捉的,只有分散的馬才會被捉到。讓族人如同馬群一樣聽話,做起來很難。

    他很清楚自己這些人打不過對方,從幾天前決定帶著族人來這邊看看的時候,他就知道打不過。

    不久前一群從南邊遷徙的鹿群經過了他的部落附近,按說這個季節鹿群是不遷徙的,彷彿南邊山林中著了大火一樣,鹿群在這個季節就開始遷徙。

    跟隨著鹿群的還有一群人,男人都很強壯,每天追趕著鹿群,獵殺鹿群中落單的,鹿也需要休息,所以這些人總能跟得上。

    本來他是想要將這群人抓走或是殺掉獻祭給戰爭之靈的,可是那些人並不好對付,尤其是他們手中的武器,不是石頭,而是一種黑黝黝的遠比石頭鋒利的東西。

    最終這場仗沒有打起來,對方用了十件黑黝黝的兵器換了一些馬匹,然後就繼續跟隨著鹿群離開。

    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卻從一些人身上的傷口上看出這些人是被其餘部族打敗的。

    交換之後,首領拿著那種敲擊一下會嗡嗡響的兵器震驚不已,尤其是看到用這種兵器可以輕易地砍斷木頭後。

    他詢問部族中的巫靈——他們部族認為萬物有靈,包括戰爭、弓箭這些東西也是有靈魂的,巫靈可以在吃掉一種長在馬糞上的灰蘑菇後與萬物之靈溝通的人——可是部族中的巫靈也無法給出答案。

    這是部族最近遇到的第二件奇怪的事了。

    第一件事是冬天的時候,族中有人被殺了,腦袋也被人帶走了。

    那時候遍地是雪,地上留下了腳印,他們循著腳印去找,最終在河岸邊那些腳印全都消失在了一個水耗子洞前。

    巫靈在吃過那種黑蘑菇後溝通了萬物之靈,得到的答案是那些人就居住在這個水耗子洞裡,來到地面的時候就會變成人,而平時躲在洞穴裡只有螞蟻那麼大。

    他小時候挖過螞蟻窩,也見過螞蟻搬家,所以他深信不疑,帶著族人在大冬天挖開了那個耗子洞,除了一些老鼠屎和一些植物的種子堅果外什麼都沒有。

    有幾個族人把那些種子吃了之後,發起了高燒。

    巫靈認為他們的靈魂被帶走了,必須要殺了他們然後燒掉,否則整個部族都會遭殃……

    曾經在草原上他見過一些部族的人大量死亡,就是這種發熱的症狀,只留下一些空帳篷,草原上一直流傳著這樣的傳說和傳統,於是他將那幾個人殺掉後燒了,同時殺了幾個奴隸獻祭給戰爭之靈。

    那塊塗滿了鮮血的三塊石頭就是戰爭之靈的祭壇,可是在獻祭的時候他卻勃然大怒!

    有人竟然在祭壇附近撒尿,這是冬天,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圈黃色的痕跡,嚇得族人宰殺了一匹馬獻祭,祈求戰爭之靈不要震怒。

    他知道這種事斷然不會是族人做的。

    當年因為這神靈,草原上的部族流過無數的血,沒有人敢褻瀆,他只能想到是那個藏身在耗子洞中的部族。

    他們從遙遠的西邊遷來,一同遷徙的還有很多部族都信奉戰爭之靈,從沒有人敢去褻瀆,即便是敵對的部落。

    這些部族用敵人的頭蓋骨痛飲鮮血,將頭皮鞣成手帕作為榮耀,看似威風凜凜,實際上這些遷徙的部族都是失敗者。

    既然失敗,總有過一場戰爭,這場部族戰爭的起因就是因為神靈。

    萬物有靈,可總要如同人一樣有個首領。

    草原部族眾神的首領便是戰爭之靈,很久以來就是這樣的,用戰爭、弓箭、馬匹和標槍來解決問題。

    然而在遙遠的家鄉,某片河岸草原上的部族逐漸開始信奉大地之靈,他們開始燒荒種植,對戰爭之靈的祭祀也不再那麼虔誠,久而久之大地之靈竟然取代了戰爭之靈。

    神話中戰爭之靈手持弓箭,騎著長有天鵝翅膀的白色馬匹,身上燃燒著太陽的火焰,無往不勝。他掌管著弓箭、狩獵、馬匹和勝利。

    而南邊幾個部族的神話中,戰爭之靈不僅地位下降,而且竟然在故事中敗給了大地之靈。

    他們稱呼大地為母親,不再祭祀戰爭之靈,甚至也不再需要巫靈們與戰爭之靈溝通。

    他們並不知道神話中的神位高低和部族的生產力與生活方式息息相關,土地神的地位會隨著種植的開始逐漸提高,直至成為主神之一,但那些祭祀戰爭之靈的巫靈們即便不瞭解,卻不會允許自己的地位變得可有可無。

    於是一場戰爭就這麼爆發了,戰爭之靈勝了,卻也敗了。

    那些信奉大地之母的部族失敗後朝南遷徙,戰爭之後這些信奉戰爭之靈的部族開始了吞併廝殺,越來越多的部族帶著信仰離開了那片平整的、滿是黑土的、到處是牧草的草原,不斷向東。

    每一個年紀稍大的族人都對那場戰爭記憶深刻,那些信奉大地之靈的部族很多都被屠戮乾淨,巫靈們砸毀了大地之靈的祭壇,重新供奉上戰爭之靈,而祭品就是那些信奉異端的部族的頭顱。

    因為信奉戰爭之靈,所以首領看到陳健族人的時候,心中才有如同烏雲遮頂一般的壓迫。

    整齊的軍陣,正是神話中戰爭之靈的軍陣,因為月亮星辰都是戰爭之靈的士兵,他們整齊有序東昇西落,絕不會雜亂無章,這也是草原上每個部族首領渴望自己族人能夠做到的。

    從遇到那個追逐鹿群遷徙的部族開始,他就知道南邊的部族不容易對付,也沒想過像對付別的部族一樣殺光搶光去。

    他只是想,既然都在南邊,或許那個打敗了追逐鹿群遷徙的部族的那個部族也有那種黑黝黝的武器,那種搶掠過到的可以盛水盛奶的陶罐,還有鹽和其餘的貨物。

    打得過就打就搶就殺,打不過就可以考慮交換,一直以來草原上都是這樣的辦法。

    他想交換,交換一些部族急需的物品,而自己部族擁有的羊群和馬都可以交換。

    看到對面滿滿的殺意,他知道貿然進入到對方領地首領肯定不會高興,就如同當初冬天那些消失的腳印一樣,他能體會這種憤怒。

    於是約束著族人,自己則按照草原上的規矩,在地上放了一個人的頭蓋骨,裡面裝著羊毛和馬鬃。

    如果對方願意交換的話,會把頭蓋骨翻過來扣在地上,即便不同意,這也是一種示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2:49
第121章 輕啟邊釁

     相同的頭蓋骨,在不同的文化圈中有著不同的含義。

    至少,陳健沒看懂那個人是什麼意思,他以為這是一種祈禱,或是祈求戰爭勝利之類的巫術。

    對方一直向後退,退到了一箭之外,陳健讓隊伍慢慢地挪過去,一直沒有讓陣型分散。

    「狼皮,你去拿過來那個東西。」

    狼皮騎著角鹿,離開了隊伍,從左邊繞了個圈子,沒有直接前衝,而是斜著兜了過去,這樣不用停下來可以直接再從右邊繞回去,騎手最怕的就是停下來再反向折回,戰場上那樣會死無數次。

    角鹿沿著圓弧到了頭蓋骨附近,狼皮一隻腳踏在套腳繩上,一隻手抓著摔在鹿角上的繩索,腰一彎用水中撈月的姿勢,在角鹿踏過頭蓋骨的瞬間將它抄在手中。

    己方軍陣中一片叫好之聲,他是個喜歡吹噓又喜歡聽人誇獎的人,一聽別人在叫好,故意在鹿背上倒轉著身體,衝著那些敵人高高地舉起了頭骨,晃了兩下。

    冬天的時候,是他提議在石頭上撒尿的,也是他砍了那幾個人的腦袋,因此他以為這群人是來報復的,索性挑釁一下。

    而那些人根本不知道就是眼前這個人造成了那次困惑,他們至今還以為是一群住在耗子洞中的螞蟻那麼大的人幹的,見到對方精湛的騎術,竟不由自主地跟著叫了聲好,吹著口哨示意再來一個。

    狼皮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他以為對方會惱羞成怒,一時間有些無奈,退回到軍陣之中後,把那頭蓋骨遞給陳健,問道:「那群人怎麼回事?這是想幹什麼?」

    陳健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他也沒看懂,因為他和狼皮一樣,是冬天那件事的參與者,所以思維有個誤區,認為對方肯定是來和自己打仗的。

    然而現在看來又似乎不是那麼回事,頭骨中的羊毛和馬鬃也沒有特別,任他機智,也完全想不通這代表什麼意思。

    對面那群騎馬的人看著他拿著頭蓋骨,不免有些悻悻,按照草原的意思,拿起來而不扣在地上,意思是接受你的示好,但是暫時不想交換,想交換的時候會帶著這個頭骨去找你們的。

    對面的首領不太確定地問了一下身邊的巫靈祭司。

    「對面是什麼意思?他們是不信任我們?還是沒什麼可換的?」

    巫靈祭司先用眼睛看了看對面,發現他們都拿著幾乎一樣的武器,雖然不是之前換過的那種黑黝黝的兵器,卻也絕不可能是石頭,石頭不會加工的這麼一致。

    而且對方身上穿著的衣衫也不是獸皮,顯然對方吃穿用度都足夠,並不是那種沒東西可換的部族,或許只是因為不信任。

    自己想通了之後,這才從口袋裡掏出那種馬糞上生長的、可以至幻的蘑菇,只有在吃下這些蘑菇之後,他才能把自己想說的話用玄之又玄聽起來彷彿是戰爭之靈指引的用語言說出來。

    片刻後,他的眼前看到了幻覺,渾身燥熱起來。

    眼前的幻覺是他思維後的想像,用一種怪誕的方式在致幻草藥的作用下表現出來。

    他彷彿看到了軍陣之後一片廣袤富饒的土地,那裡河流中流淌的不是水而是羊奶和蜂蜜、那裡的土地上生長的不是草而是一種樹,一種結出的果子是直接是兵器的樹,這些人摘下果子就能作戰;羊長得又肥又大,即便冬天也不會下雪而是綠草長青……似乎,這就是傳說中重神靈出生的地方。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幻覺之後說了什麼,等到幻覺消退之後,首領已經帶著他和族人向後退去了。

    「戰爭之靈告訴我們什麼?」

    「那是一片富饒的土地,那裡的人都很強壯,但是他們暫時不想和我們交換,或許等到馬生駒子的時候他們就會同意的。」

    巫靈祭司是不會知道自己在幻覺中說過什麼的,清醒的時候他是人,只有在出現幻覺後他才能和萬靈溝通,這種幻覺源自自身的思維判斷,因此總體上雖然荒誕卻基本上正確。

    首領叫來自己最小的兒子,讓他帶著幾個人在後面盯著,防止對方騎著角鹿來襲擊自己,即便在交易達成之後也要小心翼翼,更何況現在。

    小兒子帶著幾個人返回了山口,在與陳健派出的斥候相遇之後,一點點地後撤,斥候們也不接戰,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也在不斷退後,主要是掩護身後的族人退回城邑。

    軍陣中,陳健和幾個隊長不明所以,狸貓問道:「他們這是干什麼?跑到這裡來送我們一個頭骨?」

    狼皮也搖頭道:「看不懂啊。要是他們想打的話,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候,咱們還要割麥,只要在山口轉悠幾天,咱們這些人就只能拿著戈矛不能去拿稷鐮,靠那些奴隸收割要很久。」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但這不是棋局,而是戰爭,沒有人可以跳出去用上帝視角去觀察。他們知道自己的缺點和弱點,但對方並不知道這個時節對城邑有多重要。

    一開始陳健也掉入這個思維陷阱當中,直到走出去很遠,他忽然說道:「你們說,他們會不會根本就不知道冬天的事是咱們做的?也不知道咱們現在要收麥?或許是聽說了咱們的部落,想來和咱們交換?」

    他從頭蓋骨裡拿出一根馬鬃,仔細地看了看道:「你看,這根毛的中間繫了一個結,正好在中間,兩邊一樣長,應該是想要交換的意思?」

    如果是一個天平,陳健可能早就看懂了,但對方部族顯然不知道天平為何物。天平等重,馬鬃等長,相等是交換的基礎,但不一定是重量相等,只要是相等的引申義就可以。

    幾個隊長拿著馬鬃看了許久,也覺得陳健說的有道理,大約就是這樣,不由地有些後悔。

    狼皮早就想騎馬了,雖然還不知道那東西叫什麼,此時卻懊惱道:「早知道他們是想交換,咱們就該換。用陶罐啊、鹽啊什麼的去換那些牲畜,多好。換的多了,咱們都可以騎著,幾天的時間就能殺到他們部族,那些牲畜就全是咱們的了,也不用和娥鉞部族分了。」

    「是啊,咱們走著過去,怎麼也得十幾天的時間,萬一娥鉞知道了,誰知道他會不會偷襲咱們的城邑。雖然那個女人說的好聽,可也不能全信。要是都騎著那種牲畜,可就快了……」

    幾個人都嘆了口氣,只是語言不通,而且現在也實在沒時間,要是這些人晚來一個月,自己有的是時間和他們周旋。

    陳健看著幾個悻悻不樂的族人道:「算了,遲早是咱們的。不換就去自己去拿嘛。」

    看了看身邊整齊的士兵,這就是他自信的源泉。

    是換,還是自己去拿,取決於強者。

    只是,現在看起來交換更簡單一些,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

    山谷中,陳健派出的斥候確定對方已經退走了,便不再和那些騎馬的人保持距離,慢慢地退回去了。

    那幾個騎馬的人也從緊張不安中鬆了口氣,對面那幾個騎乘角鹿的斥候給力他們很大的壓力,鋒利的短劍和投矛讓他們很不舒服。

    首領的小兒子看著那些退走的斥候,也是安心了許多,笑著對旁邊的族人道:「用不了多久,咱們就有陶罐用了。上次搶到的那些太少,我媽媽發現可以把馬奶羊奶在陶罐中把奶皮子熬成油,味道很好。」

    「是啊,要是有足夠的鹽就好了,咱們就不用每年去北邊的部族那裡要了,他們佔著鹹湖,硝皮子的硝和鹽越來越難換,這個部族要是有的話,咱們一匹馬能換很多,北邊的族人也有馬,換不到多少。」

    「要是能換的話,我寧可把自己這一串頭皮換幾個陶罐……」

    幾個人說笑著慢慢向後退,在退到當初看到煙火的河谷時,首領的小兒子邊說著話,邊盯著馬背上的一隻大牛虻。

    他準備等牛虻落下的時候拍死它,畢竟捨不得讓牛虻咬自己的駿馬。

    剛剛揚起手,還沒等落下,他就聽到一陣響聲,胸口一陣劇痛,似乎是什麼穿透了自己的身體,翻身從馬背上落了下去,那隻牛虻逃過一劫,卻也被嚇了一跳嗡嗡地飛走了。

    遠處忽然衝出來五個人,張開弓箭就射,三個人毫無防備,一人落馬,一匹馬也被投矛刺中,朝著樹林瘋跑而去,將背上的騎手掀翻在地。

    首領的小兒子已經死了,喉嚨上插著一支羽箭,在地上抽搐了幾下血流滿地。

    還騎在馬上的那個人驚恐地看著不遠處樹上草叢中跳下的五個人,用力夾緊了馬腹,衝著那個被馬掀翻在地的夥伴喊道:「抓著馬尾巴!跑啊!」

    夥伴站起來,自己的馬跑開了,雙手緊緊地握住馬尾巴,跟隨著奔跑起來,閉著眼睛祈禱著戰爭之靈,身後的羽箭不要落在自己身上。

    或許祈禱真的有用,知道耳邊聽不到呼喊聲的時候,他才上氣不接下氣地睜開眼,自己的腳已經扎破了,可至少還活著。

    「去告訴首領!那些人殺了他的兒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2:49
第122章 白馬非馬

     五個人殺完了人,順手把頭割了下來,伍長背在了身上,撓了撓臉上被蚊子叮出的疙瘩。

    「可惜了,跑了兩個。那個人拽著尾巴跑的倒快。」

    看了看那顆人頭,伍長很是滿意,這人頭和上回狼皮割回來的一樣,哆哆鳥糞便一樣顏色的頭髮,眼眶很高,絕對就是上次那群人。

    旁邊還有一匹被投矛刺中、蹄子陷入老鼠洞折斷的馬匹,翻著紫黑色的唇,已經沒有餘力搖動尾巴趕走身上的馬蠅了。

    一旁的士兵看著倒地的屍體,笑道:「你說健能獎給咱們什麼?我就像想要一柄羊角梳子,可是榆錢兒管的凶,說什麼也不給,你說這次能給嗎?」

    「夠嗆吧?咱們五個就殺了一個……」

    伍長踢了一腳那匹將死的馬道:「不想這個,至少晚上有肉吃了,這東西真大,少說也有五六隻羊。這些天整日吃蕨根和魚湯,就算換換口味也值剛才被蚊子咬的那幾下了。」

    說完一劍捅死了那匹半死的馬,幾個人笑著將馬劈開,一人背了一條馬腿,剩下的都仍在了這裡,匆匆朝著城邑走去。

    「我早就知道咱們得有仗打,那點人肯定打不過咱們族人,一定會從這往回撤。不過好像沒打?」

    「咱們之前點了煙火,健肯定帶著人來了,他們一看打不過就跑了唄。」

    幾個人嘻嘻哈哈地說著,根本沒把剛才殺的人當回事,話題很快轉移到了這種動物好不好吃上。

    伍長多活了幾年,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尾巴長的都不好吃。你看鹿、兔子、羊都是短尾巴,蛇是長尾巴,蛇可不好吃。」

    「這東西好不好吃倒無所謂,能騎啊,可比角鹿大多了,而且沒有角,可以鑽樹林子。」

    「可惜沒抓到活的。健上次用了一百個女奴換了六頭牛,咱們要是抓個活的,說不定他會更高興。」

    幾個人想著可能的獎賞,腳步輕快,很快走出了山口,遠望著還在慢慢往回走的隊伍,呼喊了幾聲可是離得太遠聽不到,他們巴不得現在就讓族人知道這個好消息。

    山谷的另一端,兩個逃回去的人哭喊著告訴了首領剛才發生的事,首領登時僵在了那裡,好半天才仰起頭,發出一聲聲悲傷的狼嘯。

    那是他的小兒子,那個兒子出生後自己征戰時小腹被人射中,雖然沒死,可是從那之後即便睡了女人,女人也不會生出他的孩子了。

    他本想讓兒子歷練一番,做出一些事來讓族人信服,可沒想到卻斷送了兒子的性命。

    「誰殺的?」

    「就是那個部族的人,我見那幾個人梳著頭髮呢,穿的衣服也和那些人一樣。他們好像一直躲在樹林裡。」

    首領將牙齒咬的咯咯響,跳下馬,折斷了一根枝條,想要發洩自己的怒火。

    可他只是首領,不是國王,不能因為洩憤而抽打族人,也不忍抽打自己那匹雪白色的、沒有一根雜毛的、和傳說中戰爭之靈的坐騎只差了一對天鵝翅膀的駿馬。

    只好狠狠地抽打著一棵小樹,瘋了一樣將那棵樹抽的剝落了樹皮。

    發洩之後,逐漸冷靜了下來,對面部族的首領既然接受了那個頭骨,應該不是他下的命令,或許只是他的族人無意中殺的?

    想到這,跳上了馬背喊道:「回去!抓住那幾個人!把他們用石頭砸碎!痛飲他們的血!」

    一聲呼和,族人們調轉馬頭,風馳電掣般朝著山口跑去。

    他要親手抓住那幾個人,將他們用石頭砸碎,包裹著兒子的屍體,讓他們在另一個世界永遠做兒子的奴隸。

    他想抓的那五個人已經到了河谷平原,遇到了在後面斷後的族人,族人驚訝地看著伍長手中的人頭,還有那四條看起來味道不錯的馬腿。

    「你殺的?」

    「厲害吧?我的箭術和狼皮就差一點點了,你是沒看到,一箭就射中了這個人的喉嚨。」

    伍長得意地舉起了人頭,斥候點頭道:「厲害!你們快回去告訴健,我怕那些人又回來。」

    「回來?他們不是被咱們嚇走了嗎?」

    斥候也解釋不清楚,只讓他們趕緊走。

    很快山谷中就衝出了一群騎手,揮舞著嚎叫著朝著這邊衝來,斥候回身道:「你們快跑,我得先去告訴健!」

    那五個人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禍事,但看到隊伍就在遠處,心中並不害怕,只要到了軍陣中,就算來再多的人他們也不怕。

    後面的馬蹄聲越來越近,連帶著大地都在微微震顫,這五個人或許是部族中最早看到騎兵奔騰衝鋒情景的人。

    軍陣中,陳健也注意到了後面忽然衝過來的馬群,等到斥候回報之後,他也愣住了,完全沒想到自己的族人竟然發揮了主觀能動性,不但殺人了,而且殺得很漂亮。

    這純屬是個偶然事件,其實他是盼著能和對方交易的,用鹽和陶罐換馬,只賺不賠,也不可能將對方養大。

    再說真要交換的話,將來果子成熟釀了酒,裡面摻上醋酸鉛,完全可以在換馬的同時讓那個部族絕種。醋酸鉛很甜,可以除掉果酒中的酸味,順便還能絕育外加損害智力,五七年之後自己帶著人走過去騎馬回來就行,都不用打仗。

    現在打仗真的不明智,能夠避免就儘量避免。

    然而現在一切都變了。

    看著不遠處幾個正全力朝著奔跑的族人,他停下腳步喊道:「轉身!去接他們!」

    五個人聽著身後的馬蹄聲,彷彿連心也隨著大地震顫起來,不斷有人回頭張望,伍長喊道:「別回頭!能跑多快跑多快,跑到軍陣裡就好了!」

    他搶過一個明顯撐不住的族人手中的馬腿,抗在自己身上,全力地衝刺著最後的一段距離,他是劍盾兵,每天練得就是負重衝刺,這時候發揮出了極限。

    終於,在追兵還有七八十步的時候,他們跑到了軍陣之前,密集的陣型立刻打開了一個小缺口,將他們放了進去。

    五個人累的癱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著,完全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騎馬的人看著那刺蝟一樣的軍陣,只好勒住了馬匹,排成一列,這是他們認為弓箭射不到的地方。

    首領騎在馬上,又哭又喊地嚎叫了幾句,站在馬背上脫了自己的獸皮,比劃著自己的下身,指著跑到隊伍中的那個幾個人大聲叫喊。

    陳健看著地上那顆人頭,大致看明白了,下面這顆頭,怕是對面首領的兒子,也只能這麼解釋,至於另一種同性戀的可能,對面那部族的文明程度估計還不足以有這麼高雅純粹的真愛。

    對面的首領叫罵了一番,卻也無可奈何,自己這點人根本打不過這群人,縱然那是自己的兒子,但是如果帶著族人打了敗仗,那麼自己就會被族人推下去。

    兒子的頭顱就在對面一個人的身上掛著,可他現在卻無能為力,叫罵了許久,終於跳下了戰馬,指著自己的戰馬,指了指隊伍中的那個拴著自己兒子頭顱的人,做了個交換的手勢。

    這匹純白色的馬匹極為雄壯,即便最惱怒的時候他也舍不得打,而如今打不過,也只好求換回兒子的屍體和那個凶手。

    自己部族的習俗中,是不能沒有腦袋的,因為腦袋可以容納萬物之靈,只有打開天靈蓋讓萬物之靈消散死後才能安息,看下的頭顱靈魂會和污穢融為一體,無法享受死後的寧靜和神靈的庇護。

    殺死兒子的人,他也一定要換回來!

    陳健瞥了一眼那匹雄壯的白馬,拍了拍那個伍長的肩膀以示鼓勵,笑道:「那遲早是咱們的,我為什麼要用部族的勇士去換咱們自己的東西?狼皮,告訴他們。」

    狼皮哈哈笑著,將弓拉到耳後,刷的一箭射出,這麼遠的距離當然射不中,卻可以表明自己部族的態度。

    聽不懂不要緊,看懂這是一支可以殺人的羽箭就行。

    「換給你們個****,拿回去舔吧。」

    他大聲地辱罵著,指著對面的首領,將左手環成一個圈,右手的食指不斷地插動著。

    對面的首領拾起那支羽箭,不再說話,用力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將鮮血塗在了箭桿上,用力折斷,只留下了箭頭。

    這是部族的習慣,意味著再也無法和解,只有讓戰爭之靈來決定勝負。

    陳健沒有做太多的動作,而是命令道:「弓手向前!小隊交替前進!」

    隊伍中的弓手立刻從縫隙中站到了隊伍前面,拉開了弓箭,對面開始後退,陳健則吹動了骨笛,整支隊伍發出整齊一致的呼喊聲,朝著對面移動過去。

    首領最後看了一眼兒子的頭顱,帶著族人退走了,手中緊緊握著那支代表著不死不休的仇恨的箭頭。

    看著對方已經退走,伍長走到了陳健身邊,將頭顱遞過去,很自然地問道:「部族能獎勵我什麼?」

    陳健指著遠處那匹純白色的駿馬,說道:「那是你的了。去打他們的時候,記得看好你的坐騎,別讓它跑了。」

    伍長呵呵笑道:「我以為只能換個羊角梳呢。那是什麼東西?真好看。」

    陳健想了一下,說道:「就叫馬吧。」

    伍長看著遠處在草海中飛奔的影子,有些豔羨地幻想著將來自己騎著那匹白馬走在女人面前時的情景。

    「似乎,比羊角梳更好。」

    他將那顆頭顱搞搞舉起,自豪而又帶著炫耀地說道:「以後,叫我白馬。」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2:49
第123章 羈絆

     白馬是幸運的,在部族還沒有馬的歲月中,他先有有了這樣一個名字。日後族人看到馬的時候,總會想起這個故事和這個故事裡的人。

    他的幸運之處還在於處在這樣一個時代,否則的話,一個輕啟邊釁的罪名是少不了的,甚至拿去當替罪羊都有可能,至少在某個時代的文人眼中,這是大罪,是要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的,史書中也會留下這樣一筆以警示後人。

    唐玄宗、韓仛胄、辛棄疾、林則徐,這些人基本上都背著這麼一個很有意思的罪名,要麼是評價不高,要麼是把頭割下來送給異族賠禮道歉,要麼就是貶官。

    好在這個時代首領的權利源於族人的支持,所以縱然陳健想要無恥地學趙構殺岳飛議和,也沒那機會。

    至於後世的統治者能不能干出這樣的事,他就不知道了,不過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想必後世這種事還是會有的。

    考慮到已經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陳健之前計畫的種種都要推翻重來,世上充滿了偶然,不可能按照他所預料的那樣完美的發展。

    幾天後,陳健第二次行使了城邑首領的權利,征發四百名野民,在山口處建了一座防禦性的土城。

    土城在山之南水之北,而且又因為正好在山口,往北就是陰森的樹林,往南是燒荒後的平整土地,因此取名為陽關。

    土城中常年駐紮十二個小隊共計六十名戰兵,兩個月輪換一次,第一撥駐兵由白馬統領,同時還在城邑大肆宣揚白馬的事,壓榨這件事所能產生的任何一點利益。

    城中還有幾十名戰兵隨時待命,這樣一來割麥的人手就有些捉襟見肘。

    割麥是重體力勞動,正常人一天也就割一畝地,要在夏雨來臨之前割完,還要在割完的土地上種植菽豆,時間很緊。

    陳健叫人傳信給那幾個曾經來朝貢的住在山中的部族,讓他們出人來幫助收割,代價是麥種和教會他們的種植,同時給予他們野民的身份,允許他們在遷到靠近城邑的地方。

    如果不以野民的身份加入城邑,那麼是不允許種植的。

    陳健說的很清楚,要麼接受,要麼就繼續過採集的生活,每年他都會派人去查看,任何在城邑允許的範圍之內偷學種植的,通通燒燬。

    那些首領們在得到消息後,立刻做出了決定,寧可去當野民承擔徭役,也不願意過這種採集的生活了。

    原本陳健是準備慢慢消化他們的,因為白馬造成的變故,也只好用這種半強迫的手段,可能會引起一些不滿,卻也是唯一能夠解決人手不足的辦法。

    一場夏雨之後,榆錢兒也帶著船隊從下游回來了,船上裝滿了麻袋和菽豆,各個部族的人開始返回自己的部族,所有人都在為最後的收貨開始了忙碌。

    太陽曬了兩天,陳健帶著族人祭祀了祖先和天地,祈求收穫順利,明年仍然是一個豐收年。

    他從祭堂中恭謹地取出了那柄用來祭祀的鐮刀,自己先割了一把麥子,搓成麥粒後盛在陶罐中煮熟,作為這次祭祀的主祭品。

    這次祭祀的祭品也隨著族人生活方式的改變而悄然變遷著,十三種祭品中,麥子菽豆擠走了塊莖蕨根,並且可能永遠不會有翻盤的機會了。

    祭祀之後,將人分開,他帶著使用鐵銅鐮刀的族人收割那些開墾出的土地,剩餘的人則收割那些燒荒後漫天撒籽的土地。

    站在麥田之前,看著金黃色的麥穗,陳健彎下腰,給族人做了個示範,將麥子貼近根部割斷,抓了一下把橫放在地上作為繩索,用來捆紮後續的麥稈。

    揮汗如雨的勞作不需要鼓動,這是為了自己的生活。

    男人們負責割麥,女人們用打造好的銅鍘刀來將麥穗斬斷,裝進麻袋中,或是用牛車,或是用船,源源不斷地送到城邑外的場院裡。

    木製的連枷轉動敲打著麥穗,將麥粒分出,攤成一片金黃。

    赤著腳的孩子在上面挪動著,將還有些潮濕的麥粒趟成凹凸的形狀,彷彿一條條山谷河流,方便陽光快一點將麥子曬乾。

    偶爾有人蹲下來,抓起一把滿是陽光味道的麥粒,放在鼻子下細細地嗅著那股清香,臉上帶著笑容。

    陳健估算了一下麥子的產量,今年風調雨順,也或許是新開地肥沃加上那些鳥糞石的原因,產量出乎了他的意料。

    開墾出的一畝地,畝產竟然達到了一百五十斤,而那些燒荒的土地畝產也在八十斤。

    但開墾後的合理種植一畝地只需要二十斤的種子,那些燒荒地則需要三十多斤的種子,效率完全不同。

    當同樣一千步的麥子擺在族人面前的時候,陳健已經不需要多說什麼開墾土地的好處,族人們準備利用一切空餘的時間,將那些燒荒後的土地開墾出來。

    收割開始的第四天,山崖頂上的風車終於開始了正式的工作,磨盤和木齒組合成的原始機械用繩索吊裝了上去,升起了風帆。

    金色的麥粒被碾碎成白色的粉末,被女人用草笤帚掃進了布袋,兩個腿有傷的男人負責搖動篩子,將麩皮和麥粉分離。

    裝好的麥粉順著繩索送到下面,陳健教女人和面,幾口大陶盆裡裝滿了水,已經燒的滾開。

    搟麵杖將醒好的麵糰碾成一張大麵餅,用刀切成寬大的面條。兩鍋煮沸的澆頭鹵子發出了誘人的香味。韭菜鳥蛋蔥葉野菜、羊肉羊雜,湯濃汁厚。

    夜幕下,城邑中所有的人都聚到了廣場上,每人捧著一隻陶碗,蹲在地上呼嚕著面條,咀嚼著味道。

    這是陳健在這個世界上吃到的第一種熟悉的主食,四碗之後,終於吃不下去,打了個飽嗝。

    一群人和他一樣,半躺在地上,相視一笑,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看著陶盆中翻騰的白色湯水。

    終於有人想起了陳健曾經說過的話,這些野草一樣的植物會讓陶、網都黯然失色,這才有資格做部族的姓氏。

    於是整個城邑十四個部族中唯一沒有姓的部族有了姓,當初陳健舉著野麥告訴族人這將改變一切的時候,族人們半信半疑。如今這些堆放整齊的麻袋和麥穗將最後一點疑惑打的粉碎,用它來做姓,最好不過。

    當初為了今後發音方便反切注音,陳健稱麥子為「稷」,因為這是一個聲母音,今後只要是吃麵粉的族人不論貴賤都會知道這個字怎麼念。

    麥子還是麥子,只是發音改成了「稷」。

    正如娥鉞的族人以蛾為姓,以女為首,陳健也用木炭寫出了自己部族的姓——姬。

    部族一直是靠女人來延續血脈,自然有女為偏旁,右邊的字形稍微變化,上面看上去是一個女人的豐滿的胸,下面是一個麥穗的形狀,引申出的意思就是靠女人哺育長大的、種植麥子的部族。

    確定了姓氏,也要給城邑取個名字。

    按照從娥鉞部族那裡學來的曆法,這是夏季,是萬物欣欣向榮茁壯成長的季節,秋末寒霜之前播種下希望,在夏初溫暖之時收穫了喜悅。

    算起來這座城邑的雛形,便是去年建造的十三間房屋,那時候也是夏天。自然而然地,這座城邑的名字取名為夏。

    夏,陳健也寫在的陶板上,略微做了一些改動。

    族人習慣指著自己的鼻子稱呼自己,所以部族中為數不多的字中,自己的自,便是這麼寫,有點像鼻子,所以他造的這個夏自,上面仍然有個「自」,而下面的反折則變成了一把稷鐮正在割麥,引申意思是這個季節人們拿著鐮刀在收穫麥子。

    確定了這兩件很重要的事,剩下的也就順理成章地完成了,一切都和收穫的麥子有關。

    一百粒麥子排成一排,作為長度度量衡,取名為一尺,大約是三十多釐米,用繩子、棍子、陶片各做了一個一尺的基準度量衡。

    三尺為一步,十尺為一丈,也就是一千粒麥子的長度。

    正常來說,一兩這個單位也是和農作物息息相關的,以成年人一口能吃的植物種子作為一兩,但既然部族已經有了斤,而且開始和別的部族交流,那麼也就不需要改動了。

    按照壟溝的形狀,一根壟能夠收穫一麻袋麥穗稱之為一畝,大約正好是一千步,丈量之後,索性規定一壟寬、一千步長為一畝。而一壟大約是兩尺,算起來和陳健前世所用的畝也差不多,大約是六七百平方米。

    有意的或是無意的,族人的一切都被種植和麥子改變了,只是不管有意還是無意,族人都很容易接受,理所當然應該如此,並不會覺得莫名其妙。

    人有了姓,姬;城有了名,夏;長有了量,尺;方有了積,畝。

    加上陽關、商、河陰這些名字,陳健終於能夠在這個世界找到些曾經熟悉的名字。

    以後,或許還會更多,這些看似簡單的名字,確實族人不能理解的、一種莫名難忘的羈絆,順理成章的羈絆。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2:49
第124章 春種秋收

     收割與搶種之後,城邑逐漸熱鬧了起來,原本在山中的部族帶著全部的家當搬遷到城邑之中,開始接受這種新的生活方式。

    晝夜長短一致的那一天來臨的時候,夏城迎來了一場暴雨,好在之前鋪設的陶管和水渠將水全都排泄了出去,並無大礙。

    議事會大廳內,人們聽著雨滴落在茅草上的聲音,有些擔憂那些剛剛長出芽瓣不久的菽豆,擔心它們被雨水打落。

    偶爾響起一陣沉悶的雷聲,閃電劃破了漆黑的烏雲,將屋子內照的雪亮,映照出這些人不安的臉龐。

    陳健點燃了幾支羊油燭,在雷聲的間隙裡敲了敲木桌,示意眾人朝這邊看。

    這一次議事會大廳中的人要比以往多不少,不再是只有十五個人參與的關門會議,而是擠了將近四十個人。

    陳健用木炭在牆壁上隨便畫了一條線當做草河,又畫了幾個方塊作為城邑,以及三角形的山和「個」一樣的樹林。

    畫完了最後一筆,他回身道:「今天要說幾件事,一個是兩個曾經是野民的部族,在上次和山谷之戰中作為輔兵斬殺了不少隕星部族的頭顱,跟隨松延緩落星的衝擊,是立了功勛的。當初曾說過,立下功勛,便可以擁有國人的身份,我看這功勛是足夠的,他們已經用鮮血和生命證明了對祖先的忠誠,救贖了自己的罪刑。」

    那兩個野民部族的首領欣喜地看著陳健,他們之前並不知道,前幾天種完了菽豆後,陳健忽然派人叫他們來城邑。

    本以為又是征發徭役的事,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件天大的好事。

    只是他們明白議事會的規矩,在商量出結果之前,他們是沒有資格說話的。

    陳健衝著那兩個部族微微頷首,作為安慰,希望他們不要著急,同時也是一種示好。

    六個部族想都沒想就支持了陳健,另幾個部族想到陳健分給了自己部族一些土地,河陰城的荒地也需要求助陳健部族的奴隸幫助開墾,在猶豫了片刻後也都同意。

    那兩個部族的首領興奮地叫喊起來!

    國人野民,不只是名義上的地位不同,所承擔的義務和享受的權利也是實打實的不對等。成為國人後可以分戰利品,可以成為戰兵,可以少繳糧食,可以少服徭役……

    兩個首領走到了陳健身前,恭謹地低下頭,只敢看陳健的腳尖以示尊重和感謝,已然忘記了當初就是陳健將他們貶為野民的事。

    榆錢兒跟在陳健後面,捧出了兩根帶著青銅頭的權杖,替換了他們手中原本的純木質的權杖,示意城邑接納了他們。

    兩個首領接過權杖,剛想要直呼陳健的名字,這才想起來以後要稱呼城邑首領為「夏」,於是輕聲道:「姬夏,我們部族願意和你們部族同姓同心。」

    這麼說既是為了表示感謝,也是看到了槐花、松、石頭等部族和陳健聯繫在一起後獲得的好處,如今坊市每天都在交換大量的東西,而坊市中的貨物基本都是四族的。

    陳健同意他們以姬為姓,但為了區別分支,一個以部族的牛為氏、另一個以鹿為氏,姬姓牛氏、姬姓鹿氏,算作姬姓的兩個分支。

    兩個首領名正言順地進入了部族議事會,成為有否決權和議事權的首領,議事會的成員已經有十七人,陳健這邊完全掌握的有了八個,基本上不怎麼反對他的還有兩個。

    處理完這件事,他指著牆壁上簡單的地圖道:「我現在說下咱們城邑的現狀,有幾件事需要改變一下,大家商量一下。」

    「現在咱們有三座城。夏、河陰和陽關,商城還未建,等到過些天娥鉞部族的使者來了後,咱們兩城共同出人築建。」

    「夏城寬二百五十步,城牆高一步半,還需要再加高,等到一個月後就動工。」

    「河陰城寬七十步,只夠看管附近的土地;陽關寬七十步,高三步,有塔樓垛台,駐兵六十人,兩月一換,每個部族都要出人,那個有馬的部族已經和咱們結下仇恨,早晚要和他們打的。」

    「沿草河向下三百里,是娥鉞的城邑,松帶回的消息是他們有將近四五千人口,粟米充足。」

    「出陽關以北二百五十里左右,是有馬的部落,上次我去看過,人數不多,不過不知道附近還有沒有他們的親族。」

    「城邑向西,據紅魚說不再有強大的部族了,這個暫時不用擔心。草河南岸是否有別的部族,咱們並不知道。」

    他頓了一下,叫過榆錢兒道:「你給各個首領說下咱們這邊的人口土地。」

    榆錢兒在幾天前就按照陳健說的統計各個部族的人口,帶著弟弟妹妹們丈量了土地,早已彙總在一張樹皮上。

    經歷了蓋屋、交換之後的事,她的部族中的威望日高,自己也不再被人當成孩子。

    她深吸一口氣,看了一眼眾人,微笑道:「夏城中,國人兩千六百三十七人,嬰孩六百。各部族奴隸加起來一共九百,其中城邑直管二百。」

    「城邑外加上那些從山中遷出的部族一共十三個,一千六百餘人,分佈在夏城的下游和下游。」

    「這次收穫的麥子所有部族加起來一共是四十五萬斤,應充公三萬斤,其中我們四個部族應交兩萬斤,多交了兩萬斤,城邑公糧一共五萬斤。」

    「菽豆全部種在了原來的麥田上,一共是三千畝。」

    「我哥說,如果要保證城邑所有人明年都能吃上麥子,至少要留十三萬斤種子。每個部族單獨留出,上交倉房,防止你們都吃了將來不夠。按照部族中每個人留出三十斤種子,雨晴之後必須交齊。」

    「除此之外,城邑一共需要開墾六萬畝土地,今後儘量不要燒荒直接種。如今各個部族已經開墾出的土地有一萬三千畝,秋天之前每個部族要再至少開墾一千五百畝。」

    這些是她和陳健商量之後計算出的結果,四十五萬斤的糧食,看起來不少,但分到每個人身上,每個人也就一百斤,根本不夠吃,再留出來三十斤的種子,剩下的就更少了。

    為了防止各個部族不會分配,收穫後天天大餅面條、青黃不接時麩皮橡子的情況出現,也只能出面干預。

    而且這四十多萬斤糧食中,一大半都是四個部族的,其餘幾個部族至少在明年收穫前不敢反對陳健:以往他們還可以靠採集度日,如今城邑中聚集了幾千人,已經超越了採集所能容納的極限,只能選擇種植。

    各個部族的首領對於這個提議也沒有反對,他們之前沒有算計過,只是覺得堆放在倉庫中的糧食極多,可知道這些數字後才知道這些糧食撐不到明年。

    榆錢兒將各個部族應該上交的種子按照人口算出來,分發下去。

    分發完畢後,陳健道:「你們也都看到了,如今城邑的人口太多,很多事都需要調配。我既是城邑的首領,要找幾個人替我分擔這些事,我一個人管不過來,如果不是榆錢兒幫你們算過要留多少種子,你們也不知道,我說的可對?」

    「對,你一個人管不過來,應該分出一些人來幫你管。」

    陳健環顧四周道:「部族和城邑的事,無非就幾種:戰爭、種植、交換、建築、祭祀、人口……往下還有種麥、種豆、築城、挖渠、奴隸等等。各司其職,各管一方,總好過大家亂哄哄的自己來。」

    「掌管種植的,稱之為司農;掌管財貨的,稱之為司貨;掌管人口的,稱之為司徒;掌管建築的,稱之為司空;掌管法度條例的,稱之為司寇;掌管軍事的,稱之為司馬。此為六司。」

    「司馬、司徒、司農、司空,這四職暫時由我代管,日後等誰學的清楚了,便可委任,也算讓我輕省一些。榆錢兒一直是管坊市的,司貨一職由她來當,你們覺得如何?」

    眾人倒是沒有反對,問道:「榆錢兒掌管貨物,我們自是放心。只是司寇一職,誰來擔當?」

    「暫時選定的人是姬松,他一直管軍法鞭笞,山谷之戰又立下大功,少了手指左右殘廢,他來當我想你們也沒人比他功勞更大吧?」

    眾人不再說話,都知道上次山谷之戰的關鍵,這個位置算是眾人對松的感激和敬意,況且他以前一直是掌管軍法鞭笞的,倒也正好。

    陳健一人身兼四職,眾人也沒覺得有什麼問題,司農、司空這兩件事,別人也管不來,換了別人誰都不會信服。司馬掌管軍務,他是軍事首領,理所當然;司徒掌管調配人員,這也是城邑首領當初的權利,沒什麼可反對的。

    除了六司之外,陳健又讓眾人推選出了二十多名官員,規定了六司所能管轄的範圍。

    權利在名義上成為了金字塔,而不再是以前那種部族議事的扁平結構,這些選出的官員不是管理型的,而是負責傳授知識的,教人如何種地、如何訓練、如何煮飯、牧牛放羊等等,並且承諾日後的六司除了司馬一職,其餘的都從官員中推選。

    部族首領本身的權利也沒有過多削弱,只是有司寇專門管轄各個部族中做了錯事、違背了陶板誓言的人;但實際上那些專門負責管轄各個事物的官員會逐漸分開部族首領的聲望——至少怎麼種麥,族人會首先想到麥官,而不是去問首領。

    大部分首領也有這麼一個官員的職務,因為這些職務還能管到別的部族,所以他們很高興。他們能管別人的同時,別人也能管到他們,而他們跨部族管轄的範圍,也需要向六司負責。

    權利的集中能夠讓城邑更快的發展,即使現在還很混亂,肯定會有越權的事情發生,但任何事都不是一天之內做好的,總要有個習慣的過程。

    這些首領們都已經蒼老了,陳健為了是五年後、十年後,那些在學堂長大的孩子,能夠接受這種權力體系,他們才是部族的希望。

    六司中的人暫時沒有進入到議事會,需要時間來讓他們提升自己的威望,這樣反對聲才能減弱一些。

    這是一種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如同此時傾瀉的暴雨一樣,陣陣雷聲讓人清楚一切都在發生著變化。

    而那些如同春雨般潤物無聲的變化,則在不經意間悄然改變,人們逐漸接受,又逐漸感覺到其中的好處。

    比如雨停之後,腆著肚子的蘭草和狸貓舉行了昏禮,正式離開了姬族,成為石族的一員。

    陳健和族人們送給姐姐的嫁妝是一件木質的小桌子,一個小搖籃,一把梳子和一個從娥鉞部族換來的陶鑑——裝滿水後可以對著梳妝。

    兩族共同給兩人蓋了一間很小的屋子,只有睡覺的地方,以為吃飯要去部族吃,並不需要太大的空間——也算是變相的鼓勵部族解體成家庭,但只是感情上的家庭,而非私有制基礎的家庭。

    昏禮上,兩個人用剖開的葫蘆共飲了合巹酒,將剖開的葫蘆拴好後掛在了牆上,示意兩人合二為一。

    同時也是在告訴那些參加昏禮的人,這兩個人已經不再和別人睡了,不要來叨擾,也不能對著其中的人唱情歌了,這是一種宣告。

    人們送上了祝福,那些逐漸相處久了,對喜歡的異性和別人睡這件事逐漸產生了嫉妒之情的人在祝福中也帶著一種期待。

    這就是那種悄無聲息的改變,不只是好的,也有壞的。

    比如不久後,城邑發生了第一起傷人事件,一個男人希望女人只和自己睡,但女人拒絕了,這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打鬥,本來也是正常的事,但在打鬥中那個人動了刀劍,砍死了對方。從娥鉞部族回來的司寇姬松,執行了部族的第一場死刑,以警示其餘的人。

    又比如城邑中發生了第一起盜竊事件,有的部族在砍柴的時候,背走了別的部族砍下的木柴。以往每個部族周圍幾十里內沒有其餘的部族,也就很難發生這種事,而如今住在了一起,這種事終究難免。

    還有一個部族在使用奴隸的時候過於壓榨,他們部族管轄的奴隸爆發了一次反抗,屠戮之後,他們的死換來了其餘部族壓榨的減輕……

    總之,就在夏城之中,在種植之後,那種文明的幸福和痛苦接踵而來,不斷改變著族人的思維方式。

    從遊獵採集,到春種秋收,改變的不僅僅是吃什麼,還有生活的方式、權利的分配、思維的轉折。

    天地還是那片天地,但天地中頑強生存的人卻已改變。

    依靠著春種與秋收,逐漸將眼睛從與自然的抗爭上挪移開,將目光投向了更廣袤的天地,以及天地中生存的其餘城邑的人。

    種植,意味著奴隸有了價值、意味著戰爭可能獲利、意味著有足夠的貨物交換、意味著有脫產人口可以去琢磨文字、意味著有人在吃飽後可以仰望星空思索從何處來兮何所終。

    菽豆開花的時節,榆錢兒和陳健站在新加高的城牆上,眺望著遠方被群山遮擋的天空。榆錢兒的目光越過豆田,指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問道:「哥,山的那一邊是什麼?」

    「是海。」

    「海是什麼?」

    「是藍色的、落在地上的天。」

    「海有盡頭嗎?太陽的家在海上嗎?」

    「沒有盡頭。」

    「那海邊有人嗎?」

    「有吧。世界……不是只有這麼一條草河。城邑……也並非只有一座夏城。」

    第二卷,春種秋收(完)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2:49
第125章 法度

     新曆七月初七,草河南岸,河陰城。

    一個月前部族啟用了新的曆法,從娥鉞部族學來的能夠區分春夏秋冬的八節氣曆法,棄用了月圓為初一的計日方式,改為和那東邊大部分部族一樣的月湮為初一、月圓為十五的算法。

    七月七在東邊的那些部族中是個特殊的日子,沒有什麼神話,只是單純的是娥鉞母親用柞蠶絲織出第一張絲絹的日子,從那之後這一天成為了女人的節日,她們期待著能夠擁有和娥母一樣巧的雙手。

    隨著夏城和娥城之間的交流,這個日子也隨著絲絹流傳到夏城女人的耳中,女人盼著有一雙巧手,男人在這個時代更喜歡手巧一些能做活的女人,美還沒有異化為單純的五官身材。

    河陰城中的女人們在忙著搟皮,自從上次在狸貓和蘭草的昏禮上吃過那種被稱作餃子的食物後一直唸唸不忘。

    今天也算是個好日子,夏城裡派出船隻給河陰城駐守的人送來了兩袋篩去了麩皮的麵粉,還有一些女人用麵粉捏出的、包裹著楓糖和蜜的糖包。每一個捏的都很小巧,據說捏的最好的就會得到如同娥母一樣巧的手。

    狼皮和幾個人蹲在城外的葫蘆架下看著天上的銀河,看了半天悻悻道:「健說今晚上蹲在葫蘆架下能看到天上的男女親嘴,我怎麼看不到?」

    幾個人仰的脖子都酸了,眼睛乾乾的有些發澀,直到天上湧起了雲彩遮住了星河,這才歪著脖子休息。

    忽然間城門口的兩條狼崽子嗚嗚地叫了起來,幾個人立刻拿起了武器衝了出去,狼皮興奮地說道:「今天再殺兩頭鹿,明天去榆錢兒妹子那換粟米酒喝。

    河陰城附近只有六百畝的公田種植了菽豆,他們就是為了看管這些田地的,分了兩條狼崽子,好幾次鹿群靠近的時候就會嚎叫。在白天部族分的任務完成之後,便可以自由狩獵或是繼續開墾,多出的部分能從坊市換來很多好玩意。

    幾個人想到從娥城換來的粟米酒的味道,也都興致勃勃,若是快的話,一會兒就能乘船回去換,喝著粟米酒吃著餃子,真是一種享受。

    衝出了壕溝,解開了狼崽子脖子上的繩索,可狼崽子卻沒有朝豆田的方向跑去,而是衝向了南邊。

    夜幕下,幾個踉踉蹌蹌的黑影搖搖晃晃地朝著這邊跑來,聽到狼崽子的叫聲後,驚叫了一聲,慌不擇路地亂竄,還有個人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緊緊地護住自己的喉嚨。

    狼皮也吃了一驚,草河南岸除了城邑中人再無人來過,見對方人不多,吹了聲口哨,幾個平日和他一起當斥候的族人立刻分成兩三人一組,包抄了過去。

    狼崽子們素知這時候賣力一會兒準有肉吃,衝過去撲倒了一人,卻沒有下嘴,畢竟這不是鹿,等著主人的命令。

    那幾個人見跑不過,只好蹲在了地上,一個勁兒地在叫喊著什麼。

    狼皮一聽覺得耳熟,似乎是娥鉞部族的語言,他多少能聽懂一點,似乎再喊不要殺他們之類。

    一共九個人,一個人腿上有血,靠近後一股酸汗的味道,直衝鼻子。有人穿著絲絹,有人穿著樹皮,披頭散髮,衣衫碎裂,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一蹲下一個人怎麼也起不來了,捂著心口倒在了地上,已然死了。

    「帶回去,派船去通知健,再讓松也跟來,他能聽懂娥鉞部族的話。」

    兩個人抬著那個已經累死的,剩下的人將八個人驅趕回了河陰城,正巧餃子出鍋,那八個人盯著陶碗中的餃子,不停地吞嚥口水。

    那個穿著絲絹的人狠了狠心,從懷裡掏出了一塊潔白的玉玨,遞給了狼皮,示意想要換一點吃的。

    狼皮一把奪過玉玨,仔細看了看,心想這些人是從哪來的?要是娥鉞部族的人,給他們吃點東西也沒什麼。

    收下了玉玨,送過去一些吃的,那幾個人狼吞虎嚥地吃著,什麼都不管不顧。

    等陳健和松等人來到的時候,這八個人又死了一個,或許是餓的久了一下子吃了這麼多撐死了。

    狼皮將手中的玉玨拿給陳健,一努嘴小聲道:「那個人的,用來換吃的。」

    陳健端詳著那枚玉玨,做工精緻,玉質和娥鉞送給自己當信物的那塊基本一樣,看起來應該是在同一處採集到的。

    東邊的幾個部族已經出現了貧富分化解體為家庭,從這幾個人的衣著來看,顯然有貧有富。

    擁有玉玨的人在部族中的地位應該不低,甚至可能是根正苗紅的統治階級,怎麼可能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活著的七個人躲在角落裡,低著頭不敢抬頭,外面的狼崽子一叫,他們就會瑟縮顫抖,兩個人的胳膊上滿是膿血,似乎是被撕咬的。

    這幾個人雖然虛弱,卻能看出他們都很強壯,肯定不是被狼群襲擊的。

    松小聲道:「我在娥城不曾見過這個人,娥鉞身邊的幾個人我都見過,沒有他。這種玉玨只有幾個人有,聽說是當初他們遷徙之前從華城帶來的,附近是沒有這種玉石的。」

    陳健拿著玉玨走到那個穿著絲衣的人面前,讓松問道:「這是你的?」

    那人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說,已經換了吃的,這曾經是他的,現在是咱們的。」

    「問他聽過娥鉞、數九這些人沒有?是不是從娥城來的?」

    那個人聽到娥鉞和數九的名字,不等松轉達,眼神中露出了神采,嘀嘀咕咕地說了一堆。

    「他說……他認得娥鉞和數九,好像是在華城一起長大的,華死後這些人就隨著部族離開了,以後再沒見過。他懇求咱們送他去找娥鉞。」

    陳健楞了一瞬,眼前這個人不是娥鉞部族的,而是別的部族的。

    看年紀大約三十多歲,難道說這個部族被蠻族滅族了?只有這幾個人逃出來了?

    他又問了幾句,可那個人便不再說話,只是不斷地懇請陳健能夠送他去娥鉞的部族,並且又掏出了一枚刻著弦槽的、正面刻著花紋的扳指,不住地重複這些話,並不回答陳健的問題。

    陳健收下了扳指,看了一會,越發覺得此人古怪。

    這個人既然出現在這裡,那麼和自己部族就息息相關了,萬一真是南邊還有蠻族可就有些麻煩了,但看這個人的態度似乎又不像,如果真是被蠻族滅族了,早已經講訴自己部族的事了,怎麼說陳健也是束著頭髮的,這點認同感還是有的。

    「給他們找個屋子,讓他們睡下,晚上看好他們,不要讓他們跑了。」

    「送他們去娥鉞那裡嗎?」

    「再說。」

    狼皮將這幾個人帶走,陳健坐在院子裡沉思了一陣,回身道:「去個人回城,明日各族先不要乘船過河來河陰開墾土地。讓白馬帶十個小隊的戰兵連夜過來,讓榆錢兒準備一船羽箭,連夜送來,再讓她連夜準備一些出征的事。」

    他掏出一枚銅符交給那個人,只是傳話的話,他知道妹妹是不可能給任何人東西的,要麼自己親自去,要麼有自己的銅符。

    狼皮安排下那些人後,跑來問道:「會不會是數九說的西戎?東夷南蠻離咱們太遠,也就他們說的西戎了。」

    「不像。倒像是……」

    他想了一下,覺得不知道該怎麼跟狼皮解釋什麼叫「權力鬥爭的失敗者」這個詞彙,部族的金字塔權利體系剛剛建立,這些人還沒有體會過血雨腥風。他們連對數九說的華死後下毒、暗殺、拉攏之類的事都不甚明白。

    他覺得這是個機會,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想的那樣,那個部族出現了內亂,如果距離在五天之內的話,自己完全可以抓住機會擴張自己的實力,至少也能抓不少的奴隸。

    沉思了一陣,決定第二天繼續審問那個人,總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第二天那個人仍然不說發生了什麼事,就是懇求陳健送他去娥鉞的城邑。

    就在準備改變策略旁敲側擊的時候,外面響起了一陣尖銳的笛哨聲,還有一陣陣狼崽子的叫聲,那幾個人彷彿是聽到了什麼可怕的事,嚇得一句話都不敢說。

    爬上不高的城牆,遠處跑來了大約四五十人,牽著幾條狼,頭髮和自己一樣也是束著的,但不是娥鉞部族那種雷巾,而是只用絲條挽在一起。

    那幾個人在距離城邑百步之外,便不再前進,一個人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空著手來到了城邑下。

    來的人年紀不大,看起來也就十六七歲,身高臂長,極為強壯,腰間也掛著一枚玉玨。

    他在城下呼喊了幾句,松道:「他問,咱們是不是當年華城的親族?」

    陳健厚著臉皮道:「你就說是。」

    下面那人興奮地問道:「可曾見過幾個人逃來?若是見到了,懇請交出來,我們部族願意用五十頭羊來換。」

    陳健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那幾個人是什麼來頭?」

    「只是幾個挖礦的礦奴。」

    「礦奴如何值得五十頭羊?五十頭羊可以換二十個奴隸了。」

    下面那人楞了一下,低頭似在回憶什麼,抬頭後堅定地說道:「我哥說了,值五十頭羊的不是那些礦奴,而是部族的法度。他若跑了,不受懲罰,部族的其餘人也會效仿,部族就會亂掉,法度也就不能稱之為法度。」

    「用五十頭羊換部族法度的嚴明,以警示那些妄圖違背法度的人,絕不是幾頭羊能夠衡量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2:49
第126章 兒子和兄弟

     聞得城下之人的言語,陳健略微驚詫,便問道:「你哥多大?」

    「比我早生兩年。」

    下面那人也就和陳健差不多大,他哥只比他大兩歲,看來也就不到二十,能說出上面那番話,做個合格的首領綽綽有餘。

    城下那人也覺得古怪,他離開城邑之前,也曾問過剛剛成為首領的哥哥,若是那幾個人逃到了別的城邑,用五十頭羊換未免不值,他哥當時的回答他聽懂,可現在竟然在別人嘴中聽到了自己曾問出的問題,不由驚奇。

    城上陳健考慮了片刻,說道:「既是同為華族苗裔,我們部族定要招待,還請入城同飲甘醴。」

    「你們部族也在華城待過?你們姓什麼?」

    這話一問,陳健就有點臉紅,自己等於是扯了一張皮掛在臉上,實際上華城建立的時候,自己部族還在茹毛飲血呢。

    姓在這個時代是一種出身和榮耀,象徵著祖先的功績或是封地,只是如今姬這個姓連正統的華族苗裔都算不上,只是文化圈的邊緣,這個姓更是在大河兩岸的部族中默默無聞。

    果不其然,在陳健說出自己部族的姓氏後,下面那人奇道:「姬?這個姓氏我可不曾聽過。我叫衛西,我們部族當年隨華征戰西戎有功,衛守大河,封姓衛,你可聽過?」

    衛西說起部族姓氏的時候,聲音極大,看來是個很有名望的部族,陳健也不好說沒聽過,只好點頭。

    雖然沒聽過姬這個姓,衛西卻也沒有太過奇怪,當初在華城的時候,各個部族的姓氏分為兩種。

    一種是部族本身的姓氏,另一種則是因功而封的姓氏,前者大多是臣服於華粟同盟的部族,後者則是同盟的基本盤。

    雖然部族同盟已經分崩離析,但在一些邊遠之地餘威猶存,文化影響更是深重,尤其是衛西看到河陰城附近田地裡種植的菽豆後,便不再多想。

    陳健叫人放下了吊橋,衛西也讓跟在身邊的族人將弓箭下了弦,畢竟初生牛犢不怕虎,城上的人也沒露出什麼惡意,看起來束著頭髮,並不擔心,相反還覺得自己要是不敢入城倒叫城上的人小覷了自己,低看了衛姓的勇猛。

    況且,他有部族做堅實的後盾,自己部族不是別的部族敢於隨便招惹的,這就是強者的自信。

    他率先走上了吊橋,看著這座不足百步寬的小城,心中多少有些不屑,這個部族看起來很弱小,人口竟然只有數百。

    「若是那些奴隸在這,羊是要給的,但給過之後不妨告訴哥哥前來讓他們臣服納貢。」

    分清楚了承諾和承諾之後該做的事,暗暗觀察著自己看到的一切。

    陳健與衛西會面之後,讓狼皮將衛西送到夏城,先讓他們休息,自己一會就回去,讓族人準備食物和酒水。

    送走了衛西,陳健來到關押那七個人的小屋,關上門後只留下了松一個人跟在自己旁邊。

    那個穿著絲衣的人忍不住看著陳健,似乎想要問什麼卻欲言又止。

    陳健直接問道:「你們部族的人來找你了,用五十頭羊來換,你是挖礦的礦奴?若是這樣,我也只好將你送還回去。隨便收留別人的奴隸,與偷竊別人無異。」

    那人急忙搖頭道:「我不是礦奴,你也看到了我的玉玨,礦奴哪裡會有這些東西?」

    陳健聯想到之前衛西的話,問道:「你們首領死了?」

    那人一愣,以為是外面的人和陳健說了什麼,急道:「不錯,我哥死了,首領本該是我當,他尚不滿二十,如何能統領幾千人?我本意輔佐,但他卻一改我哥哥當首領時的法度,族中老人多有不滿,這麼下去部族遲早毀滅。」

    「五十頭羊……不算多。你若助我奪回首領之位,莫說五十頭羊,就是五百頭我也可以給你。甚至還可以給你們糧食、奴隸,這些都可以商量。」

    陳健笑道:「你們族人不會反對嗎?」

    「我若成了首領,誰敢反對?族中如今多有不滿,你出兵送我回去,兵到城下,自然有人放下吊橋,砍下那人的頭顱,無需征戰。」

    他說到這裡,似乎想到了自己借兵回去後的場景,興奮道:「我可以每年都獻一些禮物給你們部族,粟米、羊、銅什麼都行!五百頭羊,真的不算什麼。」

    陳健佯裝詫異地問道:「這麼多?你們部族能真能拿得出來?」

    「當然能拿得出,征戰西戎,掠回奴隸牛羊數千,便是不徵用族人的,只用部族公有之物也拿得出來。」

    陳健笑了笑不再多問,轉過身,皺眉思索著。

    眼前這人就屬於那種只要讓他有權利,他可以管你叫爹的人,這是人之常情,大部分人都會這麼選擇。

    只是權力鬥爭的失敗者總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的失敗是偶然的,自己的支持者很多,似乎只要再多一點運氣,就能勝利。

    但錯覺就是錯覺,世界是變化的,成為喪家犬之後,那些曾經的支持者也會變為反對者,而且這也不僅僅是運氣的問題。

    新老交替、權力交接、甚至可能打破了部族推舉出現了父死子繼的情況,沒有不滿和反對是不可能的。

    陳健昨晚上本來想的是撿便宜,要是兩方內鬥,兩敗俱傷,自己可以抓緊時間出兵劫掠一筆,壯大部族。

    可現在來看,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那個部族的首領把自己的親弟弟都派出來追逐,而且還帶了幾十人,也並沒有太焦急,顯然城內的情況已經安穩下來。

    或許還有些不滿和裂痕,可這時候要是自己出兵,估計對面的首領能夠笑醒,正愁沒有外力來轉移矛盾呢。

    自己現在出兵就等於去當個強力粘合劑,將對面部族的裂痕彌補好,將內部矛盾轉移到對外戰爭上。

    從這個人張口就五百頭羊上來看,那個部族很富庶,而且慣於征戰,奴隸極多。

    衛西提出用五十頭羊來換證明對方首領根本沒把他這個叔叔放在眼裡——五十頭羊看似不少,那是對交換奴隸而言的;五十頭羊對整個部族的權利而言,簡直就是一種侮辱,這個人已經對權利交接不構成威脅了,抓回來他就是為了殺雞儆猴,

    陳健不會傻呵呵的真去相信什麼只要自己帶兵一到,對方就城門打開簞食壺漿。

    之前這個人想要讓陳佳送他去找娥鉞,看來也是覺得自己和娥鉞相識,對方或許能夠出兵幫忙。

    想到這,他問松道:「娥鉞有兒子嗎?」

    「有,數九給他生了三個,另外兩個妻子也有兒子。」

    「他兒子可在部族中管轄事物?」

    「管,而且地位不低,軍隊、糧食、祭祀這些他的兒子都有管到。」

    「娥鉞有兄弟嗎?」

    「有,但只管建造之類,軍、糧、貨都沒有管。」

    陳建點點頭,心中有了決斷,推開門帶著松出去了,根本不管後面那個人的叫喊。

    現在夏城和娥城之間的關係很微妙:任何大規模的軍事調動,都需要兩族協商,擔心自己打別人的時候,對方在背後捅刀子。

    而且現在看來,只怕將這個人送到娥鉞那裡,對方肯定不可能出兵,他應該不會想給自己的兄弟做個榜樣等將來兒子接班的時候,兄弟們有學有樣。

    如今不妨將球踢回到娥鉞那裡,順便也趁此機會詢問下娥鉞對這個部族的看法,要是娥鉞想要趁亂撈一筆,自然會和自己商量。

    叫來幾個族人,讓他們把那六個不穿絲衣的綁起來,讓松把玉玨還給了那個穿絲衣的,順便找了一套從娥鉞部族換來的絲綢衣衫給那個人換上,叫了女奴來給那個人梳好頭髮,送來了皂和水讓他梳洗。

    那人不明所以,以為陳健已經同意了,欣喜若狂,換上衣衫梳起頭髮後,氣度比起昨晚大不相同,已經從懇求流涕變為談笑風生。

    「準備船隻,回夏城。」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2:50
第127章 六藝

     衛西比陳健早登船了一個多時辰,在碼頭上乘坐樺皮船之前,對於陳健的部族還有些輕視,可當樹皮船越過草河的波濤看到對岸夏城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指著那加高後的城牆問陪同的人道:「那也是你們的城邑?」

    「對,那是夏城。」

    草河不算太寬闊,比起他自小見慣的大河要窄的多,當秋水時至,大河波濤淼淼不見對岸,草河終究是條小河,少了分磅礴奔騰的氣勢。

    可小河上並非沒有風景,聳立在岸邊的懸崖上的轉動的風車即便很遠也能看的清楚,不如自然的壯闊,卻多出了人的氣息。

    他不知道那轉動的風車是什麼,卻也沒有多問,摸著樺皮船跟身邊的族人道:「這船和咱們的不一樣。」

    「是啊,這船很窄,在大河中是航行不了的,會被浪打翻。還是吹起的羊皮更好。」

    身邊的族人立刻做出了對比,想要找到自己部族更強盛的證明,這種窄小尖長的船的確不適合大河的波濤,在這裡卻平穩的很。

    快要靠近碼頭的時候,岸上傳來了一聲哨子,跟在身邊陪同的人解釋道:「砍了樹木順流而下,可能會把船撞翻撞碎,哨子聲是在告訴咱們可以靠岸。」

    說話間,撐船划槳的人調轉了船頭,跟在一艘從上游下來的裝滿了礦石的小船。

    衛西指著遠處的河岸道:「那裡就能靠岸。」

    「那裡不行。」

    「為什麼?」

    「姬夏不准,這是規矩。」

    規矩,就是衛西理解的法度,他知道法度的意義,不再作聲,只是覺得很奇怪。

    實際上規矩之外,還有別的原因。那些看似平靜的水面下都是些大石頭和插到水底的尖木棍,稍有不慎就可能掛住船隻,河面下到處都是碎石頭和尖木棍,這是為了防止有人乘船攻城,只能從碼頭上岸。

    岸邊傳來了一聲牛叫,奴隸們正在匆忙地卸船上的礦石,裝在牛車上運往銅窯,這一小段路已經被夯實,上面鋪著石子和黃土,就算下雨也不會太過泥濘。

    衛西盯著牛車看了許久,直到一頭牛拉著裝滿了礦石的車開始走動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驚問道:「這……這是什麼東西?牛竟然可以裝這麼多礦石?」

    陪同的人自豪地說道:「這是牛車,你們部族沒有吧?」

    衛西皺眉道:「我們部族牛很多,奴隸更多,倒也用不到。」

    話是這樣說,可他心裡很清楚,要是有的話,自己部族當然會用得到,況且牛背也抗不了這麼多,這倒是個稀奇的東西,回去後要告訴哥哥才是。縱然奴隸很多,可有了這東西,省出奴隸來做別的當然更好。

    幾艘船又等了一陣,那幾艘運送礦石的總算離開了,小船靠岸的時候,崖頂上的風車正在把幾袋麥子吊上去,沿著繩索下來的還有一些磨好的麵粉。

    一個腦後包著麻布巾的粗壯女人,將袖口挽起,渾身都是白色的麵粉,壯碩的如同男人,手裡提著半口袋麵粉,在那扯著嗓子喊:「第七個,第七個是哪個部族?輪到你們了,快一些!」

    等在那裡的幾個人急忙扛著麻袋跑過去,交上去陶環,紛紛嚷道:「讓姬夏再做幾個風車嘛,根本不夠用,從早晨排到現在,大不了我們部族多出幾個人就是。」

    雖然語氣中有些不滿,可是一點都不敢耽擱,幫著前面的部族把麵粉背走,匆匆將淘洗乾淨後的麥子放上去。

    衛西聽不懂那些人在嘟囔什麼,可是卻發現這道可以運送麻袋的繩索根本不需要人拉,而是很輕鬆地就將一麻袋麥子拽了上去。

    「這也沒什麼,奴隸們也能幹,我們部族奴隸很多,無非就是省了十幾個奴隸罷了。」他自顧自地說了一句,心裡卻在暗暗算著從牛車到風車,剛剛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這個部族的人就省了將近五十個奴隸,幾乎和他個人擁有的奴隸差不多了。

    踏上岸,隨行的人先帶著陳健的信物去找榆錢兒,剩下的人則送這些人前往驛館。

    整齊排列的屋子是用黃土夯成的牆壁,每一個屋子幾乎都是一樣大,屋簷下曬著魚乾或是一些亂七八糟的草藥。

    最讓衛西感到詫異的是每個屋子的牆壁上都用白色的石灰粉末刷著一個古怪的扭曲的圖畫,比如離他最近的一間屋子上畫著一個「魚」,而旁邊就掛著一條魚。

    每個牆壁上畫的東西都不一樣,但每個牆壁上畫的東西一眼就能看出來是什麼,即便有些暫時看不出來,轉頭一看旁邊的實物便知道那是什麼了。

    從夏至後,所有的牆壁上都畫滿了文字,陳健力求每個族人都能看明白,而這些字也是族人共同創造的,有人畫出來後,就先拿給族人看,族人看的明白了,便定下來這個字該怎麼寫,刷到牆壁上,即便不認識也要混個眼熟。

    其中大部分都是紅魚畫出的,她以前是部族的祭司,畫過很多圖畫,比起別人更有優勢。每寫出一個讓眾人都認可的字,便可以從公產中得到一些獎勵。

    靠近河岸的都是些常見的東西,魚、羊、網、舟等等,每個月都會抽查各個部族中的年輕人,不用會寫,能認出來就行,如果認不出來,部族是要被罰糧食的。

    幾個部族本來有些不滿,可坊市交換的木牌上也逐漸用文字書寫,無奈之下幾個部族的下一任首領繼承人都要抽出時間來學這些鬼畫符。

    衛西看了幾行,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讚賞,這不是有更多的奴隸能替代的,而且即便他沒來過這個部族,可是有些文字還是一眼就知道那是什麼,看幾遍自己就能用木棍畫出來,的確是個很好的東西。

    去驛館的路上,幾個很小的女孩子正在那玩編花繩,而在一幢僅次於祭堂的大屋子外,幾個大一點的孩子正在那抹眼淚,幾個稍微大的孩子正在用木棍敲他們的手心,一邊敲還在一邊嘀咕著什麼。

    衛西看到這一幕,微微笑了,響起自己小時候不敢騎牛,父親也是用小棍敲自己的手;稍微大些,拉不開弓,打手心的小棍也隨著自己長大……如今父親沒了,哥哥成了首領,再沒人打自己的手心了。

    他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就像很久前每次父親打完自己之後那樣,莫名地心中一酸,真想閉著眼睛去感受下那種被打手心後酸麻的感覺。

    許久,他嘆了口氣,輕輕拭去了眼角的一點潮濕,睜開眼強笑道:「那幾個孩子在念叨什麼呢?」

    隨行的人側耳聽了一會道:「四九三十六,五九四十五,六九五十四……」

    「這是什麼?」

    「孩子們學的,姬夏編的口訣,這個月好像就是背這些,背不會的部族也要罰糧食。」

    「哈哈哈,背這些?你們部族倒是很奇怪,不過和我們部族有些像。我們是拉不開弓的孩子要罰粟米,要打手心,你們卻要念這些?」

    「他們也要學箭術、鬥劍、捏陶、舉石頭、割麥的。這個月只學這個口訣,再笨的孩子也會的,有很多時間去學射箭鬥劍的。」

    說完他指著學堂牆壁上一行他根本不認得卻已經能背出的很複雜的字說道:「勞作、戈矛、數形、紀律、文字、歌詠,國人六藝。孩子們總比我們強,我們是不會啦,老了。」

    六藝之中,衛西基本瞭解,只是不懂紀律是什麼,詢問了一句,那人指著學堂外一群十一二歲的孩子道:「那就是紀律。」

    循聲看去,這些孩子們排成幾列,手中捏著一根和他們差不多長的木棍。

    幾個在戰場上受傷殘疾的族人頭上帶著很漂亮的皮帽,即便天很熱也舍不得摘下來,這是榮譽,也是他們活著的價值,至少他們對部族還有用,而不是只能吃飯不能干活的人。

    他們用殘疾的手捏著棍子,用斷掉的腿撐著身體,用倒提的戈矛敲打幾個不聽話的孩子,口中吹著陶哨,旁邊有人敲鼓,讓孩子們學習前進、轉彎、轉向等基本動作。

    「這不就是軍陣嗎?軍陣就是紀律?」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心中暗暗吃驚,若是這麼練下去,等幾年後這些孩子長大,放在戰場上定時一把好手。他雖然年紀不大,可也跟隨父兄征戰過幾次,深知軍陣的可怕。

    西邊的蠻族很勇猛,可真要打起來總是輸,交手幾次後那些蠻族不是不想學軍陣,可總是學不好。

    看著學堂附近的十幾個人,他有些奇怪地問道:「這些人平日不用幹活嗎?」

    「他們就是在幹活啊。姬夏說這也是一種幹活,幹活不一定非要用手,用腦袋也是干活啊。」

    「這可比在土地裡輕省的多,豈不是誰都想幹這個?」

    「那也要能幹啊,就這麼多人,總要比別人強才能幹這個活。第一批最好了,他們平時有時間琢磨這些事,其餘人的還要幹活,只有在幹完活後才能琢磨,學堂倒是還缺人,可是等了這麼久也沒幾個通過的。」

    他一努嘴,小聲道:「看到牆角那個沒有?他都快瘋了,別人墾地累了後都是和女人對唱情歌或是躺下休息,他墾地到歇工的時候,就蹲在牆角算數形。這都好多天了,那些學堂裡不用墾地的都是算出來的,他還沒算出來呢,我倒盼著他快點算出來。」

    「什麼數形?」

    「誰知道呢?姬夏出的問題,古怪的緊,好像是一個漏水的陶罐,一邊漏水一邊往裡裝水,多久什麼時候能裝滿。」

    衛西笑道:「是夠古怪的,這陶罐若是漏水,扔掉便是,怎麼還要裝水?你們部族缺陶罐?」

    隨行的人笑道:「哪裡會缺陶罐,原本一個陶罐能換不少東西,現在也就能換小半罐糧食,我估摸著明年連半罐都換不上了,娥鉞部族的黑陶比我們的好,薄的彷彿蛋殼一樣,和他們又換不到東西,反倒是不少部族去換他們的黑陶。陶官橡子這些天愁得都睡不著了,那天睡著覺,他忽然坐起來喊了句:我會了!隨後又躺下呼呼打鼾,當時我正和白馬下五子棋,給我嚇了一跳,第二天問他,他根本都不知道。」

    說著自己都笑了起來,衛西也搖搖頭,回頭看了看牆壁上的字、背誦乘法表的孩子和那個聳立在山頂的風車,撓頭道:「真是個古怪的城邑。」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2:50
第128章 不想長大

     進步的文明總是相似的,蠻荒的文明卻各各自不同的畸變。

    因為這種相似,衛西在城邑的古怪中找到了自己城邑的影子。

    常備的軍隊、分開的公產族產、徵收的糧食、暴力代替說教、法度規定了權利和義務、各司其職的權利分配……

    種種這些,雖然表面上看上去有很多不同,但就如同黃牛和花牛一樣,都是牛,只是毛色不同。

    國家一直是統治階級的工具,對於夏城而言,城中的兩千多人是統治階級,而近千人的奴隸和散居村落之外的野民則是被統治階級,不可能指望他們自發地為城邑而戰、也不可能指望他們自願繳納賦稅履行義務;於是常備軍出現了、律法出現了。而為了維護律法,新的暴力機關和執行機構也隨之而來。

    一千人的奴隸不是一個部族所能掌控的,因此常備軍成為了鎮壓統治的必要存在;為了維護常備軍,賦稅不可或缺;為了保證徵稅,一些脫產人員正式成為統治階級中的特殊存在。

    無論是衛西、娥鉞還是陳健的部族,都一樣。

    首領對于氏族制度那種自由的、自願的尊敬,已不再滿足,即便他們可以獲得。

    他們超脫了血緣氏族,不再僅僅代表血緣親人的利益,而是代表著整個城邑國度中統治階級的利益,所以用暴力和律法來取得新的、不同于氏族制度下的尊敬。

    表面上每個族人不是在尊重權利,只是在遵循尊重律法,可律法又是什麼呢?

    當律法規矩出現之後,姬松不是首領,卻在懲罰族人這件事上擁有了比氏族首領更大的權威。

    這種權威和以往完全不同,不再是族人的信服和自然的尊敬,而是依託著城邑的軍隊、賦稅等暴力機關的超脫自然社會的存在。

    氏族長大了,總要長成方國,有人不想長大,卻也阻止不了。

    衛西自然不會想這麼多,也不可能明白這些,他只是本能地感覺到了兩個城邑之間的相似之處,心中對於這個部族的輕視之心逐漸消散。

    不是因為看到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可以代替奴隸的工具,而是看到了內在的、和自己部族相似的、用法度支撐的制度。

    「這個姬夏的辦法和哥哥很像,年紀卻比哥哥還小。」

    心中想著,回身詢問陪同的人道:「姬夏什麼時候回來?」

    「很快了,你們可以去屋子裡睡一會,或是吃些東西,昨天新換來的粟米酒。」

    「不了,我在城邑裡走一走看一看。」

    「好的,但是那邊不能去。」

    那人伸出手指著城邑外一處正在冒著濃煙的地方,衛西笑道:「我們部族的那裡也不是別人可以去的,我知道。」

    他轉過頭,沿著城邑中的石子路隨意地走著,果真沒有將目光再投向那處冒著濃煙的地方,只是好奇地詢問著很多他不懂的新奇玩意。

    一個多時辰之後,陳健終於從河陰城趕來,身後還跟著幾個眼睛被矇住的人。

    衛西看到了那幾個熟悉的人,唯獨沒看到自己的叔叔,笑著迎上去道:「這就是我們要找的礦奴,你們既然抓到了,很快我們就會把五十頭羊送過來。只是……還有一個呢?」

    「那個人我們也遇到了,但他身上帶著玉玨,並不是礦奴。」

    「他是,只是還沒來得及摘去玉玨他就逃走了。請把這個人還給我們部族。」

    陳健舉起那隻玉扳指道:「在你來之前,他將這個給了我,求我送他到娥鉞部族中,我已經答應了。之後你才來到我們部族,一共九個人,每個人值六頭羊,比起這個扳指,我更想要這六頭羊,可我更想信守承諾。」

    衛西有些不知所措,在想如果自己遇到這樣的事,或許也會這麼做,這個叫姬夏的人很守諾言,可是哥哥讓自己辦的事該怎麼辦呢?

    「這樣吧,我將他送到娥鉞部族裡,你再和娥鉞的部族談,你看可以嗎?」

    他點點頭道:「那就這樣吧,那幾個礦奴先放在你們城邑可以嗎?等我回來後帶走他們,我可以把我的玉玨給你,等我們把羊送來的時候你再給我。」

    「哈哈哈,大可不必,我信得過。娥鉞你見過嗎?」

    「沒有,但是知道這個姓氏,很有名望的部族。」

    他指著自己頭上帶著的絲帶,笑著給出了答案,每一個穿著絲綢的部族當然都知道這個姓氏。有句話他沒說,那就是比起姬姓來說,娥姓可要有名氣的多啦。

    陳健叫來了幾個族人,拿著自己的信物交到他們手裡道:「你們現在就乘船去娥城,告訴娥鉞盡快出發,在商城見面。說兩件事,一件就是衛西部族的事,另一件就是已經立秋了,北邊有馬的部族可能要開始割草曬乾準備過冬了。」

    幾個族人拿到信物後重複了一遍,以確保自己沒有聽錯,陳健點頭後幾人才去找榆錢兒要食物和船隻。

    榆錢兒從屋子裡跑出來喊道:「哥,你要去商城?」

    「對啊,你留在城裡,咱們也要割乾草了,你要安排些人手。」

    「我知道,昨天就算好了。你去商城的話,和你商量點事。」

    她衝著陳健眨了眨眼睛,陳健衝著衛西歉意地說道:「我妹妹。我和她說點事。」

    走到角落了,榆錢兒小聲道:「哥,咱們暫時不能和娥鉞他們交換了。酒你不准釀,暫時糧食不夠、他們的黑陶又那麼好,他們也學會了用乾草裝筐的辦法,還有牛車,運過來碎不了;還有玉啊、牛角啊之類的。青銅不換,糧食不夠,牛車做的慢……咱們能換的只有鹽,可鹽又吃不了多少,再這麼換下去,咱們城邑就只能往外換吃的了,那可不行。」

    「那你說怎麼辦?」

    「不換唄。等咱們有了再換,暫時不准他們的商人來咱們城邑行不行?要不就讓經過商城的商人都交一些糧食?」

    「那他們交的糧食從哪來的呢?還不是加到了換的東西里?到頭來就等於咱們收自己人的糧食,變相地把十五斤收一變成了十四斤收一或者更多。」

    榆錢兒笑道:「我早就想到了,也和紅魚商量過,她說這樣他們的黑陶不就要換更多的糧食了嗎?這樣那幾個部族的人不就換不起了,只能換橡子燒的陶。還有那些玉啊什麼的都一樣,她說我要是直接不准族人換,族人會討厭我,娥鉞那邊也說不過去。」

    陳健也跟著笑了起來,榆錢兒拽著他的手搖晃道:「到底行不行啊?」

    「不行。一切照舊,該怎麼換就怎麼換。咱們因為剛剛種植,糧食不足,奴隸不多,但是眼睛看的遠些嘛,我這次去除了那兩件,真的還就準備和娥鉞商量交換的事,但和你說的完全相反。」

    「什麼意思?」

    「我要和他盟誓,兩族之間經過商城的貨物永遠不准收過路的稅。你說他能同意嗎?」

    「他肯定同意啊,咱們現在能換的東西其實並不多,可是這樣對咱們可沒好處啊。再這麼下去,橡子的陶窯也只能去野民那換東西,再換一陣,他一天捏的陶都不如去種地了。」

    陳健笑著伸出一根手指道:「現在娥鉞會笑,一年後娥鉞會哭。讓橡子暫時停了陶窯,去幫著燒磚,你繼續換娥鉞部族的東西,該怎麼換就怎麼換。」

    榆錢兒看著那根手指,點頭笑了,她當然相信哥哥的話,只是咱們沒有想通為什麼非要盟誓呢?

    「對了,我走的這些天,你準備夠四百人吃一個月的食物,把面和油還有鹽炒熟,準備草藥,修好那幾個壞的車輪,再征發一次野民,去沿著山修幾座木塔,加固一下陽關。還有,割乾草的事你算錯了,再往多了算,還要蓋一些馬廄。」

    榆錢兒伸出手道:「把印信給我,這是司徒該管的事,我可管不到,規矩可不能亂。」

    陳健摸出了印信道:「好啊,從現在開始到我回來,我妹妹就是夏城的司徒了。司徒姬,可準備好你哥哥要帶的人手了嗎?司貨姬,可準備好你哥哥要攜帶的食物了嗎?」

    「回告城邑之主姬夏,我已經準備好啦。」

    她故意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說的有板有眼,半天,兄妹兩個都繃不住了,相視大笑了起來。

    「哥,你回來的時候,問娥鉞給我要一支玉簪子唄。我守著公產,又不能換,要是用族產換,姐妹們都想要,你偷偷問娥鉞要一支……回來騙姐妹們說是……嗯,說是數九送給我的。」

    「好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姐妹們肯定不知道。」

    榆錢兒嘻嘻一笑,拿著印信跑開了。

    其實她並不怎麼喜歡玉簪子,只是想用玉簪子告訴自己,在哥哥心裡自己和別的姐妹們不同。

    雖然她已經是司貨了,已經不同了,但她每晚努力去算那些東西累的頭疼,只是為了能當好司貨,因為那些數字財貨能讓自己離哥哥更近一些。

    但有時候,她只想當個單純的妹妹,因為她覺得要是別的姐妹也會算這些東西,她們也能當司貨,那麼哥哥到底是因為自己腦子裡的那些數字和自己親近呢?還是僅僅因為她是哥哥最喜歡的妹妹呢?

    她想不通,似乎一樣,似乎又不一樣,腦子裡那些數字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嗎?

    不過,至少簪子,和司貨之職無關,只單純是一個妹妹向哥哥撒嬌的請求。

    以前還能趴在哥哥背上攬著哥哥的脖子,而現在長大了,知道那樣不好,只好用玉簪子代替肢體的親暱。

    跑出去很遠,她習慣性地摸著自己的羊角辮,愣愣地自語道:「有了簪子,我插在哪呢?」

    梳起頭髮,不止是髮型的改變,更是宣告自己長大了,當女孩子插上簪子的時候,其實也是在告訴那些小夥子們:來啊,來對我唱歌吧。

    她可不想,心裡一亂,又想跑回去告訴哥哥自己不想要簪子了,跑了幾步卻又沒想好該換成什麼。

    沒頭蒼蠅一樣跑了一陣,終於跑到了正在修車輪的大舅那裡說道:「舅舅,給我做個能裝簪子的木頭匣子吧,等我想長大的時候再長大。」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2:50
第129章 夏娥交質

     既然是去會盟,不需要帶太多的人,陳健只帶了五十名戰兵,狼皮白馬橡子等人全都留在了城邑,以備不測。

    考慮到消息傳遞的速度,陳健也不著急,一路上都在和族人學娥鉞部族的一些詞彙。

    商城還沒有完全建完,兩個部族都留了幾十人和一百多奴隸在那修築,這次會盟的地點就是商城。

    已有雛形的商城中,奴隸們正在夯實城牆,幾個族人正在樹蔭下乘涼,遠處忽然傳來了一陣角鹿的蹄聲,從娥城方向而來的。

    看著那頭顯然已經有些撐不住的角鹿,幾個當過斥候的族人不滿地罵道:「這麼跑會把鹿跑壞的,這是哪個部族的人?他就不配騎!」

    等靠近後,族人們正準備讓這人停住好教訓教訓他讓他知道應該愛惜坐騎的時候,騎手卻從懷中扯出兩團旗幟。一面麻布黑白熊、一面絲絹雙翼蛾。

    已經準備開罵的族人立刻退到了後面,這是緊急情況,兩族的人誰都不能阻攔。

    騎手不停角鹿停穩,就從角鹿上跳下,疲憊的角鹿立刻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著。

    「換一頭!」

    他大聲喊著,立刻有人將角鹿牽出,看著那人焦急的面容,都在猜測發生了什麼事,心頭一陣不安。可這種事他們只能猜測,不可以隨便詢問,否則姬松知道了會毫不留情地抽他們鞭子。

    騎手直接從商城的庫房中拿了一罐蜂蜜喝下去,抓了一把鹽填在口裡,跳上角鹿飛奔而去。

    當騎手終於見到陳健的時候,他的大腿已經被磨破了,跳下來走路的時候叉著腿,彷彿下面夾著一根木頭。

    「姬夏,出事了!」

    「怎麼了?」

    「娥鉞讓我告訴你,盡快去商城商量一些事。」

    騎手看了一眼四周幾個不認識的人,將陳健叫到了一邊,陳健儘量沉穩地說道:「不急,慢慢說。」

    騎手費力地吞嚥了一口唾沫,潤了潤沙啞的嗓子,小聲道:「娥鉞的弟弟帶著人去東北邊捕捉奴隸,奴隸暴動,他弟弟死了,屍體被分食。同去的五十多個捕奴隊只跑回來三個,耳朵被割掉了,帶回來他弟弟的下面……塞在頭顱的嘴裡。」

    「怎麼可能?五十多個人一般的部落根本擋不住啊?」

    「他弟弟好功,抓的奴隸太多,經過一個聚落的時候被襲擊,那些奴隸也順勢反抗,好像最後襲擊的是北狄的一個大族的小聚落,現在北狄的一些聚落似乎聚在了一起,不想再被抓去當奴隸了。」

    「不是咱們遇到的那種騎馬的部族?」

    「不是,我問過,也是黃皮的,沒馬。娥鉞知道後就立刻讓我傳訊給你,我走的時候他已經準備前往了。是不是想讓他們幫忙出兵啊?」

    陳健不置可否地隨意點了下頭道:「你隨我去吧,我正要去商城,真是巧了。」

    他低頭琢磨了一下,心說娥鉞死了弟弟固然傷心,不過以他們部族的實力,還用不著自己幫忙去報復,應該和自己的出發點一樣,怕帶兵出去的時候被自己襲城。

    從牛家村的角度來看,娥鉞弟弟的死因和陳健有極大的關係。

    他們這麼著急抓奴隸,顯然是因為學到了代田法,學會了精耕細作,想要在中秋之前開墾出足夠的土地試種小麥。

    上次收穫後畝產一百五十斤的驚人數量嚇壞了娥城的使者,數九也來親眼看過一次,所以他們部族才會如今焦急地準備大量的奴隸準備墾地,最終招致了他弟弟的死亡。

    這種蝴蝶效應造成的影響還有很多,比如為了儲存足夠新增奴隸存活的粟米,釀酒的粟米減少了,交換的價格逐漸增高;而為了儲存足夠的麥種,交換中小麥的價格提高,來交換的娥鉞族人也更喜歡要小麥而不是其餘的東西;與酒減少相對的是為了換到足夠的麥粒,大量的黑陶用比之前更便宜的價格運到了夏城,導致橡子的陶窯基本停工……

    當一個城邑和其餘城邑聯繫在一起、不再封閉的時候,每一種細微的變化都在影響著兩族中人的命運:有人死了,有人因為燒陶壓力大睡著後驚醒,有人為了換到價格節節升高的粟米酒鋌而走險去打獵被咬傷……

    我眼即世界的時代已經結束,這些變化已經不再是陳健所能掌控的了,眼中的世界一天天變大,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陳健已經無法預測。

    一路上陳健都在回憶著數九和族人的隻言片語,來推斷娥鉞的性格,這是他和娥鉞第二次見面,終於不是在戰場上,卻也不是在宴會中。

    到達商城的時候,娥鉞等人也已經來到,對於陳健這麼早來到商城並不詫異,路上他們遇到了乘船而下的傳訊者。

    娥鉞的臉上並沒有太多的傷痛,保持著一個首領該有的氣度,在陳健的介紹下和衛西見了面,互相聊了幾句,追憶了一下自己和衛西的父親在華城時的日子,卻隻字不提衛西叔叔的事,彷彿根本就不曾見過。

    安排族人準備了屋子讓衛西先休息,陳健和娥鉞一同走進了一間屋子,兩人的親衛守在門外,任何人都不准進來。

    「你弟弟的事我聽說了,節哀。」

    「他只是先去了祖先那裡,沒有人能逃脫死亡,無非早晚。」

    「衛西的事,你怎麼看?」

    「送回去。衛族很強,衛西的父親很厲害,小時候在華城,華說將來誰看到了大河的源頭、誰將部族的旗幟插到海邊,誰就有可能成為部族的下一任首領。他當時還小,卻鼓動著一部分族人跟隨他一起離開大河要去西戎的土地上打出一片天地,成為西方的首領,雖然被他父親抽了一頓,可是當時很小的他卻帶走了四十多年輕的族人,很厲害。老虎生不出狼崽子的。」

    他抬頭看了看陳健,笑道:「你很清楚該怎麼辦,卻來問我。」

    陳健笑道:「我以為那是一塊肉,咱們兩族可以一起去吃。」

    「不是肉,不弱於你我部族,啃不動。只是沒想到華死後,他們部族真的向西遷徙了,我以為他們會留在故土爭奪首領之位呢。」

    陳健想像著這些從故事中聽來的、二十多年前那個群星閃爍的時代,暗暗後悔自己生的晚了偏了。

    娥鉞似乎也在回憶小時候的事,許久才緩緩說道:「姬夏,我說你去攻打北邊那個割頭皮的部族時,我絕不會出兵襲擊你們城邑,你信嗎?」

    「我說你去收拾北狄聚落的時候,我也絕不會出兵襲擊你們城邑,你信嗎?」

    兩個人說完,都笑了起來,沒有回答就是回答。

    娥鉞直接說道:「我有兩個提議。你我共同出兵,先去北狄,再去對付那些割頭皮的部族,所有斬獲一族一半。但你我都知道,這樣並不好,我不想讓族人死,你也不想讓族人死。除非華再生,除了他沒有人有這樣的威望,能統領各個部族,也沒法讓各個部族將兵交到一人之手。」

    「在我小時候,有人獻給了華一隻有兩個腦袋的小雁雛,這只小雁雛很快就死了。軍隊也是一樣,兩個頭,是活不成的。我不可能把族人交給你指揮,你也絕不可能把族人交給我。」

    陳健點頭道:「我當初希望和你一起出兵,只是擔心離開你們部族,那個割頭皮的部族我自己就能打敗。」

    「一樣,北狄的聚落雖然因為我捉奴隸暫時聚合在一起,可我也不怕,倒是更怕你多一些。」

    被對手尊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在能夠毀天滅地的武器出現之前,信任的基礎要麼是共同的敵人;要麼是絕對不平等的力量:老虎百分百信任老鼠不會傷到自己,但同樣老鼠不會因為這種信任沾沾自喜。

    兩個人沉默了一陣,娥鉞道:「第二個建議……我會把我最喜歡的兩個兒子送到你們城邑,一個是數九生的,我最大的兒子,也最聰明,你們在娥城的族人會告訴你我沒有說謊。另一個和他媽媽一起管著部族的糧食。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後我會接他們回來。而你也要送來你的族人。」

    「我還沒有兒子,兄弟倒是很多,或者我們議事會的首領?」

    「首領?在你們部族出現了六司之後,首領並不能證明你的誠意。相反,你真的背棄了盟誓,我不但不會殺他們,還要好好地養著他們給你送回去。讓你們部族的司貨來吧,她是你妹妹,三個月後帶她回去。」

    「作為姬夏,我同意。作為她的哥哥,我要問問她,她雖然肯定也會同意,但我現在不能答應你。」

    陳健沒有立刻答應,娥鉞反而更加放心,點頭道:「好,我回去後會讓兩個兒子來商城等她的。你很寵她?」

    「我第一次狩獵的時候,回來的很晚,她哭了,眼淚滴到了我手上,流進了我心裡。」

    陳健仰起頭,回憶著一年前的那滴眼淚,讓他真正開始接受哥哥這個身份的眼淚,真正在這個時代找到了一絲感情的眼淚。畢竟,他本不屬於這個世界。

    從那滴眼淚開始,他用自己認為正確的做哥哥的態度對待著這個妹妹。

    感情是相處出來的,是相互付出的回報,從那個契機開始,逐漸靠近,終於從一滴眼淚化為一條斬不斷的河,而這波濤的起源只是一滴苦澀的擔憂的水珠。

    娥鉞看著陳健嘴角蕩起的溫馨的不自覺地笑,心中更加放心,說道:「明日我會準備犧牲祭品,你我祭祀祖先天神,兩族結為兄弟親族,在一年內兩族不動兵戈,違者再不受祖先庇護,死後靈魂永遠迷失。」

    至於一年之後,誰又說得准呢?莫說兩族,眼前便有一對叔侄不死不休。盟誓是做給族人看的,互質才是讓自己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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