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從酋長到球長 作者:茅屋秋雨(已完成)

 
Babcorn 2017-3-26 20:47: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80 232611
Babcorn 發表於 2017-9-27 14:06
第八十二章 兩個縣

    陳健不是湖霖。

    湖霖會因為看到時代的巨變、看到政治鬥爭的殘酷、看到死人而選擇告別政治,回到離開了二十年的家潔身自好。

    陳健不行。政治本來就是髒的,都怕髒,都跑了,都不沾身,那社會怎麼辦?

    哪怕是一直有點偉光正色彩的、從做慈善和靠技術壟斷弄錢的墨黨,在經歷了閩城的手工業者和無政府起義之後,身上的那層光環都已經退去。

    陳健對閩郡的新議事會也不是太有興趣。

    就像他發表在《自然和科學》上的那篇文章一樣,看似在諷刺質疑引力體系的人,實則也在諷刺黨內一些對新郡屬議事會極端上心的人。

    自然資源所有權、以人為本還是以利潤為本等等這些問題,就像是三角和算術一樣的基礎,如果連基礎都沒有取得共同認同,那政策的爭論不可能有太大的結果,到最後還是淪落到這些基礎的辯論上。

    基礎都不一樣,在議事會裡完全就是雞同鴨講,能得出一致的結論那就鬼了。以他們定下的基礎,他們總是對的,修修補補根本解決不了閩郡此時面臨的很多問題。

    然而情勢逼人,就算不太有興趣也不得不有興趣,必須要用任何可以採用的手段一點點地往前走。

    黨內的這場會議室閩郡新議事會作為權力機構和立法機關的開胃菜。墨黨有黨產,而且論及總體資產和隱性實力是遠勝於南洋公司的。和那種窮的分文沒有的底層黨派建黨時完全不同,國內幾個大型的技術壟斷企業都是墨黨的黨產,槍械和炸藥作坊不但可以滿足糾察隊之需要,還可以大量出口荷蘭瑞典日本。

    與其說這是一個在野黨派,不如說這是一個大型資本集團,只不過這個大型資本集團不是以盈利為第一目的,而是自發地承擔起了社會責任和使命感。加之這個大型資本集團剛剛建立不久,內部還沒有形成內部盤根錯節的利益集團。

    尤其是這個大型資本集團擁有廣闊的未經開墾的、兩個大洲的土地。名義上歸所有人所有,但是如今的自由資本看不上那些土地,利潤低不說有時候還是負收益率。

    再者,閩郡有影響力的幾個黨派都是從進步同盟分出去的,是墨黨選擇了分裂清黨的方式,而不是反過來。

    因而閩郡的新議事會想要做任何事暫時都繞不開墨黨,除非撕破臉來個你死我活把墨黨殺乾淨。

    不過現在那些人還沒這個膽子,又沒有外部的帝國主義勢力出錢出槍支持——外部世界還沒有一個有資格稱之為帝國主義的勢力——舊勢力在閩郡的力量不強,新生勢力正在成長,所以只能選擇與墨黨合作。

    現在不殺,以後就沒機會了。

    一旦合作,一旦郡屬議事會認為自己進步並且嘗試變革,那麼墨黨憑藉組織、金錢和人員優勢,憑藉大荒城移民名額和高等中學推薦信名額作為駐村黨支部的權力,數年之內就能在「合法合理」的條件下深入閩郡的農村,讓農村徹底基層組織化。

    到時候就不是想不想殺乾淨墨黨的問題,而是要考慮預防反殺了。

    唯一的問題就是墨黨不再是一個公司樣式的政黨雛形,而是逐漸成為了一個正式的政黨,尤其在陳健捐出黨產之後,黨內的討論會越來越激烈、分歧也會越來越多。

    未來是好的也是黨內認同的基礎,但怎麼跨越現實與未來之間的鴻溝,不可避免地要出現爭吵。

    陳健還活著,所以這場會議在召開之初,就可以說這將是一場「團結的大會」,他還能鎮得住、講得通道理、靠威望保持團結、靠團結多數人保持不分裂。

    然而事實上,裂痕已經產生。

    現實改良派、分段革命派、城市工會派、自然資源和土地公有激進派、強制計畫移民派……這些經過上次進步同盟解體而壓下的矛盾,在黨內又重新出現。

    這次會議開得很不容易,也是陳健等人從環球航行歸來之後的第一場擴大會議,也是確定陳健的私產變為黨產的正式會議。

    各地的代表從通知到起航,需要很長的時間,加上時不時有船隻失事、被風吹離了航道等事情,從大荒城代表的船抵達閩城港口開始,斷斷續續地持續了兩個多月的時間,遍佈各地的代表們才算是在閩城齊聚。

    等待的這些時間,讓季節從夏初變成了秋末,讓閩郡的那條連接鐵礦產區的運河都已經正式開挖,也讓南洋公學的籌備委員會邀請到了各方人物正式舉行了奠基禮。

    秋末時候,四百一十二名代表齊聚墨黨中央黨部,這四百一十二名代表中除了共和國的國人之外,還有來自大荒城的明帝國移民七人,包括一名女性;兩名大荒城本地奴隸制城邦中的原奴隸、如今的大荒城採摘煙葉的勞動英雄。

    除了四百一十二名代表外,藉著這次的機會,還有各地隨船同來的一些觀察者。

    包括兩名前儒家理學異端的心學泰州學派的田園情懷宗法派年輕文人;一名來自荷蘭船廠的、還沒有分清楚墨黨未來和教會天國區別、但是思想正在靠近的雇工;以及一部分被邀請前往閩郡參觀的形形色色人物。

    很多人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參加了這場擴大會議,但很快那些熱情就變為了困惑——很多人只是道德的好人、僧侶式的踐行者,卻並不是能夠瞭解各種思潮根源的人。

    正式大會的前幾天,爭吵就已經產生。

    這是一場政黨雛形到正式政黨的蛻變會議,不可避免地會產生《章程》、《宣言》、《黨綱》、《當前工作決議》等需要通過的內容,但這些內容也只能放在最後製定和表決。

    這次代表大會中的大部分人都在閩郡,對於閩郡成立了郡屬議事會充滿熱情,並認為這是一次真正在「原本社會已經存在」的地方實現政治抱負的好時機,因而最開始的發言也就圍繞著閩郡今後的種種政策進行。

    既然想做閩郡的議事會,而非閩城的議事會,那麼農村問題就是繞不過去的問題。

    歸根結底,閩城有這樣的基礎:陳健扶植起來的新興資本家、航海貿易起家的商業資本集團、棉糧商品化的經營性資本主義農場主、大量的純粹手工業者和雇工,讓閩城有了在閩郡以一個城市對抗整個閩郡農村舊階層的力量。

    但是,從城市將控制權深入農村怎麼伸?用哪種方式伸?是激進變革還是調控改良?是單獨干還是環繞在聯合妥協的新郡屬議事會之下?

    為了對抗資產階級提出的「郡屬收容工廠的資金由閩郡富裕自耕農出錢反對工商業累進稅」的挑動農民震壓城市失業者的政策,墨黨在之前平息手工業者和失業者起義中為了得到農民的支持,與進步同盟其餘派別聯合給出的承諾是「不向自耕農加稅、在租佃體系中地主減租減息」。

    這個承諾讓當初鎮壓水力紡織廠河谷起義的時候,資產階級沒有拉動農民而只能依靠資本招納城市流氓無產者的力量反撲、墨黨選擇在鎮壓的時候中立和語言譴責、富裕自耕農選擇冷眼旁觀、日薪農業雇工在墨黨的說服下沒有參與水力紡織廠河谷起義、城市流浪者後備力量的佃農心懷希望沒有選擇參加起義。

    現在郡屬議事會雖然還在籌備但是這個承諾必須要兌現,如果承諾不兌現,那墨黨只能選擇和郡屬議事會決裂,否則將會失去農村支持的基礎。

    在閩郡,工商業資本和地主已經有了掰腕子的實力。

    農村對他們而言越早進行資本主義改造越好,一方面是更為廉價的雇工和原材料、一方面是南洋公司選擇和都城一些大家族合流導致了原本想投南洋公司的民間過剩資本想要深入農村土地、各種新作物出現導致的土地利潤提升,以及資本利潤和地租的固有矛盾讓他們可以認同在農村進行減租減息的運動,也是墨黨參與郡議事會規則體系的底線。

    問題就出在這個計畫中要實行的閩郡減租減息的農村政策,這還屬於改良的範疇。

    可就是這個問題一經討論,就引起了劇烈的爭吵,各方之間各執一詞。

    兩個閩郡不同的縣的黨內同志作了關於減租減息農村調查的報告,兩個不同的縣的佃農竟然出現了完全相悖的、一縣支持、另一縣反對的回饋。

    原因不難理解。

    這兩個縣,一個距離閩河和閩城很近,資本滲透容易,且很容易參與到商品化之中;另一個距離閩河和閩城都很遠,窮鄉僻壤,資本看不上、佃農走不出。

    距離閩城很近的縣,資本化的土地兼併正在進行,這時候搞減租減息,那就是逼著地主進行土地兼併——我自己經營也好、租給資本家也好,距離閩城這麼近,肯定好過租給你們這些窮棒子啊。你們不是搞減租減息嗎?那我就不租給你們,你們滾去城市吃屎去吧。

    我自己經營、僱傭工人、參與商品化售賣獲得利潤,豈不美哉?

    況且如今閩城大量的白銀流入,原本的貨幣地租已經不合算了。

    然而佃戶需要生存,之前的城市失業者起義給他們敲響了警鐘——我們支持減租減息,但是同時還得給我們制定一個優先租佃權或者強制租佃權啊。

    你們減租減息了,地主不把土地租給我們了,我們怎麼辦?大塊土地經營用不了那麼多的雇工,我們湧入城市吃什麼穿什麼?活不下去起義再被震壓?

    佃戶們問去進行調查的墨黨成員,你們能給我們地主三代之內減租減息同時三代永佃的承諾嗎?

    暫時不能。

    不能,那我們就連減租減息都不支持。

    不減租減息,我們還能跟農奴似的被高利貸束縛在土地上,最起碼能活。減租減息又不給永佃承諾,那我們自由是自由了,可能選擇的就只能是自由的餓死或是流浪了。

    距離閩城和閩河交通線很遠的縣,情況則完全相反。

    那裡資本根本懶得涉足,參與到商品交易之中成本太高,地主自己經營有風險,保守性讓他們更喜歡收地租。

    雖然土地早已私有化和自由買賣,可是以農村高利貸為基礎的非體制農奴制仍舊存在,名義上沒有農奴,實則處處都是農奴。

    在這種地方搞減租減息,佃農肯定大為支持——反正這土地你除了租給我們佃農外,你自己經營並不合算,而且閩城的資本不會願意涉足,你們地主想收回經營和往外租都不合算。我們佃農當然支持減租減息了。

    這裡資本主義發展薄弱,農業日薪工也不多,新播種機、軋花機都機械也沒有普及,租佃制讓佃農苦不堪言的同時又不像是離閩城很近的縣那樣看到了資本主義下的黑暗。

    那裡的保守地主縱然反對,只要閩郡的新議事會還是資產階級民主性質的,那麼墨黨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派出工作組和糾察隊帶著槍炮和那些保守地主談談。
Babcorn 發表於 2017-9-27 14:06
第八十三章 小事不小

    僅僅是兩個縣的調查報告,就讓這一次擴大的代表大會上出現了激烈的爭執。

    可不可以一刀切?

    如果不一刀切,怎麼達成邏輯自洽?

    想一刀切,那也簡單,讓閩城的議事會出台一個政策,減租減息的同時讓佃戶擁有長達十年的優先租佃權。

    問題是這樣一來,和那些宗法行會小資社會主義派的做法有什麼區別?他們肯定會藉機發難,質問墨黨這樣的解決辦法難道不是和退回宗法行會的主張一樣嗎?

    如此一來,似乎根本不需要一場驚天動地的變革,只需要一個善良的、好的地主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由此邏輯又可以推出,所有問題的根源就不是制度問題,而是道德問題。只要傳統道德重建,社會完全不需要變革,就可以自發地向前走,還不會產生那麼多的失業流浪和棉吃人蠶吃人問題。

    不想一刀切,就得講出個一二三四五,還需要大量的高素質黨內基層組織,實事求是區別對待,這又有些理想化,不太現實。

    不想一刀切、又不講一二三四五的邏輯自洽,那就是純粹實用完全喪失了理念支撐,開了這個口子後面的路就沒法走了。

    遙遠未來派認為,既然認為租佃體系是阻礙社會發展的,那麼優先租佃權就是反動的,這樣一來和退回到行會宗法時代有什麼區別?這完全就是在原本基礎上的改良,這樣的話要我們墨黨幹什麼?有個好的王上有個好的郡守就能解決的事。

    既然資本控制土地、土地兼併、農村人口湧入城市成為廉價勞動力是不可避免的,我們當然應該促進這個過程。

    從客觀上講,人口湧入城市,降低了雇工成本,資本積累的速度更快,一個玉米餅就能換人一天的勞動,這絕對可以用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加速閩城的工商業發展,將出口貿易的一切敵人都擠垮。

    再說,錯不是我們,不是咱們墨黨導致了這些人失去生存的條件,這事總怪不到咱們頭上吧?那些詆毀我們的人,總不能把這樣的流浪、失業、失地等事怪在我們身上。

    咱們如果是執政,那是另一回事,我們當然要考慮這些人的生存。可我們現在不是,所以咱們只需要加速歷史進程就行,問題不是我們造成的,我們也不去解決。

    所以現在我們黨就應該促進農村的資本主義進程,產生的問題讓資本主義去過度,甚至此時變革的主力也是資產階級而非我們。

    咱們應該等機會,等到變革完成後、有了咱們的實踐基礎,再做下一步的行動。

    現階段咱們應該繼續沉默蟄伏、將變革主導權讓給閩城的工商業資產階級,由他們主導,咱們等待以後。

    ……

    立足現實派則認為,租佃體系的確是阻礙社會發展的,但是問題是現在你讓資本控制土地,又準備走改良路線暫時不搞土地國有化和集體化的革命,那那些失地的佃戶怎麼辦?

    跑到城市,城市能容得下這麼多勞動力嗎?要不然上次起義是因為什麼?還不是因為失業、絕對人口過剩導致的工資下降、失地農民湧入城市而城市暫時又容不下那麼多人?

    既然說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那麼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拖延危機的進程。

    十年的優先租佃權加上減租減息,可以度過這段過渡期。你現在讓資本吃的太狠,呼啦啦湧入閩城五萬失地佃戶,誰來負責?

    這些人的死活的確不是我們造成的,可我們不能只著眼於未來,還得立足現實啊。

    這十年,只要咱們保證閩城的發展高於閩城城市的人口增長,就能在十年後大量吸引農村人口走入城市。

    用一種看似不是計畫的、看似不是強制的流向農村,來解決城市容納人口的極限這個問題。這樣名聲會比強制的、計畫的、鼓動的人口流動好聽一些。

    社會發展的陣痛,我們既然是一個立足於所有人未來的黨派,我們就應該有責任感和使命感去承擔、去解決這種陣痛,而不是如同那些遙遠未來派所言的社會分段發展我們就該促進當時的分段。

    原本是計畫著南洋公司開放第二次募股,讓大量的土地積累的資本投入到南洋公司之中,因為收益率比土地高。

    但現在南洋公司和都城的幾個家族合流了,現有的土地就成為了資本的第二選擇。至少現在找不到一個過剩資本的盈利率遠遠高於土地的方向,就算有還是有風險、或是回報期有些長。

    資本眼巴巴地盼地主跌倒降低地租提高經營利潤呢,他們才不會去管湧入城市的失地者流浪者怎麼辦。

    再說,咱們好容易在去年的起義和平息事件中爭取到了主導權,這時候主動放棄,這不是腦子有問題嗎?

    退了第一步,之後退不退?退到無路可退的時候,所有的支持者和潛在支持者都寒心了,自己等死?等著別人的刀子砍下來?

    棉吃人蠶吃人是進步的,問題是進步的代價造成者不想管,咱們卻不能不管。

    ……

    激進派則認為,這問題太簡單了,在農村搞革命,搞土地國人所有制,控制人口的流動。

    不是分成小塊,既然說農業雇工制已經有基礎,那麼成立合作社也是完全可行的。

    咱們有城市的工廠和對外貿易做底子,不需要問農村徵集大量餘糧,而且新作物剛剛傳入,二十年之內農村肯定是越來越好,這是絕無問題的。

    什麼時候城市能容納那麼多的勞動力了,再逐漸把農村的人往外放,計畫著控制著,完全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是,現在如果搞合作社和土地國有兼併,推廣新的馬拉機械和種植方式,農村其實用不到那麼多人。

    問題是現在城市容不下這麼多人,所以可以把城市暫時容不下的人往農村送,至少在農村有口飯吃。

    十年後或是二十年後,如果科學與實用技術研究所的那些新東西成功了,閩城快速發展,就能容納那麼多的人口了。

    到時候再把人口批量地往城市轉移,同時利用農村這些年的時間,搞搞教育、推廣組織、提升文化、訓練工廠制的守時工作,到時候來到城市就可以無縫銜接。

    而且一旦奪權成功,完全可以大力發展對外移民嘛。

    如今南洋公司不管農民死活,他們要是把收入拿出百分之五十用來移民,完全就沒有問題,南洋公司收歸國有、土地國有化,顯然這就能解決問題。

    大荒城那麼多的土地,咱們去開墾這難道不是讓國民財富總和增加嗎?資本只看利潤,咱們不看利潤,有計畫的、成組織的對外移民墾荒就是緩解這種「棉吃人」陣痛的好辦法。

    所以說,現在的問題就是掀了現在閩郡新議事會的桌子,搞真正的國人的共和國,搞土地國有化和公司國有化,只要成功問題都可以解決。

    唯一的問題,也是最關鍵的問題……就是這時候掀桌子,能不能扛得住整個共和國三十六個郡反動和保守力量的反撲?

    這麼一搞,敵人可不是反動和保守力量了,還得加上已經長出羽翼的閩城資本集團了。

    ……

    這只是個看似最簡單的問題,甚至看上去只是最基礎的農村問題,反應出的是黨內派別想法的不同。

    即便目的相同,達成目的的手段已經出現了分歧。

    理論上、不考慮現實操作和新權力體繫帶來的副作用,治標治本的其實就是激進派的解決方法。

    這不是正常世界線二戰之後的世界,如今遍地都是可以開墾容納人口的土地而不是被瓜分完的世界——假使某個時空有一條連接到人口密集區的中東鐵路外加十個北大荒,再有某組織的組織力和控制力,同時又沒有外部資本主義帝國體系成型的世界格局,還有對外貿易優勢和科技優勢,後果是什麼可想而知。

    於此時而言,不說大荒城,就是此時的黑天鵝河外加天涯海角,容納個百萬人過上田園牧歌的生活也是易如反掌。

    然而,南洋公司寧肯去非洲運奴隸,也不願意拿出船來運送同根同源的族群國人。

    前者有利可圖,後者關他們屁事?

    看上去只要可以計畫和控制、操控資本的流向,有計畫的違背資本自由流動的投入,還是有希望的。

    但就算不考慮之後的操作性和理想變異性,只看眼前也同樣在於激進派自己提出的問題:這時候掀桌……打不過。

    沒有外部壓力和商品衝擊帶來的農村普遍破產,農村還能撐得下去,還不至於到不動不行的時候。時代的「陣痛」還沒有波及到更多的地方,受「陣痛」影響的人還不是很多。守舊保守和新興資本主義勢力還在明爭暗鬥,還能借力打力,可一旦採取這種方法,那就是聯合絞殺。

    唯一看起來似乎治標治本的想法不能採用,這個看起來很簡單的問題,也就成為最難解決的所謂「陣痛」問題。

    包括之前的閩城起義和各種反動思潮,那也是「陣痛」問題所帶來的。進步要有代價的,這代價誰也繞不過。

    棉吃人吃好了,那叫自由資本主義大發展。

    棉吃人吃不好,那叫土地兼併,下一步就是均田免糧迎闖王,順帶著送出來一頂王冠從共和國改名為帝國。到時候別說失地農民了,就是雇工和手工業者,也會盼著有一個凌駕於資本之上權力無限的皇帝,救他們出苦海。
Babcorn 發表於 2017-9-27 14:07
第八十四章 為什麼不能那樣啟蒙

    這種爭執是好的,證明這些人經過了十年的啟蒙想法開始日漸成熟,並開始朝著陳健所說的「方法論」的方式在邏輯之內反對直接的結論,開始一條類似於自然科學的「瀆神」之路。

    這種爭執的本源,不過是接觸了批判與頌揚並存的剖析資本主義之後,在生產力不足的條件下產生的一種自發反應。

    按照推理,他們看到了一條血淋淋的路,一條在會議報告中指出的「陰沉昏暗而又血跡斑斑的」資本吃人之路。

    那麼有人就想知道,可以可以直接跳過這條血跡斑斑的路,直接過渡到美好的未來呢?

    閩城已經開始了非萌芽的資本主義道路,農村也會走這麼一條「農民失去土地從而一無所有成為無產者」的路。

    這條路是必然的?還是可以繞開的?

    這是攸關整個共和國與無數同族命運的岔口選擇,而這次關於閩郡減租減息還是減租減息加永佃制的爭辯,只是這個命運岔口的一個路牌。

    租佃制、地主土地所有制、大家族軍功土地制,這是已經在吃人的猛獸。

    資本主義的兼併、剝削、唯利是圖,則是一條懸在頭頂的絞索。

    是既反對猛獸又反對絞索?還是認為絞索是繞不開的、等到所有人都被絞索吊住的時候,再振臂高呼?亦或是說絞索因為綴著的人太多了自然會斷,所以現在應該幫著把絞索架起來?

    這種情況就是思想超前與生產力不足之下所必然會產生的民粹、小農社會主義、小資社會主義和封建社會主義思潮。

    出現這樣的爭執也和墨黨人員的組成有關。如今這四百一十二名出席的代表中,有一百二十多人是雇工、原佃農、礦工。數量雖然不是太多,總可以厚著臉皮稱自己為代表「雇工和無資產者」利益的黨派了。

    然而往前推十年到進步同盟成立的時候,發起人中陳健是大資本家、湖霖只要回家就是家族產業繼承人、蘭琪是舊貴族的獨生女兒……參與者階層最低的是開蒙先生、教員、小作坊主等。

    除了陳健這個三觀已經成型的死硬分子外,湖霖、蘭琪等人他們的成長過程和走向一條和陳健親近的路,源於社會本身和傳統文化。

    十年前,沒有救亡圖存的急躁、沒有亡國滅種的威脅。統一戰爭在他們祖父輩打完,大航海還未開啟,戰爭中工商業的普遍參與和資金支持,**王權經過戰爭中那個續命王上對共和國傳統的恪守還未出現,資本主義萌芽已經鋪開……

    那時候,他們思索的,只是前一世陳健留下的國人共和、人人平等的美好社會理念的一種復古反應。

    他們想要的是天下一統、共和國即世界的條件下,國人未來的歸宿是怎樣的?那些愈發出現的不合理不公平和黑暗面應該怎麼抹去?

    在遇到陳健之前,他們已經產生了這種想法,正所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不是陳健把他們拉過來的,而是他們自發地靠近過來並且受到了陳健的三觀影響。

    而他們靠過來的動機,陳健覺得那是一種病態的進步上層和知識分子病。

    雖然到了如今大家都是同志了不好明說,可陳健還是確信,這些人當初參加進步同盟的原因是一種贖罪的心態。

    他們面對著共和國的不公平越來越多,這些受到過良好教育的人有了一種負罪感。

    他們認為自己這種「優雅而有文化的、家世富足顯赫」的人,是以多數人被欺凌奴役和悲慘換來的,也就是與立國之初一直強調的國人共和所違背的。

    自己的優雅和知識,是因為多數人沒有資格受到他們的教育、沒辦法過上他們那樣的生活所帶來的一種對比和陪襯。

    由此,他們帶著一種贖罪的心態,對社會的進步和公平有一種贖罪和償還的心態,一種由贖罪和償還帶來的扭曲的使命感和病態的責任感。

    因為他們知道上流社會的骯髒,親眼目的了自己的父輩們是如何賺取金錢的、親自讀過了立國之初陳健留下的那些古舊的書籍,由此所產生的一種殘餘進步同盟的動力。

    正如湖霖在離家之後,穿著幫工的短衫,寫出夢城,在目睹了河谷起義鎮壓後萬念俱灰;正如蘭琪在都城和莊園中,儘可能平易近人,在天花瘟疫爆發後捨身組織救援,為了回罵那些認為道德遺傳的人去養兩頭狼崽子……種種這一切,都是這種贖罪與償還心態在支撐著他們。

    假使沒有陳健橫插一腳,照著共和國這群年輕人的態勢發展下去,那就很可能出現一種奇怪的道德哲學。

    尼采說,道德有兩種:有獨立心而勇敢者曰貴族道德;謙遜而服從者曰奴隸道德。

    而這群人如果不認為道德人性和社會性與社會形態有關,堅持原本的那種贖罪心態,肯定會朝著另一條康莊大道狂奔,很可能就是:貴族情懷、美學、哲學、上層文化都是狗屁,所有人都應該把自己拉到最底層的道德水平,誰也別有優越感。

    陳健要的是啟蒙,啟蒙就需要有人走在前面去啟蒙別人,學會方法論之後大家就都拉平了,自我思索自我解放,不去建立聖人道德為標準,只去傳播自我解放的方法,因為道德隨社會形態和時代而變化。

    十年前的這群人如果自然成熟起來自發啟蒙,方向可能就是誰也別走在誰的前面,照著最低點拉平,認為這才能真正的平等和共和。任何高人一等的存在都是有罪的、違背立國之初的共和傳統的,他們也不會認識到道德和人性這東西是可變的。

    兩者看上去很像,但實際上完全不同,這也很容易讓一些人混淆,而且會成為進步過程中最大的一種底層阻力,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扛著黑旗反黑旗。

    因而這邊的啟蒙運動,只能通過理、化、生這三門學科衍生和矯枉過正的拜科學教,而不能依靠進步上層的哲學和復古反思,太容易走歪。

    這是思想層面的,落實在具體的變革政策上,就體現出了墨黨內部的兩種主流思想的分歧科學推理派和民粹空想派。

    黨內有派別,也屬於正常,現實的物質條件和經濟基礎也決定了空想派那邊還是很有煽動力的。

    而在黨內派別之外,還有更多的派別和野心家,他們才是最值得警惕的敵人。

    正如因為進化論出現導致的另一種意義上的、以集體族群主義為基石的「社會主義」概念一樣,這四個字的帽子如今是頂金燦燦的王冠,誰都想要頂在頭上,尤其是那些舊貴族和守舊勢力以及權力家族。

    如今要是有個權力家族的站出來說自己是社會主義者,陳健一點都不意外。

    甚至等到這些學說傳到外面去,俄國沙皇、法國國王、瑞典國王們高喊自己是真正的社會主義者,這都很正常。

    說不準沙皇瑞王之類的,還要建立了一個非貴族和資本家參與的國家底層杜馬什麼的,假裝自己代表著無產者和底層農民的利益,借此堅決反對資產階級民主革命。

    如今要是有個人要是站出來說:你們看,資本主義是不好的,把人都拉入了貧困的深淵,讓舊道德一掃而空,農民失去了土地,工人日漸貧困。所以你們千萬別跟著資產階級去鬧什麼平等民主和閩郡一樣的新國人議事會,你們讓我當王上好不好?

    我要是當了王上,就實現真正的社會主義,我就要除掉階級的隔閡從進化論和博物學上講,我們都是人,哪有什麼階級?

    怎麼實現呢?你們給我無上的權力,恢復舊傳統,收回資本家購買的土地均分給每個人,而原本的租佃莊園,我們會普及愛心與道德,讓他們少收點租子;收購貨物的時候,優先照顧你們這些小手工業,提供無息的貸款,遏制資本力量;退回到土地不准買賣的時代,每個人都有一小塊可以謀生的土地;解散國人議事會選舉,由王上指定議事會名額;開通一條小農小生產者可以直接到都城告狀的路,有什麼不平事我來建立秘密警察,幫你們和地主和資本家周旋。

    我這個王上啊,要超越階級,代表真實的、真正的人的利益。我既不站在資本家那邊,也不站在無產者那邊,又不站在地主貴族那邊,也不站在佃農那邊。我只站在人的利益這一邊,建立一個沒有階級超越階級的國人的共和國,鋤強扶弱,我們要用人類之愛來實現社會主義,要用傳統道德來實現社會主義,要讓那些收租子收的太狠、剝削太嚴重的人都受到懲罰和道德教育,那麼只要教化跟得上,二十年內就可以實現基於人的社會主義了。

    你看現在墨黨那些宣傳,又是階級又是鬥爭的,明顯有破壞性趨勢,而且在國人之間播種階級的裂痕。

    只要不信他們這一套,那麼階級就根本不存在。

    他們說的有道理,他們也反對資本主義,所以其實咱們現在技術落後也是好事,那咱們就直接越過血腥骯髒的資本主義唄。

    你們說好不好啊?

    雇工、佃農和瀕臨破產的小資產者們一聽,心說這不挺好嗎?

    你看資本主義多嚇人啊,逼得小資產者馬上就要破產了;佃農的土地正在被經營性地主和資本家買走,活不下去啊;雇工天天做工累的半死,啥也沒有,要是有個至高權利的王上和青天大老爺,來遏制一下這些可惡吃人的資本,這也挺好的。

    要是能均分土地、限制大工廠、全面恢復手工業,遏制唯利是圖的商人和資本家、恢復田園牧歌的情懷、大貴族和地主有良好的教育不吃的太狠,而且還有一個大家都能遵守的道德和愛,這可不是挺好的嗎?

    說不準這些人一聽,便要贏糧景從簞食壺漿斬木為兵鞍前馬下,大呼帝國萬歲,推上去一個號稱要做仲裁者的皇帝,實現「真正」的有皇帝的「社會主義」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9-27 14:07
第八十五章 合作三原則

    因而看似一切都很完美,奪得了閩城郡議事會的主動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也在閩城開始建立。

    但仔細一想,步履維艱,到處都是可以跌的粉身碎骨的大坑。

    閩郡是樣板,而且還是靠技術壟斷吸著全國市場和海外市場血汗的樣板,要是這裡都不能挺過去資本萌芽的陣痛期,那全國就更別提了。

    有關土地問題的爭論到第四天的時候,蘭琪做了《歐洲、亞洲與共和國土地制度之異同》的報告,喬鐵心做了《關於主導權問題》的報告。

    陳健也做了《現階段在求同存異的條件下參與新議事會權力構建的底線問題》的報告,算是宣告了自己這一派別的風向:放棄了直接開展激進鬥爭徹底與閩郡新議事會決裂的做法,而是採取重新團結進步同盟其餘黨派在閩郡進行變革的政策。

    但是放棄直接激進鬥爭,並不代表放棄鬥爭,其中底線就是墨黨糾察隊存在的合法性必須得到閩郡新議事會的承認。

    如果不承認這一點,那麼墨黨將會宣佈不認同閩郡的新議事會,不惜決裂起義深入農村依託閩城對抗所有舊勢力。

    槍桿子捏在手中,團結其餘進步同盟黨派並且參與閩郡新議事會的政治鬥爭,同時又保持自己的獨立性,積極參與閩郡的新議事會組建工作,不放棄任何合法手段為雇工爭取利益的機會。

    促進閩郡的新議事會達成建立「維護郡議事會法令執行的法律警察」組織,由參與郡議事會的各個黨派監督,維護郡議事會法令的執行。由墨黨出面幫助組建,使之成為一支非僱傭軍,而是忠於國人權力機構的……不違背共和國大法規的名義為「法警」的軍隊。

    實際上,這就是一支軍隊,而且是一支由郡議事會出錢、名義上屬於郡議事會推選的公職人員領導,但內部肯定會被滲透的千瘡百孔的軍隊。

    不管是偽裝成民用航海學堂的軍校、還是考試招收進入「軍校」的途徑,這些年一直在墨黨手中把持著。不敢說每個進入的年輕人都是墨色分子,但灰色分子是必然的,包括上回無政府起義的一些激進年輕人也都是那些學堂裡成長起來的。

    墨黨的糾察隊不隸屬於此偽裝為法警的軍隊,而是獨立的民間結社組織,平時玩槍也不過是用來學習「打獵」的,誰也沒說不準打獵。而且有龜島這樣的地方,完全可以在那裡進行脫產訓練,反正不在國內組織軍隊就算是鑽了漏洞的灰色地帶。

    舊時代下的火繩槍體系下,民間結社根本無法和軍隊對抗,所以也沒有法令說不準結社不准擁有槍,只說私人不准擁有非允許的盔甲。

    舊時代的法律上,允許有槍,而不是允許有火繩槍。允許有槍自然包括了允許有燧發槍。如果當初規定的是允許有火繩槍,那麼是否允許有燧發槍就是個新問題,半數討論通過就行,稍微操控一下使使勁就能通過;然而當初法律上規定的是不允許有槍,那麼修訂這個法律甚至變更這個法律就需要超過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同意,這一點在都城的國人議事大會上可不那麼容易。

    舊時代的很多法律有漏洞可鑽,並不完善。

    鑽的這個漏洞,就是墨黨參與郡屬議事會的底線之一,意思也就是墨黨支持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但是就算不擁有主導權,也必須拿到獨立組織的權力。

    如果郡屬議事會同意,那麼大家一起聊聊妥協一下,最起碼堅持扶助農工,堅持公平民主自由平等這個大家認同的東西,這樣你們有一天搞事的時候我們幫忙。

    如果你們不同意也不妥協,那大家就一拍兩散,我們就退出郡屬議事會,你們資本主義的陣痛我們正好反對,使使勁兒我們就能從分段革命派變到民粹平均派。

    開會先討論農村問題,就是讓郡議事會和其餘黨派看到黨內的分歧,也讓他們知道現在墨黨內部在走鋼絲,真惹急了沒有合作的基礎,分分鐘拉隊伍拚死一搏,順帶著讓那些對你們充滿幻想的內部搖擺派徹底激進。

    第二條底線,就是在現有的財產加權票權制度下暫時支持郡屬議事會,但是墨黨的議事會成員每年都必須提出權力平等的提案,並隨時有認為此財產加權的郡屬議事會不合理的認同。

    也就是說,現在大家合作,我們就採用合法的手段年年提案,你們年年否決沒關係,我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你們合作,我們就得出結論你們還是有可能通過的。

    但是有一天大家不合作了,那我們可能就得出了另一種結論,你們不可能通過。既然早就說了這不合理,我們不認為這樣的郡屬議事會是合理合法符合共和傳統的——我們墨色分子認同此郡屬議事會的原因不是此郡屬議事會合理,而是因為此郡屬議事會有可能變得合理,但當這種可能一直不能兌現的時候,我們就會反對。

    我們支持的不是此時的郡屬議事會,而是支持此時的郡屬議事會可能帶來的進步後蛻變的真正民主的郡屬議事會,只是此時的郡屬議事會恰好距離未來最近。

    就像我們保護青澀的桃子並且摘掉上面的蟲子是為了要成熟的桃子,當有一天馬上就要下霜可桃子還沒成熟的時候,我們肯定會選擇把桃子摘下來捂進棉被裡漚熟了。我們效忠的是「熟桃子」這三個字,而不是「保護青桃子」這五個字。

    緊跟著第二條底線的第三條底線,和墨黨今後把觸手深入到農村息息相關。

    如今墨黨支持郡屬議事會的權力,但是五年後希望改組郡屬議事會,將郡屬議事會的名額重新分配。

    閩城的議事會只是閩郡議事會的下一級機構,由閩城議事會推選出國人代表參加郡屬議事會,而不是直接由閩城議事會代替郡屬議事會。

    閩城議事會的級別和閩郡其餘縣的級別相同,只不過按照財富和納稅比例,閩城議事會推選的郡議事會成員可以佔據百分之五十的名額,剩下的百分之五十按照人口比例在各個縣均分。

    假使五年後的郡屬議事會有四百個名額,那麼其餘縣的議事會必須有二百個名額,閩城的議事會推選出二百個名額,雙方共同組成郡屬的議事會,成為閩郡的自治權力機關、自治立法機關和自治監察機關。

    依照閩城之前的變革一樣,在下屬各縣成立新的縣級國人議事代表大會,並由縣級國人議事會代表選出平行於縣令的第二權力機構,在認同國稅和國法的基礎上實現一定程度的自治,並堅決支持共和國之統一和政令施行。

    ……所有的底線,一共就這麼三條,再多也就沒有了。

    諸如說降低勞動時間、提高最低工資、減租減息之類的這些事,都是在此底線下參與郡屬議事會之後再討論的問題,或是黨派內部自己組織罷工和雇工協會的問題,不屬於底線的範疇。

    而人人平等、勞動創造財富之類的東西,則屬於雞同鴨講的基礎爭辯。

    與現今的議事會尿不到一個壺裡,根本也就不講,那是黨派內部的世界觀,不需要他們的認同,需要的是黨派宣傳。

    在規則之內玩,就要為將來不守規則做好準備。

    三條底線看似很簡單,但也把持住了三件最重要的事。

    獨立的組織和槍桿子、將來翻臉的合理性和邏輯自洽性、在農村開展活動爭取五年後在規則之內的多數代表。

    槍桿子,保證了對方不容易那麼翻臉。

    以鬥爭求合作,則合作存。沒有槍桿子就沒有合作的基礎,也讓那些敵對勢力翻臉的時候毫無顧慮。之前幾次罷工和請願,對方沒翻臉,不是因為對方是好人或是能講得通道理,而是因為墨黨的代表和那些人拍桌子講道理的時候,身後站著一支有槍有炮有專職軍官和軍艦的糾察隊,以及在大荒城集體農場環境下長大的激進街壘擲彈青年團。打不過三十六個郡的保守守舊勢力和國家機器,但是和這些人講講道理還是足夠的,城外駐紮的三兩千人墨黨根本沒放在心上。

    將來翻臉的合理性和邏輯自洽性,保證了將來萬一翻臉的時候內部的一些搖擺派不至於一臉茫然以至於轉不過來彎。

    這是內部的事,而內部組織才是力量的源泉。別到時候翻臉的時候,內部一群人迷迷糊糊地心說不是好好地參加郡屬議事會嗎?怎麼又不同意了?是不是咱們自己做的不對或者說不守規矩?到時候再傻呵呵地伸著脖子等著別人來砍,覺得心中有愧。

    郡議事會改組和代表數量的事,則確定了墨黨深入農村開展工作的打算。

    儘可能在規則之內,爭取到多數人的支持,盡快將勢力伸向農村地區,確保閩郡的多數人都參與到這場變革之中,而又不至於受到反動思想的宣傳成為阻力。爭取十年內將閩郡改造為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堡壘,讓那些守舊派在閩郡難有立足之地,為將來做好一切準備。

    做了關於這三條底線的報告後,絕大多數代表還是同意了陳健的看法,只有極少數的人投了棄權票。

    包括激進冒險派在內,也都清楚此時還是有合作的空間的。只要大資本家沒有全面與北方的舊權力家族勢力合流,那就是可以合作的,真到了合流那一天,看似對方的力量加強了,但同樣也把一些搖擺的原進步同盟的左側或是中間黨派和小資產者推到了自己人這邊。

    這不是難點,難點在於確定了合作和參與議事會之後的下一步怎麼走?

    怎麼才能在佃戶和小土地所有者不反對、不淒慘的情況下,讓他們融入明顯對他們不利的資本主義體系之中,同時又要獲得他們的支持?

    還是選擇如七年前舊墨黨分裂為進步同盟的最後一次大會那樣,再次選擇內部分裂清黨,徹底成為一個資產階級改良政黨,支持資本主義改造、團結富農和經營性地主、只在城市開展工會活動、用郡屬收容工廠作為唯一政策保證失業農民不起義就行?

    這就是屁股問題,屁股問題很重要,並非是黨派沒事做在扯淡玩或是封建貴族的權力鬥爭。

    擺不正那就很容易出現類似「三友實業事件」這樣的奇葩事:某曾經的「革命」黨既要給資方站台,又要給工方站台,自認要代表超階級的全民,結果資工兩邊都痛罵,搖擺了兩年屁事沒解決,到最後還得靠有活力的社會組織杜老闆出面擺平,讓其黨部形同虛設徹底喪失威信……

    經此事的年輕黨員肯定每天早晨都先扇自己兩個大嘴巴子,三省其身:今天黨部準備替誰說話?昨天開會的內容還算數嗎?前天的宣傳已經作廢且與昨日相悖,但不能燒了說不準明天還得用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7-10-6 10:14
第八十六章 村裡來了個年輕人(一)

    屁股問題不是一個人可以決定的,當這個黨派逐漸成熟不再是一個興趣小組或是工會、獨資財團的時候,更是如此。

    上回已經選擇了一次不流血分裂清黨,形形色色的政治組織讓很多中間派或只是同路人的部分人有了更多其餘選擇,於是最終決定屁股坐在哪邊的那要看內部的主流。

    在陳健做完了合作三底線的報告之後,會議主持者宣佈將土地問題的討論暫時擱置。

    決定拿出三天的時間,由各個代表作各自的活動總結。閩城外面對墨黨的這次擴大代表大會猜測極多,閩城也是沸反盈天,裡面卻按部就班地繼續開著大會,不慌不忙。

    有爭吵,也有轟轟的笑聲,有時候還會傳來一陣陣歌聲,內部的氣氛相當活躍。

    鑑於此時大家都還很幼稚,外面又沒有那麼嚴峻的敵人,陳健在環球航行之前給黨內的公開信上明確表示:他希望黨內能夠繼續保持舊墨黨分裂之前的那種活躍氛圍,對於在黨內成立各個派別組織和討論協會很支持,既然大家都不成熟,那麼就在保持團結和對未來構想相同的前提下一同從幼稚走向成熟。

    活動總結會的第三天,一個給自己起名叫海浪的年輕人做了一個關於農村問題的報告,由此引發了一場相當嚴峻的抉擇,也引出來看似團結的內部不同派別之間的裂痕。

    這個年輕人是最早一批前往農村活動的,從很多年前定下的偽裝成收購磨坊、做商店貨郎等方式深入農村調查發展工作開始,他就一直在農村,這一次關於遠離閩城的佃農調查報告也是這個化名海浪的年輕人做的。

    海浪得到了會議主持允許發言的表示後,很鄭重地拿著幾張硬紙印刷的黨證走上了講台。硬紙板被捏的很緊,非要比喻的話就像是一些人會試考中了之中拿到了進入學宮的榜文一樣。

    很多人不明白海浪的用意,他將自己的黨證放到了講台的左邊,再從懷裡摸出了一盒配發的火柴放在了右邊。

    在眾人不解其意的時候,開口發言。

    「我年紀不大,但是從零五年開始就接觸了咱們的黨。」

    「我不是在這裡講資格,而是在講我今天為什麼站在這裡。零五年的時候的黨是什麼樣,很多人清楚,就像如今已經解散的進步同盟,內部只是在討論,還沒有確定一個真正的方向。靠著做慈善、做好事來開展活動,那時候就叫墨黨,但卻是舊的墨黨。」

    「零四年的時候,我在閩城做學徒。學徒的日子有多苦你們也清楚,沒有工錢,師傅經常打罵,但是可以省掉在家裡吃飯的錢。後來我受不了了,不干了,逃走了。那時候逃走,只要師傅去告狀,我是要被抓起來的。名義上我只要繳納罰款就沒事了,可是如果我有繳納罰款的錢我為什麼要去做學徒呢?」

    「正巧,我二姨在南安。我媽說,南安現在正在修一個玻璃作坊……那時候還叫玻璃作坊和化工作坊……她說你去吧,你表哥也在裡面幹活,還能學點真本事。」

    「那時候我媽媽並不知道玻璃廠和玻璃作坊的區別,我也不知道。但是那時候都知道,做個吹玻璃工匠可是份好工作。我就帶了三個餅,去了二姨家裡,第二天便去了玻璃廠當了名運模工。」

    「按照某些人根據博物學給我們貼的標籤,我應該屬於南安派,再細分下來,屬於南安工廠學徒派而非南安礦工派。」

    說到這裡,會場內傳來一陣陣的笑聲和喧嘩聲,還有一些年輕人噓噓地發出口哨聲。顯然很多年輕人對於環球航行期間內部出現的團團夥伙問題很是不滿,海浪這番明顯諷刺的話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

    會議主持一邊笑著,一邊搖了搖銅鈴示意安靜,會場重新安靜下來後,海浪接著說道:「那時候,舊墨黨已經準備成立了,工廠的生活也比當學徒舒服的多。陳健那時候還住在南安,他這個工廠主做的很有趣,整天在我們歇工的時候和我們聊天。」

    「那時候舊墨黨的一些人也來和我們聊天,這是段很有趣的生活。」

    「最開始,我覺得墨黨的這些人真好,有道德,有修養,還有文化,家世好不說又平易近人。我那時候就想,這些人遙不可及。他們都是好人,可我不想做他們那樣的人。」

    「再後來,陳健和我們聊的多了,我又覺得,怎麼按照他這個工廠主的話來說,我們應該爭取更高的工資、爭取更短的十小時的工作時間?這在以前可是沒道德的體現,是壞人的體現。那時候,我才覺得,原來墨黨沒這麼遙不可及,原來裡面也有『道德低下』的和『壞人』,尤其是墨黨的頭目和發起者,明顯就是個『道德敗壞』者,否則為什麼要鼓動我們少幹活多拿錢呢?少幹活多拿錢,這可是我喜歡的事。就這個標準來看,似乎我和墨黨又離的很近了。」

    「一會我覺得離墨黨遠,一會又近,那時候我就想不通這墨黨到底是遠還是近?」

    「零五年下半年,陳健在講了很多道理之後,我們覺得他講的很對,所以我們得實踐啊。於是,我記得那天是七月份,日子記不清了,我們醞釀了三個月,在玻璃廠訂單最多的七月份選擇了罷工,要求提高工資、降低工作時間、改善工作環境。」

    「罷工這種事,以前在別的地方也有過。可那一次,是第一次罷工者理直氣壯的,因為我們明白了很多道理,這道理讓我們充滿了力量,不再像以前一樣覺得這樣是『無恥』的、『懶惰』的;相反我們會覺得要是對方不答應,對方才『無恥』。」

    「這就是道理的力量,而是是屬於我們自己的道理,所以那一次我真的覺得道理在我這邊,第一次把胸膛抬的老高。」

    「那次罷工之後,我們幾個領頭的很快被人供出來的。陳健就說要和我們談談。其實挺尷尬的,他教我們為什麼要理直氣壯地爭取自己的利益,我們反過來就用在他身上。至少我以為會挺尷尬的,我們去之前工友們還送了些錢給我們,怕我們這幾個刺頭被開除了以讓我們別餓死。當時十三個人中領頭的是王三卓,就說不要這錢,媽的非要查出來誰告的密,將來有機會非弄死他不可。」

    「王三卓,在座的諸位很多是聽說過、沒見過。他犧牲在礦工請願運動的時候,就死在礦區被礦主的打手刺死的那個。那時候還沒有照相術,所以也就沒留下照片。他個子很高,鼻樑上有一大堆的雀斑,頭髮自然捲兒,眼睛挺小的。」

    「那時候我是運模工,他是坩堝工,那時候他還活著呢。我們十三個人就去了陳健住的地方,結果陳健批評了我們一頓。倒不是說因為罷工,而是方式不對時機不好,又給我們講了不少的道理,還誇了我們幾個說我們有膽子有心氣有志氣有魄力。請我們吃了頓好的,又送了我一條棉布褲子。」

    「那頓飯之後,我們十三個人就進了夜校,成為玻璃廠第一批脫產學習的年輕人,開始真正地明白墨黨到底要做什麼,可能仍舊不太懂,但至少分清楚了好人和墨黨的區別。」

    「當初我們在一起那十三個人,既是同窗,又有同志,但到今天,只剩下了八個。一個犧牲在了礦區,兩個犧牲在前往大荒城的海難中,還有兩個隨船環球航行的時候病死於熱病,一個葬在望北城,一個葬在距離家門口已經很近的落阿河。」

    禮堂中的氣氛逐漸有些凝重,至今為止殘酷的鬥爭還沒有開始,墨黨死亡的人數並不多,所以這些濃縮為五這個數字背後的名字,每個人都知曉。

    但終究他上台來的目的是要說一下農村的問題,這只是報告前的發言,時間已經到了規定的極限。

    會議主持人還是使勁地搖了搖銅鈴,下面不少人喊道:「再給他幾分鐘時間。」

    「是啊。」

    「不是經過表決時可以延長最多五分鐘的前置時間嗎?我們同意再給他五分鐘時間。」

    海浪衝著下面的眾人苦澀一笑,搖頭道:「再多的時間就不必了,這些本是和我要說的事沒有多大的關係。只不過今天看到咱們的人越來越多,數百人代表著背後的數千人幾萬人,然而有些人卻看不到了。既看不到未來,也看不到我們如今所看到的現在,不知怎麼我心裡有些難過。」

    「我是零八年年底在南安完成了農運學校的學習的,那時候礦工請願的事已經發生,王三卓已經被人刺死了,大荒城的第一批移民都已經開始紮根了。當時我是以『玻璃窗銷售安裝和簡單木工以及煤油燈銷售商』的身份前往距離閩城很遠的那個縣去工作的,當時發了一個皮的筆記本,一支粗糙的鵝毛筆,幾塊肥皂,兩套衣服,一個木箱子,外加四本書,還有一筆的公款。」

    「去的時候,是十三個人中的另一個去送的我。當時到了那個縣附近的時候,我就說不用送了,他當時也急著回去完成簡單幾何學的課程,當時也沒想著將來可能見不到。」

    「我記得那也是個秋天,當時那個縣正在收稻子,那地方很偏,山很多。他就說;『你說這地方這麼多山,將來有一天真像是咱們聽陳健說的未來裡那樣的和礦區樣的鐵軌和學宮裡展示的蒸汽帶動的車出現了,這地方可不好修鐵路啊』。」

    「結果那就是我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說真的,我見過那模型,也見過礦區的軌道,可是那種推理出來的車,到現在我還沒見過。」

    「我當時就當了個笑話,衝他擺擺手就下山了,他拿著個破尺規在那皺眉看了好半天,我都下山了他還沒走呢。誰曾想幾年後我才知道,他在去大荒城的船上出了海難,他本來是要去大荒城主持契約工自由之後的荒地分派和測量工作的。」

    海浪的聲音有些哽咽,拿出來一個很舊的皮質外皮的筆記本展開,開始講訴他在農村開展活動的故事。

    「下了山……」

    聲音很淡,很輕,會場中也變得很安靜。

    他說的那些故事,漸漸變為一幅幅畫卷,一點點在眾人眼前鋪開,也讓眾人終於明白為什麼他要把黨證和火柴放在一起。
Babcorn 發表於 2017-10-6 10:15
第八十七章 村裡來了個年輕人(二)

    於此時而言,那是很多年的故事了。

    在遠離閩城的一個閉塞的小縣城附近的一個村落中,某一天來了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年輕人,背著一個大木箱,穿著一身很普通的短衫。

    有去縣城趕集的人回來的時候,順路拉著他去的村落,要了幾個銅板。

    在更早之前,縣城裡的集市上出現了一群特殊的趕集人,他們在縣城買了一個院落,自稱是什麼公司的銷售商。

    公司是什麼,趕集的人並不知道,但是這個公司卻賣很多稀奇古怪的好東西。

    明亮的小鏡子、大戶人家買得起的玻璃、一種叫煤油的燈油、寬幅的顏色像是大海一樣的藍布,順帶著還有人在縣中的學堂中當期了開蒙先生,教的卻是一些奇怪的東西,孩子們可是挺喜歡。

    趕集回去的人和坐車回去的年輕人聊了聊,年輕人很健談,說是公司派他去這個大村落裡做個銷售點,賣些布啊、收些豬鬃啊、或是女人用的小物件什麼的。

    一路上便問了趕車的人過得怎麼樣、收成如何、村裡誰家有錢、租子一年收多少等問題。

    看似是個閩城來的人,可是趕車的人很容易就和他聊得興起,時不時罵上幾句。

    到了村子後,拿著治安官給開的路引,便租了當地一家窮漢的房子住下來,窮漢一年還能多收幾個銅板,有時候這新來的號稱能做木工又賣東西的人也買些酒來吃,反正家徒四壁有個遮雨睡覺的地方就行。

    這窮漢懶得可以,簡直就是懶到家了,當個短工掙幾個子就花了,還喜歡推個牌九賭個大小什麼的,當真是人家要舂米就舂米、人家要背糧就背糧,只要有幾個錢不做了。據說手也不怎麼幹淨,喜歡個小偷小摸,稍微有幾個錢就灌些黃湯,喝完了就睡覺。

    新來的那人本想著和這個窮漢聊聊,可是話不投機,聊不聊幾句就沒了興致。

    正趕上有家人得了大肚子病,一家人死絕了,便從那家人親戚那裡盤下了這間小屋子,搬走了。

    不到三個月時間,那裡便成了一家小雜貨店,偶爾也有縣裡公司的人來送貨之類,順帶著來的人中還有個半吊子大夫,能給這裡的人看看病,大病治不了,小病倒也湊合。

    最關鍵的是這家小雜貨店還賣鹽,而且是官鹽而且有商務官批的條子,有時候誰要是實在手頭緊還能從這裡借到一些免息的小錢,很快這雜貨店就成了村子裡最熱鬧的地方。

    雜貨店的貨都很不錯,唯一不好的就是醬油,但是這種醬油卻又比平日買的便宜一半,明知道不是好東西但為了在農村賣得好,這醬油齁咸,顯然這醬油裡用的都是沒交稅的私鹽,倒也很受歡迎。

    當地很是有幾家富戶,玻璃、油燈、藍布之類的東西也用不少。玻璃窗怎麼安,別人都不敢碰,生怕碰壞了要陪,新來的這人便出面給安。

    平日裡誰家有事,新來的這人也都去幫忙,頂著個木工的名頭,可是手藝卻只能說湊合,但是換個椽子什麼的卻還能做。

    這一來二去,村裡人也都習慣了。這人平時又大方,孩子們正是學字的時候,又能教上幾句。

    按說這樣的人物不該出現在村子裡,顯然是見過閩城那樣大世面的人。可這人卻不喜歡和那些富戶打交道,除了買賣收豬鬃鵝毛之類的事外,很少去那些富戶家中。

    這人反倒是願意和一些佃農、窮漢打交道,彼此間也能說得上話,農閒的時候便聚在那家小雜貨店裡聽這年輕人講故事。

    一開始就兩個人,後來便多了。磨坊的長工、佃戶、短工,偶爾還有三兩個潑辣的女人。

    故事越講越多,大部分都是些立國之初的故事,聽得很多人悠然神往立國之初的新墾國人土地所有制。

    再後來就講到了他所在的公司、墨黨之類的東西。

    磨坊長工對這人的評價就是真有腦子、懂得真多,但是也挺狡猾。很多時候有些事他明明知道,但偏偏不說,而是引著別人把話說出來。和他說話,很容易就把脾氣勾起來,隔個三五日就要罵上幾句,當然不是罵他,而是罵那些該罵的人。

    又過了大半年,村裡發生了一場命案,一個大地主出門的時候被人用鐮刀砍了二十多刀,死了。

    殺人的那人是新來的完全沒想到的,是他最開始來的時候住的那家的窮漢。

    窮漢殺了人之後,把頭割走了,治安官來抓人的時候又砍傷了兩個人,那窮漢當場也被打死了。

    這在村裡算是個挺大的事了。

    那天晚上,磨坊長工、佃農、短工們難得的沒罵人,而是一群人買了兩刀紙,就在路口燒了。

    聽了年輕人講了那麼多故事,這七八個經常聽故事的人也講了這麼一個故事。

    「這人原來挺勤快的。本來我們都覺得他如今光棍漢一個,家裡也沒老的,更沒個女人別說孩子了,這輩子就這樣了,指不定哪天就死了。還不是混一天是一天?」

    「可曾想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現在想想這裡面有個故事。你給我們講了那麼多故事,我們也還給你個故事。」

    「當年這人勤快的時候,他還有個妹妹。後來就和鄰村的換著當大舅哥,鄰村的娶了她妹妹,他娶了他妹夫的妹妹。也就說他既是他妹夫,又是他妹夫的妹夫。這不也是省點錢,都是湊合過日子,將來死了有人給供碗飯吃,撒個紙錢。」

    「他娶的那女人長得還行,結果可不就被人看上了。他是個租地的,人家就說你娶了媳婦先讓我睡一宿唄?這可不是強迫的,你情我願的,不讓睡也沒說非得喊打喊殺,但地你就別租了。」

    「其實都這樣,大家也都習慣了。」

    「他女人便去了三五天,租了片好地種。你說不去行不行?當然行了,問題是你不去的話,地也不租給你,誰也沒說還得強制租地的吧?」

    「這也沒啥羞恥的,誰家親戚還沒個這樣的事?百十年了都習慣了。」

    「女人回來後,月事就沒來。想是懷上了,我家女人老婆舌,說是回來後也用手往外摳過,也用水洗過,但這玩意不保準。」

    「懷上了,他女人便說,你看這頭一胎咱就不要了,我肯定給你生個你的種。可巧這就懷上了,她也沒辦法,趕巧了唄。」

    「結果找了個穩婆吧,使個鉤子往外鉤,沒鉤好出血了。淌了大半天的血,也就死了。人死了,再生個他的種那就別想了。」

    「後來那人就變了。」

    「埋了家裡女人後,這人便開始好吃懶做。一天天的嘀嘀咕咕的,自己和自己說話,到後來地也不怎麼種了,整天打個短工,有吃的就吃口,沒吃的就去偷個蘿蔔。」

    「這得要……嗯,得八年了。」

    「現在想想,這事吧早有預兆。前幾天他妹妹村裡來人,帶來個口信。他妹妹家的小孩得了白喉死了,他妹妹葬小孩的時候又被瘋狗咬了,也死了。」

    「現在想想,他當時就是在等機會,一等等了八年。不說裝瘋賣傻的,就是讓人覺得他這人精氣神沒了,誰也不會在意這樣一條癩皮狗會報仇。他和妹妹相依為命長大的,估摸著也是撐著最後一口氣。」

    「直接把人弄死吧,人家富戶都是沾親帶故的,他妹妹那邊的日子也好過不了,對不起他妹妹。不弄死吧,對不起自己女人。」

    「這口氣一撐就是八年,我估摸著他心裡也想了,自己騙自己說不是不想報仇,是怕妹妹過不下去。反正照這麼活下去,肯定比他妹妹先死,到時候魂兒見了他女人也好說說為啥沒動手。誰想他妹妹死了,對面也沒了警惕,便動了手。」

    「當年動手也不行,讓人打一頓,治安官再給他抓走收拾一頓,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是兩回事。再說人家家裡還有打手,就算打架,人家也打得起,就算治安官秉公辦理,最多也就是各去勞役兩年,人家的打手出點錢就回來了,他卻不行。」

    「睡佃戶媳婦這事,從法律上講也是你情我願的事。從國法上來講,誰也沒逼誰,是你自願的。女人死,那也是你自己找人拿鉤子往外鉤孩子鉤死的,從法律上講也怪不到人家頭上。」

    「就像你說的,法律就特麼是富人統治窮人的工具,你一說這話我就覺得真有道理。聽著挺合理的法,細細想想還真不合理。」

    「你說當初他不同意能幹啥?沒地種了,能去哪?說句難聽的,且不說城裡能不能容得下他有事做,就算去城裡也得有費用吧?再說也不准隨便遷徙啊,他可不像你,閩城那邊管的松不說,你們公司的掌櫃又和閩城大人物都有來往,別說路引了,鹽都能賣,真不一樣。」

    「再者,地在人家手裡,講道理根本沒用。按著道理講,人家都佔理,都不違法,可你說不違法就是對的嗎?這法,是誰的法啊?就說講理吧,當初立國金表上說利息地租不能超過多少多少,問題是地租如今就要五成,你愛租不租,不是我逼你租的。」

    「說起來,說是去了都城,只要申明自己的情況,就能借貸到最低利息的農用貸款。問題是我們還能拋家舍業地跑去都城借貸去?說是這麼說,如今這地方有沒有了還不知道呢。」

    年輕人聽完這個故事,點點頭,拿出那個隨身攜帶的皮質封面的筆記本寫了些東西,又拿出一本書來,翻看道:「也是,今天就不講故事了,我給大家讀一段《國、法、人》吧。我們公司三掌櫃寫的,挺好懂的,都不是些難懂的東西。」

    從這一天開始,這間雜貨店的夜晚就不再只是講故事了,而是間或開始讀一些粗淺的、以宣揚仇恨和不公為主的小冊子。

    這一天晚上眾人意猶未盡地散去後,村裡新來的年輕人在一張準備了一年的紙上寫下了一行字。

    「已有進展。申請一部分銀幣、一台手搖軋花機和改良的長絨棉花種子、一個鐵製搖蜜離心木桶、一部分土豆南瓜和玉米花生種子,以及盡快派一名實踐過種植和養殖的同志前來。如有可能,請送來幾支短銃以作防身之用。另,上交上個季度的營業額和詳細賬單,我不小心打碎了一瓶煤油,請在我的工作津貼中扣除。」
Babcorn 發表於 2017-10-6 10:15
第八十八章 村裡來了個年輕人(三)

    畫卷般的故事到了這裡暫時停頓下來。

    化名海浪的年輕人並沒有繼續往下講,諸如利用自己所學的知識和強大的毅力建設新農村、帶領佃農和小自耕農致富這樣的宛如童話般的故事。

    沒有童話,就只有現實的悲慘。

    這樣悲慘的故事在座的眾人聽的多了,雖有共鳴可是已經不會再為此而輕易憤怒。

    會場內的氣氛是壓抑而又充滿希望的。

    壓抑,源於那句可悲可嘆的「百餘年都是如此,大家都習慣了」。

    習以為常,才是最可怕的壓抑。

    希望,源於那個懶漢用了八年時間復仇的故事,那就是不屈與反抗的希望之光。

    化名海浪的年輕人講到這裡,深吸一口氣,望向坐在下面前排的陳健,猶豫了片刻,終於拿起左手邊的那個硬紙板的簡易的黨證。

    「陳健可以說是我的先生,是我走上這條路的引路人。我尊重他,但我更尊重我們黨的追求公平與正義。」

    「大前天陳健同志說的與閩郡新議事會的合作原則,我想請問他一個問題:按照閩郡新議事會的法律,那個地主是不是無罪的?如果他是無罪的,那我們還折騰什麼?我們折騰來折騰去,正義與公平的標準還是他為什麼要去努力?我們還革的什麼命?」

    「如果在他們體系內的法律是合法的,但是不和情理,並且我們認同這個法律體系的判斷。那麼請問,我們和那些希望嚴守道德的黨派有什麼區別?只要有道德了,什麼都好了?」

    「我們什麼都改變不了,所做的只不過是在一個舊基礎之上的修修補補,不斷輪迴。」

    「如果說今天同志們不能給我一個解答,那我不知道有沒有這張黨證還有什麼區別。」

    在會場忽然的安靜聲中,海浪捏著那張黨證,鄭重道:「我希望今天能夠給出一個答案,一個讓我們可以選舉出執行委員會的答案,我好知道我的票應該投給誰。」

    「如果說只有我一個人有這樣的疑問,而你們不想要知道這個答案……」

    他展開了自己那張很珍重的黨證,指著上面的一段話道:「那我,只有選擇燃起火柴燒了我珍如生命的一切。因為我不想讓這上面的話被玷污!」

    一時間,會場中一陣混亂。

    會議主持急忙搖動銅鈴,旁邊一人出面指責道:「你這是什麼話?你把這裡當什麼?」

    年輕人昂著頭,斷然道:「當什麼?當追求公平與正義的墨黨的中央黨部!我想請求陳健同志當面回答我的問題,這是會議章程所允許的,只要半數同意即可。我請求現在表決!」

    會場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陳健身上,會議主持給出了五分鐘的時間,五分鐘後正式表決。

    這是整個會場都有些沒有料到的事,之前當做笑話所說的南安工廠派是陳健的幾支絕對嫡系之一,從這個年輕人說的故事中也能判斷出來。誰也沒想到率先發難的會是這些人,而且責問的時機與之前的故事讓原本準備繼續推遲討論的事不得不在此時就開始爭論。

    五分鐘表決之後,陳健走上了講台,看著身旁的這個已經成長起來的、但卻還沒有忘卻當初那份執著的年輕人,真正地笑了出來。

    「是的,我不否認,按照此時的閩郡新議事會的基礎,那個人沒有罪,只是道德有虧。如果我們選擇和閩郡的新議事會合作,那麼不可能制定出認為此人有罪的法律。但是,我想請問同志們,如果說那個地主不是道德有虧,而是真正的鄉中賢人,是不是我們就不憤怒了?就不反對了?」

    「我們反對的原因是什麼?是因為這些罪惡?還是因為他們阻礙了社會的發展?請注意,是我們,是我們這個有生命的黨派,而不是激情澎湃的、狂熱的個人。」

    「海浪同志的故事裡,這個人是壞的。但是,大家一定要弄清楚,我們反對這些人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們是壞的。如果以好壞為標準,是不是如果講出一個鄉中賢人的故事,我們就認為我們錯了?」

    「我們的黨,是在用道德的好壞去評價一個階層嗎?是要用道德的好壞去評斷該支持誰反對誰嗎?」

    「現在我想請問大家一個問題,假使我們將會合作的閩郡新議事會,和以往的、別處的、甚至國外的那些權力機關有什麼不同?我們和他們合作的基礎,或者說有可能合作的基礎,到底是什麼?」

    會場中討論了一陣,一些敢於說出自己想法的人已經接近了殘酷的真相。既不是道德、也不是良心,而是很根本的利益。

    等到各種喊出來的想法逐漸趨同的時候,陳健點頭道:「是的,很多人已經明白我們合作的基礎是什麼。」

    「我們合作的基礎,是因為閩郡的這個新議事會是原本閩城的議事會。裡面有工廠主、作坊主、手工業者、教員、訟師、銀行家、南洋公司的董事……還有我們。」

    「這裡面有多少大地主?有多少和舊土地制度密不可分的人?可以說,很少,至少這個偽裝為閩郡議事會的閩城議事會中,很少。」

    「不是因為道德、不是因為良心,也不是因為他們也覺得不公平之類,只是因為土地問題不會觸及到這個議事會的根本利益,我們動及土地問題的時候,不需要他們支持,只需要他們不反對。」

    「假如說,這是一個由地主、地主階層培養出的讀書人、大地主的兒女們成立的議事會,那麼土地問題就是他們的命根子,我們也就根本不需要與他們合作,因為不可能合作改革改革,誰會主動割下自己的命根子?」

    「這種最大的、基於利益和階層不同的議事會,就是我們可以選擇合作的基礎。」

    「換句話說,在城市退一步,換來在農村進兩步。對閩城的那些人而言,我們退一步他們可以切身感受到,感激不盡。我們在農村進兩步,他們無法切身感受到,相反還會覺得農村的故事很慘,會從道德感的角度上支持我們。」

    「這種基礎,決定了有妥協合作的空間,決定了他們相對於舊時代的地主還是有進步性的。」

    「這種進步性是什麼?這種進步性就是我們開始在農村搞動作的時候,他們不會堅決反對,只要不觸及他們所認同的所有制的基礎,他們甚至會表示一定程度地支持不管是為了利益,還是為了博取名聲都會有部分人選擇支持。」

    「既然選擇了合作,那麼我們要做的就不是以我們的基礎去審判那些人,而是用我們的手段讓那些人再沒有存在的空間。不是殺了他們,殺了他們很快又會換上一批人變成他們,而是讓這個階層消失!而且這種消失,是不以好人壞人為評判標準的消失。」

    「現在的合作,並不代表我們放棄了當初的夢想,更不代表我們放棄了未來。」

    然而這番話結束的時候,化名海浪的年輕人咬著嘴唇問道:「陳健同志,你說了這麼多,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如果我們和閩郡的新議事會合作,如果那個地主將地按照低的地租租出去,然後他把家產投入到水泥廠、冶金公司、南洋公司之類的地方,是不是他就進步了?」

    「是不是我們和閩郡的新議事會合作,他只要按我剛才說的那樣去做,他是不是就不會受到任何的懲罰?」

    「我聽了太多的進步,現在我想聽聽正義!」

    將問題問的如此詳細,陳健已經沒有了閃轉騰挪的空間,只能實事求是地說道:「如果選擇合作,也就意味著我們認同了閩郡議事會的所有權體系,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法權和法律。那他將不會受到懲罰。」

    年輕人深吸了一口氣,盯著陳健的眼睛問道:「請你再說一遍。」

    「如果選擇和新議事會合作,他將不會受到懲罰。但是……」

    但是的但是還沒有但出來的時候,年輕人忽然爆發了,一拳砸在了講台上罵道:「去他瑪的進步!」

    怒氣的拳頭震的桌子亂顫,也將年輕人曾經珍若生命的黨證震在地上。在會場的混亂聲中,年輕人不知道又罵了一句什麼,扭頭想要離開了會場,中途有兩個人試圖拉住他,也被他推到了一邊。

    陳健知道一旦走出這個門,這個衝動的、或是在駐村活動中還沒有說完的那些故事中受到了什麼刺激的年輕人,意味著這個年輕人之前在黨內所有的一切都將從頭開始。

    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和這個年輕人說了什麼,但他知道這個年輕人就是一種可以依靠的力量。

    在年輕人即將在眾人的錯愕中踏出大門的時候,蘭琪臨機應變大喊道:「維持會場紀律的人呢?讓他冷靜一下!我提議暫時休會!」

    說完輕踢了一下陳健,陳健也急忙附議,維持會場紀律的人也終於在年輕人推門出去之前的瞬間拉住了他。

    「我去和他談談。」

    蘭琪小聲地和陳健交流了一句,陳健彎下腰拾起了那張被震掉在地上的黨證,嘆了口氣。

    本來他也以為這會是一段帶頭致富的、靠著個人魅力和能力、靠著黨產提供的資金和技術支持的美麗童話,一片不觸及到暴力和鮮血的滿滿情懷的鄉村建設的暢想。

    然而看到這樣一幕,陳健覺得那故事背後一定不是他想的那樣
Babcorn 發表於 2017-10-6 10:15
第八十九章 村裡來了個年輕人(四)

    當天夜裡,很多人走進了年輕人的住處,聊了許久直到半夜,很多人聽完了那個故事之後的故事。

    故事後面的故事並不是美麗鄉村建設的童話,而是夾雜著背叛、動搖、年輕人的憤怒、狂熱,以及那麼一段沒有結果的、被摧殘的發生在農村的懵懂的愛情。

    這一切共同構成了昨天的憤怒,對進步的懷疑,對正義的進步之間的矛盾的不解。

    批評與教育和交流之後,陳健逼著他寫了檢討。

    第二天的會議一開始,海浪便先做了檢討,將昨天的問題定性為個人脾氣發作和個人狂熱。

    超半數的人很自然地接受了年輕人的道歉,這也意味著合作之后土地問題已經不可能再拖下去了,今天的會議上必須得到解決和表決。

    如果只談所謂進步發展不談公平正義,陳健相信用不了十年這裡坐著的人將不再會有海浪這樣的年輕人,那樣的墨黨可以直接改名為大型資本集團了。

    如果今天的會議不把整個問題說清楚,黨內分裂也就是近在咫尺的事,即便還可以極力彌合成一個黨派,但必然是貌合神離。

    海浪在做了檢討後,繼續昨天的內容,提出了三個問題。

    「一,在不觸及土地所有權的情況下,我們憑什麼能夠獲得佃農、小自耕農的支持?我們在農村怎麼立足?我們講道理和人家有土地,正常人會聽誰的?」

    「二,合作的話,有沒有可能用閩郡議事會的所有制基礎,變更土地所有權問題?」

    「三,如果合作並且要解決土地問題,是否有可操作性?假使我們為了維護佃戶的利益,暫時採取確保佃權的強制政策,這其中的建立在我們基礎上的邏輯性在哪?」

    比起昨天的巨大火氣下無意中挑動內部分裂的那些話,這三個問題問的很現實,至少是個解決問題的態度。

    陳健在申請發言後,會議主持按照陳健的申請,宣佈以下內容需要絕對保密。

    他沒有從第一條談起,那是細節。

    也沒有從第二條談起,那是第一條的基礎。

    所以只從第三天的可行性談起,有可行性然後才有討論前面兩條的必要。

    「昨天的會議上,咱們已經談到了閩城的議事會的階層構成問題,這是個很關鍵的問題。」

    「只有權力機關的所有者,和土地的所有者不是同一批人,才有變革的基礎。」

    「政權所有者和土地所有者不是一批人,所以咱們今天才能討論變革和合作,否則的話今天的主題就是如何起義了。」

    「其次,既然選擇了和閩城的議事會合作,那麼基調就必然是所有權制度不變,而只是所有權轉移。」

    「換句話說,我們在農村搞土地全民所有制,那是觸及了閩城議事會的所有權基礎,他們不會同意。」

    「我們在農村搞所有權變更,從地主手中轉移到失地者或是佃戶手中,那是在認同私有制的基礎上進行的轉移,沒有觸動閩城議事會的所有權基礎,他們可能不熱心,但不會反對。」

    「閩城的人同意與否,對我們來說意義重大。決定了我們是拉他們打擊舊勢力?還是舊勢力拉他們打我們。這是三角形,不是你長我短的線段。」

    「那麼我們先做一個假設,用強制減租減息後分期贖買的政策完成轉移,是否有可操作性?又是否可以得到閩城市民階層的支持而不僅僅是不反對?」

    「這個假設的前提,是減租減息政策可以執行。減租減息政策可以執行的前提,是閩城議事會裡食利地主不多,政策經過我們的輿論宣傳可以在議事會上通過。但具體操作的前提,是我們黨有槍有人有組織,可以深入到農村將政策落實下去,甚至可以用強制性的手段落實,同時又不用擔心閩城的那些人在背後給我們捅刀子。」

    「繼續這個分期贖買的假設,怎麼才能讓地主可以接受、雖然不同意又不得不捏著鼻子接受的同時,又不會劇烈反對?」

    「我想,現在是有這個條件的。」

    「現在,我們不從黨派的角度考慮,單單從我們是一個巨大的資本集團的角度來考慮,看看社會資本是否願意加入到這場農村的資本主義改造當中?」

    「投資的回報率要普遍高於利息,才能讓大量的資本湧入這種投資。」

    「強制的減租減息,會讓食利地主從利息上的所得銳減,他們肯定要反對。但是我們可以聯合佃農、閩城的資本家,一同來對抗他們的不滿。」

    「就現在而言,就算不依靠佃農和小自耕農,閩城的資本力量也是佔據優勢的。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充當的是資本的打手,幫著資本完成農村的改造。」

    「但是,不要忘了……我們不是一窮二白的黨,從資本的角度看,我們是靠著油、鹼、玻璃、造船、紡織機械、大荒城紡織品、望北城的香料等,在全國和歐洲吸取利潤的巨型資本集團。資本可以涉足的地方,我們也有競爭力,只不過我們要的未必是那麼多的利潤。」

    「減租減息之後,資本可以租賃土地,我們憑什麼不可以呢?我們為什麼就不能做一個閩郡最大的土地資本家呢?依照我們的方式,進行農村的變革、延伸我們的觸角、發展我們的力量,調控農村的人口流動和對外移民,這都是可以操作的。」

    「在強制的減租減息之後,我們在農村站穩腳跟之後、在農村獲得了威信和信任之後,下一步如果我們繼續與閩郡議事會合作,五年後我們的政策就更容易獲得通過。」

    「假使五年後我們還不和閩城的議事會翻臉,並且爭取到了農村參與政治和票權變革,我們可以獲得多數票。到時候,我們就可以走下一步,用分期贖買的方式或是建立共耕社、或是建立合作社、亦或扶植一部分富裕農民成為富裕自耕農。」

    「這種分期贖買的錢,從哪出?我們出不出得起?減租減息的利息,減到什麼程度,才能讓食利地主不至於全都聯合起來不計成本的反對?又能讓佃農租賃土地之後獲得足夠的盈餘和積累?」

    陳健敲了一下木桌,笑道:「農村租佃體系的高利貸有多可怕,你們也聽說了。但我個人認為,將利息減到年利率百分之二十,對咱們來說就是巨大的成功。」

    眾人聽到百分之二十這個說法,紛紛皺眉。

    如果是百分之二十的年利率,食利地主肯定極為不滿,但考慮到墨黨的槍和閩城市民議會的支持,舍了身家性命反抗的倒也不會太多。

    但是百分之二十的年利率,對於那些佃農來說,還是有些太高。墨黨手中是有錢的,如果能夠建立起基層組織,倒是可以提供小額貸款。然而墨黨花錢的地方也太多,將大筆的資金流入分散的農村,從長期發展的角度來看並不合算。

    百分之二十,是墨黨在農村建立基層組織之後,為了有效促進減租減息活動而建立的農村貸款的利息底線,只能起到一個政策強制之外的促進作用。想要盤活農村,地主手中的資金也必須參與流動。

    錢動起來才是資本。

    等到眾人小聲討論之後,陳健又道:「這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其實是個騙局。看上去有百分之二十,但實際上長期算下來,相對於從前的百分之二十,並不一樣。」

    「首先,你們注意到,這幾年的東西越來越貴,物價在逐漸上漲。只不過漲的有些慢,很多人沒有察覺到,尤其是在一些封閉的農村,他們還沒有這樣敏感,地主們也不會明白這其中的關係。」

    「物價上漲的原因是什麼?閩城每年出口大量的貨物,換回大批的白銀。南洋公司走私方向的西班牙殖民地,是白銀產地;咱們這裡原本就低於歐洲的物價,導致了大量的白銀朝這邊流動;閩城發展帶來的全國各地的資金,也都匯聚到了這邊。」

    「白銀多了。」

    「期貨交易所、股票交易所、銀行等地,每天產生大量的投機行為,很多人靠著投機生活。」

    「白銀就算沒多,投機也會上漲。」

    「既是真的多了,又是投機導致的漲價,東西生產的速度能不能追上白銀增加和貶值的速度?暫時來看,在閩城是追不上的。」

    「一枚銀幣,放在三十年前,給他百分之二十的利息,他會選擇借貸。」

    「一枚銀幣,放在現在的閩城,給他百分之二十的利息,他會猶豫。這需有沒有好的投資方向。」

    「一枚銀幣,放在現在的閩城,給他百分之二十的利息,但是貸款期為十年,他肯定會反對。」

    「為什麼都是百分之二十,會有不同的選擇?拋開收益率的問題,現在一枚銀幣能買到的糧食,會和照著白銀繼續往這邊流淌的趨勢的十年後所買的糧食一樣多嗎?」

    「物價上漲、經營的利潤增加、利息卻被咱們逼著保持在百分之二十,農村的錢會往哪走?」

    「是繼續貸款食利?還是選擇自主經營、僱傭農業雇工、改良土地?尤其是在原材料和糧價上漲的情況下。」

    「這是溫水煮青蛙,不可能一下子那些人都明白過來,但整體流向在引導之下,肯定是朝這個方向走的。」

    「我們必須清楚,佃農和小農,只是我們的同路人,但最終的農業雇工才是我們真正的基本盤,大土地雇工制距離集體農場只有一步之遙。」

    「這其中產生的大量將來被強制退佃的、或是逐利性導致的退佃的佃農,一部分可以轉化為農業雇工,另一部分我們可以將工作的重點放在大荒城的移民方向上。」

    「大荒城已經建設了許久,有了足夠的基礎和糧食儲備,可以支撐批量移民。」

    「從盈利的角度看,歐洲現在的物價也隨著白銀增多而暴漲,如果歐洲打起來糧價還是要漲,大荒城距離歐洲更近運輸起來成本也比這邊低,大荒城內部紙鈔體系又可以保證我們獲取歐洲的白銀。」

    「我們在大荒城的投資終於可以說是到了有回報的時候了,而不再是個無底洞。那麼我們預算起來總是感覺不夠的黨產,就可以投入更多到移民當中。既可以緩解失地壓力,又可以繼續盈利反過來支持我們在這邊的各項工作。」

    「假使五年後,我們在農村的政策獲得了大量的底層支持,一部分食利地主已經轉為自主經營,那麼我們就可以進行下一步,將那些殘餘的守舊保守的地主用半強制的手段逼他們走入資本體系中。」

    「強制贖買,給點利息分期支付,看上去咱們也聽講道理,實際上物價在上漲,以白銀為貨幣,那點利息能不能追上物價上漲的速度也很難說。」

    「五年、十年後假使我們的科學與實用技術研究取得了突破,或是在冶金礦產方面有了根基準備繼續投資,那就可以讓被贖買者有一定的優先權,或者強制用股息當錢來贖買我們不給現錢,給了現錢鬼知道他們會投到哪去,我們強制給股票,反正我們的錢也得往公司裡投,順帶還能逼著他們走入資本主義的體系。」

    「我們的目標是租佃利息人身控制體系解體。農村要麼是自耕農、要麼是資本經營的農場、要麼是我們黨產贖買的合作社土地。」

    「也只有這樣,才能從根本上破解那些聽起來憤怒的故事。否則的話,靠著正義,誰又能保持永遠的正義感?又有多少人會純粹為了正義去做拯救者?」

    「當然,到時候新體系下可能會有別樣的悲慘的故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也是未來要解決的事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0-6 10:15
第九十章 村裡來了個年輕人(完)

    略看了一眼還在角落中生著悶氣的年輕人,再看看那些對陳健所說的新的不公又會產生而有些急躁的其餘的年輕人,陳健儘可能的平靜。

    「之前海浪同志講了講他是怎麼認識並且融入到咱們這個大家庭中,那我就講一講咱們這個大家庭是怎麼不斷分家的。」

    「踐行自己心中的正義,是一種進步。」

    「但進步所帶來的後果,未必都是正義的。」

    「舊墨黨分裂成為鬆散的進步同盟,那麼當初沒分裂之前,將那麼多的人聚集到一起的原因,就是因為心中的正義感。所以,分裂後仍然叫進步同盟,就因為正義是一種進步。」

    「但當思想的激辯、三教九流百家爭鳴初現的時候,怎麼踐行正義也就初現了分歧。我可以說,按照好與壞來分,當初加入進步同盟的大部分人,按照這種分法都是好人。」

    「然而正是因為我們不是以好壞來區分的,所以分裂為了進步同盟,然後再因為各自的爭執徹底解散停止了活動。」

    「也就是說,我們的黨在當初分裂之時,選擇了以生產力的進步和公平公正這兩條作為標準,而不僅僅是善良與道德那麼,我們選擇的兩條標準,誰在前?誰在後?」

    「這就是個陷阱,因為沒有什麼誰在前誰在後。進步的最終結果,就是不公自然而然地消失,而不是說靠著對抽象的道德人性的追求,達成最終的進步。」

    「就像海浪說的那個地主的故事,如果土地歸全民所有,那麼他說的那種讓我們睚眥欲裂的故事就沒有發生的基礎了這個故事發生的基礎,是土地歸那個大地主所有,而佃農們除了種地之外沒有其餘的生存手段。」

    「當然了,我們現在沒辦法走那一步,只能走另一種階段的路,所以一些年輕人心中很不高興。」

    「你們不高興,我也不高興。河谷區的水力紡紗廠什麼樣,我應該比你們清楚。扭曲的童工、便宜的女工……這也是咱們為什麼只能在大荒城建紡織廠、而在閩城不建太多紡織廠的原因人家一天干十五個小時,咱們內部是十小時工作制還有工傷賠償和假期,用不了一年就會賠的連褲衩都沒了紗線賣不出去就只是紗線而不是錢,我們的方式又決定了我們的紗線成本遠高於其餘紗廠,所以咱們在閩城也不建太多這種紗廠,有這錢就投入到一些可以靠技術壟斷的行業,保持咱們內部的這種制度,逼著咱們為了理想為了信念不斷地研發新技術。」

    「你們說變成大農場之後,還不是唯利是圖、儘可能壓低工資嗎?如果不是因為國內反對引入奴隸搶底層的飯碗,你們很快就能看到閩城的大農場到處是黑人了。」

    「你們說城市的資產階級們,也一樣以勾引別人妻子為樂、也一樣可以廉價地操著女工、甚至還批量地將女人送入到為了錢而人盡可夫的境地。這和睡佃戶的妻子有區別嗎?」

    「這麼一看,進步還有什麼意義啊?距離正義的距離根本沒拉近,有些地方拉的更遠了。這就是為什麼有人喊出要恢復宗法土地和行會制度的原因,我說句難聽的話,要是遇到個好的行會會長和好的宗法家長村長,底層的日子過得卻是比閩城現在的很多工廠要強。」

    「現在你隨便問一個失地者,你問他們是在農村好啊?還是在城市每天等著出售自己的勞動好啊?這回答是顯而易見的。」

    「我想,這個問題就是導致了咱們內部的很多年輕人憤怒、不滿,甚至做出了過激舉動的原因。這可以理解,我也很高興你們還能秉持著一顆踐行正義與公平的心。」

    「但是,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我看咱們墨黨很快就又要分裂了到時候分成兩派,一派是未來進步派;一派是正義遊俠派。」

    下面傳來一陣嗡嗡聲,陳健說的這個問題,是很多人心中一直存在的疑惑,尤其是在資本主義開始建立並且暴露出種種問題之後,一些激進的、仍舊以好壞、正義等心態為驅動的年輕人肯定會想,這特麼折騰什麼啊?都是吃人,換個吃法就是進步了?

    這個道理講不通,墨黨必然分裂。

    陳健踮起腳,沉聲道:「我在環球航行的時候,讀過一首詩。在這裡,送給海浪同志: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這柄心繫不平事的劍,好不好?」

    「好。」

    「我們墨黨要不要每人都手持霜刃,哪有不平事哪裡就有我們?我們也別追求什麼社會的進步了,就像是那些鄉村趕集的一樣,哪有不平事我們就去哪裡,用劍去履行我們心中的正義和公平,好不好?」

    「不好!」

    「我現在給你一把十年劍,你去把那個地主殺了,把地分了。仇也報了、恨也消了、也正義了公平了……然後社會還是這個樣子,百年之後又是土地兼併,又有新的地主取代了原本的位置。那時候,你還活著嗎?你的孩子還能保持這份赤子之心去提三尺劍平不平事嗎?」

    「提劍殺人踐行正義,那是抱著一瓶水在廣袤的北部荒原山火中滅火。」

    「變革社會制度、讓社會進步,是把那些荒原之木砍掉,再沒有山中之火。」

    「我們都知道,我們構想的未來中,山川河流土地礦產這些東西,是歸國人所有的。但是,怎麼達成這一步?」

    「兩種辦法。」

    「現在靠我們自己起義,想要獲得支持,就得均分土地,這樣才能獲得佃農、小自耕農的支持,而不均分他們不會支持,更不會支持集體所有制。」

    「現在和資產階級合作,減租減息的同時,讓資本深入到土地經營之中,滅絕租佃關係,成為一種和租佃關係完全不同的經營方式。將佃農變為雇工,而等到今後我們再提土地國人所有的想法,雇工們從勞動者變為勞動者加經營者,繼續保持大土地的模式。」

    「後者聽起來不錯,但關鍵在於資產階級的力量強不強?能不能做我們的盟友?能不能和我們合作戰勝舊勢力的大家族、食利地主?」

    「這要具體分析。」

    「在閩城,完全有可能。我們有大荒城做洩壓和開墾地,有強大的資產階級力量,有大量的受我們將近十年宣傳啟蒙的市民做同情者,閩城的新議事會和土地關係不是很大。」

    「閩城的資產階級民主派,還處在一個最有朝氣的時代,那些成長起來的年輕人秉持著這種朝氣和舊時代戰鬥;資產階級自由派,那些工匠、自由織工等,也願意跟我們一同去和舊時代戰鬥。而大資產階級還需要我們的力量,還沒有到去面對掘墓人的時候。」

    「看似之前發生過起義,但是織布小資產者的生活卻比以前好得多,不好的只是被衝擊的紡紗工。所以很大一部分市民切身地感受到了舊時代的醜陋和壓迫,但卻還沒有真正感觸到新時代的競爭和骯髒。」

    「他們可以和我們站在一起,而且很容易因為他們的狂熱性被發動起來,在很多行業沒有被資本怪獸影響的時候,喜迎資本主義反對舊時代的不公。而等他們也被吃了的時候,我們又獲得了更多的力量。」

    「在望北城往北,這種道路那就絕無可能。那裡的土地秩序根深蒂固,那裡的資產階級孱弱的毫無力量,那裡的商人和土地的關係太深,那裡的人口太多導致的學閩城搞土地兼併就是百萬人大起義。」

    「如果沒有農民反抗的高漲,望北城不可能推翻舊制度,不可能爭得共和。這種高漲以對農民生活狀況的最真摯的同情和對他們的壓迫者及剝削者的最強烈憎恨為前提,同時又反過來產生這種同情和憎恨。這種同情和憎恨決定了他們只有反對一切剝削制度、實現傳統文化中的聖人治世和耕者有其田,才有可能推翻舊制度。」

    「這也決定了就算我們在那裡活動、播下了種子,參與者仍舊是心懷天下的主觀的好人,然後發動起來的也只能是耕者有其田思想的廣大農民。下一步怎麼走,我們已經難以影響,但可以確定閩城現在要走的這條路那裡絕對走不通。這就是傳統的力量和傳統文化的偉大力量,那裡從不缺乏心懷天下的人。」

    「之後的路,要靠他們自己的雙手去解放自己,我們無需擔心,並且要相信他們會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殊途同歸的道路。」

    「在大荒城,那可以直接越過這兩步,直接走入下一步。如今我們正在做,一方面奴隸制城邦在我們眼中毫無力量,一方面那裡的土地足夠多,集體合作可以達到開墾的極限,可以使用一些新的畜力農具,可以聯合在一起興修水利。」

    「從公平的角度看,這是治標治本的一個過程,就像是頭疼時候吃的那些極苦的藥一樣。」

    「從生產力的角度看,這是可以擴大國民勞動財富總和的過程,這是顯而易見的。」

    「既然從公平與生產力這兩個、我們從進步同盟中分裂出來後所秉持的兩種評判我們黨派走的對不對的價值衡量度來看,都是正確的,那麼我要說這麼做就是對的。」

    「從現實的角度看,是農民們容易組織?還是雇工們容易組織?是農民們容易組織在一起一同去維護公平?還是雇工們容易組織在一起爭取利益?」

    「要注意一點,這種社會的進步,不是我們強制的,而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沒有我們,就不會出現嗎?」

    「並非如此吧,我們只是在為這種進步護航,讓這種進步變得更快一些。」

    「我們支持這種進步,並不代表我們支持進步之後的新的社會形態的種種不公,相反我們從建立之初就一直處心積慮地消滅他們。但是要釜底抽薪地消滅、治標治本的消滅,而不是靠著一柄十年之劍去消滅。」

    「倘若我們不支持,那麼這種進步到一定程度後,很可能引發一場偏斜,正如行會宗法制的鼓吹者們所想要的那樣原地踏步,重建道德與傳統,靠善良、良心、道德這柄十年之劍去除不平之事。」

    「那麼,很顯然,海浪同志講的故事中那樣的地主還會一直存在,不斷輪迴,悲慘的故事仍會發生。說不準,故事中那個壞人,就會是我們中的某個人的後代。」

    「甚至我們可以知道,下一步的社會,比起之前來說,除了生產力進步了,吃人和不公之類的事只是換了個模樣繼續進行,甚至有了更為合理合法的選擇你在城市,有錢有資本,可以睡整個城市中最漂亮的那些女人,而不至於像是在農村一樣只能睡佃戶的,而且聽起來比那個故事還少了幾分憤怒。」

    「但是,我們同樣知道,想要走到更往下的、治標治本釜底抽薪的那一步,我們必須要走到接下來的那一步。」

    「一二三,我們的未來是三,於是逼的我們不得不去為二保駕護航,防止落回到一。可是,我們要記住,我們不是為了二,而是為了二後面的三。」

    「如果非要給出一個定義,那就是閩城和閩城之外的農村是不同的。」

    「閩城的資本主義已經露出了他們的血盆大口,而在閩城產生的對未來的『社會主義』的想法,在農村的組佃體系中自然會受到城市中產生的這種基於閩城資本主義發展的『社會主義』的味道,於是他們害怕農村走入閩城的資本主義道路,而想要直接跳過資本主義的階段。」

    「這種想法是危險的。甚至可以說,一些人主觀上是『社會主義』者,所以他們追求公平正義,但在客觀上,他們違背了達成『社會主義』的條件。再嚴重一點說,他們和那些妄圖退回到行會宗法制的人,很相似,是一種空想的、違背現實的、主觀是但客觀不是的、小資產者心態的『社會主義者』。」

    「換句話說,在城市的一些人,深刻地同情基於城市工廠制下的『社會主義』思想,然後轉手間在條件完全不同的農村,改造成反動的空想的『社會主義』。卻完全沒有想過一個問題,農村的租佃制和城市的分工工廠制,是相同的基礎嗎?」

    說到這裡,陳健也算是明白了為什麼歷史上的爭論、派別、『異端』會這麼多,會出現那麼多的內部路線鬥爭,實在是不談不行,太容易走歪主觀同情者和客觀科學之間,有時候走的讓人渾身難受,更會讓一些「好人」心寒,可缺乏客觀物質條件下又不得不需要主觀的社會主義者「好人」做基本盤,這是個非工業化下的悖論。然而面對這種變革期,沒有「好人」敦促,又很容易讓資產階級過早露出嚇人的一面,從而把一些人嚇到空想和反動社會主義甚至帝制那一邊。

    這話說的如此之重,下面傳來一陣陣的討論聲和嗡嗡聲,陳健儘可能地將這種事變為內部討論而非扣帽子的行為。

    壓住情緒儘可能平和地說道:「我這不是在評價某個人。事實上,這是不可避免的,是基於此時社會條件所產生的,即便這種思想成為主流在此時成為主流我都不意外。客觀條件決定的嘛。」

    「但是,當五年後十年甚至更久遠的、但顯然咱們能活著看到的年代,當農村的資本主義改造完成、當閩城到處都是各種分工制的大工廠,這種思想自然而然地就沒有了存在的基礎。」

    「而這一切,當然需要我們不斷地促進社會的進步、科學的發展,從而使得更多的人在現實中理解我們的思想,接受我們的思想。當閩城到處是黑煙瀰漫的時候,也就是我們的想法被廣泛接受的時候,更是空想者自發轉變的時候。」

    「我相信,每個加入的人心頭都有一柄三尺劍。這是好事。所以我說此時說的『主觀的、空想的、反動的社會主義者』,都是我們可以團結的。他們之所以這樣,只是因為客觀的社會條件如此。」

    「我希望,每個加入的人心頭的那柄三尺劍,知道斬在什麼地方,用什麼方式斬,並且將千萬人心頭的三尺劍凝聚成一柄強大的、有思想的、團結的劍。」

    「不去斬人,而是去斬落『壞人』存在的基礎,斬個翻天覆地,哪怕暫時有漏之魚,但我們相信總有一天基礎不復存在的時候,這些漏之魚也會自然而然也就不復存在。」

    「斬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劍,會崩的;這心,會累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7-10-6 10:15
第九十一章 挑動城市斗地主

    在陳健口乾舌燥地講了許久後,關於下一步怎麼走的爭論並沒有這樣輕易地解決。

    這是好事,證明了墨黨在逐漸成熟,也證明了內部派別的出現和更多的人開始自我思考。

    而且這種好事看樣子還能繼續持續一陣,繼續保持黨內的這種氛圍,暫時看來外部壓力不大,不太至於立刻陷入到必須團結一致對抗外部壓力的時候。

    這場最開始被認為很簡單的、關於土地問題的爭論,用時間證明了這件事並不簡單。

    關於這件事的討論從海浪發難到討論結束表決通過,持續了九天,期間多次發生辯論和叫罵,這是墨黨成立以來一個問題討論時間最長的一次,整整九天外加很多次夜晚的會議。

    這場最開始被認為很簡單的、關於土地問題的爭論,用票數證明了這件事並不簡單。

    饒是陳健一手帶起來的許多『嫡系』,也在這場關於土地問題的投票中投了反對票墨黨自進步同盟分裂後的代表大會中,陳健第一次以微弱的優勢獲得了支持。

    四百一十二名代表中,八十多人以還需要時間學習和理解為由投了棄權票;八十多人旗幟鮮明地以反對派的身份投了反對票;也就是說支持陳健的只有二百多人。

    這二百多人中,真正理解的大約七八十、半解半不解的三五十、理解但是情感上過不去的六七十,還有一大批暫時不理解但認為陳健應該是正確的,這是之前種種威望的最後殘餘。

    除了講道理講理論,陳健還必須要加上一些其餘的、滿足那些人情感的內容,才獲得了那六七十張心有不甘但最終還是支持的票。

    比如談論到地主不道德但在私有制體系法權之下、在遵守閩城議事會法律的前提下不會受到懲罰的問題上,陳健打了一個擦邊球。

    暫時,不去用墨黨體系的法權思想來解決這件事,用墨黨的基礎去解決這件事,那就意味著和閩城議事會決裂,徹底單干。

    但是陳健告訴那些心中不滿的年輕人:在我們利用減租減息發動佃農並且站穩腳跟後,很多罪惡滔天但不違此時的法的地主,真的就一點問題找不出來嗎?

    稅都交齊了嗎?交稅的土地都登記在冊了嗎?就算按照以前的國法沒有偷稅漏稅的情況嗎?免稅的資格夠嗎?是否有串通當地舊官員偷稅漏稅的嫌疑?

    誰的屁股都不乾淨,等到站穩腳跟,從這些問題上找事,很多地主不死也得扒層皮。墨黨可沒說過自此之前、既往不咎。

    不說,意味著隨時可以說,也意味著隨時可以不說。說不說,在於具體情況。

    在農村站穩了腳跟、擁有了基本盤,那當然就可以說,說了之後補交稅款和利息吧,稍微加一加不敢說家破人亡,但是沒有現金那就只好用土地抵押貸款補交稅款了。

    至於那些開明一點的、順應時代的、平時名聲不錯的、願意投資工商業或是自主經營的,到時候自然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查就不會有問題,查就不可能沒有問題。

    當然,現階段肯定不會查。減租減息這事已經很麻煩了,墨黨不打頭陣,閩城那議事會只能喊喊口號,真有那麼幾個熱心腸的去了農村,也八成是被人弄死的結局。

    墨黨出面靠槍靠錢靠佃農和組織水平搞減租減息,地主們反對的同時,墨黨又假裝不談過往,也不至於把他們逼到徹底翻臉的地步。

    等到這件事辦的差不多了,合理合法的翻臉,追查地主土地的免稅、逃稅、不上報等問題,管叫他們欲哭無淚。基層已經組織起來,之前只是溫水,現在變成沸水了,想反抗也是分分鐘以「抗稅逃稅、藐視共和國法律和閩郡議事會權力」等問題抓起來。

    饒是這樣,很多人還是覺得心懷怨氣,覺得正義來的太遲了,而且正義用的不是正義的名義去實現。

    不過不管怎麼說,最終投票通過了也算是暫時將這個問題翻過去了,而且形成了決議後不管是否反對在這個為期五年的計畫之中都要支持。

    全黨的代表大會不可能每年都開,尤其是現在的條件,五年一次已經是極限。

    大體上這次大會算是一場正式的建黨大會,按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則照抄下來,事半功倍,但也很不成熟,慢慢摸索。

    為了閩城五年之內的計畫,在表決半數通過了農村問題的活動方向後,暫時放下了爭論,開始了集思廣益。

    很快,一個很好的將閩城的市民階層拉到自己這邊的方案就整理出來。

    上一次郡屬收容工廠事件中,大資產階級試圖用在農村徵稅挑唆自耕農反對城市雇工的計畫給這些人上了一課,於是這些人反其道而行之。

    既然他們可以挑動農村鎮壓城市,那麼這邊也一樣可以挑動城市市民支持土地變革。

    在保持應繳納的國稅額度不變的前提下,黨內有人提出了利用這次減租減息和重新丈量土地的機會,取消必須繳納的人頭稅,將人頭稅添加到土地稅和印花稅之中。

    也就是解除了城市手工業者和雇工的人頭稅,具體來說大部分還是轉移到了農村,由農村的土地佔有者來繳納。

    這樣一來,可以獲得城市手工業者的支持,這是關切到他們切身利益的事,他們肯定會大為支持。

    轉嫁到農村的這部分人頭稅,是和減租減息和重新丈量土地、建立農會等具體政策聯繫在一起的。

    一方面,大量藏匿不報的免稅土地,經過和農村沒有太多利益關係的墨黨組織的丈量,肯定會多出不少。

    而上報國稅的數量還是那些,多出來的這部分土地將要繳納土地稅,從而獲得閩城議事會的支持,沒有預算權和財政收入的議事會沒有權力。

    地主反對,城市市民和議事會支持,墨黨執行,激化的矛盾可以適當用武力解決,只要不弄出「違法」的漏洞就行。

    另一方面,人頭稅看似轉移到了農村,但是對於那些佃農和,他們反而少交了人頭稅,反正他們的土地也不多。

    而根據計算,就算那些藏匿不報的土地不算,這種政策也只會影響到土地在一定數量的小地主。

    再往下的層次,減免的人頭稅等於土地增加的那部分土地稅。

    而這部分人一般都是自主經營,就算相等,隨著白銀通脹、價格革命、新物種新種植技術等條件,也會讓他們逐年增加收入。

    對他們而言,只要宣傳得當,他們會做簡單的算術題,而且長久看他們的收入也會增加。

    人頭稅是最不合理的稅種,也是看似「最平等」的稅種,但這種稅種的平等其實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這種政策最受影響的,也就是那些有大量土地的地主。他們的土地多,人少,土地稅上漲的幅度不大,可乘以巨大的基數就會受到極大的影響。

    在強制減租減息、發動農會、保障落後地區佃權等活動的配合下,他們想要把這部分稅款轉移到佃戶的地租身上也極難。

    他們肯定會反對,但是他們的土地也賦予了他們保守性和軟弱性:一旦發動起來農會、墨黨將觸角伸到農村後,只要不觸及到分地等問題,他們不敢反抗,不敢賭上身家性命他們之前在農村牛氣衝天,只是因為他們還沒見識到墨黨的手段,遇到的也是那些沒有組織的佃農,和散沙玩慣了,遇到塊石頭他們很快就會知道原來自己是那樣脆弱。

    不說和一個有組織的黨派斗,那些地主鬥得過一個融匯了石油、鋼鐵、炸藥、軍火、運河、玻璃、紡織、造船、銀行、香料貿易等行業的大型資本集團嗎?

    這個大型資本集團和全國的地主與軍功家族叫板還差得遠,可叫板一個南安已被墨化、閩城有資產階級權力機關的一郡之地其餘縣的地主們,還是可以的。而且背後還有一大群虎視眈眈、想要在農村分一杯羹的城市其餘資本。

    這些背後的東西之外,還有明面上的城市小資產者獲利的取消人頭稅政策。印花稅這東西每年收的也很多,而且收的一般都是大資產者的,同時又因為有政府的印花戳似乎更有法律效力,因而反對的也不多。

    稍微均衡一下,城市的市民階層顯然會極力支持這個政策,也會讓墨黨有重新和城市小市民階層的各個進步黨派們合作的基礎,再用「道德」的悲慘的故事獲取他們對農村問題的支持,就算是獲得了一個穩定的後方。

    「道德」什麼的只能拉攏一時和一些心懷正義感之人。

    切實的利益卻可以得到大多數普通人的支持,上街問個閩城的墨黨準備提議取消人頭稅,你們是否支持?他們肯定支持。又問他們取消的稅從土地稅上補,你們是否支持?小市民一想我又沒土地,關我屁事,我當然支持。

    佃農們只要確保農會建立、保障他們減租減息和保證佃權,他們會蹦著高支持。

    富裕自耕農稍微一算,少的人頭稅等於自己土地增加的那點稅,也算是你們閩郡議事會履行了不朝我們加稅的諾言。順帶著墨黨手中還控制著各種新農具、新種子,加入農會還有種植指導,自然也不會反對。

    這樣一來,在整個閩郡,就把食利守舊的大地主們徹底孤立了。這裡不是根深蒂固的都城和北方,資產階級力量又強大,守舊地主們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這回跑到閩城去告狀,面對著新的資產階級和市民佔主體的新議事會,那也不可能出現堂下何人狀告本官的事了。跑到都城去告狀,一來一回天都變了,碼頭不是控制在墨黨手中就是在南洋公司手裡,不想死在海裡就去坐船試試資產階級對於拍賣逃亡地主的土地向來充滿興趣,尤其是土地經營收益率不斷上漲的這個時機。

    還有那些清查出來的逃稅土地暫時不會追繳逃避的稅款,可是墨黨和閩郡議事會也絕不會出台一個既往不咎的政策。一旦在農村站穩了腳跟,便會追究責任,到時候那就照著賣地補繳稅款的路子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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