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從酋長到球長 作者:茅屋秋雨(已完成)

 
Babcorn 2017-3-26 20:47: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80 232607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10:57
第三十二章 主導權(十)

    這封請願書洋洋灑灑數千字,得到了很多市民階層的認同,但也引起了一番軒然大波。

    整篇請願書中沒有一處涉及到土地問題,也沒有涉及到那些一無所有的城市最底層的人該怎麼辦,所有的出發點都是有點小產業的小生產的角度。

    土地問題他們不敢談,在他們看來的請願而非「起義」成功後,那些無政府小國寡民均分土地村社激進派們就已經沒有價值了,反而和他們繼續聯合很可能將來遭到鎮壓。

    所以以違背所有權的理由在內部駁斥了激進派,並且主動製造了分裂,怒斥那些衝在最前面的那批人是妄圖剝奪被人財產的瘋子。

    而想要得到北方那些大家族的支持,土地問題是個禁區,如果談了土地問題也就不可能得到北方那些大家族的反對,因為北方的那些大家族是靠土地支撐的——對這些城市的小生產者而言,土地不是問題,只要沒有大機器和大資本的競爭就好,反正他們也不以土地為生,而且他們並不想把這場「民變請願」變為「叛亂革命」。

    他們一方面盛讚小手工業者生產是共和國的支柱,自由平等的基礎,尊嚴的體現、勤勞與懶惰一眼可分的最好的制度;另一方面又擔心那些大資本的「不正當」的競爭,以及分工制工廠的「蔑視人的自由讓人如同機器一般遵守時間」的讓人無自由和尊嚴的表現。

    至於一無所有的最底層的、十幾天前還和他們一起同仇敵愾的一無所有的城市流民,他們遮遮掩掩地給出的解決辦法是:通通徵召為士兵,對外搶佔土地和奴隸,以共和國壟斷的、全體國人的奴隸貿易和奴隸制種植園和糧食原材料種植地,來保證「絕大多數國人」的利益。

    換而言之,一如幾十年前一樣,這些人又一次把最底層給賣了,而且賣了一個好價錢。

    在起事之前,他們明白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撼動整個閩城,造成巨大的影響,所以需要最底層那些人的幫助,而且就算將來出了事也有更多的人分擔責任。

    然而起事之後,引導最底層的那些激進派希望繼續擴大成果,變革土地制度和所有權制度、真正建立起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小國寡民的村社無政府聯合體的時候,這些人開始害怕了。除了害怕自己的利益被影響之外,還害怕惹火燒身,將來被絞死在絞刑架下,於是迅速地和那些激進派劃清了界限。

    他們認為自己已經得到了一些更為強大的勢力的支持,因而不再需要原本的盟友,只要達成自己的利益就行。

    議事會的重新推選還在進行的過程中,這封請願書便引起了一場嚴重的衝突。

    在小市民和家庭作坊們聚集的談論「國事」的茶館附近,一人正在發表關於真正「理想社會」的演說。

    「私有制是最好的制度,這個可以激發人們的勤勞、創造力以及最大限度的豐富社會的財富——我們相信勞動創造財富。」

    「然而現在的這一切問題,根源在於我們沒有得到十足的勞動成果,因為經由一部分人偷走了我們的勞動成果,破壞了其中的公平。」

    「最美好的社會應該是什麼樣?應該是建立在私有制下的平等自由的社會。」

    「我們誠實的勞動,然後佔有十足的勞動成果,再用以勞動為價值衡量的公平的交易,從而獲得十足的價值。」

    「這種條件下,將是國人自由的巔峰,也能最大程度地促進個人的發展。」

    「私有制當然是好的,市場交換當然也是好的,而且這樣一來,只要勤勞只要聰明就能人人發財。」

    「這樣的社會怎麼實現?很簡單,在保證私有制的前提下,按照一種勞動的價值的貨幣來公平的交換一切東西。只要能夠做到自己佔有全部的勞動成果,公平的獲得同等的勞動價值的貨物,沒有人可能破產,這樣的社會下唯一衡量貧富的標準,就是這個人是勤勞還是懶惰。因為只有勞動才能交換,那麼勤勞的人一定富足,而懶惰的人一定貧窮。」

    「為什麼這麼說?因為在大機器出現之前,也一樣有貧窮的有富足的,比如現在那些底層,他們原來就窮,因為他們一直就懶,而且缺乏頭腦。」

    「而我們則不同,我們現在之所以瀕臨破產,那是因為水力機器的不正當的競爭,違反的公平的道德——就像是一個人騎馬另一個人赤足比看誰跑得快,輸了有情可原。」

    「但之前可沒有水力作坊,怎麼有人還是窮呢?那你們說這不是懶是什麼?或許有人說,是因為他們沒有一丁點的資產,這就可笑了。難道我的父母祖輩都有很多的資產嗎?為什麼我們家就能積攢下一些產業,他們就不能呢?難道這不是說明他們骨子裡就懶惰、蠢笨、缺乏頭腦嗎?」

    「我們現在日子不好過,那不是因為我們懶,也不是因為什麼私有制的原因,而是因為水力機器違背了公平、違背了道德、違背了人的自由,而且在交易過程中有人操控,導致我們不能獲得十足的等同於自己勞動價值的成果。」

    「你們想,如果交易能夠真正公平,假設某種能代表勞動價值的貨幣叫勞,我幹了十個勞的布,換四個勞的棉花,兩個勞的糧食,四個勞的其餘貨物,怎麼可能會破產呢?」

    「如果每個人都是小生產者,每個人都耕者有其田,每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和家中憑藉勞動,換取所需的一切……」

    「這樣一來,決定我能過上什麼生活的,只有我是否勤勞。我勞的多了,得到的就多。」

    「我們當然應該同情那些因為交易過程中被偷走了勞動的那些破產的農戶,這和我麼的境遇是一樣的。但是我們可不該同情那些最底層的想要什麼公有制的那群人,那群人只不過是懶漢罷了。」

    「對付這些人,最好的辦法就是送去軍營,在軍營挨上幾年軍棍學會什麼是勤勞。」

    「如果說軍隊容不下這麼多人,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可你們看看墨黨那些人給出的解決辦法是什麼?成立郡屬工廠,讓這些人留在城市,這是什麼餿主意?」

    「他們留在城市,只會讓水力作坊的雇工更便宜,而且源源不斷,只會破壞公平和自由。」

    「要我說,就該把他們全都遷到海島的種植園上,一人發一點土地,但是過去的費用,別問咱們收稅,讓這些人自己償還運送的費用,這才公平。反正愛去哪去哪,總之別留在閩城就行,沒有自由的勞力,那些水力作坊就開不起來,這樣才能公平和自由……」

    然而話說到這裡,本該收穫掌聲和叫好聲的時候,卻收穫了一句:「放尼瑪的狗屁,這就是你們給我們找的出路?你們只給自己找路,根本沒給我們找路!」

    扭頭看去,不知道從哪裡來了四十多人,穿的破破爛爛,手裡拿著木棍和磚頭,帶頭的人喊了一聲,後面的人蜂擁而上,拿著棍子朝著聚集在那裡的人狠抽。

    從抽打的姿勢和熟練度來看,應該是收了大作坊主錢財的職業流氓城狐社鼠之流。

    但明顯附近還有一大批的真正的底層失業者,很快捲入這場械鬥的人數就從幾十激增到數百。

    等到墨黨的糾察隊趕來的時候,已經死了十七八個,還有四十多人被打的重傷。

    雙方都被煽動了起來,已經難以控制,一旦議事會重新推選後在一些問題上達不成一致,更大規模的械鬥近在咫尺。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10:57
第三十三章 主導權(十一)

    糾察隊控制住局面,將參與者全部抓獲。

    新的議事會還沒有推選出來,各個派別還在忙著扯淡,一個個活動家都得了「議會病」,帶著一種病態的使命感參與到這個純屬扯淡的議事會成立之中——既沒有喊出要改變舊時代,又沒有喊出來一場自南到北的變革,甚至連閩城之外的農村還怎麼辦關心者都寥寥,很多人想的都是一個單純的手工業的閩城,從未超出過外圍貧民區。

    既然新的議事會還未選出,也沒有宣佈和舊時代決裂,那麼舊的法律體系依舊有效。

    一場公開的審判就在議事會的廣場進行,十二人被判處流放到龜島去守燈塔,七十多人被判處在郡監獄的火柴盒工廠糊五年火柴盒和攪拌劇毒的火柴頭糊糊。

    這一場不是由墨黨主導的審判,引發了一場更嚴重的對立。那些最底層的失業對小市民階層黨派根本不考慮他們的訴求這件事極度憤怒,並在公開審判結束後開始質問當初的承諾。

    起義之初,最底層的失業者沒有自己的綱領,只能跟著那些小市民或者極端激進派那些人一起幹。極端激進派的那些人思想太危險,而且綱領不明確又自相矛盾,加上共和國的舊威嚴仍在,人們更希望一種被憐憫的解決,並沒有徹底推行極端激進政策的慾望,心頭還抱著一絲幻想,於是小市民保守反動退後派的那些人成為了領導者。

    新舊時代之交的變革,復古總會是第一選擇,而且也更容易收攏更多的人心。人們對於未來總是心存恐懼,面臨這種無聲無息悄然的社會變革的時候,總有很多人懷念起之前的情懷和美好,正如一個丟棄玩具的孩子,當玩具真正丟棄的時候那些醜陋的地方都忘卻了,記憶中只有那些情懷和美好。

    然而等到起義「勝利」的曙光初現的時候,這些最底層的人陡然發現,那些小市民派別設計的「未來」中,並沒有他們的身影。

    尤其是這次流血事件的導火索,被墨黨和那些大資產者選擇公開審判辯論有意放大後——雖然這不是小市民派別的活動家的主流思想,但現在已經是如同一坨屎沾在了黃色的襯褲上,怎麼說都說不清了——這種不信任和被欺騙的感覺讓最底層的怒火更加熾熱。

    半個月前,某些人在議事會廣場前插了墨黨一刀,以充滿諷刺的讚頌絞刑之歌讓墨黨短暫地被扣上了叛徒和投降派的帽子。

    半個月後,墨黨什麼都沒做,只是稍微地營造了短暫的「和平」的環境,那些人的本質就暴露的清清楚楚。

    軟弱而又充滿幻想,腦子裡思索的未來只是小小的閩城一隅,心中始終擔心越過「叛亂」這條紅線,唯一的解決方法是退回到行會時代……

    閩城並不是一個大作坊佔主流的城市,即便可能是此時世界上最有資本味道的城市,但畢竟還太年輕,還處在分工制大工廠和手工業齊頭並進甚至有些不如的時代交匯點上。

    小市民和舊時代的那些階層們佔據著很大的比例,在起義之前他們的口號喊的震天響,墨黨又認為此時時機不成熟根本沒有採取行動,在前期的主導權不可避免地落入那些人手中。

    此時不是勝利,只是偽裝成「勝利」的暴風雨之前的前奏,真正的鎮壓者還沒有武裝起來。按說如果他們真的有改變世界的雄心,此時應該做的是組建閩城的國人自衛隊,或者說至少宣佈他們針對閩郡農村政策的公告以獲取農業雇工的支持、維持自耕農的中立……

    然而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卻是向北邊的那些舊時代的大家族搖尾乞憐,希望出現一個不偏不倚的、不希望新興資產階級做大的舊階層來做緩衝,走的還是抑制豪強為他們爭取一個私有制下的、公平合理有道德的、完全得到勞動收益和公平交易的小生產者的夢城。

    此時如果真正有變革雄心的領導者,不會認為是勝利,而是危急關頭。

    然而這樣的危急關頭,被新的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碾壓的、垂死的舊行會、小生產者的代言人們,已經開始害怕。

    他們害怕接受了他們的浮誇的號召而認真武裝起來的人民,害怕已經落在他們手裡的政權,尤其是害怕他們被迫採取的政策會給他們自己、給他們的社會地位和他們的財產帶來的後果。

    他們害怕事情鬧得太大,在失敗的時候失去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可憐的資本和生命;他們害怕事情鬧大後,作為戰鬥主力的最底層失業者會將他們趕下台,真的去訴求所有權的變革;他們害怕事情鬧下去,作為戰鬥主力的最底層真的會喊出變革土地制度的口號,從而真正的那些軍功家族和隱藏的土地貴族們決裂不可調和。

    於是這些狂熱的舊時代殘留的小市民,就被種種互相矛盾的危險團團包圍,也就出現了這樣可笑的局面:不知道幹什麼,不知道最優先的事要幹什麼,不知道怎麼具體地實行既不傷害所有權和商品經濟、又杜絕那些大作坊分工制工廠的競爭。

    各種自相矛盾的、反動的、倒退的綱領就成了他們「勝利」之後的「正確」選擇。

    只是,他們可以退回的行會時代,因為他們從屬於舊時代;可是新時代下的自由雇工、破產的農民、被機器奪走了飯碗的原本的農業雇工們,舊時代中根本沒有他們存活的基礎。

    從那次流血事件和公開審判之後,閩城的局面越來越亂,雖然墨黨的糾察隊仍舊能夠維持城市的正常運行,但是閩城將來該怎麼走,終於在激情過後被人們所開始考慮。

    正如懷子節時候,總有女人在一場心動之後懷了孩子,至少在當天夜裡她不會後悔。但等到小腹隆起不得不面對現實的時候,真正的恐慌便開始降臨,如同春天的暖風一樣將雪花一樣的激情融化。

    雖然有這樣或者那樣的矛盾,即便墨黨並不認同此時的起義,也不認同很多政治主張,甚至以不惜在前期讓出主導權的辦法來維持黨派的底線。

    但畢竟這是閩城,是墨黨最先活動的地方,也是大作坊和分工制工廠以及各行產業最為發達的地方,墨黨還是有足夠的影響力,也有陳健這個階層叛徒提供的大量金錢和武裝,有些事不得不做出表態。

    幾方勢力雖然有著各式各樣的矛盾,可是最為重要的幾條墨黨還是給予了支持。

    包括二十歲以上無舊法律體系下犯罪記錄的男子都有票權、在閩城分配選區、按照代表制層層選出閩城的新議事會。

    議事會成員不再繳納議事會成員稅費,而是由郡政府給出一定的金錢支持,從而讓更多的底層人有機會參與進來。

    而且既然從一開始佔據主力的小生產者就準備妥協,最終議定的事也無可避免地出現了相對於之前進步但仍舊充滿了妥協和軟弱的決定。

    包括保留舊的議事會成員的資格;只是擴大平民議事會的成員人數;仍舊採取財產加權制,但是最底層原本無票權的人也擁有一張票權,按照去年的納稅的數量最高納稅者擁有最高一比一百的票權。

    這種比起之前稍微進步了一些的措施總算取得了各方妥協下的認同,並確定在十月十七日舉行閩城的新議事會成員推舉。並且一致通過了從附近各地調集來的墨黨糾察隊幫著維持城市的秩序,這是唯一一支大作坊主和底層都能接受的自衛武裝。

    最終的消息確定之後,小市民利益代表者仍舊沒有考慮整個閩郡的問題,而只是將目光侷限於閩城。既然依靠最底層的起義流血爭取到了看似進步的新議事會,既然小市民的數量佔優,那麼這些原本的盟友也就不再有意義了,更不願意去為了謀求那些「盟友」的利益越過「叛亂」這條紅線。

    上次的流血衝突後,他們的口號不再那麼赤棵,但卻給出了更為退步的解決方式。

    「讓所有的城市流民回到自己的原籍,嚴格制定閩城的禁止自由流動法案,只能在原籍接受救濟。」

    「讓大土地所有者分出小塊土地,供那些回鄉的流民耕種,但是流民需要履行他們的勞作義務,用無償的勞動換取土地的使用權,並以自由契約的形式隸屬於提供了小塊土地以讓他們容身的地主手中。」

    「重新建立行會,所有原籍城市的失業者,都要在郡裡成立的生存技能教習所中學習。並且以學徒的身份在手工業行會中勞作,重新建立師傅、個體、幫工、學徒等等級制的、小生產者有尊嚴的行會和廉價從業學徒制度。」

    解決方法一出,原本一同起義的激進派立刻宣佈決裂,並買了一頭巨大的、象徵著老邁而又一成不變的大烏龜,披紅掛綠、敲鑼打鼓地給這些人送了過去。

    對方則回贈了滿滿的一玻璃罐子挖出的蟬幼蟲,並且附帶了博物學者關於蟬的介紹:十年沉寂、一朝破土,吱鳴一夏、躁動南北,以為蟬即夏、無蟬則無夏,然飲露三月,霜未至即亡。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10:57
第三十四章 主導權(十二)

    夏,不僅是夏天的夏,更是華夏的夏。蟬叫的再歡,都叫人將蟬和夏聯繫到不可分割的一體,但又有什麼用呢?一旦真正的霜寒降臨,那還不過是頃刻即亡,什麼用都沒有。

    激進派們知道自己的基本盤就是那些最底層,而且很多激進派的年輕人也正是充滿了對最底層的同情才認同那些激進的想法,可畢竟是空想。

    然而原本的盟友背叛了他們,他們就不得不去尋找曾經被斥責為「叛徒」和「投降派」的墨黨尋求支持。

    不斷有人出入墨黨的中央黨部,雙方進行了一系列的秘密商談和和解之後,激進派的那批人制定的綱領也開始變動,朝著墨黨可以接受、雖然不支持、但是理論上不反對的方向挪動。

    比如土地政策也從一開始空想的按照全國的人口均分土地,變為另一種空想的「保持大土地制度不分割,讓雇工選舉經營者,成立聯合農場,分期贖買」。

    這種微妙的變化立刻引起了閩城的那些大作坊主的注意,這裡和北方不同,很多新興的作坊主工廠主和土地的關係已經不大,他們的原始積累主要是靠原本的小手工業經營或是出海,土地問題他們看的並不重要。

    但是他們明白墨黨追求的東西,一旦在土地問題上和這些激進派達成了一致,那麼城市內該怎麼辦?土地既然可以成立聯合農場,那麼工廠呢?

    那些小市民是尊重所有權的,所設計的世界雖然讓這些作坊主極為不滿,可並沒有挖根。

    但是所有權是根,這些人卻是要挖根,而且顯然明白依靠閩城這些亂七八糟的力量根本不可能達成目標,而所有權問題則是和整個舊時代宣戰,這明顯是不準備在規則之內玩,準備掀桌子另立規則了。

    墨黨至今還沒有就這些問題徹底地表態,亦或者之前就已經明明白白地表過態,但是表態的那些未來太遙遠,根本感受不到威脅。

    在他們看來墨黨之前明明白白表態的東西,就像是有人告訴他們不要再燒煤了,否則那些煤煙會遮住天空遮蔽太陽最終會讓萬物陷入死寂。這是遙不可及的,但是當有一天隱約能夠感覺到這種威脅真的存在的時候,那種擔憂頓時遊蕩在心中,難以抹去。

    事實上,墨黨在一個月前的議事會廣場前被那些人插了一刀之後,這個幼稚的、沒有經歷過真正大場面的、仍舊鬆散的黨派內部也充滿了一種極度不爽的情緒。

    但大部分的人還是認為這時候時機還遠未成熟,他們堅信這時候自己不能做社會變革的領導者,只能充當工廠主階層和自由派階層的同盟,最好是在合理合法的情況下加速社會的生產變革,從而創造更多的機會。

    這種社會變革之下,任何不符合新時代的階層都會消亡,而局面只會對墨黨所推算的未來越來越有利。當越來越多的自耕農破產、小生產者破產、越來越多的大農場和大作坊大工廠建立,最終形成的一股強大的力量,就不是一句蒼白無力的「所有權」這三個字能夠解釋的了。

    但是如今的條件遠遠不夠,甚至在閩城這個最為接近新時代的地方力量都還遠遠不足。因此此時最好的辦法就是等待,奪回最底層運動的主導權,借用小市民、北方土地豪族和權力家族、工廠主、自由派、極端無政府派之間的矛盾,獲取為將來更為順利更為有利的條件。

    這不是內部高層就能決定的,而是因為這個黨派並沒有救亡圖存的迫切追求,又沒有深入農村,基層骨幹都是工廠作坊的雇工。

    基層對於一些目的也並沒有太大的興趣,相對於那些不靠邊的追求,他們更需求十二小時工作制、一旬休一天、提高最低工資、反抗計件工資、讓工廠主撕毀罷工黑名單之類的東西。

    對他們而言,小市民追求的那些東西毫無興趣,而且把工廠和機器都毀了,他們怎麼辦?

    對於極端激進派的空想社會,經過這些年的宣傳和實際的墨黨黨產的工廠的改良,他們也不願意退回去,而且認為那是毫無希望的。

    但凡一個黨派的存在,是需要基層基礎的,不是上層的設想就能達成目的的。至少此時的墨黨還是初生的、幼稚的、完全沒有做好做大事的準備也沒有做大事的基礎。

    又是幾場劇烈的內部爭論之後,黨派高層做出了決定:利用矛盾,爭取一定的進步。與工廠主階層暫時結盟,同反動退後的小市民做鬥爭。爭取底層的主導權,堅持自己的獨立性,結盟不代表無條件妥協。一旦資產者和自由派準備在全國範圍內掀桌的時候黨派會支持他們掀桌,掀桌之後再進一步。但是過程中也要追求雇工階層的利益不能無條件退後,也應該根據情況選擇盟友,包括那些不可忽視的小市民階層,都只是暫時的敵人而非未必將來不能聯合在一起的盟友。

    現階段的敵人和政治盟友確定了,現階段的目標也已經定下,剩下的就是依靠各種手腕,做一些不那麼偉光正的事。

    九月末,有消息說,墨黨中央決定給予那些激進派成員一些人私人的無息援助貸款,這些貸款可以「合法」地購買槍炮作坊的槍械,甚至據說激進派的這些人從墨黨手中買了一艘裝備了銅炮的船,而且正在購買陸地使用的炮架。

    那些激進派的街頭宣傳也越來越讓一些人害怕,宣傳內容的步子邁的相當大,十分吸引那些最底層的失業者和流浪到城市的農村失業雇工,而這些人也是最為支持激進政策的一群人,除了一條命已經一無所有。

    墨黨的態度之前並不明確,似乎完全放棄了這次可笑的閩城新議事會選舉,除了在各個工廠和碼頭等地擴大自己的基本盤,宣講符合雇工利益的改良舉措之外,似乎對其餘階層徹底放棄了。

    但隨著極端激進派和失業者喊出了「真正的平等的共和國」之類的絕對平均主義的口號後,墨黨的一批宣傳者似乎甦醒了過來。

    碼頭、沿河街、作坊區、銀行和股票所之類的地方,糾察隊的數量忽然增加,而且大批的都是參與過數年前礦工請願行動的老糾察隊,或是從礦區「合法合理應郡守之請求」調集來的骨幹。

    礦工出身的這些人受過數年的訓練,槍械根本不是問題,甚至如何操控大炮墨黨控制的一些學堂裡也批量教授過不少學習過簡單三角函數的年輕人。

    這些人背著燧發槍,帶著黑色的袖標,以巡邏為理由在幾處重要的地點增加了數量。陳健控制的一部分房產和重要的磚石結構的建築附近也開始聚集數量眾多的從礦區調集過來的糾察隊。

    大荒城艦隊的兩條合法裝備了大炮的船隻開始靠港,以清理大炮為藉口將船上的大炮卸下來,穿著海魂衫藍白條紋格的水手和實習生也開始上岸休息。

    在這之前,沒有人知道墨黨的底子到底有多厚,只知道陳健的很多作坊仗著技術壟斷,即便在工廠內進行了一些改良,每年賺到的錢也讓無數人眼紅,而且這些錢很大一部分都在過去捐為黨產,除了南洋公司這個龐然大物外並沒有其餘的資本力量擁有這麼強大的力量,然而南洋公司以利潤為主,並沒有批量地、有計畫地培訓武裝。

    悶聲不響的墨黨一旦開始亮出自己肌肉的時候,很多人都慌了神,尤其是不知道墨黨高層到底準備幹什麼。

    加上陳健和一部分黨內的高層離開了閩城,雖然理由是北上都城前往議事會覆命,可是這種情況下不得不讓人心生多想。

    有人覺得會不會陳健這些人是跑去都城搞事去了?難道真的準備掀桌子,而且是在全國範圍內掀桌子?

    事實上,這是墨黨把所有的勁兒都使出來了,看上去挺嚇人,實則也就在閩城能嚇唬嚇唬人,根本沒有在全國範圍內搞事的能力,也沒有那種基礎。

    但正如老虎第一次見到黔驢一般,這一蹄子用來嚇唬人是足夠了,尤其是嚇唬那些被極端激進派嚇唬過一次的人。

    嗟遠山在擔心,擔心自己犯了個大錯,他本以為墨黨這些人不會做出過激舉動,事情還有解決的可能。

    他也沒有想過,經過數年的發展,墨黨的基層已經發展了這麼多人,一旦墨黨和那些極端激進派聯合,閩城頃刻就要落入這些人手中。

    派人去了墨黨的黨部,得到的回覆是:「因為上次的流血衝突,導致了很多人的傷亡和閩城的混亂,為了杜絕這種事繼續發生,維護閩城的秩序,因而合理的增派了人手。至於說從船上卸下的大炮,那也很容易解釋,大炮需要清理,海上容易生鏽,這很合理。而沿著閩河運送到閩城的糧食,正是墨黨一貫的慈善行為,也是為了穩定糧價和保證閩城的糧食供應,並沒有其餘的打算。加強守衛的幾處地方,都是十分重要的地點,是萬萬亂不得的,一旦這幾個地方亂了,閩城也就亂了。」

    說的這樣合理無懈可擊,閩城的大商人、海商聯合會、工廠主們卻坐不住了。

    每天聽著那些極端激進派的街頭演說已經是兩股站站,這時候又看到了墨黨這些糾察隊,心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當初就答應建立郡屬工廠容納這些底層的請願呢,何至於會出這樣的事?

    眼看著十月十七這一天日益臨近,傳言也越來越多,這些人終於派出了代表,主動走入了最為厭煩的墨黨中央黨部,懇求雙方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是事發之後,墨黨從未主動和那些工廠主、大商人接觸,而且不斷發表一些讓對方聽著極為不舒服的言論,深刻地揭露了他們是如何盤剝的。

    然而越是這樣,這些人卻選擇了主動走入墨黨的中央黨部。

    上桿子求人,總容易被人拒絕。坐在家中,等著人主動來,很多事談起來就容易得多。

    不過這可不是等來的,而是用各種手段爭取到的,罵的越狠、表現的越逼人,對方反而越容易主動接觸。空等的話只能等來如同上次請願一樣的一個大嘴巴抽在臉上並告訴你什麼是餓死的自由。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10:57
第三十五章 主導權(十三)

    大工廠主的代表與墨黨的代表的見面頗具幾分魔幻現實的色彩。

    墨黨中央黨部的大廳內,高掛著「一切歸勞動者所有」的橫幅,擺滿了之前多次罷工和群眾集會的黑白照片,還有一副請西洋畫師畫的幾張色彩鮮豔的有光影對比的描繪礦工請願活動的油畫。

    來到這裡請求會談的人,之前對這裡是不厭其煩,卻又不得不接觸。

    墨黨的前身是進步同盟,同盟內部一大堆的極端激進派和密謀派或是自由主義恐怖襲擊派,而且之前組織罷工請願之類的事墨黨更是不遺餘力,經常資助一些團體金錢,提供罷工基金和糧食支持。

    如今到底能辦出什麼事,實在是說不準,這些工廠主和商業代表心中都沒準。

    再者,陳健和這些人之間往來頗深,即便已經從一些行業退股,但是許多行業又和墨黨控制的產業息息相關。

    最簡單的例子比如繅絲作坊,用化工作坊生產的磷酸氫二鈉或是碳酸鈉作為脫絲膠劑,前者只能在這裡買到,後者用食鹽和硫酸為原料的碳酸鈉質量比起燒灰法的更好一些。

    不用也不是不行,但是成本和質量肯定要降低,而且只是繅絲一個行業,更別提其餘的大型分工制的手工作坊了。

    一方是相對於舊時代的先進生產關係,另一方是先進生產力的代表和前進方向,雖然從誕生之初雙方就有不可調和的矛盾,但在對付舊時代殘餘這件事上還是有可談之處的。

    工廠主代表們坐在那裡,看著牆上的那幅字,極不舒服。雖說不上坐立不安,可總覺得有些荒謬。

    對面的那些人年紀都不算大,可是一個個都是這邊耳熟能詳的人物,工廠主內部秘密流傳的「聯合黑名單」中,這些人都是榜上有名的人物。

    門外有人把守,工廠主代表們也就開門見山。

    一人拿著一本墨黨宣傳用的街頭小冊子,翻開某一頁道:「諸位,大工廠大作坊可是貴黨認為的未來的方向,也就是說我們走的路是正確的,你們總不能自己的綱領都要背叛吧?」

    對面幾個年輕人也都笑起來,點頭道:「沒錯,這的確是我們說的,我們也一直承認。但是大工廠大作坊歸誰所有,並不影響大工廠大作坊這件事本身是不是?」

    提問的那人臉上抽搐了一下,連忙道:「不談這個問題,只說那些個人的家庭作坊,你們總不至於和他們站在一起退回到過去吧?」

    對面一人道:「我們當然不會倒退回過去,但是未來的美好是建立在纍纍屍骨之上的,有些事終究要有人負責。誰來負責?誰來管?」

    「你們又不是王上,也不是你們來負責管理這個國家,你們不需要負責不需要管,只需要管好你們的利益就好。你們不是罷工爭取利益嗎?可我沒聽說你們不罷工了,轉而去砸機器或是要求退回到行會存在的時候啊。如今這個局面,他們那些人明顯是要把我們往死裡逼啊,而且北方那些人把手伸過來,我們可就完了,閩城也就完了,共和國也就完了。沒有大作坊,那些大家族靠著壟斷專營、靠著土地地租照樣可以活的很好,有沒有這些東西對他們毫無意義,他們巴不得這東西一直都不出現。可這些對我們、對你們卻都意義重大。他們全去當小農戶當小生產者,你們的黨派也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根浮萍了。」

    對面的人紛紛笑了起來,失笑道:「你們這些天看了不少的書啊。」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啊。我們也是沒辦法。」

    「閩城如今的局面,怨不得別人,只能怪你們自己。那些小生產者雖然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但至少還能活下去,他們起義的動力不足。可最底層那些實在活不下去的人,我們不是沒有請願郡裡改救濟為郡屬工廠,可你們給否決了啊。不但不同意,風災之後還一個勁兒地提高糧價囤貨居奇,真把人逼到絕境了,那就怪不得人家與其餓死不如拼一把了,對不對?」

    工廠主代表們急忙搖頭道:「囤貨居奇的那些人和我們沒關係,這個你們要搞清楚。我們按你們法,是靠壓榨剩餘的勞動獲利的,可那些投機商並不一樣。」

    「對對,和我們不一樣。說起來,我們還討厭糧價上漲呢。糧價上漲對我們一點好處沒有,原材料的價格也跟著漲不說,工資不漲你們又要組織鬧騰,我們其實也是希望糧價降低的那批人。」

    「要說起來,真要是組織郡屬工廠,那些投機商們應該多出一些錢。而且救濟本身我們也覺得不合理,救濟了那些錢又被糧價賺回去了,實際上我們什麼好處都沒得到。」

    對面一人無奈道:「諸位,現在咱們不是談誰來背這個黑鍋的問題。是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怎麼解決這件事。如果解決不好,那對不起,我們只能和那些人一道一起掀桌子了。這些年我們的行業也培養了不少人,多了不敢說,管理這些工廠的公共事物官還是能推選出來的。」

    「真要掀桌子,是要掉腦袋的。你們到時候可就不止掀我們的桌子了,可是要連那些大家族和大土地擁有者的桌子一起掀的,必死無疑。」

    對面又一次笑起來,反問道:「你覺得我們是怕掉腦袋的人嗎?怕掉腦袋的話,礦工請願的時候我們就該害怕了,那時候都不怕,現在反而怕了?掀了、死了、然後等我們墳頭長草的時候下一次掀桌的人才能更多,你們說是吧?」

    工廠主這邊不再說話,對面這些人能不能干出這樣的事的推斷,是他們前來商談的基礎。因為可能會做,所以會來談。如果不可能做,那就不用談。

    沉默片刻後,墨黨那邊有人站起來道:「諸位,事已至此,有些話我就代替我們黨派明說了。如今世界被帆船聯繫在一起,土地積累金錢的速度相對於作坊工廠越來越慢,閩城的位置決定了閩城是積累和發展最快的地方,遠超北邊那些家族靠著土地特權和壟斷專賣權賺錢的速度。」

    「如今你們這麼賺錢,那些人眼紅不眼紅?就算不眼紅,像你們說的就算全面倒退后土地即是最寶貴財富的年代,你們還能剩下什麼?此消彼長之下,你們應該擔心的是有一天有人把手伸向你們的東西。」

    「如今閩城的事情再不解決,那些想要伸手的人就會有足夠的藉口。我們也清楚你們善於妥協,但是你們的根基決定了你們很難和那些人妥協,因為你們不是靠大土地的地租發展起來的,也不是靠那些壟斷專賣或是官辦的大作坊發展起來的。所以你們無路可退,如果你們不站出來參與穩定閩城的局面,那麼你們就連捍衛自己利益的勇氣都沒有,就是待宰的羔羊。」

    「對我們來說,那些人可能還會暫時收買我們,對雇工而言如果那些大家族的絕對權利可以制約你們,他們也是樂於如此的,即便這是不對的也是自己給自己綁上枷鎖的,但是肯定會蠱惑許多的人。」

    「所以,閩城的事,你們必須要出面,必須要解決,必須要為自己續命,必須要為自己的成長付出一些必要的代價。我們不談我們的訴求,只是換位思考一番,幫著你們去考慮。的確,我們想要在將來幹掉你們,但是在幹掉你們之前,我們還是可以和你們聯手對付那些更為落後和反動的東西。」

    「你們有錢,但是沒人。小市民站在你們的對面,你們能靠誰?說句難聽的,這時候你們不來收買我們,收買底層,等著北方家族的權利之手伸過來之後聯合小市民對付你們?到時候底層可是會抱著看戲的心態看著你們互相撕咬的。」

    「你們追求的自由、打破壟斷專賣權、取消土地束縛和禁止遷徙令這些東西,卻又不願意為這些東西帶來的後果負哪怕一丁點責任,你們現在的身板這麼脆弱,太早為自己挖坑埋在舊時代的陰影之下,終歸有些不值吧?」

    「我們也就明告訴你們,你們和北邊那些人沒有妥協的可能。他們靠著土地遠不如你們積累的速度,他們的很多作坊大部分人都反對,你們不要幻想著和他們擁有一樣的特權,因為他們還有自耕農和富裕農民這個基本盤,你們有什麼?」

    「給予你們政治權利,也就意味著總有一天你們要把他們吞了,因為你們的積累速度可能在幾十年內就超越他們數百年的積累。不給你們政治權利,那就要做好早點掐死你們的準備,寧可全面退回到小農小作坊行會時代,也不會允許你們一天天發展壯大。可你們現在還一天天地給別人藉口,絲毫不想著去解決,如果舊勢力弱小或是與你們合流,你們這麼作也無所謂,問題是現在隨便就能把你們捏死,你們還這麼作死,把大部分人都逼到你們的對立面去絲毫不想著補救。」

    「這不是一個一郡大小的國家,而是一個幅員廣闊數千萬人的國家。有些東西在巴掌大小、舊勢力不強不根深蒂固的地方可能無所謂,在這樣一個大國這麼作就是找死。你們以為你們現在是棵參天大樹,那是因為你們只在閩城。放到全國,你們現在也就是一棵豆芽菜。」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10:57
第三十六章 主導權(完)

    靜待著這些人消化了一陣,墨黨的人拿出厚厚的一疊紙張道:「這是我們提出的解決方法,大家都退一步,總好過讓北邊那些虎視眈眈的傢伙把手伸過來。不能給一些人藉口,也不要把所有人都逼到你們的對面去。對抗腐朽的東西,我們可以和你們這些工廠主暫時聯手。換而言之,我們出力,你們出錢,維持閩城的一些向前走的局面,把閩城殘留的一些腐朽的東西清除掉。」

    「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果被宣佈定義為叛亂,那就可能要街壘對抗甚至主動出擊,而且要頒布符合大多數人利益的綱領,徹底掀桌。不是為了我們,而是為了你們自己掀桌,這是一場屬於你們的革命。因為你們無路可退,妥協都沒機會妥協,舊時代用不到你們。」

    「如果處理得好,斡旋成北邊默許的局面,或是組織起足夠的力量讓對面暫時不敢動手,那麼一切都好說。掃清舊時代的腐朽,讓閩郡的發展速度更快,力量積累的足夠,影響到沿海諸郡,事情又另說。」

    說完這些,可能是想讓這些人相信他們真的已經無路可退,那人有些無奈地攤了攤手道:「沒辦法,幾年前陳健在都城折騰的時候,已經把你們的妥協的路給堵死了。」

    「當初在都城排座位玩,那時候你們還沒有綱領,我們坐在中間,你們中的一些人坐在左邊。什麼自由啊、權利和義務啊、自由貿易啊、工廠制分工制和合理性、立法權、司法行政權啊、新的社會的運行機制啊等等這些……坐在左邊的人幫你們總結出來不少。」

    「我們這些年也沒閒著,順便也用你們的名義寫了不少小冊子,到處散播。反正看到那些小冊子的人,肯定以為是你們寫的,我們也看了,寫的不錯,基本上非常符合你們心中的理想社會,估計你們也應該讀過,只是不知道誰寫的。」

    「如今新一批年輕人已經成長起來,『你們』的那些小冊子對年輕人還是很有吸引力的。問題是對那些根深蒂固的家族沒有吸引力,而且他們十分不滿。當初都城的青年之家的辯論場,已經深入到茶館酒肆乃至街頭巷尾。你們還沒總結出來綱領我們幫你們總結;你們沒設想好新時代怎麼運行,我們幫你們設想;你們沒想好合理性合法性,我們幫你們尋找。」

    「當初排座位都說了是辦補習班,現在看來效果不錯,大家都算是拔苗助長一樣長起來了。這時候你們就算想退,那些人也不會相信。你看,你們連新時代應該是什麼樣的都想好了,而且裡面並沒有那些人的位置,你說他們能怎麼辦?他們能怎麼想你們?」

    工廠主代表們抽搐了一下,想到之前看到的那些沒有署名的、一直不知道是誰寫的關於權利、自然狀態、國家與人、制衡制約等等內容的小冊子,以及那些讓他們看過後就覺得那是他們心中理想社會的宣傳小冊子,忍不住問道:「那些東西是你們的人寫的?」

    「不全是,有些是,比如國家與人的關係這本八年前在都城就開始流傳的小冊子,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們這就是我們的人寫的。對我們來說這東西並不怎麼適用,和我們的世界觀不太一樣,但是不妨礙我們站在你們的角度幫你們去總結,免得你們缺乏綱領。要不然你們以為我們閒的啊,在都城分出左中右旬旬辯論還出錢資助,然後還寫一些我們根本不認同的東西?就是擔心你們長得慢了,幫你們施點肥澆點水。」

    工廠主代表們嚥了口唾沫,翻看著那幾張寫著應該如何解決的大致綱領和各種條件、以及如何才能維持閩城穩定和不被人找到藉口插手的解決方式的紙張,想著之前的種種論斷,終於放下了厚厚的一疊紙。

    用一種期待或是擔憂的目光注視著對面的那些年輕人,鄭重地問道:「不至於做最壞打算的幾率有幾成把握?」

    「必須要做最壞的打算,做了最壞的打算才能有把握不用按照最壞的打算去做事。我只能說,七成吧。我們的人去了都城,就是想辦法轉移那些人的注意力,讓他們中的一部分的眼睛盯向別處或是分他們中的一些人一杯羹,不至於現在就不可收拾。」

    「你們是說……閩城的這些事是你們一手造成的?要不然你們的一些人為什麼去都城之前就做好打算了?」

    眾人都笑,紛紛道:「話可不要亂說,閩城出事是你們逼的,我們根本不想讓閩城亂起來,更不可能預測數月之後的事。只是按照道理和分析,儘可能為閩城的工廠模式和發展拖延些時間。總要提早準備,否則事到臨頭再去準備,可就晚了。」

    「那你們圖什麼?」

    「在此時此刻,你們和我們是孿生子。你們越強大,我們就越強大。」

    「如果這樣說,你們應該放棄一切罷工和爭取權利的事,讓我們成長的更快一些。」

    「我覺得我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我們放棄了別人不會放棄,到時候主導的就是那些舊勢力和大家族。你覺得雇工會不喜歡一個絕對權利的階層在中間調節?他們恨你們,勝過恨絕對的權利。到那時候,資本還在,工廠還在,但卻是官僚或是舊勢力家族主導的,那時候更難對付。工廠還在,資本還在,但掌握的不是你們這些人而已。所以,我們是讓你們成長的快一些,而不是簡單的讓資本和工廠成長的快一些。」

    「怎麼,你們覺得我們好對付?」

    「不是,只是你們成長起來我們就不用反舊勢力了,因為反舊勢力的時候你們幫著反了。以後只反你們就行。換成他們,我們既要反代替你們的那些人,又要反舊勢力舊家族舊財閥,麻煩,而且容易被聯手鎮壓。現在就不同了,你們沒法妥協,在反對舊勢力這件事上你們只能和我們站在一起,我們多個盟友,豈不更好?」

    「照你們這麼說,我們奪權只是為了給將來你們要做的事鋪路?那我們這麼做還有什麼意義?」

    「人終有一死,誰也逃不過,所以現在就可以直接死了?」

    激烈的言辭之後,換來的是雙方氣鼓鼓的笑聲,工廠主代表們終於認真地坐下來翻看那些紙張上的種種解決的辦法,在一些問題上開始討價還價,這就是一個良好的開始。

    兩天後,工廠主們和一部分南洋公司的人經過秘密協商之後,將討價還價後的文本送還了墨黨中央黨部,討論結束後雙方秘密地達成了一系列的協議。

    在拿到了工廠主和南洋公司這些人的妥協認同之後,一直沉寂的墨黨就像是春天甦醒的毒蛇一樣,迅速地活動起來。

    派人和受到機器衝擊最小、還未出現水力機械或是畜力機械的織布行業的小手工業者那裡進行宣傳,由墨黨牽頭組建新式寬幅織布機的合作社,由墨黨成立的小銀行進行低息貸款,走的依舊是數年前的路子,只不過此時資金更為充裕。

    棉紡行業之中,織布機是變動最小的,比起軋花、紡紗、絞棉這些行業,織布機最多只是增加了寬幅,不管是工廠還是自己的手工業基本上沒有太大的區別,所差的只是議價權和購買棉紗的開支。

    先將這些人從那些面臨機器衝擊的棉紡行業的小手工業同盟中拉出來,分化瓦解,而且由於大量走私出口的原因,織布行業這幾年的日子過得遠勝過被逼的逐漸瀕臨破產的紡紗行業。

    都是小手工業者,但是此時境遇的差距,讓他們的聯盟極為鬆散,稍微挑動就可以分化,尤其是棉紗價格波動的厲害和打降價戰的時候,這些織布的小手工業者日子過得更為滋潤。行會被掃乾淨,又暫時沒有機器競爭的危害,他們當然不願意往回退。

    享受著自由的勞動和公平的交易,合作社就讓他們心滿意足,立刻退出了手工業者同盟會。

    緊接著,以免費船票和一部分大荒城糧食代幣為代價,招收了大量的自由手工業者。

    承諾前往大荒城後,這些自由手工業者可以不需要在大荒城進行四年的勞動,即可獲得大荒城的公民權,且可以自由在大荒城及其附近開設自己的手工業店舖,免除三年公共事務稅費。

    這些手工業者正是大荒城準備以武力瓦解附近奴隸制城邦之後急需的一批自由人,優厚的政策和大荒城第一批墾荒者花了數年時間完成的基礎建設和糧食保障,讓那裡的生活條件並不算太差了。

    唯一的要求就是宣佈不支持守舊退後的那些綱領,徹底從手工業者同盟中脫身,並且在新議事會推選的時候投墨黨的票。至少,沒有第二個組織可以給出這麼優厚的條件,也沒有第二個組織有那麼一片已經建設起來但卻缺乏手工業工匠的世外之地。

    如此一來,又分化出一部分手工業者,而且極大地打擊了守舊派的信心和氣勢。一些人開始動搖,另一部分人則想著能夠搭上前往大荒城的船,遠離這片生死未定的土地,逃避可能的混亂和將來的爭端。

    這是他們的一貫習性和一貫選擇。

    隨後墨黨的街頭活動家走上街頭,在糾察隊的武裝護衛下,與那些之前被激進派引導的最底層進行交談,宣傳墨黨給出的解決方案:由工廠主和南洋公司提供一小部分稅費,廢除救濟,成立郡屬工廠進行勞動,勞動中可以發給大荒城的流通紙幣,如果條件許可可以前往大荒城分到大塊的土地的使用權。

    並且將大荒城的一些豐收景象的畫作,以及一本描寫大荒城生活的對這些人進行宣讀,還有一些從大荒城送回來的書信,也都描繪了一些聽起來極為美好的生活。

    填充著未來的麻痺之下,極端激進派的基本盤頓時倒戈到墨黨這邊。比起小塊的土地,大荒城這裡描繪的生活似乎更為美好,而且墨黨終究還有著極高的聲望和信譽,以及金錢和可以辦成這事的實力,以及最重要的是不需要用鮮血去換,只需要用汗水去換一個或許存在的未來。

    ……在得到了工廠主的妥協和聯合之後,墨黨更為詳細的議事會推選綱領還未宣傳,但僅僅是這幾件很實在的事,兩天之內,閩城的局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墨黨向來有製造票權的前科,在小生產者中製造了分化,把中立或是傾向於極端激進派的底層的票權搶到自己手中,讓工廠主主動選擇交涉妥協,以黨產控制的一些特殊工廠進行經濟壓迫逼一些中立者支持……

    墨黨想要的政治變革和票權變革,是因為小市民看到墨黨在《禁止新建水力作坊法案》中投了反對票後主動提出的,為了是將來通過這個法案。

    對那些在幕後推波助瀾的人來說,這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本想著借小市民來毀掉逐漸發展的機器作坊從而不必自己出面。但現在看來,照著墨黨的動作,恐怕他們在新議事會上連最低票否決權都要失掉……

    而對墨黨來說,這個票權變革才是他們想要的,也是唯一可以支持小市民的狂熱要求的、並且可以結盟以維護的。雖然仍舊是等級比例制,但至少最底層算人了。

    剩下的,就是想辦法拉攏小市民,讓他們得到某種補償性法案。以便讓他們在維護票權變革的問題上堅定立場,必要的時候一起反對此時短暫聯合的資產者和舊階層在票權問題上的退步反動。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10:57
第三十七章 綱領(上)

    想要精緻的小市民支持票權的問題,就必須要維護到他們的切身利益。

    脫胎於舊時代的小市民精緻無比,總結起來就是仇官仇富、同時又仇農仇窮仇雇工。

    然而新時代的生產關係的兩端,尤其是在閩城這類大家族勢力稀缺的地方,兩部分人又大部分是從小市民中產生的。進一步就是工廠主、退一步就是無產雇工。

    資產者說自由競爭是好的,你們小市民被毀滅是不能適應時代。小市民則認為這是不公平,應該建立一個絕對公平的勞動交換,十足的勞動換來十足的消費的美好社會,所以你們這些大資產者應該從道義上、道德上給我們一個公平的競爭環境。

    雇工階層說解決問題就該公有制,而且是生產資料而非財產的公有制,這樣才能保證十足的勞動換來十足的消費,靠道義和道德是行不通的。小市民則聽到公有制三個字就嚇得渾身發抖,並且認為這將剝奪他們靠「勤勞的勞動」上升的渠道,而且斷絕了他們日子過得去的時候用憐憫之心看底層的優越感,可以剝奪上層的部分財產但不能動所有權的問題。

    既是這樣,想要獲得這次亂局中最進步的票權問題的延續和支持,就不得不考慮這些小市民的態度,而且必須要和他們切身相關,否則很難持續。

    想要對付,也只能從郡屬工廠的投入資金上想辦法。

    小市民是有熱忱的憐憫之心的,這一點是他們的進步性。但是一旦這個憐憫之心的代價是從他們身上收稅,他們就會反對。總而言之一句話,我可憐他們,但是別想從我身上收錢可憐他們,至於怎麼辦,那和我們無關,但我們可憐他們並希望他們的生活得到改善。

    大資產者們對於郡屬工廠的投入資金,也有自己的考慮。如果和人頭稅一樣,每個有一定消費能力的階層都要收取一定數量的稅,那就最好。

    正是劫貧濟貧,還能引發小市民階層和最底層之間的仇恨與矛盾,將那點憐憫之心變為切身利益的爭執。

    如果有可能,最好也要從農村收稅,收自耕農的稅養活城市的底層雇工,這樣今後城市再有暴動的時候,直接可以拉自耕農鎮壓。

    如此一來,工廠主已經與墨黨達成了秘密協議,這時候墨黨就不再需要與他們妥協,而是反過來和小市民一起插工廠主和大商人一刀。

    在和工廠主與大商人談判的時候留了一個錢從哪出的口子,散播他們要從小市民和農民身上收錢收買底層的謠言,讓小市民明知道自己的訴求已經失敗的情況下仍然堅持票權的變革。

    如果連這個最大的進步都不去爭取,墨黨內部就只能選擇清黨分裂,將黨內的進步派、民主派和底層派都殺光,去跪舔資本集團,完美地和大工廠主大商人達成一個利益集團,蛻變為自由資本主義政黨,只反封建反大家族反官僚資本反舊權利不反資本家。

    從起義之初的亂局到現在墨黨重新獲得了底層運動的主導權的一個多月中,墨黨的很多行為都不那麼偉光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挑唆攪合連橫合縱。

    然而這卻是沒有辦法的,任何一場變革都要觸動太多人的利益,而這個過程中不流血不衝突又是不可能達成的。

    就像是之前的郡屬工廠的提案一樣,工廠主和大商人並不同意,還喊著這就是自由,一點都不知道為自己續命,而且還沒有意識到舊勢力的反撲。

    既然這樣,那就沒辦法了,墨黨只能出人出錢又出槍,順帶著出版幾套如何奪權如何構建街壘的小冊子,做出要站在極端激進派那邊的模樣,靠小市民和極端激進派來嚇唬工廠主和大商人。

    等到工廠主妥協之後反過來再把小市民的核心利益退回行會和砸機器請願賣掉,支持小市民只是附帶利益的票權變革,把底層的那些原本在票權上不算人的人變成人,擴大話語權和基本盤。

    以鬥爭爭取權利才能爭取到,一位的妥協懇求施捨只能換來一次又一次的打臉。

    就像是墨子救宋的故事一樣,如果不是墨子早早將三百名弟子送到宋國城頭,而是單單準備靠講道理說服楚王……就不可能有墨子救宋的蕩氣迴腸的故事,那樣估計只能在史書中留下這樣的絕筆:「翟至郢,辯攻宋不義,王怒,烹」。

    雖然此時爭取到的這一切,並不是墨黨的最終目的,但立足於未來的他們終究還是靠著比起其餘黨派尚算完善的綱領,開始爭取共和國百餘年來最為重要的一次變革。

    靠著基層的組織、良好的聲譽、可以證明自己有力量的糾察隊,以及陳健交出了所有權的黨產所能撬動的巨額資金,背後達成的一系列協議,提前八年為新興資本家埋下的黃袍加身的大坑……前期只是維持秩序甚至看上去已經放棄了這次主導權的墨黨,在距離十月十七日的新議事會推選還有十天的時候開始發力。

    完善的綱領開始提出,把所有相對於封建殘餘和門閥家族等舊勢力進步的力量拉到了自己這一邊,明確地提出了建立一個更適應時代的、忠於共和國、致力於維持共和國完整且尊重共和國之稅費和義務以及官員的前提下,更有利於閩郡的國人的新議事會綱領。

    所有綱領中的第一條,就是忠於共和國、維護共和國之完整、認可共和國議事會及其王上所議定的不可更改的稅,且一旦共和國遭受了侵略閩郡國人將履行國人之義務。

    這一條是確保北邊的勢力不能找藉口剿滅這一點資本主義豆芽菜的光明之火,除了陳健北上煽動北方那些家族把目光和利益放在別處轉移注意力外,共和國此時並沒有絕對的力量鎮壓也是重要因素。

    閩郡從十年前陳健開始折騰的時候,就開始為這一天做著準備。大量的槍械在南洋公司大規模訂購之前,陳健就已經花了很多錢建立了槍械作坊,這些年生產的數量絕對不少。

    南洋公司的軍艦和實習生制度,加上大荒城的艦隊,可以保證閩城的海軍優勢。數學和物理學的進步、新式學堂的批量培養,可以保證這邊有比都城的軍官學校更為優秀的炮兵。

    此時北邊的舊勢力最佳的選擇就是悶頭奮起直追,重建以富裕農民和家族力量為主的軍官骨幹,重新培訓統一戰爭結束後已經荒廢的自耕農騎兵,這都需要時間。這時候選擇翻臉不論是在道義上還是力量上都不是最佳選擇。

    於閩城來說,新的議事會即便可以嘗試著用合法的劫富濟貧來營造閩城底層稍好一些的生活,卻也不可能生出獨立思潮。

    一方面是長久的統一基礎和文化傳統,並未給獨立思潮以存活的土壤。

    另一方面,則是工業資本家和海商們最不願意的就是分裂,開闢殖民地維護殖民地還需要大量的資本投入,維護一個共同的、無關稅的共和國的巨大市場,才是他們的利益所在。

    數年前成立南洋公司的國人議事大會上,陳健已經埋下了釘子。

    那時候起閩郡的一些資本家和種植園經營者就已經和北邊的一些家族出現了裂痕。因為那些專營權、糧食非法定饑荒下禁止進口、蔗糖不得過大河、禁止遷徙、海外原材料關稅之類的規矩已經讓這群胃口越來越大的利益集團心生不滿,更別提獨立之類的詭異想法。

    當初名義上是為了妥協和照顧北邊為防止與民爭利,但實際上就是在暗中挑動即將形成的新資本集團想要徹底打破舊時代束縛的決心,煽動起來的理論和理由將來力量足夠的時候會十分充足。

    除非力量能強到把北邊淪為殖民地,否則的話維持一個共和國、幹掉現在的既得利益階層、完全自由的國內市場、便宜的原材料和國內傾銷市場、掃清封建和家族殘餘、爭取政治權利,就是資本的最佳選擇。

    綱領的第二條,則是新的議事會的合理性闡述,以及組建新的郡屬平民國人議事會的權責、義務、負責方向、權利等。

    在不觸及舊議事會組成的條件下,按照起義後各方國人的呼聲,建立起新票權制度下的平民議事會。

    新的平民議事會中不再有直接的官員委任、行會領袖、榮耀家族之類的人物,而是按照等級票權和區域推選出來。

    與以往不同的,新的議事會成員不但不需要交議事資格費,還需要從郡的新公務人員費用中領取一部分專職的薪金,數量不多但卻可以養家餬口,從而改變兼職議事會成員的財產壟斷性。

    郡裡前往參加都城國人議事大會的成員,仍舊依照前例,由原本的規則選出,新的平民議事會不參與也不更改,以維護共和國的法統。

    原屬於郡中的財政費用和郡管賦稅的審核、支出、統計以及一些公共事務,和不違背共和國利益前提下的一些法規,都由新的議事會決定。

    為了分化舊勢力,新議事會的委員長提議由這些年制定了不少利於閩城資產階級發展的郡副守嗟遠山擔任,也為了試探一下嗟遠山的野心和對閩城這麼折騰的底線。

    出乎意料,嗟遠山在知道了墨黨的綱領後,當即表示這是國人應有的權利、被國人授予這樣的信任和權利是他作為華夏國人的榮幸,並且欣然接受。

    作為一個大家族,在目睹了閩城發生的種種變革之後,兩面下注就成為一個有靈敏嗅覺的大家族的體現。這時候還不懂兩面下注的大家族是不合格的。

    此時又沒有計畫生育,哪個大家族沒有個三五個有能力的子弟,一個投資本家,一個投大地主,一個為商,一個從政,一個守舊,一個革新,不管將來哪邊贏,家族總能延續下去,穩賺不虧。

    第三四條都是一些合法性、合理性之類的東西,意義巨大,但是象徵意義與意識形態意義遠高於實際意義。

    總之就是一句話:我們不是造反、不是叛亂,只是履行國人的義務和責任,行使數百年前立國之時姬夏賦予的國人權利,並且我們這麼做是合理合法的,且能從故紙堆中找出根據的。

    畢竟,當初是留了後門的,而紙張和文字的過早出現又讓徹底禁毀不太現實。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10:57
第三十八章 綱領(下)

    四條理論性的東西之後,剩下的綱領就是務實的、分餅的、妥協的、調和利益的,以及掃清閩郡封建殘餘和任何不利於資本主義發展的條條框框。

    為了爭取農民,爭取資本流入農村,也為了證明閩郡的新力量有能力有綱領解決農村問題,在土地問題上墨黨的提議是:減租,嚴格執行法定地租,組建佃農農會。

    這是個針對佃農的陷阱,也是個針對以佃農地租為生的土地擁有者的投槍。

    自耕農對此保持中立,不支持也不反對,相反因為墨黨在臨近農村的一些活動和閩城資本主義的發展,讓自耕農的日子暫時過得不錯,新的農具和分期付款模式的收割種植馬拉機械讓他們大致上同情墨黨。

    大的土地擁有者肯定反對,但是資產階級支持,因為降低了地租,也就意味著經營的利潤更高。

    雖然閩城扔到全國只是三十六郡之一,但在閩郡,已經是龐然大物,可以以一座城市的力量抗衡周圍農村的——放到全國不行,放到本郡是可以做到的。在閩郡,控制了閩城、南安、煤鐵礦區,就控制了整個閩郡。

    資本家已經逐漸成長起來,守舊地主反對,那就免不得看看誰的拳頭更大一些了。這裡不是北方,沒有那麼強大的地租家族力量。

    況且,一些土地擁有者也看到棉花、桑、稻米、菸草之類的東西有利可圖,加上新型機械和軋花機之類的使用,已經讓他們有機會轉為經營,不再依靠地租生活。

    成為剝削剩餘價值的農業資本家,而不是剝削地租的封建地主。這就是一種巨大的進步。

    至於說那些守舊的靠地租生活的地主,一旦墨黨開始獲得新議事會的授權深入農村搞減租基層運動,這些地主就將面對佃農的反抗,佃農也很快會組織起來。

    長遠看,減租運動帶來的後果其實是消滅佃農。既然地租比以前低的多了,那還要佃農幹什麼?趕走佃農自己經營、收回佃農的土地做大農場僱傭勞動、或是直接出租給想要大規模經營的資本家,都是一種選擇,遠勝過和佃農折騰。

    但這個效果是需要五年甚至十年才能體現出來,到時候隨著海外市場的開拓和閩城的發展,大量的佃農要麼成為農場雇工,要麼流入救濟體系更為完善的閩城。那時候閩城的大發展也能容下更多的人口,為資本家提供更為便宜的勞動力,使無產階級的力量壯大起來。

    城市容不下,就只能發展成絕對平均主義。城市容得下,那就可以帶些血腥的過渡。不是絕對的,要因地制宜。

    隱藏封建和高利貸人身控制的半農奴租佃體系,那是守舊的生產關係,當然要干掉,而且要幫著新興資本家幹掉。

    在城市,可以得到經營性資本家的支持,可以得到一些善良的激進年輕人的認同,也可以得到大部分市民階層的同情。

    在農村,自耕農中立、經營性農場中立、佃農支持、守舊地主反對。守舊地主要麼轉型當資本家逼走佃農讓他們流浪城市,要麼被層出不窮的佃農暴動幹掉。

    墨黨的脫產黨員數量足夠,黨產充足,之前之所以沒深入農村,那是因為那時候沒有合法性,而現實又決定了此時沒有能力掀桌不能機會冒險,只能暫時在框架內玩,幫助尚且在成長的資本主義體系建立起來。

    這也是新的議事會從閩城的立法和權利機構,變為閩郡的立法和權力機構的必須要走的一條路。更是資本主義改造走入農村掃清南方新郡為數不多封建殘餘的第一步。

    走不出去,閩城的新議事會就只是閩城的新議事會。

    與土地制度相對應的,是廢除閩郡的禁止自由流動法案。墨黨的內部會議上考慮過城市的容量,考慮到今後的基建和移民以及海外市場的脫產問題,在一郡之內應該可以容得下。

    唯一的問題就是城市的人數越來越多,雇工階層的競爭也越來越大。

    工廠主聯合的罷工黑名單廢除和最低工資和十二小時工作制的爭取,短時間看會越來越難,只能加大組織領導,不要給別人分化瓦解和扶植出一批權貴工人和黃紙窗雇工協會的機會,今後雇工運動的重點就要放在雇工領導權的爭奪上。

    長遠看對墨黨所代表的階層益處多多,但是短期看恐怕如果沒有完善的綱領和未來目標,也難以做出這樣的決定。

    雖然短期代價巨大,但卻是一個被稱作未來派的黨派必須要做的事,這是與黨派的綱領和未來展望一脈相承的。

    這兩個綱領在閩城內部基本都可以得到支持和不反對,算是一種控制農村和改造農村的手段。

    可以確定這是資產階級革命,但卻無奈地以反資產階級的雇工黨領導。

    關於閩城城內的那些階層的利益,墨黨除了郡屬工廠和投資基建這種改良資本主義的手段來爭取最底層外,還要爭取其餘階層的支持。

    比如閩郡的公共職務的考核資格,承認閩郡的新式學堂的學歷等同於國內那些老牌學堂的學歷,從而獲得這些年超額擴招的大量接受了自然常識、政治經濟等基礎課程的成長起來的學生的支持。

    既然北邊不給這些人做官的資格,不承認這些學歷的合法性,那閩郡就要承認,並且在選區考核公共事務官的時候以此作為基礎。

    為了獲得開蒙先生和開蒙學堂教員這一階層的支持,在正常的工資之外,將一部分工資變為實物的生活必需品,包括糧食和煤炭,從而讓這一階層保持生活的穩定,受投機商的影響最小。

    這是十分現實的兩項,學生支持並且在革命和自由的激情之下願意投身到公共職務當中;教員們也會支持,對他們而言糧價和生活必需品的波動太影響他們的生活,每次發下來工資就要面臨糧食投機商的收割,比起那些玄之又玄的綱領,他們也更為務實。

    既要得到一些人的支持,就必須得到一些人的反對。

    在糧食問題上,墨黨提出了糧食最高限定價為正常價格的三倍,一旦超過這個價格,將處以重罰,必要的時候會根據囤積數量的多少進行處罰甚至監禁和流放。

    新的事物官考核制度,也勢必讓以往一些半封建世襲的事物官——也就是吏,受到了威脅。但是他們的反對是無效的,因為他們要面對將近十年培養出的大量的超編年輕學生的爭奪。

    而且在一些新時代的問題上,他們這些舊時代的人並不如這些年輕人處理的好。這些八年前就批量培養、超額招收、花大錢控制學堂教育的目的,就是為了在這一天挖根,少了張屠夫一樣吃無毛肉,無非就是短期之內處理問題不那麼嫻熟,三年兩載的也就鍛鍊出來了。

    墨黨既然要基於閩城的新議事會做事,那麼不可或缺的就是新議事會的稅收。無政府不需要收稅,但有政府就必須收稅,並且是全體議事會商定後的、妥協的、可以供閩郡使用的地方稅。

    以龐大的黨產領頭,自己放一些血,繳納一定數量的累進稅;以龐大的底層和小市民的票權為基礎,在不損害工廠主正常積累和競爭優勢的情況下徵收少量累進稅;利用即將成立的郡屬工廠的基建和大量資本即將來閩城的優勢,以房產和地產作為郡內的一項重要調節收入;將試行的印花交易稅收歸郡議事會支配……儘可能薅最多的羊毛,而讓羊叫的聲音最小。

    這樣的稅收政策必須要有底層的支持,而且一旦局勢穩定,資本家在確定舊勢力暫時不會反撲之後,必然會回過頭來對付這些問題。

    這又需要出版自由和結社權,從而能夠發出自己的聲音,能夠保持自己的力量隨時可以反抗和威懾。

    對付出版自由,則是希望新議事會審核通過廢除出版押金審查制,完善自由的界限,只要不宣傳分裂共和國之言論,即可通過審核。

    出版押金審查制十分煩人,沒有錢就沒法發聲,有錢發聲也要經常面臨罰款,對於一個革命黨而非執政黨來說,這種自由是必須要爭取的。

    結社權也是必須保留的,燧發槍最適合底層革命和街壘戰,也是政府軍和起義者武器差距最小的時候,沒有什麼技術兵器,就看人多人少和士氣組織。

    一旦將來出了大事,或是整個閩郡或是周邊沿海諸郡徹底掀桌鬧資產階級奪權革命,這些經歷過數次街頭政治和街壘戰鬥的市民雇工階層,就是一支強大的武裝力量。就是騎兵太次,免不得和北方的富裕自耕農結下血仇。

    不好的後果就是在閩城內的報紙辯論會越來越多,爭奪話語權也越來越複雜,要面臨各個派別爭奪話語權的反撲,鬥爭形式比以前可能會複雜數倍。

    結社和持槍導致的糾察隊和收錢的地痞流氓的別動隊之間經常要開打,就算不開槍街頭械鬥也肯定是與日增多的,而且還要小心被人找藉口繳械。

    但只要墨黨的黨產沒有被沒收、沒有被宣佈墨黨結社非法、沒有禁止墨色分子結社的法案、陳健的槍械炸藥作坊仍在不計成本地開工儲備、大荒城的海外學堂仍舊每年訓練大量的預備炮兵和街壘擲彈青年團,不敢說仍舊像如今一樣佔盡優勢,但是平時鬥個旗鼓相當,拚死一搏的時候控制閩城絕無問題。

    凡事有利則有弊,大部分的綱領涵蓋了閩城今後的方方面面。

    除了這些爭取利益的妥協退讓,那些得罪人的地方也是得罪了個乾淨,舊特權行會的種種被一掃而空,但對一些工業無法取代的舊行會組織內成員予以扶持。

    以黨產和抵押的運河經營權和龜島經營權籌措了現金,成立了閩城的第二家銀行,與第一家銀行聯合,請求新議事會許可鑄幣權和發行紙鈔代幣。

    成立的黨產銀行以工業和手工業貸款為主,嚴禁參與超額利潤的商業和海外投資,保證閩城的工業和手工業有資本扶持,避免大量的資本都流入貿易和海外,也為了確保閩城基礎的工業和手工業以及資本家中可統戰對付舊勢力的工廠主階層繼續發展。

    至於剩下的修建通往鐵礦區的運河、農業馬拉機械分期支付、修建自衛的棱堡之類的提案,反倒是議事會成立後的一些長期政策,也是為了黨產控制的建築和水泥鍛燒和即將成立的礦產冶金和基建聯合投資公司的發展。

    一整套的七十三條的綱領一經宣傳頒布,能團結的人都已團結,能得罪的人也都得罪死了,中立的也都保持了中立,反對的暫時只能靠嘴反對。

    立場堅定不活稀泥不無底線地妥協,問題也就清楚的多。

    作為基本盤的雇工階層的利益,佔據了綱領的後半部分,其中很大一部分已經在黨內討論中被確定不太可能通過——工廠主反對、得罪死的舊階層餘孽更別提、剛插了小市民一刀他們一定會趁這個機會還回來、為資本農業得罪的食利地主也會把怨恨撒在提出減租綱領的墨黨身上……

    不過整體上還是值得的,票權變動和聯合妥協的平民議事會就是最為難得的一項進步,路要一步一步走。

    距離十月十七日的新議事會推選還有三天的時候,厚積薄發的墨黨憑藉著黨產的銀幣、數年的組織、糾察隊的槍、長期名譽和尚算進步的資產階級綱領,雖然不太可能獲得絕對的優勢執政權,但至少可以單方獲得三分之一的否決權。

    板上釘釘的時間終於來到了十七日,照這個態勢,不可調和不可妥協的反對者想要改變既定事實,就只剩下掀桌不承認這一條路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9-8 09:54
第三十九章 良心、心涼(上)

    十七日,各色旗幟飄揚,街頭巷尾站滿了許多因為第一次參與郡內事物而真切感受到「國人」概念的底層市民。

    一月之前的那股躁動已經逐漸淡去,主要的幾方勢力都在此時選擇了妥協,激進的平均空想的躁動也被漸漸壓下。

    但這一個月的騷亂,真真切切地暴露了新舊交替之時所必須的鮮血淋漓,數千失業者和眾多感受到危機與尊嚴喪失的小市民們的集體憤怒和恐慌,讓許多人曾以為無限美好的「未來」蒙上了一層抹不去的陰影。

    不只是閩城的人看的真真切切,閩城內的客人們也看的真真切切。不僅僅有來自荷蘭、英國的商人,還有幾名被陳健或騙或是引誘或是心存好奇想這一方「殷商遺民之地」的大明子民。

    他們比陳健早回來半年多,隨橫渡太平洋的船直抵,沒有參與陳健在南半球的尋找南方大陸的探險。

    將近一年的時間,他們看到了許多新奇的事物。飛天的熱氣球、礦井裡用來抽水的原始冷凝真空蒸汽機、可以看到月亮上的山丘的大望遠鏡、可以看到一水一世界的顯微鏡、容納千餘人勞作的手工業工廠、大量童工勞動的紗廠……

    開眼看世界,總不可能只看到好的,也自然看到了壞的。

    當閩城的抗爭起義爆發的時候,他們終於明白之前所看到的一切所要付出的代價,許多人變得驚恐不安。

    城內的客棧中,幾個人下面的飯廳,聽著閩城本地的那些被鼓動起來的人們談論著權利義務之類的話,紛紛搖頭。

    這些人在談國事,而且談的理所當然,可是話語中既無君、亦無父,無仁、無義,只有直白明顯的利益,毫不遮掩。

    外面不時傳來一陣陣街頭宣傳的喊聲,時不時傳來陣陣叫好聲,坐在裡面的幾位客人尷尬相視,終於有人紙扇一掃打開了話頭。

    「當初陳健剛到泉州之時,我也曾擔心過這些人會如佛郎機或是和蘭人一樣,覬覦社稷,禍亂天下。如今看來,當初倒是我杞人憂天了。看這架勢,這國,怕是要完啊。」

    旁邊一人也點頭道:「正是。萬人暴亂,禍起蕭牆,國將不國。這是什麼?國人暴動啊,諸位想想國人暴動之後,周天子雖仍在,可不久便是五霸七雄。禮崩樂壞,說的便是這種時候啊。要我說,最多二十年,此國必然大亂。」

    「正是,商人言利,唯利是圖。諸位可記得當年呂不韋的舊事?奇貨可居,奇貨可居,什麼貨是奇貨?什麼貨能比執掌天下更一本萬利?他呂不韋找的子楚,終究還要講究個君臣名分,這裡的商人連君臣名分都不想要了。」

    「聖人垂拱以治天下,議事會什麼的倒也沒什麼,但治天下要講義、求仁,否則的話天下必然大亂。當年梁惠王見孟子,問何以利吾國?孟子曾答:何必言利?有仁義而已。」

    幾人紛紛點頭,讚道:「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土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聖人之言猶在,萬世不易,便是縱橫四萬里,在這裡還不是一樣適用?眾人言利而不言義,這不正是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取社稷絕不會罷休嗎?誰最言利?誰最有錢?將來誰就要奪這天下社稷啊。如果此國之人言仁、義,其實這事要我說就簡單的多。」

    聽到這人一說,眾人紛紛請教,這人卻道:「依我看,這件事從始至終就簡單的很。因為那些工商之人逐利無義,所以建起了大作坊大工廠,唯利是圖。如此一來,豈不與民爭利?這數萬紡紗之小民,如何求生?若講仁義,則此事便可不必發生。」

    「一方面多多教化,叫人知仁信義,這天下大治唾手可得。一方面,若以仁義治天下,則數萬小民之民生,不可不慮。只需番王一道王命,便可砸毀機器,使天下人再不敢用。如此一來,又怎麼會有萬人暴亂之事?求義,則天下安;求利,則天下亂。可惜偌大一國,竟要分崩離析,漁陽鞞鼓之事不遠矣。」

    「士農工商,四字便可破這亂局。待這裡平靜下來,我便要北上此國都城,宣講聖人之言,學那利子萬里傳教,開辦學堂。若是番王召見,此國必可大治,亦能宣揚教化於萬里之外。」

    說完長嘆一聲,搖頭道:「只恐番王非是宋之仁宗,而是梁之惠王啊。」

    正自感慨間,就聽到外面的街頭宣講家們喊道:「天下無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取之眾白也。若這白,是眾人之智,取於眾,這便是共和國興盛的原因;若這白,是眾人之利,取之眾,這便是共和國延續的基礎!國人們!市民們!大聲說出你們的想法,行駛你們作為國人應有的權利和義務!平民議事會萬勝!」

    山呼海嘯般的掌聲過後,又換上了一個人宣講精英政治的優勢,反駁了剛才那個人說的有些過於激進的宣言。但比起前者更為容易讓人振奮的宣講,後面這人顯然沒有獲得多少掌聲,但卻不厭其煩地解釋許多東西,直到下面的人漸漸散去……

    數日後,被閩城國人賦予了神聖地位的新議事會大廳中,單純的黨內代表就獲得了四分之一新議事會成員數額的墨黨正在議事會上宣讀自己黨派的綱領,順便提出了種種提案,等待議事會內的眾人支持或是反對。

    湖霖不是墨黨成員,但因為名聲仍舊被推選為新的議事會成員,一如一個多月前一樣就坐在一個墨黨成員的旁邊。

    最關鍵的幾條提案已經通過,剩下的就是互相插刀子互相使絆子的過程。

    經營性的農場主們,為了報答墨黨提出的降低地租的提案,支持了墨黨禁止僱傭十歲以下童工的提案。

    因為他們用不到童工,尤其是農業生產中童工的意義不大,這樣可以彰顯一下他們的道德。

    但是在最低工資的問題上,這些人寸步不讓。

    本來最低工資、十二小時工作制之類的提案有利於小生產者,理論上可以增加成本也增加他們的競爭力。

    但為了報復禁止砸機器法案的問題,小生產者派別們反對了最低工資和十二小時工作制。

    不過在票權的問題上,因為錢從哪出的問題,小生產者派別們又支持了墨黨的郡議事會票權變革的提案。

    作為回報,墨黨需要暗中出讓一部分公共事物官的位置給這些人。

    在城市問題上大量妥協,在農村的守舊食利地租地主問題上寸步不讓,成了這場新議事會的基調,也成為了今後閩城從某種意義上要和農村的一部分守舊勢力你死我活的基調。

    湖霖坐在一旁,聽著這些滿滿都是利益的爭論,心中忽然湧起一股無力感。

    有些落寞,有些疲憊,甚至有些想要遠離這個原本以為會帶來美好未來的嶄新的議事會。

    種種這一切,都不過是把以往暗藏的利益拿到明面上來說,原本一個整個的共和國或是一個整體的閩城,被割裂成一塊又一塊的利益聚合體,每個組織之間或許前一刻還彼此支持,後一刻便彼此仇視。

    吵雜的聲音讓湖霖感到胸口一陣燥煩,之前他在《禁止新建水力作坊法案》上投了反對票,那是因為他和陳健接觸的時間太久,所以知道這是反動的、違背規律的事。

    但對於那些破產小市民的同情,卻不會因為自己反對而就消失,相反隱隱地有些內疚的情緒,遠不如當初站出來喊反對的時候顯得那樣淡然。

    他也很同情更為底層的那些人,但小市民的日子之前過得總比那些底層要強。所以同情底層是固然,而破產小市民跌落至底層,也是另一種同情。

    他想不明白的就是,明明陳健告訴他這些都是進步,為什麼這種進步帶來的卻是原本過得不錯的小市民跌到了谷底?誰在進步?

    當今天看到這個嶄新的議事會的時候,他醒悟過來,閩城已經被割裂了。如果閩城作為一個整體,的確是在進步。但對於那些割裂的階層和群體,卻並非所有人都在進步,而是少數人進,多數人退,只不過少數人的少乘以少數人的進,遠大於多數人的多乘以多數人的退。

    這種蒼白無力的感覺,讓他陷入一種宿命般的疲憊。

    數年前他就疑惑過,也質疑過,新舊時代之交的那些被新時代所拋棄的人怎麼辦?

    這個問題,這些年他一直在尋找答案。

    他本以為墨黨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只不過因為數年前那場分裂的爭論會之後他不再是墨黨的成員,因而以為墨黨有些東西是保密的。

    但現在看來,墨黨在新議事會上的提案和表現,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簡單粗暴,讓他始料未及早死晚死都是死,所以快點死、加速死、死不了立法幫著死,早死早托生成工廠雇工,到時候就是一家人了……這就是湖霖看來墨黨的解決方式。

    想法都好,道理都對,唯獨缺了兩個字。

    良心。
Babcorn 發表於 2017-9-8 09:55
第四十章 良心、心涼(中)

    眼看著數年前陳健和他說起過的棉吃人、蠶吃人、機器吃人一天天變為現實,可眼見這一切發生的他卻無能為力,即便被選為新議事會的成員,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被人為加速地發生。

    湖霖甚至感覺到渾身有些冷,這種寒冷一如當初他說陳健的心是死的那時候一樣,坐在這裡聽著這些議事會上討論的條款,深刻感覺到那種滲入骨髓的寒意其實從很久之前就已經開始。

    為了棉紡行業的自由競爭,用軋花機毀了棉紡行會的上游,批量製造了大量的因為農場種棉而流入城市的失業廉價雇工;為了防止那時候就出現反噬,為了今後的運輸方便,那時候修建運河製造了虛假的美好的未來、隱藏了可能出現的讓人害怕的亂局;為了製造棉紗的虛假繁榮和為那些原本的家庭手工業大作坊積累更多的資金,先弄出了寬幅織布機,靠合作社扶植了一批沒有土地利益的小作坊主完成積累;為了讓棉布賣的更好,出海去尋求走私的市場,成立航海保險公司和南洋公司,保證銷售的同時繼續積累;當市場繁榮後推出了水力紡紗機,讓那些沒有土地利益的小作坊主靠著之前的積累成立了水力工廠,靠著之前棉吃人出現的廉價雇工保證利益,弄出一個新生階層,順便擴大了那些原本不會支持無心支持但現在肯定支持的雇工階層數量……

    一環環、一步步。湖霖以為那天罵過陳健之後,陳健會有所觸動,但現在看來那幅冰冷的畫布上塗抹的筆,至今為止就沒有停過。

    耳邊議事會的爭論還在繼續,湖霖卻覺得有些無趣,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不可更改的宿命,那麼自己這些人又在爭取什麼呢?又在折騰什麼呢?

    既沒有外辱,又沒有敵寇,放眼四周更沒有任何一個可以產生威脅的敵人,那麼是不是那種不折騰甚至慢一慢、將這些不可更改的宿命從十年拖延到百年來完成,會不會更好呢?

    這種迷惘與落寞讓湖霖像是吃饅頭的時候沒有細嚼就嚥下去而噎在了食道中一樣,悶的耳邊越來越模糊,直到一陣陣掌聲傳來。

    他想,不知道又是誰終於說出來一個大家都接受的提案,這可真是難得。

    然而等他回過神來,就聽到耳邊有人道:「柱乾先生,你還坐在這幹什麼?今天結束了。」

    這才茫然地抬起頭,發覺很多人已經離開,叫他的是那天在投反對票時給了自己煙葉的那個墨黨的年輕人。

    湖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起身要離開的時候,鬼使神差地問道:「你們覺得你們可以解決閩城的問題嗎?或者說解決全國南北三十六郡的種種問題嗎?」

    「柱乾先生說笑了,我們只是個雇工黨。既然被割裂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只能沿著我們設想的未來前進。我們不是全國的執政,又沒有挽救族群的危機,所以我們現在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也背不動你說的這口大鍋,也沒有資格背,不是嗎?我們不是族群黨,也不是全民黨,至少現在不是。」

    聽到這樣說,湖霖覺得這個所謂的神聖的議事會,變得一點都不神聖,只不過是一群群人在這裡爭取自己利益的地方。

    不骯髒,但卻絕對不純潔,甚至沒有幾個人能夠站出來說我要為所有人考慮,也或許考慮了但考慮的卻是未來而非現實。

    那種議事會的神聖感一旦去除,便變得有些荒誕不經。

    湖霖看著逐漸離開的眾人,苦笑道:「如果今天的議事會沒有達成你們的最低要求,比如你們不可能退步的票權和減租以及禁止砸機器的問題,而是退回到行會時代,你們墨黨會怎麼辦?」

    那個年輕人的回答如同一記重重的、熟鐵作坊裡打鐵的水力重錘一般,敲在了湖霖的心頭。

    年輕人笑著,用一種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卻又總覺得有些漫不經心地語氣道:「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我們就要掀桌啦,用燧發槍和大炮去講道理了!」

    這個不怎麼好笑的笑話讓湖霖笑的前仰後合,笑的那個年輕人不知所措,他覺得這句話並不是那麼好笑,可不知道為什麼柱乾先生笑的這樣厲害。

    等湖霖退出議事會大廳的時候,退出了許多步,直到可以看到整個議事會全景的時候,仰起頭看著他曾以為可以解決很多事但他想解決的很多事一件都沒解決的地方,想著剛才那個掀桌的笑話,大笑不已。

    ……

    新議事會成立後,到處妥協的墨黨沒掀桌,閩河上游河流落差較大的水力紡紗廠密集區附近城鎮的手工紡紗從業者掀桌了。

    活不下去以至於要破產、淪為最底層的雇工甚至徹底失業,喪失了自由勞動者的最後一點尊嚴,他們有足夠的掀桌理由。

    新議事會成立後不久,很多提案被通過後,墨黨的糾察隊從閩城離開,回到礦場和黨產工廠繼續做工,城內的糾察隊也不再每天保持武裝,但是手中仍舊保留著大量的武器。

    閩城成立了新的「忠於共和國效忠閩城平民議事會的維持穩定治安巡邏隊」,很多人就是以前的街頭流氓和一部分南洋公司的武裝雇工,資本家們出錢,嗟遠山解除了墨黨糾察隊維持秩序的權利,這些人就成為了閩城的新巡邏隊。

    閩城的議事會並不是徹底合理合法的,就算合理合法也僅限於在閩城和墨黨控制基層的南安,而不是整個閩郡。

    但是閩城理論上又是閩郡的中心,即便這一次的議事會沒有更為廣泛的周邊地區參加,但從某種意義上仍舊可以算是閩城即為閩郡。

    不管新議事會還是老議事會,在某些事上的決議是一致的,比如《禁止砸毀機器法案》,唯一不同的就是廢除了絞刑。

    當初那些人諷刺這個法案同時暗暗插了墨黨一刀的時候,就質疑過絞刑的合理性在哪?到底是人命值錢還是機器值錢?

    然而這是個無解的問題,砸機器的肯定買不起機器,買得起機器也不可能去砸機器,那麼讓這些人賠償就變的毫無意義,因為賠不起。

    可問題是只要不死人,仍舊只是財產問題,而不是生命問題,所以絞刑怎麼都是不合理的。

    這涉及到一個生命權的問題,而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法案問題,屬於意識形態的範疇,也是整個議事會從習慣立法變為有意識形態根據立法的一個縮影。

    這場爭辯的意義是巨大的,不只是廢除了砸毀機器最高絞刑的決定,更是在街頭辯論中給廣大的市民階層上了一課,這一場看似意義不大但卻在議事會上爭論了三天的事,啟蒙了很多人。

    可結果……卻不盡人意。最終砸機器不傷人最高絞刑是廢除了,但是砸機器者全部監禁勞動直至死亡、沒收全部財產以賠償等就是最終的結果。

    閩城內的意識形態生命權之類的啟蒙並沒有大規模傳到外面,這需要時間,於是很多閩城之外的紡紗手工業者憤怒了這和絞刑有什麼區別?

    新的議事會成立了,該投機的依舊投機、該破產的依舊破產、該難以和水力工廠競爭的手工紗線依舊滯銷、棉花的價格該波動的時候依舊有人操控……

    或許有很多新的地方,可對於某個特定的人群來說卻沒有絲毫的變化,於是從一開始的興奮變為出離的失望與憤怒。

    既然你們閩城可以成立新的議事會,我們城鎮為什麼不可以?反正紡紗水力作坊又不在閩城,而是在我們這裡。

    你們的新議事會並沒有得到共和國真正國人議事大會和王上的許可,那麼我們就可以不認。

    你們做的初一,就別怪我們做十五!

    你們閩城什麼時候能夠在城內建起你們所幻想的、煤與蒸汽帶動的紡紗機,再把你們閩城當成閩郡的中心吧!

    帶著這種尋找漏洞或是出於憤怒、報復的心態,亦或是有人從中暗中操控推波助瀾的陰暗,亦或是一些出於良心和憐憫的年輕人的躁動,一場掀桌行動就這樣展開。

    在閩城上游支流河谷區的紡紗水力工廠,數百人宣讀著他們城鎮的議事會決議,宣佈砸機器合法,並拒絕承認閩城議事會決議的合法性。

    已經有四個紡紗廠被砸毀,只是沒有殺人。

    閩城的維穩治安巡邏隊和已經獲取了資格的南洋公司武裝僱員們立刻前往了上游的城鎮。

    跟隨而去的很多人質問誰是領頭的,卻不想這數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每個人都是領頭的,我們每個人都是這場『暴亂』的將軍,來吧,來把我們都抓去絞死吧!」

    眼看著近千人氣勢洶洶,去的人不多,灰溜溜地退了回來。

    當天夜裡,閩城的紗廠主聚在一起,湊了一大筆錢,武裝起來的八百多街頭流氓和南洋公司的武裝雇工被授予「抓獲這些違法分子」的任務。

    這是依法規辦事,不需要議事會的授權。

    四門青銅的大炮也跟隨一同行軍,說是為了防止「那些氣急敗壞的違法分子武裝反抗,因而大炮是必須的,但如果他們願意接受處罰賠償砸毀的水力作坊的損失或是主動投降去服終身監禁的強制勞役,不可開槍不可開炮。」

    聽到這個消息的湖霖,驚呼一聲,連夜跑到了新議事會,請求嗟遠山停止這場必然會流血的行動。

    但嗟遠山不是以郡副守而是以新議事會委員長的身份告訴他:「議事會無權干涉已生效之法規的執行,這是當初就定下的。此時完全合法,沒有制止的理由。況且,這只是去抓獲違法分子,不是屠戮。」

    一句話,讓原本已經動搖的新議事會在湖霖心中徹底坍塌,不管不顧地衝到街頭,搶了一輛馬車,將馬抽到即將發瘋,瘋狂地朝著那個方向跑去。

    一個人,一輛馬車,就這樣攔在了道路的中央。

    他伸開雙臂。

    背後是那條通往支流河谷區的道路,旁邊的河水是清澈的,但他卻彷彿看到了染紅的血。

    面前是八百名武裝起來的巡邏隊,四門閃亮的大炮,還有議事會擬定的法規的神聖的權利。

    但這一切,都不如此時這個張開雙臂的、渺小的人胸腔中跳動的那個被熱血所包裹的事物。

    他稱之為……良心。
Babcorn 發表於 2017-9-8 09:55
第四十一章 良心、心涼(下)

    去鎮壓的隊伍停下了,因為湖霖有個好爹,一個閩城排的上號有錢的爹,雖然一直以來父子關係並不和睦。其次才是因為他在閩城的名望很高,高到僅次於幾個人。

    帶隊的人走到湖霖身前,用一種很是尊重的語氣而非遇到其餘的攔路者那樣直接叫人衝開的態度,說道:「柱乾先生,請別讓我為難。」

    湖霖正要解釋,就聽到帶隊那人喊道:「送柱乾先生回城!」

    不由分說,衝過來幾個人,將湖霖綁起來。從炮兵隊伍中找了個馬伕,叫這馬伕將湖霖送回去。

    送回城中,湖霖知道自己一個人什麼都做不了,只好衝到了墨黨的黨部,結果被告知裡面還在開會。

    即便焦躁,卻還要等,他知道這是唯一可能阻止這場失去良心的屠殺的力量。

    這時他才明白,組織和槍還有錢,是這樣的重要。否則的話,縱然如自己有名望被尊重,但真到事情發生的時候,除了喊幾句之外竟然什麼都做不了。

    只是這群曾經熟悉的、唯一一個讓他感到未來是光明的人群,又會在這件事上做出怎樣的決定?

    他相信,裡面開會也正是在研究這件事,只是自己此時已經是局外人,不再被稱之為同志只能被稱之為柱乾先生,很多事自己是沒資格知道的。

    最為熟悉的陳健如今在外,或許在海上或許已經到了都城。但他也明白,墨黨不是家族,不是幫派,終究還是要共同商量服從集體決議,就算那個人在,如果整個黨派的多數都選擇不管,又有什麼用?

    漫長的等待之後,終於有兩個湖霖熟悉的黨內高層出面。沒有奉茶,沒有寒暄,直切主題。

    「柱乾先生是為了河谷工廠區的事吧。」

    一個多月的抑鬱和失望後,湖霖不知怎麼忽然爆發了,罵道:「你們是不是又想說這是進步的,所以你們應該不管不顧?當初立國之初,縱然咱們強盛無比鐵銅火藥均有,還要明白聯合盟友呢!你們這樣搞下去,最終一個盟友都沒了。今天鎮壓那些小紡紗工,難不成明天就能饒過你們?今天你們不為那些紡紗從業者說話,明天又有誰替你們說話?你們才在新議事會裡佔了四分之一,就覺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了,是不是?」

    接待的那人被湖霖劈頭蓋臉地一頓罵,卻保持著良好的涵養,等湖霖的火發完之後,反問了一句:「那該怎麼辦呢?頭疼醫頭腳疼醫腳,這不是辦法。柱乾先生能想出一個從根本上解決的辦法嗎?」

    湖霖怔在那裡,喃喃道:「辦法……辦法……我若是有辦法,當年在都城秋雨中又何故能重病數月?」

    那人霍然掀開自己的上裳,指著因為心臟跳動而微微顫動的地方道:「柱乾先生,我這裡也是心,裡面流的也是血,不是泥漿。難道我們會忘記當初咱們在一起時候的信念嗎?可是我們能怎麼辦?為了所謂的良心,就往回退嗎?把機器都砸了,土地宗法、手工行會,這問題是解決了,可是我們就要一輩子都為了良心和穩定,繞在這個圈裡了。」

    湖霖冷笑道:「連那些小生產者都有自己的綱領和對未來的設計,我不相信你們沒有!還是說,你們設計的未來中,這條路也是必然要走的?」

    那個人沒有回話,不是不能回,而是不知道該怎麼長話短說。

    但在湖霖看來,這就是默許,似乎墨黨設計的未來的藍圖中,這條吃人的路也是不可避免的。

    湖霖搖搖頭,嘆息道:「咱們當初在一起的時候,為的是一個美好的未來,一個屬於所有人的美好的未來。這是初衷,是不變的讓人振奮的初衷。」

    「可現在呢?你們成了什麼?數年前陳健就和我說過這種可能,而你們深信不疑,因為這是邏輯推理出來的,是『科學』嘛!」

    說到科學兩個字的時候,湖霖加重的語氣,明顯有些諷刺。

    隨後又道:「人們都是善忘的,我知道你們一定有一條路比這個少很多血腥,可你們怕……你們怕這些不可避免的血腥沾到你們身上,你們就想讓這些底層被你們所說的資產者狠狠操過之後,再用一種可憐的語氣告訴他們:看,我們說的沒錯吧,你們被現實狠操過才明白我們說得對……」

    「可你們就為了證明你們說得對,就放任這一切發生?你們到底是為了讓所有人更好?還是為了你們所相信的那個『科學』?」

    「如果是前者,你們應該有責任感、有使命感、有不怕千夫所指的勇氣,去解決這件事。縱然那些血腥將來可能會讓你們背上,但至少你們為了信念做到了極致。用你們的組織,你們的力量,你們的信念,去進步,去走一條進步但卻不用這樣宿命的路。」

    「如果是後者,你們和那些宗教的信徒又有什麼區別?為了你們維護你們相信的東西,不惜讓天啟或是大洪水降世!然後那些將要淹死的人才會明白你們說得對。誠然,那樣這些血腥濺不到你們身上,可你們卻和那些信徒有什麼區別?」

    「這難道不是捨本逐末嗎?難道你們成立墨黨的意義僅僅是為了證明你們想的是正確的?難道不應該是去改變這個世界嗎?是啊,那些人被狠狠操過之後,終於明白你們說得對,可你們為什麼就不能在他們**之前就做些事呢?」

    被罵的那人苦笑道:「使命感?責任感?柱乾先生,你說的這些東西,我們都有,否則我們早就散了。我們不是一群站在螞蟻窩旁看螞蟻的人。不能攜山嶽以超東海,是不能。不能為長者折枝,是不為。你覺得我們現在是不能還是不為?」

    「況且,這些年數萬失地的貧苦雇工農戶移民到了大荒城,原本他們應該已經餓死了或是病死了,可是因為我們他們活下來了。你們呢?除了發發你們的善心,你們做了什麼?是,這些人還沒來得及受苦,就被提前運走了,所以你看不到,於是針對他們的良心在你看來就不存在是嗎?」

    「你不要以為,我們是因為他們當初插了我們一刀我們在報復,也不要以為在新議事會上這些人反對我們針對雇工生活改善的提案,我們就怨恨。如果說一個黨派為了反對而反對、一場場鬥爭之後得到的唯一教訓就是某些人的本質或是某些人不可信任,那這個黨派也太過粗淺毫無前途。」

    「但是我們能怎麼辦?不管誰誰的理念,這都沒法辦。公有制,這是破壞公共財富,要罰;私有制,這是破壞私有財產,要罰。你能找出什麼邏輯自洽的理念,讓我們說懲罰他們不合理?唯一不用懲罰的理念邏輯基礎,就是機器的出現不合理,可我們不認同。」

    「我們早就說過,我們不是濫好人黨,更不是人性道德黨,我們總得做到體系自洽,那這件事我們能怎麼辦?我們同情他們,我們教育他們這不是機器的錯,可這需要時間。解決的辦法我們給出了,可是有幾個人相信?做事要有基礎的,不是我們非要等到他們被狠操之後才去做事以證明自己的判斷;而是他們不被狠操就沒有我們做事的基礎。我們不是神,創不出這樣的基礎,除了等待、除了一點點奠定這樣的基礎、除了為將來做沒一點細微的準備,我們還能幹什麼?」

    「要說治標的辦法不是沒有,海外的土地那麼多,如果所有的失地者、無地者、貧困者都移民海外不就好了?至少暫時可以解決,至少可以緩解矛盾。」

    「可是錢誰來出?現在掌權的能同意嗎?他們還需要大量的廉價勞力,甚至北方還把農民束縛在土地上。就算實行了全國的國人票權制度,我們說稍微過得去的一人出點錢,有計畫地把底層都送海外去吧,你覺得我們會被選上嗎?人家要問憑什麼的!」

    「唯一的辦法就是掀桌,按照我們的理念專權做事,可是我們現在掀的動嗎?」

    湖霖聽完這一切,無可奈何地哎了一聲,苦澀地問道:「你們的決定呢?」

    「同情。」

    「你們黨產不是有錢嗎?替他們出了這筆賠償,他們就不需要判處終身勞役了。你們也可以把他們送到大荒城去,反正你們每年都要送一批人的。」

    「我們的錢,會用在更有意義的地方。眼前的苦難,並不比那些看不到的苦難高貴。」

    「按你們這樣說,你們的罷工和遊行請願,也是不合法的。」

    「我們並不砸機器,遠了看是為了公有,近了看是為了取得勞動的價值,在我們體系內我們是自洽的,所以我們並無負罪感,而且向來理直氣壯。」

    「那按他們的體系,他們覺得機器不對在吃人,所以要退回到手工行會制度,所以他們的理念內部也是合理的?」

    「行會時代,砸了別人的紡車不用賠嗎?他們想合理,那就自己爭取啊。若是有一天他們強的把支持進步的全都殺光,退回宗法行會,那也沒問題。問題是他們有這實力嗎?」

    湖霖咬牙道:「你們的意思是,誰拳頭大,誰就有理?」

    「我們不想這樣,可現實就是這樣。我們立志於推翻你說的這種現實,但卻只能以現實為依據,去磨練自己的拳頭。你總不能只准別人用拳頭打我們,然後我們還擊的時候你就說:哎,你們不是立志於實現不靠拳頭的未來嗎?所以你們不該用拳頭……你這樣說,看似中立且有理以致無法反駁,可事實上卻是在拉偏架,對吧?」

    …………

    湖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墨黨的黨部的,只覺得自己的心變得冰涼,越發覺得現實的一切越來越暗,暗的讓自己看不到未來的光明。

    他所設想的人性與道德,在現實的醜陋和赤棵面前不堪一擊。

    他想,社會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人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這樣是不對的,他想。

    於是回到家,翻出來陳健送他的一支漂亮的燧發短槍,騎著一匹孤獨的馬,朝著支流河谷而去。

    家中留了一封信,是送給他的好友陳健的。

    「請幫我照顧我的妻子。我知道,於時代的浪潮,那是退步的反動的。可是我的身軀裝不下時代,泛不起浪潮,唯獨能裝下的只有一顆心一腔血。我想刺瞎我的雙眼,那樣才不會讓看到的苦難比看不到的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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