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從酋長到球長 作者:茅屋秋雨(已完成)

 
Babcorn 2017-3-26 20:47: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80 232612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10:55
第二十二章 糧食換錢


    「賣藥?」

    陳健點頭道:「賣藥。我是這麼想的,按照價格來看,一船的這種草藥,換回來大量的白銀和其餘的手工業品是沒有問題的。這個咱們也可以達成壟斷,又能多支撐一些咱們要做的事,至少在工廠制度的問題上可以有堅實的經濟基礎堅守咱們的底線,也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去討論這些事。不然的話,咱們就得迅速做出決定,多些時間考慮也是好的。」

    一個負責在大荒城北部沿海河口建立與當地原住民貿易站的人考慮了一下道:「這倒是個辦法。現在和那些原住民之間的貿易,也主要是以毛皮為主。如果可以讓他們幫助採集草藥,咱們收購……真要是像你說的那麼昂貴,貿易站的收入又可以每年支持萬餘人的移民費用,或是閩郡的一些學堂開銷。」

    陳健笑道:「從原住民那裡收購野生的,效率有些低。我琢磨著咱麼為什麼不種植呢?你看,咱們現在有鉀肥,硫酸作坊可以適當生產一些磷肥,硝石礦一旦開採,這三種礦物肥料就算還是有些昂貴,種植糧食利潤不高,但是種植這種東西難道不行?我估摸著,野生狀態下,肯定長得慢。如果用礦物肥料種植,以溫帶種植園的模式,可能長得和黃蘿蔔差不多快。」

    「我說這個辦法主要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我是支持咱們繼續保持咱們的底線的,不能因為目的就放棄底線。賺錢的辦法有很多,這幾年我也可以把大部分精力放在這上面,這也算是自我推薦吧,我覺得我有時間也有精力和能力擔任財政委員一職的。」

    「再一個,大荒城的事呢,我有個想法,大家發表下意見。」

    眾人停下來手中的事,陳健拿出個小本子,翻了一下道:「現在閩郡正處在一種特殊的事態下,昨天我經過街頭的時候,有人衝過來朝我吐唾沫。為什麼呢?因為他本來在農場做工,自從一些馬拉脫粒機之類的東西出現後,他沒工作了,養活不了自己,湧入閩城,這事因我而起,他衝我吐唾沫也無可厚非,沒衝過來刺殺我就算是不錯了。」

    「現在閩郡的流民、失業者、流浪者越來越多,這件事咱們不能視而不見,總要解決,這是咱們的信念。」

    「怎麼解決?救濟?我是不同意咱們把太多的錢放在救濟上,這沒意義。隨著時間過去越久,各行各業發展起來,度過這段變革期之後,需要的人手也會越來越多。關鍵的問題是怎麼度過這段變革期?」

    「大荒城移民是個很好的選擇,可現在咱們的資金並不充足,要做的事太多,不可能把所有的錢都投入到短期毫無收益的事上,那樣做咱們支撐不了太久。」

    「我考慮是這樣,既然和外部的資本成立了新的採礦冶金和基建的公司,可以在閩郡修建一些有利可圖的運河、道路之類。這樣可以容納大量的勞動力和失業者,他們現在的要求很低,只要能活下去就行。」

    「那咱們可以採用延長支付工資的手段,先讓這些人參與到勞作之中,緩解一下此時造成的流民混亂情況,也避免被一些人利用反對機器的使用。」

    「大荒城有糧食,只是不能變為市場流通的貨物,那麼只要能夠吃掉這些糧食的人出現在大荒城,糧食是不是就可以變為一種有交易意義的貨物呢?我們可以用糧食代幣和少部分救濟一樣的糧食支付挖掘運河、修建樓房和冶鐵廠的費用,兩三年後批量移民到大荒城,將糧食以貸款的形式付給他們,再由他們的勞動成果償還。」

    「我們在閩郡可以收穫道路、運河、廠房,同時可以將大荒城的糧食變為一種提前預支的貨幣,只要我們有足夠的船隻將他們送到大荒城,就相當於大荒城的糧食參與了市場交易。之後的道路、運河、廠房也會源源不斷地給我們帶來長期的收益。」

    「我們現在沒有精力和能力移民太多的人,但是三年之後可不可以呢?既然可以,為什麼不提前給那些在閩城活不下去的人提前找條活路呢?」

    「成立了公司之後,我們可以用我們的糧食代幣從公司兌換銀幣,用以支付雇工的費用。而雇工拿到這些將來才能花的錢,也能給他們帶來希望,他們也會欣然接受,只要暫時餓不死就行。這就相當於募集的社會資本將咱們的糧食代幣兌換過去了,銀幣回流在咱們手中,可以繼續造船,或是投入到銀幣的世界繼續獲取利潤。」

    「包括閩城的一些官方出錢的改建之類的事,咱們都可以承接。那些有家庭的流民,可以允許他們的子女妻子先行前往大荒城,從事一些摘棉花、採摘、紡織之類的工作。」

    「事實上,錢既沒有多也沒有少,只是把咱們不能變為銀幣的糧食變相地花了出去,或者說變相地變成了銀幣,換取了我們想要的勞動力。當然,除了勞動力之外的東西,咱們還要以銀幣購買,但是勞動可以創造財富,只不過創造的財富是不是參與到整體的流通之中的區別。」

    「而一旦那個奴隸制城邦被我們改造掉,有效的勞動人口激增之下,我們的作坊工業也可以發展起來。就算是不參與一些外部的競爭,內部消耗還是沒問題的。大荒城直接打破了那種小農經營的模式,不管是分出新墾地的那些人種植什麼,他們總得穿衣、總得用鐵、總得買玻璃之類的吧?怎麼說,咱們的棉紡廠總能爭得過小戶的單獨紡車吧?而且大片的土地存在,從事單獨自用的紡織已經沒有意義,得不償失。」

    眾人討論了一陣,大致上同意,陳健又道:「等我從都城回來,會把我的產業整理一下交由黨產管理。每年的收益看起來不少,但是不可能把所有的錢都投入到大荒城、投入到救濟這種長期看無意義的事上。一方面要擴大生產,另一方面要繼續投入一些長期才能得到回報週期較長的產業,另一方面還要投入很大一部分錢將閩郡和沿海幾個郡的教育攏在手中。」

    「教育這件事,更是個無底洞。但是以十年甚至更長的週期來看,隱性的回報率是最高的。」

    「既然咱們之前的討論中確定了不建世外桃源,或者說世外桃源根本建不起來。那麼這邊的教育投入就是必須的、長期的、長久的。沒有足夠的知曉自然常識、咱們世界觀的年輕人,咱們追求的事就不可能。」

    關於教育投資這個問題,眾人本意上支持的,陳健只是找出了一個符合長久目的和必要性的解釋。

    這也就意味著很大一部分的錢,要負責培訓簡單的新式學堂的開蒙和自然常識、物理化學生物地理之類的年輕教師。讓這種新式教師成為一種職業,開辦屬於黨內控制的師範學校,建立以各項產業的利潤支撐的新式學堂。

    之前數年培訓出的大量的、超額的新式畢業生,可以擔任新式的教師。但是不被官方所認可,也就只能組織自己掏錢。這是無解的,沒有足夠的人就不能被承認,而足夠的暫時不被承認的人就只能承認的組織自己花錢。

    學著陳健等人編寫的新教科書,與沿用之前的那些學堂裡走出來的學生,必然是不同的。就算不考慮意識形態更為自由激進這樣的隱性優勢,那些嘔心瀝血編寫的自然學科的基礎教材也可以讓這些學生在將來的競爭中更有優勢。

    除了這些可以直接講、不會引起劇烈爭論的原因之外,對陳健來說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就算這邊沒什麼事,他也必須保證有足夠的貴金屬儲備,一旦時機成熟就要源源不斷地對望北城進行支持,對明帝國進行滲透。這些計畫中的新式師範學校交出來的畢業生,也將成那邊自然科學教育普及的種子,可以源源不斷地從望北城調人過來進修、系統培養。

    會議的最後,主持者出面宣讀了一下討論後的近半年的工作重心。

    陳健等前往都城的人自有要在都城做的事,而這邊的重心則是整理陳健產業的賬目,牽頭成立礦業冶煉和基建聯合公司,盡快在定下來後派人前往都城,商量海外投資的事。

    在閩郡建立以新式泵鼓風機為基礎的大型冶鐵廠,成立下屬的生鐵鑄造、熟鐵攪拌、坩堝鋼錠和農具刀具機械組裝的大型聯合企業。

    修建一條急需的連接鐵礦產區和煤礦區之間的運河,並且從成本和運輸的角度制定最佳的挖掘方案。

    派人拿著人參和圖樣回大荒城,組織一批考察隊深入到北緯四十度到四十五度之間的山區或是詢問當地的原住民,尋找這種可以換取大量白銀的草藥或是類似的草藥。

    在閩城的一些流動性不高的非飲用河水中大規模施撒磷肥,爭取讓閩城的一些內河內湖一年之內出現劇烈的變質,引起水華,達成惡臭難當的效果,從而用事實逼迫閩郡議事會決定修建新的排水系統和內河改造,容納一部分失業者。

    與之前已經爭吵過許多次的進步同盟派別重新接觸,聯合他們讓閩郡議事會同意對閩郡進行一些基礎建設和撥款,以代替原本的救濟計畫。

    儘可能在短時間內靠基礎建設平息越來越多的破產小手工業者和失業僱農的憤怒,暫時度過越來越危險的、隨時可能爆發空想派或是搗毀機器派的小規模武裝起義的、暗流湧動的過渡期。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10:56
第二十三章 主導權(一)

    前往都城的船就停泊在港口,需要前往都城的人用各種不同的方式,從閩城的各處匯聚過去。

    這不是一艘普通的通航的帆船,而是和陳健一同參與了環球航行的眾人前往都城參加盛大的歡迎儀式的專門船隻。

    都城的人很著急,他們迫切需要第一手資料,以確定今後在海外的親疏遠近和利益趨向。

    閩城的很多人也很著急,對外貿易與很多人的生活息息相關,他們希望國家建立一支強大的海軍,以確保自己的利益。

    陳健的馬車就在許多人的期待或是怨恨中,緩慢而又低調地行使在通向港口的那條石子和水泥混合的硬質路面上。

    馬蹄鐵發出噠噠的響聲,馬車包養的很好,即便沒有軸承,卻也沒有發出吱吱嘎嘎的、讓人煩躁的響聲。

    玻璃窗上掛著一層防止日曬的布簾,可以擋住刺耳的陽光,卻擋不住外面喧鬧的聲音。

    輕輕挑開布簾,遠處的空曠地上,有人正站在高處喊著什麼,拿著一個鐵皮卷的擴音筒。

    背對著陳健,但看著那背影有些熟悉,就讓馬車朝前面靠了靠,從馬車上跳下來,用此時很流行的、公司僱傭兵經常穿戴的寬簷防雨點濕火石的、寬簷的氈帽遮住了半邊臉。

    從駐足傾聽的人群中擠了過去,說話的那個人聲音雖然因為長期間叫喊已經有些沙啞,但陳健的嘴角還是微微翹了起來,露出了笑容。

    站在那裡高聲呼喊的是湖霖,多年未見,和上一次在都城秋雨中那個苦悶的中年人已經完全不同。

    蓄起的鬍鬚很漂亮,不再穿著長衫,而是穿上了棉布的短褐。

    許是來的晚了,等陳健擠過去的時候,湖霖已經不再說話,下面的聽眾已經開始質疑。

    「祝乾先生,你說的我們都知道,可是我們能怎麼辦呢?難道你以為我們做父母的就忍心讓孩子去那些作坊做工嗎?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那些作坊寧可要孩子也不願意要我們這些手指粗笨的大人。」

    「孩子們過的很苦,可至少能獲得幾個銅板,能混口飯吃。不然的話,就要去救濟院開辦的火柴廠中,那裡還不如那些紡紗作坊呢。你看看那些在裡面的女工,下巴都爛了,一個火柴頭就能毒死一個人,那樣的作坊我們又能活多久呢?」

    「我的孩子因為餓的受不住,在街上偷了別人的東西,手指被依法砍掉了。現在他連去棉紡廠的機會都沒有了。你讓我們都不把孩子送過去,這樣那些作坊就只能收大人了……我們都知道如果大家都這樣,是可以的。但是,我不送過去,別人就要送啊,我又怎麼知道別人沒有違背大家的盟誓呢?」

    還有一個大約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喊道:「祝乾先生,上學有什麼用呢?學的認字、懂那些自然常識,能換來錢能換來吃的嗎?難道說在棉紡廠做工,會算數就要多給我幾個銅板嗎?」

    「你們什麼都改變不了,這就是命。我們這些人的命就該如此,你們總說平等,可這些東西我們不喜歡,我們想要的就是一頓飯。哪怕有人說讓我們去當奴隸,我們也願意,至少餓不死不是嗎?」

    正詢問的時候,一個人從陳健身邊擠過去,大聲問道:「祝乾先生,有人告訴我們,如果恢復奴隸制,我們這些人的日子會過的比現在要強一些。那些人印刷的報紙總有人唸給我們聽,說當奴隸的好處。如果大家嫌棄不好聽,就改成終身制和世襲制雇工,這樣最起碼有工作。現在大家的腦子都亂掉了,你給我們講一講這個吧。」

    「對啊,不要講童工有多麼淒慘了,講講這些事吧。有人說應該讓那些大家族做官,因為他們有錢,所以不會貪墨。他們說現在的這一切苦難,都是因為大工廠和那些唯利是圖的商人、大作坊主造成的,我們應該聯合起來維護大家族執政,讓大家族維護我們的利益,去和那些大投機商和大作坊主斗,這樣我們才能得利……」

    「你講了這麼多,我們覺得有道理,可是填不飽肚子啊。做不做奴隸,有那麼重要嗎?是不是世襲,有那麼重要嗎?要我說現在還不如世襲呢,一代代的家族傳下來,最起碼人家的教養也好道德也高,哪裡像這些奸商和那些大作坊主啊?我們現在寧願回到北方那些侯伯國的大貴族手底下去當農奴,至少那樣我們還有一塊份地……」

    「原來我在農村的時候,看過一本小說,裡面說的大農莊的生活其實也挺不錯的。就算當個馬伕僕役,還能和少主人一起出去打獵,而且少主人心腸也不錯,悲天憫人的而且還很博愛,和當女僕的少女一起坐在夕陽下的山坡上唱歌……」

    連綿不絕的問題不斷地問出來,讓湖霖左支右絀,正愁的不知道怎麼回答的時候,低頭看到了人群中帶著氈帽的陳健。

    兩個人這是時隔數年再一次見面,只是在湖霖發現的時候,陳健壓下了帽簷,朝著人群外擠出去。

    他愣愣地看著陳健的背影和遠處停靠的馬車,搖了搖頭。旁邊和他一起的人也注意到了,小聲道:「那是陳健?」

    「是。」

    「哈,如今他可是大人物了。又是航海又是大工廠,悲天憫人地從南洋公司退股,就成了好心的大人物、道德的表率了。呸!」

    湖霖皺皺眉,遠遠地看著陳健登上了馬車,臨上車之前,明明不知道湖霖在看著他,卻還是衝著湖霖的方向脫下了帽子鞠了一躬。

    「他……他應該還記得當初的話。」

    彷彿是為了確認一樣,自己重複了一遍,然後鄭重地點點頭,重新將心思放在了和下面這些經常被他們救濟的人交流起來,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地解釋那些聽起來有些深奧的道理。

    …………

    閩城的舊下水道排水渠附近的陰暗角落中,二十幾個穿著破爛衣衫的人坐在那裡,聽著一人讀一本顯然已經被傳閱了無數遍、封面已經破舊的、有些灰黑色的小冊子。

    小冊子的名字叫《論真正的共和國》,沒有作者,也沒人知道作者,但肯定是進步同盟內的某個派別的人寫的,但肯定不是墨黨的成員,因為這本書被傳閱的最為瘋狂的時候正是尊嚴進軍行動開始的時候。

    讀書的年輕人顯然有些字並不認得,但是不妨礙他用慷慨激昂的語氣給圍在附近的這些破產的小市民或是農村來到城市的流民閱讀。

    不同的派別在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理念與這些人接觸,但若論對這些人的影響力,顯然還是這個派別的激進想法更為深入人心。

    年輕人讀到興致高昂的時候,站起來,揮舞著拳頭讀到:「國人們!勞動是每個人的權利,我們的尊嚴就是靠勞動換來的,靠人施捨的生活既可悲又淒慘而且喪失了人的尊嚴。」

    「有尊嚴,才有自由。說到自由,國人們,我們不得不說,如今的共和國就是一個監獄。繁複而吹毛求疵的法律是為刀劍、監獄的鎖、閂及門所支持著。法官是獄吏,而窮人是囚犯。」

    「我們不需要政府,不需要任何束縛,我們需要真正的自由。而自由的基本要素是生存的權利,而惟有土地共有制才能保障人們的生存,在我們追求的真正的共和國中,土地及一切自然資源是社會共有的財產,我們可以自由利用土地進行生產,我們的生活得到社會的保障。」

    「當那些吸血的大作坊離開城市,讓那些大土地擁有者獻出他們的土地。我們將組建以家庭為單位的、互利幫助的自由村社。每個家庭都有足夠施展自己勞動的種植糧食的土地,一台紡車,十畝桑棉田,自給自足,不需要那些骯髒的大工廠和大農場。」

    「沒有法律、沒有治安官、沒有政府,只有分散的村社。每個人都可以自給自足,那就不需要任何的商業行為,那些操控糧價的大投機商也就無法操控。一旦那樣的社會實現,我們將杜絕一切商業行為,凡是經商的通通處以死刑。」

    「沒有了商業行為,金銀這些骯髒而罪惡的東西也就沒有了意義,只能用作家庭的裝飾。」

    「我們的孩子不需要去做童工,而是依靠各個村社提供的公共的富餘的糧食和手工業品,成立社會的作坊。在作坊中,孩子們要學習,也要熟悉各種家庭的勞動,長大後可以成為家庭勞作的重要傳承者。」

    「當然,一些社會性的公益性的公職人員還是要存在的。為了杜絕腐敗,我們應該每隔兩年就讓公職人員換個工作,不讓他們在任何熟悉的崗位上干滿三年,這樣他們就不會熟悉貪墨的流程。所有人都有選舉權,在道德上有表率行為的、年齡超過三十五歲的有被選舉權,選出來的只是公益性的職位。」

    「一切知識都是無用的,只會帶來社會的分化,我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知識已經足夠我們生存下去。任何敢於研究新機器的人都將被處以死刑。」

    「土地歸全體國人所有,均分所有的土地。毀掉所有的大作坊大工廠,任何敢於僱傭別人的行為都將被處以死刑。」

    「國人們!私有財產是一切罪惡的根源,是它帶來的戰爭、搶劫、偷盜、和社會的不公。它將一國的人分為不同的黨派、階層,並且是一切戰爭及流血鬥爭的根源。」

    「國人們!是勞動創造了財富。如果人們得不到別人的勞動,他在一年內決不會積累上百上千的財產;明明是別人幫助下的勞動,這些財產卻是他自己的。如果別人幫助他工作,那麼這些財產既是他的,也是別人的才對;因為這是他自己的,也是別人的勞動成果。但是一切富人都舒適地生活著,借他人的勞動,而不用自己的勞動生活著。」

    「現在,我們被從農村驅趕到城市,從紡車前驅趕到了下水道,我們連勞動的權利都沒有,自然也就不可能擁有財富,更不可能擁有自由……」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10:56
第二十四章 主導權(二)

    類似的小冊子用各種各樣的方式瘋狂地在那些流民、破產小市民之中流傳著。

    比起墨黨的那些理念,此時此刻這些沒有被大工廠資本主義操過的底層根本難以理解,也就不能感同身受,而這些宣傳卻更符合他們此時對社會的理解與對未來美好社會的追求。

    無政府的、空想的、完全自由的、家庭作坊式的未來似乎觸手可及,即便他們已經覺察到了勞動創造財富、即便他們已經開始批判私有制,但卻是站在一種空想與家庭手工作坊的基石上去設想未來。

    可以說,此時此刻,在對這些底層失業者和破產農民的領導權上,墨黨一敗塗地,而且淪為了一種類似於大商人大作坊主幫凶的角色——墨黨的一部分人和新機器的推廣使用有直接關係,實用技術研究院的門前每天都有人扔糞便和砸石頭。

    即便費盡口舌,但那些東西理解起來太過複雜,哪裡有這些東西更讓人充滿現實的希望。

    不論對於此時的現實還是未來的設想,這些都是反動的、幼稚的,但卻最容易讓農業時代的底層理解的、粗陋的絕對平均的思想。

    大工廠逼死了小手工業者,新農業機械逼死了日結算的農業雇工,棉價上漲帶來的土地兼併逼死了小塊土地的自耕農,種種對舊時代只看到美好一面的懷念和對現實罪惡醜陋和財富積累過快的無奈與憤恨,讓這些思想猶如在草原燃起的大火。

    那些認為陳健和墨黨背叛了當初誓言的激進分子和密謀主義者們,開始蠢蠢欲動。

    時機似乎已經成熟、理念已經豐富、綱領已然傳播、街壘鬥爭的經驗也在當初沒分裂之前學過、思想激進的新一代年輕人已經成長起來了一批……

    借助有組織的救助和宣傳,積累的越來越多的不滿情緒終於到了爆發的時候。

    但在爆發之前,沉默許久的墨黨似乎終於在內部統一了意見,開始發力。並且以更加完善的、修修補補的、改良的綱領,吸引了一大批人的支持,包括很多從進步同盟內部分出去的黨派這一次也重新和墨黨結盟。

    千餘人無業者和城市流民被組織起來,前往郡議事會和郡守府請願。

    請願書的內容非常簡單,希望改救濟慈善為郡屬工廠,收容大量的失業者,從事修路、挖河之類的建設,由郡裡撥款,撥款來源按照富有累進稅的原則從大作坊大工廠和大土地經營者手中徵收。

    而且在內容上也做了十分詳盡的分析,閩郡的地理位置和用工成本,決定了按照某個比例徵收並不會損害閩郡工商業的競爭力等等。

    這是陳健在離開閩郡之前就在內部表決過的決議,內部的爭執也有不少。

    近半數的人認為這樣是毫無意義的,對方根本不可能同意,除非發動組織所能影響到的所有人予以支持,但是這樣一來可能會招致報復,甚至可能被取締合法性,強制被解散。如今實力還很弱小,這樣的過度時期,既然確定了和大作坊主是短期的政治同盟,這時候就不應該主動,而是將主導權讓給那些大作坊主和大商人,等到適合咱們的時候再行動,這時候不宜造成雙方的裂痕。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必然的趨勢,我們不應該干涉,而是等到大工廠普遍建立後再發動我們追求的理念。

    另半數的人則認為如果一點不去做,那麼對不起自己的信念,即便這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但既然如今時機還不成熟,為什麼就不能嘗試一下,至少與那些各式各樣的派別爭奪底層的輿論主導權呢?再說如今不是治標治本的時候,而是已經有人開始宣揚世襲、大家族執政、奴隸和貴族封地制的時候了,這時候不幫資產階級續命還等到什麼時候?再說政治同盟是政治同盟,未必就要拱手讓出自己的獨立性,那樣的話我們將失去最重要的支持基礎,我們得明白我們代表誰。

    最終內部兩派各退一步,鬆散性和幼稚性在度過了前期的純粹理想主義階段後開始展現出潛伏的大問題。

    反對派同意組織這場行動;支持派同意不發動黨派的基本盤予以支持,而只是發動那些失業無業和破產者。

    既然是各退了一步,也就決定了這次行動的失敗是必然的,沒有墨黨組織控制的基本盤的支持,單憑這些失業者流民的請願是毫無意義的,因為什麼都影響不到。

    最終的結果失敗的一塌糊塗,黨產拿出一部分錢作為物質支持,數千人圍坐。安插在墨黨內部的成員告訴了郡中大人物,說是墨黨不會發動全面的罷工支持,於是那些人的心裡也就有底了。

    一些人就直說了:「你們願意在這喊就繼續喊,國人嘛,當然有與國請願的權利,但是要依法。往前一步未經許可踏入議事會大廳就是反叛,阻擋正常出入就是犯罪,議事會鑑於同是國人之考慮,擔心你們中暑,故而準備了綠豆湯。」

    隨後一部分人又做了一番合理合法的宣傳:「任何剝奪他人的財物而補償另一部分的行為,就是傷害了那部分國人的合法權利,所以這次請願沒有合理性,不可能被通過。慈善與救濟,只能以個人道德自願的形式,這就是自由。」

    其實與上次礦工請願最大的區別,不在於是否合理合法,而在於參與者是否能影響到城市的運轉,以及那種沒有包袱理想主義的放手一搏,和初次登場時對面的應對失措以及更廣泛的階層支持。

    最終無聲無息,墨黨的聲望沒有低至低谷,而是爭取到了一部分人,並且給出了一個退回舊時代之外的似乎更好的解決辦法,也有了反動舊勢力輿論戰的基礎,至少提供了一個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改良式的解決問題的辦法,而不再是如同宿命一樣幹等著時代的發展。

    然而這種被忽然截斷的爆發終於開始控制不住。

    八月份,一場暴風雨讓閩城的糧價暴漲。閩郡的大量土地要麼種植甘蔗、要麼種植棉花、要麼就是種植桑樹養蠶,這幾年的貿易讓閩郡的糧田越來越少。

    暴雨讓閩河決堤,上游運送糧食的船隻難以穿行;暴風讓海運的糧船暫時停靠在外。投機商們借助這個機會,狠狠地賺了一筆,大量囤積的糧食其實足夠閩郡的正常使用,郡守出面打壓,降了一些價,一些正常的市民還可以維持,那些靠救濟或是今日有活明日無活的流民們卻撐不住了,那些本在破產邊緣的小手工業者更是難以維持下去。

    停歇後,糧價逐漸恢復的日子裡,一篇關於餓殍和童工悲慘境遇的小冊子徹底引爆了大量流民的憤怒。

    某天夜裡,被與親哥哥所屬的黨派密切關聯的水力紡紗機大作坊弄得瀕臨破產的、上次尊嚴進軍行動後成為砸機器派骨幹的喬石腸,走進了一個小巷。

    從兩個人嚴密把手的樓梯走進去,進入到一間秘密的、玻璃窗上遮擋著布簾的小屋。

    小屋中點著煤油燈,旁邊是一面黑色與紅色相交的氣質,長方形的旗幟被沿著對角線分為了紅黑兩色,示意與墨黨的黑旗不同,但又認同一些相似的理念。

    屋裡煙霧繚繞,已經聚集了三十多人,喬石腸可能是最後一個到達的,坐下後門便從外面關上了。

    裡面有幾個熟悉的面孔,是上回尊嚴進軍行動中被流放出海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乘船悄悄返回。

    「消息確切嗎?」

    「確切。一艘前往荷蘭的船,上面有從陳健的兵工作坊裡裝貨的一千多條燧發槍,還有一批火藥和鑄鐵雷,是運往阿姆斯特丹的。船上有咱們的人。密謀派的那些人可以提供一些會用大炮的炮兵,都是從航海學堂畢業的激進年輕人。」

    「沒有走漏風聲吧?」

    「沒有,包括那些原本進步同盟的和咱們走得比較近的派別都沒告訴。墨黨的那些人應該會保持中立,他們不會和咱們兵戎相見的,如果他們的糾察隊出面鎮壓,那他們就徹底喪失了理念,距離解散也就不遠了。駐紮的城外的駐軍這些天正好換防,海軍也正在外面巡航,郡議事會正好要召開會議。」

    一人拿出來一張明顯是用熱氣球升空後繪製的、基本上很準確的閩城的地圖,指著上面的幾處地方道:「糧食倉庫、碼頭、股份制銀行、期貨交易所……這幾個地方必須要拿下。但是儘量不要去碰墨黨的中央黨部,別惹他們,讓他們保持中立就好。」

    幾個人憤憤道:「這些背叛者。他們如今一個個都有了被大機器盤剝的機會,安穩地做了奴隸,恐怕還在嘲笑我們想要被盤剝都沒機會呢吧?」

    不少人吐了幾口唾沫,喬石腸想到自己的親哥哥,也不屑地罵了一句。

    「諸位,咱們必須要弄清楚咱們的目的,咱們是為了那些無所依靠的從農村流浪到這裡的人,為了這些破產的和即將破產的國人市民。我們要記住我們的目的,要達成我們的目的,但不能一步到位,要一步步地來。」

    「現階段,咱們所設想的那一切想要實現都很難,但是我們可以寄希望與王上和北方的大家族,由他們來支持我們,反對那些大作坊主和大商人。這樣我們才有可能成功。」

    「打下銀行,上疏請願讓銀行收歸王上獨裁控制,由王上作為我們小民與大商人大作坊主之間的平衡,為小生產者提供無息的貸款,用來購買原材料。圍困議事會,逼著議事會的成員上疏請求提高王上獨斷之權。閩郡六百畝以上的土地所有者,必須分出一部分土地容納無地農民,分給一部分份田保障無地者生存,由無地農民幫助土地所者耕種大片土地,自耕農土地保持不變;所有棉紡織品按照大工廠百分之四十、家庭手工業百分之六十的份額分配,推選行會領袖,並請求王上派人監督,保證分配棉花和收購份額的公平;廢除貧困者欠債的利息,改由無息分二十年償還本金;立法禁止在閩郡建立新的水力作坊;制定最高糧價,沒收之前投機商的黑心錢,建立社會工坊,教兒童勞動技能;沒收作坊工廠主的紡車和其餘工具,分給家庭使用。」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10:56
第二十五章 主導權(三)

    武器的批判總能勝過批判的武器,但並不意味著理念毫無作用。

    在密謀者和骨幹們討論著武裝起義的時候,這一派系的理論家們也在某間房屋中闡述著他們所要求的社會的合理性和可以存在的邏輯性。

    昏暗的燈光下,幾十個激進的年輕人圍在一個中年人的周圍,中年人用一種緩慢而又平淡的、沒有那種激情四射的亢奮的語氣,闡述著這一切。

    「古書上曾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自然是什麼?」

    「自然是一切的基礎,一切都是自,一切自都是然。對人而言,我們人類的自然狀態是什麼樣?自然狀態又是靠什麼來維持的?搞清楚了這個,我們就能知道什麼才是人這個自的然,什麼才是理想的社會。」

    「在自然狀態下,並無私有的財產,一切的自然資源和土地都是無意義的,而人的勞動從自然資源與土地中獲得了自己所需的衣食住行。這種自然狀態下,人與人之間是無爭無求的,自然也就沒有國家沒有權利,每個人如果都不侵佔別人的勞動,又怎麼會有爭端呢?」

    「數百年前,姬夏藉以夢遊海外百國的名義,曾記載過這樣一個自然狀態下的社會。」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沒有政府、沒有權利、沒有私有制、沒有戰爭、沒有盤剝,更沒有法律。這樣的社會是一個分散的社會,人人參加勞動,人人享受勞動成果,人人不剝奪別人的成果,人人從自然資源和土地中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人人所生產的一切都不參與交換,沒有商業也沒有唯利是圖。」

    「當然,要用發展的眼光去看待那一切。不能說那時候人人復結繩記事,咱們現在就要結繩記事。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難道我們想要毀掉所有的大機器,不就是此時此刻此種情況下發展的回到結繩記事的年代嗎?」

    「到時候,人人都有自己可以耕種的土地,但也不會多出自己勞動範疇的土地。每個家庭用紡車編織著自己的衣物,而不需要拿去交換,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紡車,自然也就不可能去交換。」

    「每個小村社之間相隔雖近,可是沒有交換沒有私有制,也就沒有戰爭更不會出現權利的統治、法律的束縛、以及機器的盤剝。」

    「如今的人們用著各種各樣的理念,試圖去說服很多人去建設一個美好的未來的社會,但如果不回歸到社會的自然的狀態,難道不是南轅北轍嗎?當然,此時說南轅北轍已經並不正確,因為地球是圓的,但傳統還是沿用的。」

    「古書上說,夫馬,陸居則食草飲水,喜則交頸相靡,怒則分背相踶。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而馬知介倪闉扼鷙曼詭銜竊轡。」

    「馬在自然的狀態下,難道會去側目怒視,僵著脖子抗拒軛木,暴戾不馴,或詭譎地吐出嘴裡的勒口,或偷偷地脫掉頭上的馬轡嗎?難道不正是因為人們強制違背了馬的自然,才會出現這一切問題嗎?」

    「制陶工匠說:『我最善於整治粘土,我用粘土製成的器皿,圓的合乎圓規,方的應於角尺』。木匠說:『我最善於整治木材,我用木材製成的器皿,能使彎曲的合於鉤弧的要求,筆直的跟墨線吻合』。可是粘土和木材的本性難道就是希望去迎合圓規、角尺、鉤弧、墨線嗎?」

    「物猶如此,人何以堪?難道人的自然天性就是要去迎合後天規定的道德、法律、統治和權利嗎?」

    「在道德、法律、統治、權利以及種種的學說、種種的創造未來美好社會的理念出現之前,人們在自然狀態下的思想和行為渾然一體,沒有紛爭,合乎自然。」

    「明明可以返回到最自然的狀態,卻偏偏要在種種不合理的基礎之上追求美好的未來,這難道不可笑嗎?」

    「我們所追求的小國寡民、無政府無權利無法律、沒有大機器盤剝、沒有商業利潤往來、人人勞動人人滿足自己的社會,難道不正是道法自然嗎?」

    「所以,一切的要求人們做什麼、應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的學說,都是反動的,都是違背天道的,都是違背自然的,也都是永遠達不到的。而只有我們所追求的東西,才是復歸人類的本質的自然的狀態,才是真正的法自然,而非法法法德。」

    「諸位,我們的事業,不僅僅是為了這些貧苦的可憐的人兒,更是為了讓迷惘的人類,復歸人的本質,而不是異化為一種迷茫在道德與法的奴隸、名利場中的雇工、亦或是大機器所盤剝的勞動。」

    「只有回到那種無政府的、無法律的、人人自給自足、沒有道德規定對錯的自然的狀態,我們才能真正明白人的本質!才能明白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中的自然,對人而言到底是什麼。」

    圍坐在四周的激進的年輕人,聽著眼前這位中年先生平淡而偉大的話語。這種古書上常常使用的比喻與講故事的手法,不如那些讓人熱血沸騰的宣言,卻帶著一種直抵人心靈的力量。

    然而激進的年輕人們還是提出了質疑。

    「先生,如你所言,我們應該反對一切權利的束縛,可是為什麼我們這一次要給予王上和那些大家族如此多的利益呢?我們要反對作坊,要反對商業,要反對大機器,可也應該反對那些大家族和權利才對啊。」

    中年人微笑道:「從自然狀態走來,是分步驟的。先有了大家族和那些權利法律,然後才有了大機器、大作坊和商業。所以我們想要回到自然狀態,就應該分步驟,先反對大商業大作坊,然後再反對那些大家族和王上的權利。」

    「再者,天地分陰陽,萬物有矛盾,我們正應該利用這些矛盾,一步步達成我們的目的。這些大商人、銀行、大作坊大工廠,與王權、大土地家族、軍功家族有矛盾,我們正要利用這種矛盾。」

    「我們所追求的,其實最容易的就是在海外之地實現。但是陳健背叛了我們,墨黨也背叛了我們,我們沒錢,也不能移民到海外去實現那種無政府的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的社會。」

    「我去過大荒城,那裡真的就像是很多人想的那樣美好嗎?並非如此,陳健和墨黨的那些人用紙幣強制兌換了那裡的人的勞動成果,再把這些勞動成果換為銀幣,用銀幣兌換為大荒城所沒有的東西,再拿回去讓那裡的人用紙幣買。多麼虛偽的一群人?」

    「那裡也有法律、也有道德,雖然不與這裡相同,但卻絕不會朝著復歸人的本質的道路上走的。」

    「而對我們來說,我們想要的只是一個閩郡成為那樣的社會,我們不需要墨黨那種社會是不可分割的、聯繫的越緊密越好的理念。所以他們要做事就必須是全國的甚至是整個世界的,而我們只需要一方淨土。」

    「這一方淨土,我們就可以在閩郡得到。王上和那些大家族在這裡並無根基,他們當然會樂於如此。而那些資本、作坊,遷徙到別處難道不是一樣嗎?莫說閩郡,他們連國家都不需要,他們也不需要土地,只需要有人有錢有一個異化的社會就行。我們誰都沒妨礙,我們誰都沒有對不起,我們救了數萬無依無靠的人,我們嘗試建立一座被湖霖、陳健等人背叛的夢城,或者說,是夢的村社。沒有城市,只有一個又一個的自給自足的村社。」

    「此時此刻,我們要追求的是一個過渡階段。可能短期之內大工廠還存在,議事會還存在,城市還存在,交易商業還存在,但我們可以慢慢過渡到那種純粹的符合自然之道的社會。」

    中年人看了一眼周圍的年輕人,動情地說道:「孩子們,這一切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只能靠我們的雙手甚至於我們的鮮血去爭取。而今天,就是我們為真正的人類的未來所邁出的第一步。我們手持著我們的黑紅旗幟,走在最前面。我希望當我倒下的時候,會有人踏過我的屍體,繼續擎著旗幟,爭取我們想要的美好的純粹的自然的社會。」

    說完這一切,中年人看了一眼桌上的擺鐘,距離約定好的時間還剩下一個小時。

    他不再說什麼,那些激進的年輕人也沒有再問什麼,而是默默地將黑紅相間的袖帶纏在了手臂上,整理著早已準備好的炮用量角器,檢查著偷偷準備好的各種槍支和火石。

    中年人也將黑紅相間的袖帶纏上,他的手很白嫩,並沒有那種常年勞作的老繭,只在握筆的指節處有兩處厚厚的繭子。手腕比起那些常年勞作的人很細,或許握不起幾十年前制式的大口徑的沉重的火繩槍,但或許可以使用新式的燧發槍。

    擺鐘最後的一千八百次搖晃中,中年人折斷了自己的筆,燒掉了自己的書。既然道法自然,那麼這一切說教都無意義都是違背自然的。可如今,他卻要為道法自然而去做最不自然的事情——拿起兵器,開啟爭端。

    唯爭,為不爭。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10:56
第二十六章 主導權(四)

    碼頭上,那艘裝載著火槍、火藥和紙包鉛彈的貨船上的人並不知道這艘船已經被人盯上。

    船上的水手並不是第一次前往阿姆斯特丹了,他們要在大荒城停靠後橫渡大洋,這一路都是無趣而漫長的、缺乏刺激的旅途,因而船員們正趁著起航之前在岸上找樂子。

    除了運送的貨物,還有一些前往荷蘭的墨黨組織內或是外圍組織的人。有的是為了指導荷蘭的抗辯派信徒們在教區成立的教區自衛民兵的,有的則是前往荷蘭的造船廠當學徒學習帆船技術的。

    幾個人聚在船外的一處小酒館喝酒,酒館中有幾個年輕人喝醉後在那一知半解地爭論春夏秋冬到底是因為橢圓軌道還是因為黃赤交角,吵的臉紅脖子粗,噴出一股股的酒氣。

    角落的兩張桌子並到了一起,那幾個將要乘船前往荷蘭的人正在喝酒,要了半桶甘蔗酒已經喝了大半,桌上堆滿了鹽水煮過的花生殼。

    一個坐在最裡面的年輕人身邊放著一個大口袋,明明這口袋可以放在船上,但大約是習慣了所以背在身上形影不離。裡面裝著墨線、短鋸、量尺之類的東西,顯然是個木匠,應該是派去荷蘭的造船廠當徒工的。

    這一桌的人以前可能都不認識或不熟悉,但因為相同的組織聚到了一起,又因為有著同樣的航程,半桶酒下去也就熟識了,正在互相打趣揶揄。

    「我說,你們聯合木工協會不是搞的不錯嘛?有學有樣的,搞得比咱們組織的那些雇工協會都要強,除了南安木器廠的木匠之外,我還真的少見別處的木匠加入組織。」

    那小木匠搖頭道:「別提了,我和那群人尿不到一個壺裡去。一個個整天說僱傭制度天經地義,雇工們追求別的都沒用,只要追求做一天公平的工作,得一天公平的工資就行。我問聯合會的頭目,最終的目的是啥?他告訴我,減少勞動時間,提高工資,就是最終目的。一群人一天天的排擠新來的雇工,認為人越多越不好,搶自己的飯碗,喊出口號凡是不加入木工協會的來一個擠走一個,這他媽和行會有什麼區別?」

    罵完之後,喝了一大口酒又道:「我又問我說怎麼才能提高工資?他們說那還不簡單?對外擴張啊,把東西賣出高價,把各種好木頭不花錢地運回來。原來賺十個工人分一個,現在賺二十個工人分一個半,那不就提高工資了嗎?理是這麼個理,可我稍微一想就覺得不對。我四舅是扛木頭砍木頭的,我倒是好辦,那我四舅怎麼辦?這些活讓外面的奴隸幹了,也不太可能讓我四舅不干活就拿錢吧?到時候他不是要混成流民了?媽的如今這群人弄得小紡工都破產了,也沒見他們拿出多掙的錢分給那些破產的啊?」

    這種明顯是外圍組織成員的簡樸的意識和粗鄙的言語,引來了一桌人的哄笑。引起話頭的那人正準備更深入地說點什麼和這個小木匠談談的時候,忽然間外面傳來了一陣亂哄哄的響聲,接著傳來一陣沉悶的槍響。

    桌上的人明顯感覺到不對,急忙朝外面跑去,然而酒館的門忽然被推開,從外面衝進來二十多個拿著短刀、鐵叉或是短槍的人,一個個手臂上纏著黑紅相間的棉布,裡面還真有幾個熟面孔。

    「都別動,安安靜靜呆著。你們幾個是墨黨的吧?」

    角落的那些人點點頭,皺眉道:「你們幹什麼?」

    「不干什麼,大家同氣連枝,以前都是進步同盟的,如今也別傷了和氣。剛才是你們的人開的槍,幸好沒傷到人,你們出去勸他們一聲,讓你們的人趕緊離開這裡。我們的事你們別管,暫時徵用你們這一船的槍用用,如今已經借過來了,你們的人在角落死守,別傷了和氣,勸他們趕緊離開。」

    「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外面進來的人拿出來一張紙遞過來道:「看過就知道了,正好,你們回你們的黨部,送一封信。」

    酒館裡的其餘人不知所措,那幾個墨黨成員大致看了一下那張類似宣傳單一樣的東西,酒也醒了一半,勸道:「你們這麼搞這不是扯淡嗎?」

    「怎麼?你們的糾察隊還準備和我們動手啊?行啊,你們有人有槍,當初的誓言全都忘了,如今卻要鎮壓咱們這些失業無依無靠的人了?你們解決不了的事,難道還不准我們解決?你們就天天等著未來吧!」

    說話間外面又傳來一陣亂哄哄的聲音,聽起來人數越來越多,而且隱約聽到了遠處傳來的炮聲,還有外面一陣陣急躁的維持秩序的喊聲。

    推門進來的人顯然有些不耐煩,問道:「你們快一點,要是不去勸,我們就要用武力把你們的那些人趕走了,沒這必要。有這鉛彈和鮮血,用在那些為富不仁的大投機商身上。」

    「我們要商量一下。」

    那人知道墨黨的規矩多,點頭道:「快一點,兩分鐘。」

    短暫的討論後,這群人同意出去勸阻組織內的人退走,不要發生衝突,兩個人迅速地穿過已經亂成一團的碼頭將消息傳回去,另外四個人留在這裡觀察情況。

    剩餘的則以個人的名義幫著維持秩序,預防可能出現的擾民或是趁亂為禍的事件,但不參與任何的軍事行動,等待城內的消息傳來後再做下一步打算。

    …………

    亂局不止出現在碼頭,三百多名骨幹,一百多名激進的年輕人,還有許多參與過上次尊嚴進軍行動的暗中學習過使用槍械的人,連同那些已經積累了太多不滿情緒的失業者和破產者一同行動。

    雖然之前制定的計畫,骨幹的數量也算不少,但是行動起來的時候仍舊出了一些問題,不過大致的一些目標都已經達成。

    到處都是叫喊聲,槍聲。有五六年前那場礦工請願運動為樣板,加上後續的許多教學,骨幹們還算是維持住了秩序,市民們關緊了門窗,也並沒有出現大規模的搶劫之類的事件。

    誰贏誰輸並不清楚,但是想要趁亂做事的市井流氓們看到黑紅色的旗幟以及那些明顯的袖標,數年前的記憶猶存,明白這時候作亂就是作死,不管誰贏誰輸這時候趁亂搶劫放火那就是火上澆油,絕對是第一批被掛在樹上的。

    很多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夜裡也不知道這些人到底要幹什麼,只知道外面亂翻了天,有幾處地方發生了並不激烈的戰鬥。

    這種事,死人一般不會出現在當夜或是之後數天,而會基本集中在鎮壓的軍隊開始反擊的後續階段,城市中並沒有多少抵抗的力量,而且事發突然,誰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反應不及。

    郡守府中,仍舊是郡副守但實際上已經是郡守的嗟遠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站在高處眉頭緊鎖,卻沒有看那些偶爾傳來閃光和槍聲的地方,卻將目光盯著黑暗。

    雖有月光,但仍舊看不清遠處,只不過他知道自己看的方向是佇立在城內的墨黨中央黨部,也是他最擔心的地方。

    如果這些事真的是那群人弄出來的,事情就麻煩大了,莫說閩城,只怕是整個閩郡都要亂成一團,他這個郡守怕是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正是夜裡,除了巡邏隊和治安隊守衛著郡守府外,其餘的力量都已分散,根本不可能組織起有效的抵抗,而如果真是那邊有事,恐怕就城中此時的這點力量就算組織起來了也是沒用。

    正自焦急的時候,外面跑回來一個人,守衛的士兵見是認識的就放了進來。

    嗟遠山連忙問道:「出什麼事了?」

    「不知道。」

    「是墨黨那群人作亂了?」

    「這倒應該不是,不是墨黨的黑旗,而是黑紅相間的旗。」

    「你確定?」

    「確定。」

    聽到這,嗟遠山失態地坐了下去,緊張不已的情緒也頓時放鬆下來,連忙道:「不是黑旗就好,不是黑旗就好。」

    念叨了幾句,既然自己最擔心的事沒有發生,原本愁眉不展的心態也頓時輕鬆了許多,頭腦也恢復了原本的靈活和敏銳。

    只要不是墨黨發起的,那麼事情都好解決,都在控制之中。

    想了一下最近的局勢,猜到應該是那些失業者流民在鬧事,只不過幕後肯定有人組織。因為槍聲和火光傳來的那幾處地方,如果只是普通的無組織的作亂,根本不可能發生戰鬥,那些人會選擇第一時間攻打郡守府和議事會。正因為那幾處正在發生戰鬥,顯然這些人有目的而且有人在幕後組織,但又不是墨黨那群人領導的,那這就簡單多了。

    「來人,點上火把,把能找到的油燈、燈籠都掛出去。」

    守衛的士兵執行著命令,有些人不解,嗟遠山也不解釋。如果是起義,那麼肯定會有訴求,一般也不會選擇攻入郡守府和議事會——這是底線,如果逼得活不下去,按照開國時候的一些燒不絕的書,這總歸是有情可原的。但是如果攻入郡守府和議事會,殺害了議事會成員和郡守,那就是宣佈與共和國這個強大的暴力機器為敵,那就是戰爭,而不能用情有可原來解釋了。殺官才是造反,不殺官那只是絕望的吶喊,於國家權力看來尚可挽救。

    嗟遠山在賭這些人沒有這個膽子,因為既然有組織,那麼必然有人很清醒這樣做的後果,而且共和國的威嚴仍在,基本沒有人敢於挑戰底線。包括幾十年前的底層雇工起義也是如此,就算佔領了城市,也仍舊不會去動象徵著國家權力底線的東西,因為他們知道國家有多大多強,這不是一個城邦式的小共和國。

    上層又樂於挑動城市階層內鬥居中調節,有時候適當地放放火也是維持大家族政治的辦法。

    這種事這幾年見得少了,書上和家族傳承的教育中可是不少。嗟遠山唯一覺得難以應對的就是墨黨那群和以往種種截然不同的這批人,很多經驗用不上,但絕對對付其餘的應該尚可遊刃有餘。

    鎮定之後,嗟遠山明白此時所能依靠的反而是平時最為擔憂和最要防備的那群人。遠水解不了近渴,軍隊鎮壓還需要時間去聯絡,現在需要的是先穩住局面、拖延時間、弄清狀況。

    喊來四個人,嗟遠山命令道:「兩個騎馬,立刻趕往墨黨的中央黨部,問清楚他們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如果他們在開會,就在那裡等他們的消息,請他們派代表來這裡。兩個騎馬出城,去軍營,告訴駐軍先別輕舉妄動,等這邊的消息,別把現在中立的一批人逼到底線。」

    說完急忙寫了幾個字,拿出印信印上,隨後將印信找了處無人看到的地方藏了起來,琢磨著可能聽到的請求,以及拖延時間等到軍隊集結鎮壓的藉口。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10:56
第二十七章 主導權(五)

    天將亮未亮的時候,碼頭、糧食倉庫、投機商的貨棧、陳健的私營槍械作坊等地的聲響漸漸停歇。

    到此時,嗟遠山已經明白這是一場有組織的起義,而非是單純的發洩怒火的起義。當然,用起義這個詞對嗟遠山來說政治不正確,他只能也必須用暴亂這個詞。

    城中不可能駐紮大量的軍隊,而那些在城中的治安巡邏隊之類的武裝,論起武器和戰鬥力未必有那些起義者的骨幹力量強。老式的未曾換裝的火繩槍、劍盾、長矛,即便有甲,也難以抵擋激情四射的、暗中經過數月訓練的火石槍武裝,尤其是在一些磚石結構房屋密集的街區。

    但這並不是勝利,只是開始,遠未結束。從開始,這些人就必須想到怎麼收場,而且很顯然這些人暫時還沒有對抗國家這個龐大暴力機器的能力,所能做的只是談判和妥協,力求在閩郡實現那種無政府自治互助的夢城,將對大機器的恐懼宣洩出來——未來對這些起義者而言,是灰暗的,那些大機器帶來的衝擊不是希望,而是絕望和恐慌。

    漫長的等待中,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到了郡守府和議事會附近,嗟遠山也終於盼來了墨黨派來的代表。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來到這裡的幾個墨色分子中帶頭的是喬鐵心,聽到嗟遠山的疑問,將那封謄寫過的起義者送來的書信遞過去,嗟遠山大致掃了一眼,面無表情地看著喬鐵心。

    「這件事和我們無關,我們從不諱言我們的目的,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很顯然這些東西並不是我們所追求的。」

    「既然和你們無關,你們能不能先幫著維持一下秩序?閩城不能亂,你們有人有槍也有組織,能不能先幫著把那些人的槍繳了?有什麼事都可以商量,這樣做可不行。」

    喬鐵心搖頭道:「郡守,之前這些人已經請願過一次了,然而並沒有什麼用。你們可以無限期地拖延下去,但是人七八天不吃飯就要餓死的。雖然他們的追求我們並不支持,但他們的方式我們並不反對。我們只能幫著維持城市的秩序不至出現搶劫之類的事件發生,但不可能去做你們手中的刀槍,我們的鉛彈也不可能射向那些人。」

    嗟遠山咬牙道:「你們得弄清楚現在的狀況,閩城一旦亂起來,恐怕到時候就不是你們能控制住的了。一旦這件事太過轟動,你們要小心取消結社權和雇工成立協會的權限。到時候你們會後悔的。」

    「這是我們的底線,如果真有一天被強制解散或是取消結社權,我們會用與之相同的方式爭取的,這個你不用擔心。」

    喬鐵心明白嗟遠山的弦外之音,如今閩郡已經成長為一個不容忽視的力量,很多人的手想要伸到這裡,很有可能有人會借題發揮。

    面對嗟遠山的擔憂,喬鐵心笑道:「郡守擔憂的,我們也想過這個問題。可是真到那一天的時候,老老實實的別人就會允許嗎?不抗爭,什麼都得不到。」

    嗟遠山抖了抖那封信道:「抗爭的結果就是這樣。」

    「他們沒有攻下郡守府,也就是意味著他們還希望妥協,希望郡守能為他們做主,說不準還要希望郡守當青天大老爺來抑制豪強呢。他們沒有打破舊世界的膽量,所以也就沒有讓閩郡亂起來的力量。我們那邊還在商量具體怎麼辦,現在只能說再說,具體怎麼辦還後續的發展。」

    「也就是說,你們有可能和他們達成妥協一起暴亂?」

    「不,郡守。按照我們看待世界的看法,這是一場不成熟的、幼稚的起義,絕不是一場暴亂。」

    「我現在不想和你們爭論這個問題,這是最基礎的問題,咱們看到世界的基礎就完全不同,爭不出結果。但現在的情況,我希望你們能夠幫忙控制一下局面,我已經無路可退了,如果你們和他們達成了妥協和一致,我也只能和我的這個決定一起陪葬,但我不想讓閩郡現今的局面毀於一旦。你們是唯一不太可能和他們直接發生衝突的力量,還有和平解決的可能。」

    喬鐵心點頭道:「這個我們當然願意出力,維護閩城的秩序。但我們需要郡守您來背鍋,我們可不想等到將來出事的時候以這個藉口來對付我們。」

    「如你所說,真相對付你們的時候,並不需要藉口。」

    「師出有名,則可以同仇敵愾。我們暫時還不準備用我們的名來出師,那就只能您來背鍋了。我們需要郡守的命令,請求我們的糾察隊來維持秩序,並且由郡裡出錢補償我們的人上工的工資。而且必須聲明,只是請我們來維持秩序,而不是與這些起義者發生衝突,也不是來鎮壓他們。」

    嗟遠山嘆了口氣,心中矛盾至極。

    他不是在北方的那些人,自己在閩郡這些年親眼看到了這處大家族勢力最為薄弱的地方擁有怎樣的力量。

    因為親眼見到,所以才能明白。他知道閩郡遲早要出事,而且一旦出事就要驚天動地,不僅僅是這些底層黨派,還有那些大商人大作坊主銀行家海商之類結成的鬆散黨派,那也是一支不容忽視的力量。

    所以他已經決定將自己綁在閩郡,就像是那些投機商一樣,把自己的野心和未來投機在了閩城,回報率遠超老老實實地做個舊時代的郡守。

    可剛才看到的那封信上的政治訴求,卻明顯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一旦北邊那些人把手伸到這裡,閩郡恐怕立刻就要亂起來。

    他必須做出決斷,是站在哪一邊——是站在北方那些大家族之中?還是另起爐灶這時候就穩穩地站在閩郡的大商人大作坊主工廠主銀行家海商這邊。

    同樣是鎮壓或是平定這件事,由誰來動手、什麼時候動手、怎麼動手、怎麼安撫、怎麼解決,不決定站在哪一邊就無法做出決定。

    那些大資產者大商人有錢,也很容易武裝起一批隊伍,但是如果他把這件事的處理權交到這些人手中,一場不可調和的鎮壓是不可避免的。

    到時候肯定會有無數的人攻訐自己,非授權的武裝沒有參與鎮壓的權利,而自己作為授權者肯定會被人抓住漏洞,到時候幾張悲慘的照片傳出去,幾篇淒慘的文章寫出去,北邊那些人肯定會樂於收拾自己這一派別,有了藉口。

    忠於舊時代,最好的選擇就是逃離閩郡,軍隊是不是動手自己不背鍋,但也一樣意味著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結束,沒了閩郡的支持,自己就是無根浮萍,隨意讓人揉捏。

    北邊那些人樂於見到重回家族時代,反正他們也不靠工廠利潤和海外貿易生活,這些人的訴求正好是他們居中調解搞掉閩郡越發強大的資產階級的機會。

    他們會痛斥資產階級和雇工階層所訴求的可以部分達成共識的政治體制,並且蠱惑底層說最好的辦法就是退回到宗法和行會時代,什麼代議制什麼選舉什麼平等什麼自由都無意義。

    還是靠家族代代傳更好,否則在資產階級的競爭之下,國人將會失去一切。

    這些東西自然不是嗟遠山自己想到的,而是看過墨黨的那些報紙和小冊子之後瞭解到的。

    正如此時閩城發生的這些事,再聯繫到那封政治訴求的書信,嗟遠山幾乎可以確信:如果這件事沒有幕後推手就有鬼了,而且這幕後推手隱藏的極深,否則不會提出這麼古怪的訴求。

    在衡量了一切之後,嗟遠山不得不做出一個看似極為詭異的決定:借助墨黨的力量來平穩閩城的局勢。

    陳健回來後拜訪了嗟遠山,而這幾年嗟遠山仔細研讀過墨黨的那些小冊子和宣傳材料,終於明白了一個問題:很多人想錯了,墨黨成立之初看似站在最底層,但並非是一個全民的或者說底層的黨派。

    隨著閩郡大作坊的建立,以及數年前舊墨黨解散為進步同盟而進步同盟又解體後,墨黨已經完成了從底層貧民黨到雇工黨的轉換。

    這不是個底層貧民的黨,只是個雇工黨,只不過雇工恰好屬於底層而已。

    嗟遠山仔細想過墨黨這些年做的事,捋順了一切的脈絡。

    從建立大作坊工廠,到投資機械技術進步,這正是一步步地為將來努力。借助社會上的資產,形成一個靠大工廠和大作坊大土地所有制下僱傭勞動牟利的人,並擴大雇工階層的數量。

    引導著、引誘著將那些與土地租賃有關的資本儘可能變為靠盤剝工人勞動的資本,讓原本只有租賃土地的資本投入到可以批量產生雇工的地方。

    甚至於他們一直致力於對大荒城的移民,那都不是站在國人貧民的角度上,而是在批量製造不同形式的雇工。那裡的土地制度之下根本就不是傳統的農戶,雖然有些像,但那裡的土地的所有權可不是私人所有制的。

    嗟遠山在此時終於明白陳健曾告訴他的那番話:他們不是好人黨,甚至不是心懷憐憫的貧民黨,而是另一種力量的代表。

    於是,做出這樣看似荒謬的決定也就成了一種正確的選擇。

    除了那些不死不休的大商人大資本家外,最為有綱領有組織有力量且不希望摧毀機器、退回小土地制和宗法行會的政治組織就是墨黨。

    此外這也是唯一一個有可能達成和解不至於被北方那些人借題發揮的政治力量,而且上次的礦工事件證明了這群人的組織能力,有足夠的力量維持城市的秩序。

    當然,嗟遠山覺得,如果自己要投機的這一方能夠挑動雙方對立甚至爆發流血衝突,那就再好不過。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10:56
第二十八章 主導權(六)

    理順了這一切,權衡了利弊,嗟遠山終於手書了一封特殊的信件,找出了藏起來的印信,授予墨黨的糾察隊維持城市秩序的權利,以郡裡的財政支付,並且請求那些工廠主和礦主的支持。

    得到了信件後,喬鐵心叫人仔細收好送回去,有了背鍋的人和此時這個時代的師出有名的名,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組織一批力量參與到閩城的亂局之中。

    這是個危險的地方,稍微走錯一步就會前功盡棄甚至萬人唾罵。

    但這也是個充滿機會的地方,正是從分裂後的影響力下滑後重新擴大影響的機會。

    「你們的人什麼時候能夠組織起來?」

    「城中的明天上午就可以,礦區的骨幹們要七八天時間。會趕在那些人的前面的。」

    到底是哪些人,喬鐵心沒說,嗟遠山卻明白是誰,只是這時候總不能說破。就算嗟遠山明知道有人在背後煽風點火利用那些人,他也只能裝傻裝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而且要靠裝不知道作為表達態度的方式,為將來爭取政治資本。

    原本的忐忑隨著墨黨的介入,變成了為今後謀劃的絞盡腦汁,在種種說不出的情緒之下,終於盼來了天亮。

    當太陽暖烘烘照耀大地的時候,黑紅色的旗幟已經在郡守府前揮舞,但卻沒有踏足到那條看不到的線之內。

    一條寫滿了字的條幅高高地舉著:我們也是國人,我們有生存的權利,我們有勞動的權利。

    很多人拿著槍,或是各式各樣的稀奇古怪的武器,喊出的口號也是慷慨激昂。

    然而地上明明沒有線,這些呼喊著口號的人卻還不敢越線,數百年積累下的傳統和威嚴終究戰勝了無政府的自由,只剩下那些幕後煽風點火的那批人的懇求權利施捨來幫著他們戰勝資本的幻想。

    嗟遠山聽著外面的口號,看著那些衣衫襤褸的底層還有那些狂熱的年輕人,揮手將嚴陣以待的士兵散開,自己邁步走了出去。

    幾個人拿著一張寫滿了字的紙恭敬地遞到了嗟遠山的面前,喊道:「請郡守同意我們的請求,請郡守在上面簽上名字遞交都城。」

    看著上面五花八門的要求,嗟遠山搖頭道:「我不會簽字的,而且你們找不到我的印信。而且這些事和我沒有關係,你們需要得到郡議事會的同意。」

    幾個人呼喊道:「我們信不過他們!他們只知道喝我們的血肉。」

    嗟遠山用一種像是嘲諷的語氣說道:「這就是規矩,你們想要在這個規則內玩,就要遵守規則。除非你們打破這個規則,建立新的規矩。我現在就站在這裡,你們的選擇很簡單。」

    伸出手指指著那些人輕蔑地說道:「要麼,打死我。要麼,在規矩之內玩。我躲不過鉛彈的。」

    他有些害怕,可最終人群中沒有射出鉛彈,只是有人喊道:「我們不是要叛亂,只是希望共和國給我們這些人一些生存的權利。請郡守務必答應。」

    數百人齊聲呼喊,嗟遠山堅決地搖頭道:「我不可能答應。這違背了共和國的傳統和法律,而且你們至王上與那些顯赫家族於背叛共和的不義之中。」

    「恐怕郡守還不知道現在的局面,我們已經控制了閩城,還請郡守和各級官員去參加我們的議事大會。如果郡守不答應,那我們就讓所有閩城的國人來決定這一切!」

    嗟遠山點點頭,叫眾人稍等,回去換了一身制式的絲綢長衫禮服,正了正衣冠,和那些惴惴不安的各級官員們一起,在眾人的「邀請」之下前往了議事會大廳。

    議事會上的旗幟沒有變,只不過在並排的地方,插了一支更矮一些的黑紅相間的旗幟。

    廣場前人山人海,許多人站在高處大聲做著演說,外圍有帶著袖標的年輕人在維持秩序。

    不少閩郡議事會的成員都垂頭喪氣地坐在外面,並沒有絞索在他們面前,只有一種說不出的羞辱。

    不久前他們剛剛拒絕了這些人的請願,沒想到這麼快這些人就用這麼極端的方式做出了回應。

    看得出,這些人要麼是被「請」來的,要麼是被「抓」來的,只有少部分的底層選出的代表們並不緊張。

    昨晚上的行動異常成功,大量的流民攻佔了幾乎所有界限之內的重要地點,並且靠著人數封鎖了出城的通道,碼頭又被控制住後,城內逃到外面的路基本都被封死了。

    這些議事會的成員無一不是「知名人物」、「一郡之望」、「成功商人」之類,加上財產地產加成票權的緣故,這些人的住處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能把這些人「請」到這裡也就理所當然。

    城外的軍隊正在換防,人數不多;海軍被調走說是去剿匪,也不太可能在短期之內返回;海商的僱傭兵不能鎮壓,沒有權利。

    種種刻意或是提前預謀的環境,讓這次起義前期的成功很容易,但大部分城市起義前期成功甚至成立自治政府都很容易,難的是能不能頂住今後的反撲。就像是陳健所熟知的那些歷史中,喊出來自己當皇帝是件很容易的事,甚至可以快速成立自己的百官體系,難的是能不能撐到最後。

    上次礦工事件和之後的「製造選民」事件後,郡中的一些東西被修正,加上墨黨分裂為進步同盟和進步同盟的解體,以及墨黨上次在尊嚴進軍行動中的作為,讓議事會中墨黨成員的人數銳減。

    要麼發表宣言脫黨、要麼被選下去,但留下的終究還是一支可以說得上話的力量。這些人是真正被「請」來的,也是內部做出決定後讓他們來的。

    除了這些墨黨控制的議事會成員,還有一些算是近親同盟的組織代表或是可團結的個人,比如湖霖之類。

    湖霖看了看坐在旁邊的墨黨成員,苦笑著要了一把煙葉。上次墨黨組織失業者請願成立郡屬工廠收容失業者、改救濟為勞動尊嚴的事,讓湖霖那一派重新和墨黨聯繫的緊密了一些。

    只是今天發生的這些事實在是湖霖沒想到的,他不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卻明白恐怕要出大事。

    剛想要說點什麼,身後一個帶著黑紅袖標的人走過來,很是尊重地說道:「祝乾先生,請不要交談。」

    看得出,尊重是發自真心的,湖霖畢竟寫過影響過這些激進年輕人的書籍,也一直在為底層奔走。

    他有些尷尬地指了指自己的煙斗,那個制止他說話的人從懷裡摸出火柴給他點上,卻沒有管在一旁叼著紙捲菸的墨黨成員,將還在燃燒的火柴拿手一抖熄滅扔到地上。

    湖霖憋住笑,再看看對面那些臉色很不安的議事會成員,心說這回可有意思了。

    廣場上迴蕩著各種奇葩的演說,宣揚著資本世襲的恐怖,搧動著對立,許多承受著水力作坊衝擊即將破產的小市民們高聲歡呼。

    「市民們!市民們!看看吧,這就是咱們選出的議事會成員……哦,不,我說錯了,咱們根本沒有票權,怎麼會選出他們呢?就算是稍微有些財產的、靠著自己的勞動紡織的市民們,也將很快失去這個資格。」

    「我們也是國人,可我們的意見卻從沒有人尊重,甚至我們都沒有提出自己意見的權利。這樣的議事會,只代表那些吸食我們血肉的傢伙的利益,可不是代表咱們的!」

    「現在,就讓我們看看他們的嘴臉!」

    「兩年前,這些人制定了《禁止砸毀機器法案》,凡是砸機器的人不僅僅要賠償損失,還要被投入監獄或是被流放。可這個法案我們並沒有提議,甚至我們都反對,可就是這麼通過了!」

    「市民們!今天,就是今天,我們要自由地提出我們真正想要的、而不是這些代表著吸食我們血肉的傢伙利益的、我們這些沒有票權的國人所希望的意見!」

    「既然他們可以提議制定《禁止砸毀機器法案》,我們今天就要提議《禁止新建水力機器作坊法案》。讓那些大機器滾蛋,恢復咱們市民的尊嚴和自由,以及勞動的權利!」

    那些聚集起來的小市民們高聲歡呼著,紛紛喊道:「議事會的諸位,投出你們的票吧!」

    「對啊,讓我們看看你們是不是真的在維護你們心中的正義!」

    「讓我們看看我們到底算不算國人,算不算是人!」

    叫喊之餘,不少狂熱的小市民將火槍朝天射擊,發出砰砰的響聲,冒出一陣陣的火藥的白煙。

    叫喊聲、槍聲以及之前那些因為砸毀機器被絞死的舊故事,讓很多坐在那裡的議事會成員瑟瑟發抖。

    一個人走到這些議事會成員的面前,大聲地宣讀了《禁止新建水力機器作坊法案》的全部內容,讀完之後重重地將那張紙往桌子上一拍,喊道:「諸位!投票吧!就當著所有閩城市民的面,讓我們看看你們真的代表著國人的利益嗎?還是說,我們這些人就該死,就根本不是國人?」

    刻意煽動的話語再一次點燃了那些小市民的激情,有人抬著兩個巨大的透明玻璃做的箱子擺在了桌子的前面。

    一個寫著支持,另一個寫著反對,沒有棄權的選項。

    箱子的後面是狂熱的、被水力機械和分工制工廠以及期貨投機逼的即將破產或是已經破產的數千小市民。

    箱子背後的怒火和故事,是兩年前被終身流放的一些人,是掛在廣場半年多被絞死的砸毀機器的帶頭人,以及被打斷了腿和胳膊的妄圖砸毀機器的破產市民。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10:56
第二十九章 主導權(七)

    「來吧,議事會的大人物們,請行使你們『神聖的權利』,讓我們看看到底我們算不算是國人,我們這些人的利益到底有幾個人在乎!」

    「是哦!投吧,大人物們!」

    「我們看著你們呢,肥胖的豬狗們!」

    「應該把你們架在火上烤,看看你們身上的肥肉,足可以熬出一大鍋的油啦!」

    「你們絞死他們的時候,可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吧?」

    各式各樣憤怒的叫喊聲讓整個廣場都陷入了瘋狂,閩城自然是繁榮的,但這繁榮的背後隱藏的矛盾和積累的憤怒總有爆發的時候。越是繁榮,這種矛盾和對抗的憤怒也就越深,新的機器和新的分工制工廠與銀行期貨投機,讓貧富差距的積累速度更快了。

    面對著憤怒的市民,很多人選擇將票投入到支持的玻璃箱中,但也有一部分人仍舊堅持。或是關係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或是因為心中的信念,亦或是一種自我的堅持。

    很多人投了反對票,這些反對票引起了市民的憤怒,但也只是應該憤怒的憤怒。就像是貓總會偷魚偷腥一樣,人們見到貓偷自家女人小心藏起的晾曬的干魚會憤怒,但這種憤怒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情理之中的憤怒。

    湖霖坐在了墨黨那些議事會成員的左邊,輪圈的話他在這些墨黨成員的前面。

    此時支持票佔優,圍在四周的市民們已經開始慶賀。在他們看來,湖霖自然會憐憫自己的遭遇。剩餘的墨黨成員雖然說有些想法和自己這些人不太一樣,但想來在這件事上也不至於站在自己這些人的反面,怎麼說這些人還是有良心的。

    湖霖站起身,拿起手中的那種單薄的、很便宜的、但卻賦予著舊時代規矩的沉重的票,環顧了一下四周,看著周圍那些人的期待的眼神,長嘆了一口氣。

    幾年前陳健出海之前,在都城的那個雨夜,他問過陳健一個問題,但那時候陳健沒給出答案。

    他罵過陳健冷血,也罵過陳健眼中的世界是死的,只不過是把世界當成一片畫布,肆意地在上面揮灑。

    但在陳健出海後,他在閩城親眼目睹了這一切變化,那種新舊之交的矛盾真真正正變為現實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也是無能為力。就算自己不冷血,就算自己眼中的世界是多彩而鮮活的,就算自己有良心,可仍舊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明白那些破產小生產者的痛苦,也目睹了那些原本日子過得尚算可以的市民是怎麼在數年之間淪為赤貧,將自己的孩子送到水力作坊去做童工,變賣掉原本寬敞的房屋,住進那些狹小的「樓房」。

    然而此時此刻,手持著這張票的他,卻沒有走向那個寫著支持的玻璃箱,而是在嘆氣之後徑直走向了反對的玻璃箱。

    兩個玻璃箱離得不遠,但終究不在一條直線上。三十步的距離,或許可以二十九步都走在不偏不倚的那條線上,只在最後一步的時候做出選擇,但他卻從第一步開始就邁向了那個寫著反對的玻璃箱。

    原本已經準備慶祝的市民忽然間將笑容凝固在臉上,他們認得支持與反對這四個字,所以他們確信湖霖一定認得,因為在墨黨之前的夜校中湖霖當過先生,講過很多故事。

    聽故事的人都認得,難道講故事的人還會認錯嗎?

    眼看著湖霖一步步走向玻璃箱,很多人的心中開始揪緊,不是害怕,而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像是一種背叛。

    「柱乾先生,那是反對的票箱!」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其實每個人都知道湖霖不可能不認字,也不可能分不清什麼是支持什麼是反對。

    然而就像是理所當然的事變為了意料之外的錯愕之時,很少有人能夠在三十步的距離之內做出應有的反應,或是說出一句應說的話。或許有人能七步成詩,但正因為稀少所有才能留名。

    錯愕中不知道該說什麼,亦或是該表現出什麼樣的情緒,這句讓人啼笑皆非的、三分期待、三分憤怒、三分驚詫的提醒,也就成為了最為應景的一句話。

    湖霖沒有停頓,徑直走到了玻璃箱的面前,投下了那張示意反對《禁止新建水力作坊法案》的票,然後回過頭,用他這輩子所能喊出的最大的聲調喊道:「我反對!」

    原本混亂的廣場陷入了一陣奇詭的安靜之中,但安靜並不意味著投票會停止。排在湖霖後面的墨黨的議事會成員一個個地將票投入了反對的玻璃箱中,然後和湖霖站在一起,說出了類似卻不盡相同的話。

    「我們黨反對。」

    嗡……

    整個廣場頓時傳來一陣陣的罵聲,夾著斷斷續續的噓聲,不少人咒罵著,維持著秩序的年輕人將手臂拉在一起,阻擋著憤怒的人群。

    「叛徒!」

    「呸!你們許諾的未來,根本就沒有我們的身影!」

    「看啊,這就是墨黨給我們的未來,是要餓死我們!」

    「滾下去!你們不配站在那裡。去舔那些大作坊主的腚溝去吧,汪汪叫幾聲,還能得一塊招滿了蒼蠅的骨頭。」

    「騙子!走狗!」

    「投降派!」

    墨黨的那幾個議事會成員並不避諱那些憤怒的目光,也不去堵住耳朵去聽那些咒罵,而是大聲地呼喊著,講訴著他們的道理以及解決的辦法,哪怕是短期改良的辦法。

    然而被煽動起來的人群根本聽不進去,湖霖跑過去抱起一個玻璃箱,高高舉起朝著地上狠狠一摔。

    聲音並不大,但是這個忽然的舉動卻讓亂哄哄的人群暫時安靜下來,他爬到桌子上,喊道:「市民們!聽我說!我們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終究,湖霖的名望還足以讓眾人保持最後的清醒,包括那些墨黨的成員。反對的人不只是他們,但正因為這種被視為背叛的行為,才讓眾人感到了極端的憤怒,而這也證明他們之前做的並不是那樣讓人恨到極點。

    短暫的安靜,幾個和湖霖站在一起的墨黨成員用一種信任的目光示意湖霖來解釋後續的問題,畢竟在市民中的威望湖霖更高一些。

    然而就在湖霖即將張嘴的時候,人群的邊緣忽然傳來一陣有節奏的笛聲和小鼓聲,緊接著幾十人和聲唱了些什麼,壓住了湖霖的聲音,也將原本稍稍安穩的局面重新點燃。

    這些人投反對票在這些憤怒的市民看來出乎意料,但在另一些有心人看來是理所當然,於是不能讓他們把該說的話說出來,而是早早地做好了準備。

    幾十人的和唱,絕不可能是忽然的感覺亦或是天賜的默契,包括那些笛手和鼓手,顯然都是早已準備好的。

    為的,就是這一刻,在這些人投下的反對票的時候,將這些人徹底拖入這些市民的反對面。不准理智、不讓理智,就算暫時的理智也要製造機會燒一把火。

    有節奏的歌聲引起了市民們的注意,那一段段充滿了諷刺的歌詞徹底燒盡了這些人最後的理智,也將背叛後的痛苦、憤怒和無助擴展到無邊無際。

    ……

    官員們真高明!議員們更精細!

    靠你們,準能夠興盛共和國;

    大商人,作坊主,幫你們治理國家,

    他們的醫術是:先殺了再說。

    那一幫賤種,小紡工們是賤種,

    居然以國人之名,要什麼救助;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他們吊死在工廠近旁,

    像條被吊死的狗,就能夠了結共和國的病症。

    你看,那些小紡工們。

    那是群無賴,也許會搶劫,

    像一群野狗,沒啥東西吃;

    野狗都要吃東西,所以他們一定要搶劫。

    最簡單的醫術就是,將這群無賴都絞死。

    誰弄壞機器,便立刻絞決,就不用再吃飯。

    節省政府的錢財和肉食,去喂養那些作坊主的看門狗。

    造人挺容易,男女一年就能生一窩;

    機器可難得,工匠數年才能打一台。

    算一算啊算一算,人命哪有機器值錢?

    閩城的絞架使山河生色,碼頭的刑船讓日月生輝。

    絞架顯示著商業的興隆!

    刑船彰顯著紗廠的昌盛!

    哦!共和國!萬歲!

    僱傭兵、治安隊、還有某黨的糾察隊。

    絞刑手、大法官、還有背屍的收容隊。

    他們為了共和國,要把小紡工都幹掉。

    有人傻傻的還驚訝:

    在百姓啼飢號寒的時候,

    人命竟不值一軸棉紗?

    哎呀呀,你們不懂,這是為了共和國的昌盛和興隆。

    哦!共和國!萬歲!

    ……

    這裡並沒有竇娥的故事,但站在台上的那些墨黨的成員卻如竇娥一般,上次尊嚴進軍行動他們只是反對,卻根本沒有在最高絞刑的《禁止破壞機器法案》上投支持票,更沒有武裝糾察隊幫著鎮壓。

    然而這是一個陷阱,反對《禁止新建水力作坊法案》,在邏輯上並不意味著支持最高絞刑的《禁止破壞機器法案》,但憤怒的人群已經忘卻了邏輯這種東西。

    歌聲煽動起來的市民們很快一起唱著這首「讚美」的、朗朗上口的、直擊他們心靈怒火的歌謠。

    數千人,齊聲和唱,地動山搖,壓過了其餘的任何聲響……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10:57
第三十章 主導權(八)

    抱頭鼠竄,沒有另外四個字更符合被圍在中間的那些人此時的動作,八個人都打傷。

    好在外面那些小市民狂熱而不持久,沒有徹底砸翻舊世界的膽子同時又期待著北方的大家族和舊的政治勢力賜予他們幸福,畢竟中間還有郡守,還有看起來代表著共和國權利的一些人,所以只是打傷,並未開槍。

    嗟遠山目睹了這一切,明白局面已經不受控制,也明白背後煽風點火的那些人雖然目的各不相同,但卻都諳熟這樣的挑撥手段。

    很快,混跡在其中的各式各樣的人物開始發表他們的宣言,引來了一陣又一陣的歡呼。

    「議事會根本就不在乎我們的死活!我們要選舉底層的議事會代表!」

    「二十歲以上的男性都應該有票權!」

    「我們要選出真正能為我們說話的人!」

    「重新推選議事會!」

    「我們要將要求寫下來,去都城請願!都城的王上根本就不知道我們的痛苦,因為舊議事會成員都是些混蛋!」

    「選出紡紗行會的領袖!以前再怎麼不好,可也至少還能剩下一口湯!」

    「砸了機器!砸了大作坊!砸了銀行!燒燬票據!廢除利息!規定糧食最高定價!」

    越發激動的人群開始做出更為激烈的舉動,這些被聚集起來的人本來就是受到衝擊最為劇烈的小生產者,他們有憤怒的理由也有爭取自己活下去和尊嚴的權利。

    只不過,他們在這裡鬧得再凶,出了廣場真的能在整個閩城獲得這樣的支持嗎?

    或許可以,但那要需要其餘階層的人都毫無組織。

    一定可以,那是因為有一部分是各個階層都希望的。

    一定不可以,那是因為有一部分是一些組織極力反對的。

    …………

    議事會大廳前鬧得正凶的時候,墨黨的中央黨部內也在忙碌著,暫時情況還不明朗,但是一些準備勢在必行。

    外面,大量的骨幹糾察隊和年輕外圍組織的成員們築好了街壘,火槍已經分發下去,但是得到的命令是在沒有得到命令之前絕對不要開槍,包括遇到被人襲擊的情況也要保持克制。

    裡面,爭論還在持續,甚至爭論的人都忘記熄滅已經用不上的油燈,時不時傳來把桌子拍的咚咚響的聲音。

    緊急事件的臨時委員會的成員們並不是第一次處理緊急事件了,但是這一次實在是有些不同。

    理念都很清楚,可在具體怎麼辦上產生了分歧。

    一部分人認為這是一個機會,可以和那些憤怒的市民聯合,達成一些變革的提議,成為這一次起義的一部分。如果能夠爭取到一些對雇工有利的條件,可以適當地放棄一些原則。

    另一部分人認為這不是一個機會,更像是一個陷阱,現在要做的不是聯合,而是保持獨立性的前提下,爭奪整件事的主導權。如果能夠爭取到一些變革那是最好的,但底線必須堅守,寧可得罪這些憤怒的部分市民,也不能毫無底線地和這些人妥協。

    不但有人進進出出,將城內發生的一些情況、起義派的一些綱領、街頭政治的宣傳內容整理出來,傳遞過來。

    每來一封新的信件,討論的喧雜程度就減輕了一分,等到油燈將要重新有用的時候,局勢似乎變得明朗起來。

    在別人看來外面的情況一點都沒好轉,但在墨黨的臨時委員會這些人看來問題已經清楚的很了。

    眼看著時間已經不早,熬了一天一夜的眾人紅著眼睛,開始了第一次投票。

    「同志們,現在的情況基本上也就是這樣了。可能會發展成什麼樣,這個難說。現在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維持閩城的秩序,不給任何的其餘勢力將手伸過來的藉口。」

    「如果說,出了大事,以保護閩城或是維持秩序的名義,派來數千名士兵,這會非常不利。不是說現在能派來,而是今後以閩城的秩序不能維持為藉口,雖然藉口很多,但我們現在要儘可能堵住這個可能被利用的藉口。」

    「既然嗟遠山已經選擇我們幫著維持秩序,證明他也不想讓閩城被別人伸手進來,也希望閩城的事可以儘可能少流血的解決。我們並非是說他心地善良,而是少流血對他有利,他需要名聲名望,這正是我們所能利用的。」

    「所以,我提議,現在就組織骨幹成員,連夜巡邏,維持夜間的秩序。不要讓任何人有機可乘,趁夜做出一些讓事情變得更複雜的舉動。不要開槍,如果有人鬧事就抓,我們的人足夠。」

    「工廠主和大作坊主估計也被嚇得夠嗆,這時候他們會支持我們維持秩序的。用小生產者嚇唬他們,但也不能嚇唬的太厲害,以免他們的屁股坐到那些大家族和舊權利那邊我們得證明,有些時候有我們照著就行,不需要歪到那邊。暫時來看將來會不會歪過去難說,但是至少我們可以拖延一下他們歪過去的時間。」

    「南安的基幹力量也要盡快組織起來,進入閩城壯大力量。拿著嗟遠山的信,告訴那些礦主這件事是郡守請求的,造成的損失也由郡裡的財政支付。礦區那邊也是如此,立刻派人組織,越快越好。」

    「學堂裡我們組織外圍的年輕人也要組織起來,不要給那些人蠱惑宣傳的機會。」

    「陳健臨走之前為組織準備了大量的資金,我們之前也囤積了很多的糧食,這一次一定要全力維持好閩城的秩序。大家還有什麼意見或是看法?」

    紅著眼睛的發言者看了一圈,對面有人道:「現在的問題是出現突發情況怎麼應對?我們不可能隨時指揮,而且很多緊急事件也不可能等到我們這邊討論出結果,前面再做決定。所以我們必須要有一個方案和提綱。」

    另一人道:「是。我們在閩城的力量維持秩序是足夠了,等到南安和礦區的那些人過來之後,控制閩城也沒有問題。但是現在那些砸機器的人對我們極為不滿,我們守在大作坊的門前,這算是怎麼回事?我們是那些人的看門狗?要我說,讓各個作坊和工廠的人自發組織。理由很簡單,大作坊的雇工一無所有,並沒有那些小生產者的工具和購買原材料的資本,他們想要勞動必須依靠水力機械,所以他們也要捍衛自己勞動的權利。一旦出了什麼事,也不會玷污咱們黨派的名譽。」

    「我不同意。既然道理很明白,咱們就不用遮遮掩掩的。的確,如果出了事可能會招致怨恨,但危險中也有機會,我們想要爭奪這次事件的主導權,就必須旗幟鮮明地站出來。現在的事,很明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這不是說我們藏起來就可以解決的,他們想要找藉口總會找到。」

    眼看爭論又要開始,有人敲了敲桌子讓眾人急躁的心情暫時安穩下來,用一種慢條斯理的語氣道:「現在看來,最為迫切支持這次起義的只有兩撥人。一波是從農村來到城市的農業雇工或是破產農民,以及原本就一無所有的城市最底層雇工;另一部分則是城內的破產小手工業者。」

    「要弄清楚,這是兩個階層,只是暫時合力起義而已。而且主導者是市民階層,那些最底層只是負責出力的,主導者的訴求是那些最底層的訴求嗎?」

    「從他們的訴求來看,亂的要命,他們根本就沒有一個完整的綱領。唯一一個能夠完美滿足這兩撥人需求的理念和訴求,太過激進,也就不可能實行,而且估計幕後的一些人也沒有這個膽子他們真敢喊出不要政府不要法律徹底自由家庭勞作土地均分村社所有的小國寡民口號嗎?現在看來他們不敢,他們怕了,或者說妥協了,希望北邊那些舊權利的施捨,甚至妄圖回到舊時代甚至更舊的時代,復古。」

    「問題是這就根本不可能,完全是緣木求魚。今天鬧騰的最厲害的,就是那些城內的破產紡織工和一些小手工業者,但是他們要求的東西,那些從農村趕來的還有那些最底層的什麼都沒有的雇工想要嗎?反過來,那些什麼都沒有的想要的東西,是那些小手工業者想要的嗎?」

    「除非他們更為激進一點,要求徹底的自由,實現他們的小國寡民的村社聯合,否則他們不可能有一致的要求。」

    「我們給出的改良的辦法,是建立郡屬工廠,以挖掘運河、修建道路的方式容納那些人。但是一樣,這個辦法對那些小市民小手工業者沒有任何的吸引力,卻對那些底層一無所有的失業者有吸引力。」

    「讓這些精緻的小市民去幫著實現那些破產農民的訴求,幫著他們去農村分配土地,和那些大土地主戰鬥,你們覺得那些精緻的小市民會去嗎?」

    「這就是癥結所在,既然幕後的那些人今天擺了我們一道,我們難道就不能還回來,分化這些人?把那些一無所有者團結在我們這裡,而不是試圖去團結所有人。」

    「我們可以逼那些人表態!逼他們在土地問題上、在破產流民、在一無所有的最底層失業者的安置問題上表態。讓這些精緻的小生產者認同公有制、讓這些精緻的小生產者去幫助和他們完全無關的人爭取利益……你覺得他們會同意嗎?」

    「別忘了,幾十年前的彈花工起義的時候,那些有些資產和私有工具的小生產者做了什麼。」

    「先是和彈花工一起爭取到了他們要求的條件,等到彈花工希望更進一步的時候,轉手就把這些最底層的彈花工賣了。鎮壓的時候,彈花工請求這些人的幫助,但這些人得到了大作坊行會主維持條件不變的許諾後,直接拆了街壘把後面露了個乾淨。這麼多年了,他們還是如此,絕不會變,精緻的如同瓷瓶,絕不敢拿自己去碰整個舊世界,更不要說去爭取所有人的未來了。」

    「所以,我們要宣傳我們的理念,去爭取那些一無所有的可以接受郡屬工廠的最底層。然後,由著那些人繼續鬧騰,鬧騰完之後逼著那些人表態如果他們組建新議事會,我們可以參加,那麼我們也可以激進,甚至可以從根本上變更土地制度,反正我們一直激進嘛,眾人皆知。那些底層肯定支持,到時候我們就逼問那些小生產者小市民支不支持?如果不支持,那最底層會明白該跟著誰走才是對的。」

    「我們負責激進,那些小生產者小市民一派負責反對,他們激進?我們比他們喊的更激進,到時候他們自己就會嚇得把他們的本質露出來,我們才能奪取這件事的主導權,從而以進為退爭取到郡屬工廠和微額累進稅,順帶著救他們一次。」

    「不以進為退,這件事根本沒辦法解決。雖說他們今天擺了我們一道,背後插了我們一刀,但終歸大家曾經同氣連枝,早晚他們也會淪為一無所有只餘勞力的人,算是做件好事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10:57
第三十一章 主導權(九)

    那場有些急躁的討論之後,閩城正式進入了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當中,寧靜中透著一股股的狂熱。

    閩郡駐紮的士兵並不多,兩千名士兵,根本不能夠完成鎮壓。

    況且,有權請求士兵出面鎮壓的官面人物諸如郡守,對這件事的定義只是「民變」,而非「叛亂」,可以彈壓或是達成請願去解決,還不至於用到平叛這兩個字。

    領導這一次起義的幾方人物,心中都如明鏡一般。本身就不是一個派系,而是數個派系的聯合,或者說處在淒慘地位和對未來擔憂的不同階層的聯合,內部的意見都還未統一。

    他們都清楚,事到如今只有兩條路可走。

    要麼就是採用最為激進的政策,變革土地制度,煽動整個閩郡的底層來一次北伐,徹底改變共和國。

    要麼就只能採用妥協的政策,寄希望於第三方的絕對權利,制衡這些大機器和大作坊,從而達成小市民自己的訴求,從而和平地解決這件事。至於土地,小市民並無需求,那些閩城內的大部分小市民為基礎的活動家對於土地制度並無太多的想法。

    然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第一條路根本走不通,按照第一條路走下去的結果就是閩城又多出了一排絞刑架。

    而且如果把這件事的性質從民變變為叛亂,不要說北邊那些力量的鎮壓,就是閩城內其餘勢力的拚死反撲也會讓這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

    最開始的那批理想派、激進派們,在起義中衝在最前面的那群人,此時已經淪為邊緣,根本不能在主導起義的這些人中佔據多數。

    根本不需要墨黨的人去質問什麼,這些人的內部已經開始分裂,或者說原本就存在不可調和的裂痕與矛盾,只是之前被共同的痛苦所凝聚在一起,但終究不是一路人。

    傳統的力量是巨大的,數百年的傳統的習慣也是不容忽視的。

    起義之後這些人用族群最為傳統的習慣去解決面臨的問題——承認議事會的權利,但不承認舊議事會成員的組成。

    所有的行動都力圖要控制在一個不是徹底毀掉傳統和毀掉舊時代的範疇之內,雖然口號喊的十分響,但是除了控制了糧價、拿出一部分糧食發給最底層之外,暫時並沒有太過過激的行動。

    他們希望讓新的議事會去決定所有的事,去分擔所有的責任,而且按照傳統獲得所有今後行動的合法性。

    在折騰了幾天之後,起義的領導層將閩城當下最為重要的任務定為:重新推選議事會,按照二十歲以上、無犯罪記錄的男子一人一票的形式,推選出新的議事會成員,從而做出關於種種制度的決定。

    數日之間,街頭、酒館、茶館、茶鋪涼棚等地,到處都是宣揚各種思想的演說者和活動家。

    墨黨的糾察隊武裝起來後,幫著起義者維持城市的秩序,雙方都保持了極大的克制,墨黨承認二十歲以上一人一票推選議事會成員的進步性,而對方又將此時最重要的事定位推選新的議事會,雙方在推選出新的議事會之前並無不可調和的矛盾。

    雖然之前發生了諸多不愉快,可是對方也明白墨黨這些人是他們在新議事會這件事上最為可靠的盟友,這時候鬧翻得不償失。

    他們有足夠的信心在閩城內擊敗墨黨的宣傳,佔據多數人優勢,從而佔據傳統習慣的制高點,如果墨黨以武力反對那麼墨黨就會在閩城成為眾矢之的,傳統習慣是難以忽視的力量。

    當然,暫時的和平和互不侵犯只是雙反的意願,擋不住一些希望雙方殺的血流成河的人從中破壞、煽動,只能一件又一件地去挫敗這些挑撥,在不打破舊習慣的前提下進行宣傳鼓動。

    每一天,都有新的活動家成為許多人信任的政治家;每一天,都有新的思想與對未來的設想出現在閩城的街頭。

    八年前就開始準備的各個黨派的補習班,這時候終於有機會嘗試大規模的街頭政治。

    茶館酒肆之中、橋頭街角之處,混亂而又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銳利的仿若春雨般的味道。

    然而隱藏在這一切短暫的平靜背後,是各種不同目的的人在開始活動操作。

    小市民階層們的代表們在小市民人數不少的閩城,自然收穫了不少的支持,畢竟此時是在變革的前夜。

    大量的小生產者和行會時代的市民還沒有完全被資本和機器碾的一無所有,反而正經歷著那種毛蟲蛻羽的痛苦,而且蛻羽之後很明顯不是成為鮮豔的蝴蝶而是成為更為醜陋淒慘的蛾子。

    這種情況下,一場名為「讓王上和都城的與共和國同齡的家族們看清閩城的情勢並且請求他們的憐憫」的請願書籤名活動,先於新議事會的選舉進行,並且很快成為閩城暫時的平靜中作為浩大的事件之一。

    「尊敬的王上、尊敬的與共和國同齡的曾無數次站出來拯救共和國的共和國之柱的家族們,來自閩城的貧苦的勞動者國人送上我們的祝福。」

    「你們遠在都城,並不能完全知道閩城這些年發生的事,或許會把我們之前所做的一切當成一場叛亂,畢竟選出的國人議事會的大人物們根本不管我們的死活,他們所說的一切矇蔽了諸位的雙眼。但我們相信你們是睿智的,而且相信你們是憐憫我們這些同屬一個祖先的國人的。」

    「如今的閩城,正在發生一場可怕的、緩慢的吃人事件。水力作坊在與民爭利,這些機器和與之相對應的分工制工廠和大作坊正在吃人,雖然不是那樣的鮮血淋漓甚至沒有違背法律,但確實在吃。」

    「一個小的紡紗從業者,本來可以養活自己的一家老小,經過努力在行會中成為師傅也有可能。孩子可以在開蒙學堂可以學到共和國先輩們的歷史與榮耀,即便最普通的徒工也不至於餓死。」

    「然而現在,一切都變了。小紡車怎麼可能爭得過那種可以帶動幾十個紗錠的水力紡紗機呢?紗線的價格一天天在下降,棉花的價格卻一天天被那些投機商所操控上漲,紡紗不但不能養活自己,甚至可能要賠掉自己的祖輩所積攢下來的所有家當。」

    「去年的風災過後,很多閩郡的女人拿著出嫁時候從古時候就流傳下來的簪子去售賣,只為了買幾斤米度日。而在機器和分工製作坊出現之前,這些女人可以聊著天經營著自己十幾台小紡車的家庭作坊,並且可以在旬休的時候出去遊玩,至少不用考慮明天是否有米下鍋的問題。」

    「閩城的很多人,都已經在這場機器與國人爭利的恐怖過程中失去了一切。倉廩實才能知禮節,這樣下去很多國人就要淪為下賤的最容易犯罪的一無所有的貧民了。」

    「我們相信,王上與那些共和國同齡的家族們不會無視我們這些人的痛苦和磨難,只不過你們被那些人所矇蔽了。」

    「因而,我們請求尊重的王上與那些有教養有情懷的家族們,幫幫我們,救救我們,不要再讓水力機器把我們都吃掉。」

    「閩城的這些苦難的國人對獨裁亦或是有些人詬病的大家族執政,都沒有絲毫的怨念和反對。只要王上和這些家族們把自己當成是國人的王、與普通國人共同祖先的只是更為優秀的家族,那麼閩城的這些苦難的國人傾向於將王上看成一個與唯利是圖的大商人大作坊主完全不同的、有利於絕大多數國人利益的體現者——包括家族執政和隱性世襲,也都是我們所認可的。」

    「我們建議王上能夠派遣專門的檢察官,來禁止水力作坊的修建。因為水力作坊和大工廠是與民爭利的、將大多數人逼入絕境的可怕的東西。」

    「我們建議王上能夠派遣專門的均輸官,控制棉花等原材料的價格。那些唯利是圖的奸商,根本不管我們的死活。」

    「我們建議王上能夠收回閩城的銀行的所有權,並讓銀行屬於那些大家族和每一任王上控制。這樣就能夠以低廉的利息,將款項貸給我們,從而幫助我們建立合作社,並且可以有足夠的金錢購買原材料。」

    「我們建議王上能夠收回閩城的南洋公司的壟斷權,這個公司完全可以由王上和那些與共和國同齡的家族經營。我們曾想過,將公司的股票國人均分認購而不是壟斷在幾個人的手中,但除非禁止交易,否則終究還會轉回到那些人手中,所以比起他們,我們更信任你們這些家族的勢力,至少你們不靠唯利是圖生活,那些土地和軍功土地就足以過上很好的生活。」

    「共和國應該用奴隸貿易來獲得足夠的金錢和更為便宜的棉花,這些金錢可以幫助我們這些自食其力的國人,更為便宜的棉花也可以讓我們有利可圖,對外擴張也可以讓棉布棉紗的價格更高,這也是我們所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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