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醫聖記 作者:董南鄉(已完結)

 
穆離鳶 2017-3-31 23:53:4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08 247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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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書名】:醫聖記

【作者概要】:董南鄉,男,起點中文網簽約作者。

【小說類型】:歷史 > 架空歷史

【內容簡介】:

  中醫名家穿越古代,成了落魄門第的少爺,是個讀書人。

  兄長讀書掏空了家底,為了生計,就從赤腳大夫做起吧……

【其他作品】:《重生大影帝》
本帖最後由 穆離鳶 於 2017-4-1 01:32 編輯

Adel sitzt Gemüt,nicht im Geblüt(德語)
【高貴不存在於血脈,而源於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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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3
第1章 提水

  二月的江南,春寒料峭。

  望縣是兩浙路東邊的小縣城,臨近寧波府,歷史悠久,安靜富庶,百姓安居樂業。

  望縣城郊,有條不寬的河,叫玉苑河,直通東海。沿河兩岸,種滿了垂柳。柳絛半垂,隨風款擺。楊柳始發新枝芽,鵝黃嫩葉若輕煙。

  晨曦熹微,玉苑河上籠罩了一層寒潮。

  迷蒙曙色中,勤勞的人們已經開始出門,河邊人聲稀朗,有人洗衣,有人汲水,河堤上漸漸熱鬧起來。

  陳璟提著兩隻水桶,在玉苑河裡打水。

  望縣是江南水鄉,不流行打水井,百姓皆是臨河吃水。半年前陳璟穿越而來,看到這一幕心下戚戚:這條河,又洗菜洗衣,又洗馬桶,又吃水,多麼不衛生啊!

  這個年代的人們,沒有衛生這個概念。

  半年後,陳璟就淡然了,接受了這一生活方式。

  他提了兩趟水,天就漸漸亮了。

  朝陽從柳梢頭悄悄探出了臉,胭紅璀璨,將波光粼粼的河面鋪滿,這條河頓時就似蒙上了一層錦緞,旖旎妖嬈。

  「老先生,早。」陳璟提了水上岸,又碰到了這位老先生,就停下腳步和他打了聲招呼。

  半個月來,這位老先生,每次清晨都帶著一名小廝兒,都要到河邊散步。

  陳璟也是每日提水。

  天天都碰到。有時候很早,或者天氣不好,整個河堤就他們倆,陳璟禮貌性沖這位老先生笑笑。他手裡提著兩桶水,也沒有力氣停下來說別的話,怕泄了氣就提不動,每每只是微笑就擦肩而過。

  今天,陳璟的嫂子要帶著孩子去娘家,家裡不需要那麼多水,提完這趟就可以結束,故而陳璟見老先生朝這邊來,就主動放下水桶,和他打了聲招呼。

  老先生微微一愣。

  而後,他溫雅微笑:「小郎君,早啊。」

  老先生叫楊之舟,正月才從京裡回到桑梓之地望縣。從前玉苑河並不是這個樣子。五十年前,河邊不遠處,有好幾家房舍,楊之舟的祖宅就在其中。

  五十年前,連日暴雨,玉苑河泛起了水患,把附近房舍淹沒,還引起了瘟疫。從那之後,官府築起了高高的河堤,再也沒有房舍。

  這條河堤,承載了楊之舟的童年。小時候,他也是天未亮就醒來,看著母親在河邊洗衣、洗米、汲水。人年紀大了,童年的記憶似河水氾濫。

  所以,楊之舟每日都要到這河邊,尋找從前的影子。

  一連半個月,他每天都遇到這位提水的青年人。

  這提水的青年人,大約十六七歲,個子偏高,身量頎長,卻消瘦單薄。他身上穿著綢布直裰,雖然半舊了,也看得出不是僕役。

  這青年人是個讀書人的打扮。

  在這個年代,讀書人是有格調的。

  像提水這種粗活,要麼是家裡的小廝做。若是家境稍微差些,沒有小廝,也該是丫鬟,再不濟也是女眷。

  讀書是件昂貴的事,真正的貧寒人家,是讀不起書的。能是個讀書人,至少有點家底。

  有點家底的讀書人,不可能沒有女眷、沒有僕役,為什麼要親自提水……

  楊之舟有點不太明白。

  這青年每次都沖楊之舟微笑,一開始楊之舟也愣了下:這是什麼意思?若是有意結識,停下來作揖行禮才對;若是陌生人,何必沖人家笑?

  漸漸的,楊之舟也懶得苛責。

  他年紀大了,歷經繁華,把人世看了個透,不拘泥這些小節。

  「晚生陳璟。多次見老先生在河邊散步,不冷嗎?」陳璟笑著問。早春的河邊,風是寒的,吹得袖底發涼。

  不冷嗎?

  誰第一次問候,開場就問這個啊?

  楊之舟心裡挺無奈,覺得這年輕人不按常理出牌,但還是溫和笑道:「並不冷。」禮數周到,客氣又疏遠。

  「那行,您慢慢散步,我回去了。」陳璟見老先生有點戒備,知道多談下去,人家會以為他心懷不軌,就重新提起水桶,錯身而過。

  楊之舟微訝。

  他望著陳璟遠去的背影,沉默了一瞬。比起半個月前的搖搖晃晃,陳璟現在提水的身姿要穩得多了。

  楊之舟搖頭笑了笑。

  接下來的幾日,他依舊到河邊散步,依舊會碰到早起提水的陳璟。

  陳璟每日都要提十趟。那兩條細胳膊,竟能穩穩的提動兩大桶水,著實不容易。

  「老先生,早啊。」陳璟每次微笑著,就是這麼一句,然後提著水桶,飛速從楊之舟身邊擦肩而過。

  楊之舟失笑。

  跟著的小廝就看不過眼了,低聲嘀咕說:「老爺,那位郎君真是不通禮數。」

  「還好……」楊之舟道,「年輕人嘛,一板一眼也無趣,那位郎君挺不錯的。」

  又過了幾日,就到了三月,天氣逐漸暖和。

  楊之舟再去散步的時候,多帶了個小廝,讓小廝拎著棋枰和棋子,就在河邊的石桌石椅,擺起了棋局。

  路過的人,有人會和他下一盤。

  陳璟提最後一趟水的時候,也會停下來看看。有時候沒人,陳璟也陪著楊之舟下棋,殺三盤再回去。

  「……六歲那年就沒了父母。我們家人丁不旺。我大哥之下,有五個孩子都夭折了,我是第七個,好不容易養活的。我大哥比我大十二歲,像父親一般教導養育我。他早年中了舉。兩年前進京參加春闈,落第了,就沒有回來,不知去向。這兩年,音訊全無。」下棋的時候,楊之舟問起陳璟是誰家的,家裡有些什麼人之類的,就是普通寒暄。

  陳璟就照實說了。

  相處了一個多月,楊之舟覺得陳璟是個很實在的孩子,有什麼說什麼,從不花哨。

  「家裡有嫂子,一個八歲的侄兒,一個六歲的侄女,還有個丫鬟。我是家裡唯一的男人,粗活自然我做。」楊之舟又問陳璟為什麼提水,陳璟如實說。

  楊之舟又笑笑。

  粗活自然是我做……

  陳璟說得很理所當然。

  雖然陳璟的行為,不像個讀書人,沒有讀書人的高雅。但是陳璟的態度,讓楊之舟很喜歡。陳璟的言辭裡,沒有半分怨懟。年紀輕輕這般磨難,心高氣傲的年紀能心平氣和,實屬難得。

  這比什麼讀書人的姿態更難得。

  「你兄長,總會回來。」楊之舟安慰陳璟。

  「是啊,我也是這樣對我嫂子說。」陳璟道,「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楊之舟又是一笑。

  「這話雖粗俗,卻不無道理。」楊之舟贊道。

  陳璟笑笑。

  下完一盤,贏了楊之舟五目,陳璟拎了水桶回家。一個早晨,就這樣過去了。

  等陳璟走了,楊之舟看著棋枰,倏然怔了下。

  不對啊。

  陳璟下棋,每天都只下三盤。頭兩盤,他都是輸,但是輸得不多。到了第三盤,他必然會把前兩盤輸的目數贏回來。

  次次如此!

  已經好幾天了,不可能都是巧合的。

  楊之舟望著棋枰,蹙眉良久。

  楊之舟不算是圍棋高手。他年輕的時候追求功名,苦讀經書,二十歲那年中舉,而後的春闈,落榜三次,直到三十二歲才中了進士。

  前半生,老天爺都在折磨他,讓他歷經各種磨難。好在並未辜負他。他中了進士,以後的仕途,簡直順利平坦。好幾次朝中風雲詭譎,他都選擇對了主子,這是他的運氣。

  所以說,他的一生,都在讀書、做官、做高官,有目標有追求。

  圍棋,作為琴棋書畫四藝之一,士大夫自然都會。但這種風雅消遣的東西,楊之舟沒時間深究,也不太喜歡。

  現在告老還鄉,楊之舟下棋也是打發日子。每次下棋,與其說在下棋,不如說他在觀察下棋的人。哪怕是販夫走卒對弈,楊之舟也喜歡揣摩對方的心思。

  對人,楊之舟更有興趣。

  就是這樣,他一直在忽略正真的棋盤,仗著自己心思縝密、心算卓越,一心二用也能應付普通人,直到了今天才感覺陳璟的棋藝不對勁。

  陳璟的棋風穩健,攻勢不兇猛,若細水長流,讓人很難特意為他的棋風驚歎,而且他一開始就輸,也符合世人對年輕人的理解。

  等對弈的人發現了不對勁時,陳璟已經贏了……

  起了這個疑心,第二天再遇到陳璟的時候,楊之舟特意留意他的佈局走位。

  他們下的是敵手棋,楊之舟執白先行,棋局也是世面上最常見的。

  半局下來,楊之舟就發現,整個棋局都在陳璟的掌控之中。

  他打起了精神,全心應對,最後贏了陳璟兩目半。等收官的時候,楊之舟又發現,還是不對啊,這並不是他想贏的局面,而是陳璟想讓他贏的局面。

  在圍棋裡,哪怕楊之舟再努力兇悍,到了收官時才發現自己毫無還手之力,全在對方的牽控之下。

  楊之舟收子,笑了笑,道:「不下了。勢力懸殊太大,著實無趣。」

  「吹牛啊。」陳璟笑道,「不過贏了我兩目半,就說實力懸殊,老爺子耍賴。」

  楊之舟哈哈笑,道:「老朽是說,小友深藏不露,棋藝甚高,老朽甘拜下風啊。」

  陳璟就知道已經被對方看出了端倪。

  他笑笑,也不解釋什麼。

  他也沒打算瞞多久。這位楊老先生有雙特別明亮的眼睛,似能把人心看透,被他看出破綻是遲早之事。

  兩人從一聲「早啊」到現在的下棋,已經一個多月。楊老先生對陳璟的稱呼,從最初的「小郎君」,已經上升到了「小友」。

  「小友這棋藝,師從哪位高人?」楊之舟問陳璟。

  陳璟起身,笑道:「家裡有棋譜,自己琢磨的。老先生,我要回去了。」頓了頓,陳璟又道,「您稱呼我一聲小友,我也不該藏掖。我不但研讀棋譜,還研讀醫書。您那兩臂作痛的毛病,已經有些時日了。從前我不知是否觸忌諱,不好冒昧提及。如今再看您的面色,拖下來總是不妥,還是尋個大夫仔細吃幾劑藥就好。只是小疾,您不必諱疾忌醫。」

  說罷,陳璟拎了水桶,腳步如飛回家了。

  比如兩個月前的搖搖晃晃,他現在拎兩桶水輕鬆極了。

  楊之舟卻愣在那裡。

  他的眸光,一時間陰晦不明,手不由自主攏了胳膊。朝霞璀璨,似在陳璟身上,渡了層金邊,讓他那單薄瘦弱的背影,看上去高大結實。

  楊之舟唇角,泛起幾縷微笑。

  「哈,多少年沒遇到這樣的後生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4
第2章 兄弟

  對於現在的生活,陳璟覺得還不錯。談不上悠閒,但是安靜。

  家裡安靜,城市安靜,心裡安靜。

  半年前,陳璟還是另一個世界的中醫。

  陳璟生於中醫世家。他祖父是清末太醫院院判,他父親是一代御醫,他自己拜了兩個師父,同樣是杏林界翹楚。他從十歲學醫,十八歲開始懸壺京師,三十歲成為國家元首的御醫,再後來執掌衛生部,他的生活忙忙碌碌。

  有點疲憊,有點目標都實現了之後的虛空。

  三十五歲生日剛過完的時候,他出差的飛機失事了。

  在失事的那個瞬間,撞斷了空間連接,陳璟沒有死,而是回到了古代,變成了十六歲的古代青年。

  現在到底是歷史上什麼年代,陳璟至今不知。他通過觀察和打聽,瞭解到現在的朝代國號「梁」,年號「邵寧」。

  今年是邵寧六年。

  中國歷史上,南北朝有個蕭氏王朝,國號為梁。可是現在,又不是南北朝。

  如今大江南北統一,經濟繁榮富裕,天下休徵祥瑞。皇族也不姓蕭,而是姓夏。

  夏氏梁國!

  當初剛剛穿越來,打聽到這些的時候,只覺天雷滾滾,陳璟都懵了,心想玩我呢?

  後來又想,他一個穿越人士,講什麼歷史!也許,他已經死了,現在生活的時空,並不是真實存在的,而是他意識裡的虛空。

  這麼一安慰自己,陳璟也豁然了。

  再後來,他讀了些史書,發現秦漢是有的,三國也是有的。但是南北朝沒有,後面的唐、宋也沒有。

  有科舉制度,也有了重文輕武,那和宋朝差不多的。

  但是,有一點又和宋朝完全不同:宋朝三年一次的春闈,每次錄取的進士,大概有四百多人;而現在,每三年一次的取士,最多錄取五十人,這一點,像是唐朝的科舉制。

  因為每科取士很少,這讓科考變得艱難萬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也讓讀書成了件成本非常高的事。

  沒有家底的人家,是不會妄圖走讀書這條路的。

  總之,這個時代有點像唐,也有點像宋。更像是這兩個大時代的融合,是個歷史上不存在的時代。

  「二弟,今天回來得早。」陳璟提了水桶進門,他的大嫂李氏和丫鬟清筠在院子裡晾衣裳,和他打招呼。

  現在這個時空,嫂子稱呼小叔子,應該叫「叔叔」,其他人家都是這麼叫的。

  但是,他的大嫂一直叫他「二弟」,像姐姐一樣。

  大嫂嫁過來的時候,陳璟才六歲。半年後,病重的母親去世,大嫂當家,把陳璟當自己孩子般撫育。

  「和一位老先生下棋,結果人家說我耍賴,不跟我下,就早回來了。」陳璟笑著,把水都倒入大水缸裡。

  院子裡的三口大水缸,都已經填滿了。

  「噗,旌忠巷的三老爺跟您下棋,都輸得吹鬍子瞪眼,什麼老先生更不是您的對手,誰還跟您下?」大丫鬟清筠在一旁笑道。

  清筠是大嫂陪房乳娘的女兒,五歲就跟著大嫂嫁到了陳家。

  後來,因為大哥讀書,家裡除了田地沒有其他的進項,負擔不起,大嫂就把陪嫁的下人都賣了,補貼家用。

  最後只剩下清筠。

  一來,清筠是大嫂乳娘的女兒,就等於是大嫂的乳妹。這個時代,乳娘在主子們心中的地位很高;二來,清筠從小就看得出是美人胚子,眉目清雋秀美,大嫂一直想著把她留給大哥做側室,替大哥開枝散葉。

  今年十五歲的清筠,和陳璟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因為她將來會是哥哥的側室,陳璟也素來敬重她,不敢當她是下人使喚。

  「三叔那人,棋藝差強人意。」陳璟笑道。

  他口中的三叔,並不是他的親叔叔,而是堂叔。

  陳璟的家族,三服內的兄弟,分成兩支:一支住在旌忠巷,一支住在七彎巷,他們共有一個曾祖父。

  陳璟就是七彎巷陳氏。

  旌忠巷那邊,人丁繁盛,和陳璟一輩的孩子,零零總總有近三十人。而七彎巷,只有陳璟和哥哥陳璋。

  現在哥哥陳璋還下落不明。

  所以說,旌忠巷的繁華和七彎巷的落寞,簡直是鮮明對比。

  旌忠巷的祖父,是陳璟祖父的親哥哥,現在還健在,已經八十歲高齡了,身體健朗。

  在古達醫療條件下,能活到八十歲的耄耋之年,是非常罕見的。

  「哎呀,我都糊塗了。」大嫂突然停止了手裡的活,微微蹙眉,「後天是伯祖父的八十壽誕……」

  伯祖父,就是住在旌忠巷的那位祖父了。

  清筠秀美臉上,也輕輕蒙了層愁雲。

  氣氛猛然一窒。

  陳璟看在眼裡,問:「大嫂,咱們出不起壽禮嗎?」這半年來,陳璟看得出這個家裡的窘迫。

  聽說哥哥念書,花了很多錢。特別是哥哥進京趕考,幾乎拿走了家裡所以的財產。這兩年,都是大嫂偷偷變賣自己的陪嫁和首飾度日。

  而旌忠巷那邊,不僅僅人口多,還特別富足。若是送去的禮物不貴重,定要被人挑剔。

  一個家族,也是會挑軟柿子捏的。

  大嫂是個要強的人。

  聽了陳璟的話,大嫂咬唇不語。而後,她勉強一笑,道:「也不是出不起,只是還沒有準備,不知可來得及,只有兩天了。我都忘到了腦後,這記性……」

  她匆匆和清筠把衣裳曬了,主僕兩人進屋,關門商量去了。

  陳璟則把院子清掃了一遍。

  他們現在住的房子,是在七彎巷尾一處小院子。院子有三間正房,帶著四間小耳房。

  大嫂住在東邊正房,清筠歇在大嫂房間的腳踏上,給大嫂作伴。

  侄兒和侄女住東邊小耳房,陳璟住西邊小耳房。

  將院子收拾乾淨,陳璟進屋看書。

  家裡有不少的書,都是哥哥的。

  這些書,每一本都非常昂貴。

  大嫂為了哥哥念書,幾乎是傾其所有。

  哥哥的書房裡,也有幾本醫書。陳璟就拿了《金匱要略》來打發光陰,雖然這本書早已背熟。

  坐下來,陳璟的心怎麼也靜不下了。

  這個年代的男人,一旦走了讀書這條路,就兩耳不聞窗外事,只求功名。家裡的庶務,都交給女人。

  但是陳璟做不到心安理得。

  如今家裡沒錢,居然是兩個女人去想辦法,這讓陳璟的心,一刻也難安。籌錢這種事,應該是男人的本分啊。

  三個月前,陳璟就看得出這個家裡生活不富裕,想出去看看能有什麼做的。畢竟,他沒有想考功名,更不想整日在家吃閒飯。

  他有一身醫術,可以去藥堂坐館。

  結果,大嫂跪下來哭,說她沒有盡好本分,才讓小叔子放棄讀書,想去做下賤的活,她對不起陳家的列祖列宗。

  陳璟著實下了一跳。

  然後,就正好趕上了過年,田莊上送了租子來,生活寬裕了很多,陳璟也就沒有再明確提及去賺錢的事。

  況且,現在家裡不是沒有柴米油鹽,只是沒有送禮的貴重物品。若是因為這個,去和大嫂說掙錢的話,大嫂大概又要哭了。

  在大嫂看來,男兒說出去賺錢,簡直是自甘墮落,往下流走。畢竟,士農工商,商在四民之末。

  或者說,這是現在的主流觀念吧?

  傍晚時分,侄兒侄女從族學回來。

  陳氏有自己的族學,是旌忠巷那邊辦的。

  伯祖父開了個幼學和族學,聘了兩位夫子,教陳氏子弟讀書。

  陳氏這兩支,旌忠巷和七彎巷,十歲以下、五歲以上不分男女,都要去幼學念書。

  十歲以後,男子繼續念族學,或者去官府辦的社學;女子則回家,跟著母親學針黹紅女,待嫁閨中。

  陳璟的侄兒八歲,侄女六歲,他們都在幼學裡。

  「娘,後天是曾伯祖父的壽誕,學裡沐休,咱們也能去旌忠巷玩嗎?」侄女問大嫂。

  大嫂笑笑,摸了摸小侄女的頭:「你二叔和你哥哥去,咱們不去……」

  陳璟想,大嫂應該不準備送重禮。因為送得禮物輕,闔家都去吃酒,怕那邊旌忠巷陳氏眾人白眼。

  陳璟和侄兒是男丁,他們是必須出席的。

  「……哦。」侄女小臉立馬懨了,興致頓時被破壞。但是她沒有像其他小女孩那樣,哭鬧著追問為什麼不能去,而是乖乖點頭,對母親的話沒有任何置疑。

  侄兒和侄女乖得叫人心疼。

  這都是大嫂教育得當。

  陳璟吃飯的時候,沒怎麼開口。

  晚膳過後,清筠收拾碗筷,又服侍侄兒侄女歇息。

  次日,大嫂帶著清筠出門,中午回來,後面還跟著鋪子裡的小夥計,是送貨的。

  大嫂買了一座四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琉璃屏風。

  現在,琉璃尚未規模化生產,是非常昂貴的。這座楠木琉璃屏風,應該要幾十兩銀子。

  陳璟看了眼店夥計送過來的屏風,又看了眼大嫂,沒說話。他還以為大嫂不準備送重禮,沒想到大嫂這麼大手筆。

  李氏則不以為意。

  李氏不怕花錢,她只怕旌忠巷的陳氏看輕了陳璟兄弟,所以賣了兩隻玉鐲,換了這屏風。

  那兩隻玉鐲,是她出嫁時,她娘家祖母送給她的添箱之物,她原本打算留給她女兒的,是她李家的傳家寶。為了陳家,賣了就賣了,李氏也不覺得可惜。

  反正,她現在是陳家的媳婦。

  當天下午,屏風就先送到了旌忠巷。

  第二天,陳璟早起,先去把水提了。

  楊之舟依舊在河堤散步。

  兩人隨意說了幾句話。

  見楊之舟臉色,兩臂作痛的症狀應該沒有半分輕減。好在,這病並不危急性命,也不是很痛苦。

  陳璟提醒了一次,楊之舟沒有當回事,足見不信任陳璟。

  本著醫者本能,陳璟又道:「老先生,還沒有請大夫看病?」

  楊之舟只是微笑:「多謝小友關心……」卻不提看病的事。

  人上了年紀,都有點諱疾忌醫,這個不能硬逼。

  因為楊之舟這病,不關乎生死,陳璟也不好強求,只是笑笑,和楊之舟作辭,回了七彎巷。

  大嫂早已替他準備好了今日赴宴的衣裳。

  陳璟更衣,帶著侄兒陳文恭,去了旌忠巷。

  旌忠巷不同於七彎巷的寒酸。旌忠巷是一條寬闊乾淨的巷子,只住了伯祖父一家人。

  高高的門樓上,「陳府」二字銀鉤鐵畫。

  大嫂臨時雇來的馬車,在門樓停下,陳璟牽著侄兒的手,下了馬車。

  陳氏的門樓,磨磚對縫的院牆下,朱紅色大門掩在門簷下;門樓之後,就是兩排四間門房,有小廝來往迎客。

  看到陳璟和陳文恭,小廝迎上來:「二爺,大少爺,快請……」

  陳璟頷首,牽著侄兒往裡走。

  「咦,那不是央及嗎?」身後,突然有人道,然後大聲喊陳璟,「央及!」

  陳璟在族學裡念書的時候,取了個表字,叫「央及」。

  聽到有人喊他,陳璟站定了腳步。

  只見一個身穿寶藍色雲紋團花湖綢直裰的冠玉公子哥,被一群人擁簇著,正往這邊來。

  待看清喊他的人,陳璟叫了聲:「七哥。」

  這人,是旌忠巷陳氏「玉」字輩子弟中的老七,比陳璟大兩個月。陳璟也是「玉」字輩,但是他和他親哥哥不參與旌忠巷陳氏的排行。

  陳七叫陳瑜,字末人,是大伯最小的兒子。

  旌忠巷的大堂伯,今年六十二歲。他四十歲那年,得了一美婢,寵愛非常,立了側室,沒過幾年就生了陳七。

  因為是幼子,不指望他中興門庭,大堂伯很疼愛陳七,簡直是到了寵溺的地步。

  家長寵溺,陳七就養成了紈絝性子。

  「怎麼就你們來了啊?」陳七打量了幾眼陳璟,然後意味深長問他,「你嫂子和清筠怎麼不來?」

  陳璟之所以能穿越,是因為原本的陳璟死了,被陳七打死的。

  這件事的起因,是因為清筠。

  去年過年的時候,大嫂帶著清筠過來,給大伯母拜年,陳七正好撞見了。

  清筠的容貌,在女子中算佼佼者。清筠身量修長婀娜,一頭濃郁烏黑的青絲,膚白勝雪,眼綻秋波,唇似點殷,貞靜裡透出幾分嬌媚,陳七一眼相中,吵著討要清筠去做小妾。

  清筠是陳璟哥哥的通房丫頭,這個陳氏合族都知道。只有陳七那種被寵得無法無天的人才敢開口討要。

  大伯母罵了陳七一頓,說他不懂事。

  哪裡知道,陳七不依不饒,多次上門挑事。

  陳璟的大嫂也幾次去大伯和大伯母跟前告狀。

  大伯捨不得下狠心去管,大伯母就更加不好多管,畢竟不是她肚子裡出來的孩子。

  八月中秋,旌忠巷這邊給大嫂和陳璟送中秋禮,陳七又藉故上門。

  從前的陳璟,是個悶葫蘆,但是心裡容不得不平。見陳七總是來騷擾他哥哥的通房,一生氣就拿起榔槌要打陳七。

  可憐他一個讀書人,又正在發育,胳膊腿修長卻瘦得厲害,哪裡打得過結實的陳七?

  反而被陳七敲了兩榔槌,暈死過去。

  事後,大嫂跑去家廟哭,說再不管陳七,她就一頭撞死在家廟。最終驚動了伯祖父,才給陳七下了禁令,不准他再踏入七彎巷一步。

  陳七第一次動手傷人,當即把陳璟打得斷了氣,也嚇得不輕。自那之後,他果然沒有再往七彎巷。

  後來陳璟又活過來了,陳七也松了口氣。

  因為這件事,陳七受罰,一直歸咎是陳璟害的,陳七和陳璟也算結了仇。

  此刻,陳七身後跟著門客和小廝,顧及身份,他是不會公然對陳璟口出粗語。

  但是他討厭陳璟,看到陳璟,就要故意用輕薄的話語提到清筠,來激怒陳璟。

  「只有我和文恭來了。」陳璟笑笑,對陳七話裡話外的挑釁視若不見,也不提清筠,只是道,「七哥最近滿面紅光,這是喜事臨門的徵兆。早有耳聞,七哥在追求惜文姑娘,是不是已經做了入幕之賓啊?」

  惜文姑娘是名妓。

  這年頭的青樓,格調是非常高的。簡單的說,高檔青樓賣得不是性,而是愛情和風雅。

  青樓外有棋樓。

  想要進青樓,需得在棋樓留詩。若是詩作被姑娘看中了,才有資格進入青樓,然後打點老鴇和龜奴錢財無數,最後才有資格見姑娘一面。

  見得到,不代表能睡得到。

  想要做入幕之賓,除了文采,還需要大把的金錢。總之,追名妓的成本非常高,比娶個媳婦貴多了,偏偏那些公子哥樂此不疲。

  陳七早年就在追求惜文姑娘,只可惜人家既看不上陳氏的門第和家財,也看不上陳七的詩才,遲遲不肯見一面。

  這件事,是陳七的心頭痛,是陳七的忌諱,最好不要當面提起,陳氏子弟都知道,陳璟也聽說過。

  陳璟是故意踩陳七的痛腳。

  這話一問出口,陳七臉色驟變。

  陳璟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

  陳七是很想打陳璟一頓的,讓這小子嘴賤!

  但是,陳氏家訓,禁止子弟相互鬥毆,而且今天是祖父的壽誕。今天誰敢鬧事,去家廟罰跪是輕的,只怕會被禁足三個月。

  陳七是野馬一樣的性子,最怕禁足了。

  上次敲了陳璟兩榔槌,陳七就跪了一天的家廟,禁足半個月,至今記憶猶新。

  陳七被陳璟踩了一腳,陰沉冷笑了下,心裡恨得牙癢癢,臉上卻堆起假笑:「什麼滿面紅光?央及別打趣哥哥。」然後就上前,親熱摟了陳璟的肩頭,拉著陳璟往裡走,說起家常,「最近讀什麼書?」

  他說話的時候,手在捏陳璟的肩膀,幾乎要把陳璟的肩膀捏碎。

  陳七的手很有力氣。

  陳璟好似不知道疼,笑著道:「最近在讀《傷寒論》。」

  「哦,醫書啊。」陳七的手,捏得更重,想要把陳璟的肩膀捏爛才能出一口氣,「可有收穫?」

  「有點收穫。」陳璟道,表情依舊不變。

  他好像感覺不到痛。

  陳七還在使勁掐他,陳璟覺得好笑,手也在陳七腰間,狠狠掐了下。

  陳璟的手,出得快,收得也快。

  陳七隻感覺,一股子強烈的刺痛,猝不及防的襲來,他「啊」的一聲,失聲呼痛,彎下了腰。

  「七少爺,怎麼了?」

  「七少爺,哪裡不舒服?」

  身後的門客見陳七和陳璟勾肩搭背,心裡都明白怎麼回事,就遠遠跟著。陳璟倒是如常,陳七卻疼得彎下了腰。

  七少爺威風凜凜,怎麼會在文弱的陳璟面前吃虧?

  「七哥,你怎麼了?」陳璟也似茫然不知,問陳七。

  陳七滿眸怒焰,那股子邪門的疼痛,沿著腰際,傳遍了全身,真是怪事,掐一下怎麼這樣痛?他捂住被陳璟掐的地方,額頭沁出了汗。

  跟著他的小廝和門客們都圍上來,反而把陳璟擠到了外面。

  陳璟就笑笑,不管陳七,繼續往裡走。

  直到陳七看不到的地方,陳璟才輕輕揉了揉肩頭。

  他的肩頭,青了一塊。陳七的手,是真的很有力氣。陳璟輕輕揉了幾下,疼痛並未緩解,陳璟也就算了,帶著侄兒,去了正廳赴宴。

  陳七那邊,疼了半晌,才緩過神來。

  等他緩過神時,陳璟已經不見了。

  「混帳,老子弄死你!」陳七在心裡想。面對眾人的關切,陳七也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遲遲吐了句沒事,心裡卻恨得怒焰洶洶。

  這啞巴虧吃的……

  一輩子沒吃過這麼多虧啊,必須討回來,那個陳璟,真是太可惡了!

  陳七在心裡咆哮。

  疼,這邪門的疼……

  他又吸了口涼氣。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4
第3章 三叔

  陳府的壽宴,設在外院的船廳。

  陳璟和侄兒到的時候,已經熙熙攘攘坐滿了客人。今天是伯祖父的八十大壽,望縣稍有頭臉的人家,都來捧場了。

  這樣福瑞的壽宴,總有人想沾沾福氣。

  迎客的,是玉字輩排行第二的堂兄,學名叫陳瑛。陳瑛和陳七是同一個房頭的兄弟。

  「二哥。」陳璟上前,和陳二見禮。

  「央及來了?」陳瑛謙謙君子,笑容倜儻。旌忠巷玉字輩的孩子裡,陳二生得最是英俊不凡,「先入座吧,一會兒就要開席。」

  陳璟道是,帶著侄兒尋了個地方,就坐下喝茶了。

  船廳的左邊,搭了檯子。

  這個時代,還沒有京劇越劇等正規的戲曲。檯子上也是劇,卻是雜劇,有點類似宋代的那個雜劇,包括歌舞、調笑、雜技等。

  來賓看得津津有味,陳璟卻覺得略有遺憾。

  他不算戲迷,卻也愛聽戲。平日裡得閒,總有去戲院坐坐。

  後代的昆曲,鑼鼓鏗鏘,旌旗漫捲,臺上佳人拋水袖、回流眄,穠麗嫵媚,勾人魂魄,依依呀呀的唱腔,讓人骨頭裡都酥了。

  那樣的戲曲,才令人回味。

  這個年代的雜劇,沒什麼底蘊,完全沒法子比。

  看了片刻,陳璟就挪開了目光,轉而看船廳裡的人。

  旌忠巷陳氏的堂兄弟,除了比較英俊的陳二和比較紈絝的陳七印象深刻,其他人連臉熟都做不到。

  滿場全是陌生人啊。

  「央及……」一個穿著鴉青色暗紋番西花的刻絲直裰的男人,有氣無力喊了聲陳璟的名字。

  陳璟覺得這聲音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

  循聲望去,饒是陳璟自負淡然,也駭得一時無語。

  「三叔,您……」陳璟轉臉,看到擠到他鄰座的男人,頓時語塞,半天不知該說什麼。

  這人是他的三堂叔。

  每年除夕的時候,陳氏要祭祖。祭祖之後,大家吃個團圓飯。去年除夕,陳璟第一次參與陳氏祭祖。

  飯後,大家消遣說話。

  三堂叔新得了一張棋枰,拿出來顯擺。

  那是一張碾玉棋枰,三叔花了五十兩銀子買回來的。棋枰的確很漂亮,愛下棋的人看了都會動心。

  既然有了棋枰,大家就提議下一盤。

  三叔的棋藝,在陳氏家族是公認無敵的。大家一個個敗在他手下。

  陳璟一直在旁邊看。不知誰使壞,推陳璟:「央及也去領教一盤……」大概是覺得陳璟又悶又傻,只會讀死書,不會下棋,想看他出醜,找點樂趣吧。

  「來,央及也來,三叔讓你十子。」三叔呵呵笑著。

  三叔是個很和藹的人,小輩們都喜歡他。

  他倒不是想為難陳璟,而是沒見過陳璟下棋,有點好奇這孩子資質如何。陳家眾人的棋藝怎樣,三叔都知曉。

  陳璟推卻不過,只得陪著下了一盤。

  很快,他就把陳家公認的棋聖三堂叔殺得片甲不留,三叔和圍觀的眾人當時都傻眼了。

  「三叔,您的棋藝差強人意嘛。」陳璟如實說。

  從此,這位三叔只要有機會,就要纏著陳璟,讓陳璟陪他下棋。每次,陳璟都要把他虐的死去活來,然後他哇哇叫,說陳璟使詐。

  饒是這般,下次他還是要找陳璟下。

  陳璟覺得,三叔有點自虐症。

  玩笑歸玩笑,三叔是個很好的人,沒有長輩的威嚴,也不輕浮,很親切。他的棋藝,在普通人裡,算是高超的,只可惜遇上了陳璟。

  三叔心寬體胖,慈顏善目。

  可是,現在陳璟看到的,是什麼啊?

  「三叔,您……您這是腹瀉吧?」陳璟頓了頓,理了下心緒,仔細瞧了瞧三叔的面相,才道。

  坐在陳璟身邊的三叔,臉色蠟黃,消瘦單薄,身上有股子淡淡的臭味。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半個月前,陳璟還跟他下棋了呢。半個月不見,一個比較喜歡的長輩突然暴瘦成這樣,陳璟覺得觸目驚心。

  「是啊。」三叔有氣無力,眉宇緊皺,「宴席什麼時候開始啊?我特意來給老爺子賀壽……」

  說著話兒,他肚子一頓咕隆咕隆作響。

  他哎喲一聲,捂住肚子快步起身跑了。可能是來不及,已經拉在褲子上了,陳璟隱約聞到了一股子寫出來的糞味。

  才坐下來,又要跑去拉,說明他這腹瀉情況很嚴重。

  陳璟望著三叔遠去的方向,輕微蹙眉。

  大約過了一刻鐘,三叔重新換了件直裰,由小廝攙扶著,慢慢往這邊走來。他尋了個就近的位置坐下。

  「文恭,你自己坐,我去三叔祖那邊。」陳璟對身邊的侄兒道。

  他的侄兒並不怕人,點點頭說。

  陳璟起身,挪到了三叔身邊。

  三叔勉強沖陳璟露出一個笑容,有點尷尬。

  「三叔,我給您搭搭脈。」陳璟道,「我之前看過幾本藥書,學了點本事。」

  「呵,你小子無所不能啊。」三叔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還是把手伸出來,給陳璟把脈。

  他大約是哄孩子玩。

  陳璟認真搭脈。

  正在這時,伯祖父進來了。

  祝壽正式開始。

  三叔和他的兄弟們,需要站在前面,輪流給老爺子磕頭。

  三叔就輕輕拍了下陳璟的肩膀,收回了手:「回頭再搭吧,三叔要先過去了……」

  他站起身的時候,肚子又是一陣咕隆作響。他痛苦的夾了下臀部,似乎在忍受奔騰之勢。

  這才一會兒功夫啊。

  三叔忍受著想要腹瀉的痛苦,慢慢走到了兄弟那邊,等著給老爺子磕頭。

  「老三沒事吧?」

  「三弟,你的病還沒好?」

  「老三,若是不舒服,先回去吧,下次再給爹磕頭……」

  三叔的兄弟們,輪流說了幾句。

  陳璟不知道三叔生病的事。這件事,跟陳璟他們七彎巷沒關係,也沒人特意去通知他們。

  但旌忠巷陳氏的其他人都知曉。

  老三腹瀉浹旬,換了三位大夫都不濟,人一下子暴瘦。看到他艱難站在那裡,大家都關切。

  老爺子也看了三叔好幾眼。

  「沒事……」三叔咬牙,回答了一句。

  兒子輩站好了之後,孫子輩和重孫輩也要上前排隊,排在兒子輩後面。

  陳璟不屬￿旌忠巷陳氏,但是他又姓陳。所以,他很識相,沒有往前擠,而是領著侄兒陳文恭,排在了孫子輩的末位。

  他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三叔。

  他看到好幾次,三叔用力的忸怩幾下身子。

  三叔在控制不讓自己泄糞。

  大家站妥,焚了香案,就正式給老爺子賀壽。

  大堂伯先上前,給伯祖父跪下磕頭,抛磚引玉,說了些普通的祝壽話:「祝父親日月昌明,松鶴長春,天倫……」

  「噗……」大堂伯的話尚未說完,大家就聽到了一聲長長的放屁聲。

  然後,整個船廳裡臭氣熏天。

  再然後,就是哐當一聲,有人倒地。

  「三叔!」有小輩大喊。

  三叔最終還是沒有忍住,當場脫糞,導致暈迷。

  船廳裡除了陳家子弟,還有賓客。

  一時間,大家都亂了,紛紛捂住了口鼻,蹙眉想往外走。

  這場壽宴,被毀滅殆盡。

  三叔的兒子、玉字輩排行第四的陳琳上前,大喊:「父親,父親!」

  「愣著做什麼,把老三扛回去。」老爺子見大家亂作一團,六神無主的,氣得大吼。

  都這樣了,是人重要,還是壽宴重要?這些小輩,居然愣著難以抉擇!這讓老太爺很是失望。

  陳琳連忙道是,連忙抱起了他父親往回跑。

  有人跟著一起去。

  陳璟想了想,跟著三房的人一起去了。

  陳七一直在留意陳璟,想找個茬兒,把方才在門口的仇報了。

  看到陳璟跟著三房的人走了,而船廳裡,大房的人已經在安排賓客移步別處,沒有陳七什麼事,陳七就招呼了平素總跟著他身後的陳琦和陳琨,一起去三房看看熱鬧。

  陳琦和陳琨是雙生子,今年十四歲,都是四房的孩子,平素很巴結陳七。四房的四叔早年吃喝嫖賭,揮霍無度。後來,四叔幫著大伯處理家裡的庶務,居然敢挪動公帳上的錢,被告發之後,狠打了一頓,從此祭祀的時候不准他參加。

  四房的孩子,也矮了一頭,只得拼命巴結大房,巴結大老爺喜歡的小兒子陳七。

  陳琦在玉字輩排行第十,陳琨排行第十一。

  兄弟三很快到了三房。

  不僅僅陳七和陳十、陳十一來了,也有其他兄弟和叔伯來了。

  三叔臥房外的梢間裡,擠滿了人。

  陳七眼光一掃,二叔、五叔、六叔、三哥、六哥、八弟、九弟,全部在場;還有兩位大夫,其中一位叫徐逸,是常往陳家行走的,醫術高超。

  陳璟也在,站在二叔身後,毫不起眼。

  三叔被陳四兄弟抱下去淨身更衣。

  很快,陳四兄弟抬了三叔出來,放在床榻。

  「……今日攪了老爺子的壽宴。早知這般不堪,真不該去的。也是這孝心作怪。」三叔自責,對幾位兄弟和侄兒們說道。

  二叔安慰他:「孝心是無錯的。你生病多時,原是我們疏忽了問候。現在也別多想壽宴之事,大哥會一力安排。老爺子說了,你只需養好病,就是最大的孝順,也是他今年壽誕唯一所盼的。」

  老爺子說這話,就為了堵住陳家眾人悠悠之口,讓他們不敢說什麼抱怨之語。

  「比起攪了壽宴,今日三叔的醜事,要傳遍瞭望縣,更丟人現眼嘍。」站在一旁的陳七心想。

  那些賓客,出去肯定要亂嚼舌根的,誰不喜歡說人家閒話呢?

  好在,三叔平素也不在乎這些。

  陳氏三叔,往日就是個特立獨行、不在意外人眼光的人,否則他也不會因為陳璟會下棋,就整日跑去纏著侄兒討教。

  「徐大夫,請您問診吧。」二叔說罷,就看了眼徐逸,讓徐逸上前診斷,也同時看了眼人群。

  屋子裡的人,立馬鴉雀無聲。

  徐逸道是,上前診脈。

  陳家三老爺這病,棘手啊,徐逸在心裡默默哀歎。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4
第4章 用藥

  陳家三老爺大瀉十日,大便如水般向下傾注,自己都無法控制,各種辦法試過,絲毫無用,這讓行醫了數十年的徐逸感到頭疼不已。

  他行醫這幾十年,頭一次遇到這種無法阻止控制的腹瀉,這樣的暴泄。

  陳家三老爺從前有點胖,頗有派頭,現在瘦得皮包骨。

  因為治不好,徐逸也請了自己三位好友,一同辯證。

  各種思路都想了:像清利、峻攻、溫脾、固澀、溫腎等治療腹瀉的辦法,全部試了一遍。

  什麼白頭翁湯、葛根湯、胡柴白芍湯等古今治療腹瀉的要,也全部用了一遍。

  都沒用,全部沒用!

  徐逸有點江郎才盡了。

  他一邊給陳家三老爺診脈,心思一刻不停。

  陳家三老爺躺下的時候,呼吸有點急促,這是這兩天才添的症狀。

  「三老爺,您這氣急短促,是這兩天才有的嗎?」徐逸問。

  陳家三老爺點點頭。

  徐逸就不再說什麼。

  片刻,他收手。

  「怎樣?」陳家二老爺急忙問。

  「濕盛則濡泄。從前我等診斷,只想著腹瀉定是濕盛有熱,而且跟大腸相關,所用劑藥,皆是在大腸。如今在看,三老爺氣急短促,只怕是肺有熱啊。」徐逸慢悠悠道。

  他是突然想到了這點,終於松了口氣。

  他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病因。

  「肺熱?」陳家眾人,包括陳三老爺都懵了下來。

  腹瀉,乃是腸胃的緣故,關肺什麼事?

  這位大夫是不是窮途末路,胡扯一氣啊!

  陳家二老爺臉色不怎麼好,沒有接話。

  徐逸把眾人的眼色看了個遍,道:「肺與大腸相表裡,肺若是有熱,就會下移大腸。大腸受肺的餘熱,才會暴泄不止。從前治病,都是本末倒置,導致病情反復,至今未愈。」

  肺與大腸相表裡……

  陳家眾人聽了徐逸的話,覺得頭頭是道。他們不曾學醫,聽不出這話有什麼不妥。

  幾個人相視一眼。

  床上的陳三老爺,已經連睜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陳家眾人不能耽誤他的醫治。

  「徐大夫,用什麼藥?」陳家二老爺問,「這次,能好了吧?若是好不了……」

  「二老爺放心,定然能好!」徐逸自信滿滿道。

  給病家看病,大夫如果猶豫不決,病家也沒有信心。

  一旦沒有信心,這病就難治了。

  所以,只要能確診,徐逸都會很確定的告訴病家,應該如何醫治,讓病家覺得他胸有成竹,這病十拿九穩,病家的心也定了,病也好得快。

  憑藉這個技巧,徐逸在望縣名氣最盛。

  「……麻杏石甘湯,吃上三劑,這腹瀉就能止住。」徐逸見陳家眾人眼底還有點不相信,又保證道。

  麻杏石甘湯是辛涼宣洩,清肺平喘的。只要把肺熱去了,肺熱不再下迫大腸,大腸暴泄也能止住。

  這味藥,有點險峻呢。

  「既如此,全仗徐大夫妙手回春了。」陳家二老爺道。

  他也不懂醫理,不知該說什麼。病總是要治的,不能任由老三這樣啊。

  「不妥!」陳家二老爺身後,突然傳來清脆的一聲。因為在二老爺正身後,二老爺不防備,差點唬了一跳。

  大家都循聲望去。

  說話的,是陳璟。

  陳七頓時就精神了。

  不妥。

  這小子居然說不妥!

  你懂什麼醫理藥理,居然在老大夫面前說不妥!

  「這位……」徐逸常在陳家行走,陳家大部分的老爺少爺,他都認識的。陳璟站在陳家眾人當眾,應該是個主子,但是徐逸沒見過他,一時間也懵了下。

  「這是陳璟陳央及,七彎巷那邊的,他哥哥可是個舉人老爺。」陳七忙跳出來,笑著解釋道,「徐大夫不認識他?」

  因為朝廷取士少,所以科考特別難。

  陳璟的哥哥中了舉人,是很醒目的,望縣無人不知。當然,陳璟的哥哥春闈落第,然後音訊全無,望縣同樣無人不知。他們私下裡猜測,陳璟的哥哥是想不開,尋死了。

  「原來是央及少爺。」徐逸道。

  陳璟不參與旌忠巷的排行,徐逸也不知該稱呼他為幾少爺,只得直呼了他的名字。

  「徐大夫,二叔,你們不知道吧,央及是學過醫書的。」陳七上前,一把將陳璟從二老爺身後拉了出來,「他方才還跟我說,他的醫術,整個望縣,甚至整個兩浙路,都無人能及。」

  「呵……」人群裡不知是誰在嗤笑。

  這種話都敢說,臉皮怎麼這樣厚呢?

  陳家二老爺蹙蹙眉頭,心想七彎巷那邊的孩子,果然是沒人教嗎,怎麼如此狂妄?

  丟陳氏的臉!

  「是不是,央及?」陳七造謠完,還問陳璟。

  陳璟笑笑,道:「差不多吧……」

  「哈……」陳七幾乎笑出聲。

  真是不要臉啊,給你築個高臺,你還真敢爬上去,等會兒下得來嗎?

  徐逸大夫臉上就浮起幾分不快。年輕人不懂事,口出狂言,總叫人不喜。徐逸是大夫,被一個小孩子說不如他,心裡自然不舒服。

  「哎喲!」床上的三叔,又腹痛如絞,控制不住了,想要去如廁。但是他頭暈眼花,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爬起來了。

  他的兒子陳琳連忙把父親抱去如廁。

  陳三老爺每隔一刻鐘就要去通泄一番,痛苦萬分。

  這次傾泄的,仍是水一樣的東西。

  等三叔如廁回來,徐逸和陳璟就徹底杠上了。

  陳七又在一旁煽風點火,想讓陳璟和徐逸鬥一鬥。看陳七的樣子,是想幫陳璟博得世人的認可。

  其實,他是把陳璟推到火架上。

  「旁的不說,光說我三叔那脈象,脈微欲絕,脈息幾乎快摸不到了,只剩下最後一口陽氣,您不給他暖中回陽,反而給他麻杏石甘湯這種清泄的藥。這一碗藥下去,我三叔最後一口陽氣也要斷了,華佗再世也無能為力。」陳璟對徐逸道。

  說得還挺像那麼回事嘛。

  陳七在一旁聽了,心裡頓了下:這小子不會真的通醫術吧?

  不可能不可能,他才多大啊?沒聽說過醫術也能無師自通的。這小子從來沒有拜過師,以前一直在族學裡念死書,是個書呆子,這點陳七知道。

  他肯定是胡說八道,陳七心想。

  想到這裡,陳七更加高興了。

  他今天,就要讓陳璟在陳氏眾人面前,丟盡顏面,從此旌忠巷陳氏,禁止陳璟入內,就像祖父不准他陳七去七彎巷一樣。

  哼,我不能去你家,你也別想來我家,這樣才公平。

  我今日就要毀了你!

  陳七心裡這樣想著,就越發得意。

  「胡說八道!」那邊,徐逸發火了。

  看看,看看,人老大夫說了,是胡說八道,這小子果然是胡扯的。陳七的一顆心,也歸位了,他笑得越發從容。

  「徐大夫,不如讓央及也給三叔診個脈吧。」陳七在一旁煽風點火,把徐逸和陳璟的關係挑撥到最緊張。

  「胡鬧!」徐逸氣得吹鬍子瞪眼。

  「徐大夫,別生氣啊,就讓央及兄看看嘛。您不會怕自己技不如個孩子,就故意打壓央及兄吧?」陳十終於看出了陳七的意思,跟著幫腔。

  「徐大夫,您連小孩子都怕,不給診脈?嘖嘖,您不會是個欺世盜名吧?」陳十一說。

  徐逸臉色霎時鐵青。

  他狠狠剮了眼陳璟。

  而其他人,也看得出了陳七的意圖,卻沒有吱聲,他們都知道陳七和七彎巷有過節。

  他們都看了眼陳家二老爺,如果二老爺不滿,他們可能會勸說幾分。而二老爺,此刻面無表情。二老爺都不表態,其他人就更加可以裝聾作啞,任由陳七攪事。

  而陳家二老爺,最清楚陳七這位侄兒的。

  陳七是大老爺的寶貝兒子,大老爺真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今天若是不給陳七面子,大老爺那邊,二老爺也不好交代。

  況且,大夫嘛,就是要有底氣,如果被小孩子為難到了,以後誰還信任他?

  這也是考驗徐逸的時候。

  至於陳璟,什麼情況,陳二老爺現在都沒有看明白。他完全不知道這個素日寡言的年輕人現在跳出來是什麼用意。

  想出風頭?

  醫術這種事,他一個外行人能出什麼風頭?

  蠢貨!

  陳二老爺想了想,最後只能用蠢貨二字形容陳璟。

  他們這邊在起哄,那邊三老爺又被兒子抱去如廁。一會兒功夫,都兩次了,這腹瀉也太嚴重了。

  估計三老爺是熬不過這劫了!

  「不用診脈,我方才在宴席上已經診過了……」陳璟在眾人裡,是最平靜的,「一味藥,磨碎熬煮,就能治好三叔!」

  「聽到沒,聽到沒,一味藥呢!」陳七很興奮,對徐逸道,「徐大夫,你一味藥能治好我三叔嗎?」

  徐逸被這麼問到了臉上,臉色鐵青轉漲紅,似開了顏料鋪子。若是旁人,他也能呵斥一番。但是陳七少爺啊,徐逸也不敢,只得忍氣吞聲。他的怒氣,就都轉到了陳璟身上。

  「一味藥?」徐逸氣得哼哼,「好大的口氣!」

  「哼,醫術好,才能大口氣!」陳七好似和陳璟同仇敵愾,怒視徐逸,「央及,快告訴徐大夫,你用一味什麼藥?讓這位老庸醫開開眼界!」

  「央及少爺,老朽的確想開開眼界!」徐逸咬牙切齒道。

  他恨不能扇死這年輕人。

  不知天高地厚。

  「一味車前子,磨成細末,熬煮出來,再用米湯送下,三叔這腹瀉,立馬就能止住。」陳璟道。

  「呵!」徐逸冷笑不止,「車前子,利尿之用!令叔父腹瀉不止,人都要熬幹了,央及少爺怕令叔父受的苦難少了,所以要給他添個利尿!」

  有人偷笑。

  其實剛剛,不少人有點期待的。

  他們不知道陳璟的底細。見他一臉淡然,居然被唬住了,還信以為真,猜測他可能真的深藏不露,期待他能說出個驚天動地的方子。

  直到此刻,大家都無奈搖搖頭。

  這陳璟,今天是瘋了嗎?

  平時他好像挺穩重的。

  今天是被陳七刺激狠了,喪心病狂了嗎?

  「你怎麼誣陷央及!」陳七又笑道,「老大夫,你藥箱裡,帶了車前子嗎?快拿出來,讓三叔服下。等三叔好了,你就知道央及的厲害,是不是,央及?」

  拿出來啊,趕緊給三叔服下啊。

  等沒用的時候,看老子怎麼踩死陳璟這孫子!

  若是治死了三叔,就更好了,正好送官,讓你孫子死在牢裡。把你們七彎巷都送官,以後清筠就歸我了呢!

  哈哈,陳七在心裡大笑不止。

  徐逸也從未沒受過這樣的刺激,心裡承受能力比較差,被陳七牽著鼻子走,果然從藥箱裡,甩出車前子。

  「這不是胡鬧嘛!」陳二老爺見他們越來越過分,居然把治病當成賭氣,知道不能在任由他們鬧下去了。

  特別是徐逸,還是這老大夫,居然也沉不住氣,被孩子說了兩句就急了!

  若是出了人命,陳二老爺少不得要受責罰。今日,他是這裡坐鎮的,他需得負責。

  「末人,央及,你們都出去!」陳二老爺冷了臉,呵斥道。

  陳七陳瑜,字末人。

  「二叔,我出去不要緊啊,央及怎麼能出去?三叔這病,還治不治了?您不盼著三叔好?」陳七把矛頭又轉向了陳二老爺。

  這話,讓陳二老爺也氣了個倒仰。

  「混帳!」陳二老爺發火,「你這般挑撥,意欲何為?滾出去,否則我叫了你父親來!」

  「叫我父親來,我也是這話!」陳七一步不讓,根本不把二叔放在眼裡,「央及的醫術,整個兩浙路都無人能及呢,你們居然不讓他給三叔看病,這是要害死三叔啊!」

  陳二老爺也氣得青了臉。

  「誰說央及有醫術!」陳二老爺呵斥,又盯著陳璟,恨不能把這孩子也打一頓,讓他胡鬧。

  敢說這樣的大話,簡直不知死活!

  「他自己說的。」陳七指了陳璟,「你問他啊!」

  陳二老爺就狠狠瞪著陳璟。

  「二伯,三叔再也經不起折騰了。我這方子,保證藥到病除。」陳璟看著陳二老爺的熊熊怒焰,依舊不見情緒起伏,淡淡道,「若不是三叔病情危急,我也不敢這般冒昧。這樣吧,我同三叔說幾句話,您看如何?」

  狂妄!

  陳七就喜歡這狂妄!

  陳璟已經順著陳七給他豎起的杆子,越爬越高了。

  梢間和臥房,只隔了一道簾幕,外面的爭吵,陳三老爺在裡頭是聽得一清二楚的。

  他們爭執這過程中,陳三老爺又拉了三回,都是拉光水。

  最開始,陳璟說陳三老爺脈微欲絕,只剩下一口陽氣,陳三老爺覺得正是如此。徐逸還說有熱,陳三老爺感覺不到自己有任何的熱。

  他是真的怕了。

  再拉幾回,他就要虛脫而亡。

  他現在,不敢吃東西,不敢喝水。不管吃什麼、喝什麼,立馬就要拉出去。拉的過程,比吃的過程痛苦多了,他寧願不吃。

  他都好幾天滴米未進。這種情況下,徐逸還要給他傾瀉,他怕是扛不住啊!

  「你……你去請你二伯和央及進來。」陳三老爺拼了一口氣,對兒子陳琳道。

  陳琳是個沒主見的人。

  他道是,立馬出來。

  陳二老爺和陳璟就掀起簾幕,進到了臥房。

  臥房能聽到梢間說話,自然,梢間也能聽到臥房的聲音。

  陳七在外面側耳傾聽。他真怕三叔不同意讓陳璟整治,否則今天他這局,就白設了,也浪費了這麼多口水。

  結果,陳七聽到他三叔有氣無力道:「……就用央及的方子吧……央及這小子,自己買了本棋譜,就學得了無人能及的棋藝……醫術,還能比棋藝難?央及說他自己看透了書,他就是看透了的,我相信央及……」

  切!

  明明是陳七希望的結果,但是聽到這裡,陳七仍是覺得不爽:哼,相信央及!等他治死了你,你就去閻王跟前哭吧。

  「二伯,我這方子呢,雖然看起不起眼,卻絕對有效。現在,我怎麼解釋,也能給人反駁的機會。聞言不如眼見,讓三叔喝下去,試試看。二伯,您看,米湯是無毒的,車前子更不會傾瀉,就一味藥,喝下去怕什麼?」陳璟見二伯還在蹙眉,就轉而對他道。

  陳二老爺還是不放心。

  但是,老三自己說相信陳璟的,眾多兄弟和子侄都聽到了。哪怕他死了,也是陳璟的責任,就和陳二老爺沒關係。

  摘清了關係,陳三是不是被治死,陳二老爺就沒有那麼關心了。

  「好吧……」陳二老爺終於答應了。

  陳七在外面聽到了,也是開心非常。

  他挖了個坑,陳央及那小子使勁往裡跳,攔都攔不住。現在,他終於跳進來了,陳七準備埋土了!

  舒坦呐!

  等陳二老爺和陳璟從臥室出來,陳七就跟著陳璟。

  「快,去廚房要了米湯……」陳七很殷勤。

  陳璟道了句謝謝,就開始磨車前子。

  其他人,都在等結果。

  徐逸也沒有走。他受了這麼大侮辱,不等個結果,他怎麼甘心?

  車前子磨好了,陳璟去煎藥,陳七跟著他。

  「央及,你若是治好了三叔,我送你一份大禮!」陳璟在廚房煎藥的時候,陳七湊在一旁,笑著哄道,「你想要什麼?」

  陳璟認真想了下,道:「以後,你見到我,就作三個揖,畢恭畢敬吧!」

  這是要陳七尊重他。

  「好,沒問題。」陳七哈哈笑道,一臉奸計得逞的模樣,「若是沒治好,你可敢接受懲罰?」

  「自然了。」陳璟道。

  「那好,若是治不好,你就掛一塊‘吾乃狗’的牌匾,脫光上衣,從旌忠巷爬回七彎巷,如何?」陳七笑著道。

  陳璟看了眼陳七,笑了笑,道:「好,一言為定!」

  等陳璟熬好了藥,從小廚房回到梢間的時候,陳七跟在他身後,一臉的笑。他沒有跟著陳璟進臥室,而是招呼了陳十和陳十一,跟他們耳語幾句。

  陳十和陳十一滿臉壞笑,快步跑了出去,好似去辦什麼事。

  「他們要幹嘛?」有人看見了,悄聲嘀咕。

  「捉弄人唄。」另一位堂兄回答,「末人這是要整死央及……」

  臥室裡,三叔就著米湯,把車前子藥湯喝了下去。

  三叔的兒子陳琳有點緊張。

  陳二老爺也緊張,真怕治死了。

  陳璟倒悠然。

  其他人也在等結果。

  陳七則很得意,一直在笑。

  徐逸也是冷笑:車前子、米湯,呵呵,要是治病這麼容易,還要大夫做什麼?愚昧。這戶人家,仗著有錢就這般欺負大夫,哼!沒有大夫,錢能買到命嗎?

  梢間的眾人各懷心思,臥室的眾人也是情緒各異。

  時間慢慢流逝。

  很快,一刻鐘就過去了。

  梢間裡,有人沉不住氣,低聲道:「一刻鐘了,三叔沒有去拉,這是好了嗎?」

  陳七依舊微笑。

  一刻鐘就知道是不是好了?可笑呢。

  然後,半個時辰過去了。

  徐逸先坐不住了。

  陳三老爺這病,一直都是徐逸看的。自從發病,陳三老爺吃什麼,立馬拉什麼,甚是拉光水;不吃的東西,最多也撐不過半個時辰,就要去拉一次。

  如今半個時辰過去了,臥室裡居然沒有動靜!

  陳七卻不知道,他依舊在幻想美好的場景:掛著‘吾乃狗’的牌子,從旌忠巷爬回七彎巷,哈哈,想想就好開心!

  這時,陳十已經回來了,一臉壞笑跟陳七耳語:牌子做好了。

  陳七眉眼飛揚,開心極了。

  半個時辰過去了……

  一個時辰過去了……

  徐逸坐不住了。

  一個半時辰過去了,陳七臉上的笑也掛不住了。雖然他不停安慰自己,仍是感覺有點棘手。

  兩個時辰過去了,陳二老爺終於從臥房出來。

  眾人立馬把目光投在他身上。

  「沒想到,央及的確醫術高超,老三已經不拉了,睡著了!」陳二老爺笑著道。

  哐當一聲,陳七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4
第5章 詢問

  陳七臉色煞白!

  他是萬萬難以置信的!

  「好……好了?」陳七艱難從地上爬起來。

  他這麼一摔,把大家的目光都引了過來。看著他爬起來,一家子兄弟叔伯,也沒人上前幫忙。

  他平素在家裡就霸道,看不慣他的,大有人在。

  「都散了吧!」陳二老爺不理會呆若木雞的徐逸大夫和臉色慘白的陳七,對眾人道,「別在這裡吵了老三歇息。」

  然後他又對陳璟道,「央及,你伯祖父等著我遞信,我先去了。你留下來,照看你三叔一二。若是病情起了反復,再派人告訴我們……」

  「不會有反復的。」陳璟保證道,「二伯,你放心忙去吧。」

  陳二老爺點點頭。他又交代了幾句三老爺的兒子陳四。

  然後,他就領著眾人走了。

  臨走前,陳二老爺看了眼徐逸和另一位大夫,想說什麼,最終話到嘴巴又咽了下去,露出一個失望的表情,錯肩而過。

  徐逸和另一位大夫立馬臉上火燒火燎的。

  那眼神,比打他們一巴掌還痛!

  徐逸的唇色都白了。

  陳家眾人,隨著陳二老爺散了出去,陳璟也轉身進了臥室,梢間裡就只剩下了陳七和徐逸等人。

  「徐兄,咱們回吧?」徐逸同來的大夫勸徐逸。

  徐逸回神,頓了半晌才道:「我想不通,我要親口問問央及少爺……」

  同來的大夫拉住了徐逸,悄聲道:「下次再問吧,人又不會跑。咱們還是先走吧。」

  徐逸給陳三老爺治了十天,讓陳三老爺暴瘦,差點把人給治死了。

  結果,陳璟一味藥,用米湯松下,陳三老爺的暴泄就止住了。

  這說明什麼?

  說明徐逸無能啊!

  如果陳璟也是用很難的方子,這話就另說了!陳璟用了這麼簡單的方子,讓陳家上下怎麼想?

  等陳家人回味過來,侮辱一番徐逸,豈不是乞討沒趣?

  若這件事再傳出去,以後還怎麼在望縣行走啊?丟人不丟人?

  趁著人家現在準備留幾分薄面,還是趕緊撤吧。

  「不行,我定要問問。」徐逸不肯走,很固執。

  他想不通。

  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一位車前子就治好了陳三老爺?

  車前子,多麼普通的藥,徐逸能把車前子的藥性一一背出來:性味甘寒,入腎、膀胱、肝、肺經,清肝明目、利水通淋、清熱化痰。

  到底是那個功能,能治好腹瀉?

  完全跟腹瀉扯不上關係!

  徐逸想不通。

  他從醫一輩子,對醫學入迷。這次,他又辛苦鑽研陳三老爺的病,一籌莫展時,被一位車前子治好了。若是不知道緣故,徐逸只怕是吃不下也睡不著了!

  「徐兄,那位少爺住在七彎巷。您若是真想問,改日我陪你登門。現在,還是趕緊走吧?」友人再三勸。

  徐逸看了眼臥室,陳璟還沒有出來的意思,徐逸也不好貿然闖進去,只得咬牙作罷,跟著友人一起,離開了陳家。

  陳七也從三房出來。

  他依舊鐵青著臉。

  他一點也不想在這個家裡呆了,狠狠把腳邊一顆石子踢得遠遠的,陳七轉身就往外走,想出去透透氣。

  遠遠的,陳十和陳十一兄弟倆高高興興的來了。

  他們手裡,拿了那塊牌子,是陳七吩咐他們去做的。

  瞧見陳七,兄弟倆還沒有看清陳七的表情,就愉快招呼:「七哥,七哥,快看看這塊牌子!」

  「吾乃狗」這三個字,是很粗俗的。

  這是世間俚語,若是讓家裡長輩看到,定然要罵陳七的。

  陳七真是想盡了辦法想整陳璟。

  他當時想得很美好。

  可是現在看到這塊牌子,他覺得刺目剮心!

  「七哥,你看,做得如何?有點重,等央及從旌忠巷爬回七彎巷,勒斷他的脖子!」陳十沒有留意到陳七不正常的臉色,笑著把牌子舉給陳七看。

  陳七一肚子火,又碰到這麼個二貨兄弟,惱羞成怒,狠狠摑了陳十個耳光。

  陳十被他打得懵了,牌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耳邊嗡嗡作響,半晌沒有回神。

  一旁的陳十一不由縮了縮肩頭,不著痕跡後退了半步。

  「做得好,的確做得好!」陳七面目猙獰咆哮,「你給老子掛著,要是取下來,我就把你頭扭斷,聽到了未?」

  他胡亂從地上撿起了牌子,不由分說套在了陳十脖子上。

  陳十捂著臉,眼裡就泛起了淚花。到底只是十四歲的孩子,又茫然又委屈,被陳七打了一巴掌,又被陳七粗暴的掛上了這塊惡俗恥辱的牌子,眼淚都擠出來了。

  「哭,你敢哭!」陳七越瞧越氣,滿腹的怒氣都在陳十和陳十一身上,「沒用的東西,就知道哭!一點小事辦不好,要爾等何用,還不如都拉去喂了狗……」

  他氣得臉通紅。

  陳十一見這樣,仍是不知道何事,見陳七這樣打罵他的胞兄,鼓起勇氣,低聲道:「七哥,要是這牌子做得不好,我們再去做……」

  「啪!」

  陳十一話沒有說完,也被陳七反手扇了一個巴掌。

  「做做做!你這麼喜歡這牌子,好啊,再去做一個,你也掛著,你們四房一人掛一個!」陳七咆哮。

  陳十一低了頭,不敢接話。

  「末人!」身後一聲厲喝,喊了陳七的字,打斷了陳七對兩個堂弟的打罵。

  聽到聲音,陳七後背一涼,頭皮發緊。

  他站著沒敢回頭。

  「鬧什麼?」說話者快步上前,看到情況,濃眉緊擰。

  陳十掛著那塊粗俗牌子,又捂著紅腫的臉,無聲哭得可憐,陳十一臉上也有五個清晰的指印。

  「二哥。」

  「二哥……」

  「二哥……」

  來者是陳瑛,旌忠巷玉字輩排行第二,字訪裡,是陳大老爺的嫡子,深得陳大老爺和陳老太爺的喜歡。

  因為陳氏玉字輩的長子夭折,所以行二的陳瑛是長孫,是未來家族的繼承人。

  陳瑛沉穩練達,聰慧能幹,這是他比較突出的優點。

  而他最突出的有點,是生得美,讓人見之難忘。他遺傳了他母親的容貌,一頭濃密烏黑青絲,一雙明亮嫵媚丹鳳眼,眉梢斜飛入鬢;橢圓的臉,精緻似畫,鼻樑筆挺,唇峰微薄;下頜曲線堅毅,美卻不失剛毅,沒有嫵媚。

  今年已經三十三歲的陳瑛,因為養尊處優,臉上沒有半點歲月痕跡。

  陳瑛掃了眼這三個弟弟,然後看到了陳十脖子上的牌子,聲音頓時就冷了:「取下來!」

  他甚至沒有多問一句這牌子是怎麼回事,是誰讓做的,為什麼要做等等。根據他對兄弟們的瞭解,陳瑛一眼就能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是不會在陳十和陳十一面前,數落陳七的不是。畢竟,陳七才是和陳瑛一個房頭的兄弟。

  陳十如臨大赦,立馬把這塊牌子丟了。

  陳七不甘心,瞪了陳十一眼。

  陳十嚇得低垂了腦袋。

  「末人,祖父找你,跟我去松鶴堂。」陳瑛不理會陳十和陳十一紅腫的臉,轉身對陳七道。

  陳七恭敬道是,也低垂著腦袋,不見半點囂張,乖乖跟著陳二去了祖父的院子松鶴堂,溫順極了。

  心裡有很多問題,比如為什麼祖父找他等,陳七都忍住不敢問。

  對於他父親,陳七是不怕的。這個家裡,他唯一怕的,就是二哥和祖父。在二哥面前,他似避貓鼠兒般,恭恭敬敬,不見平的蠻橫和紈絝。

  兄弟倆很快就到了松鶴堂。

  陳大老爺和陳二老爺也在。

  祖父坐在正位,表情肅穆威嚴,陳大老爺和陳二老爺就畢恭畢敬的。

  「祖父,父親,二叔……」陳二和陳七進來,一一問話。

  老太爺微微抬了抬手,讓兄弟倆噤聲,卻並沒有招呼他們坐。

  兄弟倆就不敢造次,站在一旁。

  「……你接著說。」陳老太爺看了眼陳二老爺,讓他繼續剛剛的話題,沒有理會兩個孫兒。

  陳二老爺道是,又接著說起來:「……央及一再保證,說那藥溫和,絕不是什麼虎狼之藥。一味車前子,用米湯送下。米湯也是溫和滋養的。老三病得急了,跟我說,他想吃央及的藥。

  我想著,老三好似和央及走得挺近,他們叔侄感情好,他應該更知道央及的底細。所以,我就同意讓央及用藥。

  著實奇怪,那藥用下去,老三的腹瀉立馬就止了,見效簡直驚人,跟靈丹妙藥一般。我想著父親和大哥還在等消息,等老三那邊睡下,就急急過來回稟了……」

  陳大老爺聽完,松了口氣,道:「這是老三的造化。他病了這些日子,我瞧著夠懸,還以為他命數已至。如今撿回了條命,都是祖宗保佑。」

  陳老太爺卻沉默一瞬。

  「這世上,可沒有靈丹妙藥!」陳老太爺道,「央及那小子,定然使了什麼法兒。去請了央及來,我問問他。」

  陳七聽到這話,不由暗暗收緊了袖底的手。

  他真怕陳璟把他捧殺陳璟的事說出來。

  陳璟可能不明白陳七在三房的用意,但是老太爺這樣精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陳七的心思。

  在自家內訌、欺負自家兄弟、不顧叔父生病的死活,隨便哪一條拉出來,都夠禁足三個月的!

  陳七心裡兜兜轉轉的,那邊,陳二老爺已經吩咐小廝兒,去三房看看情況。若是三老爺還在睡覺,就讓央及先過來。

  很快,陳璟到了松鶴堂。

  陳璟先跪下,給老太爺磕頭:「孫兒給伯祖父賀壽,祝伯祖父海屋添籌、耆英望重,天保九如,壽同南山!」

  「好孩子,起身吧。」陳老太爺眉宇間,露出幾分溫和。

  今天因為老三賀壽時發病脫糞,弄得船廳臭氣轟天,大家幫著安頓賓客,重設宴席,又忙著照看老三,直到現在,都沒人正式給老爺子賀壽。

  陳大老爺之前有賀壽,還被打斷了。

  所以,八十大壽第一個完整恭賀的,是陳璟。

  老太爺不由笑了笑。

  他覺得陳璟很心細。

  老太爺喜歡細心的孩子。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4
第6章 高手

  陳璟給伯祖父拜夀之後,伯祖父微微笑了一笑,然後就問起陳璟的診斷和用藥。

  陳璟給三叔用的法子,並非他原創,而是明代《名醫類案》裡的一個記載驗方。

  像三叔那樣的暴泄,很難遇到一次。

  中醫的發展,和其他技藝一樣,也是慢慢累積。累積不夠,有些病就是看不准,這跟醫術高低沒有關係。就像登山,沒有一步步的攀爬,是到不了頂峰的。

  陳璟所接受的教育,是在前人積累的基礎上,所以他等於站在了山峰。而這個時代、整個時代的醫學,都在半山腰。

  等伯祖父問起用藥的原因,雖然他們不通醫理,陳璟還是一一解釋。

  「……三叔那病,就是個腸道失調。

  小腸有泌別清濁的功能。人飲食,至腸胃時,小腸將水穀中的‘清’分出來,再由脾臟輸布全身,而將‘濁’的部分下注大腸;大腸再將水分吸收,剩下的成了大便,排除體外,水分則滲入膀胱從尿排出。

  三叔那暴泄,清濁不分,全部走大腸,故而暴泄不止。我用的車前子,性味甘寒,入腎、膀胱,有利尿的作用。只要小便通利,水濕不走大腸,清濁自分,暴泄就自止了。」陳璟道。

  等他說完,屋子裡的幾個人都愣了一瞬。

  「就這樣簡單?」陳二老爺錯愕。

  陳璟用的方法很簡單,不通醫理的人也明白:他就是用車前子利尿,用利尿來治療暴泄。

  那麼可怕的暴泄,幾乎要了陳三老爺的病,陳璟只是用利尿的方法……

  這若不是治好了,誰也不會相信這番說辭的。

  怪不得治病之前,陳璟一直不解釋他的用藥,只說先試試。這等解釋,沒有事實,是很難叫人信服的。他一旦說出來,大家定然要笑話陳璟大膽狂妄,妄想用這種方法治好暴泄。

  偏偏他治好了!

  這……

  就算事實擺在面前,陳二老爺都覺得難以置信。

  「治病就是這麼回事。」陳璟笑笑,「用藥如用兵,貴在精而不在多。只要對症,再平淡簡單的藥也能出奇制勝。」

  聽到這話,屋子裡又是一靜。

  一直站著的陳七腿都酸了。但是聽到這話,他還是翻了下白眼,心想看把你小子狂妄的。「治病就是那麼回事」,這種輕描淡寫的語氣,這種傲視醫學的態度,真的很欠抽啊!

  天下聞名的大夫,才敢這樣說話呢!

  你陳璟不過偶然運氣好,治好了一例,就這般不知天高地厚。

  「央及有奇才……」陳大老爺呵呵笑了,讚賞陳璟。他和陳二老爺一樣,心裡頗為震撼,對這種方法仍是覺得奇怪。

  還真的治好了。

  唉,原來治病也有捷徑啊。

  陳璟這小子,是怎麼找到這捷徑的?

  「好了,你們都去吧。」伯祖父最後開口,「外頭還有賓客,老大你帶著訪裡去待客;老二還去三房,看看情況,老三那兩個兒子一點用也頂不上,你去坐鎮,免得他們婦人孩子的,亂了套。」

  被點名的陳大老爺、陳二老爺和陳二陳瑛都道是,轉身要走。

  陳七就慌了:我呢我呢?不讓我走嗎?

  他連連給父親和二哥使眼色。

  陳大老爺想說點什麼,給老太爺求個情,卻被陳二拉了下,阻止了陳大老爺的求饒。

  老太爺雖然不管事,卻對子弟頗嚴,最討厭兒子們護著孫兒。

  等幾個人出去,老太爺又對陳七道:「末人,你先去西次間稍坐,我還有話問你。」

  陳七都要哭了。

  什麼有話問?您留著單獨責駡我吧。

  罵完之後,估計又要被禁足了!

  他也不敢違逆老太爺,低低道了聲是,乖乖去了西次間等候。

  松鶴堂的正廳,就只剩下陳璟和陳老太爺。

  「央及,你坐下。」老太爺道。

  陳璟從進來就一直站著說話。伯祖父和伯父們面前,輪不到陳璟坐著答話。直到眾人都散去,老太爺才免了虛禮,讓陳璟坐下。

  「是。」陳璟就依言,坐在了方才二伯坐的位置上。

  老太爺已經八十,偏瘦,鬢角花白如雪染。他精神矍鑠,滿面紅光,看上去比他實際年紀小十來歲。

  別說古代,就是後世醫學那麼發達,在八十歲能有這等健朗,也是非常難得。

  比如大伯父,今年六十二,看著還不如老太爺有精神。

  老太爺眸光炯炯。

  頓了頓,老太爺才說:「央及學了醫術!是哪位高人指點的?」他的語氣非常肯定。

  旁人可能以為陳璟是運氣好,或者碰巧治好了陳三老爺,老太爺卻不這麼認為。

  活了八十歲,治下這份龐大家業,老太爺的眼光依舊不失年輕時的精明犀利。就像陳璟所言,用藥貴在精而不在多。能這麼精准對症用藥,用藥又這般平淡無奇,陳璟的醫術,遠遠高於世人的想像。

  爐火純青的醫術,才能做到化簡單為神奇。

  這等高超醫術,不應該出現在陳璟這樣十六歲的年輕人身上。

  「並沒有人指點。」陳璟道,「家裡有幾本醫書,《黃帝內經》《難經》《金匱要略》等,都是兄長買的。念書累了,我也會讀來消遣,一來二去,就記得個滾瓜爛熟。」

  七彎巷那邊有醫書,這個陳老太爺知曉。

  陳璟的先父母身體很不好。

  他先父一開始還算不錯的,而後竟倏然消瘦,後來就慢慢靠藥罐養著。陳璟的母親,一連生了七個孩子,卻只養活了陳璟和他哥哥陳璋,足見他母親自身是有大問題的。

  父母雙雙臥床的那些日子,陳璟的大哥陳璋心裡也煩躁。大夫說話,時常沒個准,陳璋自負聰明過人,就花錢買了藥書,自己在家裡研讀,想自己來醫治父母。

  可最後,陳璋還沒有讀出個名堂,他父母就去世了。

  父母去世之後,陳璋放下了學醫這條路,安心讀書,次年就中舉。

  陳璋是陳氏玉字輩子弟中,最為傑出的。無奈他生在七彎巷,若是生在旌忠巷,沒有家裡那些瑣事煩心,只怕進學更早。

  而陳璟說,他隨便看看藥書,就能背熟,應該不是假話,從他這次出手治病就可以看出。

  難道這孩子,比他兄長更有天賦?

  怎麼聽聞從陳璟有點呆頭呆腦,不及他哥哥半分聰慧呢?

  陳老太爺自詡看人目光精准,卻也看不出來陳璟話裡的真假。這孩子一派淡然,被陳七刁難不憤怒、治好了老三也不自誇,好似只是做了件隨手之事,沒有半點假裝。

  這份榮辱不驚,讓見多識廣的陳老太爺心裡納罕。

  「……原來央及是自學成才。」陳老太爺笑了笑,然後又微露嚴肅,「學醫,算個出身,到底不如讀書。自從科舉這一制開立一百三十餘年,咱們望縣,總共出了五十名秀才,二十一名舉人,三名進士,算得上聲名顯赫的。」

  一百三十餘年前,才有科舉……

  那這是唐朝嗎?

  陳璟心裡,微微起了點漣漪。

  而後,這點漣漪又快速消去。夏氏梁國,夏氏梁國,這個時空在歷史上不存在,為什麼非要套進自己熟知的歷史裡去?

  他無奈在心底笑了笑。

  科舉制有了一百三十多年,整個望縣出了三名進士,二十一名舉人,這的確是高產!

  要知道,每三年一次的春闈,總共才錄取進士五十人。那是全國的參考人數。

  望縣這個小地方,一百多年能出三位,實屬難得。

  至於那二十一名舉人,其中就有陳璟的哥哥陳璋。

  陳璋是陳氏這幾百年來,第三個舉人。

  足見,這科舉有多難啊?

  偏偏,如此難,大家還趨之若鶩。

  陳老太爺現在說這些,陳璟都能預料到,他接下來要勸陳璟不要走歪路,讀書才是正道。

  果然,陳璟心裡想著,陳老太爺已經開口:「你哥哥是陳氏這一百三十餘年裡,第三位舉人。你是個聰穎過人的孩子,也該好好念書,走科考這條路。像醫者,雖能救人性命,卻也只是奇技淫巧,萬事不由己……」

  這話,算是諄諄教誨。

  他沒有多提陳璟哥哥現在的下落。

  大概,陳家也不願意相信陳璟的哥哥去世。陳家還指望這舉人能中個進士,給家族添增光彩呢。

  陳璟沒有當面反駁老太爺。早已分了家,旌忠巷也管不到七彎巷,陳璟念書還是學醫,老太爺能建議,不能管束。

  所以,陳璟恭從道:「是,孫兒謹記。」

  老太爺就很高興。然後他又道:「……今早你大伯拿了禮單我給瞧,你嫂子送的那扇屏風,價值不菲。你哥哥不在家,你們也該處處節省,不該如此破費的。」

  「這是我們的心意,伯祖父的壽誕,我們還只怕送得寒酸了。」陳璟道。

  陳老太爺又笑笑。

  他沒有說幫助陳璟一家人的話。

  陳家合族都知道,陳璋娶的那位李氏,最是爭強好勝,不肯受人半點恩惠。早就聽聞他們日子拮据,結果老太爺的壽宴,李氏送的禮都快趕上大房的了,特別貴重。

  那等心高氣傲的女人,不能主動去說幫助她,否則就是輕看了她。

  「知道你們孝順。」老太爺道,「時辰也不早,你還沒有吃飯。去前頭吃了飯,早點回去,免你嫂子掛念。」

  陳璟道是。

  他從松鶴堂出來,去了趟三房。

  三叔已經醒了,精神仍是不好。

  拉了那麼久,三叔整個人都虛空了。

  那碗車前子湯用下去之後,解了兩次小便,卻已經不拉了。三房眾人見陳璟又折身回來,三嬸、四嫂、幾位堂妹堂兄堂弟等,少不得客氣一番。

  「煮了車前子就米湯,擱在三叔床前,什麼時候渴了就當水喝。今天就別吃東西了,明早起來,煮點米粥,再煮點蔬菜湯。三叔已經好幾日沒有吃東西,蔬菜湯升胃氣,讓腸胃能正常運轉。吃一兩天米粥和蔬菜湯,就可以正常吃飯了,別太油膩,吃些清淡的。」陳璟一一交代。

  三房的人聽了,認真記下。

  然後,四堂兄去抓藥了。

  「你們都出去吧,我和央及說說話兒。」三叔有氣無力,強打起精神。

  眾女眷就紛紛退出去。

  「且卷,你去大廚房,要份飯菜。你央及哥還沒有用膳。」三叔又對他的第二個兒子說道。

  他的第二子,在陳氏大族裡排行第九,名瑋,字且卷,今年十三歲。

  陳九聽了,恭敬道是,轉身去了。

  屋子裡只剩下陳璟和三叔的時候,三叔半坐在床上,聲音虛弱無力氣:「央及,今日多謝你……」

  陳璟笑笑,道:「要不是三叔相信我,我再好的本事也無計可施。三叔不必謝我,原是一家人,豈有見死不救的?」

  三叔欣慰點點頭。

  他是認定陳璟有大才的,從下棋就可以看得出來,這孩子將來非池中之物。特別是陳璟這份少年老成,簡直叫人咋舌。

  陳三老爺快五十的人,都不能如此淡然。

  他單獨留下陳璟,並非單單道謝。

  「今天末人鬧得過分,我雖連爬起來說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卻聽得清楚。」三叔歎了口氣,「你二伯在場,也沒管,你別怪他。你二伯是庶子,素來謹小慎微,不敢多走一步,怕得罪人。等我好了,末人那小子跑不了,三叔替你討回公道。」

  陳璟沒想到三叔是單獨說些句話。

  他笑笑,道:「三叔,您安心養病吧。七哥只是被寵壞了的孩子,我哪裡跟他一般見識?」

  正說著,陳九端了飯菜來。

  陳璟就在三房這邊用了膳,然後找到了他的侄兒陳文恭,一起回了七彎巷。

  他嫂子問他,今天有什麼有趣的事,陳璟沒提今天看病的事,只是簡單把三叔生病之事說了下。

  ……

  松鶴堂那邊,陳璟走後,陳老太爺把陳七叫進來,問他:「今天在三房,你做了什麼好事?」

  老太爺語氣清冷。

  陳七心裡就打顫。

  他色厲內荏,對下人和兄弟們兇狠,卻不敢在老太爺跟前囂張半分。被老爺子一說,心裡就怯了大半,嚅囁道:「……沒……沒做什麼。他們……他們不相信央及,孫兒還幫著說話了。」

  「呵!」老爺子冷笑了下,「你們兄友弟恭,這很好,我也放心了。」

  用這種冷嘲的語氣,說讚賞的話,叫陳七毛骨悚然。陳七知道老爺子在說反話。

  「往日總教導你要和睦兄弟,如今總算有了出息,聽進去了。」老太爺繼續道,「既這麼有出息,不能總荒廢了你。從明日起,你就跟著我念書,住在松鶴堂吧!」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4
第7章 已任

  四五天過後,三叔徹底痊癒。

  這件事,除了陳家上下和徐逸那兩位大夫,其他人並不知情。就算出去說,也不會有人相信。

  故而,陳璟的生活沒什麼改變。他的醫術,依舊無人知曉。

  旌忠巷那邊提到陳璟,也只是說:那孩子怎麼就蒙對了?

  他們對陳璟的運氣更加好奇,從未想過陳璟真的有醫術。

  又過了兩天,就到了四月初一。

  到了四月,春漸暮,百花凋零,碎蕊滿地,唯有荼蘼枝頭繁茂,花盛香濃。

  三叔身體恢復了些,親自到七彎巷,請陳璟再給他複診。

  「已經調理得當。這浹旬至半月,還是飲食清淡。」陳璟笑道,「飲食上稍加留心,就不會再犯,三叔寬心。」

  三叔松了口氣。

  病已經確定無礙,三叔心情也好,要和陳璟對弈。

  陳璟見他暴瘦如斯,還有如此興致,就高興答應了。人的心態好,說明他樂觀。只要樂觀,自身的正氣就足,病也好得更快。

  兩人依舊下敵手棋,陳璟執白先行。

  一邊佈局,三叔就同陳璟說了些旌忠巷的閒話,特意提到了陳七:「……末人被老太爺關到了松鶴堂,親自教導他念書,聽說他快要瘋了。」

  說到這裡,三叔哈哈大笑。

  陳七那日在三房,不知輕重,借著三叔的病,準備給陳璟難看,很快就傳到了老太爺的耳朵裡。

  不友兄弟,不敬尊長,這是陳氏家訓裡的大忌。

  老太爺知曉陳七,被陳大老爺寵得緊,是只沒有籠頭的馬,最受不得管束,也最不喜歡讀書。比起責駡訓斥,還不如給他禁足。

  禁足還有期限,而關在松鶴堂念書,是沒有期限的。

  看不到頭的禁足和讀書,幾乎逼瘋了陳七。

  三叔也出了口氣。

  「七哥最怕禁足和念書,伯祖父這次是對症下藥了。」陳璟也笑了。

  說心裡話,他並不記恨陳七。說到底,陳七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思想和心智都還有塑造的可能。他不過是被寵壞了,不懂事,遇到委屈就想報仇,才下套子想害陳璟。

  如果沒有他,陳璟估計也不能順利給三叔用藥。這點來說,陳璟還是感激陳七的,雖然陳七的本意並非幫忙。

  假如能嚴加管束,誰知道陳七將來能不能有番作為?

  孩子嘛,難道要他和一個孩子置氣?況且穿越而來的陳璟,也沒在陳七跟前吃虧。

  若不是陳七打死了從前的陳璟,現在這個從異世而來的靈魂,也許還無處安托呢。

  「可不是?」三叔笑得幸災樂禍,「老大還想去求情,被訪裡勸住了。倒是末人的生母蘇氏,去了松鶴堂,給老太爺磕了三個頭,說多謝老太爺親自管教末人。真沒想到,那個蘇氏還有點見識……」

  訪裡,是陳二陳瑛的字。

  陳二是嫡子,陳七是庶子。陳七不爭氣,也許陳二會更加輕鬆些。有個被父親寵溺又爭氣聰明的庶弟,壓力應該會大點;反而,有個紈絝庶弟,陳二就不需要有什麼擔心。

  這是旌忠巷大房的事,跟陳璟扯不上半點關係。

  他笑笑,專心和三叔下棋,不多評價。

  三叔的棋力,其實遠在楊之舟老先生之上。但是陳璟對他,從不留情。因為三叔很癡迷圍棋,若是讓他知道有勝利的可能,只會增加他的鬥志,這下棋就沒完沒了。

  唯有對他痛下殺手,三叔才不會一直纏著陳璟。

  果然,兩盤下來,輸得悲慘至極,三叔哎呀哎呀的歎氣,收了棋子,起身回家了。

  因為三叔的來訪,陳璟的嫂子就知道了陳璟在旌忠巷那邊治病的事。

  她看了幾眼陳璟,也沒直接問。

  第二天,大嫂去了趟旌忠巷,給大伯母請安,然後就把事情打聽得一清二楚。

  這就是陳璟的嫂子,她永遠知道怎麼給予家裡男人最大的尊重,哪怕只是小叔子。

  「你真的治好了三叔的病?」大嫂把事情弄清楚了,回來就問陳璟。

  她臉色有點沉。

  陳璟想到,大嫂多次勸他,以功名為己任。現如今知曉他讀醫書,只怕又有失望,少不得就要勸說一番,讓他從今以後都改了,安心念書等。

  「大嫂,您別生氣。」陳璟在大嫂開口勸說之前,就先解釋,「我不過是湊巧看到了一個案例,和三叔的病症相似。當時,三叔脫糞暈迷,脈微欲絕,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在場的大夫,居然要給三叔用清泄之藥。若是一碗清泄藥下去,三叔的陽氣斷絕,人就再也活不了。我們和旌忠巷,同姓同宗,也該同聲同氣。我不忍見三叔命喪庸醫之手,這才出了頭,給三叔用藥。

  伯祖父也說了我,讓我以後別往這條路上走,要學大哥,好好念書,我已經答應。大嫂,您別擔心。」

  大嫂聽了這話,臉色並未好轉,反而是悠悠落下淚來。

  陳璟不知緣故,心想到底哪句說錯了?

  他暗道今日又少不得被大嫂說一頓,心裡有了準備,卻聽到他大嫂哽咽著說:「早年,你大哥也要學醫,每日只睡兩個時辰,就是為了治好公婆的病。醫書晦澀,比四書五經還要難,他無法通透,半夜坐在屋子裡哭,說自己不孝,無能為父母延壽。不成想,你大哥刻苦鑽營不成,你倒開了竅。」

  原來哭,不是因為陳璟,而是想到了陳璟的哥哥,想到了早已逝去的公婆,想到了大哥的孝心未籌父母就離世的遺憾。

  陳璟不能體會哥哥為了父母治病學醫的艱辛,他甚至連哥哥和父母都沒有見過。

  他不知從何安慰,只得沉默聽著。

  大嫂感歎了一番,抹了淚,依舊說起了讀書的話:「……咱們家,也不靠手藝吃飯,你是個讀書人。別說先去的公婆,就是你哥哥,若是知曉你在家不好好念書,也該怪我這個做大嫂的沒有督促好你,我怕是要成陳家的罪人了。」

  說著,眼眶又紅了。

  她把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

  大約是看著陳璟著實孝順懂事,非要一味說他讀書是為了祖宗,為了揚名立萬,未必有用。

  所以大嫂換了個思路。

  陳璟挺無奈的,只得一再保證自己好好念書,大嫂才不哭。

  比起她跪下求陳璟讀書,哭已經算輕的了。陳璟立馬答應,很是乾脆,怕大嫂又有下跪什麼的。

  「……二弟有這般決心,大嫂是信任你的。」大嫂見陳璟這般說,破涕為笑,「那些醫書,大嫂幫你收起來。讀書就該一心一意,別讓這些雜書亂了心氣。」

  一副為了陳璟好的口氣。

  陳璟失笑,無奈搖了搖頭。

  不知不覺,他就走進了大嫂的圈套裡。

  大哥留下來的藥書,都是中醫入門的基本功課,陳璟前世十二歲的時候就會背了。

  他拿著看,不過是打發光陰。

  「好,回頭我整理整理,送給大嫂。」陳璟道。

  他果然把幾本書都收拾好,交到了大嫂手裡,大嫂這才舒了口氣。

  那些醫書也是枯燥的。但是沒有了,日子就更加枯燥了。

  接下來的日子,陳璟只得重新拿了本《春秋》看。

  前世,陳璟接受的教育,粗略說來,和這個時空的教育相差並不大。

  他那時候,並沒有讀過正規的小學中學大學等。

  從七歲開始,家裡專門請了個家教,教陳璟認字和寫字。一學就學了三年,練了手毛筆字,把漢字基本上記熟。

  到了十歲,陳璟就背《黃帝內經》《千金方》《金匱要略》等醫書,全部都是古本,豎版無標點。

  祖父是練行書的,陳璟也跟著練了行書。

  這是陳氏家學。

  後來出世行醫,為了適應整個時代,陳璟也學了鋼筆字,也學了英文,可到底不如古書、毛筆來得熟練輕鬆。

  所以到了這個時空,被大嫂逼急了,裝個讀書的樣子,陳璟還是能裝得像模像樣的。

  至於科舉進學,陳璟想都沒有想過。

  他大致是不會再去做官了。

  醫術,他很擅長;官場,他應付不了。前世五六年的官場生涯,讓他徹底認清了自己。

  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和不擅長的。從前為了家族、為了名譽,年輕氣盛的他,不擅長的也要去拼。等死過一次,就發現真的沒必要。人生苦短,還是揚長避短吧。還使勁拼搏,若是哪天功成名又死了呢?

  關於這點,陳璟覺得並不是悲觀,而是已經徹底看透了,也就豁達了。

  大嫂收了陳璟的醫書,陳璟就過起了每天提水、看書、寫字的日子。

  四月初五,早起細雨天色陰晦,雲層將天地收攏,似要下雨。

  陳璟去提水,依舊碰到了楊之舟。

  楊之舟還是沒有去看病。

  作為一個成年人,都有自己的判斷和立場,一句話沒必要三番兩次去勸說。所以,陳璟不再提楊之舟胳膊作痛的話。

  這讓楊之舟覺得很舒服,也更願意把陳璟當個忘年交。

  朋友,有朋友該有的親昵,也有朋友該有的距離。凡事都要有度。

  「……等會兒用了早膳,就去趟明州,可能要一個月左右才回來。」楊之舟對陳璟道。

  明州,就是後世的寧波。

  望縣隸屬明州,是明州下面的小縣城。

  「哦,好的。」陳璟道。

  他沒有打聽楊之舟去明州做什麼。他和楊之舟相處這幾個月,從未主動問及楊之舟身份和家庭。他看得出,楊之舟有點忌諱。

  這次,陳璟依舊沒有多問。他沒有少年人的好奇心。

  楊之舟笑笑,兩人站著說了幾句話,陳璟進回家了。

  七彎巷是條潮濕狹窄的巷子,陳璟也遇到了鄰居,少不得打聲招呼。快要等門口的時候,下起了濛濛細雨。

  細雨霏霏,將陳家院牆打濕。

  等陳璟到了家,發現家裡來了客人。

  看到來客,陳璟不由納罕,怎麼有點眼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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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出門

  來客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寶藍色銷金雲玟團花直裰,面容白皙,有點微胖。

  很乾淨整潔的一個人。

  很面熟,似哪裡見過。

  因為陳璟和侄兒年幼,他哥哥又不在家,正經的男客都避嫌,不會輕易登門,除非是嫂子娘家那邊的兄弟;而那些地痞流氓,一來忌憚旌忠巷陳氏,二來忌憚陳璟哥哥的舉人身份,也不會登門。

  所以,家裡一年四季是見不到男客的。

  這人……

  「央及少爺,鄙人徐逸,是東大街徐氏藥鋪的東家。」徐逸見陳璟回來,立馬迎上來。

  他一聲「央及少爺」,陳璟就想起了他。上次在陳家三房,那個給他三叔治病的大夫。

  徐逸長得一張大眾臉,中等身材,五官平淡極了,一杯水潑過就能抹去。當時,他對陳璟似乎挺不客氣的,但是陳璟壓根沒放在心上。

  他這個人,陳璟都沒放在心上,何況他這張不容易被記住的平淡臉?而且他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件寶藍色直裰,花紋繁複,比較華麗貴重,不似他去問診時的素淨。

  如此這般,陳璟一下子就沒想起他,只覺得面熟。

  「徐大夫……」陳璟也笑了笑,同徐逸見禮。

  「大夫」這個詞用來稱呼醫者,似乎是始於宋朝,而且是專指有官職的醫者。但是,穿越到了這個世界後,大家用這個詞來表示對郎中的敬稱,陳璟也就跟著叫了。

  徐逸一直在中堂坐著,陳璟的嫂子沒有露面,只是丫鬟清筠端了杯茶。

  這個年代,風氣是挺開放的,女人不用裹足,出門也無需帶圍帽遮面,故而女人也是能見客,並不像明清那樣有嚴格的閨訓。陳璟的嫂子之所以不出來,是不太喜歡有男客到家裡。

  徐逸也不是讀書人,大嫂不喜歡陳璟和非讀書人來往,怕帶壞了陳璟。

  大嫂比母親還要操心陳璟。

  所以,陳璟的嫂子開了門之後,就一直在裡屋沒出來。

  徐逸大概也感覺到了主人家不歡迎,有點忐忑,不知該撿那句話說起。

  「您今日來,是想問那個車前子治腹瀉吧?」陳璟開門見山,笑著問徐逸。他想趕緊把話說完,打發徐逸走。

  陳璟家這院子太小了,不分內外院,家裡又沒有成年男主人,真的不方便接待男客。

  「是啊是啊。」徐逸一怔愣,又連忙回答。

  他方才還在心裡盤算著,怎麼開口呢,結果陳璟就先說了。徐逸也不虛套,連忙應下。

  「我在巷子口瞧見了輛黑漆平頭馬車,是您的嗎?」陳璟又問。

  徐逸不解,道:「是啊……」

  陳璟已經起身,笑著道:「您不是徐氏藥鋪的東家嗎?我還沒有去過藥鋪。若是方便,我跟著您去藥鋪瞧瞧,長長見識。我三叔那個醫案,咱們路上慢慢說吧?」

  徐逸也連忙站起來。

  雖然他不知道陳璟的用意,還是一口氣答應了:「央及少爺請,只是藥鋪簡陋,您別嫌棄。」

  他的態度很恭敬。

  陳璟笑了笑,把徐逸請出去。

  外頭的細雨,漸漸急了,打得花枝亂顫,牆角的荼蘼花瓣落英繽紛。

  「清筠……」陳璟喊清筠。

  清筠忙從裡屋出來。

  「拿兩把傘給我,我同徐大夫出去一趟,晚些時候再回來。」陳璟道。

  清筠道是,很快從裡屋拿了兩把油紙傘,交到陳璟手裡。

  陳璟就和徐逸往外走。

  等陳璟和徐逸出去,清筠忙鎖了院門,折身回到裡屋,把事情告訴了李氏。

  李氏在裡屋做針線,替陳璟和孩子們縫製夏衫,等過了端午節就可以換上。她豎起耳朵,留意外面的動靜。

  清筠進來回稟的話,李氏都清楚。

  她貝齒輕輕咬斷線,半晌才歎了口氣,似自言自語道:「央及總是結交不到同齡的朋友,倒是和這些老先生有點來往。他原本就沉默寡言,少年老成,現又結交這些上了年紀的先生,將來……」

  將來只怕更加暮氣沉沉。

  說罷,李氏又歎了口氣。

  李氏真像是陳璟的母親。母親就是這樣,孩子乖了怕呆慫,孩子調皮又怕學壞,左右為難。自己為難,孩子也為難。

  清筠不懂這些,就沒有接話,默默幫李氏做些邊角活計。

  ……

  雨勢漸急。等陳璟和徐逸到了徐氏藥鋪的時候,已經下成了連珠之勢,地上起了層薄煙。

  陳璟毫無保留,把陳三老爺那個案例,說給了徐逸聽。

  徐逸聽了,連連頷首。

  他早就想去七彎巷,拜會陳璟的。只是,他在等,看看陳三老爺是不是真的徹底痊癒。等他昨天得到了確定的消息,就迫不及待了。

  他剛到陳璟家裡的時候,態度恭敬得有點謙卑。他很想知道陳三老爺那個案例,又想到自己貌似得罪了陳璟,怕陳璟不肯善言相待,故而徐逸放低了姿態。

  等他見陳璟談吐成熟穩重,又知無不言,就明白對方根本沒把上次的恩怨記在心上。

  其實陳璟連徐逸都沒記住,那點小恩怨就更加沒記住了,這個徐逸不知道。

  徐逸還在心裡暗贊陳璟練達,心想:「這孩子年紀小小,沒有少年人的孤傲,反而有種中年人的豁達沉穩,將來只怕會有大出息!」

  他對陳璟刮目相看。

  「……我三叔那個案例,是個特例。」最後,陳璟道,「其實您不必非要知道。像我三叔那種暴泄,以後只怕很難再次遇到。」

  「老朽長了見識。多謝央及少爺。」徐逸仍是道謝。

  陳璟笑笑。

  馬車到了徐氏藥鋪,陳璟就下來坐坐。

  徐氏藥鋪是臨街三間門面。門簷之上,掛著一塊漢白玉的牌匾,銀鉤鐵畫寫著「徐氏藥鋪」四個大字;踏入店堂,只見大堂裡乾淨寬敞,中間有一整排的花梨木櫃檯,櫃檯後面站著掌櫃和幾名藥童。

  掌櫃和藥童身後,是滿滿樹立的藥櫃,足足有兩人高,直延伸到了屋頂處;藥櫃上,有琳琅滿目的小抽屜,上門用鐵牌篆刻了藥材的名字。

  藥香滿屋。

  因為下暴雨,病家並不多,大堂也寬曠,越發顯得青石板地面光潔照人,更加敞亮。

  聞著熟悉的藥香,陳璟慢慢歎了口氣。

  要是穿越到商戶人家,該有多好啊!

  商戶有錢,不會把行醫視為叛逆,陳璟也可以做自己擅長之事,開家這樣的藥鋪。現如今,想到世人還受病痛折磨,而自己有這身技藝,偏偏無法施展,就感暴殄天物。

  陳璟看著這藥鋪,眼裡的羡慕是真的。

  他這些日子,真的過得好無聊。

  「徐大夫,您這藥鋪真不錯。」陳璟讚賞。

  這藥鋪,的確是徐逸的驕傲。

  徐逸和陳璟不熟,在不熟的人面前,不好表現自己的得意,故而徐逸只是笑笑,道:「這是祖宗留下來的基業,已經快五十年了。到了老朽手裡,還是這個樣子,慚愧慚愧……」

  陳璟也笑笑,反復看了幾回。

  徐逸還把坐堂先生,介紹給陳璟認識。

  「就是……治好了陳三老爺的那位少爺?」坐堂先生約莫五十歲,卻乾瘦枯黃,有點搖搖欲墜之感。他語氣裡,滿是質疑。

  徐逸連連點頭:「就是這位少爺。他是舉人老爺陳璋的親弟弟……」

  比起陳璟,大哥陳璋名氣大很多。說到陳璟,無人知曉,但是陳璋,哪怕是販夫走卒,都聽聞過。

  這就是讀書人的地位。

  陳璟笑了一下,同老先生見禮。

  「我在家讀書煩悶,可否在這裡坐坐,瞧老先生治病?」陳璟問徐逸。

  「……好啊。」徐逸心想,陳璟是不是也想露一手?

  徐逸至今也不知道,陳璟治好了陳三老爺的病,到底是蒙的,還是有真才實學。畢竟,那一味車前子,用得太巧了,又簡單又巧,巧得像亂猜的。

  若是陳璟醫術高超,徐逸想多和他來往,雖然陳璟年紀小,這份沉穩是很討喜的。

  若是欺世盜名,以後還是別打擾陳璟念書了。

  徐逸答應了,陳璟就在徐氏藥鋪晃了半上午。

  雨漸漸停了,病家也越來越多。春夏交替,晝夜氣溫不穩,風寒患者居多。其他的患者,也是見常見病,沒有什麼疑難雜症,都是坐堂先生能應付的。

  陳璟就一上午,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安靜坐在一旁看。

  徐逸看了陳璟好幾眼。

  快到晌午的時候,雨就停了,陳璟告辭:「……要回去吃飯,下午念書,要不然大嫂要說的。」

  徐逸留陳璟用膳,陳璟推辭了。

  「我派馬車送您。」徐逸也不好深留。

  「不必不必。」陳璟道,「我還想在街上走走逛逛。我們來的時候,我算了算時辰,從您這裡走到七彎巷,也不過半個時辰。」

  這倒有點孩子氣。

  徐逸就不強求,親自將陳璟送到了門口。

  看著陳璟的背影,徐逸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搖頭笑了笑。

  他回了大堂,正巧沒了病家,坐堂先生也歇了,準備用膳。

  徐逸就跟坐堂先生說起了陳璟:「……車前子那藥,他怕真的是蒙的,他應該不會醫術。看他的樣子,有點呆,不言不語坐一上午,哪有這樣的孩子?若是真有幾分本事,也該在一旁說幾句的。」

  坐堂先生目光深邃。他捋了捋下巴稀疏的鬍子,淡笑道:「那孩子,有本事。沉默坐著就是一上午,這般沉得住氣的年輕人,你見過幾個?你別小看了他。他將來,只怕比他哥哥有出息……」

  坐堂先生倒是很喜歡陳璟,對陳璟的評價也很高。

  徐逸是挺敬重這位坐堂先生的,覺得他看人很准。但是這次,徐逸有點懷疑:陳璟什麼也沒做呢,怎麼就看得出他有出息?

  因為他做了一上午沒說話?

  聽到坐堂先生這麼說,徐逸眉頭微蹙,又往陳璟遠去的方向看了看。

  陳璟早已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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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體面

  陳璟來到這個世界快半年了,很少在縣城行走。

  他嫂子不喜歡他四處遊蕩的。

  他心裡,是很想看看縣城。五行八作、亭臺樓閣、街景行人,他皆有點好奇。但是他嫂子不喜歡他出門,陳璟也不忍叫嫂子失望,直到今日才有機會。

  雨已經停了。

  驕陽從雲層裡探出頭,雨後天空淡淨幽藍,如琉璃般澄碧;街道兩旁的花草疏木,被雨水洗刷,深紅淺翠,分外穠豔。

  不暖不寒的四月,最適合郊遊,他想。

  「快,快抓住她!」陳璟走到街角的時候,準備往繞過去,往下一條街轉,突然聽到了紛繁錯雜的腳步聲,和幾個壯年男子的呵斥聲。

  「抓住她呀!」還有女人尖銳的叫嚷聲。

  陳璟心想什麼事,是抓小偷嗎?

  正想著,然後他就被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他算是單薄的。沒想到撞他的人,更加單薄。不如陳璟站得穩,反而被陳璟撞到了,跌坐在地上。

  陳璟定睛瞧去,是個穿著白色粉綠繡竹葉梅花褙子的女子,被撞到在地,半晌爬不起來。她有頭濃密青絲,似綠稠般披散肩頭,襯托得一張臉賽雪白皙嬌嫩。

  她頭髮披散淩亂,衣衫更是髒皺。

  她身後一個穿著大紅色五福捧壽妝花褙子的中年婦人,帶著幾名壯漢,隨後追了上來。

  那中年婦人打扮得很風塵,穿金戴銀的,一看就是青樓老鴇。

  陳璟看到這裡,以為是青樓跑了妓人,老鴇派人來抓,心裡就有點懊惱,不該撞了這位姑娘。被賣到青樓的,多少身不由己。既然想跑,也是下了很大決心的,自己卻斷了人家的路。

  這讓陳璟微感內疚。

  可是兩名壯漢把女子抓起來的時候,女子終於抬起了臉。她並不是看陳璟,也不是看誰,只是不停掙扎,口中胡言亂語。

  女子的雙眸,通紅。沒有焦點。

  這是瘋了的。

  瘋癲的女子被抓住了,使勁叫,叫聲尖銳,又踢又咬。

  「清兒,我的兒啊……」中年婦人上前,心疼道,「你這是要去哪裡?娘帶你去,你要去哪裡都成。可憐的兒啊,你自己跑出去,若是走丟了,娘可指望誰啊?」

  語氣裡很是親昵。

  陳璟想,這位姑娘在老鴇那邊,地位很高,老鴇靠她賺錢。

  她現在這半瘋癲模樣,仍可以看得出姿容不俗:鵝蛋臉,肌膚白皙似白玉出塵;雙目似杏,鼻樑筆挺,唇微薄,下頜纖柔,五官非常精緻。

  陳璟多瞧了幾眼這位姑娘的面色,就把她的病斷了個七八成。她這病,應該是熱入血室引起的癲狂,認真吃些藥就能好,不是什麼難症。

  見多識廣、有真才實學的郎中,就能治好這病。

  不是非要出手不可,陳璟寧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畢竟,他看上去太小,沒人願意相信他。他也不想為了證明自己,去與人爭論。

  除非是要命的病,就像上次三叔那樣,命懸一線。

  這位姑娘的病,拖個半年都沒事……

  總會有郎中能治好她。

  見沒他什麼事了,陳璟轉身欲走,那位老鴇卻喊他:「這位公子……」

  陳璟站定了腳步。

  老鴇上前,福身給陳璟施了一禮,禮數周到。然後她說:「多謝公子相助,才攔住了小女。」

  「不客氣。」陳璟見四周不少路人停下來,欲有圍觀之勢,道,「你們快走吧,等會兒有人看熱鬧,指指點點對姑娘名聲不好。認真請個大夫,給這位姑娘看病。一點小疾,媽媽無需憂心。」

  老鴇卻微微愣了下。

  她眸光微閃。

  而後,她上下打量了陳璟幾眼,眼中那抹希冀之光又淡去,再次行禮,就帶著姑娘離開了。

  大概是陳璟說這位姑娘只是小疾,讓老鴇以為他擅長醫術。然後又見他年輕,不像是有醫術的,自己心裡衡量一番,連句「公子懂醫否」的廢話都沒有問,就轉身離開了。

  陳璟也往前走。

  他滿城裡逛了一圈,直到日暮西山才回家。

  他嫂子只當他在徐氏藥鋪,並未多問。等侄兒侄女下學,一家人吃了晚膳。

  第二日,陳璟早起提水,就沒有遇到楊之舟。所以,他早早就提完了,用了早膳開始看書。因為著實枯燥,陳璟看著就趴在桌上睡熟了。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上午。

  光束從窗櫺照進來,將書案鍍上了金邊,輕塵就在光束裡起舞。

  陳璟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不行!」陳璟倏然聽到這句。

  這是清筠的聲音。

  怎麼不行?

  這一聲過後,院子裡又變得靜謐。

  陳璟就走到門口,往正屋看去。大白天的,正屋臥房窗戶緊閉。他嫂子如果做針線,自然要把窗戶開著,這樣光線好。大白天關了窗,自然是要說私密話。

  大嫂一直將陳璟視為孩子,家裡為難之事,從不和陳璟說,只是她一個女人承擔。

  方才清筠那句「不行」,到底說什麼?

  是哥哥出了事嗎?

  陳璟輕輕挪到腳步,站在正屋窗外的一株海棠樹下,側耳傾聽。

  屋子裡的聲音,有點小,若是再近些,就聽得更加清楚。

  陳璟又往窗下挪了幾步。

  他整個人就等於站在了他大嫂窗戶底下偷聽了。

  「……那是祭田啊太太!」清筠的聲音有點高,還帶著哭腔,「您賣了祭田,旌忠巷那邊豈會輕饒咱們?族規家規,哪一條都是七出之過!老爺若是在家,也不肯的!」

  賣祭田?

  過年時收租,陳璟知道這個家裡,有四百畝祭田,那是祖宗留下來,傳家的祖業,那就是家底。不管多麼艱難,這份家底要守住。

  守住了這份家底,就等於守住了灶火,守住了傳承。

  祭田是萬萬不能賣的。有了祭田,就等了有飯吃,不管什麼年景,總不至於餓死。餓不死,才能子孫綿長。

  大嫂現在居然想賣祭田?

  那些祭田,並不是陳璟祖父、父親和哥哥治下的,而是曾祖父治下的。當初祖父和旌忠巷的伯祖父分家,分得了那四百畝祭田。

  這件事,一旦見旌忠巷那邊知曉,他們是有權利管的。

  就像清筠所言,陳璟的大嫂被休,趕出陳家是輕的,重則被官府杖斃。

  大嫂真是太大膽了!

  家裡已經到了需要賣祭田的地步嗎?

  陳璟微微蹙眉。

  「也不是全部賣了,只賣三百畝,還留一百畝。我已經托人問過,咱們家的祭田,能賣到五百文一畝。賣三百畝,就能拿到一百五十兩的現銀。有了這筆錢,端午、中秋、過年就都不愁。」大嫂語氣清淡道,「這件事,你無需多言。」

  「太太,婢子還有些首飾,您都拿去賣了吧。」清筠噗通給大嫂跪下,「再不濟,您賣了婢子!」

  「胡說什麼?」大嫂不悅,聲音終於有了點起伏,「你是老爺的屋裡人,賣了你,外頭人怎麼看老爺?咱們陳氏,丟不起這個臉。你且等著,等老爺封了官,少不得你的鳳冠霞帔。」

  「太太,現在如何是好?」清筠哭得更凶,聲音也越發大了,「家裡還有些東西能賣的,何必賣祭田?咱們清減了伙食,粗茶淡飯,不能熬過去嗎?」

  大嫂笑了笑。

  「你在我身邊十幾年了,真是什麼也不懂!」大嫂聲音有點寵溺,「我賣了祭田,難道是為了吃飯?逢年過節,需得下禮,這是一筆大開銷,沒個五十兩打發不了;央及和文恭的夏衫、秋衫、春衫,衣裳鞋襪,都要錦文閣的料子,沒個三十兩也難以打發;過年的時候,需要交祭祖的銀子,每年都是三十兩;還有平日裡,誰有個壽辰、誰家娶媳嫁女,這些瑣碎,四十兩也只能勉強過去。」

  「咱們不下禮!」清筠給大嫂出主意,「逢年過節,咱們裝病躲著;央及和小少爺,都有四季衣裳,都是半新的,又不是不能穿,何必換新的?再說,就算換新的,為何非要錦文閣的料子?錦文閣的料子,一尺比一畝田還貴!」

  「胡鬧!」大嫂聲音微冷,嚴肅起來,「不做新衣裳?你試試看外頭那些人,會怎麼猜測咱們,央及和文恭出去,誰還看得起他們?世人都是勢利眼,只看衣裳不看人;逢年過節,咱們真的不下禮,從此這臉就不要了,老爺的臉也不要了!寧可餓死,人情往來斷乎省不得!」

  錦文閣並不是望縣最好的布坊,只是個三等的。

  若是七彎巷連三等布料都穿不起,就坐實了旌忠巷那邊的猜測,以為七彎巷真的是窮親戚。一旦知道你窮,所有的人情往來皆會變味。

  陳璟很懂大嫂的意思。

  在清筠看來,大嫂是賣了祭田,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僅僅是為了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就像清筠所說,不做新衣裳能如何;逢年過節不送禮又能如何;送的禮物輕賤,更不會如何。

  清筠永遠無法明白大家族之間那些不言而喻的規則。

  陳璟倒是很懂。

  幾千年後,這些規則並未遺落,反而是很好的遺傳了下去。陳璟前世出生京都望族,這些規矩比現在還有殘酷。

  大嫂撐起了的,不是清筠以為的虛榮,而是七彎巷的聲望,是陳璟哥哥的體面。

  體面,往往比吃飽飯更加重要。

  在上流社會,體面比命都重要。

  你在架子上,你就要端著。也許在架子上,你為了堅持體面,維持尊嚴,過得很辛苦。但是只要你下來,你會更加的辛苦。

  你自己往下游走,別人就會越發踩你!

  陳璟哥哥苦讀經書,換來「七彎巷舉人老爺」這個聲望,縣令尊重他們,望縣的大族也敬重他們,甚至連那些地痞流氓,都不敢欺負他們女人孩子的。

  這就是體面。

  這就是大嫂必須維護的東西!

  你丟了這個體面,你逢年過節穿得不妥當,你送的禮物沒有相應的價值,不能符合世人對舉人老爺家的認知,你就是等於自己把這些體面和尊嚴丟了。

  「……外頭都在猜測,老爺已經沒了。咱們若是往下游走,外人就更會這麼想。老爺好好的,也被他們詛咒壞了。再過些日子,那些祭田就賣不到這個價了,我明日就去,儘早定下來。只要熬過今年和明年春上,京裡就該有消息傳回來。若是老爺再沒有消息,咱們就死心了……」大嫂繼續道。

  明年春上有春闈。

  陳璟的哥哥若是還活著,必然會參加。只要他參加春闈,不管是上榜還是落榜,都會有消息傳回來。

  他若是還活著,以他的身份,大嫂就能從她自己娘家借到錢,把祭田買回來;若是他死了,從此大嫂就關起門,過寡婦的日子,替大哥守寡,陳氏也不會把守寡的女人趕出家門。

  這一切,大嫂全部都打算清楚了。

  家裡值錢的,大嫂都賣光了,如今只剩下祭田了。

  大嫂和清筠還在說什麼,陳璟已經一個字也聽不下去了。

  他腳步輕輕,慢慢又回了自己的小書房。

  只是,他再也看不下去書了。

  他需要錢!

  需要能支撐這個家的錢。

  這個家,不是簡單的家庭。他大嫂的心思,不輸男兒,讓陳璟又慚愧又敬佩。

  約莫過了一刻鐘,正屋的窗櫺推開,大嫂和清筠的話說完了。

  陳璟再坐了半個時辰,他才站起來,換了身乾淨的直裰,對他嫂子道:「我去給三叔複診,再去旌忠巷那邊逛逛,晚些回來。」

  大嫂心中有事,沒心思管陳璟,只是道:「別和兄弟們起了爭執。若是沒人陪你玩,早點回來念書。」

  陳璟道是。

  他從七彎巷出來,徒步往旌忠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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