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醫聖記 作者:董南鄉(已完結)

 
穆離鳶 2017-3-31 23:53:4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08 247021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6
第30章 維護

  四月二十的早晨,對於七彎巷陳氏而言,並不特殊。

  陳璟踩著晨曦,去玉苑河邊提水。因為楊之舟去了明州,陳璟提完水就沒事,回了家。

  他大嫂和清筠在院子裡洗衣裳。

  侄兒和侄女用完早膳就去了學堂。

  陳璟站在一旁,幫大嫂擰乾。

  今天洗幔帳,大嫂和清筠力氣小,陳璟就主動說幫忙。他經常幫家裡做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比如嫂子洗被單或者棉衣的時候幫忙擰乾、提水、掃院子等。

  一開始,他嫂子多有勸誡,讓他安心念書,不要管這些瑣事。

  陳璟卻說:「總讀書,累得緊。做點小事,活絡筋骨,對身體好。身體不好,念書又有何用呢?」

  陳璟的父母都是因為身體不好而去世。

  因此,他大嫂很看重健康,見陳璟如是說,後來也不勸他了。讀書,也不怕耽誤一時片刻的。況且陳璟陪著,大家說說話,家裡也熱鬧。

  「……昨日南莊有什麼趣事?」大嫂和陳璟說些閒話,拉起家常,就隨口問了幾句南莊的事,「訪裡回來得挺早。回來之後,就去了松鶴堂。南莊那邊,沒有出事吧?」

  陳璟頓了頓。

  他垂眸笑了下,沒有回答。

  他不太喜歡撒謊。而且南莊的事,大嫂很快就會知道,撒謊也沒有意義。

  他大嫂是個聰慧的女子,見他這樣,又想到昨日陳二提前返回,在南莊肯定發生了點什麼。只是,不管發生什麼,應該和陳璟無關。

  陳璟性格比較穩重,是不會惹事的。

  「是不是末人又闖禍了?」大嫂笑著問。

  每次出事,都是因為陳七,這個認知已經深入陳氏每個人的心裡。提到出事,大嫂也第一個想到了陳末人。

  「也……也不算吧。」陳璟輕咳了聲,慢吞吞道,「就是,我和七哥把賀振推到了循水湖裡,把他凍暈了。二哥回來,是應付這件事,安撫賀家。要不然,賀家這會子肯定打上門了……」

  啪的一聲,大嫂手裡的幔帳掉在了水盆裡,濺了半蹲著的清筠一身水。

  她怔怔看著陳璟,清湛眸子透出難以置信:「真的?」

  她雖然不信,眉梢仍有幾分失望壓抑不住。

  「……嗯。是我的主意。」陳璟認真回答,「賀振還不錯,我說我會點醫術,他就讓我診脈,又同我說起他當初生病的經過、這些年的病症和用藥,說得很仔細。他的病,我正巧知曉,也能治好,就幫他治了。」

  大嫂啞然失聲。

  她久久沒動,臉色蒼白難看,嘴唇哆嗦,似乎有很多話要說。

  她也想狠狠罵陳璟一頓。陳璟說什麼幫忙治病,大嫂沒有聽進去,因為她覺得那話僅僅是戲言。陳璟把賀振推到了水裡,賀振暈死了,大嫂只聽進了這些。

  賀振那是寒症,大嫂是知曉的。推到水裡,那賀振還有命活嗎?

  怎麼這般頑劣?

  要死害死了人,可怎麼辦?

  但是責怪的話,李氏都說不出口。陳璟是男孩子,兄長不在家,他跟著李氏度日,李氏原本就怕他孱懦膽怯。一旦出事就責怪他,他會更加軟弱膽小,像個女孩子。

  男人,應該刻意培養他的英氣和權威。

  家裡的女人給他權威和地位,他才會慢慢學會頂天立地,渴望更多的認可,也會更加爭氣。

  「賀振他……他暈死過去了?」李氏沉默半晌,才開口。她的聲音輕柔,沒有半點苛責,僅僅是詢問。

  陳璟點點頭,又道:「大嫂,他不會有事的,您別擔心。」

  李氏頷首:「好,央及說他沒事,大嫂信你。央及,你要記住,不管賀振如何,這件事你無需多想,你並非有意害他。若是賀家敢上門,大嫂同他們說道。」

  陳璟哦了聲。

  李氏衣裳也顧不上洗了,擦乾手上的水,對清筠道:「去雇輛馬車,我回趟姚江。央及,你也收拾收拾,咱們現在就走。」

  姚江是與望縣毗鄰的另一個縣城,也隸屬明州。

  大嫂娘家是姚江一個小地主門第。若是陳氏在望縣算三流門第,那麼李氏在姚江算四五流的吧。李家除了田地,也做點小生意。

  大嫂有親兄弟八人,堂兄弟六人,還有其他族兄弟,零零總總加起來有三十多位,人多勢眾。大嫂和娘家兄弟關係都不錯。

  陳璟和陳七是害了賀振,旌忠巷那邊肯定先將陳七摘清了,將事情都推到陳璟頭上。賀家和陳家是姻親,一旦出事,為了息事寧人,陳氏大約不會庇護陳璟,而是把陳璟交給賀家。

  大嫂不能坐以待斃,她先帶著陳璟回姚江躲避。

  若是賀家敢鬧到姚江去,是占不了便宜的。

  「……清筠,你在家裡照顧文恭和文蓉,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害怕,拿出氣勢來。咱們是舉人老爺家,他們不敢放肆!」大嫂又吩咐清筠。

  「知道了太太!」清筠攥緊了拳頭,臉也漲紅了,「婢子就說,那個末人少爺不安好心,會害了二爺的,如今果然應驗。他們敢來胡鬧,婢子同他們拼命!」

  陳璋看著這兩個女人,遇到事沒有半點慌亂,雷厲風行想出解決辦法,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架勢,讓他既感動又欣慰。

  感動之餘,也有點啼笑皆非。

  「清筠,你回來!」陳璟看著清筠轉身要出門去雇車,立馬喊住了她,又對大嫂道,「沒事的大嫂,不用去姚江。賀振那病,從此就好了,賀家感激咱們還來不及呢。」

  「我知道。」大嫂含混點頭,「你先跟著大嫂去姚江住幾日,倒也不是躲事。因為你是讀書人,參與這些是非爭分,跌了身份。你哥哥之前說過,子曰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她反而勸陳璟。

  她生怕陳璟覺得這是躲了,是懦弱。大嫂極力告訴陳璟,這是理所當然的,和懦弱無關。

  「大嫂……」陳璟有點無力。

  正說著,突然傳來敲門聲。

  這敲門聲,讓李氏身子微微緊繃。

  聲音很響,但是不急,不像是尋仇的那種。

  李氏秀眉輕擰,看了眼陳璟。

  她示意清筠去開門。

  清筠道是。

  陳璟攔住了清筠,笑道:「我來我來……」

  他快步上前,把院門打開了。

  來的,是賀提,身後跟著兩名家丁。

  賀提很高,長得又壯,氣勢駭人。

  李氏想到家裡只有她、清筠和陳璟,連個小廝家丁都沒有,怎麼拼得過賀提這壯漢?應該早點走的,去了姚江,李氏就什麼也不怕了。

  她心裡正不知如何是好,但見賀提那壯漢,給陳璟深深作揖。

  賀提的作揖很深,幾乎伏地。

  一連三揖,賀提才起身,道:「央及表弟,多謝你!多謝你妙手回春,救水曲一命。水曲已經醒來,病情好轉,還請央及表弟移步寒舍,再為他請脈複診。」

  賀提的話,好似晴天轟雷,在李氏和清筠耳邊炸開,主僕二人被震得蒙住了,一時間忘了該有什麼反應,都愣在當場。

  四周皆靜。

  李氏總感覺眼前是幻覺。

  她愣愣的,難以置信,看著賀提和陳璟。

  清筠比李氏好不到哪裡去,也是驚愕看著陳璟,那眼神都能在陳璟身上挖個洞了。

  「好,我這就去。」陳璟回答賀提。

  他轉身,對他大嫂和清筠道,「大嫂,我去趟賀家。複診完了,儘快回來讀書……」

  說罷,他就拱手,請賀提先回去。

  賀提點頭,也給李氏作揖,叫了聲「表嫂」。

  李氏這才從震驚中回神。

  「央及!」她喊陳璟。

  陳璟回頭,看著李氏。

  李氏的眸光恍惚不定,眉頭微鎖,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撿哪句說起。很多話,也不是一句能說清的,李氏微起櫻唇,又止住了。最終,她只是說了句:「代我給三姑丈和三姑母請安,問他們好。」

  「是。」陳璟答應。

  等陳璟和賀提出去,院門被陳璟反手關上,砰的一聲輕響,李氏和清筠才徹底回神。

  兩人對視一眼,也看到各自眼底的驚愕和茫然。

  「太太,賀家表少爺不是中邪生寒,大伏天穿棉衣,請遍了大夫也束手無策嗎?」清筠聲音微顫,「二爺……二爺他,治好了賀家表少爺?」

  從賀提那恭敬又感激的態度看,的確是治好了。

  方才賀提那麼一作揖,李氏也被震驚得拋上了雲端,到現在還有餘暈。

  「只怕是了。」片刻,李氏才回答清筠。

  「這……」清筠輕搖螓首,「二爺什麼時候學會了醫術?上次,他還治好了旌忠巷的三老爺,只是用了一味車前子,旌忠巷那邊至今說起呢,說二爺好運氣,醫術也能蒙對……」

  李氏沉默。

  清筠見李氏不說話,又問:「太太,二爺真的會醫術嗎?」

  李氏無奈道:「我整日和你一處。我若是知道,不告訴你嗎?」

  清筠就不敢再問了。

  李氏回屋,緩緩坐在椅子上。她覺得今天這一早上,過得驚心動魄。從擔心害怕到現在的疑惑震驚,讓她有點疲憊無力。

  央及,那孩子到底怎麼了?

  從去年中秋被陳七打了一頓,央及似乎變了很多。

  他仍是沉默寡言,但是這種沉默,是種沉穩淡然,而不是從前的木訥呆板。從前的陳央及,很敬重李氏,卻少了份親切;現在的陳央及,更通人情。他仍是敬重李氏的,敬重中也帶著幾分親昵,把李氏當親人。

  因為這一切的改變,都是往好的方面變。

  一個人越變越好,家裡人總是欣慰。這種欣慰,就讓他們忽視了這些改變是不應該發生的,也忘了去思考為什麼會有這些改變。

  所以,李氏直到這一刻,才覺得不對勁。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6
第31章 再逢

  賀家的馬車,停在七彎巷口。

  上了車,賀提想到昨日自己兇神惡煞要跟陳璟拼命,心裡有點尷尬。他精明卻不失直爽,開口給陳璟道歉:「昨日魯莽,差點傷了央及,央及別怪我。」

  「哪裡話?表兄也是擔心二表兄,你們兄弟情深,我羡慕得緊,哪有怪罪一說?」陳璟道。

  昨日賀提要動手,沒有占到便宜,反而被陳璟踢了個泥啃。這事賀提不說,只說他先動手,錯在先,給陳璟道歉,也不失光明磊落。

  陳璟心裡就覺得這位表兄人品挺不錯的。

  兩人說著話兒,馬車很快就到了賀家。

  賀家是商戶,雖然富饒,大門口卻一點也不氣派。磨磚對縫的院牆,爬滿了藤蔓,綠浪搖曳;朱紅色的大門,顏色陳舊,像落了層灰。

  車夫上前敲門。

  很快就有小廝應門。

  賀提引起陳璟,走進了大門。大門口,有兩排四間門房,兩邊是抄手遊廊;走過抄手遊廊,就到了垂花門。

  進了垂花門,就進了內院。

  垂花門口,有一處寬闊的穿堂。穿堂後,是一座油彩壁影。繞過壁影,裡面的景致擺設就精緻奢華,不再像外頭那麼簡樸。

  商戶人家需要低調。

  賀提走得很快,心急如焚往賀振那邊趕。

  陳璟也顧不上打量賀家的院子陳設,一步不落跟著賀提。

  很快,他們就到了賀振的院子。賀振的院子,是在正院偏東的一處小院。小院素淨,種了半畦竹子。竹葉翠綠,沐浴著驕陽,流轉著翡玉般的光潤。

  賀提引著陳璟,進了屋子。

  裡臥的梢間裡,坐滿了人。

  一個穿著深藍色團花緙絲直裰的男子,四十來歲,高大結實,面容白皙,眉宇間有幾分溫和,這應該是三姑丈。賀提和賀振兄弟都像三姑丈。

  坐在三姑丈旁邊的,無疑就是三姑母。她高挑豐腴,面色淨白,梳了高髻,鬢角插了兩支赤金銜紅寶石步搖,步搖下綴著瓔珞,搖曳生輝;穿著藕荷色提花褙子,月白色挑線裙子,華貴雍容。

  除了三姑丈和三姑母,梢間裡還有陳二陳瑛、劉大夫和另外兩名男子。這兩名男子,五官和三姑丈有點相似,可能是賀振的叔父們。

  而劉大夫,就是上次在婉君閣遇到的劉大夫。原來,賀家也請他看病。

  兩次和他相遇了,雖然都不是什麼好事。

  看到陳璟進來,劉大夫臉色微斂,錯愕不已。

  「三姑丈,三姑母。」陳璟先給長輩請安,再給二哥問安,然後才對劉大夫和賀家兩位叔父拱手施禮。

  三姑丈微微頷首,目帶好奇望向陳璟。

  三姑母則問:「你嫂子好?」

  「好。她讓我代她,給姑父姑母請安。」陳璟道。

  「好孩子,你們費心了……」三姑母贊了一句。

  二哥笑著,沒開口。

  那位劉大夫,臉上的笑容很勉強,不怎麼看陳璟。

  裡臥就傳來悉悉索索的挪步聲。片刻,賀振由丫鬟攙扶著,從裡臥出來。看到陳璟,他露出淺淺笑容:「央及來了?」

  「水曲表兄。」陳璟和他見禮,問他,「感覺如何?」

  「好了大半。」賀振滿腔感激,「央及,你救了我一命啊……」

  說罷,他就要跪下給陳璟磕頭。

  陳璟連忙扶了他,不讓他行大禮,笑道:「表兄身子虛弱,尚未大安,不必現在就謝我。等真的好了,再謝不遲。」

  賀提也幫忙攙扶著賀振。

  「都是一家人,虛禮就免了,先診脈要緊。」陳二笑著提醒他們。

  陳二從昨天下午來到賀家,就沒回去。他也生怕賀振半夜死了,賀家一時氣急鬧出大事,所以守在這裡。和三姑丈、三姑母等人一樣,陳二一夜未睡,眼底有濃濃的陰影,難掩神色疲憊。

  「是啊,央及先診脈吧。」賀提也道。

  三姑丈和三姑母也道:「央及,勞煩你了。」

  賀振從暈迷到醒來,然後說能感覺到暖,這良好變化,讓大家實實在在看到了陳璟治療方法的成效,所以他們不再質疑陳璟。

  他們更想知道,陳璟為何把賀振推到循水湖裡凍暈。

  這到底是什麼緣故?

  既然陳璟能治好,那麼賀振到底是什麼病,為什麼吃藥沒有,非要浸在涼水裡,賀家上下也想知道。

  劉大夫更想知道。

  兩次和陳璟狹路相逢,劉大夫心裡對這孩子憎惡極了。

  「好。」陳璟沒有客氣,坐下給賀振切脈。

  然後,他又看了看賀振的舌苔。

  片刻,陳璟收回了手,笑道:「不妨事,病勢已經去了八成,往後安心靜養即可。」

  賀家眾人皆喜上眉梢。

  同時,又有點不太相信。真的嗎?病了五年多,就這麼好了嗎?

  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總叫人難以置信。

  劉大夫眉頭緊鎖。

  「陳公子,開什麼方子?」賀家眾人沒有開口,劉大夫卻先問了。

  他叫劉苓生,早年家境艱難,跟著鄉間一個赤腳郎中學了點醫術,靠哄騙度日。後來,父母去世,自己孤身一人無牽無掛,又愛好醫學,想以此謀生,就四處尋訪名醫,求教學問。

  他態度誠懇,意志堅定,在名醫邵立飛門前跪了兩個月,讓發誓不肯收外姓子弟的邵立飛破格將他納入門內。從此,他在邵氏學醫十年,學得一身醫術,出師回鄉。

  回鄉後,因為真才實學,很快就在望縣小有名氣。

  婉君閣的東家婉娘初到望縣,水土不服,生了病,就是請了劉苓生診脈。劉苓生一劑藥治好了婉娘,從此獲得了婉娘的信任。等婉娘自己開了婉君閣,姑娘們生病都是請劉苓生看。

  婉君閣一擲千金,診金豐厚,劉苓生的日子也挺滋潤。

  直到上次惜文生病,差點被陳璟砸了飯碗。

  所以,他心裡對陳璟仍有芥蒂。那種敗在陳璟手下的屈辱感,揮之不去。劉苓生心裡一直咽不下這口氣。婉娘看劉苓生的眼神,也不見了往日的敬重。

  而劉苓生在賀家請脈,也有了兩年的光陰,和賀家上下建立了不錯的交情。

  前年,賀家偶遇一位自稱神醫的郎中,給寒症的賀二公子用了寒涼的藥,差點要了賀二公子的命。賀家請了劉苓生來救命,劉苓生重用附子、炮薑等藥,將賀二公子救回來,賀家感激不盡。

  至今已經兩年了,賀振的脈案一直都是劉苓生管著。

  雖然賀振的病不見好轉,卻也沒有變壞,劉苓生就算有功無過。

  賀家也是富饒之家,診金也很豐盛。

  可現在呢,陳璟又來攪合了?

  萬一真的被他治好了,豈不是又砸了劉苓生的飯碗?

  「……跟這小子到底是哪輩子結了仇?」劉苓生恨得牙癢癢。雖然恨,劉苓生也不敢輕視陳璟,畢竟上次陳璟治好了惜文。

  而這次呢,這小子是真的有本事,還是胡亂蒙的?

  肯定是蒙的,劉苓生這樣安慰自己。他記得他學醫的時候,他的恩師說過,一個人的醫術不僅僅是讀書,還是積累病案。沒有積累,讀再多醫書也是枉然。

  陳璟這麼年輕,他哪裡來的積累?他只怕病家都沒見幾個吧。上次惜文的病,不過是他恰好讀了醫書,運氣很好蒙對了。一個人,哪裡會次次都有好運氣?

  劉苓生自負師出名門,又從醫多年,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輸給陳璟。

  只要這小子開的方子和辯證不對,劉苓生立馬就對賀家說:「二公子原本就要大好了,陳璟不過是運氣好,正巧碰上,治了病尾。」把功勞奪過來。

  其實,賀家對賀振的病已經不抱希望了。

  只要不治壞,就能不停的治下去,然後用賀家賺取診金。劉苓生覺得診金比較重要,他需要錢養家糊口。

  「小子壞事。」劉苓生暗暗剮了陳璟一眼。

  「方子就不用開了。」陳璟聽到劉大夫的話,知道大家都在等他開方子,就笑著道,「二表兄這病,暫時靜養,一日兩頓飲食清淡即可。再過半個月,他這病就徹底痊癒了。」

  「真的?」賀振聞言大喜。

  終於要痊癒了?

  他是病家,其他人都沒有他這麼深刻的體會。聽到能痊癒,賀振心花怒放,充滿了期盼。

  「當然!」陳璟很肯定。

  劉苓生就在一旁翻白眼:狂妄!

  治病這種事,很難控制的。病家的體質,決定了病情好轉的快慢,是不能一概而論的。一般的大夫,說話都會留三分餘地,不會準確告訴病家幾日能好。

  萬一好不了,豈不是砸了招牌?

  劉苓生的恩師邵立飛那等名醫,都從來不輕易許諾病家幾日能好。

  而陳璟,他居然說了。

  真是無知無畏!

  「這……」三姑丈眼底閃過幾分不信任,「央及,無需再開方子?」

  三姑丈不學醫,可是賀振生病多年,賀家其他人也有點久病成醫。三姑丈不知道太多的醫學知識,卻也明白,病情不可能一下子就好的,需要緩慢調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嘛。

  抽絲肯定要一點點的慢慢來。

  而賀振呢,之前病得那麼可怕,一病就是五年。

  五年啊,那病就深入腑髒了吧?怎麼可能不用藥鞏固就好了呢?

  有點好轉的跡象,就不再用藥,這不是兒戲嗎?

  還是,這孩子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用藥?

  想到這裡,三姑丈看了眼劉苓生。

  他對陳璟的不信任,劉苓生看得一清二楚。

  劉苓生不由在心裡笑了笑。

  「真的不需要。」陳璟道。

  「不如,老夫開個方子,陳公子裁剪指點?」劉苓生上前,溫和問道。

  不需要?

  是不會吧。

  那麼,老夫幫幫你,讓眾人都瞧瞧,給你一個臺階下。

  劉苓生這話一出,是什麼意圖,屋子裡每個人都清楚。

  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下。

  對陳璟的信任,也漸漸隨著陳璟不肯開方子的疑惑而消散幾分。哪怕是陳二,也覺得陳璟是偶然蒙對了賀振的病,不知道接下來怎麼治,才不肯開方子。

  而劉苓生這個時候給個階梯,讓陳璟好下臺,無疑是寬和大度,叫人敬佩。

  三姑丈就感激看了眼劉苓生。

  劉苓生淡然微笑。

  「不用!」陳璟乾脆道,「劉大夫,恕晚輩無禮,我表兄這病,還是你的藥治壞了他!」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6
第32章 真熱假寒

  陳璟的話一出,眾人都看向劉苓生。

  劉苓生袖底的手,暗暗攥了攥,眸子凜冽,輕霜覆面。他沒有怒斥,而是不輕不重的冷哼了聲。這聲冷哼,顯示了他的氣度和威嚴,叫人不容小窺。

  賀家眾人就紛紛將眼睛挪開。

  「央及,不可無禮。」陳二出來打圓場,聲音並不嚴肅。陳璟和劉苓生對峙上了,賀家既不好得罪劉苓生,也不好得罪陳璟,說什麼都不恰當,局面有點僵持。

  而陳二是陳璟的兄長,他不是賀家人,他可以呵斥族弟,打破僵局。

  「是。」陳璟很通透,順勢接了陳二的話,收斂鋒芒。

  陳二很滿意,心就徹底偏到了陳璟這邊。他笑笑,看向劉苓生:「舍弟幼年,言辭不當之處,劉大夫多擔待。」

  人家算是賠禮了,劉苓生也不好當著賀家眾人得理不饒人,落下刻薄名聲,只得說句「言重了」,勉強點點頭,以示原諒了陳璟方才的放肆。

  「……既然劉大夫不介意,央及你就說說,水曲表弟的病,怎麼被治壞的?好讓三姑丈和三姑母安心。」劉苓生一點頭,陳二立馬轉臉就這樣說。

  劉苓生差點吐出一口老血。

  他沒有說不介意啊。

  什麼被治壞了,分明就是誣陷。

  結果,陳二還用話套他。劉苓生沒想到陳氏兄弟一個比一個陰險,未曾留心,就著了陳二的道兒。

  現在再說什麼,也落了下乘,還不如聽聽陳璟說什麼,再反駁他。

  劉苓生緊抿著唇,寒意在周身流轉。

  陳璟視若不見,態度平常說他的結論:「水曲表兄的病,並非什麼寒症,他是熱證。」

  這話一說,屋子裡眾人面面相覷。

  大家都有點尷尬,不知該用什麼眼神看陳璟。

  說賀振不是寒症,乃是熱證,陳璟並不是第一人。兩年前,就有位郎中這樣說過。

  賀振明明怕冷,沒有學過醫的都知道這是寒症;寒症應該用熱燥之劑,但是那些藥對賀振毫無作用,的確也怪異;於是,兩年前有位郎中說是熱證,是「真熱假寒」,賀家相信了,讓他治了。

  結果,那位郎中差點把賀振治死了。

  現在,陳璟又跑來說這種話……

  眾人都知道他說錯了,心裡有點失望;可他又將賀振的病勢減了七成,又不能肯定他真的沒有醫術。

  大家心情都挺複雜的。

  劉苓生眼底就有了譏諷之色。

  陳二輕咳。

  賀提看了眼父母和賀振,想說什麼,卻又見賀振病勢大減,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沉默不語。

  陳璟並未等眾人開口,繼續道:「昨日我給水曲表兄取脈,他的兩寸脈皆絙繩有力,足見並非寒症。五年前,他被打傷丟在暴日之下,染了熱邪;而後又高燒,熱毒熾盛,深入體內。

  熱毒太盛,就會阻礙氣血運轉。氣血運轉不暢,供應不到體表,體表就會感覺寒。所以,熱毒越熾,體表越缺乏氣血,人就越感覺寒冷,皆是因為熱邪阻礙了氣機。

  體表覺得寒,郎中們並未深究,反而用了燥熱之藥,更添了熱毒。二表兄的腸胃應該不太好,時常腹瀉,將熱毒通過下泄清泄了幾分,這才保命至今。」

  他這話說完,屋子裡靜了下。

  他說賀振病因,是沒錯的。而辯證的過程,也挺有道理,比上次那位大夫說得清楚多了。

  上次那位說賀振是「熱證」的大夫,辯證時說了一堆聽不懂的話。

  陳璟的話,通俗易懂,不懂醫理的人也明白。

  「對,我時常有腹瀉,並不嚴重。」賀振突然開口,驚喜道,「央及,你連這個都知道?」

  眾人眼底,就添了驚愕。

  賀振偶然腹瀉的事,他們還以為是賀振告訴陳璟的,包括劉苓生。

  現在聽賀振這口氣,他根本沒有提這茬。

  陳璟連這個都能診斷出來?

  劉苓生心裡,升起了些許寒意:這孩子,不簡單。

  「嗯。若不是偶然腹瀉,你根本承不住那麼多燥熱之劑。你能延命,都是因為腹瀉將藥劑裡的燥熱清泄出去了幾分。你這隔三差五的腹瀉,也不是從五年前開始的。若是一開始就腹瀉,你也撐不到今天。」陳璟笑道。

  三姑丈倏然想到了什麼,臉色有點難看,滿是愧疚道:「是兩年前那位薛郎中開的方子,讓水曲腹瀉不止,從此水曲就落下了這偶然腹瀉的毛病。我們想起來,恨極了那位郎中。如今說起來,他真的救了水曲的命?」

  薛郎中,就是說賀振是「熱證」的大夫。

  可是他的藥讓賀振上吐下瀉,脈息都沒了,半條命都沒有了。賀家上下暴怒,將薛郎中打斷了一條腿,趕了出去。

  當時,賀家眾人都怒極攻心。

  「這麼說,應該是了。」陳璟道。

  賀家幾個人對視一眼,彼此眼底的情緒都有點難堪。

  特別是三姑丈,內疚痛色掩飾不住。

  人家救了他兒子的命,他還把人家的腿打斷。不知道那位郎中,現在是死是活。若是從此死了,就是一條人命,三姑丈後悔不跌。

  「……三姑丈也不必自責,那位郎中辯證是對的,水曲表兄的病,的確是‘真熱假寒’,但是他藥用錯了。他讓水曲表兄腹瀉,不過是無心插柳。像水曲表兄,病了三年,熱邪太熾,身體虛弱,一旦用寒涼的藥,就要清泄。他太虛,經不起清泄。幸虧及早停住了寒涼之藥,才挽回了水曲表兄一命。」陳璟將三姑丈的表情看在眼裡,出言安慰。

  祛熱的藥,都有下泄的作用。一個人原本就體虛,再下泄就會要命。

  這……

  他這話,把大家都繞暈了。

  病家畏寒,應該是寒症,陳璟卻說是熱症;既是熱症,又說祛熱的藥就害命。

  那,到底該怎麼辦?

  「故而,你把水曲推到了循水湖?」賀提最先反應過來,「不能用祛熱的藥,就用寒水祛熱?」

  這也行嗎?

  這猜測既大膽,卻又像那麼回事。

  大家又把目光緊緊盯著陳璟,等陳璟回答。

  陳璟點點頭:「大致就是這樣了。我問過水曲表兄,知道他承受不住寒涼之藥,又知道他連續五年服用燥熱之劑,熱毒深入。若是再耽誤,以後就難說了。

  我將他推到湖裡,其一是這個時節的湖水冰涼,能祛熱;二則他不知緣故,受了驚嚇,奮力反抗,誘發了自身的正氣,出了身汗。

  所以,他狠狠凍了一回,祛了三成的熱邪;又因為受驚反抗,戰汗不止,誘發自身的正氣,使得熱邪通過汗水清泄出來,而不是腹瀉。這麼一來,他的病勢就減輕了七八成。

  如今,他仍是虛弱,祛除熱邪的藥還是不能用。所以,最好不要開方子,讓他靜養。」

  用寒水澆熱,用發汗泄熱……

  在場的眾人裡,最震驚的莫過於劉苓生。

  這種治病方法,他聞所未聞。

  他的恩師邵立飛也從來沒有說過。

  若說這孩子信口胡言,劉苓生亦能反駁他。可是,他已經將賀振五年未愈的頑疾,治好了七八成。不用藥,就這樣治好了……

  劉苓生難以相信,卻又不得不信。

  他是大夫,他受到了的震撼,是其他非大夫難以想像的。若說上次婉娘對陳璟的信任,是陳璟的運氣,現在,劉苓生真的相信陳璟有醫術。

  陳璟不僅僅有醫術,他還會些歪門邪道。

  不管怎麼說,能治好病的,就是醫術高超,不管辦法正道不正道。

  「央及說,振兒的病勢去了七八成。還有二三成,若是反復,該如何是好?」一直沒有開口的三姑母,終於問道。她已經徹底相信了陳璟。

  她才不管男人們是怎麼想的,只要能減了她兒子的痛苦,她就認定了陳璟的醫術。

  「這些日子,除了飲食清淡,還飲些綠豆湯。」陳璟道,「平日裡,早晨或者傍晚,在院子裡多走動,一次走半個時辰到一個時辰,腿酸也要走。」

  「為何?」三姑母不解。

  其他人也是一愣:這又是什麼怪方法?

  「強身健體啊。」陳璟笑道,「已經病了這麼久,身子虛弱,光靠食物藥物養著,自身正氣不足,也難痊癒。在院子裡緩步慢行,有益無害。只是別熱著了。所以早晚再出來,大中午就不要出來了。」

  三姑母恍然大悟。

  她笑了起來,舒了口氣,又問陳璟:「振兒這病,從此就好了吧?」

  「從此就好了的,三姑母寬心。」陳璟笑道,「苦盡甘來,二表兄以後定會福運大行。」

  「承央及吉言……」三姑母笑得更開心,眉梢都染了喜色,白淨的面容似乎有光潤。

  賀振的情緒也很好。聽到陳璟的話,他也非常高興。陳璟讓他散步,他也牢牢記住。他是再也不想病回去了。

  三姑丈和賀提也緩緩松了口氣。

  陳二眸光裡帶著幾分探究,看向了陳璟。

  只有劉苓生表情陰沉。他想說點什麼,但是此時此刻,不管說什麼,都是自取其辱。他更加不願意提及他的用藥。

  賀家眾人相信了陳璟的話,覺得賀振是熱證。那麼,劉苓生曾經用過的那些藥,都添了賀振的病勢。

  現在,賀振的確好轉。

  連劉苓生都覺得,陳璟的診斷是不錯的。

  劉苓生不管開口再說什麼,都討不回面子,也找不回信任了。

  他臉色被陰霾覆蓋,只覺得丟人現眼。從出師到現在,已經快十年了。這十年,他在望縣不算聲名鼎盛,因為他的心思不全在醫學上,而是在意金錢。所以,他也不追求醫術上的卓越,只要治好病,賺得錢就夠了。

  但是,他也從來沒有這麼丟臉,而且是兩次。

  兩次……

  劉苓生抬頭看了眼陳璟,有抹比鋒刃還有鋒利的寒芒一閃而過。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6
第33章 奇遇

  賀家這邊,病情說清楚了,他們也信了,賀振沒事了,陳璟和陳二都要告辭。

  三姑母苦留他們用膳。

  「昨日水曲兇險萬分,祖父已經知曉,只怕一夜不曾闔眼。我得趕回去,將表弟痊癒的事告知祖父,讓他安心。」陳二笑著拒絕。

  陳璟想到自家嫂子,這會子只怕同樣焦急不已。於是,他也拒絕了姑母的留膳,要同二哥一起回去。

  姑母知道陳璟沒有馬車,又讓賀提送陳璟。

  陳璟沒有推卻。

  陳二卻說:「姑父姑母這邊也忙。水曲好了,親戚朋友少不得來恭賀,大表弟要幫忙應酬,還是我幫忙送央及吧。都是一家人,何必這樣客套?」

  「是啊姑母,我跟著二哥回去就好。」陳璟也這樣說。

  賀提昨夜也是一夜未睡。

  現在弟弟病情有了著落,他心中大石落下,一連打了好些哈欠,疲憊難掩。這邊能早點安頓好,去睡一覺,也是不錯的。

  「也好。」三姑母沒有再謙讓,「這次輕待了,改日再請你們兄弟。」

  然後她又對陳二道,「替我問你祖父的安,就說振兒病勢已經減了大半,讓他老人家安心。等振兒再修養幾日,我帶著他上門給外祖父磕頭。」

  陳二道是。

  兄弟倆從賀家出來。

  賀提和三姑丈送他們到大門口。

  陳璟和陳二作辭了三姑丈,登車回程。

  路上,陳二打量陳璟數眼,問他:「央及,你的醫術,是跟誰學的?」

  「自己看書……」陳璟道。

  陳二搖頭笑了笑,道:「你既不肯說,也罷了。這次的事,雖說治好了賀振,也太胡鬧了些。萬一他真的沒醒過來,你們可怎麼辦?往後行事,要穩重幾分。」

  「是。」陳璟答應。

  這次沒有給陳二惹事,也沒有給陳家惹事,反而讓賀家欠下一個大人情。這是陳璟的本事,卻也有陳二的功勞。

  祖父讓陳二處理這件事,結果很圓滿,陳二的能力更添一籌。所以,他對陳璟的怨氣就減輕了些許。

  陳璟見陳二態度甚好,似乎有拉攏結交之意,又想到旌忠巷那邊人口眾多,關係繁複,他不想摻合,所以路上沉默寡言。陳二問一句,他答一句,答得很敷衍。

  馬車很快到了七彎巷,陳二下來,給李氏行禮。

  陳璟的哥哥比陳二大,所以李氏也是陳二的嫂子。

  到了門口,自然要給李氏見禮。

  李氏笑著,和陳二施禮。

  陳二也是一夜未睡,疲憊極了,沒有多坐就告辭。

  等陳二一走,李氏臉色收斂,不露喜怒,讓陳璟坐下。

  清筠端了茶。

  李氏捧著青瓷纏枝紋茶盞,粉潤指尖沿著茶盞邊沿輕輕摩挲,如水般清湛眸子微閃。她不時用蓋子輕輕撩撥浮葉,嫋嫋茶香氤氳,熏得滿屋茗香。她低垂眼簾,就是不說話。

  沉默是件可怕的事。

  陳璟咳了咳。

  李氏就輕抬眼臉,看他一眼,眸子璀璨明亮,依舊不語。

  「大嫂,賀振已經大好。」陳璟先開口,「三姑母說,改日等賀振再好些,也要登門道謝。」

  李氏微微頷首,依舊不說話。

  「……上次三叔的病,也是我治好的。」陳璟又說。

  李氏沉默聽著。

  「我會點醫術。」陳璟繼續道,「當時被七哥打暈,做了個奇怪的夢。好似夢到了藥王廟。不知是哪位老爺的金身,突然倒下來,把我砸暈了。醒來後,再看藥書,就跟前世念過一樣。」

  「什麼?」李氏終於有點鬆動。

  這種謊言,在這個年代可信度還蠻高的。

  鬼神傳說尚未遇到後世的科學,在普通百姓心中,是種信仰。

  陳璟這麼一說,李氏就聽進去了。

  「……是真的。」陳璟道,「我想來,也不知是福是禍,怕大嫂擔心,就未提半個字。如今見大嫂仍是替我擔心,不得不實言相告。」

  李氏聽罷,怔愣片刻。

  然後她輕輕歎了口氣。

  「若是真的,只怕祖宗保佑。咱們這一脈,從祖父到爹娘,還是兄弟姊妹們,身子骨都不好,壽命不長。如今,只剩下你哥哥和你,人勢單薄。祖宗感念咱們一心向善,孝順懂禮,讓你得此奇遇,也不是不可能的。你莫要怕……」李氏反而安慰陳璟。

  陳璟心頭,閃過些許不忍。

  他這個大嫂,是難得一見的好人。

  短短半年的相處,陳璟將她所作所為看在眼裡,分外敬重她。

  一個女人能做到如此地步,她算是佼佼者。

  她在大是大非面前,處理得度。若是陳璟的哥哥還能回來,大嫂無疑是個極佳的賢內助;若是他哥哥回不來,大嫂也能將侄兒和陳璟教育成才。

  陳璟敬重她,就不忍心欺瞞她。

  可是實話實說,什麼又是實話?

  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經過,比自己編造的那個奇遇更加荒誕。與其告訴大嫂,他是怎麼來的,還不如編個故事。和陳璟的來歷相比,神鬼故事的可信度更高幾分。

  「大嫂所言甚是。」陳璟道。

  李氏頷首。

  頓了頓,她又道:「不要多和外人談及此事。你聰穎過人,自通醫學,這是你的本事。其他的,說出來也是枉添談資。」

  她不喜歡外人對陳璟指指點點,說三道四。

  李氏知道,陳璟根本沒有讀過多長時間的醫書。他是從去年中秋受傷後,才喜歡讀醫書的。這麼短的時間成才,難以置信。

  但是外人不知道。

  對外就說,陳璟是因為父母身體不好,想減輕父母痛苦,從小讀醫書,最終自學成才。既體現陳璟聰慧,也能體現他的孝順,一舉兩得。

  李氏處處為陳璟打算好。

  「是。」陳璟道,「大嫂放心,我懂得輕重。這件事,除了大嫂,我未跟任何人提及。」

  李氏滿意,點點頭。

  陳璟的話,很奇異,這種奇遇只在戲文裡聽過。可李氏也想不到第二種可能。自己養大的孩子,他到底整日做了什麼,李氏最清楚了。

  陳璟的確沒有拜師學藝的。

  「說書的、唱戲的,總說這些鬼神奇遇,也許就是真的呢。」李氏心裡這樣安慰自己。

  這件事,她並未全信,卻擱在心裡,前思後想。

  陳璟見大嫂不再生氣,想到上次買回來的祭田,若是告訴大嫂,大嫂應該會高興的。

  要不要把田契和銀票拿出來,將婉君閣的事一併說了呢?

  趁著話題說開了,要不要再告訴她,自己的理想不是讀書,而是開家醫館?

  心裡這樣打算著,陳璟準備試探著開口,卻聽到他大嫂又說:「咱們陳氏以詩書傳家,你哥哥也是舉人老爺,多少眼睛看著你。若是得了這等奇遇,書也不念了,非要做個郎中,祖宗爹娘泉下如何能安?還是要讀書,走正經路,像你哥哥一樣,光耀門楣,也不枉祖宗仙人託付你這等才能。」

  陳璟的話就咽了下去。

  她的氣剛剛消了些,轉頭又是這麼一番話,若是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她會氣得更甚。

  比起田契,他大嫂更希望陳璟能走正途。

  她既然敢賣了祭田,替陳璟的哥哥和陳璟撐臉,撐起七彎巷的門庭,就說明她心裡最重要的東西,是名聲和前途,而不是祭田。

  此前,只有表明自己會好好讀書,她才會欣慰。

  女子在這個世界勢單力薄,她能拼了全力為陳璟,陳璟著實不忍和她背道而馳而令她傷心。她撐起這個家,已經很不容易。幫不上忙,就順從她,讓她高興點吧。

  「是。」陳璟道。

  不管什麼話,都需要一個機遇,才能恰如其分說出來。現在,還不是這個機遇。

  「……大嫂的話,你能聽得進,大嫂也歡喜。」李氏的語氣,終於輕鬆了半分,「若是你哥哥在家,你想要如何,大嫂也不會多勸。現如今,你哥哥不在家,外頭只怕會說,家裡沒有人教養你,故而你不成氣候。假如你丟了書不念,外頭還不知如何罵我,也不知怎麼說你。流言蜚語,我倒也不怕,你可怎麼辦?」

  她每一步都替陳璟打算清楚。

  她是生怕外人說陳璟半個字的不好。

  在這個年代,男人的名聲很重要。

  陳璟一開始是不太理解的。但是日子久了,也能明白過來。

  「我都知曉了,大嫂。」陳璟保證,「往後好好念書,跟哥哥一樣。」

  李氏點點頭。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才算結束。

  比起之前,李氏跪下來哭著求他念書,陳璟覺得,現在的情況還不錯。

  事後,陳璟想了想,感覺他自己的理想,沒什麼進展。

  賀家的事結束後,陳璟的大嫂看陳璟看得更緊了。隔了兩天,陳七登門,李氏讓陳璟回屋,然後對陳七說,陳璟不在家。

  她要隔斷陳璟和陳七的來往。

  而陳璟說他那個奇遇的夢,李氏左想右想,總覺得不妥,反復又問了陳璟幾次。

  陳璟只是推說是夢,自己也不清楚。

  李氏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對陳璟道:「咱們去廟裡,請老和尚做場法事,或許能好轉幾分。夢魘雖然奇遇,到底不是正經來路,萬一將來害了你呢?」

  這個年代的男人讀書,要想取得功名,不僅僅要靠天賦和努力,還需要運氣,需要祖墳冒青煙,才能在千軍萬馬中脫穎而出。

  若是這件事,陳璟從此就沒了好運,得不償失,李氏想。所以,她讓老和尚給陳璟去去穢氣。

  「好。」陳璟答應。

  李氏花了五兩銀子,請了老和尚給陳璟施法。

  老和尚一口荒誕無稽,說陳璟是被陳璟上古遠祖伏身,既給陳璟做法事,又指點陳璟的大嫂去祭祖。

  折騰了幾日,李氏的心稍微安定幾分。

  陳璟極力配合他們折騰。

  日子慢悠悠過去,李氏見陳璟並未有半點不妥,也沒有再說什麼看病之類的話,心徹底放下來,心情也好了很多。

  轉眼四月二十九,離替賀振瞧病,也過了十天。

  這天,陳璟依舊去玉苑河提水。

  李氏像往常一樣,帶著清筠做完家務,開始做針黹。

  然後,有人敲門。

  清筠去開門。

  是三姑夫、三姑母帶著賀振兄弟,由旌忠巷的二伯陪同著,前來道謝的。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6
第34章 接手

  陳二送完了陳璟,馬車駛回了旌忠巷。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大門口停車下來,而是讓車夫一路將馬車駛進大門,直到垂花門口才停下來。

  陳二一夜未歸,也顧不上梳洗,直接去了陳老太爺的松鶴堂。

  老太爺在練字。

  像陳老太爺這種的,寒薄祖業起家,掙下一片家資。比起普通人,算是小有成就;可是沒有為官做宰,又不能著書立說。於是,上了年紀就靠練字打發光陰。

  仔細想來,每天都挺無聊的。

  松鶴堂的庭院花草穠豔扶蘇,碧樹繁花相依,春意漸退,荼蘼晚開。院子裡很安靜,唯有簷下籠中的雀兒唧唧咋咋。

  陳二快步踏入的聲音,打破了松鶴堂的寧靜。

  「才回來?」太老爺手裡的筆端濃墨正酣,他緩緩落下,寫了一筆,仔細端詳,覺得差強人意,眉頭就微微蹙了下。

  陳二立在一旁,恭敬回答:「是。」

  「……醒了?」老太爺又問。

  若是賀振沒醒,陳瑛不會回來。做事半途而廢,不是陳瑛的性格。

  若是賀振死了,陳瑛哪怕回來,也不會這麼淡然悠閒。

  所以,賀振自然是醒了。

  陳二點頭:「醒了,祖父,早上就醒了。」

  「郎中說了什麼?」老太爺漠不關心。他不是不關心晚輩,只是不喜歡賀振。賀振曾經將庶母推下樓梯,害得庶母庶弟一屍兩命,讓老太爺深為憎惡。

  老太爺最恨自家相互爭鬥乃至殘害。

  一個家族的繁盛,先從人丁繁盛開始。人為折損子嗣,那是損了陰德,也損了家脈。一個家族裡的兒孫相互殘害致死,會損了家族好幾年的氣運。

  這是老太爺的理解。

  所以,他嚴禁陳氏子弟相互爭鬥。一有發現,決不輕饒。

  賀振雖然是外孫,但是他的行為,觸犯到了老太爺的忌諱,故而賀振的生死,老太爺並不過心。若不是因為陳七和陳璟混帳將賀振推下了循水湖,這件事陳老太爺是不會過問的。

  「郎中麼……」陳二笑了笑。

  自從陳璟開口說話,那位郎中就啞口無言,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陳璟的本事,讓那位郎中只言難吐。現在回想起來,還挺叫人快意的。

  之前那位郎中的態度,高高在上,陳二也不舒服。

  後來見他說不出話,陳二也出了口氣,雖然整件事跟陳二沒什麼關係。

  「郎中沒說什麼,央及倒是說了一堆。」陳二笑著,把陳璟當時的辯證,都學給老太爺聽。很多醫學上的東西,陳二也說不明白,但是總體概括而言,就是「寒水澆熱、發汗泄熱」。

  陳二記得挺清楚的。

  他一一說給老太爺聽。

  老太爺聽完,眉頭輕擰:「央及的法子?」

  「是啊,著實叫人驚歎。」陳二道,「賀振病了五年,身子虛弱,而寒涼的藥,都有清泄之用,賀振經不起清泄,故而寒涼的藥會要命。央及將他推置寒水,讓寒水澆熱,又引發他戰汗。賀振昨晚出了一晚上的汗,早上起來就說知道日頭是暖的。」

  老太爺錯愕。

  陳璟居然有這等手段?

  不過,這種方法,老太爺倒是見過類似的。

  他活了八十歲,很多事都經歷過。

  他對陳二道:「……你四叔周歲的時候,高燒不止。徐逸大夫的祖父,說孩子太小,腑髒嬌嫩,不能用藥,否則性命難保。可是孩子又高燒,燒得眼都直了。徐郎中琢磨了一天,說讓家裡燒了艾草水,從來擦拭孩子。你祖母一夜不解衣,不停的擦拭,孩子身上的皮都差點磨破了。哪裡知道,次日真的退燒了。賀振這病的治法,和徐郎中的法子異曲同工。真正厲害的郎中,不管是經方還是偏方,都運用自如。」

  艾草,就是端午節用來插門辟邪的那個艾草。除了辟邪,還有很多藥用。這個時期,孩子洗三禮的時候,用的就是艾草熬煮的水。

  用艾草水來給孩子退燒,沒有幾十年嫺熟的醫術,是難以想到的。

  這個方法,和陳璟給賀振用的方法,是差不多的。

  治病的時候,醫學講究將病邪從體內透出來、瀉出來。而陳璟和徐郎中用過的法子,是從體表將病邪引出來。引出來,比透出來艱難萬分。

  徐郎中的例子,是很好理解的,他醫術好,望縣有目共睹。

  可是陳璟呢?

  這讓老太爺疑惑不解。

  老太爺活了半輩子。他的認知裡,只有醫術高超、經驗極其豐富的郎中,才能將各種記載的經方、未記載的偏方運用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信手拈來。

  而陳璟,十六歲的讀書人,他一次又一次用這種看似蒙的手段來治病,實則彰顯了他高超的醫術。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陳璟用的那個偏方,別說運用了,其他郎中只怕聽都沒有聽說過。否則,怎麼五年都沒有治好?賀家可是揚言「萬金求醫」啊。

  「……上次你三叔的腹瀉,也是央及一味藥治好的。」老太爺蹙眉,「央及那小子,從哪裡學得的醫術?他之前,不是一直在族學裡念書嗎?」

  「對,去年中秋才過後,才不肯讀的。他念書的時候,先生說他笨拙木訥,難成氣候。要不他看他是陳璋的弟弟,先生早要趕他走了。」陳二道,「沒想到,他原來是私下裡讀了藥書?」

  「他讀藥書?」

  「是啊。他自己說的。我問他,從哪裡學得醫術,他說自己看書的。」陳二回答。這個答應,一看就知道是假話。

  「胡說八道。」陳老太爺眼眸噙了薄怒,「看看書就能學得醫術,那郎中都不用吃飯的。他沒說實話。」

  「孫兒也覺得,他沒說實話。只是,他到底是七彎巷的,他的事也輪不到咱們做主。孫兒問了他,他有意敷衍,孫兒也不好強人所難。」陳二道。

  分了家,就是兩家人。

  已經隔了三代,旌忠巷陳氏的確不好伸手管七彎巷,除非七彎巷做了什麼大逆不道之事。

  隱瞞自己的學識,根本不算大逆不道。認真說起來,都不算錯兒,旌忠巷就更不好管了。

  「……祖父,央及可不是運氣好,他是有本事的。末人對孫兒說,央及還治好了名妓惜文。惜文重病,婉君閣請了好些郎中,央及上前同他們辯證,將他們全都打敗,最後婉君閣的老鴇用了央及開的方子,治好了惜文。」陳二又道。

  若是一味車前子治腹瀉、寒水澆熱治熱邪是碰巧,是運氣,那麼給惜文開的方子,卻是藥材豐富,實打實的本事。

  第一次也許是碰巧,第二次陳二沒有親眼所見,也可能是誇大其詞;但是第三次,陳二親身經歷,再聯想到之前的兩次,陳二就不再懷疑之前的病例是運氣或者誇張。

  陳央及有醫術,在陳二看來,已經是毋庸置疑的。

  「還有這回事?」老太爺已經顧不上去深究陳末人跑去青樓的事了,只留心了陳璟開方子之事。

  「千真萬確。」陳二道。

  老太爺沉默。

  他轉身,負手凝眸,立在窗前。軒窗半推,徐風潛入,吹得老太爺衣擺微揚。他的背影,因為蒼老而單薄枯瘦。這一刻,肩膀微沉,似背負千斤重。

  陳二看著老爺子的背影,心裡微酸。

  這些瑣事,不應該拿來打攪老爺子吧?

  良久,老太爺聲音徐徐:「等過了端午節,你尋個事由,去趟七彎巷。就說,我近來清閒,想讓央及做個伴,讓央及以後到松鶴堂念書。」

  老太爺不確定陳璟到底是怎麼回事,唯有把他留在身邊,仔細觀察他。

  老太爺是陳氏的長輩。長輩喜歡某個晚輩,將其留在身邊,照拂生活起居,晚輩沒有資格拒絕,而且應該感到榮幸。

  「是。」陳二道。

  陳璟不是旌忠巷的嫡孫,不管老太爺怎麼喜歡他,陳二都不會感到競爭力。

  「……讓末人也來。他也是翻了天的,讓他閉門讀書兩個月,結果,去逛青樓!」老太爺提到陳七,語氣就變得嚴厲。

  陳二頓了下。

  那點情緒,一閃而過,陳二立馬笑著道:「只怕末人吃不得苦,到時候又鬧生病,吵得祖父不得安生。」

  「正巧,身邊有個醫術高超的大夫,看末人怎麼鬧。」老太爺冷哼,「你和你父親都太寵末人。養子不教父之過,將來末人闖禍,你們大房臉上不好看,你臉上也不好看。」

  陳二就不敢再說什麼,只是道是。

  臨走的時候,他想到在循水亭的時候,陳璟那點身手。

  猶豫了下,他還是告訴了老太爺:「……賀提那腰板,粗壯結實,我只怕都繞不過。央及單薄瘦弱,居然次次繞過,還把賀提一腳踢到在地,他只怕學過些功夫。」

  「我上次聽你三叔說,央及每天都要提十幾趟水。」老太爺對這件事倒不驚訝,道,「那就是練勁兒。你提個半年,比央及靈活。」

  想到陳璟,老太爺滿心的話,也不知從何說起。

  活了這麼多年,四代同堂,家族的子弟裡,像陳璟那樣的,還是頭一個。

  「那孩子,又是學醫,又是練勁兒,就是不像個讀書人,不好好管束,將來離經叛道,不倫不類。」老太爺歎了口氣,「他哥哥倒是中規中矩,也聰明好學。怎麼兄弟倆差別這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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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交流

  陳璟和大嫂坦白談過一次,為他醫術的由來,尋了個看似合理的解釋。他覺得,算是最適中的謊言了。

  大嫂怎麼想的,陳璟無法判斷。

  他們的生活,沒有太大的改變。

  只是他大嫂看他更緊了,每日早膳都要把好好念書的話叮囑一遍。

  陳七幾次來找陳璟,都被拒之門外;除了提水,陳璟也沒有外出,整日在家裡讀書。讀書很枯燥,但靜下心來,也不至於難捱。

  賀家那邊,暫時也沒有消息,賀振還在靜養。

  而陳璟的醫術,也只有賀家和陳氏幾個人知曉。大家似乎一致覺得,陳璟是讀書人,多宣揚他醫術高超,反而是對他的不敬,於是知情者多閉口不談。

  劉苓生那邊,更是不會說一個字的。

  但是,賀家二少爺病癒的消息,仍是不脛而走。

  賀家曾經重金求醫,賀振好轉之後,在賀氏家族內傳開了。因為賀振的病案比較特殊,普通百姓也聽說過。所以,他病好了,有很多不相干的人關注。

  慢慢就有人說了。

  「聽說是陳大夫治好了賀家二官人……」市井有這樣的話。

  「陳大夫是誰?」就有人問。

  至於陳大夫是誰,說法莫衷一是。

  只知道大夫姓陳,到底是哪個陳大夫,外人都說不清楚。因為陳氏是個大姓,望縣有不少姓陳的,郎中也有好幾位。

  其中還有幾位聲望不錯。

  自然不會有人猜疑到陳璟頭上。

  也有人得到消息,說:「是七彎巷的陳公子。」

  「別胡說,那是陳舉人家。他們家二爺,是個讀書人。」有人立馬反駁,「不僅僅是個讀書人,還只是個孩子。」

  這話一說,市井的話題就立馬不在陳璟身上了。

  畢竟,他只是個孩子。

  孩子會醫術?

  誰出去說這話,會叫人笑掉大牙的。

  大家討論了幾日,始終無法肯定到底是哪位神醫,注意力也轉移了,不再說大夫,只說賀振的事。

  賀家那些舊賬,就被翻出來說。

  賀振弑母的猜測、中邪的謠言,又在街頭巷尾談論起來。望縣只有這麼大,一點小事也夠說上好幾年的。賀振生病怕冷,算是奇聞了,就更夠作為談資的。

  從眾人流言蜚語裡,也有外人能抓住重點。

  沒過幾天,徐逸來拜訪陳璟。

  徐逸,就徐氏藥鋪的東家,曾經給陳璟的三叔治病的那位大夫。徐逸看病,鎮定自若,給病家力量和信心,這點陳璟比較欣賞。

  徐逸年長,算個長輩,李氏不好將他拒之門外,就客客氣氣請他進來坐。

  「……賀家二官人那病,果然也是您治好的嗎?」徐逸說了幾句閒話,就把話題轉移到了正途上,說了他今日來的目的。

  「是啊。」陳璟道。

  徐逸微愣,沒想到陳璟這般直言不諱。

  「實不相瞞,賀家二官人那病,也請老朽瞧過。」徐逸輕咳了下,「老朽當即也覺得,脈象有點怪。還請教央及少爺,您到底是如何辯證的?」

  陳璟就毫無保留,把自己治病的過程,告訴了徐逸。

  醫學的發展,需要這樣的交流。

  認真來求教的,陳璟都不會藏著掖著。

  他想,也許他對醫學的貢獻,只能先從這點小方面開始吧?

  「……治這病,是占了天時地利人和。若不是這個時節,湖水底下冰涼,也不足以澆熱;換個時節,要麼水太冷,真的凍過頭,添了其他病;要麼太溫,起不了顯著成效。自己調配冰水,再澆上去也是可以的,卻達不到驚嚇的作用。沒有那麼一驚嚇,賀家二官人也不會無意中運起正氣,去對抗病邪,出那麼一身汗。」陳璟道。

  陳璟說得很謙虛。

  徐逸卻知道,能把天時地利人和算得這麼清楚,醫術是起了最關鍵的作用。

  胸有成竹,就能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事物來治病。

  徐逸又狠狠被震驚了一回。

  上次治療陳家三老爺的病,徐逸還懷疑陳璟是蒙的;而這次,他再也不敢有這種愚見了。陳璟的醫術,精湛極致。

  徐逸看著這張稚嫩的臉,一雙眼睛似墨色寶石般璀璨明亮。說到醫術的時候,那稚嫩的眼睛沉穩內斂,又自信飛揚。

  難以置信啊!

  若不是親眼所見,徐逸絕對不會相信這麼小的孩子,擁有這樣高超的醫術。

  「央及少爺天縱奇才,真乃兩浙路杏林界大幸事。」徐逸最後道。

  「過譽了。」陳璟道。

  客套一番,徐逸起身告辭,邀請陳璟改日去他府上做客。

  陳璟應著,沒有虛留他。七彎巷這院子太過於逼仄,不好留男客用膳。他將徐逸送到了七彎巷的巷口,才折身回來。

  又過了兩天,就到了五月初一。

  賀振那病,也十幾天了,差不多痊癒了。

  五月初一的清晨,晨曦熹微,起了層薄霧。輕稠般的晨霧,披灑在玉苑河面,使得玉苑河若半遮面的佳人,岸邊濃翠濃綠的垂柳也沉浸在輕霧中,飄渺婀娜。

  陳璟依舊去玉苑河提水。

  等他提第二趟的時候,朝霞才染透了天際,紅日露出了嬌顏,天亮了。

  灰雀在柳叢、河面輕掠而過,撩撥得垂柳嫩枝繾綣,河面漣漪陣陣,打破了玉苑河的寧靜。

  陳璟提了十趟,才回家用早膳。

  早膳後,他回房看書,他大嫂和清筠在做針黹。

  七彎巷沒有針線房,陳璟和侄兒的四季衣裳,都交給錦文閣做;而大嫂、清筠和侄女的衣裳,都是大嫂和清筠親自動手。

  等過了端午,就要換上夏衫。所以,大嫂和清筠這些日子做針線比較趕。

  陳璟也不好打擾她們。

  上午的天氣很好,日照暖融融的。淡金色的驕陽篩過樹梢,將樹影投在窗櫺,屋子裡明亮溫暖,很適合讀書。

  陳璟入了神,也覺得時間過得很快。

  倏然,他聽到了敲門聲。

  清筠已經起身去開門。

  一群錦衣華服的男女,湧入這小院,院子頓時顯得擁擠不堪。

  李氏放下手裡的針線,起身迎上去。

  領頭的女人,穿著大紅金枝線葉紋褙子,白淨高挑,正是嫁到賀家的三姑母。她梳了低髻,鬢角插了兩支景泰藍鑲紅寶石如意金簪,金光熠熠,奢華雍容。

  她身邊跟著三姑丈、賀提、賀提的妻子吳氏、賀振等人。

  李氏忙上前,一一行禮,稱呼三姑丈、三姑母。

  三姑母扶起李氏,笑道:「不必多禮。我們是來給央及道謝的。不叨擾你們吧?」

  「姑父姑母貴身降賤地,我們蓬蓽生輝,怎會叨擾?」李氏笑著,把眾人往中堂引。

  清筠幫去燒水沏茶。

  陳璟也從小廂房出來。

  他想,賀家是給他診金來了。

  就是不知道給多少。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7
第36章 酬金

  賀家主僕來了八個人,七彎巷這院子立馬就顯得擁擠不堪。

  大家坐定,清筠很快就端了茶。

  大嫂同三姑夫、三姑母和賀提的妻子寒暄,問候眾人。

  陳璟端起蓮紋青花茶盅,輕輕抿了口茶。

  「……這些日子,振兒的病勢已經去了九成。」說了幾句問候的話,三姑母就將話題轉移到了來意上,「都是央及的功勞。」

  「他從小讀醫書。」大嫂連忙解釋道,「他還小的時候,就能把醫書背了個遍。前幾年,我頭疼腦熱,都是他開的方子,效果頗好。只因為他年幼,若說他有醫術,怕大家笑話,故而從未提及。這次也是他頑皮。幸而是治好了,若說有個差池,我萬死也難抵其罪。」

  她知道,賀家雖然道謝,必然也要疑心陳璟的醫術到底從何而來。

  陳璟說的那個理由,李氏至今都是半信半疑。

  可是對外,她需要幫陳璟編個藉口,免得旁人多問起來,陳璟無言以對。

  她是陳璟的大嫂,她的話,比陳璟自己說還要可信。

  果然,大嫂的話,讓賀家眾人都恍然大悟般。

  他們私下裡也揣測過,陳璟為什麼會醫術。猜測半天,都不出來,賀提還特意去問過陳二。旌忠巷的陳氏眾人比賀家還有糊塗,他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現在聽李氏這麼說,又想到陳璟父母身體一直不好,陳璟的哥哥早年也說要學醫。後來他哥哥沒有學成,陳璟倒是學會了,也很合理。

  有的人,就是天資聰穎。

  陳璟的哥哥,是舉人,才華橫溢。同為弟弟,陳璟怎麼可能庸庸碌碌?陳璟詩才上面平庸,原來,他是暗地裡學醫了。

  「這是咱們賀家的運氣。」三姑母感歎道,「假若平常,央及上門說他會醫術,我們見識淺薄,也未必相信。頑皮治好了振兒,足見他是振兒的福星,是咱們賀氏的大恩人。」

  她指了賀振,「振兒,給你表弟行禮,多謝他救命之恩。」

  賀振道是,起身要給陳璟跪拜。

  他是兄長,斷乎沒有行這麼大禮的。

  陳璟沒等賀振行禮,就扶住了他,笑著道:「……我既學醫,治病救人就是本分。不敢受表兄的禮。」

  彼此客氣了一番,賀振就沒有行禮。

  「既然不肯受禮,這診金卻是萬千要收下的。」說著話兒,賀提從下人手裡,接過一個雕紅漆牡丹花開的小匣子,擱在茶几上。

  這小匣子,比上次婉娘給陳璟的大一些。

  賀家曾經放言萬金求醫。

  陳璟看了眼那匣子,又端起茶,輕輕呷了一口。

  大嫂卻驚愕。

  賀提既然說是診金,這匣子裡自然裝著銀票。

  大嫂忙把匣子推回去,道:「這如何使得?一家子骨肉,舉手之勞就要受錢財,說出去我們怎麼有臉?」

  「這是應該的。」三姑母雍容微笑,「加行媳婦,你莫要推辭。央及治好了振兒,我們賀氏舉族感激不盡。這點診金,只是我們心意的萬一。若是連萬一的謝意也不容我們報答,叫我們如何安心?」

  「是啊表嫂!」賀提也說,「情誼萬金難達。央及救了水曲的命,就是我們家的大恩人。這份恩情,你們一定要收下。」

  「使不得,使不得!」大嫂還在推辭。

  她是真心不會收的,並不是客套。收親戚的錢,李氏覺得尷尬,說出去也不光彩。

  賀家自然也是真心實意給診金的。

  兩邊客氣了半天。

  陳璟清了清嗓子,對大嫂道:「大嫂,收下吧。我們杏林界,也是有祖爺的。大病得愈,不僅僅是二表兄的時運,也是祖爺的保佑。三姑丈給錢,這是敬重我的醫術,也是敬祖爺。假如你推辭了,祖爺以為賀家輕待了醫術,降下責罰,二表兄的病再也反復,可怎麼辦?」

  杏林界也是講究這些的。

  像藥王廟,香火鼎盛。

  陳璟這話一說,賀家那邊自然點頭。

  大嫂卻是又愣了下。她回想陳璟之前說過的話,說什麼被藥王廟老爺的金身給砸了,再想到他詭異的高超醫術,大嫂就覺得他的話有理。

  就像去廟裡許願,若是應驗了,也要還願,否則菩薩不悅,就要降下責罰。

  藥王也是這樣。

  「……我們受之有愧了。」李氏沒有再推過去。

  「應該的。」三姑母說。

  大家皆大歡喜。

  大嫂留賀家眾人用午膳。

  旌忠巷地方太小,腳都轉不開。

  三姑丈道:「不必麻煩了。振兒大好,還未給外祖父報喜磕頭。我們先來看央及,還要再折身去旌忠巷。」

  大嫂就不虛留了。

  說了幾句閒話,他們要告辭。

  陳璟和大嫂把賀家眾人送到了巷子口。

  七彎巷逼仄潮濕,賀家的馬車都進不來,也是停在巷口。

  「……改日到我們家坐坐。」三姑母臨走前,邀請李氏。

  李氏道是,說:「有空定去,也要去給親家老太太請安。」賀振的祖母年事已高,家裡的親戚都敬重她。

  然後,馬車就骨碌碌,從巷口離開。

  陳璟和李氏往回走。

  「賀振真像是活過來了,眼睛也有神。」李氏欣慰看了眼陳璟,眸子裡滿是笑意,「央及救了他一命,這是積了大德。」

  李氏對醫術,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觸。她總覺得,就是郎中嘛,是個醫匠,地位低下。

  她之前也多次見過賀振。逢年過節,在旌忠巷總會遇到。那時候,賀振宛如行屍走肉,外人瞧著都覺得他只剩下一口氣,奄奄一息,似樹木將枯。

  可現在,那棵枯樹竟然活過來,枝繁葉茂,生機勃勃,外人看了都會驚歎感動。

  李氏突然覺得,這樣真好。能做個這樣的醫匠,真的很不錯,比任何事都好。名聲也不是那麼重要。

  治病救人,挽救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她一個外人都很有成就感,那麼郎中自己應該更加開心吧?這樣的生活,才有意思呢。

  「碰巧罷了。」陳璟笑道。

  李氏也微笑。

  她心情很好,好似她自己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一樣開心。

  叔嫂二人回了家。

  李氏讓清筠把賀家給的那個雕紅漆牡丹花開小匣子拿過來,看看賀家給了多少診金。

  清筠將把小匣子拿過來,交到李氏手裡,笑著看了眼陳璟,道:「太太,咱們二爺真厲害,有人給咱們二爺下禮。」

  陳璟笑。

  他還年幼,只有他給別人下禮的份,沒人給他下禮。

  這是第一次。

  清筠與有榮焉看陳璟。

  大家從小一起長起來的,清筠也是把陳璟當家人。陳璟好,清筠也欣慰。

  李氏也笑。她微笑著,不經意打開了匣子。

  匣子裡一疊銀票,那麼裝著,也看不出厚薄。李氏以為,能有二三百兩也是巨額了。她的手伸下去,想把銀票拿出來,卻突然愣住了。

  不對。

  這銀票不對。

  太厚了!

  她臉色驟變,霍然將匣子反過來,全部倒在茶几上。

  銀票就似雪片,紛紛揚揚,落在茶几上,把花梨木茶几鋪滿了,還有不少掉到了地上。

  「啊!」清筠也驚呼出聲。

  那銀票宛如皚皚白雪,刺痛了清筠的眼睛。

  好多啊!

  這大概有一百多張吧?

  全是一百兩一張的票頭,有上萬兩銀子。

  李氏也心緒起伏,手都有點發顫。她以為,賀家最多不過給幾百兩。幾百兩,對於開布行的賀家而言不過是打發孩子的小錢。他們給了,陳璟也想要的樣子,李氏就收了。

  可這……

  這哪裡是小錢啊!

  這是鉅款。

  有上萬兩。

  陳璟見他嫂子把銀票撒了一地,幫著撿起來。然後,他一張張數。

  一萬五千兩。

  萬金求醫,賀家沒有失言。

  數好之後,他重新用匣子裝起來。

  一抬頭,李氏和清筠似看什麼詭異的東西一樣,看著陳璟,兩人表情分外精彩。

  「怎嗎?」陳璟笑了笑,「這是他們家給的診金啊。賀家早就說過,要萬金求醫的。給了一萬五千兩,挺厚道的。大嫂,賀家值得打交道。」

  這麼淡然的語氣,這麼理所當然的態度,讓李氏又被狠狠震驚了一回。

  央及啊,你用這種口氣說話,是壓根不知道一萬五千銀票意味著什麼吧?你壓根就不知道錢能做什麼吧?

  這是一萬五千兩銀票,不是一百五十張宣紙啊!

  你拿到一百五十張宣紙的模樣,都比現在興奮……

  清筠也震驚得不知道動彈。

  最終,李氏最先回神,一把將匣子奪過來,轉身就要去追去旌忠巷。她是不能收賀家這麼多錢的。都是親戚,要是說出來,外人怎麼談論央及?

  央及是讀書人,染了這些銅臭,失了格調。

  「大嫂!」陳璟拉住了她的衣袖。

  李氏無奈看了眼陳璟,道:「央及,這可不是幾兩銀子!咱們不能收親戚這麼多的錢。既然是親戚,相互幫襯是應該的。收了這錢,以後旁人怎麼說咱們,怎麼說你?」

  陳璟的哥哥是讀書人,所以李氏很清楚,讀書人在乎聲譽。

  她一直在努力維護陳璟的聲譽。

  寧願賣了祭田,她也不願意讓陳璟穿著不恰當,出去被其他人笑話。

  這是讀書人的格調,李氏寧願傾其所有來保護。

  她把陳璟當兒子一樣疼。

  「若是送回去,跟詛咒賀振一樣。」陳璟笑道,「祖爺給我醫術,這是天恩。賀家不是謝我,而是謝祖爺。這是應該的。況且,賀振那病再拖下去,挨不過半年。我是救了賀振的命。以賀家的家財,這都是小錢。賀振的命,值這些。你送回去,不是顯得咱們小家子氣,沒見過世間嗎?」

  李氏倏然愣住,也停住了腳步。

  陳璟最後那句,她聽進去了。

  李氏最怕外人說陳璟兄弟的閒話。

  況且賀家的確有錢。

  要是送回去,跟沒見過世面一樣,的確讓陳璟面上無光。

  可是這麼多錢……

  李氏覺得承受不起啊。

  捧著這匣子,李氏覺得千斤重。

  最終,她歎了口氣,將匣子抱了回來。

  「……這是賀家給你的,你拿著,不拘放在哪裡。」李氏把匣子交給陳璟。她知道陳璟。陳璟穩重,從來不會出去胡亂用錢。

  「大嫂幫著收著。」陳璟笑道,「將來我娶了媳婦,大嫂再交給我媳婦管。」

  李氏噗嗤一聲,不由失笑。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7
第37章 君子諾

  李氏答應替陳璟保管那筆錢。

  可她心裡,總是忐忑,覺得占了親戚這麼大的便宜,很不好意思。

  陳璟卻說:「這是診金,是等價酬謝,又不是乞討回來的,怎麼不好意思呢?這是我應得的,大嫂。」

  李氏就想,又不是給她的,她有何不安的?

  她仔細把銀票鎖好。

  這筆錢是陳璟的,李氏替他存著,等將來他成家立業,交給他媳婦。在李氏看來,這筆錢是陳璟的私產,她是不會挪用的,故而家裡還是緊著上次賣祭田的銀子度日。

  李氏並不知陳璟偷聽到她賣祭田之事,只當陳璟不知道,她自然也嚴守秘密,沒敢在陳璟面前提半個字。

  她更沒有想過用陳璟的錢去贖回來。

  她還在等陳璟哥哥的消息。

  陳璟哥哥沒有消息回來,李氏娘家的人也會猜測陳璟的哥哥是不是死在外頭,借錢給李氏的話,可能收不回來,不太願意借。若是陳璟哥哥有了消息,憑藉他舉人的身份,哪怕不能做官,還錢還是沒有問題的,李氏娘家有心巴結,才願意借錢。

  這個關頭,開口借錢會引人懷疑。

  還是要謹小慎微些好。

  因此,七彎巷照樣處處節儉,那筆錢,暫時沒有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任何改變。

  陳璟也沒提。他將來想開個藥鋪,需要大量的啟動資金,而這筆錢根本不夠。所以,他在積累,自然不會現在就任意揮霍。

  日子依舊安詳平靜。

  大嫂在準備端午節回娘家的節禮。

  她娘家人口眾多,節禮又要花很大一筆錢。

  大嫂準備回姚江過節的事,忙得沒空管陳璟,陳璟就趁機出趟門,去旌忠巷找陳七。

  陳七在外書房,手裡拿著書,蹙眉艱難讀著,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

  陳璟失笑。

  「陳央及!」陳七瞧見來客,咬牙切齒叫陳璟的名字。

  「七哥。」陳璟笑,「這般勤奮?弟弟祝七哥早日進學,光耀門楣啊。」

  陳七就拿書打陳璟。

  不輕不重的,在陳璟胳膊上打了一下,陳七惱怒道:「你還笑話我!都是你,害的我又被關在家裡讀書。你小子以後莫要來找我。近來的倒黴事,都因你而起。」

  上次把賀振推到循水湖,被二哥詰問,陳七嚇得什麼都招了。

  自然也把他和陳璟逛婉君閣的事也說了。

  賀振那邊沒事,陳七卻遭殃。祖父已經明言,再敢出門遊蕩,就去松鶴堂念書。陳七是萬萬不想去松鶴堂的。去了松鶴堂,念書敢這麼打盹,祖父的戒尺就要揮下來,老爺子可嚴厲了。

  所以,這些日子陳七大門都不敢出,在家裝模作樣念書。

  都是因為陳璟而起。

  要不是陳璟,他豈會自投羅網,把自己去婉君閣的事招出來?

  陳七一肚子怨氣,都在陳璟身上。

  陳璟哈哈笑,在書案旁邊的烏木太師椅上坐下。太師椅上鋪著彈墨椅袱,柔軟舒適,陳璟身姿隨意陷在椅子上,悠然自得。

  「抱歉啊,七哥。」陳璟坐下後,笑著道,「請你去吃酒,給你賠罪?」

  「吃酒?」陳七怒目一瞪,「我現在門都出不了!」

  陳璟又笑。

  這幅幸災樂禍,被陳七看在眼裡,怒焰更熾了。他呵斥陳璟:「有事沒事?沒事趕緊滾,我哪有功夫帶你玩?」

  「自然有事。」陳璟道。

  他從懷裡,拿出個荷包交給陳七。

  是只大紅底白鶴展翅荷包,做工精緻,繡活鮮豔。

  陳七錯愕。

  他只收過姑娘的荷包。

  陳璟給他荷包,是什麼意思?陳七惡寒看著陳璟,道:「你幹嘛?」

  「噯?」陳璟有點看不明白陳七的表情。

  「你……你給我荷包?誰讓你遞給我的嗎?」陳七一開始是挺惡寒的。後來一想,是不是惜文托陳璟轉交的啊?陳七已經半個月沒有去婉君閣,惜文是不是想他了?

  想到這裡,不由心花怒放。

  他一會兒噁心嫌棄、一會兒傻笑興奮,陳璟看都糊塗了。頓了頓,陳璟想到,荷包在他眼裡只是個裝錢的工具,和錢包一樣。

  但是這個年代的荷包,還有傳情之用。

  用荷包來裝錢,過年打發小孩子的壓歲錢、給人賞錢、親戚家下禮時裝錢物、給小孩子見面禮等,是慣用的。

  陳七明顯沒有這種生活常識,也不常用荷包裝錢。而且他總混歡場,歡場上荷包的作用是挺香豔的,所以他先入為主就想到了傳情。

  他年紀小小,心思倒挺跳脫的。

  陳璟一時間啼笑皆非。

  他原本打算隱晦點,所以把兩千兩的銀票,用荷包裝了,給陳七的。看到陳七這模樣,他只得把銀票直接拿出來,再將荷包收起來,笑道:「沒人讓我遞荷包給你。我是來給你錢的,這荷包只是裝錢的。」

  這荷包是清筠做的,陳璟有好幾個。

  逢年過節,大嫂沒有其他禮物,只是給陳璟一些荷包啊鞋襪啊。活計素淡文雅的,都是大嫂做的;若是活計豔麗,必然是清筠的針腳。

  「啊?」陳七見他又把荷包收起來,有點失望。他還指望收到惜文送的荷包呢。

  不過,錢?

  什麼錢?

  陳璟從荷包裡取出來的銀票,擱在書案上。陳七懷著疑惑,打開一看,是一千兩的票頭,一共兩張。

  二千兩!

  饒是自負「老子有錢」的陳七,也覺得這錢不少,挺讓人心動的。他平常,一個月也就八十兩的銀子。過年的時候,他父親和二哥會再添些錢也他,左右也不過幾百兩。

  他的朋友黃蘭卿那麼有錢,一次出門帶個五六百兩,已經是很不錯的。

  所以,二千兩對於陳七來說,還是挺有誘惑力的。

  「哪裡來的銀票?」陳七拿著這銀票,問陳璟。陳璟就是一窮小子,他身上的行頭,加起來也不過十幾兩銀子。

  突然說給陳七二千兩,陳七微訝。

  「上次在南莊不是答應你,幫忙治好了賀振,如果賀家給了診金,分你一半嗎?」陳璟笑道,「這二千兩,你先拿著。」

  這二千兩,是上次婉君閣的婉娘給陳璟的。

  陳七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真的是給他的。他不由喜上眉梢,把連日讀書的苦悶一掃而空。而後想想,又覺得賀家有點小氣:「不是說萬金求醫嗎,怎麼才給四千兩?欺負小孩子啊?」

  「不是,給了一萬五千兩。」陳璟道。

  「一萬五?!」陳七倒吸一口涼氣。

  好多錢啊。

  老子有錢,但是老子沒有過那麼多錢。

  陳七心想:賀家果然是做大生意的,財大氣粗啊。

  噯,不太對啊!

  陳七猛然一拍桌子,怒道:「不是說分一半給我嗎?你給二千兩,打發叫花子?」其實在他心裡,二千兩就足夠了。

  但是陳璟明顯就是糊弄他啊,這叫陳七忍不了。不給錢,說句好話也行啊,怎麼一本正經就給二千兩?

  反了天!

  陳央及這小子欠打。

  陳璟卻哈哈笑:「你又沒啥正經事。這二千兩,你省著點花,夠你去婉君閣花上一年半載。剩下的再給你,你也是糟踐了。我幫你收著……」

  「誰要你收著?」陳七一聽這口氣,陳璟完全是把他當小孩子了,心裡冒火,「拿來,不然對你不客氣!」

  「別鬧。」陳璟笑道,「那錢我有正經用處。過不了半年,我就要開個藥鋪,那錢用得著。等我藥鋪開了,你那筆剩下的錢,我算你入股,將來分紅給你。」

  陳七又是一怔。

  開藥鋪?

  讀了幾本醫書,就想開藥鋪?

  這小子也太癡心妄想了吧?

  「誰要給你入股?」陳七不滿,語氣卻緩和了幾分,「等你賠光了,我的錢也搭在裡頭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底氣不足。

  什麼他的錢啊?

  那是人家陳璟治好了賀振,賺來的錢。要是陳璟真的不給他,陳七也沒有立場去和陳璟鬧,只是心裡罵陳璟不守信用,人品不好,以後不同他來往便是。

  可是陳璟主動上門,把錢分給他。

  七彎巷那麼窮,陳璟能這麼大方一口氣給二千兩,陳七心裡已經滿足了,對陳璟也蠻贊服的。

  他只是受不了陳璟的語氣。

  什麼別鬧,什麼我幫你收著,怎麼看都是把陳七當孩子一樣。

  老子是兄長啊。

  「賠不了!」陳璟笑道,「我的本事,七哥放心。」

  這般自信,倒讓陳七一愣,就沒話可接了。

  想了想,陳七還是覺得陳璟想開藥鋪的主意,有點異想天開。

  「一萬五千兩,是開不了藥鋪的吧?」陳七道,「我聽說,藥材特別貴。況且在城裡做買賣,每個十萬八萬的,也難起來。你就那一萬五,就想開藥鋪?」

  「我都知道,我也不是單憑那一萬五就開藥鋪的。」陳璟笑道,「錢嘛,還不容易賺嗎?」

  呵,賺錢很簡單啊?

  陳七差點又吐了口血。

  要是賺個十萬八萬那麼容易,世上還有窮人嗎?

  陳璟總是這樣一副口氣。

  陳七覺得這小子狂妄是一日勝似一日。

  生氣歸生氣,陳七覺得陳璟有這個想法,還是挺叫人佩服的,總比自己這樣整日無所事事強多了。陳七將那二千兩銀票甩回給陳璟:「拿去,也替我收起來。將來你真的開了藥鋪,這錢也算我的入股!」

  這回輪到陳璟吃驚。

  而後,他笑了笑,道:「七哥,你很有遠見。放心吧,以後兄弟發財,不會忘了你。」

  他果真把那二千兩又拿了回去。

  陳璟這語氣,讓陳七又好氣又好笑。

  陳七不過心疼他,有點理想不容易。這錢在陳璟那裡,可以實現夢想,到了陳七手裡也是喝花酒,糟踐了可惜。

  陳七喝花酒,有黃蘭卿給錢,他並不拮据。這二千兩,對於陳七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對於陳璟,可能是雪中送炭。

  可陳璟那態度,好似陳七要占大便宜一樣。

  陳璟略微坐了坐,把事情和陳七說清楚,就回了七彎巷。

  等陳璟走後,陳七的心思卻回不來。

  他對陳璟,似乎有了不同的認識。

  陳七想,當時說什麼治好了賀振分一半診金,不過是句玩笑話,陳七自己都沒有當真。況且,陳七也不知道賀家給了陳璟銀子。

  就算將來知道陳璟拿了診金,陳七也不會想起當初陳璟承諾要給他錢。

  因為陳七沒有幫什麼忙。他僅僅是去捉弄賀振的。

  對於不屬￿自己的東西,陳七很少覬覦。

  在這方面,他覺得自己算磊落君子吧。

  但是,陳璟都記著。

  一萬五千兩,分一半就是七千五,很大一筆錢,陳七覺得自己見慣了錢的人都沒有這麼大方。

  「君子然諾,五嶽為輕」陳七對這話的深意,直到今天才有了實在的體會。一諾千金,對於陳七而言,並沒有什麼分量。

  可這一刻,他居然有點感動。

  他想,男人應該有這樣的執念和立場。能做到這樣,不管是窮困,還是單薄,都是個偉岸的頂天立地大丈夫。

  陳璟,是個大丈夫!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7
第38章 邀請

  陳璟去旌忠巷看陳七,就少不得到松鶴堂給伯祖父請安。

  服侍的丫鬟說,伯祖父在小憩。

  陳璟沒有逗留,只讓丫鬟傳話,說他過來請安了。他又去二哥跟前打個招呼,重新回了七彎巷。

  他嫂子和清筠在東次間整理東西。

  陳璟準備直接回自己的小耳房,卻聽到清筠站在門口喊他:「二爺,您回來了?」

  「嗯。」陳璟回答。

  「太太有話同您說……」清筠道。

  陳璟就往正房走去。

  看到他進來,大嫂將手頭的活放下,從裡屋拿住一個禮盒給他。

  「……沈家叫人送來的端午節禮,說是沈長玉單獨送你的。」大嫂把禮盒和禮單拿給陳璟看,語氣裡既驚訝又喜悅,「你什麼時候結交了沈大才子?」

  沈長玉的才氣,整個兩浙路聞名。

  大嫂一直希望陳璟能結交同僚的學子,相互商討學問,共同進益。有個志同道合的友人,讀書累了也可以一處消遣,有益無害。

  但是她沒想到陳璟能結識沈長玉。

  「上次二哥在南莊宴請,沈長玉也去了。我和七哥正巧碰上,二哥介紹我們相識。後來,我和七哥把賀振推到循水湖,正巧又遇上了沈長玉。」陳璟道,「認真說起來,我沒有和他單獨談話,不算認識。他怎麼給我下禮?」

  李氏微愣。

  她又重新拿了拜帖看。

  的確是給陳璟陳央及的。

  「他既然下禮,你也不能傲慢輕待。等會兒清筠去街上,替你買些東西。明日一早,你親自送去沈家,給沈長玉回禮,再道謝。若是能結識他,他提攜你幾分,往後進學也容易些。」大嫂不顧有什麼不妥,依舊高興。

  「一門兩進士、合族三舉人」的南橋巷沈氏,是望縣最顯赫的門庭。

  沈長玉又是江南大才子。

  縣令也同沈氏交好。能結識沈長玉,將來陳璟下場考學,勝算大很多。

  「……還是算了吧,大嫂。」陳璟想了想,還是潑了大嫂冷水,道,「反常則妖。像沈氏那等門庭,沈長玉又如此名氣,斷乎沒有結交我的必要。他比我大八九來歲,主動給我下禮,透著蹊蹺。叫清筠買份禮,派個人送到沈家門房上,算作回禮。我就不去了。」

  在這個時空,只有晚輩給長輩下禮。

  平輩之間,如果地位相當,也是不會在端午節下禮的。除非有一方地位特別高,另一方刻意巴結。

  陳璟和沈長玉,陳璟應該是那個刻意巴結的人。

  結果,卻是沈長玉先下禮。

  「……你不想去,也罷了,我請人去回禮。你說得不錯,沈長玉此舉,的確奇怪。」李氏想想,也覺得不通。

  陳璟的哥哥和沈長玉,同為望縣舉人,是望縣文壇的魁首。可是,沈長玉的名氣,遠不止在望縣,而是整個江南。

  囿于這點,沈長玉並不同陳璟的哥哥來往。哪怕詩會上遇著,也是點頭之交。李氏多次聽陳璟的哥哥說過,沈長玉雖然溫文爾雅,舉止謙和,但是很難交心,性格清傲疏離。

  轉眼見,沈長玉居然給毫無名氣的陳璟下禮,態度恭謙。

  這不合常理。

  「太太,五老爺房裡的八少爺,不是要和沈家十三小姐說親嗎?」清筠突然在一旁插嘴,「若是成了,以後旌忠巷和沈家就是姻親。沈家少爺給咱們二爺下禮,也說得過去啊……」

  五老爺房裡的八少爺,就是陳八陳瓏,上次在南莊跟著陳璟和陳七的那位八弟。

  陳瓏是個很活潑開朗的男孩子。

  「沈家……旌忠巷結親?」陳璟有點吃驚。

  這是個等級森嚴的社會。

  雖然陳氏和沈氏都是地主階級,可沈家的社會地位,明顯高出陳氏一大截。

  假如旌忠巷也出了舉人,或者有個秀才,沈家願意提攜幾分,結個姻親,倒也是可能的。可是旌忠巷那邊的子弟裡,沒人進學,漸顯落寞之勢。

  同一個地位比自己家族低很多的落寞家族結姻親?

  這比給陳璟下禮還要詭異。

  「是啊。我原先也不知道。上次你四侄兒周歲,你五嬸一高興,說漏了嘴。大家都不太相信,後來,沈家派了個體面的管事媽媽,給你四侄兒送了周歲禮,大家就覺得有些眉目;再後來,又聽說沈長玉去了南莊。十有八九是真的。」大嫂道。

  這件事,當時五嬸娘隨口提了,然後又裝作錯言,極力否認。

  但是和陳氏沒有交情的沈家來送禮,就印證了她的話。

  旌忠巷都在猜測這件事。

  只是,這跟陳璟沒關係,他沒聽說過。

  「哪怕和旌忠巷結親,也是他們的事,與我們七彎巷不相關。」陳璟笑道,「大嫂,旌忠巷那邊人事繁雜,咱們還是少攙和了。」

  「別這麼說。」李氏歎了口氣,「七彎巷就你們兄弟倆,連個親叔伯堂兄弟都沒有,人單勢弱。旁人欺負你們兄弟,沒人幫襯。旌忠巷人多,有他們,外人哪怕想欺辱你們兄弟也要掂量掂量。」

  陳璟笑。

  他知道大嫂的心。

  像七彎巷,的確是人丁太過於單薄了,大嫂想替陳璟找個靠山。

  可是實力和尊重,靠的不是人口寡眾,而是靠真本事。

  旌忠巷那邊,旁的不說,光陳二和陳七兄弟倆之間,陳璟就覺得有點懸。將來鬧不好,他們兄弟鬩牆,就要牽扯一大批人。

  結交不好,是要成仇的。

  還不如疏離些,大家保持表面上的疏淡親情,彼此留幾分底線。

  「要不是哥哥中了舉,旌忠巷也不會和咱們來往的。」陳璟笑道,「大家都在相互利用,看誰有利用的價值。咱們自己不爭氣的話,哪怕真的受欺負,旌忠巷也只會躲得遠遠的。大嫂,你別怕我受欺負,我可不是好惹的。」

  這話逗得李氏笑起來。

  清筠也跟著笑,道:「太太,以後咱們靠二爺。」

  她不過是句玩笑話。

  氣氛難得的好,李氏也調笑一句:「如此,以後都儀仗二弟了。」

  「嗯。」陳璟認真回答,「靠我,才靠得住!以後,我就是你們的靠山。別怕,誰也不能欺負咱們。」

  李氏和清筠又笑。

  現在沒人真的欺負他們,所以這些話,僅僅是句玩笑的,沒什麼實在感觸。說完了,李氏和清筠聽過了,也就忘了。

  陳璟見李氏在整頓禮單,就幫忙寫單子。

  清筠在一旁研墨。

  簷下暖風細細,吹得樹葉簌簌;簾外驕陽豔豔,照得屋內亮堂。大嫂笑容貞淑,眉梢幽靜,從容溫婉;清筠素顏不施脂粉,卻因為年幼,白玉似的肌膚流轉著瑩潤的光,凝眸間,自有風情。

  陳璟覺得心情盛悅。

  簡單的家庭,濃郁的親情,質樸的世界,有點小理想,有點小壓力,歲月就似壇陳年佳釀,醇厚熏香,令人沉醉。

  陳璟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也喜歡現在的家人。

  ……

  第二天,李氏叫人準備了一份節禮,陳璟寫了帖子,讓店鋪的夥計幫忙,送到了沈家。並沒有送進去,只是交給門房上的小廝。

  因為是給沈長玉的節禮,小廝們不敢私吞,忙送到了沈長玉的書房。

  明日就是端午節,給沈長玉送禮的人特別多。節禮到了,都是送到門房上,沈長玉很少親自看。他只是吩咐,若是陳家有人送禮,就直接遞到書房。

  故而,陳璟的回帖和禮物,送到了沈長玉跟前。

  他給陳璟寫了拜帖,邀請陳璟端午節到沈家做客。陳璟的回帖裡,拒絕了沈長玉的邀請,因為他要送他嫂子去姚江縣的娘家。

  沈長玉拿到了回帖,修長濃眉輕擰。

  他的手指,在花梨木的書案上輕輕敲擊著,似乎很為難。

  「去把六少爺叫來。」愣了一瞬,沈長玉吩咐他的書童。

  書童應聲而去。

  片刻,一個穿著青灰色金絲暗紋團花直裰的男子,敲門進了書房。

  「四哥,你叫我?」來人就是沈家第六子,名綸,字長青,和沈長玉乃一母同胞,是沈長玉最親的兄弟。

  「坐。」沈長玉抬了抬手。

  沈六就坐在了書案旁邊的太師椅上。

  「……四哥,怎麼了?」沈六問。

  「等過了端午節,你幫我一個忙。去趟七彎巷,親自邀請陳央及,到家裡做客。」沈長玉道。

  「為何要我親自去?你不是給他下了請柬,邀請他明日到家裡來做客。難不成,他拒絕了四哥?」沈六蹙眉。

  沈長玉頓了下,點點頭。

  沈六臉色就不太好看,冷哼一聲:「四哥何等身份,給他下帖子邀請,那是潑天的體面,他居然不識抬舉!要我說,竟算了!」

  「……這不是置氣的時候。」沈長玉也微微板起臉,「他有點鬼才。上次他給賀振治病,我親眼所見。十三妹已經病了五個月,再拖下去性命難保。陳央及是陳氏子弟,為了家族體面,他也會保守秘密。請他來給十三妹治病最妥善不過。」

  沈六看了眼沈長玉。

  話到了嘴巴,他猶豫了下,又咽了下去。可總覺得不甘心,沈六最後還是脫口而出:「四哥,十三妹未必就是病……」

  「不許胡說!」沈長玉厲聲呵斥。

  沈六剩下的話,生生咽了下去。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7
第39章 端午

  端午節那日,天氣很好,晴朗溫暖。

  陳璟早起,提了兩趟水,就去早市買東西。

  端午節,除了祭祀屈原,也是因為「重午」。重午是個犯忌諱的日子,是惡日,五毒皆出。於是,家家戶戶都要準備祛毒辟邪的東西。

  像五毒圖、艾草等。

  陳璟去早集買了半簍菖蒲、艾草,用來簪門;又買了幾張五毒圖和天師圖,貼在門上和屋子裡;買了幾把石榴花。石榴花也叫午時花,灑在帳子頂,辟邪之用,他嫂子特意叮囑他多買些。

  東西很快買好,陳璟也快步趕回了家。

  侄兒侄女幫著簪菖蒲、艾草;大嫂和清筠將石榴花灑在各人的賬頂;陳璟就幫著調了漿糊,將五毒圖貼在裡屋,將天師圖貼在門口。

  「央及,你來。」忙好之後,他嫂子喊他。

  陳璟就到東次間。

  東次間的茶几上,擺了好些顏色豔麗的絡子。這些絡子,都是用五彩線編制而成,叫「長命縷」,有蝙蝠、蝴蝶、花卉等形狀,掛在身上,辟邪之用,保佑長命百歲。

  這是戰爭動亂年代,人們飽受戰火之苦,寄託心願的。流傳到了今日,就成了個習俗,每年都要帶上。

  大嫂拿了個蝙蝠長命縷,親自替陳璟掛在腰封上,笑道:「這是我和清筠昨晚趕出來的,粗糙了些,你帶著玩……」

  針黹女紅是這個年代女人的基本功。她們從七八歲就開始學繡花、縫衣、打絡子、紮花、紮穗子等,活計嫺熟。而大嫂和清筠,在女紅方面都是非常刻苦的。她們做出來的東西,精緻華美,粗糙不過是謙虛之詞。

  陳璟看著栩栩如生的蝙蝠絡子,笑道:「多謝大嫂。」

  蝙蝠通「福」,多用在裝飾上。

  「娘,我要二叔那樣的。」侄兒陳文恭把幾個長命縷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的看,都拿不定主意要哪種的。後來見陳璟掛著蝙蝠的,他就也挑了個蝙蝠形狀的,交到大嫂手裡,讓大嫂幫他系在腰封上。

  男孩子,總喜歡跟年長些的男人學。

  大嫂笑著:「好。」然後半蹲了身子,替侄兒掛好。

  「娘,我也要……」侄女陳文蓉細聲說。

  清筠笑著,也挑了個蝙蝠形狀的,給侄女掛上:「婢子給您掛上,往後長命百歲。」

  侄女揚起臉笑,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清筠就輕輕摸了摸文蓉的小臉,眼睛裡盡是寵溺。雖然清筠總是自稱「婢子」,這個家裡卻沒人當她是下人。

  她將來會是文恭和文蓉的庶母,這點大嫂早就告訴過孩子們,孩子們也敬重清筠。

  家裡裝點好了之後,大嫂雇的馬車已經到了門口。

  他們要去姚江縣大嫂的娘家過端午。這也是習俗,出了嫁的姑娘需要回娘家過端午,叫「躲午」,也是辟邪的一種風俗。

  一共三輛馬車。

  陳璟把大嫂準備的禮物都搬上車。

  侄兒也幫著搬。

  搬好之後,大嫂和清筠仔細把家裡的門窗都關緊實,將所有帶鎖的櫃子門窗全部鎖上,又委託鄰居幫忙照看一二,這才動身。

  雇來的馬車,都是平頂黑漆小車,比較擁擠。

  大嫂帶著清筠和小侄女坐一輛馬車,陳璟和侄兒一輛,禮物和行禮單獨占了一輛。

  馬車緩緩從七彎巷駛出,有點顛簸。

  陳璟一受顛簸,就容易犯困。他闔眼打盹,身邊的侄兒卻唧唧咋咋的,說個不停。

  「……大舅母家的五毒餅,做得最好吃了;三表哥房裡,有很多好玩的,還有會動的小木雞,一下一下的啄米;跟著八舅舅去騎馬……」侄兒在陳璟耳邊嘮叨。

  去外祖家,他很興奮。

  李家也是挺和睦的,侄兒的舅舅們都很疼他,故而每次去了,大家都寵著他,好吃好玩的,先緊著他。所以,他很喜歡去。

  陳璟聽了,不由也笑,睜開了眼。

  「你們學裡休沐幾天?」陳璟問他。

  聽侄兒的口氣,好似要在姚江長住一樣。

  逢年過節,族學裡休沐不過兩三天。

  「兩天。」侄兒道,「不過,娘替我和妹妹告了半個月的假。先生讓我們填詞,我都不會,其他人也不會。幸而我告假了,否則又要挨打。」

  陳璟穿越來之後,就沒有去過族學。

  不過,他多次吃早膳和晚膳的時候,聽侄兒抱怨族學裡的先生嚴厲,動不動就要打人的,所以孩子們都不敢托懶。

  「……半個月假啊?」陳璟問,「咱們要在姚江住半個月嗎?」

  「是啊。」侄兒興奮起來,在車廂逼仄的空間裡手足舞蹈的,「咱們可以去看打馬球、打圍、賽龍舟;還能去田裡玩。我還可以跟著下人去放牛,我娘都不管的。」

  陳氏族學裡,每個月只休沐三次,一次一天;大嫂又管得嚴格,下了學也要練字看書,不准出去玩。而侄兒八九歲,正是男孩子貪玩好動的年紀,這樣整日受拘束是很辛苦的。

  但是出來走親戚,怎麼玩都可以,只要不惹事,大嫂就不會多管。侄兒跟剛出籠的馬兒一樣,興奮不已。

  陳璟失笑。

  他想到自己小時候,從七歲開始接受教育,一直都在祖父身邊,沒有同齡人,那時候的心境也很浮躁,和侄兒差不多。

  只是,他沒想到要在姚江住這麼久。

  之前他大嫂也常回姚江,每次住兩日就算不錯的。

  這次,要住半個月,是有什麼事嗎?

  陳璟心裡胡亂想著,侄兒在耳邊興奮說著,馬車在官道上緩緩而行。

  中途,陳璟還睡了一覺。

  侄兒一直趴在車窗看景色。

  兩個半時辰後,他們終於到了姚江縣城門口。

  「到了到了,二叔,咱們到了!」侄兒推陳璟。

  陳璟就醒了。

  花五個小時坐這種顛簸的馬車走親戚,陳璟覺得很疲憊。但是在這個年代,五個小時的車程,算是短途了。明州所轄有七八個縣城,望縣和姚江離得最近。

  「終於到了……」陳璟笑道,然後問侄兒,「身上酸嗎?」

  「不啊。」侄兒疑惑看了眼陳璟。

  陳璟搖頭笑了笑。

  馬車在縣城裡轉個一刻鐘,才到了李府門口。

  李府的門樓,和旌忠巷的門樓差不多,都是漢白玉做的門匾,高大氣派。

  馬車在大門口停下,清筠先下車,去通稟說:「二姑奶奶回府了。」

  大嫂在家裡姊妹中行二。

  看門的小廝連忙把大門打開,讓馬車直接駛入,一直到垂花門口才停下來。

  進了垂花門,就進了內院。

  按說,成年男子是不好進人家內院的。

  可陳璟尚未及弱冠,又是親戚家的孩子,進內院是可以的,只是別亂走,衝撞了家裡的姑娘們;而且,大嫂的母親健在,陳璟也要進去請安。

  垂花門口,環佩搖曳,倩影攢動,已經擠了好些女眷,都是等了信,在等著迎大嫂。

  「二娘……」

  「二姐。」

  「二姑姑。」

  各種聲音摻雜,歡聲笑語。

  大嫂一一和她們見禮。

  李氏和嫂子、侄女們感情都不錯。

  然後,她讓陳文恭和陳文蓉兄妹倆上前,給舅母們和表姐們行禮。

  陳文恭和陳文蓉年紀雖小,在外卻從來不靦腆,客氣大方知禮,給眾人行禮。

  李氏眾人紛紛贊孩子懂事。

  陳璟站在最後面。

  「央及,你也來見禮。」大嫂喊陳璟。

  陳璟從小沒了父母,每年大哥大嫂回姚江,都要帶著他。去年過年的時候,陳璟也來過,所以李家的親戚,陳璟也算見過了。

  只是過了半年,忘得差不多了……

  陳璟笑笑,上前總共作了一揖,算作行禮。

  大家笑著,擁簇陳家眾人進了內院。

  陳璟給李家老太太請安。

  大嫂的母親其實並不老。五十六七歲的人,因為養尊處優,面容白淨雍容,看上去要年輕幾歲,和善親切。

  坐了片刻,李家老太太說:「讓璟兒和恭兒去外頭玩吧,別拘著他們。」

  然後讓丫鬟去喊了大嫂的八弟,讓他帶著陳璟和陳文恭。

  李八是大嫂最小的弟弟,今年十九歲,為人好爽開朗,最是好客。陳璟上次見過他,對他印象很好;而陳文恭,更是喜歡八舅舅了。

  丫鬟應聲而去。

  很快,一個穿著殷紅底團花玉稠直裰的中等身量男子,快步走了進來。

  他就是李八,名永容。

  「二姐,你們到了?」李永容進來,就笑著對李氏道,「我還準備去城門口接你們,不成想你們已經進門了。」

  然後又和陳璟見禮。

  「外頭開席了,我先帶著央及和文恭出去,等晚上再進來閒話吧。」說了幾句話,李永容就要走,有點迫不及待。

  今天是端午節。

  端午節的活動是很多的,其中馬球為盛。

  馬球是如今最廣泛的運動,和蹴鞠一樣,甚至職業化,有專門的「馬球供奉」,就相當於後世的職業運動員。

  姚江文壇不鼎,但是娛樂運動比較風行。其中馬球最盛,遠超過蹴鞠。

  打馬球、看球、賭球等,日益成風。

  端午節有賽龍舟和打馬球的習俗。

  姚江有很多大型的馬球場,端午節簡直是馬球的盛舉。

  李家也養了一支馬球隊,不成氣候,僅僅是孩子們自娛自樂。李永容也打馬球,外院那邊都準備好了,要出去對決,就等李永容。

  要不是二姐家的人來了,李永容也不會抽空進來。現在,他迫不及待要走,李氏和李老太太都心知肚明,笑著道:「你們去吧。別貪玩惹事,早點回來。」

  李永容道是,給陳璟和陳文恭使眼色,帶著他們叔侄倆從內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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