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醫聖記 作者:董南鄉(已完結)

 
穆離鳶 2017-3-31 23:53:4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08 247825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8
第60章 墨蹟

  那聲冷哼,動靜有點大,大家都不約而同抬頭循聲,沈長玉也抬頭。

  冷哼的人,是謝漪開,沈長玉在明州認識的朋友。他性情乖張,自負孤傲,平日裡大家都很敬重他。

  而謝漪開身邊,就是陳璟。

  不會是陳璟惹了謝漪開吧?

  沈長玉忙擱下筆,上前打圓場:「漪開兄,這是怎嗎?」

  謝漪開眼眸微沉。仔細說來,陳璟並沒有惹事,他非常認真坐在一旁嗑瓜子。是謝漪開他們,對陳璟抱以希望,結果很失望,感覺被戲謔。

  大家都是有點名氣的才子,自然不好像市井無賴,沒有根據就找人麻煩。

  謝漪開那聲冷哼,也只是一時沒忍住而發。現在沈長玉問他,他乾咳了幾聲,道:「無事。只是這位小兄弟,拿著上好的紙折了個玩物,不知珍惜財物,我心裡不忍……」

  他指了指陳璟。

  大家的目光,就都落在陳璟的小船上。

  陳璟自己也看了看,這只小船,折得蠻精緻的。

  沈長玉心中暗叫不好,他不希望一張紙就得罪了陳璟。

  「一張紙嘛,不必介懷,我今天備了好幾桶紙!」沈長玉連忙道。他為了陳璟,就這樣不給謝漪開面子。

  涼亭裡倏然一靜。

  眾人都驚愕看著沈長玉。

  謝漪開為人傲氣,時常出言刻薄。他是沈長玉在明州結識的朋友,跟著沈長玉到望縣住了好幾個月,大家忍耐謝漪開的狂妄,不僅僅是看著他的才華,更是給沈長玉的面子,因為每次都是沈長玉維護謝漪開。

  不成想,沈長玉居然為了陳璟,這樣不讓謝漪開下臺。

  謝漪開狠狠蹙眉。

  其他人不知道陳璟方才說「來玩的」,也不知道陳璟在別人埋頭苦思的時候嗑瓜子,所以對陳璟沒有惡感。反而是謝漪開,為了張紙就沖人家冷哼,風度盡失。

  現在,沈長玉又是這麼一番話,眾人看謝漪開的眼神,就更怪了。

  謝漪開惱羞成怒,臉色更加難看。

  「……央及兄弟,之前你說喜歡藥書。前些日子,我在明州逛集市,得了幾本藥書,不知價值幾何,你能去幫我看看嗎?」沈長玉沒等謝漪開發火,就想先把陳璟支開。

  「好啊。」陳璟笑道,站起了身。

  目的達到了,陳璟在心裡暗暗舒了口氣。

  陳璟很清楚,沈長玉今天請他,絕不是什麼吟風誦月,肯定是關於他的醫術。但是沈長玉行事縝密謹慎,只怕不到半下午,都不會主動說明來意的。

  陳璟就要熬到半下午。

  無聊啊。

  陳璟不擅長詩詞,也不懂欣賞,他沒有耐心跟沈長玉耗到下午。

  他知道,只要他主動做些有辱斯文的事,引得這些學子們不滿,有人言語稍微不敬,沈長玉就要維護他。

  一維護他,免不得支開他。

  支開他,單獨相處,自然要說今天請他的用意。

  所以,陳璟心裡想了一系列的方法。要是他玩弄紙墨、嗑瓜子都沒人反應,等會兒他也寫幾句詩。

  什麼「朕與將軍解戰袍,從此君王不早朝」、「後宮佳麗三千人,鐵杵磨成繡花針」等惡俗的句子,他都想好了。

  沒想到,他才折了個紙船,有學子就忍不住了。到底是他的嘲諷技能滿分,還是這些學子脾氣火爆?

  陳璟腳步輕盈,跟著沈長玉,離開了涼亭。

  兩人在茶園緩步慢行。

  茶園裡種滿了茶花。有些花期將近,嬌豔細碎的花瓣被風吹落,洋洋灑灑鋪滿了小徑,芳香馥鬱。輕風又將濃香溢開,染上了衣襟;彩蝶輕盈落足枝頭,蹁躚起舞。

  「等置辦好了院子,我也要弄個這樣的小花園,種滿草藥。」陳璟心想。

  藥香更好聞。

  他隨著沈長玉,到了沈家外院的書房。

  軒窗半推,簷下兩株白茶開得豐湛凜冽。

  沈長玉真的很喜歡茶花。

  他讓陳璟坐,又吩咐小書童端茶,然後在書案上翻找,找了半天,拿出幾本書,遞給陳璟看。

  這就是他收集的藥書。

  陳璟拿過來瞧。一共三本,一本《王氏草廬密錄》,一本《驗案類編》,一本《薛氏溫熱病篇》。

  「……長玉兄收集這些書,也是打算學醫嗎?」陳璟拿在手裡,隨意翻了翻,然後問沈長玉。

  沈長玉端了茶盞,慢悠悠喝了一口,才道:「倒也不是。上次逛集市,看中了幾本書,天氣不太好,賣書的人急著收攤,就一併買了。」

  陳璟努力把話題往醫學這方面引,而沈長玉始終不接腔。

  沈長玉到底是真的這麼溫吞,還是家裡生病的人不能對人言,需得非常謹慎?

  既然沈長玉不接這個話題,陳璟只得埋頭,仔細翻閱其中一本《薛氏溫熱病篇》。

  這本書,是很不錯的。

  金元時期的醫學,是將風寒和溫病混為一談。直到清代名醫王孟英,才專門將溫病和風寒區分看。

  而這本書,居然是專門講溫病的。

  很有道理,很超前,這位薛氏應該是個天才神醫。

  只是,超越時代一步是天才,超越十步就是瘋子了。故而,這套理論,應該是不會被人接受的。

  陳璟隨意看了他幾個案例,覺得他分析精准。

  而另外兩本,就是中規中矩,沒什麼精彩之處。

  「這書,能送我嗎?」陳璟想拿回去慢慢看。

  「可以的。」沈長玉大方道。

  陳璟笑笑,道了謝。

  然後他也端起茶盞,慢悠悠喝了幾口。

  沈長玉問他:「最近讀什麼書?」

  他循序漸進,半分也不著急。可是陳璟,並不讀書,而是看些藥書。

  「……沒有讀什麼書。」陳璟簡單道。

  沈長玉是打算就讀書這個話題,和陳璟多聊幾句的。沒想到,陳璟不接話,話題戛然而止,氣氛有點尷尬。

  「不打算讀書了?」沈長玉頓了頓,笑著問陳璟,「你二哥說,你將來也是要讀書的,你伯祖父很看重你。」

  「人各有志嘛。」陳璟道,「我是不打算讀的。」

  沈長玉又問他:「平日裡玩什麼?去不去勾欄裡聽戲聽書?」

  既然不讀書,應該喜歡玩樂,那瓦子勾欄裡的說唱玩樂,他應該很熟悉。撿些時新的東西,也算有話頭了。

  不成想,陳璟又道:「我很少出門的……」

  完全沒有共同話題。

  陳璟想,都這樣了,難道沈長玉還是不肯說請自己來的目的嗎?這人,心思太深了,不適合交往。

  然後,沈長玉又努力找了幾個話題,陳璟都不接。

  最後,陳璟笑道:「長玉兄,我學問淺薄,詩詞著實不太擅長。今日的客人,個個才高八斗,我就不獻醜,先告辭了。」

  他要走了。

  沈長玉卻笑道:「央及謙虛了。今日就是賞花,我還請了戲臺,不用什麼好詞好句的,等會兒咱們吃酒、看戲。」

  不肯說目的,又不肯讓陳璟走。

  陳璟心裡冷笑了下。

  他想,他仁至義盡了。

  陳璟站起身子,道:「抱歉啊長玉兄,改日吧。我家裡其實還有客人。只因長玉兄相邀,才將客人撇下。我著實不好久留,下次再敘!」

  他不忘將那本藥書拿著。

  沈長玉欲言,最後只是笑道:「那我送央及。」

  居然客客氣氣將陳璟,送到了大門口。

  到了這個地步,陳璟也是滿頭霧水。

  不過,得了本不錯的書,也還好,不枉今日浪費這麼多功夫。

  回到七彎巷的時候,已經快到了午時。

  大嫂和李八郎都沒想到陳璟這麼快回來,問他:「怎麼不用過午膳就回來了?」

  他們以為陳璟肯定要到黃昏才回家。

  這個時辰回來,是惹事了嗎?

  陳璟就把今天的事,仔細和他們說了說。

  李八郎和大嫂也覺得蹊蹺。

  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大嫂道:「興許人家就是想結識你,並不是什麼看病呢?」

  「不是。」陳璟搖頭,「要是陳末人,可能會平白無故結交個順眼的朋友;但是沈長玉,他不會的。他做事目的性很強。他找我,一定是看病,我不會猜錯的!」

  「你這麼肯定?」李八郎也笑,「你都沒見過人家幾次,怎麼知曉人家秉性?也許他真的只是想結識你。」

  「誰知道呢。」陳璟笑笑,既然李八郎不認同,陳璟也不想多反駁,道,「有句市井粗話,說你眼裡是什麼,看到的就是什麼。也許我的功利心很強,所以看其他人都覺得是別有用心吧?」

  「你還有功利心?」李八郎錯愕道。

  他覺得陳璟看上去什麼都不在乎,說得好聽叫無欲無求,說得難聽叫不思進取,他能有什麼功利心?

  陳璟哈哈笑。

  「有啊。」陳璟笑,然後他又對他嫂子道,「下次沈家再派人來找我,就說不在家。不是救命的病,沈家人又這麼多忌諱,我還是算了,不趟他們家的渾水了。」

  大嫂點點頭。

  當天下午,陳璟把那本《薛氏溫熱病篇》仔細看完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8
第61章 夜市

  從南橋巷回來,又過了兩日,沈長玉下帖子請陳璟去畫舫上喝酒。

  陳璟回絕了。

  他依舊每日提水、看書,空閒了和李八郎下棋。

  隔三差五的,他們晚上也會出去逛夜市,侄兒和侄女跟在他們身後。

  因為有李八郎,大家彼此有個照應,大嫂也不擔心,放心讓他們去,還給陳璟塞零花錢。

  回來的時候,陳璟就會買些時令水果,像李子、櫻桃等;有時也買些酒水,如黃柑酒、青梅酒,大嫂和清筠都喜歡;有時會買點炒兔肉、素簽砂糖等小吃,從來不空手。

  大嫂和清筠都很開心。女人不管多大年紀,都喜歡這些零嘴,比收到衣裳、首飾還要高興。

  生活好像突然之間變得精彩不少。

  一家人的相處,也更加融洽。

  大嫂已經把陳璟當成成年人,不再拘束他。經過幾次的事,大嫂覺得陳璟是很謹慎,在外不會被人騙,所以鼓勵他多交朋友。

  對於交朋友,陳璟的態度是隨緣,他對於那些虛化的社交興趣不大。

  有次逛夜市,他大嫂叮囑他:「看看可有好的香。快入夏了,買些香回來驅蚊解暑,不要太貴的。」

  陳璟說:「好的,我記下了。」

  李八郎卻不想去香鋪子,覺得買香有損男子氣概,就對陳璟道:「我帶著文恭和蓉娘去吃鹿脯,你買好了就過來找我們啊。」

  「好,別走遠。」陳璟道。

  他知道那家賣鹿脯的鋪子,去過好幾次。

  於是,他們分成兩批。

  陳璟找了間香鋪,跟掌櫃的說了來意。掌櫃的拿出幾樣香給他挑選,一個勁自賣自誇。陳璟問了價格之後,就慢慢選著。

  然後,有人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

  他微微側頭,借著鋪子裡明亮火燭,看到了一張素淡卻精緻的臉。

  是惜文,那位婉君閣的名妓。

  惜文梳著低髻,鬢角插把玳瑁梳篦,穿著藕荷色褙子、官綠色裙子,脂粉不施,帶著一名丫鬟和一個護院,出來逛夜市,像個大戶閨秀。

  她見陳璟回頭,知道沒有認錯人,就笑。眼睛彎起來,似兩隻月牙,沒有半點冷豔,像個頑皮的孩子,配上那張完美無瑕的容顏,顯得可愛極了。

  「惜文姑娘,真巧啊……」陳璟笑笑,和她見禮,然後繼續挑選他的香。

  「真巧。」惜文斂衽還禮,站在一旁看。陳璟很認真,似乎也很懂行,她覺得稀奇,就笑著問:「你還用熏香啊?」

  「驅蚊解暑用,不是熏衣裳。」陳璟解釋,「我大嫂要的。」

  「哦……」惜文笑,「你還是那麼怕你大嫂?」

  她拿這話調侃陳璟。上次在婉君閣,陳七說過陳璟怕他嫂子,惜文一直記得。

  「不怕啊。」陳璟道。

  「真的?」惜文歪著腦袋,輕笑著問,以為陳璟在吹牛。她語帶調侃,既似風塵氣十足,又有點天真無邪的味道。

  陳璟笑笑,沒回答,轉移話題,問她:「可有喜歡的熏香?若是喜歡,就拿回去,錢我來付,算我送你的。」

  平日裡送惜文東西的人太多,這話原本不能在她心裡引起漣漪的。陳璟也只是客氣,隨口一說。

  婉君閣是青樓,自然都有上等香。小小熏香,不值幾個錢,應該不入惜文的眼。可惜文聽了,笑容璀璨盛綻,忙道:「好啊,多謝陳公子。」

  然後她挑了一盒木樨香、兩盒佛手香,用來熏衣裳和做香囊,總共三百文錢。

  陳璟想到上次幫惜文治病,婉娘慷慨一口氣給了三千兩,心裡覺得占了婉君閣大便宜的。如今他開口要送惜文東西,半兩銀子都不到,有點少,就問:「還要別的嗎?」

  「不用了,這幾盒就好。」惜文笑。

  她和男人相處,沒有半分拘束,亦不孤傲冷漠,似個鄰居妹妹。陳璟多次懷疑她的冷豔名聲是怎麼來的。

  陳璟不知她是真的不諳世事,還是情商太高。不管是哪種,她都給人一種很懂事、很會替別人考慮的感覺。

  陳璟不太喜歡去深究旁人內心的想法。只要表面上的做派溫柔嫻雅,讓人舒服,他就覺得很好。

  又不是娶她做老婆,她是真心還是假意,有什麼關係?

  所以,惜文表現出來的懂事,陳璟也沒有去深想,讓夥計把他和惜文要的東西分別包起來,然後付了錢。

  從香鋪出來,陳璟和惜文作別。

  「你要回家了?」惜文卻問他。

  「不回的。」陳璟指了指前面的鋪子,「我朋友在前面吃東西,去找他們……」

  「我也餓了!」惜文道,「你們吃什麼?」

  她似乎想和陳璟一起逛。

  陳璟看了眼她身後高大的護院。那護院和陳璟差不多高,卻比陳璟粗壯兩三倍,看上去就特別英武,雖然穿著綢布直裰,眉梢依舊有凶煞流轉。

  「你……你不用早點回去?」陳璟問。

  「不用,我可以玩到下市,媽媽同意過的。」惜文道。

  她身後的護院,一臉肅然,表情沒有半點起伏。

  陳璟看得出,護院和丫鬟都聽惜文的,不會阻攔她的行為。看明白這點,陳璟才點頭,道:「好,走吧。」

  惜文又笑。

  她有雙特別好看的眼睛,圓溜溜的,眸子似墨色寶石般,瀅瀅照人。高興的時候,她就會眯起眼睛笑,十分甜美。

  她笑得很純淨,如早春開放的迎春花,嬌嫩又帶著春的暖意,沁人心脾。

  如果不是認識她,陳璟很難想像,有她這樣乾淨笑容的人,是出身歡場的。

  「……這次,我自己付錢。」惜文跟上陳璟的腳步,說道。

  「行。」陳璟道。

  賣鹿脯的小鋪子,還有其他小吃,像燋酸豆兼、果木翹羹、野狐肉、炒兔肉、團子、糍糕等。

  惜文進來,並沒有引起其他客人的圍觀。

  她帶著護院和丫鬟,衣著打扮素雅低調,旁人會以為她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出來逛夜市的。

  對於大戶人家的女子,大家可能會有點好奇,卻絕對不會貿然前來招惹。

  「你們也去坐,想吃什麼就點什麼。」惜文對身後的護院和丫鬟道。

  兩人很聽話,都道是,轉身找了個視線開闊的桌子坐下。

  陳璟則帶著惜文,在鋪子最裡面的角落,找到了李八郎和侄兒侄女。

  李八郎對陳璟突然帶個姑娘進來,滿是驚愕。

  「這是惜文姑娘……」陳璟介紹,然後又對惜文道,「這是李八郎,是我家親戚。」

  惜文斂衽行禮。

  李八郎也忙站起來,和她見禮。

  侄兒侄女也像個大人模樣,和惜文見禮,惹得惜文稀罕不已,連連讚歎陳璟的侄兒和侄女懂事。

  她還把手上一隻赤金纏絲手鐲褪下來,給了陳璟的侄女做見面禮。

  這個時代,長輩第一次見到親戚朋友家的晚輩,都需要準備見面禮。若是喜歡那個晚輩,見面禮就要重些。

  長輩把隨身攜帶的首飾賞賜孩子,更是常事。

  沒想到惜文這方面生活技能還是蠻嫺熟的。

  而惜文那只手鐲,是實心黃金的,至少有二兩,很貴重。

  「你太客氣了。」陳璟道。

  「應該的。」惜文笑道。

  她和陳璟他們坐了一席,緊挨著陳璟的侄女。

  她好似第一次來這種鋪子裡吃東西,很興奮,點了七八樣東西。等東西端上來,陳璟以為她最多吃兩口。

  沒想到,她差不多每樣都吃了一半。

  胃口很好。

  「好吃。」她還不時贊一句,似個貪嘴的孩子。

  陳璟在旁邊笑。惜文這個樣子,憨態可掬,像個高中女生般,天真自然,又活潑可愛。

  陳璟也比較喜歡胃口好的女孩子,看著就好養,心裡舒服。

  最後吃完了,真的是惜文付錢。

  她還把陳璟他們那份也付了。

  分開時,已經快戌正,陳璟他們要回家了。

  惜文還想逛,見陳璟要走,難掩失望。

  大家行禮作辭。

  「是誰啊?」等惜文走遠,李八郎立馬問。他憋了一個晚上,不太好意思問惜文的身份。陳璟介紹惜文時,含混其詞。

  「婉君閣的名妓,上次我治好了她的病,所以認識了。」陳璟介紹。順便又把婉君閣和惜文在望縣的名聲,說了一遍。

  李八郎錯愕。

  他回望惜文的背影,驚訝道:「是名妓啊?」

  根本看不出是名妓啊。那姑娘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個瓷娃娃般,沒有半點風塵氣息。

  不過,再仔細回想,惜文在男人面前是非常大方。這種大方,讓人覺得舒服,當時不會多想。

  但普通人家的姑娘,是沒有那種嫺熟的。普通人家的姑娘們,哪怕再厲害,在陌生男子面前總有幾分拘謹。

  僅僅這一點像個名妓。

  「她可是對你有情誼?」李八郎又問。

  「不曉得啊。」陳璟笑道,「這你得去問她。」

  「我看她對你是有幾分情誼的。」李八郎調侃陳璟,「你竟有此等豔福,羨煞我了!那姑娘長得好看,眼睛會說話,定然風情萬種。」

  「歡場上的女子,從小學的就是如何對男人含情脈脈。她們的情誼,你看在眼裡的都未必是真的。」陳璟笑道,「況且,惜文對我,連表面上的情誼都沒有。別費心了,我和她是君子之交。」

  李八郎對歡場女子的情誼,也是不太相信的。

  他只是隨口打趣陳璟幾句。

  見陳璟這麼說,他的話題也打住了。

  四個人拎著買的東西,回了七彎巷。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8
第62章 嘔吐

  惜文一年到頭也難得逛趟夜市。上次逛夜市,還是去年的中元節,離現在快一年了。

  不成想,居然這麼湊巧遇著了陳璟。

  緣分還真是奇怪。

  和陳璟他們分別之後,惜文站著原地,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回過神來,有點無趣。

  夜市也懶得逛了,她回了婉君閣。

  回到婉君閣,剛到戌正三刻,是婉君閣生意最熱鬧的時候。

  惜文也不好從前門進入。

  繞到後街,有個小小的角門,可以直通婉君閣的後花園。後花園深處,就是惜文的閨房瓊蘭居。

  角門專門有龜奴看守,就是防止有人擅入,誤闖了惜文的閨房。

  回到瓊蘭居,發現婉娘坐在一樓,一邊對賬一邊等惜文,直到惜文回來她才能安心。

  惜文上前,叫了聲娘。

  「……玩得可好?」婉娘笑容溫婉,帶著幾分慈母的寵溺,問惜文。

  「嗯,很好玩。」惜文坐到了婉娘身邊,把她在夜市所見所聞,一一同婉娘說了。

  她和婉娘的感情很好,兩人相依為命。像這樣的晚上,不知多少貴公子揣著大把的銀子,等著見惜文。她隨便彈兩支曲子,就能賺很多錢的。可是婉娘任由她放縱出去玩樂,這份寵愛,惜文是明白的。

  然後,惜文又把她遇到了陳璟的事,告訴了婉娘。

  婉娘對陳璟印象很好,笑著道:「我同他說過,往後可以常到婉君閣來玩。不成想,他竟是一去不回頭。」

  「他家裡管得嚴嘛。」惜文笑道,「娘不是說,陳氏家風篤嚴,是書香門第嗎?」

  婉娘笑了笑。

  母女倆說了幾句閒話,見惜文平安歸來,婉娘也放心,叫人收拾好她的賬本和珠算,離開了瓊蘭居,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瓊蘭居的丫鬟們就服侍惜文散發、更衣。

  盥沐之後,惜文坐在銅鏡前,任由丫鬟替擦拭青絲。

  剛剛從浴池出來的佳人,肌膚白皙紅潤,神態慵懶嬌媚。窗櫺半推,月華越過梨樹,在妝臺上投下了輕影,為女子的嬌顏添了幾分清冷。

  惜文怔怔想著什麼。

  她出神的時候,呆呆的,毫無往日的機靈。

  「我今天帶回來的香呢?」惜文突然轉頭,問跟著她出門的丫鬟。

  「收起來了。」丫鬟回答。

  「拿出來,點上。」惜文道。

  丫鬟微訝。

  惜文喜歡新鮮花卉,雖然時常滿屋芬芳,卻不是靠熏香點出來的。哪怕真的需要熏香,也只是將香料擱置在衣櫥裡。

  她不喜歡香爐煙薰火燎的味道。

  瓊蘭居有熏香,也有香爐,只是從來沒點過。

  丫鬟見她反常,也不敢多問,忙去找了香爐,又把今天她帶回來的三盒香拿到她面前。

  惜文自己,拿了只木樨香球,丟到香爐裡。

  一開始有點嗆鼻子,她秀眉輕蹙。

  丫鬟們覺得還好,木樨香味很好聞,清雅馥鬱,但是惜文受不起。

  她忍了忍,仍是覺得嗆人,咳了幾聲。

  「……小姐,要不拿出去丟了吧?」丫鬟小心翼翼問她。

  惜文明眸橫掠:「不要弄丟,這種香很貴,丟了我就不依。」

  丫鬟撇撇嘴,心道:真當我沒見識?這種熏香,一兩銀子能買七八盒,哪裡貴?當時陳公子付錢的時候,我在身邊啊。

  平日裡五兩一個的銀錠子,隨便賞人,現在那個熏得頭暈眼花的香當寶貝,腦子裡不知想什麼!

  過了片刻,屋子裡彌漫著木樨香味。

  惜文也使勁了這種味道,不再咳嗽。

  「挺好聞的嘛。」惜文甜甜笑了笑,眼睛彎起來。她這樣笑的時候,和平素彈琴時的名妓判若兩人。

  睡覺的時候,惜文也不讓丫鬟熄香爐,非要點著。

  堪堪睡了一個更次,覺得胃裡疼痛,喘不上氣,惜文就醒了。她坐在床邊,喊了丫鬟移燈進來。

  丫鬟忙批了件外衣,起身替惜文掛起了幔帳,將燭燈挪到了裡屋。

  昏黃燈光灑滿了幽靜的臥房。

  「小姐,您怎麼了?」丫鬟見她臉色怪怪的,在燈下又看不清楚,只得出聲詢問。

  惜文的胃口一陣陣翻滾。

  她爬起來,鞋也沒穿,沖到了淨房。

  片刻,淨房傳來嘔吐聲和刺鼻的穢物氣息,服侍的其他丫鬟們不由屏住氣,不敢呼吸。

  屋子裡有四個服侍的丫鬟,都急了起來。

  有人去告訴了婉娘。

  這個時辰,婉君閣的生意尚未結束,婉娘還沒睡。

  聽說惜文嘔吐,婉娘臉色大變。惜文可是婉君閣的搖錢樹,婉娘最怕她有閃失。

  等婉娘到瓊蘭居的時候,惜文已經在樓下坐了,整個人奄奄一息的,手捂住胸口,秀眉緊擰。

  「清兒,你哪裡不舒服?」婉娘上前,輕輕摟住了惜文的肩頭。

  惜文剛剛吐過,人非常難受,片刻才開口:「胸口疼……」

  她指了指胃的地方。

  「好好的,怎麼吐了?」婉娘憐惜摸了摸她的胳膊,「娘派人去請大夫,一會兒大夫就來了,無妨的……」

  惜文點點頭。

  婉娘就問她身邊的丫鬟:「小姐今天是吃壞了什麼,還是受了涼?」

  惜文今天吃了很多東西。

  「……倒也沒吃壞什麼。」跟著惜文出門的丫鬟,當時不在惜文那桌,不知道惜文宵夜時吃得豐盛,比一個大老爺們吃得還多。

  「小姐拿了幾盒熏香回來,非要點。味道小姐不喜歡,還咳嗽。」有個丫鬟突然想到,對婉娘道。

  「什麼熏香啊?」婉娘問。

  丫鬟去拿來給婉娘看。

  婉娘知曉自己女兒的性格。家裡不用這種熏香,還是婉娘的習慣,漸漸傳給了惜文。看到這種東西,婉娘也頭疼,吩咐道:「好好的,點這個做什麼?想要木樨香,去我那裡拿點香露來就是了……」

  然後又對丫鬟道,「拿出去扔了!」

  惜文半死不活的,聽到這話,立馬尖聲道:「別扔!」

  她聲音突兀,把婉娘和丫鬟們都嚇了一跳。

  「別扔!」惜文又強調一回,「以後我不點便是,留著玩也好。」

  婉娘想到,那些香是陳璟送給惜文的。

  這樣珍惜財物,婉娘還是頭一次見到。

  惜文從小跟著婉娘,婉娘當她是女兒一樣。雖然之前是個服侍的丫鬟,卻從來不沾重事,比大戶人家的姑娘還要精貴。

  在歡場謀生,錢財來得快,節儉是沒必要的。

  惜文也是從小大手大腳。

  「留著玩什麼?又不是什麼好東西……」婉娘眼眸微沉。

  婉娘這話,讓惜文也不高興。

  惜文不敢和婉娘頂嘴,只是低垂了眼簾,輕輕說了句:「我喜歡,就是好東西!」

  婉娘愕然,盯著她。

  惜文滿腹委屈般,低垂了腦袋。

  樓上的淨房收拾乾淨,味道散得差不多,惜文由丫鬟攙扶著,上樓躺下。滿屋子仍有她點過那香的味道,令她胃裡難受。

  婉娘在這裡,惜文忍著沒敢抱怨。

  躺下之後,胃口一陣陣的疼,讓惜文幾欲昏厥。她有氣無力問婉娘:「還是請劉苓生嗎?」

  上次她生病,就是劉苓生治壞的,惜文現在是不信他的。

  「不是,請倪大夫。」婉娘道。

  「怎麼不請陳公子?」惜文問。

  她的病,陳璟應該最拿手,為何要請其他大夫?

  「陳公子不是掛名行醫的郎中,現在又是半夜,不好貿然去打攪。」婉娘解釋給她聽。

  陳璟的哥哥是舉人,家裡算有點地位的。

  半夜出診,郎中也為難。

  婉君閣只是青樓,請掛名的郎中尚可。至於請陳璟,就有點說不過去,覺得輕視對方,惹得人家心裡不快。

  婉娘不輕易得罪人。

  「請他吧!」惜文道,「他醫術好。上次我那點小疾,也讓庸醫治壞了。若是再治壞了,豈不是遭罪?」

  她只信任陳璟的醫術。

  婉娘猶豫了下。

  惜文痛苦凝眉,讓婉娘心裡不忍,就吩咐丫鬟:「去前頭說一聲,派人去請陳二官人。」

  丫鬟道是。

  惜文的胃,一直疼著。

  她沒敢把自己夜裡暴食的話,告訴婉娘。婉娘總叮囑她,吃飯七分飽。吃得太多,腰身粗壯起來,就沒法子做生意了。

  惜文到底年輕,也有貪嘴的時候,時常叫人偷偷出去買東西吃,都瞞著婉娘。

  現在這麼不舒服,不知是吃多了,還是被那香熏的。

  七彎巷半夜被敲門聲吵醒。

  李八郎最先醒了,掌燈去開門。

  對方是個人高馬大的護院。

  李八郎詢問什麼事,得知對方是婉君閣的,請陳璟去看病,李八郎當即怒了:「這裡不是醫館!什麼規矩,你們敢這樣半夜打攪?」

  七彎巷是舉人老爺府上,旁人多少給予幾分敬重。

  那護院見李八郎罵他,心裡也怯了幾分,解釋道:「……從前我們家小姐的病,也是陳官人治好的。我們家媽媽和小姐只信任陳官人。」

  陳璟也起來了。

  他穿好衣裳出來,對李八郎道:「我去看看。」

  「去什麼啊,這大半夜的。」李八郎覺得陳璟軟弱,受人召喚。他怎麼也是個讀書人,這樣半夜被人驅使,還這麼痛快的去。

  「生了病,患者就是度日如年,還管半夜不半夜?別耽誤功夫了,我早去早回。」陳璟笑笑,折身出了門。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8
第63章 小病

  婉君閣的人去請,陳璟很快就穿好了衣裳,跟著出門,沒有半分磨蹭。所以,他比倪大夫先到婉君閣。

  陳璟已經睡了一覺,婉君閣依舊笙歌燕舞,酒濃脂暖。

  瓊蘭居也是燈火通明。

  二樓的臥房,味道很怪。木樨香味裡摻雜著穢物腐息,有點刺鼻。

  惜文痛苦的捂住胸口,面色蒼白如紙。

  婉娘滿面痛色。

  陳璟上前,先和婉娘見禮,然後道:「我給她把脈吧……」

  婉娘道謝:「有勞了。」陳璟這麼快到了,婉娘有點驚訝,她還以為是倪大夫先到的。

  陳璟坐到了惜文床前的錦杌上,開始診脈。

  惜文舌淡脈弱,是個急發病。

  確定了沒有其他原因,僅僅是個急性胃疼和嘔吐,陳璟也松了口氣,對躺著痛苦不堪的惜文道:「你起身走走,別平躺。」

  婉娘錯愕,道:「她疼得這樣緊……」

  剛剛吐了一回,又疼得滿床打滾,陳璟不讓她臥下歇息,反而叫她起來,讓婉娘不解。

  「越躺越疼。」陳璟語氣肯定,看了眼婉娘,「婉娘,您相信我嗎?」

  婉娘語塞。

  她是信任陳璟的,要不然也不會半夜把陳璟叫來。但是陳璟的說法,著實和婉娘的見識有點出入。

  頓了頓,婉娘才道:「信的。」

  然後就吩咐丫鬟,把惜文攙扶起來。

  惜文疼得一身冷汗,腿腳發軟。讓她起來走動,簡直要命。可是大夫的話,還是要聽的。

  「……為何要站起來走動?」惜文坐起來,等著丫鬟給她穿鞋時,她問陳璟。

  她著實不想起身。

  原本就疼,站起來更疼,而且頭暈眼花,非常難受。

  她咬了咬唇,忍著不適。

  「你沒有病,只是今晚縱恣口腹,吃得太多。胃裡負擔過重,不能腐化水穀,導致胃氣失和,氣逆於上,引發了嘔吐。」陳璟解釋,「胃裡原本是有胃液的。胃液可以自己修復胃氣。你躺著,胃液倒流,不能停留在胃裡,自身得不著修養,胃就發疼。現在讓你站起來,緩步行走,讓胃液重新回到胃裡,滋養胃,慢慢你就不疼了。」

  惜文驚訝看著他。她都沒有聽說過這種話。

  她也不太明白胃液是什麼東西。

  但是陳璟說了,惜文很聽話照做。

  丫鬟攙扶著,她在里間、外間慢慢踱步。因為很難受,她幾乎站不穩,卻咬牙堅持走著。

  「小姐,可要歇歇?」丫鬟見她鬢角都沁出了汗,心疼問道。

  惜文搖頭:「不用……」

  丫鬟就覺得自己小姐和媽媽真怪,聽年紀小小的陳官人胡說八道。旁的不說,陳官人讓小姐爬起來走,就夠折騰人。

  要是德高望重的大夫,才不會讓病家受罪呢。大郎中都會吩咐病家靜養、臥床,而陳官人卻叫人起來走動。

  小丫鬟腹誹,也不敢質疑,攙扶著惜文,在屋裡屋外慢慢走。

  梢間裡,陳璟和婉娘說惜文的病情。

  「……是食積引起的。惜文姑娘晚上吃的東西,偏油膩。若是單單食積,也不至於嘔吐。可是她吃得太多了,導致胃氣失和。用些消食和胃、理氣導滯的藥,吃一副就足夠了。」陳璟道,「往後飲食清淡,就無礙了,婉娘無需擔心。」

  「央及怎知惜文晚上吃了什麼?」婉娘好奇問。

  聽到惜文不是重病,僅僅是吃多了引發的胃疼嘔吐,婉娘一顆心放下來。然後,她居然留意到了這些細枝末節。

  「當時我們一起吃的。」陳璟道。他沒必要隱瞞,否則他上面的診斷也沒有說服力。

  婉娘看了眼在外間緩緩踱步的惜文,無奈搖搖頭,說:「……原來如此。她回來說,遇到了陳官人,卻沒說吃東西。」

  陳璟笑。

  診斷完畢,婉娘也相信了他的話,陳璟開了方子。

  「山楂三錢、枳殼一錢、薤白頭四錢、陳香櫞三錢、煆瓦楞子五錢、雞內定四錢、麥芽三錢、六神曲三錢」

  陳璟把方子開完,交到婉娘手裡,說道:「只用吃一副,就足夠了,往後幾日內,多吃米粥,慢慢調養。」

  婉娘點頭:「記下了,央及放心。」

  他們說話、開方子的功夫,那邊踱步的惜文已經好了很多。

  胃裡感覺沒那麼疼,頭也不暈了。

  惜文進來,高興道:「我已經好了大半,原來走走就能治病,陳公子真是醫術高超。」

  「跟醫術沒關係。」陳璟笑道,「人體內的血和水占了大部分,水動則活。這是你自己的功勞。」

  惜文揚眉輕笑。

  她還是有幾分不舒服,卻比剛才好了大半,說話也有力氣。

  劇烈的胃疼已經過去,只剩下一點隱隱作痛。

  婉娘吩咐小丫鬟:「給小姐倒杯水。」

  「暫時別喝水了。」陳璟在一旁接話,「等徹底不痛了再喝。」

  惜文和婉娘自然又問緣故。

  「……會稀釋胃液,方才那麼久就白站了。」陳璟道。

  他說的這些詞,惜文和婉娘聽著都陌生,但是意思卻明白。她們平常也不總請醫吃藥,所以很多不懂的詞,她們也見怪不怪的,沒有多疑。

  陳璟開好方子,起身整了整衣擺,道:「時辰不早,那我告辭了。」

  婉娘看了眼蓮台更漏,已經快醜正。

  「不如,就在這裡暫時歇一歇,天亮再回去?」婉娘客氣道,「來回奔波,也是疲勞。」

  「不用啊。」陳璟道,「我家裡沒有下人。知道我出來,家人肯定要給我留門。若是我不回去,耽誤他們一晚上也睡不踏實。」

  惜文清湛眼眸微轉,心裡起了點滴漣漪:他總是為旁人著想。

  男人都這樣,還是就他這樣?

  惜文是名妓,和男人來往,彼此都端著。你是才子我是佳人,吟風弄月,不會涉足生活的柴米油鹽,更不會有人在她面前提及家裡人和事。

  只有陳璟。

  如果男人都這樣,將來找一個作為依靠,倒也不錯。

  「……那就不虛留你了。」惜文愣神的瞬間,婉娘已經要送陳璟下樓。

  陳璟和惜文行禮作辭。

  惜文還禮。

  樓梯蜿蜒,婉娘穿著曳地的豆綠色挑線裙子,走得比較慢。陳璟走在她身邊,虛扶著她。

  出了瓊蘭居,陳璟才對婉娘道:「惜文姑娘的病,並不重。」

  婉娘不解,看了眼他。

  陳璟就更加直白的解釋:「一點胃疼的小病,您不必擔心會釀成大疾,也不必特意請我。」

  他看得出,婉娘和惜文對生病已經到了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的地步。

  一個胃疼,她們都生怕像上次那樣,最後把惜文弄得瘋瘋癲癲,所以半夜把陳璟請來。

  陳璟不是掛名行醫的,他半夜可以不出診。婉娘為人八面玲瓏,她若不擔心惜文病情複雜,是不會半夜去打攪陳璟的。

  所有的小病釀成大病,都是有積累的,不會無緣無故。

  她們擔心,陳璟就跟她解釋清楚,免得她們自己心裡害怕,真的把小病擔心成大病。精神上的緊張,真會致病的。

  「今天真是失禮。央及深夜出診,這份情誼,婉娘不敢忘。」婉娘聽得明白,笑了笑,給陳璟道謝,「去我的房間喝杯茶再回去?」

  她要給陳璟診金。

  上次惜文的病,婉娘給了三千兩,那是非常大的一筆錢。

  這次只是小病,陳璟不好意思再占她的便宜。婉娘一個女人,她做生意賺錢也不容易。

  「……不了,時辰不早,我也有點乏了,想早點回去歇息。下次若是有空,我再來請惜文唱曲吧。」陳璟道。

  大家都是明白人,話點到即可。

  婉娘沒有再說什麼,將陳璟送到大門口。

  婉君閣的大門口早已停了輛馬車。

  陳璟上車離開。

  他到家的時候,果然大嫂和清筠、李八郎都醒著,在中堂說話,等他回來。

  陳璟就把惜文的事,說給他們聽。

  大嫂聽完,蹙眉道:「以後是不是惜文姑娘病了,都要請你?」治了一次病,若是惹得無窮麻煩,還不如把錢退還他們。

  「以後不會,我今天和婉娘說清楚了。」陳璟道。

  已經到了後半夜,大家都會哈欠連連。

  陳璟平安回來,他們就起身,各自散了。

  次日,陳璟依舊卯正起床,去玉苑河提水。

  他大嫂也醒了,道:「再多睡會兒。這麼辛苦做什麼?今天的水不夠,我和清筠去提。再不濟,讓八郎去提。」

  「不妨事。」陳璟道,「我上午打瞌睡的時候多,等會兒吃了早膳,我再補覺。」

  他提水,是為了鍛煉體魄。萬一遇到事,總不能手無縛雞之力。

  他原本還打算弄個沙包,又怕大嫂和清筠大驚小怪。現在,大嫂已經能接受他做任何事,陳璟在家里弄個沙包的念頭又起來了。

  去姚江那二十來天,沒有鍛煉,陳璟感覺渾身不對勁。現在回了家,他是不會浪費的。

  他很堅持,大嫂還要說什麼,陳璟已經出門而去。

  用過了早膳,他是準備睡一會兒的,結果,婉君閣又來人請他。

  「惜文姑娘的病沒好嗎?」陳璟問來請他的人,「昨天不是開了方子?」

  「小人不知情。」來人說。

  「是惜文姑娘讓請我,還是婉娘讓請的?」陳璟又問。

  「是惜文小姐。」來人回答。

  這就合理了。

  「好吧。」陳璟回屋,換了身衣裳,和大嫂打了聲招呼,又去了婉君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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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拒絕

  去婉君閣的時候,天氣不太好,似暴雨欲臨。天際雲層壓得低低的,似懸掛在遠處的樹梢。

  空氣也窒悶。

  半上午的婉君閣很安靜,大門緊閉。

  接陳璟的馬車,從偏門進去,直接到了後花園。

  踏入後花園的拱門,繞過兩人高的壁影,遠遠能瞧見瓊蘭居。香閨豔閣,有悠長綿柔琴聲傳出,如紗幔在空中緩緩纏繞。

  惜文在二樓撫琴。

  宮商角徵羽的旋律,雖然好聽,卻要有耐心。陳璟是後世的人,他聽慣了後來的樂律,對惜文的琴聲不懂欣賞。

  所以,他上去就打斷了她,和她見禮。

  惜文起身,裙裾碎綻,流蘇搖曳,行走間步步生花,隱約有淡香縈繞。她也沒有特意打扮,一件蔥綠色褙子也傳出婀娜多姿。

  「……吃藥了嗎,哪裡不舒服嗎?」陳璟坐下問她,然後讓她把手伸出來,給她診脈。

  「吃了,已經好了些。」惜文眼波流轉,笑容嬌媚。

  她睡了一覺起來,已經大好。

  她輕輕撩起半截袖子,露出凝荔纖細的手腕,擱在花梨木的茶几上,讓陳璟診脈。

  陳璟就給她號脈。

  不過是急性嘔吐,已經無礙。

  她的脈象平穩。

  陳璟實話對她說了:「……藥都不需要再吃,已經大好。我昨日也告訴了婉姨,想是婉姨忘了同你講的。這幾天多吃米粥,養胃的。不用再請大夫。」

  惜文輕覆了濃濃的羽睫,將眼底情緒斂去,才抬頭說:「不單單是請你看病,我還要找你算帳的。」

  「什麼賬?」陳璟問。

  「昨夜吃東西的時候,你都不提點我。你明知我吃多了要生病的,卻不肯多言。我仔細想來,怕是你心思不正,故意不肯講。」惜文裝作很淡定,但是眼底的狡黠掩飾不住。

  她賴上了陳璟。

  陳璟笑了笑。

  「別胡說。」陳璟笑道,「每個人的體質不同。我見你吃得那樣高興,還以為你自己心裡有數。我不喜歡跟別人說不要這樣、不要那樣的,又不是小孩子。你吃壞了,那是你嘴饞好吃,不能怪我的。」

  「竟然說女子貪嘴好吃,真是不通禮數,你沒有君子氣度。」惜文揚眸,佯裝嗔怒,眉宇間卻多了幾分戲謔。

  「你不貪嘴嗎?」陳璟反問。

  「不啊。」惜文答。

  「你能這麼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我也是蠻佩服的。」陳璟道。

  惹得惜文破功,笑起來。

  她一笑,就停不住,似乎想到了什麼好玩的事,自己咯咯笑個不停。

  倏然白光從窗口滑過,然後就是悶雷滾滾,要下雨了。屋子裡光線暗淡,對方的面容也隱隱綽綽的。逆著光,五官沒那麼清晰,反而覺得惜文更好看,似樽完美的雕塑,不喜不悲。

  「沒事了吧?」陳璟等她笑好了,起身要告辭,「要下雨了,我先回去。以後就別麻煩,安心養病要緊……」

  惜文收斂笑容。

  她的面色瞬間沉寂,沒有半分表情。

  「不看病,就不能請你?」好半晌,她幽幽問陳璟,「請你來聽曲子,也請不來嗎?」

  她似乎生氣了。

  她這麼一生氣,男人就不好拒絕她的。她是有點不高興,卻不至於翻臉。因此可以判斷,她是裝的,逼得陳璟答應以後經常來玩。

  她有些時候很可愛,有些時候表演和情商高得嚇人。

  惜文人是很不錯,但婉君閣不好常來,因為惜文是要做生意的。陳璟總來免費聽曲子,有點不厚道,時間久了,婉娘也不高興。

  陳璟就道:「聽不懂啊,還是別請了。」

  他這麼乾脆直接拒絕了,惜文愕然。

  驚愕之餘,她也覺得灰心,有點難堪。越是難堪的時候,惜文的表現越是從容,所以收斂起自己的小任性,笑容溫婉恬柔,道:「既如此,就不敢打攪了。」

  她喊了護院,送陳璟出去。

  陳璟和她見禮,她也大方回禮答謝,兩人作辭。

  剛剛踏出瓊蘭居,有雨滴落下。

  陳璟小跑著,出了後花園,往婉君閣前院去了。

  惜文站在二樓的窗口,看著他疾奔而去的背影,眸光黯然。那道青灰色的背景,頎長削瘦,也沒什麼特別的。

  他診脈的時候,惜文的心總靜不下來。他的指端很暖,乾燥溫熱,而惜文的肌膚涼滑軟膩。冷熱相觸,心底發顫。

  他尚未跑出後花園,大雨傾盆潑灑,天地間頓時起了層水霧,庭院的枝葉被打得東倒西歪。

  陳璟用胳膊擋住頭,仍是淋了滿頭。

  惜文心裡發緊,心想方才是不是太任性了?

  應該給他一把傘的。

  生氣歸生氣,不能叫他這樣淋雨回去。

  「別請了?」惜文想到他的拒絕,心裡就賭了口氣,「想得美,我偏要請!」

  倒也不是多麼喜歡他。

  他似乎不錯,惜文從他眼裡,沒有看到過那種貪戀或者輕蔑的神情。他雖然拒絕,惜文亦知道,他只是怕自家大嫂怪罪,而不是厭惡她。

  和他相處,不用擔心他居心不良,也不用像媽媽說得那樣端著,做個不苟言笑的冷眼美人,惜文很輕鬆。

  挺好的啊,憑什麼不請他?

  「甩得開我嗎?」惜文想到這裡,心裡的陰霾一掃而空,甜甜笑起來。雨勢越來越急,地上掀起了一層薄煙,簷下滾珠甚急,雨就從窗口打進來,幾乎要打濕梳粧檯。

  丫鬟進來問,要不要關窗。

  「不用。」惜文伏在窗前,甚至伸手去接簷下的滾珠。滴滴答答的雨聲,似音律起伏。心裡住了只小鹿般,輕盈跳躍。

  心情很好。

  看了片刻的雨,後來雨越發大了,惜文終於讓丫鬟關了窗戶。

  換了身乾淨衣裳,惜文喊丫鬟:「把我的針線簸籮拿出來……」

  做個名妓是不容易的。

  她不僅僅要學歌舞、樂器、詩書,還要像良家女子那樣,學會針黹女紅。想要籠絡恩客的心,就需要時不時送些香囊、穗子、絡子等玩物,說是定情物。

  這種東西,是不好找人代做的。

  惜文至今送出過三個香囊,都是媽媽授意的,她自己也覺得煩。

  可是針線活,必須出眾,獨樹一幟。

  今天,惜文卻想自己裁剪,做一個小香袋。

  「……快到七夕了吧?」針穿過綢緞的時候,惜文心裡想。到了七夕,總需要送恩客們些小東西。

  今年,她想送陳璟一個。

  往年做這些的時候,覺得煩躁,可現在卻很開心,似乎要做件了不得的事。裁剪緞子的時候,她輕輕哼吟著某段詞,心情輕盈。

  「小姐每次做針線,心情都不好,今日是怎麼了?」服侍惜文的小丫鬟看到這一幕,都在心裡嘀咕。

  ……

  陳璟從瓊蘭居出來,又往婉娘那邊去了。

  他的衣裳被雨水打得半濕。

  婉娘不知他來了,微訝。

  「……惜文姑娘請我複診。」陳璟解釋,「我已經同她說了,病已經痊癒,往後不需要再請大夫。」

  婉娘了然,笑了笑,心裡也暗怪惜文胡鬧。

  「我來說一聲。惜文姑娘請我,婉姨只怕不知情。若是事後從旁人口裡聽說,還以為我偷偷摸摸的。」陳璟又道。

  婉娘就笑:「你行事總是這樣面面俱到。」

  讚賞溢於言表。

  陳璟笑了笑。

  他準備起身告辭,卻見一個管事打扮的男子,快步走了進來,把一張燙金紅請柬,交到了婉娘手裡。

  婉娘打開來看,頓時笑容滿面。

  「沈四郎很通透嘛。」婉娘愉悅道。

  陳璟知道沈四郎,就是沈長玉。

  「……婉姨也認識沈長玉?」陳璟問。

  婉娘回神,將請柬仔細放好,笑道:「識得的。他在明州書院讀書,鮮少回望縣。今年不知怎麼回事,這次回來好幾個月了。他回瞭望縣,附近的學子們,不乏有名氣過人的,前來拜訪。他們每個月都會有幾次詩會,在沈家自己的畫舫上。我想讓惜文去。只是他們好似有從明州帶花魁過來。六月十二有次詩會,終於請了惜文。」

  陳璟哦了聲。

  像這種詩會,對名妓的聲譽有好處。

  「……恭喜婉姨啊。」陳璟道,然後又問,「您知道不知道,沈四郎為何今年反常,逗留望縣這麼久?」

  婉娘笑了笑。

  她還真的打聽過。

  「他有個幼妹,是一母同胞的。他母親去世得早,這幼妹自幼和他親近,今年十四歲了,到了說親的年紀。他父親有了繼室,不太肯管這件事,他又不放心把幼妹的親事交給繼母和族人,故而親自回來坐鎮。」婉娘道。

  陳璟略有所思。

  「他那個幼妹,是在沈氏排行第十還是第十三?」陳璟又問。

  「這個,倒沒有打聽過。」婉娘笑道,「沈家不喜女子出門交際,他們家的姑娘都是養在深閨,外界鮮少聽聞。」

  陳璟又哦了聲。

  沈長玉多次請他,難道是他的幼妹生病了?

  既然生病了,好好請醫吃藥,為何遮遮掩掩的,不肯示人呢?

  陳璟不太明白,也沒有多想。

  他從婉君閣回到家,卻發現家裡來了客人。

  是沈長玉本人。

  真是不經念啊。在婉君閣提到了他,他居然親自登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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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怪病

  沈長玉已經來了多時。

  大嫂和李八郎陪著坐。

  陳璟回來,衣衫有點濕了,進屋換了身衣裳,才出來說話。

  「……上次的宴請,央及兄弟沒賞臉,只怕是家裡下人請不動。後天,是我賤降的日子,還請央及兄弟和李家兄弟賞臉,去吃碗長壽麵。」沈長玉笑著,拿出了兩張請帖。

  大紅色燙金請柬,和婉娘那個一樣。

  原本並不單單是詩會,還是沈長玉的生日。他估計是打聽了陳璟家裡有李八郎,所以拿了兩張請柬來。

  沈長玉生日的宴會,又是親自來請,一般人都不好拒絕。

  陳璟頓了頓,看了眼他大嫂和李八郎,笑道:「大嫂,八哥,你們移步,我同沈官人說幾句私話……」

  大嫂起身告辭,回了裡屋。

  李八郎也出去了。

  中堂只剩下陳璟和沈長玉的時候,陳璟把請柬推回了沈長玉那邊,道:「長玉兄,原也該去恭賀您的生辰。只是,您和您的朋友們,著實高雅,我合不上去的。您找了我一個月,肯定有事。這樣繞來繞去的,我心裡沒底,您也未必覺得有趣。若是不肯實言相告,咱們還是不必來往了。您的宴會,我不敢高攀。」

  沈長玉微訝。

  他沒想到陳璟這麼直接。

  交朋友,自然要推心置腹。陳璟這種態度,沒有半分敷衍和巴結,反而讓沈長玉覺得很好。

  他心裡微動,話幾乎要脫口而出。而後,他又覺得現在還不是時機,猶豫了下。

  見他這樣,陳璟眉頭微蹙,站起身,要送客的樣子。

  看這模樣,陳璟是真的煩了。

  「央及,我癡長你幾歲,倚老賣老,算是你的兄長,往後我就直呼你的表字了。」沈長玉抬眸,看了眼陳璟,「央及,坐下說話。」

  他這是打算說實話了。

  陳璟笑了笑,坐了下來。他重新坐下,沈長玉卻沒有先開口。

  沈長玉的手擱在茶几上,輕輕敲動著,表情凝結,似乎不知從何說起。

  「……若是有人要治病,只管告訴我。」陳璟主動打破沉默,「我不是個多嘴多舌的人。」

  沈長玉又是一訝。

  陳璟的話,正中他的心思。他就是怕陳璟洩露秘密。

  「央及,你給賀家二官人治病,我是親眼所見,心裡震服;而後,又打聽到你治好過惜文姑娘和你三叔。愚兄問一句,惜文和你三叔的病,真的是你治好的,不是外人虛傳的吧?」沈長玉最終開口。

  陳璟點點頭:「是真的,並非誤傳。」

  其實,三叔和惜文的病案,並沒有傳開,知道的人不多。但是這件事,也不算可以隱瞞。

  沈長玉既然對陳璟的醫術好奇,有人派人去打聽,必然會知曉。

  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央及醫術高超。」沈長玉用種肯定的語氣說道。

  他雖然這樣說話,仍是有幾分不確定。

  「嗯,我的醫術高超。」陳璟笑,肯定道,「現在,肯說到底什麼事了吧?」

  沈長玉慢慢透出一口氣。

  他瞧了瞧外面,暴雨已經停歇,驕陽從雲層裡探出了頭。重重疊疊的樹葉上懸掛著晶瑩水珠,泥土的氣息清雅。

  「央及,你可願隨我出城一趟?有點路程,可能要耽誤你一兩日。」沈長玉道。

  病家不在望縣?

  「可以的。」陳璟答應。

  他去裡屋,找了他大嫂,把沈長玉的話,告訴了他大嫂。

  大嫂有點擔心,問:「去哪裡?」

  「不知道。他說耽誤一兩日,估計明天才能回來。」陳璟笑道,「您還怕他害我嗎?」

  大嫂仍是不放心,親自出來,和沈長玉說話,問他到底請陳璟什麼事。

  沈長玉又用話支吾。

  「您安心,我們不去遠的地方。」沈長玉跟李氏保證。

  李氏將信將疑的。

  陳璟和沈長玉告辭。

  沈家的馬車停在七彎巷門口。

  兩人上了車,馬車骨碌碌往外而去。

  「……孫家莊,是我們家的莊子。」路上,沈長玉把他們要去的地方,告訴了陳璟,「今天下雨,官道也不好走,只怕要兩個時辰。那邊有十來個下人,房舍都是現成的,今晚回不來,咱們就住在莊子上,有人服侍。」

  陳璟點點頭。

  原來把病家放在莊子上靜養。

  「是誰生病?」陳璟又問。

  「十三娘。」沈長玉歎了口氣,目光裡難掩悲痛,「十三娘是我妹妹……」

  於是一路上,他仔細和陳璟說了他的家庭關係。

  「……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十三娘還不滿周歲。我、六郎和十三娘是一母同胞的,我比他們大,他們都敬重我。過了三年,繼母進門,十三娘不喜歡她,就和我特別親近。我和六郎只有那麼個同胞妹妹,都很疼她。她很懂事,也機靈,在家裡長輩姊妹間應對得體。我在外念書,一點也不操心她。我原打算今年初進京,參加明年的春闈,卻不成想,十三娘卻生病了。」沈長玉道。

  「什麼病?」陳璟問。

  「一開始,也不知道有病。她好好的,突然月汛不行。她的乳娘告訴了我繼母。我繼母怕擔事,告訴了我大伯母,大伯母請了大夫。」沈長玉回答。

  每個家族,都有個主持中饋的大太太,等於是內宅的主人,和外宅的家主是一個意思。

  月汛,就是月經。

  未嫁的姑娘,突然停了月經,不算是小事。萬一是有了身孕,整個家族跟著丟臉,當家做主的太太必須要早做準備。

  「……大夫說,是有孕。」沈長玉面帶哀痛,「十三娘又哭又鬧,說她是處子之身,沒有同任何人私通,不可能有孕。這件事,大伯母壓了下來,沒有鬧大。六郎告知了我,我立馬回了家。」

  「然後呢?」陳璟又問。

  他終於明白為何沈長玉這麼慎重了。

  待嫁女兒家的清譽,就是她的生命。哪怕不是真的懷孕,只要傳出閒話,吐沫星子都足夠淹沒她的。

  這種事,不可能對外人說。

  陳璟聽到這裡,就能體諒沈長玉這麼遮遮掩掩了。

  他現在肯告訴陳璟,也是挺冒險的。

  「望縣只有這麼大,一不小心就會走漏風聲,十三娘的閨譽就毀了。我從明州帶了大夫回來,給她治病。大夫說,是有孕。」沈長玉濃眉緊緊擰在一起。

  陳璟沉默聽著。

  「兩位大夫都說有孕,十三娘又月汛不行。她大聲呼冤,家裡大人已經不信了。是我替她撐腰,頂著這件事。你也知曉,我是個舉人,家裡上下都給我體面的。」沈長玉繼續道。

  這個,陳璟是很理解的。

  他哥哥也是舉人。

  舉人,將來就有可能中進士,有可能做官,是一個家族的希望。

  沈氏自然不會為了一個女子去得罪沈長玉。

  「……我原是打算正月過了就上京的,結果耽誤下來,老師同窗朋友都問緣故,我儘量遮掩。後來不知從哪裡傳出,說我要給十三娘說親,要為十三娘挑個極其如意的郎君,才沒有上京。

  這種傳言,倒也可信,我就沒解釋。你們家的四房,也派人和我們說,想和十三娘結親。我拒絕了,他們還是請我做客。我看著陳瑛的面子,去過一次,只是想告訴眾人,我是誠心替十三娘挑婿的。

  可是前不久,我聽說陳家四房已經再和宋家說親,和我們結親的話沒了後續。事情只怕已經有人知曉了眉目……」

  這個,陳璟不知道。

  他和旌忠巷不熟。

  不過,陳瑛在南莊宴請那次,賀提去了,和陳瑛說了些私密話。當時,大嫂的確聽說過,四房的陳瓏要和沈家結親,後來就沒了下文。

  賀提是做生意的,他的消息比較靈通。

  他知曉了,告訴陳瑛。

  陳瑛是未來的家主,怕娶個不乾淨的女子進門,給陳氏添黴運,不知不覺打消和沈氏結親的念頭,替陳瓏另外謀取良緣,也是正常的。

  「哦。」陳璟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所以,我把十三娘送到了莊子上。大夫都是從其他地方請,沒有請望縣的,儘量保密。連我們沈氏,也沒幾個人知道。我第一個告訴了你。」沈長玉道,「你是可靠的吧?」

  陳璟笑了笑,道:「長玉兄,問這種話是沒有意義的。秘密是你主動告訴我的,承擔風險的只有你一個人。我保密,是我的良心,不是我的義務。但是你放心,我是有良心的。未嫁有孕這種事,哪怕是假的,只要傳出去,姑娘家清譽全毀了。人言可畏,我知道的。你們家是望縣第一門第,無中生有潑髒水都是常事,何況有點風聲?這種事發現在你們家,就更加不能洩露半分。」

  沈長玉欣慰笑了笑。

  「令妹到底什麼病?」陳璟把話題拉回來,問道。

  「她月汛不行三個月後,小腹慢慢隆起……」沈長玉聲音裡,有點底氣不足,「我前後請了八位大夫,只有一位說,是有蠱蟲。但是他也沒治好。其他都說是身孕。十三娘一直哭,瘦得皮包骨頭,說她絕對不是身孕。我不太懂,但是她月汛不行,又那麼大的肚子,說不是懷孕,鬼也不信……」

  「你信嗎?」陳璟反問。

  「我只有她一個親妹妹,我必須信。」沈長玉慢慢闔眼,把情緒深斂,半晌才道,「所以我請你。假如你也說,她是身孕,我對她就算仁至義盡了。以後怎麼辦,再做打算。」

  他自己也不確定。

  當所有大夫都說是身孕,而又有懷孕的跡象,停經、小腹隆起。這種情況下,沈長玉還堅持相信妹妹,他們兄妹感情真的很好。

  萬一真是懷孕呢?

  未嫁私通這種事,女孩子是不會承認的。

  陳璟覺得,沈長玉繞彎子不肯實話相告,真的一點也不過分。

  反而他現在這麼直言告訴陳璟,有點輕率了。

  假如真的是有孕,陳璟就要替沈家背個大秘密啊。

  「唉。」陳璟默默歎了口氣,「治個病而已,卻要背這樣的風險,值得不值得啊?若真是身孕,就被那位十三姑娘害死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9
第66章 幹血勞

  等陳璟和沈長玉到了莊子上時,已經快申末。

  錯過了晚膳的時辰。

  陳璟正在長個子的年紀,他是不經餓的。從早膳到現在,滴水未進,又是馬車奔波,他餓得緊,肚子不爭氣咕咕作響。

  沈長玉是迫不及待想讓他先去問診的。但是他的肚子叫得那麼清晰,沈長玉陡然也發現自己饑腸轆轆。

  「先用膳吧。莊子上沒什麼好東西,都是平日吃食,怠慢你了。」沈長玉道,領著陳璟往裡走。

  這是一處二進的庭院,大門口種了株高大梧桐樹,樹影婆娑;院牆不高,盤滿了藤蔓,六月天的藤蔓碧綠青翠,隨風搖曳。

  沈長玉先邁過門檻,領陳璟往外院的中堂去。

  有兩個年老的下人迎上來,叫聲四少爺。

  沈長玉則以「伯」稱呼兩位。

  「不忙用膳,先去看病吧。」陳璟道,「等看好了病,再用膳不遲。」

  話音剛落,他的肚子又咕咕叫了幾聲。陳璟捂了下肚子,笑了笑,心想這肚子真是和我作對,看我丟臉。

  沈長玉也笑了下,道:「我也餓得緊。左右今天是回不去了,看病也不急一時。」然後吩咐下人,去準備飯菜。

  莊子上的人不知道沈長玉要來,沒有準備他的晚膳,臨時起灶來不及。他們又餓得很,下人只得把自己吃的飯菜盛了些來。

  飯菜簡易,陳璟埋頭吃了一碗,胃裡終於踏實了。

  沈長玉則比較挑剔。這半粗不細的米飯,裡面還有稻穀沒有挑出來,吃下去刮喉嚨,他吃了幾下,就放下了筷子。

  回頭見陳璟吃得香,沈長玉不太好意思,又端起碗,吃了兩口。

  陳璟很快吃飽了,對沈長玉道:「走吧,去看令妹。」

  沈長玉順勢放下了筷子。

  兩人進了垂花門,到了內院。

  內院也有幾個服侍的婦人,都是四五十歲的年紀。她們對沈長玉格外敬重。

  沈長玉領著陳璟,進了沈十三娘的臥房。

  臥房裡有股子濃郁迷迭香的氣息。大概是十三娘睡不著,才點了這種香,安息寧神,助睡眠。掛著丁香色幔帳,光線暗淡。

  屋子裡服侍的人,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圓臉婦人。

  「姑娘睡著了……」婦人悄聲對沈長玉道。

  帳子裡卻傳來低若女聲:「我沒睡。是四哥還是六哥?」她生病以來,屋子裡服侍的,全部換成了她四哥的親信,防止消息走漏。

  能不經通稟就直接到這屋子裡的,只有她兩位哥哥,連她父親都不行。

  「十三娘,是我來了。」沈長玉柔聲回答。

  他給陳璟一個眼色,讓陳璟略微等等,自己撩起帳幔,進入了裡臥。

  片刻,裡面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我請來的神醫。」沈長玉對十三娘道。

  「又來一個胡說八道的。」十三娘聲音滿是嘲諷,也虛弱得厲害,「今天怎麼來得這樣晚,都快天黑了。是不是快天黑了?」

  「是啊。」沈長玉回答。

  兩人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嘀嘀咕咕的。

  片刻,沈長玉出來,吩咐婦人進去給十三娘更衣。

  須臾,婦人出來,將帳幔用金鉤懸起。

  屋子裡掌燈。

  燈火通明,滿屋如白晝。

  婦人從裡屋,攙扶出十三娘。

  沈十三娘穿著粉色褙子,瘦得雙頰凹進去,一雙眼睛大而空洞無神,陡然一見,很嚇人;她的褙子很寬大,應該是她生病之前穿的,現在她骨瘦如柴,卻不合身了。那寬大的褙子下面,亦突顯她微隆的小腹。

  她的臉,蒼白似紙,風吹即散。

  看到陳璟,她微微吃驚,回頭看了眼沈長玉,問道:「這是誰?」

  「這是陳公子,他就是我說的神醫。」沈長玉解釋,親自過來,攙扶妹妹到椅子上坐下。

  十三娘愕然。

  她眼裡,盡是不信。

  她坐下之後,用種異常戒備的神色,看著陳璟。

  陳璟笑笑,態度溫和,叫了聲十三姑娘,就坐到了她旁邊的椅子上。

  「勞煩伸手,我要切脈。」陳璟笑著道。

  十三娘蹙眉,轉臉看著沈長玉。

  沈長玉立在她身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柔聲道:「十三娘,陳公子的醫術我曾親眼所見,他醫術高超。你不相信四哥?」

  她生病以來,承受了身體和心靈雙重打擊,闔族的人都不信她。若不是她四哥,現在只怕她已經被沈氏浸了豬籠。她只有四哥可以依靠。

  聽了四哥的話,她輕微點頭,道:「我信的。」

  然後乖乖把手擱在茶几上,等陳璟切脈。

  她的胳膊,已經皮包骨頭,一條條青筋突顯,肌膚呈現青灰色,甚至有點猙獰。

  陳璟的手指,搭在她的手腕。號完一隻手,陳璟讓她換只手。她挺配合的,換了胳膊,給陳璟診脈。

  她的脈象弦滑且數。

  陳璟診脈完畢,對沈長玉和沈十三娘道:「不是身孕。」

  簡單一句話,四個字,口吻也平淡,卻似驚雷般,在沈十三娘和沈長玉的耳邊炸開,兩人都愣了愣。

  大喜過望,反而沉默不知如何表達。

  「真……真的?」沈長玉先回神,語氣急迫追問,生怕自己聽錯了。

  「是真的。沈姑娘不是身孕,我可以肯定。」陳璟道。這次,他的語氣帶了幾分強調,不容置喙。

  沈長玉長長舒了口氣。

  他就知道,他的十三娘絕不會辜負他的信任。知道了這點,以往的堅持就都有了意義,沈長玉心裡激動不已。

  耳邊卻傳來低泣聲。

  十三娘嗚嗚哭了起來。

  「別哭啊。」陳璟安慰她,「雖然病得有點重,還是能治好的,不要怕。」

  「十三娘,別哭別哭,陳公子說了沒事,你聽到了嗎?」沈長玉也安慰她。

  沈長玉和陳璟都知道,十三娘哭,絕對不是怕。

  她是在宣洩委屈。

  自從發病,大夫都說她是身孕。除了小腹隆起和月汛不行,她沒有其他妊娠的反應,她心裡一清二楚,她不是懷孕。

  她素來潔身自好,沒有和任何男子不清不楚,更不會做苟且之事。

  她是喪婦長女,哪怕她的父兄再也前途,她的婚事都不容樂觀。門第相等的人家,是不太願意娶喪婦之女的;嫁到門第低的人家去,她又不甘心。

  所以,這些年她力爭上游,樣樣要比族裡的姐妹們出色。

  卻不成想,最後遇到這種事。

  她不肯服輸。因為她哥哥不允許她服輸,她自己也不甘心。一直撐到今天,沒人知曉她心裡多苦。

  現在,一句「不是身孕」,語氣肯定至極,直接戳到了十三娘心裡真深處,她的情緒壓抑不住。

  一開始還是小聲抽泣,隨著陳璟和沈長玉的安慰,她越發覺得眼淚控制不住,大哭起來。

  陳璟和沈長玉不再勸慰,服侍的僕婦也不敢勸,任由十三娘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哭了半天,她才慢慢停下來。

  她哭得有點頭暈。

  等她不哭了,僕婦攙扶她進屋,重新淨面。

  陳璟就和沈長玉說起十三娘的病情:「令妹的小腹隆起,那是脹滿引起的,不是什麼身孕……」

  這個,沈長玉倒知道一些。

  久病成醫,請了這麼多大夫,歷經半年,沈長玉自己也讀了醫書,懂得不少的知識。

  「並不是脹滿吧?我聽大夫們說,脹滿乃是陽虛陰積,是虛證,可是十三娘乃是實證,而且她月汛不行,脹滿不會導致月汛不行的。」沈長玉道。

  脹滿,是因為脾胃虛弱引起的腹脹。腹脹者,由陽氣外虛,陰氣內積故也,是個虛證。

  而十三娘卻是實證。

  所以,這點很叫人頭疼,也最容易看錯。

  「小腹隆起,的確是脹滿引起的,但是她的病症,不是普通的脹滿。她那是氣薄血室,是幹血勞。」陳璟解釋道,「普通脹滿,是脾胃虛弱引發的;而令妹的脹滿,那是胞宮幹血引起的。」

  胞宮裡血氣稀薄,引得冷氣內滯,最終導致氣血不行,月汛停止,腹隆似孕。

  「……是胞宮裡缺血?」沈長玉對陳璟的話,半知半解的。胞宮裡缺血,所以陰氣入侵,阻礙了氣機流轉,故而引發此病?

  「不是缺血,是氣薄。」陳璟解釋,「你問令妹,是不是去年月汛初潮開始,就時常腹痛如絞?這是胞宮有寒。寒則氣凝滯,故易壅而堅。氣不運,則血不行,所以得了此病。」

  他們說話的時候,十三娘已經淨面更衣,重新出來。

  陳璟把方才對沈長玉的話,和她說了一遍。

  沈十三娘聽了,連連頷首:「的確如此。我每個月都要痛上幾天,也請過大夫用藥,效果寥寥。」

  她的話,證實了陳璟診斷無誤。

  沈長玉大喜,道:「央及,如何用藥,就全依仗你!」

  「沈姑娘病得太久,身子虛弱,而我要用的藥又險峻,我需得親自看著,否則容易出錯,我估計要在這裡住三四天。長玉兄派個下人,去我們家說一聲,免得我嫂子擔心。」陳璟道。

  「好,我這就明日一早就派人去說。」沈長玉道。

  心裡的一塊重石落地,他們兄妹眉梢都攜了幾分明媚。

  陰霾一掃而空。

  他們松了口氣,陳璟也松了口氣。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9
第67章 沈南華

  已經確診,接下來就是用藥。

  陳璟先開了蘇合香散。

  蘇合香散由蘇合香、安息香、冰片、麝香、檀香等組成,芳香開竅,行氣止痛。氣薄,就要先行氣。

  然後又讓單獨買了半斤芒硝和大黃。

  「先吃蘇合香散,一日兩副,先吃三天。」陳璟交代。

  沈家的人連夜進城去買藥。

  快到子時,藥才買回來,下人煎熬了,給沈十三娘服下。

  廚房重新做了飯菜,粳米飯、兩葷兩素。

  沈長玉方才沒怎麼吃,現在心裡的重擔又放下,胃裡大開,甚至叫人拿酒來。

  「陪哥哥喝兩杯!」沈長玉對陳璟道,「這半年來,我頭一次這樣高興!都是你的功勞!」

  「別了。」陳璟笑道,「其他好說,不善飲酒,不敢陪長玉兄。你要是想喝,你喝你的,我不介意看著。」

  「不善飲?」沈長玉道,「怎麼會不善飲?酒可是好東西,助詩興,助雅興,強身健體……」

  像沈長玉這樣的才子,流連花叢,青樓常客,都會飲酒。

  「我們從醫的,跟做精緻活的匠人一樣,手要穩,感覺要敏銳,才能準確斷脈。酒會麻醉神經,喝多了手發抖,感覺也遲鈍。我平常就不喝酒的。況且,十三姑娘的病尚未痊癒,我是不敢飲的。」陳璟道。

  沈長玉微愣。

  陳璟自比匠人,讓沈長玉覺得可惜。

  陳家也算書香門第。假如陳璟只是讀書,自然也有條出路。哪怕沒有成就,也可以一直讀下去,有的人讀到了耄耋之年。可是陳璟學醫了,就等於自動降低了身份,把自己從學子貶成了匠人。

  沈長玉頓時沒了酒興,將杯盞擱下,問陳璟:「你心裡可怪我,請你出診?你是個讀書人,總覺得輕待了你……」

  「不妨事。」陳璟道,「學了這門手藝,就是要解世間疾苦,我不可能明知令妹有疾而不出診的。況且,我已經不讀書了,準備再過些日子,開個藥鋪!」

  「開……開藥鋪?」沈長玉愕然。

  開了藥鋪,就是掛名行醫的大夫,徹底成了郎中。

  社會地位就降了一大截,受人驅使。

  這似乎是往下游走。

  郎中救死扶傷,做得是悲天憫人的大善事,可贏得的尊重和地位卻不多,還不如一個學子做首不痛不癢的詩詞。

  「是啊。」陳璟笑道,「暫時有這個打算,還沒有確定什麼時候。一來是沒錢,二來是家裡未必同意……」

  「你哥哥不在家,這種事,旌忠巷陳氏會幫你拿主意吧?」沈長玉笑著問他。

  「要知會他們一聲的。」陳璟輕描淡寫。

  沈長玉笑了笑。他覺得自己沒必要替陳璟擔心。這種事,只要陳璟拿出來說,必須會遭到極大的阻力。

  旌忠巷那邊,是不可能同意的。

  說著話兒,陳璟已經吃了大半碗的米飯。沈長玉的酒興全無,也餓得緊,跟著吃了兩碗,才算把肚子填飽。

  等他們吃完這頓,已經到了子時末。

  僕婦們收拾出兩間外院的廂房,鋪就了乾淨整潔的被子。陳璟著實累得緊,倒頭便睡,片刻呼吸均勻,已經進入了夢鄉。

  隔壁廂房的沈長玉卻睡不著。他擇床,又嫌棄被子太過於粗糙,不是常用的錦緞被褥,渾身不對勁。

  他翻來覆去,一夜未安穩。

  第二天,沈長玉陪著陳璟用過了早膳,進內院去看沈十三娘。

  白天看她,氣色更差。她瘦得皮包骨頭,肌膚蠟黃,頭髮也稀疏,看著很嚇人。

  「繼續吃藥吧。」陳璟道。

  時機還不到,需要繼續喝蘇合香散。

  沈十三娘乖乖聽話。

  診脈完畢,陳璟和沈長玉就沒事了,從內院出來。古代的娛樂稀少,更何況是鄉下,就更加沒什麼可玩的。

  莊子上有圍棋,他們就靠這個消磨時光。

  陳璟不能離開,他怕十三娘的病情惡化,下人和十三娘慌神。他需要隨時在這裡,等待她病情的變化。

  棋局布起來,陳璟執黑,不緊不慢下著。

  沈長玉和他閒聊,說到了十三娘:「……她沒有生病的時候,長得好看。我們家的姑娘裡,數她和十娘最美。」

  他大概是怕陳璟對他妹妹有偏見,跟陳璟解釋。

  十三娘現在那模樣,蠻可怕的。

  「看得出來,她五官很精緻。」陳璟贊一句。

  他知道沈長玉的心思。但是,他真的不介意。對於姑娘們的容貌,陳璟感覺很淡,沒有強烈的醜美區分度。

  醜還是美,都跟他關係不大。

  不過,沈十娘好看,這個他知道。

  「……我見過你們家十姑娘。」陳璟道。

  「哦?」沈長玉笑道,「你在哪裡見過?」

  沈十娘很少出門的,陳家和沈家又沒什麼往來,沈長玉著實想不到,陳璟見過十娘。

  「在姚江的馬球場,見過一次的。」陳璟道,「然後就是上次,在你們家門口,聽到小廝喊她十姑娘。」

  他話裡,也帶著幾分試探。

  他想知道,上次在沈氏門口遇到的那個姑娘,是不是望平閣球場遇到的那個。

  「原來如此。」沈長玉道,「十娘是大房的。我大伯母是姚江蔡氏出身,那次她們應該是回姚江過端陽節,碰巧遇著了你。」

  陳璟笑了笑。

  他眼底的情緒微斂。

  在姚江和沈氏門口遇到的,是一個人啊,不是什麼雙胞胎。

  既然如此,上次在沈氏門口,她為何裝作不認識他?

  這點情緒,一閃而過。熱情或者冷漠,都是沈十娘的意願,陳璟也控制不了。他不能掌控的東西,他是不會糾結的。

  心裡的疑惑解開,這件事,陳璟就算放下了,沒有再多談沈十娘。

  「……十娘生得好,命卻不好。」沈長玉繼續道。

  「啊?」陳璟回神。

  望縣第一門第的長房嫡女,身份比起同縣的姑娘們,不知尊貴多少倍;又是一副傾國傾城容貌,將來的姻緣不會差的。

  怎麼說命不好?

  不過,沈氏子弟覺得命不好,大概和陳璟意識裡的命不好,不是同一個意思。

  「她今年十七了,及笄兩年,還沒有定親。」沈長玉道。

  他似乎打算把沈十娘的八卦說給陳璟聽。

  但是兩個大男人,說人家姑娘家的閒話,似乎不太好。

  沈十娘如何,陳璟真的沒興趣知道。

  他也不喜歡聽人家的私密事。

  陳璟咳了咳,正想怎麼阻止沈長玉往深入說,卻聽到沈長玉繼續道:「她五歲的時候,定個一個娃娃姻親,後來那孩子長到八歲,出天花死了;十五歲那年又定了一個,結果那小子在畫舫上喝酒,喝醉了落水淹死了……」

  「哦。」陳璟心裡微震。

  原來命不好,是這個意思。

  兩次定親,男方都隕落,「克夫」這名聲怕是已經擔上了,這的確命不好。

  不管到了哪個年代,一旦婚姻裡出了事,錯都在女子身上,哪怕到了後世都如此。這個社會,對女人從來都是苛刻的,古今皆是。

  而在這個時代,開始說親,就會和女方的命運牽扯上。

  「相術上有種說法,女子的命格大富大貴,常人難以鎮住,故而顯露‘克夫’相。」陳璟道,「況且,沒有成親,只是未婚夫,怎麼克啊?都是胡言。」

  這個說法,沈長玉也聽說過。

  但是,誰信呢?

  誰又敢繼續冒險去娶她呢?

  「你也懂看相?」沈長玉轉移了話題。

  他對陳璟心存感激,才把沈十娘的事,告訴陳璟。

  沈十娘未嫁就克夫,這是極硬的命,最好不要和她談姻緣。陳璟是年輕男孩子,若是看中了她的容貌,對她心生愛慕,真的想娶她,豈不是害了陳氏一族?

  況且,這件事又不是什麼秘密,早已傳開了,所以這兩年,沈十娘無人問津。大房想把她遠嫁到京裡去,已經在做準備了。

  陳璟從未想過和沈家結親,自然不會有人到他跟前說這種閒話,他沒有聽說過,也是正常的。

  沈長玉並不是有意說沈十娘的壞話,他僅僅說一件大家都知曉的事,給陳璟聽。

  陳璟明白沈長玉的意思,話到了這裡就可以打住了,故而順著沈長玉的話,轉移話題:「從前看過幾本書,不懂的,僅僅是知曉皮毛……」

  沈長玉也研究過相術。

  兩人一邊下棋,一邊說著麻衣一脈的趣事,就到了午膳時辰。

  用了午膳,兩人繼續下棋,消磨光陰。

  直到黃昏時候,才停下來。

  傍晚的蒼穹彩霞旖旎,似錦緞般垂落天際,奢靡嬌豔。光線漸淡,牆角蟲吟切切,夜幕降臨。

  又過了一天,是沈長玉的生辰。

  陳璟知道他準備了畫舫詩會,問他要不要回去。

  「不妨事,我六弟會照顧的。」沈長玉道。

  他不打算回去。

  到了第三天,午膳之後,沈十三娘腹痛如絞。

  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頭沁下來。

  僕婦嚇壞了,忙請陳璟和沈長玉。

  沈長玉也著急。

  陳璟則舒了口氣,對沈長玉道:「不妨事,這是正常的,藥效恰到好處……」

  他跟著沈長玉,進了內宅,重新為沈十三娘切脈。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9
第68章 病癒

  十三娘痛得厲害,是要行經的前兆。

  一連三天的蘇合香散,行氣開竅,經血欲行,故而十三娘疼痛。

  「芒硝五錢,大黃八錢,熬成一碗濃汁,給她服下。」陳璟進來,給十三娘診脈,確定了時機已到,吩咐僕婦。

  芒硝和大黃都是攻滯清泄的,對於身子這麼虛的病家,算是險峻之藥。

  沈長玉又問了幾句。

  陳璟一再保證,他用藥不會做,沈長玉才沒有多言,連忙叫人照陳璟吩咐的去熬藥。

  半個時辰後,一碗黢黑濃郁的藥端了進來。

  十三娘咬牙,一口氣喝了。

  腹痛漸漸止住。

  她也迷迷糊糊睡了片刻。

  過了一個半時辰,倏然行經;一開始只是點點殷紅,後來汙血累累,她都有點怕。一夜更衣四五次,早起的時候,肚子小了一大圈,人也似乎透了口氣,沒有那種窒悶難受。

  她高興極了,讓僕婦告訴陳璟。

  「……我開副芎歸膠艾湯,養血止血的。現在不要吃,兩天后再吃。」陳璟道,「這次下血會很多,不補的話,人就更加虛弱了。」

  沈長玉拿了紙筆給他。

  芎歸膠艾湯出自《金匱要略》,川芎、阿膠、甘草各二錢,當歸三錢,芍藥四錢,幹地黃六錢,蓄血養血。

  病情進展到了這個地步,大夫要做的,都差不多做完了。

  接下來,就是慢慢調養。

  沈十三娘這模樣,大概需要調養半年以上。

  陳璟就跟沈長玉告辭:「出來四天,也該回去了。往後沒什麼兇險的,慢慢靜養。一個月內別大補,清淡飲食即可。」

  沈長玉一一記下。

  他要親自送陳璟回城。

  路上,他給陳璟診資。

  陳璟笑道:「那我收下了。」這是對他醫術的回報,陳璟拿這個錢沒什麼心裡負擔,他又沒有去訛詐。

  沈長玉還準備勸說他,沒想到他這麼乾脆,心裡也覺得他這個人直爽,結交之心更深了。

  除了給錢,他也和陳璟說了幾句私心話:「……上次央及也說了,眾口鑠金、三人成虎,流言蜚語往往很可怕。世人喜歡聽別人家的肮髒事,未必願意聽解釋。十三娘只是生病,可傳出去了,難免有人懷疑是我們遮掩,她的名聲無法挽回。這件事,除了家族幾個知曉的人,我還是打算瞞著,只當什麼也沒發生。央及這裡,也請體諒一二。」

  「我知道。」陳璟道,「你放心吧,我不會同任何人說起。就是我嫂子問起,我也會掩飾。」

  這話,沈長玉必須相信。

  陳璟要是真的說出去,他也沒法子。他只能賭陳璟人品好,願意保密。

  沈長玉一路將陳璟送到了七彎巷。

  大嫂忙迎出來。

  沈長玉沒有多坐,他還有很多事要辦,轉身離開。

  他回了南橋巷沈氏,把十三娘的情況,告訴了父親。

  他父親聽了,半晌才冷冷問:「不是孕?」

  沈長玉知道他父親一直不相信十三娘,覺得十三娘跟繼母不和,所以沒有親近的長輩教養她,性格怪癖,行了肮髒之事是理所當然的。

  父親為此深感丟臉,要不是沈長玉,父親第一個就要十三娘的命。

  家族的體面比命重要!

  現在聽說不是孕,父親心裡仍是不信,以為是沈長玉偷偷為十三娘打了孩子,回來遮掩。

  「不是!」沈長玉聲音也微冷。

  父子倆從前和睦,卻因為十三娘的事起了爭執,也生了罅隙,怎麼都彌補不了。

  「……既然如此,你自己看著辦。莊子上的人,都是你母親陪嫁的親信,全部忠誠你們兄妹。這件事辦得穩妥,也是你的功勞。」父親說。

  他的語氣裡,對沈長玉母親的陪嫁分外不滿。

  這個年代的女人,對自己的陪嫁有主權的。女人的陪嫁,全部握在自己手裡,可以不算在家族財產內,將來單獨留給兒子或者女兒。母親去世了,這份遺產就由沈長玉兄妹繼承。

  當然,也可以給家族,這是每個人的意願,家族不能強求。

  沈長玉的父親希望兒子把這份遺產拿出來,交給家族。這樣,顯得他們二房慷慨,也夠體面。沈長玉兄妹單獨拿著,父親沾不了光。

  沈長玉卻不肯。

  他不會為了這些虛無的東西,把母親的陪嫁浪費。這是留給十三娘的。有了這份遺產,十三娘不管嫁到誰家裡都是財大氣粗,不受丈夫和婆婆的氣。

  沈長玉只有十三娘這麼個一母同胞的親妹妹,父親不管事,他要替妹妹精打細算。

  所以,父子倆意見不和,父親無法說服沈長玉,只得提到沈長玉母親陪嫁時,陰陽怪調,說些風涼話。

  「是。」沈長玉沒有理會父親的嘲諷,行禮告辭。

  然後,他去了大房,把這件事告訴了大伯和大伯母。

  長房作為家主,就要開明很多。

  大伯母聽了這話,立馬道:「我跟著你去莊子上看看。我早就說過,十三娘不會做糊塗事。」

  她很會說場面話。

  「好,我也要回莊子上,照顧十三娘幾日,我陪大伯母去。」沈長玉道。

  大伯母點頭,進屋更衣。

  沈長玉等侯的時候,沈南華來了。

  「四哥!」沈南華很敬佩這個堂兄的,每次看到他,都很親切。

  但是沈長玉對沈南華並不特別,甚至談不上喜歡。

  沈長玉對六郎和十三娘非常好,恨不能掏心掏肺,家裡人都以為他很好相處。其實,他內心裡是個極其冷漠的。

  除了六郎和十三娘,這個家裡他誰也不在乎。

  只是沒人看得出他的情緒。

  「十娘。」沈長玉和沈南華見禮,笑著問她,「這麼早過來請安?」

  「是啊。」沈南華道。

  他們說著話兒,大伯母更衣出來。

  沈南華問:「娘,這是要去哪裡?」

  「去看十三娘。」大伯母回答,「你四哥說,十三娘的病情大為好轉,我要去瞧瞧她。」

  「我也去。」沈南華道,「我日夜為十三娘擔心。」

  她是真的很擔心十三娘。

  自從十三娘生病,沈南華整日抄佛經,求菩薩保佑她,已經抄了半年,其心虔誠。而且,大伯母刻意培養這個女兒,家裡什麼事都不瞞她。

  大伯母看了眼沈長玉。

  沈長玉道:「十三娘還要在莊子上靜養數月,十娘去看她,給她解悶,她必然喜歡。」

  於是,一行人往莊子上去。

  旁的不說,十三娘那微隆的小腹,已經消了下去。

  大伯母欣慰點點頭,拉著十三娘的手,說了好些話。

  看到大伯母和沈南華,十三娘也很高興。

  大伯母有話問沈長玉,去了東次間,只留沈南華和十三娘在屋子裡說話。

  「……請的哪位大夫,這樣厲害?」沈南華問十三娘,「十三娘的病勢已經去了大半。」

  她說話寬慰十三娘。從氣色上,根本看不出好轉與否,畢竟才一天。

  十三娘則信以為真,笑道:「是四哥的朋友,是個年輕人。當時我看到他,心裡很嗔怪四哥胡鬧。沒想到,世間奇人異士真多,他那麼年輕,醫術卻高超得驚人。」

  「四哥的朋友?」沈南華低喃。

  鬼使神差,她想到了那日在大門口遇到的陳璟。後來一打聽,才知道是四哥請他做客的。他也是四哥的朋友。

  沈南華驚覺心思飄得好遠,忙斂了心緒。

  她卻聽到十三娘繼續說:「是啊,姓陳,叫陳央及,四哥告訴我的……」

  沈南華愕然。

  她心思一動,想到了陳璟,結果這麼湊巧,那個醫者真的是陳璟。

  一個馬術高超的書生,居然醫術也高超,這也太神奇了……

  真叫人琢磨不透,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沈南華怔了怔。

  「怎麼了十姐?」十三娘見沈南華愣神,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出聲喊她。

  沈南華回神,笑了笑道:「十三娘病得這樣重,咱們沈氏合族擔憂。請便了名醫束手無策,如今被陳官人治好了,真該謝謝他。」

  「是啊,我要謝他的!」十三娘感歎道,「他不是治病,而是救了我的命!」

  陳璟證明了十三娘的清白。

  這就是救命。

  救命之恩,大過於天!

  這份恩情,十三娘無以為報。

  沈南華笑了笑。她原本是個心思坦蕩的人,若是平常,她定然要將自己也遇到過陳璟的事,說給十三娘聽。

  甚至把陳璟的馬術和運球,繪聲繪色學給十三娘知道。

  可是此刻,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放佛不希望別人知道。

  這種情愫是難以言喻的。

  說了一會兒話,十三娘就累了,頭有點暈。沈南華替她挪了枕頭,攙扶半坐著的十三娘躺下,然後又在旁邊坐了半晌,陪著十三娘。

  外頭的東次間,沈長玉和大伯母也在談十三娘的病。

  「……我給了他一千兩的診金。雖然有點多,也算是堵住他的口。他們陳氏也算有頭有臉的人家,知道輕重,不會亂說話。」沈長玉對大伯母道,「這筆錢,從我母親的陪嫁裡出,不用走公賬。」

  大伯母覺得沈長玉辦得妥善。

  只是,錢的話,還是要客氣的。

  於是大伯母道:「回頭我告訴你大伯。這筆錢,應該從公賬上出的,十三娘也算沈氏女。」

  「不必麻煩的,大伯母。」沈長玉忙道,「無需叫大伯操心這點小事……」

  十三娘好了,她並沒有給沈氏丟臉;請醫用藥,全部由沈長玉挪用他生母的遺產,家族公賬不用花錢。

  這件事,辦得算是皆大歡喜。

  回去的時候,沈長玉沒有再送大伯母和沈南華。

  馬車上的大伯母,心情極好,沈南華卻心不在焉的,怔忪想著什麼。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9
第69章 明州客

  經過半個月的調養,沈十三娘的病勢去了七八成,接下來就是靠養。

  除了沈長玉,沈家其他人對這件事閉口不談,也沒人專門給陳璟道謝,估計是不知道。

  治好了沈十三娘,陳璟就沒什麼事,繼續在城裡找房舍。

  看了幾天,倒看中一處。房主把房子託付給親戚,讓親戚幫忙找買家。但是找到了買家,房主要親自交易,只怕是對祖宅有感情,需要找個靠譜的買家。

  但是房主去了湖廣做買賣,半年之內回不來。

  這件事又耽誤了。

  轉眼間,就到了六月下旬。

  七彎巷的巷口,那株古老槐樹上,停滿了蟬。蟬聲清脆,為原本炎熱的盛夏添了幾分煩躁。暖色金陽照耀著七彎巷,林影生煙。

  盛夏,就這樣來了。

  「這天,最容易中暑了。」陳璟說。

  天熱,地面都是燙的,屋子裡念書也靜不下來心。七彎巷沒有藏冰的地窖,只能靠扇風散熱,躲在屋子裡不敢出門。

  李八郎念書也沒精神了。

  兄弟倆一個看不下去書,一個出不了門,只得下棋打磨光陰。

  陳璟一邊打扇下棋,一邊想著外頭的販夫走卒們,這個天仍是要做工的,心裡不由自主想到了中暑。

  「咱們又不出門,怕什麼中暑。」李八郎使勁搖著手裡的扇子,不緊不慢接了話。

  「不是說咱們,我是說田間做活的、坊子裡做工的。」陳璟道,「烈日暴曬,少不得中暑,怪可憐的。」

  「你倒是悲天憫人。」李八郎口吻仍是不經意,心思都在棋盤上。

  這種事,他很難有和陳璟有共鳴。

  李八郎生下來就是公子,家裡一堆下人伺候他。沒有經歷過,他不會換個立場去替窮苦人考慮。

  所以,陳璟的感歎,在李八郎看來,也是站在高位的虛歎,沒什麼實質性的意義。

  他不覺得陳璟是真的可憐世人。

  這個話題就談不下去了,陳璟沒有再多言。

  他們繼續下棋。

  「二爺,舅老爺,太太讓你們出來喝綠豆湯。」清筠的聲音,在軒窗外響起。

  她聲音恬柔,似縷清風拂過。

  李八郎眼瞧著就要潰不成軍,於是將手裡的棋子扔下,隨手把棋盤抹亂,道:「走,喝綠豆湯去。」

  陳璟笑笑,跟著去了中堂。

  大嫂和清筠早上就煮了綠豆湯,已經放涼了,清熱解暑。

  他們坐下的時候,清筠在旁邊打扇。

  「我真想打赤膊!」李八郎道,「這天也太熱了。」

  李氏微嗔:「你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公子,不是那市井小無賴,打什麼赤膊!你看央及,他不是穿得整整齊齊?」

  夏衫的直裰,布匹雖然比春衫薄,卻依舊很熱,不透氣,和後世的夏衫比不了。

  陳璟偏瘦,而且汗少。雖然他也覺得熱,外人卻看不出來。

  李八郎不同。他和陳璟差不多瘦,可因為體質緣故,總是一腦門汗,看著特別怕熱。他總是打赤膊,無奈這個家裡太小,連個內外院都沒有,不方便。

  李八郎也就是過過嘴癮。真讓他打赤膊,他只怕也覺得彆扭。

  「隔壁的葛家,準備搬了。」李氏說完李八郎,轉頤和陳璟說正事,「鄰里住了快十年,彼此相安。葛家叔父和嬸子都是難得一見的厚道人,住了這十年,我們兩家連句重話都沒有。他們要走了,不知新來的鄰居是什麼人家,好不好相處……」

  鄰居和睦,家裡也覺得溫馨。

  要不然,經常起爭執,雞飛狗跳的,住得也糟心。

  葛家的院子,是一處兩進庭院,比陳璟家寬闊很多。

  葛家是做生意的。他們家長子聰明能幹,早年就出去行商,如今在明州有了三間店鋪,賺了不少錢。葛家的大女兒和二女兒,也都嫁到了明州。

  現在,就剩下老兩口和幾個下人在望縣。

  今年年初,葛家的長子就勸父母也搬到明州去,好讓孩子們盡孝膝下。但是兩個老人捨不得走,畢竟住慣了,街坊四鄰都熟悉。

  後來還是決定走了,主要是因為他們家的祖墳原本就是在明州鄉下,親戚都在那邊,回去也算歸鄉。早年來望縣,是做生意,將來死了還是要抬回明州那邊埋的,還不如索性回去。

  「要搬了?」陳璟問,「那他們家的宅子,賣了嗎?」

  「兩個月前就賣了。」李氏道,「聽說賣給了一位姓薑的官人。」

  「是望縣人嗎?」陳璟道,「做什麼的?」

  「不是望縣人。葛家嬸子說,是從南邊來的,說話客客氣氣,出手也豪闊。他一個人,帶著幾個隨從,沒有妻妾兒女,說是來做生意的。」李氏早已打聽清楚了。

  葛家嬸子極力說新買主的好處,李氏仍覺得不靠譜。

  出門行商的,又富足,還沒有妻妾跟著,最是荒唐了。

  荒唐倒也能容忍,只怕是用來安置外室的。

  到時候事情敗露,大婦打上門,也是夠糟心的。作為鄰居,兩家院牆相連,少不得受到波及。

  「什麼生意人啊,我看未必。」李八郎笑道,「也許是安置外室的。」

  這個年代,有權有勢的門第,規矩嚴格,像名妓、戲子等流,都不許進門做妾。而那些公子們,在外頭廝混,和歡場女子動了真情,奈何家規、族規不容,只得將心愛之人安置在外頭,瞞著家裡,做個別院。

  「別胡說。」李氏打斷他。

  這也正是李氏擔心的。

  普通人家,納個妾還是很方便的。

  不能在家裡納妾,需要偷偷摸摸安置外室,要麼就是大婦太過於憾妒,要麼就是家裡地位高,容不得賤妾。

  不管是哪一種,都不好相處。

  李氏歎了口氣。

  「愁什麼呢,咱們不是也要搬了嗎?」陳璟笑道,「過幾日,我再去找院子。若是鄰居好相處,咱們就不急,慢慢找;若是影響到咱們的生活,我就快點找,儘早搬出去。」

  「葛家老爺和太太人好。換了新鄰居,只怕遠不及他們。」清筠也在一旁說。

  「也許,新鄰居就是個生意人呢?現在都不知道,都是亂猜的。」陳璟笑道,「不必庸人自擾。等入了夜,咱們逛夜市去,大嫂和清筠也去。」

  「我們去了,誰看家?」大嫂笑道,「如今雖然太平,家裡也不能不留人。」

  陳璟就不再說什麼。

  李八郎對入夜充滿了嚮往。

  等入了夜,就不這麼熱了。

  說著些家長里短,喝著綠豆湯,很快就到了午膳的時辰。

  大嫂和清筠去做飯,陳璟和李八郎等著吃。

  突然,有人敲門。

  「又是找你的吧?」李八郎笑道,「真沒想到,你原來是個忙人。早知道,我還不如留在家裡念書,到你這裡,更加不清淨。」

  陳璟笑了笑,沒有理會他的調侃,起身去開門。

  金陽似火,落身滾燙,連地上的影子也發熱。

  陳璟的布鞋有點燙腳,他幾乎是蹦蹦跳跳,跑到了院門口,去開門。

  打開院門,門口站了兩個人,也是渾身汗氣。

  陳璟認得他們。

  一個是龔至離,明州的大夫,曾經在惜文生病時見過;一個是明風,總跟著楊之舟的那位下人。

  「龔大夫,明風,你們二位,怎麼湊在一處?」陳璟這樣問,心裡卻想,是楊之舟發病了嗎。

  「……快請進。」陳璟迎他們進門。

  「不了,陳公子。」龔至離道,「有個急病,請您去看看。」

  「去明州?」陳璟問。

  「是啊……」龔至離道。

  陳璟又看了眼明風,問他:「是你們家老爺生病嗎?」

  「不是,是老爺的兄弟。龔大夫說,陳官人您醫術高超,老爺恰好也認識您,怕您不肯去,故而讓小人前來相請。還請陳官人移步,刻不容緩。」明風道。

  他常跟著楊之舟,嚴肅說話的時候,就有幾分官腔。

  「好,請稍等。」陳璟道。

  李八郎也走出來,站在屋簷下,避著陽光看他們。

  陳璟鑽到廚房,把事情和大嫂、清筠說了一遍。

  廚房悶熱,李氏一身汗,也顧不上了,出來問道:「是誰生病啊?」

  陳璟簡單說了。

  李氏看了眼那兩個不肯進門喝茶的人,心裡狐疑,以為陳璟是惹事了,不由擔心道:「又不認識,又不是在望縣,去那麼遠的地方,可怎麼是好?況且,你也不是掛名行醫的!」

  「是楊老先生。」陳璟道,「認識的。」

  他這是打算去的。

  李八郎跑過來,也問了問情況。

  陳璟也簡單說了下,然後進屋換了身乾淨直裰,跟著龔至離和明風出去了。

  李氏和李八郎站在屋簷下,都蹙著眉頭。

  「二姐,你說央及他圖什麼啊?」李八郎搖頭,「每次有人請他看病,他跑得飛快,比小廝的腿腳還輕!」

  「亂說什麼!」李氏輕輕捶了李八郎一下,對李八郎把陳璟比作跑腿的小廝很不滿。

  但是陳璟那模樣,受人召喚,一請就去,的確沒什麼體面的。

  李氏也勸不住他。

  說多了,陳璟只怕也煩,現在李氏都不敢多講了,但是心裡,無時無刻不為他操心。

  上次沈家的事剛過去沒多久,現在又有人來請了。

  以後有了名氣,是不是整日都要忙這些?

  書,怕是再也沒工夫念了。

  李氏深深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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