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醫聖記 作者:董南鄉(已完結)

 
穆離鳶 2017-3-31 23:53:4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08 247820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9
第80章 貓

  聽到敲門聲,清筠去開門。

  已經到了黃昏時分,晚霞灼豔,似疊錦般瑰麗,染得庭院碧樹瀲灩。

  院門打開,挺拔男子牽著小女孩,緩步走進來。晚霞似錦緞,披散在他們肩頭,粲然霞光給他們周身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就是隔壁那對兄妹。

  陳璟只知道他們姓薑。

  姜公子上前,給李氏和陳璟施禮,笑道:「叨擾了。畜生頑劣,關了半個月,今日放出來,不知怎的又跳到您家院子裡,著實抱歉。」

  他說的是那只貓。

  「不妨事的。」李氏笑道,「進來坐。」

  然後吩咐清筠沏茶。

  姜公子道謝。

  而姜姑娘,目光落在陳璟手上,清冽眼眸微寒。她上前幾步,欲奪了陳璟手裡的貓。陳璟就順勢把貓給了她。

  她緊緊抱在懷裡,弄得貓兒有點疼,嗷嗚叫了幾聲,她才微微鬆開些。

  「姜姑娘,你也坐。」李氏招呼她。

  「多謝。」她聲音有點沉,低低的道謝,然後就坐到了她哥哥身邊。

  陳璟坐到了另一邊。

  「這位兄台,是貴客嗎?」姜公子問陳璟。

  「不是,小弟陳央及,之前去了趟明州。聽我大嫂說,姜公子搬過來快半個月了,還不知名諱。」陳璟自我介紹,點明自己的身份。

  「小弟姜重簷。」姜公子也自報家門,然後他指了指身邊的姑娘,介紹給陳璟,「這是舍妹嫵兒。」

  嫵兒聽言,並沒有起身行禮,依舊埋頭弄貓,輕輕拂過貓兒的毛。

  那貓很乖,溫順躺在她懷裡,任由她撫摸撥弄。

  她的確不懂什麼禮數。

  薑重簷似乎不苛責她,依舊笑著,道:「嫵兒天生不足,不似平常人那樣機敏,她耳朵也有點聽不見,故而常顯癡態。」

  他的意思是,嫵兒天生智力不足,是個弱智兒,而且是半個聾子。

  陳璟笑了笑。

  糊弄誰?

  這姑娘是不是聾子,陳璟不知道,卻絕對不是弱智兒。她甚至是不是姑娘,陳璟都不能肯定。

  她的聲音有問題,像男童的聲音。

  不過,她五官非常柔和,看不出半點男相。年紀又小,更是男女莫辯。

  陳璟心裡保留幾分。

  他們搬過來第二天,貓就跳到陳璟家的院子;陳璟回家的第一天,他們家的貓又跑過來。兩次都這麼湊巧,巧得叫人不得不懷疑。

  他們似乎是借貓來踩點,摸清楚鄰居是什麼人。

  他們不光明正大拜訪,是因為他們不想和鄰居多接觸。若是拜訪,鄰居就會回訪,一來二去就有了來往。

  他們估計是既想知道鄰居的底細,又不想和鄰居有來往。

  陳璟沒有開口接薑重簷的話,而李氏和清筠無疑也愣了下,看了幾眼薑嫵,然後眉頭微蹙。

  特別是李氏,她能容忍薑嫵不通人情世故,卻不會相信她癡傻。

  癡傻的人,從眼神上看得出來。這位姜嫵姑娘,只是傲慢無禮,不是癡傻。不過,她哥哥都這麼說了,外人何必點破?

  李氏最擅長裝傻,給別人臺階下。

  於是她憐惜看了眼薑嫵,道:「姑娘真可憐……薑官人要做生意,還要照顧令妹,著實不易。」

  「也不用我照顧,她有乳娘跟著。」薑重簷笑道,伸手寵溺摸了下薑嫵的腦袋,「嫵兒很乖,只要阿鼠在她身邊即可,她就可以乖乖和阿鼠玩一整天。」

  阿鼠,就是那只黑貓。

  一隻怪異的貓,取名叫阿鼠……

  這槽點多得無法吐槽了。

  「這貓叫阿鼠?」李氏笑容不變,淡然而問。

  「是啊。」薑重簷回答。

  「這頗為有趣。」李氏道。

  清筠在一旁翻白眼,心想哪裡有趣?那麼怪異的貓,取這麼荒誕的名字。而這位姑娘,明明好好的,卻硬說成癡傻。

  隔壁這鄰居,很不好相與!

  「……央及兄是讀書?」姜重簷和李氏客套幾句,轉頤問陳璟。

  「是啊。」陳璟笑道。

  他沒有細說。

  對方來的目的,就是探清他這個人,而不是交朋友。所以,說點薑重簷應該知道的,就可以了。比如,陳璟是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陳家只有婦人孩子和陳璟等。

  這樣,薑重簷應該會放心。

  反正陳家很快要搬走了,對這鄰居,還是相安無事的好。

  他們隨意談了幾句,李八郎就領著陳文恭和陳文蓉進來了。

  陳文蓉一眼看到了嫵兒懷裡的貓,忙跑進來,驚喜道:「黑貓!」

  她伸手想摸。可想到母親教她的禮數,她的手又縮了回來,抬頭看了眼嫵兒,問:「我能抱一抱它嗎?」

  嫵兒肩膀微縮,全神戒備的模樣,將阿鼠緊緊摟在懷裡,不給陳文蓉,還狠狠盯著陳文蓉。

  陳文蓉被她盯得後退幾步,躲到了李八郎身後。

  李八郎蹙眉不悅。

  「李兄。」薑重簷笑眯眯的,和李八郎打招呼。

  李八郎淡淡應了聲,沒有回禮,只是對李氏道:「又怎麼了?」

  他這語氣,好似薑重簷是來找事的,態度非常不好。

  這就有了點逐客之意。

  「貓又跳過來了……」薑重簷笑笑,起身對李氏道,「太太,我們這遍告辭,改日再來叨擾。」

  李氏也沒有挽留,只是叮囑他們時常來玩。

  陳璟起身,送他們到門口。

  李八郎在身後說:「怪人,幹嘛還讓他們到家裡來?」

  「你悄聲點!」李氏呵斥他,「不過是孩子們的玩鬧,你還當真?多大的人,何必為了小事和鄰居置氣。」

  「那個女孩子兇神惡煞的模樣。撿了她的貓,一句道謝也沒有,反而惡狠狠盯著蓉兒,著實氣惱。不通禮數,是大人沒有教好,莫要出來丟臉!我們憑什麼忍讓她?」李八郎聲音很高。

  姜氏兄妹剛剛出門,都聽到了。

  薑重簷唇角,有個淡淡的弧度。

  他反而松了口氣。

  鄰居這態度,他覺得很正常。正常,意味著平安無事。認識,又不相來往,是薑重簷最滿意的鄰里關係了。

  姜重簷和薑嫵走後,李八郎在背後說了幾句,也就停了。

  陳文蓉悄悄拉清筠的袖子。

  清筠半蹲下身子。

  陳文蓉和她耳語:「清筠,我想買只貓,你和我娘說……」

  清筠很怕貓。

  貓的眼睛非常靈活,不像是畜生,像個妖怪。而且她小時候遇到過貓吃人,心裡有陰影,一想到家裡養只貓,清筠打了個寒顫,低聲道:「姑娘,婢子不敢說,貓不好玩。」

  陳文蓉低垂了腦袋,很委屈。

  陳璟就站在她們旁邊,聽得一清二楚。

  吃了晚膳,陳璟和李八郎去逛夜市,買了只小奶貓回來。

  黃褐色的貓,巴掌大小,一雙眼睛似寶石明亮,怯生生的,惹人憐惜。

  陳文蓉高興得大叫。

  李氏輕咳:「不可如此,姑娘家不要大喊大叫。」

  陳文蓉就收斂幾分,忙把貓抱在懷裡,用臉蹭來蹭去的。那貓嗷嗚,叫聲軟軟的,似小手拂過心坎,心都要融化了。

  李氏也喜歡,道:「這小貓還真不錯……」

  只有清筠,站得遠遠的。

  李八郎看得出清筠害怕,就和陳文蓉使眼色,把貓接過來,趁著清筠不備,往清筠臉上一送:「清筠,貓爬到你臉上了!」

  清筠不妨,嚇得寒毛林立,尖叫著轉身,想找個地方躲。

  陳璟就站在旁邊。

  她一下子撲到在陳璟懷裡。

  等她回過神,她整個人都貼著陳璟。

  四目相對,陳璟又好笑又無奈。她這麼一撲,頭頂撞到了陳璟的嘴。下嘴唇被撞得磕到了牙齒,陳璟疼得倒吸涼氣。

  清筠連忙鬆手,跑進了裡屋,一張臉通紅。

  李八郎大笑。

  李氏也怪李八郎胡鬧。

  只是陳璟,疼得笑不出來。那麼重的撞了一下,下嘴唇被撞上去,好似破皮了,嘴巴裡有點血腥味。

  「好好的,你捉弄她幹嘛?」陳璟說李八郎。

  「咦,你心疼嗎?」李八郎調侃他。

  「我嘴疼!」陳璟把下嘴唇翻出來給李八郎看。

  果然流血了。

  李氏也看到了,心疼不已,問:「剛才清筠撞的?」

  「是啊。」陳璟道。

  「破了點皮,不妨事,快點抿住,明日就好了。」李氏道,然後轉臉罵李八郎,「你莫要再胡鬧。清筠她怕貓。她小時候在莊子上,饑荒餓死了人,幾隻野貓啃人肉,她撞見了,從此就看不得貓。你再嚇唬她,我就不依!」

  「這……」李八郎很意外,頗為內疚道,「我又不知情。」

  陳璟也有點意外:「要不,咱們別養貓了。」

  「不妨事。」李氏道,「養著吧,文蓉喜歡。再說了,貓又不是真的吃人,她這個心病,也該醫好。一生這樣長,怕這個怕那個,還能好好過日子嗎?」

  李氏說得不錯。

  李八郎沒有再說話。

  陳文蓉卻興奮不已。

  她抱著貓,走到陳璟跟前,問陳璟:「二叔,咱們家的貓叫什麼名字?」

  「……今日是八月初一。今天買了它,就叫初一,可好?」陳璟想了半天,胡亂謅了一個。

  不成想,李八郎他們一致覺得好聽。

  於是,繼李八郎之後,這個家裡又多了個叫「初一」的成員。

  陳璟累了一整天,說笑了幾句,自己回房歇息去了。

  他幾乎倒頭就睡著了。

  睡到了後半夜,差不多睡得飽了,陳璟有了點意識。看了眼窗外的天仍是黑漆漆的,他繼續睡。

  迷迷糊糊中,陳璟聽到了響動,就在他的頭頂上。

  似有人在他的屋頂。

  陳璟立馬就清醒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4-1 00:00
第81章 做客

  屋頂上的動靜並不大,卻吵醒了陳璟。

  陳璟徹底清醒了,起身輕手輕腳走到了門邊,全神戒備。

  屋頂的腳步聲直徑往東邊而去,從陳家的耳房繞到了正房,最後,聲息消弭,落在了隔壁的院子裡。

  已經快到了卯時,再過一刻就要天亮。這個時候,應該不是去做壞事,而是回來。

  所以,那個腳步聲是隔壁薑家的人。

  陳家藏在門後,似暗處蟄伏的獵豹,靜靜聽了一會,才放鬆精神。

  腳步聲是真的徹底消失了。

  他來到這個世間整整一年,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不是沖陳家眾人來的,而是隔壁那對兄妹有問題。

  「當前最要緊的,不是開藥鋪,而是找房子。」陳家慢慢躺回床上,心裡盤算,「別叫隔壁的人牽連了才是。過日子啊,最要緊是平靜。」

  他躺了片刻,外頭晨曦微露,就起床,去玉苑河邊提水。

  路過薑家門口的時候,隱約感覺有雙眼睛在窺探。

  陳璟沒有回頭去證實,腳步輕快,往河邊去了。

  他提了三趟水,家裡眾人才醒。

  李八郎站在門口伸伸懶腰,對陳璟道:「幸而你回來了。從前都是我提水,累死了!」

  陳璟離家一個多月,都是李八郎提水。

  「辛苦了。」陳璟道謝,「怎樣,感覺強身健體了嗎?」

  李八郎笑笑沒回答。

  陳璟去提第四趟的時候,李八郎同他一起去。

  他們在巷子口,遇到了薑家的下人,同樣去提水的。

  「陳公子、李公子。」姜家的下人和陳璟他們打招呼。

  陳璟頷首,不露異樣。

  李八郎也點點頭。

  他們到玉苑河邊時,楊之舟已經擺起了棋枰,和人對弈,有不少人觀看。陳璟上前,叫了聲老先生。

  「等會兒去我那邊用早膳?」楊之舟邀請陳璟。

  「有好東西吃嗎?」陳璟問。

  「自然有。」楊之舟答。

  「那行,回頭我來找您。」陳璟笑道,拎著水桶往河邊去了。

  李八郎回頭,看了楊之舟幾眼,對陳璟道:「方才那位老先生,瞧著氣度不凡,像個有福之人。是什麼人?」

  陳璟解釋給他聽:「上次去明州,就是他們家請我去看病的。」

  然後又把為何楊之舟在望縣的事,也說給李八郎聽。

  「京裡來的?」李八郎微訝,「怪不得……」

  「他從前做官,官階不低,至少是二品,或者以上吧。」陳璟道,「具體的,我沒問,大約清楚就夠了。應說,你讀書考學,和他多接觸有好處。只是,他對人比較警惕,我和他認識了好幾個月,他到今天才邀請我去他家做客。我不好帶你去的。我和他提提你,看你的造化。」陳璟道。

  李八郎微愣。

  他著實沒想到,望縣居然藏龍臥虎。

  「還是算了。既然那位老先生不喜歡勢力巴結,你們君子之交,還是別因為我添了罅隙。」李八郎道。

  李八郎當然希望有機會接觸這樣的人。

  只是,陳璟有言在先,楊之舟比較謹慎,不喜歡旁人帶著目的接近。若是陳璟引薦李八郎,可能毀了陳璟自己的機會。

  李八郎不想陳璟因為他,得罪楊之舟。

  陳璟也需要機會。

  「不妨事的。」陳璟笑道,「老先生那個人,雖然謹慎,卻不孤僻。」

  兄弟倆拎著水桶,打滿水,提著回家。

  陳璟舉重若輕,兩手似無物將水桶拎著,健步如飛;而李八郎,走得歪歪斜斜,腳步緩慢。片刻的功夫,李八郎就被陳璟甩下一大截。

  「哎,你……你倒是等……等等我啊……」李八郎喘著粗氣,在身後喊。

  陳璟壓根兒沒聽到。

  所以,他們倆一起出門的,陳璟提了四趟,李八郎第二趟還在路上。等他提回去的時候,陳璟已經更衣妥善,準備出門了。

  「你……你還是個練家子……」李八郎扶著水缸喘氣,對陳璟面不紅氣不喘敬佩不已。

  「我就是個讀書人,身體還不如你壯。你提一年,也能像我這樣。」陳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走了啊。」

  李八郎在身後道:「幹什麼我要提一年啊?我又不是來你們家做長工的!」

  他的喊聲,整個七彎巷都能聽到。

  陳璟笑了笑,轉身快步往玉苑河邊去了。

  李氏梳頭完畢,從裡屋出來,不見陳璟,問李八郎:「央及呢?」

  「出、出去了。」李八郎艱難把水倒入水缸,使勁喘氣。

  李氏昨晚和清筠,把陳璟拿回來的銀票數了數,主僕倆一夜沒睡,都驚呆了,恨不能把陳璟拉起來問問。

  怎奈陳璟已經睡熟了。

  十二萬兩!

  姚江李氏算個大族,李氏從小幫著她母親管家,算是見過世面的,卻從未見過那麼多錢!

  他們整個李氏,都沒有過這麼多錢!

  這錢,足夠他們花一輩子的了!

  李氏如何不驚?

  「怎麼出去了?」李氏嘀咕,心緒仍是難平。那些銀票放在家裡,她一點也不安心。越是財大,越怕守不住。

  「那位老先生,請他去做客吃早膳。」李八郎解釋。

  李氏微頓。

  那銀票,就是明州的人給的!

  那位老先生,是明州什麼人啊?

  「八郎,你可知曉那位老先生?」李氏上前,悄聲問李八郎。

  李八郎就把陳璟告訴他的,簡單和李氏說了說。

  ……

  陳璟到玉苑河邊,找到了楊之舟。

  楊之舟正巧贏了一盤,收子起身。明風和另一位小廝跟在身後,幫他將棋子收拾好,提著往回走。

  沿著河堤,往西走大約一刻,就是玉河巷,也是條僻靜巷子,因玉苑河而得名,和七彎巷相距不遠。玉河巷比七彎巷寬敞兩倍不止,乾淨整潔,不似七彎巷那麼逼仄。

  巷口也有一株偌大的古槐樹。

  碧樹蔥蔥,枝葉搖曳。

  楊之舟的院子,就在玉河巷的巷口第一家。

  磨磚對縫的院牆上,爬滿了藤蔓,翠葉田田,碧海招搖;朱紅色的大門,嶄新,靜靜矗立在屋簷之下;一對橙黃的門鈸倒扣。

  明風上前叩門。

  有個小廝開門,恭恭敬敬把他們迎進去。

  這是一處兩進庭院,進門就是長長的抄手遊廊;走過遊廊,是一排矮矮的耳房,後面才是三間正房;再往後走,就是垂花門。

  進了垂花門,就進了內院。

  垂花門口,一處寬闊的穿堂,豎立著兩人高的油彩壁影。繞過壁影,是三間正房,帶著兩排六間廂房。

  墨瓦白牆,碧樹繁花。

  「這院子雅致。」陳璟贊道,「我正想找房子,心裡一直沒譜。若是能找到這樣的,就很好了。老爺子,您這院子花了多少錢?」

  楊之舟笑道:「足足花了二千兩呢!」

  「好貴。」陳璟道,「這也太貴了!」

  在望縣,這樣的宅子,最多值三百兩。

  陳璟看了大半個月的宅子,把行情摸得一清二楚。

  「……這曾經就是我家的舊址。」楊之舟微頓,歎了口氣道,「後來被大水沖了,官府又加了河堤,往後挪了好些。這裡,最接近我家老宅的位置。原本是有人家住的,我只得許以重利,他們才肯搬走,將房子讓給我。」

  「哦,原來如此。」陳璟不再多問。

  內院的花廳,已經擺好了早膳。

  兩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鬟服侍布讓。

  陳璟和楊之舟吃飯的時候,不怎麼說話。

  吃完了,丫鬟又端了茶,楊之舟才道:「今日請你,除了讓你看看這宅子,也是請你看看病……」

  陳璟笑道:「您對這病,諱莫如深。如今怎麼肯看了?」

  「從前,你一個娃娃,信口胡話,老夫豈能信你?」楊之舟笑道,「況且又不是大病,老夫這病好些年了,從前太醫院的人也瞧過,沒治好,難道你一個娃娃隨口說兩句,就能治好?那自然不肯多聽你的。如今知曉,你竟有通天醫術,能起死回生,定然要相信,也許就治好了,解老夫一樁苦事。」

  陳璟笑。

  「您這病,除了我,其他大夫未必能治好!」陳璟道。

  「豎子好大口氣!」楊之舟笑駡他。

  「這口氣,還真敢有!」陳璟笑道,「您不信,可以再找別人看看。他們定然要說,您這病是風邪所致的痹症,給您一些祛風治痿的藥!」

  楊之舟倏然臉色一斂。

  他四年前,的確服過藥,就是祛風治痿的。當時吃了,兩臂更麻,心想肯定是外傷所致的,不是內疾,就再也不肯相信大夫了。

  不成想,陳璟這麼信口胡謅,都能說對。

  這孩子的醫術,深不可測!

  楊之舟凝眉看了陳璟片刻,歎了口氣道:「老夫一生,也算閱人無數,倒是頭一回見到你這樣的小子!你這醫術,是打娘胎裡帶過的嗎?」

  陳璟笑了笑。

  他的醫術,是他們陳家、他兩位師傅、幾千年各位醫學名家的積累。他的一生,沒有讀過其他書,不似正常人那樣接受教育,從小就是就學醫。

  「……那我這病,你怎麼說?」楊之舟沒等陳璟回答,繼續問他,「可是早年受過的外傷所致?」

  「您多心了。」陳璟道,「您這病,原因其實很簡單,就是飲酒所致。我瞧過您喝酒,簡直海量。這病,就是因此而起。」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4-1 00:00
第82章 中虛

  楊之舟微愣。

  他從小酒量就好,他引以為傲。

  但是他心裡清楚,酒乃烈物,平日裡小酌養身,但是總有暴飲,遲早要出事的。所以,近幾年他已經很克制,除非是特別高興或者推辭不了,才會痛飲一回。

  上次和陳璟喝酒,是他回鄉之後喝的第一次。

  「難道往後不能喝酒?」楊之舟問。他神色間,有幾分不舍。

  「您都這麼大年紀了,能不喝就別喝。」陳璟道。

  「多大年紀啊?」楊之舟瞪目。他每次聽到陳璟說他「這麼大年紀」,心裡就不快。這小子幸而只是個小友,要是下屬,這輩子升遷無望了!

  陳璟失笑:「不服老是好事!」

  楊之舟又氣得個倒仰,道:「你小子是故意氣我!」

  「您別打岔,我這說病呢。」陳璟哈哈大笑,把話題拉回到病情上:「……豪飲傷脾胃。脾胃乃是氣血生化之源。脾胃不好,中虛不運,濕邪滯留,氣血就會閉阻。氣血不暢,很多毛病的,四肢發麻只是個開端。」

  這話,把楊之舟嚇住了。

  氣血閉阻,可能會中風吧?

  上次楊岱舟發病,楊之舟心也戚戚。

  到了楊之舟這個年紀,就會有突發急病而辭世的可能。楊岱舟發病,無疑叫楊之舟心裡起了警惕:他應該好好養護身體。

  「既如此,酒以後就不喝了。」楊之舟痛下決心,「還想再活幾年!」

  「您能聽我的勸,我也欣慰。」陳璟道,「飲食都是小事,活著要緊。您這病,暫時尚不是頑疾,我給您開了藥,再針灸半個月,接了您的病痛。」

  「多謝了。」楊之舟由衷道。

  「客氣什麼,咱們不是朋友嗎?」陳璟笑道,「我也只會這麼個手藝……」

  楊之舟的病,就是飲酒所致的中虛不運。

  他的手臂曾經受過外傷,的確有點後遺症。所以,身體上的氣血不暢,首先表現在手上。

  陳璟跟他說:「應該感激那次受傷,要不然您這毛病也不會這麼快顯露出來。像氣血閉阻這種病,一旦發作就是大病。早有徵兆,這是您的福運。」

  楊之舟唏噓。

  原來每件事都有因果。

  有時候壞事也能變成好事。

  陳璟給他開了補中益氣湯,稍微做了點添減。

  藥方有黃芪五錢、人參五錢、當歸三錢、升麻二錢、薑片三千、柴胡四錢、陳皮二錢、白術三錢、炙甘草五錢。陳璟又添了神曲二錢、半夏二錢、茯苓三錢。

  「這藥需得慢慢補,您先吃一個月,每日一劑。」陳璟道。

  他又告訴楊之舟如何煎熬。

  「我後日再來給您針灸。」陳璟道。

  楊之舟說好。他喊了明風,讓明風拿著方子去抓藥。

  陳璟在楊之舟那邊,說說話兒,混了一整天才回家。

  離得近,他步行到了七彎巷。

  「二爺回來了?」清筠開門,表情有點急切,「太太等您一整天。」

  昨日她情急之下,撲到了陳璟懷裡。當時是尷尬極了。到了今日,她表現如常,似忘記了,陳璟也松了口氣。

  「哦。」陳璟道,往正房而去。

  大嫂等陳璟,大概是要說銀票的事。

  清筠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擋住了大半的陽光。清筠就走在他的陰影裡,似乎想到了什麼,一陣陣熱浪蓬上來,臉頰微紅。

  只是她氣色很好,平日裡臉上也是白裡透紅,倏然燒紅了臉,不仔細也看不出來。

  「回來了?」李氏放下針線,起身出來。

  「回來了。」陳璟笑道,「今日給楊老先生看病。後日還要去,給他針灸,大約要耽誤半個月。」

  李氏點點頭。

  她不太想知道陳璟去做什麼了。

  她只想知道,陳璟那銀票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氏給清筠使個眼色,讓她去關了門。

  李八郎還在耳房念書。

  陳璟想到上次他偷聽到大嫂和清筠說話,就是因為她們關著門。

  「別關門。關了門,牆角站個人聽,也不知道。」陳璟笑道。

  清筠的手就停下,折身回來。

  李氏覺得陳璟言之有理,便眼睛看著外頭,聲音壓得低低的,問陳璟:「那些銀票,是如何得來的?」

  「楊家給的啊。」陳璟聲音也輕。

  他沒有過多描述那銀票的來歷,怕大嫂知道擔心,只簡單說是楊家給的。況且,那錢的確是楊之舟的。

  「……楊家何故給這麼多錢?」李氏聲音更低,「這也太多了!你不過治個病,人家怎麼給你如此多的錢?」

  她怕有詐。

  富貴人家,都是精明人。

  精明人最是懂得厲害輕重。像治個病,給大夫十幾萬兩診金,那簡直是瘋了。誰做得出來?

  李氏心裡,無不擔心。

  她倒是不怕有事,就是怕陳璟受牽連。她恨不能像老母雞護小雞般,把陳璟護在自己的翅膀之下。

  「那是救命的錢啊。」陳璟仔細把楊岱舟的病,說給李氏聽,「……除了這病,也是因為我和楊老先生的交情。老先生問我,往後有什麼打算,我便說開個藥鋪。但是沒錢呢。老先生有意幫我一回。楊家財大氣粗,他們幫襯一口氣拿出這麼多錢,我也是挺意外的。」

  陳璟多次提到楊之舟。

  他口中的楊之舟,是個特別和藹老頭子。

  李氏仍是不敢置信。

  那麼多錢,她的心現在仍是忐忑不安。

  「……真的?」李氏也找不到陳璟話來的破綻,只得將信將疑。

  「您不信啊?」陳璟笑道,「這樣,後日我還要去給楊老先生看病,您跟著我一起去,給楊老先生請個安,如何?」

  這是讓李氏見見楊之舟。

  李氏猶豫下。

  「也好。」她道。

  親眼見見,哪怕不能判了十分,也能看出個五六分。什麼人什麼秉性,從言談和外貌上也是能看出來的。

  第二天,陳璟去提水,把這件事和楊之舟先說了下。

  楊之舟笑道:「不妨事,讓她來。老夫也想瞧瞧你大嫂,是個什麼模樣的人兒。」

  於是,到了八月初四,陳璟去玉河巷給楊之舟看病,李氏和清筠隨行。

  李氏有點忐忑,道:「這樣上門,會不會失禮?」

  「還好。」陳璟道,「我已經跟他說過了,他同意。老爺子人很好的。若是陌生人,他大約不快。但他將我視為朋友,自然不會介意。」

  李氏就不再說什麼。

  路上,她有點不安緊張。

  但是見到楊之舟,她落落大方,笑容溫婉,給楊老爺子行禮。

  李氏圓臉杏目,笑容恬柔,從五官上看是個非常有福的女子,而且長得討喜。楊之舟看到,也很喜歡她。

  陳璟就簡單把事情說了說。

  楊之舟聽了,也能理解,笑道:「這錢,的確是老夫給央及的。央及救命之恩,多少錢都無以為報。」

  「讓您見笑了。」李氏終於安心,也給老爺子賠禮,「我們婦人家,見識短,央及又年輕,生怕他不懂事,在外頭訛人錢財。既然您這麼說,那我放心了。給您添了麻煩,李氏這廂賠禮。」

  楊之舟哈哈笑,讓她起身,道:「謹慎是好事。只是,你也該放心,央及行事面面俱到,足以支撐門庭。」

  「是。」李氏道。

  陳璟還要給楊之舟針灸,李氏和清筠就先回了家。

  等他們走過,楊之舟哈哈大笑,說陳璟在家無能取信於婦人。

  陳璟無所謂的,任由他笑了一回。

  針灸完畢,快到了中午。

  陳璟昨日看了個院子,今日還要再去看看。他給楊之舟告辭:「還有事,今日不閑坐了……」

  「去忙吧。」楊之舟道。

  陳璟就從玉河巷出來。

  他往街上走。

  從西街繞過去,就是他昨日看的院子所在。陳璟這次選院子,想選個離街近些的。主要是因為將來鋪子要開在西街,離鋪子近,家裡和鋪子都能照應。

  主街後街的院子,價格要貴一倍到兩倍,也吵鬧了些。

  到時候,買幾個小廝看家護院,倒也不怕。

  他剛剛走到西街,就遇到了陳七。

  不止陳七,是一大群人。

  他們似乎起了衝突。

  陳璟腳步微停。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4-1 00:00
第83章 冤家路窄

  瓊漿坊乃酒肆,整個望縣最好的酒都是出自瓊漿坊。因為生意好,瓊漿坊修建也奢華,三層高的門面樓裝飾華貴。路過,絲竹縈耳、酒香濃郁。

  平日裡錦衣華服的貴客絡繹不絕。

  但此刻,大家圍成一團,都在看熱鬧。

  而熱鬧中心,圍著幾個人,陳七也在其中。

  那麼幾個人,陳璟都見過。

  兩方對峙,一方是陳七為首,跟著黃蘭卿、孫世一;另一方是孟燕居為首,跟著六七個人,有學子有護院,人數多,氣勢上壓倒陳七這邊。

  陳璟第一次去婉君閣,就和孟燕居這群人有了點過節,故而記得他。

  「……何必呢,不過是個玩笑。」孟燕居總是微笑,倜儻風流,輕搖摺扇對陳七道,「你真咽不下這口氣,咱們可以文鬥啊。當街武鬥,傳回家裡是要跪祠堂的!」

  他這口吻,一副為了陳七好。

  實則是在激怒陳七。

  孟燕居跟班的人多,還有兩個身材高大的護院,若是動手起來,他是不會輸的。像陳氏、孟氏,的確有規矩,不許子弟與人起爭執。

  但是當街聚眾鬥毆還輸了,更丟臉,回家的責罰更重了。

  面子比規矩重要!

  孟燕居是老油條了,對家長的心思一清二楚,對陳七的脾氣也摸透了。越是勸陳七息事寧人,陳七越是覺得瞧不起他。

  孟燕居主動挑釁陳七,壓根就不怕事。不管是文還是武,他都穩贏陳七。

  「誰要同你文鬥!」陳七不學無術,一聽到吟詩作畫來比賽,怒氣攻心,「老子今天打死你!」

  說罷,他擼起袖子就要衝上去。

  黃蘭卿和孫世一連忙拉住他。

  「一起上啊,磨蹭什麼!」陳七更怒,呵斥黃蘭卿和孫世一。

  「末人,還是算了。」黃蘭卿道,「改日再教訓他。」

  黃蘭卿家裡是商戶,有錢無地位,簡直是待宰的肥羊。他家裡給他錢財,讓他出來結交朋友,是為了強大勢力,而不是為了得罪人。

  要是有可能,黃蘭卿也寧願擠入孟燕居那隊去。

  只可惜,黃蘭卿這個人,有點嬌氣,受不得孟燕居的呼來喝去。陳七態度也不太好,卻是拿他們當朋友,黃蘭卿比較看中這點,才一直和陳七來往。

  要是今天真的和孟燕居當街打起了,肯定要被孟燕居那群人打得滿地找牙。到時候傳回家,丟人又得罪人,黃蘭卿的父親非要剝了他的皮不可。

  陳七衝動起來,什麼都不顧忌,黃蘭卿卻不敢。

  「是啊,末人,咱們先走吧。」孫世一也勸。黃蘭卿不敢當街和孟燕居打架,孫世一更不敢。

  孫家規矩更嚴,而且孫世一不受寵,他出了事,家裡無人保他,到時候挨頓打,少不得禁足幾個月。

  「這才對嘛!」孟燕居將摺扇微合,上前幾步,幾乎湊到陳七他們跟前,笑道,「不過小小玩笑,怎麼認真了呢?」

  他隨著這樣說,嘲諷味道卻濃郁散開。

  「去你娘的玩笑!」陳七的雙臂被黃蘭卿和孫世一架住,掙脫不開,只得拿腳去踢孟燕居。

  差點就踢到了。

  孟燕居連退了幾步。

  他哈哈笑起來。

  他身後的跟班,也上前幾步,氣氛劍拔弩張。

  酒肆的掌櫃也出來了,左右告饒:「兩位官人,小人送二位幾壇最好的酒,兩位官人息怒啊。」

  開門做生意,和氣生財,自然不希望有人在他門口打起來。

  掌櫃的說話客氣,實則身後已經跟了好幾位護院。

  若是孟燕居和陳七不聽勸,非要打架,瓊漿坊也不怕他們。到時候,強行把他們分開就是了。

  「誰要你的酒!」陳七一見這掌櫃的,怒火上湧,「方才他們往我酒裡吐痰的時候,你怎麼不說話?」

  「沒有啊陳官人。」掌櫃的不承認。

  這種事,酒肆是要摘清的。

  陳璟站在人群後面,看了半晌,這個時候才看出了眉目來。

  往人酒裡吐痰……

  真夠噁心的。

  不過,孟燕居做得出來。這小子總是笑眯眯的,似個溫柔書生,實則壞死了,又和陳七不和,肯定想法子捉弄陳七。

  陳七這脾氣,不可能忍得下這麼大的屈辱。

  這架非打不可。

  只是,陳七才三個人,孟燕居有八個人……

  「還說沒有!」陳七見掌櫃的狡辯,連掌櫃的也要打。

  掌櫃的連退幾步。

  他好不容易把客人勸出來。不成想,他們沒走,居然還在門口,依舊要打架。路人都喜歡看熱鬧,此刻裡裡外外圍滿了看客。

  掌櫃的後悔不跌,早知道把他們留在酒坊裡,慢慢勸了。

  這家酒肆,東家勢力不小,好像背後是沈家的股,所以他們都給幾分面子,不在酒樓裡大鬧。

  而孟燕居想侮辱陳七,自然希望更多人看到陳七主先動手、最後卻被打得像只狗似的。因此,他配合掌櫃的,把人都拉到了酒坊門口。

  陳七平日裡情商就只帶一半出門。等生氣起來,怒火上腦,情商就徹底下線了,被人牽著鼻子玩。

  「……央及兄!」黃蘭卿使勁拉著陳七,目光隨意一瞟,就看到了站在他們對面看熱鬧的陳璟。

  陳璟笑笑,沖他們揮揮手,道:「幾位哥哥,玩著呢?」

  孟燕居等人,也轉頭去看陳璟。

  有人臉色不好看。

  孟燕居的笑顏微斂。

  上次婉君閣的事,雖然時隔半年,孟燕居記憶猶新;而孟燕居的幾個跟班,當時也在場。

  當時陳璟的威懾力,現在已經沒有了。他們只記得被陳璟一個小孩子嚇得退出去,捉弄陳末人未果。故而對這孩子,心裡是添了怨恨的。

  「央及兄,你過來啊。」黃蘭卿急切道。

  黃蘭卿並不知道陳璟有本事,只是想多個人拉著陳末人,免得陳末人衝動起來,真的要打架。

  大家都是斯文人,動手起來只有挨打的份啊,黃蘭卿哭。

  陳璟擺手,笑道:「不了,你們玩,我看熱鬧就好了。」

  這話,把陳七氣個半死,道:「陳央及你娘的,老子回頭揍死你!要麼過來,要麼滾!」

  陳璟想了想,道:「那我還是滾吧。」

  他要去看房子,不過是路過的。

  陳七早晚要挨頓打,才能漲點記性。也許以後就閉門讀書了,不再出來廝混,未必不是好事。

  陳璟不太關心這個。

  「懦夫!」有人罵他。

  罵陳璟的,是孟燕居那隊的人,聲音冷冽輕蔑。

  「……一個怯懦一個莽撞,還真是兄弟倆,一家人!」有人譏諷道。

  炮火就這麼毫無預兆的,轉移到了陳璟身上。

  陳璟想,還是因為上次孟燕居在他跟前吃了大虧,他們心裡不甘,一直對陳璟憋了口氣,想找機會報復。只是,他們時常出入的地方,陳璟很少涉足,他們沒機會,也不好貿然到陳璟家裡鬧事。

  畢竟,陳璟的哥哥占個舉人的身份,大家都有點忌諱,不敢上門去打他。

  陳璟腳步沒停,繼續往前走。

  倏然,感覺有什麼東西從耳邊飛過。

  陳璟猛然偏頭,那東西就從鬢角擦過,落在地上。

  是一隻鞋。

  孟燕居那些人裡,有人拿鞋子扔他。

  陳璟腳步微停。

  「哈哈哈……」那個扔鞋的,大笑起來,得意不已。他叫邢文定,常年跟著孟燕居,今年二十歲,癡長的個子,高大結實,像個護院。

  其實,邢文定也是讀書人。

  眾人被他引得,也哈哈笑起來。

  「邢文定,你娘的找死啊!」陳七更怒了。

  他可以欺負陳璟,但是不許外人這麼羞辱陳璟。陳璟和陳七是堂兄弟,一個祖宗,同根異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欺負陳璟,就是侮辱陳七。

  「你叫邢文定啊?」陳璟撿起那只鞋子,笑笑回身,走到了邢文定跟前,問道。

  陳璟個子偏高,卻比不上邢文定,而且陳璟看上去單薄瘦弱,像根竹竿,風一吹就要倒,很好欺負的樣子。

  他笑起來,更是人畜無害。

  「對,你爹我就叫邢文定!」邢文定雙目一瞪,似銅鈴般,氣勢駭人。

  「行,我記住了。」陳璟笑道,然後回頭對孟燕居等人道,「你們也都記住啊,他叫邢文定,回頭別認不出來。」

  孟燕居等人微愣,不解何意。

  「幾位官人,算了,算了。」掌櫃的有開始左右勸說。

  倏然,他聽到清晰的哢擦一聲,骨頭折斷的聲音,清晰傳來。掌櫃的心下一驚,心想完了,邢文定要打死那位瘦弱的讀書人了。

  邢文定下手可狠了。

  可是等掌櫃的轉身,卻見邢文定的一隻手,被陳璟折到了後背。

  那聲清脆的哢擦,是邢文定的胳膊,被陳璟卸了下來。

  毫無徵兆,毫無預料。

  掌櫃的懵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4-1 00:00
第84章 被捕

  瓊漿坊二樓的雅間,正臨街。

  窗口懸掛著丁香色的窗幔,綴了桃紅色的穗子。微風處,穗子隨風款擺。一個嬌小的身影,趴在窗口往下看。

  她瞧得津津有味。

  「……嫵兒,不吃了嗎?」身後的男子,問她。

  薑嫵扭頭,道:「吃飽了。你來看,下面那個是咱們鄰居。那些人挑事,拿話罵他,他居然轉身就走,好窩囊的書生啊。」

  薑重簷微愣。

  他對陳璟不瞭解,心裡對他仍有所保留。聽到嫵兒這話,薑重簷也起身,擠到窗臺前,兄妹倆一齊往下看。

  他們正巧看到邢文定拿鞋子扔陳璟。

  「過分!」薑嫵眼眸一如既往的冷漠,聲音冷冽,「那個大個子以大欺小。你下去,幫幫場子,別叫人欺負了那個書生。」

  她說這話,是有幾分關切的意思。但是從她的神態和口吻裡,完全聽不出來的。

  她有種與年紀不符的冷淡。

  「不與我們相干。」薑重簷道,「他們還沒有打起來呢。等真的吃虧了,咱們再去幫忙不遲……」

  「隨你。」薑嫵眼神冷漠。

  然後,他們就看到陳璟折身回來,臉上帶笑。

  他們在樓上,應該是聽不到下面的人說什麼的。但是這對兄妹倆,身懷武藝,五感也敏銳,他們能聽得一清二楚。

  陳璟淡淡說了幾句話之後,趁著大家嘲笑之際,出手快且狠,一下子把高個子邢文定的胳膊卸下來。

  他的手,力氣很足,手法很准。

  姜嫵和薑重簷看到了,都微微一愣。

  兄妹倆臉上各有了戒備之色。相視一眼,姜嫵和薑重簷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警惕。那個書生,居然會武藝。

  那清脆的哢擦聲,往大家的目光都循聲望過來。

  然後,場面倏然安靜。

  瓊漿坊掌櫃的長大了嘴巴,舌頭伸出來半晌縮不回去,愕然看著那個書生。

  那麼短暫的靜謐之後,邢文定遽然大呼,痛苦得彎下了腰。

  而那個書生,身形一閃,又是哢擦聲,邢文定的另一條胳膊,亦被那個書生卸了下來。

  人高馬大的邢文定,似毫無還手之力,任由文弱書生將他的兩條胳膊卸了。那麼大的漢子,在頎長瘦弱的書生面前,威武非常。可瞬間的逆轉,讓在場的每個人下巴都掉了下來。

  「不錯啊。」薑重簷笑道,「手法很穩,心也狠,倒是個角色。只是,武藝稀鬆平常。他應該是擅長醫術,對關節清楚得很……」

  武藝高強的人,看別人出手,就能把對方給判斷出個七八成。

  姜重簷和姜嫵是高手,他們能看得出陳璟只有三把斧,在樓下那些人,未必知道。

  所以,在邢文定痛苦彎下身子,大聲呼痛的時候,孟燕居面如死灰,一連後退了好幾步。跟著孟燕居的那些人,同樣後退。

  「你這個人,手不乖。」陳璟表情怡然,對邢文定道,「若要打架,我自然奉陪的。背後偷襲,若是用磚頭,我也敬你是個漢子。而你,居然用臭鞋,真是個下三濫的東西!」

  薑重簷不由失笑。

  可是樓下的眾人,沒人笑得出來。

  陳七和黃蘭卿、孫世一三人,都怔怔看著陳璟,似見了鬼,半晌沒挪動腳;而孟燕居等人,則想起上次在婉君閣,陳璟那詭異的手段,不由後背發涼。

  邢文定那淒慘叫聲,更讓他們毛骨悚然。

  「我操你娘……」邢文定疼得腦袋一片空白,只顧呼痛,好半晌才回神過來,開始罵陳璟。

  陳璟回身,一腳踢在邢文定膝關節處。

  因為提水一年,陳璟的手勁更大,反而是腳不如手。這一踢,沒有折斷邢文定的腿,只是讓他膝蓋發酸,噗通跪在陳璟面前。

  陳璟捏住他的頭髮,把方才撿到邢文定的鞋子,塞到了他嘴巴裡!

  邢文定的聲音,一下子就堵住了。他的兩條胳膊折斷,無法把鞋子取出來,使勁掙扎。而他的同伴,沒人敢上前。

  孟燕居臉色好半晌才回神,不復溫文爾雅,大罵身邊的人:「姓陳的要殺人。快,拿了他,送到縣衙門去!」

  然後又對另一個同伴道,「去把鮑捕頭找來,就說這裡有人鬧事,叫他帶人來抓!」

  「是!」同伴轉身跑了。他寧願去跑腿,也不想留在這個是非之地。

  而剩下的同伴,並沒有因為孟燕居的話而一湧而上。

  姜嫵和薑重簷看到這一幕,都笑了。

  「蠢貨!」姜嫵罵孟燕居那群人,「那書生只有雙手有點力氣,身子笨重得狠。一起上,那書生必然要吃虧的,他們居然不敢。」

  「都是些讀書人,不知深淺。」薑重簷道,「他們是怕了。」

  薑重簷所料不差的。

  孟燕居的同伴們,的確怕陳璟。

  他們怯怯的,都不敢上前。

  陳璟也沒動。

  兩邊重新對峙。

  而圍觀的人,都在看陳璟。

  「……那個文弱的公子,本事這樣大!」有人說。

  「得罪了孟官人,往後日子也難過,唉。」有人惋惜,覺得和孟燕居作對,是挺愚蠢的。

  他們對峙的過程中,陳七睜開了黃蘭卿和孫世一的阻攔,一下子沖到了孟燕居跟前,抓住了他的衣領,啐了他一口,揮拳要打:「爺爺今日教教你規矩,讓你犯賤!」

  說罷,一拳往孟燕居臉上揮去。

  孟燕居沒想到陳七居然真的敢這麼犯渾,連忙躲開,那拳頭仍是從他面頰滑過。

  他重重挨了一下,伸手也要打陳七。

  兩人扭成了一團。

  黃蘭卿和孫世一沒想到,陳七居然這麼不顧體面,就這樣和孟燕居打起來。這兩人打架,完全沒有世家公子的氣度,似兩個市井潑皮。

  而孟燕居跟著的那群人,想上前幫忙,卻不由看了眼陳璟。

  陳璟面容帶笑,意味深長看著他們。

  他方才就是這麼笑著,把邢文定的胳膊卸了,還在邢文定嘴巴裡塞了只臭鞋。邢文定幾乎暈過去,跪在地上還沒有爬起來呢。

  大家都膽怯了。

  於是,陳七和孟燕居廝打,無人幫忙。

  瓊漿坊的掌櫃,雖然帶了幾個護院。但是此刻,他也忌憚看著陳璟,愣是沒敢吩咐護院去幫忙拉開。

  陳七和孟燕居已經滾到了地上。

  薑嫵看到這一幕,直搖頭。

  薑重簷也笑:「居然這麼廝打,這足夠做笑料,談論半年的。」

  「這種小地方,只能出這樣的人了。」薑嫵道。

  「……那些人,個個身強體壯的,都被姓陳的書生震懾住了,真好笑。」薑嫵又道,「他們沒見過學武的人?」

  「小地方的百姓,沒見過的東西太多了。」薑重簷道。

  兄妹倆看著熱鬧。

  樓下,孟燕居和陳七仍在扭打。

  孟燕居簡直氣急敗壞。

  他斯文體面,一生沒出過這麼大的醜。現在好了,和陳七打成這樣。偏偏,他沒什麼武力,而陳七又不弱,他根本無法甩開陳七。

  直到他聽到了整齊的腳步聲。

  孟燕居知道,衙門的人來了。

  他松了口氣。

  這一走神,右眼狠狠挨了陳七一拳,頓時眼睛直冒金花,半晌看不清,又挨了陳七好幾下。

  「讓開,讓開!」幾個衙役,把地上的陳七和孟燕居拉起來。

  也有人攙扶起邢文定,把他嘴裡的臭鞋取下來。

  邢文定不知是疼了還是被氣的,那麼大的漢子,居然嗚嗚哭起來。圍觀的人、衙役們都愣了下。

  這麼大的人,當眾大哭,真夠窩囊的。

  衙役費力將陳七和孟燕居分開,先不問緣由,只是上前恭敬道:「孟官人,您沒事吧?」

  「沒事,」孟燕居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也破了,說話艱難,「陳家兄弟找事,把他們都帶回衙門!」

  「是。」鮑捕頭恭敬回答。

  孟燕居這邊的人,就開始指陳璟、黃蘭卿和孫世一:「他們幾個,就是一夥的。」

  衙役湧上了,要反扣他們。

  到了陳璟跟前,陳璟問:「不問緣故,只帶走我們?」

  「廢什麼話!」鮑捕頭狠狠道,「你們當眾鬧事,居然還敢打孟官人,不帶走你們,還帶走誰?」

  「他們呢?」陳璟指了指孟燕居等人。

  「他們自然也要去。等你們上堂的時候,他們要去作證!」鮑捕頭道。

  陳璟哦了聲,道:「好吧。」

  陳七使勁辯駁,說什麼是孟燕居挑事了。

  黃蘭卿和孫世一也掙扎,大呼冤枉。

  只有陳璟,沒怎麼說話。

  他記得,在明州楊家,給東城客棧送禮的人裡,有望縣的縣令。那次的宴請,望縣的縣令也去了,他見過陳璟和楊之舟。

  「鮑捕頭,您聽過一句話嗎?」路上,陳璟問鮑捕頭。

  鮑捕頭氣度威嚴,冷哼道:「閉嘴。再說話,掌嘴。」

  「我就說一句。」陳璟笑道,「有句話叫請佛容易送佛難,你聽過嗎?」

  鮑捕頭哈哈大笑。

  什麼佛,不就是個舉人的弟弟嗎?

  那個舉人,還失去了音訊。

  以為自己是什麼人物嗎?

  陳家什麼地位,鮑捕頭能不知道嗎?

  「沒聽過。」鮑捕頭輕蔑看了眼陳璟,「給老子閉嘴。再說話,老子敲碎你的牙!」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4-1 00:00
第85章 睚眥必報

  陳璟第一次坐牢,陳七、黃蘭卿和孫世一同樣。

  相比陳璟的平靜,這三位太過於激動。

  陳七很高興,拉著陳璟說:「今天這架打得真痛快!老子早就想收拾孟燕居那廝了,看他今後還囂張不囂張!」

  黃蘭卿和孫世一則哭喪著臉。

  好好的正經人,誰來坐牢啊?

  特別是黃蘭卿,最緊張了。縣衙這些人,個個貪財如命。黃家乃商戶,逢年過節孝敬他們,但是只要有事,他們又要敲上一筆錢。

  這次,估計又要狠敲黃家的錢了。

  黃蘭卿想到父親痛心疾首的模樣,心裡既難過又膽怯。

  和前朝相比,朝廷鼓勵行商、坐商,也允許商戶穿絲戴綢。但是商戶的地位,仍是四民之末。

  地位低下,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可怎麼辦啊?」陳七興奮不已的時候,黃蘭卿幾乎要哭了。

  黃蘭卿、孫世一和陳七,都只是十六七歲的男孩子,相當於後世念高二高三的年紀。平日裡縱橫歡場,裝得人模人樣,實則心理並不成熟。

  遇到事慌神或衝動,也很正常。

  「什麼怎麼辦?」陳七問。

  「怎麼出去啊。」黃蘭卿答,深深吸了口氣,「孟燕居非弄死咱們不可。」

  陳七不以為然,道:「放心吧,我二哥會幫忙的。」

  「……那是你沒事,我們可怎麼辦?」黃蘭卿又道。

  這話,陳七聽了不高興,道:「你當我會丟下你們不管嗎?那還是兄弟嗎?我二哥來了,自然也要接你們出去。」

  他想得很簡單。

  但是黃蘭卿和孫世一都覺得,陳二沒有這樣的本事。

  孫世一好說,大家都知道孫家只剩下空架子,沒錢。而黃家,卻是富足。縣令豈會輕易賣面子給陳二,放過勒索黃家銀子的機會?

  陳二沒有這樣的體面!

  「接得出去嗎?」黃蘭卿情急之下,心裡話也說了出來,「你們兄弟倆非不聽勸,要惹事,我們跟著遭殃!」

  「這話何意?」陳七怒,站了起來。

  他和孟燕居打了一架,衣衫襤褸的,臉上也是青紫,看上去兇神惡煞。

  「好了好了。」孫世一做和事佬,「何必相互埋怨?既到了這一步,就該和睦才是,免得更吃虧。」

  黃蘭卿最著急。

  他覺得,孫世一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到時候,花錢的都是黃家。

  平日裡,他們出去玩,都是黃蘭卿花錢,只為結交朋友。這些朋友,在關鍵時刻從未幫過忙,反而害他身陷囹圄。

  想了想,黃蘭卿心裡的這些抱怨,始終沒有說出來。

  嘴上一時痛快了,可能是就失去了朋友。哪怕沒有失去,以後大家心裡也有了芥蒂,再也不能如初。

  黃蘭卿是很珍惜這幾個盆友的。

  「吵什麼!」牢卒罵道。

  孫世一就把黃蘭卿和陳七拉開。

  陳璟坐在後面,闔眼打盹,沒有開口。

  陳七也沒有再說話。

  牢房裡安靜下來。

  然後,有個五十來歲的牢卒,應該是牢頭,進來巡查。看到陳璟幾個,衣著體面,模樣斯文,不由驚詫:「這幾個是誰?」

  「鮑捕頭關進來的,和孟官人當街打架呢。」牢卒回答。

  孟家,之前門第並不高。

  只是,孟家托了門路,把嫡出女兒,送給了明州知府做良妾。一般人家,下不了這個心氣,孟家卻做得出來。

  後來,那個姑娘一進門就生了兒子。

  知府大人四十來歲,夭折了三個兒子,心裡苦悶。不成想,老來得子,歡喜得極了,也極其寵愛那妾,甚至把自己的印章交給孟氏保管,而孟氏又聰慧機靈,做事八面玲瓏,很會籠絡知府的心。

  因為她保管知府的印章,孟氏在知府府上,幾乎和夫人平起平坐,很是風光,知府對她言聽計從。

  她娘家也因此得勢,望縣上下都巴結孟家。

  當然,背後也議論他們。

  望縣的縣令,指望高升,自然也要巴結知府,故而這幾年,對孟家更是極力討好,把孟燕居奉若上賓。

  和孟燕居打架,只有魯莽之徒才做得出。

  這次,這幾個孩子家裡肯定要蛻一身皮,才能了結此事。

  縣令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人。

  「你們幾個啊……」牢頭上前,敲了敲牢門,惋惜道,「惹孟官人做什麼?就是沈家的人,都讓著孟官人三分。」

  然後又問,「你們是哪家的?」

  這老牢頭語氣友善,大家都聽得出來。

  黃蘭卿連忙上前,自報家門:「三坡巷黃家的。」然後還介紹陳七和陳璟,「這位是旌忠巷陳家的,這是七彎巷陳家的。」

  望縣地方不大,富商只有那麼幾戶,三坡巷黃家也算一戶。

  牢頭知道。

  旌忠巷陳氏,名聲不顯;而七彎巷陳氏,因為陳舉人,滿縣皆知。

  那牢頭就多看了幾眼陳璟。

  陳璟看上去文弱單薄,面色白皙,沒怎麼長開。他這模樣,不太像會惹事的。而此刻,唯有他表情平和,安靜坐在那裡,一副不悲不喜的菩薩模樣。

  「……那是陳舉人的兄弟?」牢頭問。

  牢卒點頭:「是啊。這小子把刑官人的兩條胳膊給下了……」

  牢頭愕然,反問:「真的?」

  「是真的,聽捕快們說的。」牢卒道,「當時,大家都被他嚇住了,沒敢動,所以陳七官人打孟官人,他們都沒敢上前幫忙。」

  牢頭就盯著陳璟看。

  恨不能在陳璟身上盯出個洞來。

  頓了頓,那牢頭求證似的,問陳璟:「你把刑官人胳膊下了?」

  「是啊。」陳璟回答。

  牢頭微頓:這麼純良的模樣,這麼平淡的口吻,居然藏著如此深的戾氣!

  「你會功夫?」牢頭又問。有些人,就是深藏不露。

  「不會。」陳璟笑笑,「天天提水,手上力氣比較大而已……」

  牢頭和牢卒幾人面面相覷。

  「你小小年紀,心裡倒狠辣。」牢頭說話的語氣,就冷淡了幾分。陳璟這麼副鎮定樣子,足見他並不把卸了人胳膊當回事。

  這孩子也太狠了。

  年紀這麼小就如此狠,是很可怕的。

  牢頭和幾位牢卒就不再同他們說話,往其他牢房巡查去了。

  陳璟微笑。

  等牢頭他們走遠了些,黃蘭卿和孫世一看陳璟的目光,也帶著幾分怯意。

  孫世一之前是挺佩服陳璟的。

  但這次,他也覺得陳璟太過於狠毒。邢文定不過扔了只臭鞋,陳璟完全沒必要下了人家的胳膊。

  這麼陰毒,叫人膽寒。

  「央及,哥哥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孫世一猶豫了下,還是說道。

  「但說無妨。」陳璟道。

  「央及不該那麼生氣,卸了邢文定的胳膊。這件事,不管擱在哪裡,央及都不占理。」孫世一道,「邢文定只是扔了只鞋子……」

  陳璟還沒來及得回來,陳七先怒了,呵斥孫世一:「放什麼屁!難不成,要邢文定打央及一頓,央及再反擊,那才有理?你這些狗屁話!你是廟裡的菩薩,輪得到你悲天憫人?」

  非要吃虧了才還手,好似這麼就厚道了,這種觀點陳七無法接受。

  他是吃不得虧的人。

  孫世一被陳七搶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兩位哥哥莫要爭執。」陳璟笑道,「我卸了邢文定的胳膊,是有內情的。」

  「什麼內情?」幾個人都問。

  陳璟笑了笑,慢慢解釋道:「原本是你們起了衝突,我不過是看熱鬧。但是蘭卿認出我,孟燕居等人的恨意,立馬轉到了我身上,責駡甚至扔鞋子挑釁我。

  這不正常。

  幾位忘了上次在婉君閣的事嗎?孟燕居吃了虧,心裡是憋了口氣,連他的朋友們都忍不下去,必然要報復我的,只是沒有時機。一旦有機會,他們就要收拾我,後患無窮。

  我下狠手,不過是敲山震虎,讓他們知曉我的厲害,往後不敢再有其他心思,不要找我麻煩。這樣,就算一勞永逸了。」

  黃蘭卿等人,都愣住了。

  他們仔細想來,陳璟所慮,的確在理。

  孟燕居就是睚眥必報的性格。

  陳璟惹了他,他吃了虧,早晚都要報仇的。況且,陳璟即將開門做生意,開個藥鋪,不希望把戰火牽連到他的藥鋪身上。

  但是,這麼打了孟燕居身邊的人,不是一樣勞永,而是飲鴆止渴吧?

  縣令大人肯定會站在孟燕居那邊的。

  「陳央及這個人,看似很聰明,實則沒有大智慧,太蠢了!居然覺得敲山震虎能嚇到孟燕居?」孫世一在心裡想。

  孟燕居背後,可是有知府、縣令作為靠山的。

  面對這種人,只有陳七敢惹他,也只有陳璟敢對付下。

  陳家這對兄弟,簡直無知無畏!

  孫世一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交錯了朋友。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4-1 00:00
第86章 幫忙

  陳家兄弟和孟燕居等人打架,被衙役帶走之事,很快就在望縣傳開了。

  孟燕居那人,素日倜儻雍容,看似溫和文雅,實則狠戾毒辣,誰和他不對付,他就要整死誰,度量小。

  暗地裡恨他的人很多。

  聽說他被打了,不由歡呼,覺得解了一時之氣。至於打孟燕居的陳七將來會如何,他們並不太在意,反正他們又救不了。

  當時圍觀的眾人裡,有認識旌忠巷族人的,不免告訴給了陳家。

  所以,陳二當天晚些時候,就得到了信。

  「……簡直荒唐!」陳二氣得變了臉,罵陳七,「我這才鬆懈了幾分,他就要惹事!這些年,我不知為他操了多少心。」

  「他從小就這樣。」陳二的媳婦在一旁道,「何必同他生氣?縣衙也沒個人來告知一聲,不如裝不知情,明早再去尋他。讓他在牢裡住一夜,吃點苦,漲漲記性。」

  「也好。」陳二道。

  不管怎麼生氣,人還是要去救的。自家兄弟落在牢裡,家族的體面都要丟光了,救他是為了陳氏。

  但是讓陳七嘗嘗坐牢的滋味,也未嘗不可。

  陳二讓報信的人隱瞞,先不要告訴老太爺和大老爺。

  下人自然不敢多言。

  黃蘭卿家裡,也得到了信。

  也是圍觀的人上門報得信,而不是衙門的人。

  黃老爺頓時就慌了神,哎呀哎呀的歎氣。

  「……好好的,怎麼被抓到了牢裡?又要花錢。」黃大老爺既心疼兒子,又心疼錢,不免唉聲歎氣,「蘭卿素來穩重,這次的事,定然是那個陳末人惹的。」

  「是蘭卿不中用!」黃蘭卿的大哥聽到父親這麼維護蘭卿,半句不肯說蘭卿不好,心裡不屑,「家裡給他錢,讓他去結交朋友,結果他攀不上孟燕居,居然只能結交陳末人之輩!」

  黃蘭卿的大哥作為兄長,是很疼弟弟的。但是弟弟行事能力不夠,兄長也是瞧不起他的。

  黃父就回眸,冷冷看了眼說風涼話的長子:「你中用?我沒給過你錢,讓你出去交朋友?你又交了什麼人?」

  這才,踩到了黃蘭卿大哥的痛腳,他臉色立馬變了,低低垂了下頭。

  他早年出去結交朋友,更荒唐,結交的人都是些下三濫,不知填了多少錢,一點用處也沒有。

  這位兄長是眼高手低,看別人總覺得這個沒用,那個沒出息。其實最沒出息的,是他自己。

  他並非不疼蘭卿,只是父親總覺得蘭卿有出息,讓他不快。

  他有點嫉妒黃蘭卿。

  「往日有事,金縣令都要上門告知一聲,這次怎麼不見動靜?」黃父心裡忐忑不安,「難不成,他這次又要索求無度?」

  黃父並不怕花錢。

  他很會做生意,這幾年黃家家財一日日壯大。

  他只是怕縣衙那些人委屈了他兒子。

  但是,這樣貿然找到縣衙去,他也落了下乘,只得任由縣衙的人宰割。黃家的錢,也是一點點賺的,黃父不怕花錢,卻也是珍惜錢財的。

  所以,他猶豫再三,沒有往縣衙去。

  他知道,現在是相互試探,需得沉住氣。

  縣衙沒有來人通知,就先裝不知道。

  「……蘭卿從小就沒有吃過苦,這次在牢裡,不知要遭什麼罪。」黃父心裡滿是不舍。

  是他鼓勵孩子出門結交朋友的。

  黃蘭卿能和陳七要好,黃父覺得這是自己唆使的,是自己太過於勢力。

  「縣衙的人想要咱們家的錢,就不敢讓蘭卿遭罪,您老放心吧。」黃蘭卿的大哥弱弱勸了一句。方才被父親沖了幾句,現在不敢多說話了。

  黃父知道自己必須沉得下心,不能貿然先去找金縣令,否則就是送上門去叫人屠宰。他點點頭,緩緩喝了口茶。

  縣城另一頭,孫世一家裡,也聽說了這件事。

  長輩們只當不知道。

  晚輩之間,就滿是嘲笑。

  孫家是落寞之族,族人如果有見識,也不至於越發差成那樣。他們也不團結,才不管什麼體面不體面。況且孫世一不受寵,沒什麼人關心他的死活。

  反而是他遭難了,給了大家一點取笑的談資。

  孫家不會為了孫世一去求縣令,更不會為了他花錢的。

  一直不知道這件事的,只有陳璟家裡。

  圍觀的人裡,沒幾個知道那個微笑下了邢文定胳膊的,是哪家的公子。

  陳璟和陳末人等人不同。他從小念書,有點呆氣,家裡又不富足,他很少出門的。別說西街,就是整個七彎巷,見過他面的鄰居都不多。

  望縣的人都知曉舉人老爺陳璋有個弟弟,叫陳璟。但是陳璟長什麼模樣,絕大多數的人不知道。

  陳璟沒有半點名氣。

  他僅僅是舉人的家人,和李氏、陳文恭等人的地位差不多。

  大家都在討論那個少年很厲害、很兇狠,卻不知道他到底是誰。

  所以,沒人去七彎巷傳話。

  「……央及難不成要在玉河巷用晚膳?」晚霞披將下來,庭院豔紅璀璨,卻不見陳璟歸家,李氏在心裡嘀咕了一句。

  她也想派清筠去玉河巷看看。

  轉念,李氏又想到了楊老爺子的話「你也該放心讓央及支撐門庭了」,若是晚回家一會兒就派人去找,那位楊老爺子肯定覺得自己太過於管束央及,心裡不快,連累也不喜歡央及,那就不太好了。

  李氏只得把擔心壓下。

  ……

  到了八月,丹桂盛綻。

  桂樹枝頭的花,嬌小得幾乎看不清,宛如一段灼豔的晚霞散落在枝頭,影影綽綽的。只是那濃郁的香,從枝頭溢出,幻化出錦簇繁華,不起眼的花瓣,生生逼退了世間所有的穠豔。

  整個院落都是木樨濃香。

  一個高大結實身影,腳步快捷,往外書房而去。

  他猛然推開了書房的門。

  「何事啊?」獨坐書房的中年男子,是賀家大老爺賀輔仁,賀提和賀振的父親。他穿著暗紋番西花緙絲直裰,慢慢對賬,聽到響動,微微抬頭,濃眉輕擰。

  闖進來的,是他的長子賀提。

  賀家父子長得人高馬大,看著像莽漢,實則絲毫不魯莽,都是心細如絲的人。賀提更是很少這樣闖父親的書房。

  「爹,出了事。」賀提氣喘吁吁,「末人在街上,同孟燕居打架,被縣衙的人帶走了……」

  賀輔仁還以為是鋪子裡的事。

  沒想到,只是陳末人闖禍。

  「末人那小子,惹事還不平常?」賀輔仁淡淡笑了笑,「你慌什麼?」

  「央及也在!」賀提道,「也被抓到了縣衙。」

  賀輔仁的笑容就凝聚在臉上。

  陳央及是賀家的大恩人。

  上次給了點錢,賀家父子總覺得輕待了陳璟,心裡一直想再報答陳璟的。

  「央及,是跟在末人身後的吧?」賀輔仁問,「他沒動手吧?」

  「動了!」賀提道,「他惹得事最大。爹,央及把邢文定的兩條胳膊下了。刑家和孟家,都是小人得志,金縣令又偏向他們。這次,央及要遭大難了!」

  賀輔仁臉色暗沉。

  他的手指,輕輕敲了幾下桌面,在思索解決辦法。

  「……陳加行快三年沒有消息,外頭都在說,他死在外面了。金縣令是不會再給七彎巷面子的。七彎巷窮,又只剩下女人孩子,無法替央及周旋。爹,咱們怎麼辦?」賀提道。

  「讓鋪子裡的賬房都來。」賀輔仁道,「從賬上拿出二萬兩銀子,作為周轉。央及救過水曲的命,他的事,咱們不能袖手旁觀。」

  「是。」賀提道。

  他正有此意。

  賀家父子是做生意的,為人卻有股子江湖氣。他們在生意上唯利是圖,做人卻也古道熱腸,而且有恩必報。

  可能是因為這點,他們做生意,反而更加賺錢。

  賀提得到了父親的同意,連忙去把各處賬房都找來。

  準備好二萬兩,替陳央及打點這件事。

  賀提也認識幾個朋友,還和縣丞家有點私交。能動用的關係,賀提和賀輔仁都用上了。

  「不能叫央及在牢裡吃了苦頭。」賀輔仁對賀提道,「你連夜去打點牢頭和牢卒,讓他們別為難央及。」

  「知道了,爹。」賀提轉身去了。

  ……

  入了夜,南橋巷沈氏剛剛用過晚膳。

  晚上無事,沈長玉準備和六弟沈長青去逛夜市,去勾欄裡聽聽有什麼新鮮故事。

  卻見親信的小廝東珠跑進來說:「四少爺,小的聽到外人有人說,陳家二官人被抓到了牢裡。」

  陳家二官人,就是陳央及。

  「什麼?」沈長玉微訝。

  陳璟是個體面的斯文人,他怎麼會被關到牢裡?

  「聽說,是和孟家官人打架。」小廝東珠道。

  東珠也是聽人說的。

  這小廝是沈長玉貼身的親信,是沈長玉母親陪嫁的家奴,最是親近沈長玉兄弟,對當初陳璟治好十三娘的事,東珠也知情,東珠還去服侍過煎藥。

  他是偶然在門房上,聽到大家說閒話,才知道陳璟入了獄。

  陳璟是沈長玉的恩人,這小廝知道,所以急忙進來,把這個消息告訴沈長玉。

  「……為何打架?」沈長玉聽得糊裡糊塗的。

  東珠也是聽人說的,更是雲裡霧裡。

  「去打聽!」沈長玉見他說不清楚,自己也急了,「打聽清楚了,再來告訴我!」

  東珠道是,急忙去了。

  很快,他就把事情弄清楚了,一五一十告訴沈長玉。

  沈長玉聽了,眉頭緊鎖。

  沈長青聽到陳璟卸了邢文定的胳膊,鎮住全場,不由叫好。

  「四哥,怎麼辦?」沈長青見兄長為難,收斂興奮,問道,「要不要連夜去拜訪金縣令,讓他放人?」

  「不妥。」沈長玉道,「這件事,關乎到刑家和孟家,金縣令也是身不由己。他必然要從這件事裡討得好處。咱們去了,他更加為難,事情也不好辦,他未必肯給我這個面子。我要合計合計,想個萬全之策,把這件事能辦得妥善。你先拿些錢,親自和東珠一起去趟牢裡,給牢頭和牢卒些好處,讓他們善待央及一晚。明日,我必然保他出來。」

  沈長青道是。

  他們兄弟有私產,都是他們生母陪嫁留下來的遺產,歸沈長玉保管。

  這些錢,不用走沈氏的公賬。

  沈長玉則獨坐書房,久久沉默。

  他知道,這件事需要費力才能解決。而陳璟的哥哥不在家,應該無人為他出頭,所以沈長玉要幫他。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4-1 00:00
第87章 出動

  八月初的望縣,天高氣爽。

  入了夜,新月悄悄懸掛在碧樹梢頭,夜穹澄澈,繁星璀璨。有點寒意,稀薄瓊華似輕霜,傾覆牆頭。

  「大官人,您太客氣了,太客氣了。」縣衙的監牢裡,擺了一桌酒席,全是上好的牛羊肉、瓊漿坊的佳釀,牢頭和牢卒連連道謝。

  送這些來的,是賀提,賀家的大少爺。

  賀家算是望縣的首富。

  和其他地方的富商相比,可能家財沒那麼多,在望縣卻是往其他商戶望其項背。就是黃蘭卿家,也輸賀氏一大截。

  賀氏父子長得高大,看上去很不好欺負,旁人首先敬重他們三分。而他們為人豪爽大方,行事又磊落光明,縣衙上下都收過賀家的好處。

  就是這些小牢頭和牢卒,都拿到賀家的錢財。

  賀提親自來了,那就是財神爺駕到,這些俸祿低微、又撈不到什麼油水的牢卒,簡直奉若上賓。

  「應該的。」賀提笑笑,「我兩位表弟關在這裡,辛苦幾位照看一二。幾杯薄酒,不成敬意。」

  牢頭和牢卒們都愣下。

  他們這時候才想起來,陳家和賀家是姻親。

  陳家地位不顯,旁人說到賀家,不會主動提及陳家。這些牢卒們地位不高,見識也沒那麼多,一時間都忘記了這茬。

  況且,賀提平日裡也不與陳末人來往。

  陳末人和陳央及出事,肯定是找陳家,不會找賀家。直到賀提點明了陳家二兄弟是他表弟,牢卒們才知道賀提今日登門的用意。

  這個面子是要給的。

  「賀大官人,您也要體諒我們。」牢頭笑了笑,解釋道,「陳家兩位官人啊,是孟官人叫關進來的。縣尊去了姚江,明日下午才回來,案子還沒審,自然不好放人。不過您寬心,今夜歇在這裡,比不得家裡富貴舒坦,卻是吃飽睡暖,不叫兩位官人委屈。」

  「多謝,多謝!」賀提端起酒,要敬眾人。

  眾人連忙舉杯,陪著喝了一杯。

  「我這還有幾食盒菜,若是方便,送進去給他們也吃了。」賀提指了指身後的食盒。

  他帶了很多食盒來。

  每個食盒都是三層的,卻只有兩層放了菜,剩下一層沒動。

  牢卒們都有經驗。

  下面那層,肯定放了錢。

  少說也有五兩。

  他們在這裡做牢卒,每個月就二兩銀子的俸祿。能有五兩銀子的甜頭,是很大一筆橫財,牢卒們都心花怒放。

  「我替您提進去。」牢卒殷勤道。

  「那正好。」賀提笑道,「我就不進去了,我知曉規矩。」

  牢頭點點頭,笑道:「賀大官人體恤我們。」

  「……多照顧照顧陳央及。央及表弟是讀書人,別苦了他。」賀提又補充一句。

  牢頭和牢卒們就知曉,賀提今天來,主要是來關照陳央及的,而不是陳末人。

  客氣一番,幾個牢卒把食盒提到了牢房裡。

  賀提陪著喝了兩杯,就起身告辭。

  他的目的達到了。

  縣令不在縣衙,今晚肯定是不會審訊的,央及不用吃苦,賀提趕著回去,把這件事告訴他父親。

  縣令沒回來,所有的事情都辦不成。

  等賀提一走,牢頭和牢卒們都顧不上吃喝,忙把幾個食盒聚在一起,打開最下面一層。

  果然,每層都放了二十兩銀子。

  總共有一百兩。

  每個牢卒能分到八兩多。

  「賀大官人,真是大方啊!」有個小牢卒喜不自禁,搓著手道。往日得到好處,能有五百文就很好了,如今一口氣這麼多!

  「你們做好本分,照看好陳家兩位官人,往後賀大官人少不得你們的好處。」牢頭笑道,「賀大官人可是出了名的知恩圖報。」

  「是,是。」大家都答應著。

  牢頭把銀子分了。他自己抽了大頭,剩下的牢卒每個人分得八兩。各自將銀子揣起來,心裡安定,吃酒也更加開心。

  正吃得高興,門口站哨的衙役進來說:「沈家六少爺送幾位送酒菜了……」

  牢卒們都愣住了。

  「今日是什麼日子啊?」有個牢卒回神,問了大家都想問的。

  「這是來關照誰啊?」也有牢卒不明白。

  牢頭心裡敞亮。

  必然是因為今天關進來的那四個人的。

  沈長青帶著下人,也提了好些食盒,進來就笑眯眯和牢頭牢卒們見禮,說了來意。

  他也是來看陳央及的。

  「……陳央及是我四哥的摯友。」沈長青解釋道,「聽說他犯了事,我四哥急得不行,非要我連夜來看看。我便說,看牢的幾個兄弟都是自己人,豈會為難央及兄弟?四哥吩咐,小弟也不敢推諉,只得前來叨擾。長夜漫漫,順道送些酒食為諸位消磨光陰……」

  然後,他看了眼桌上,笑道,「那我來得真不巧,幾位都吃上了。」

  原來是因為陳央及來的。

  方才賀提,也是來看陳央及的。

  陳央及,陳舉人的弟弟。

  是不是陳舉人有了消息?

  要不然,大家都半夜特意來關照,是什麼意思?

  牢頭和牢卒們心裡猜測著,仍是客客氣氣把沈長青迎進來。

  ……

  「……八郎,你去楊老先生家裡,找找央及。」晚膳過後快一個時辰,陳璟仍是不歸,讓李氏心裡不安,讓李八郎去找陳璟,「玉河巷第一家。你若不認識路,讓清筠帶著你。」

  「玉河巷啊,我知道的。」李八郎道,「沿著河堤走過去,走到折彎的地方,坡下有片竹林。竹林後面,就是玉河巷,對不對?」

  陳璟不在家的日子,李八郎一個人念書無聊,沿著河堤逛,去過那邊。

  「正是。」李氏道,「那你快去。你一個人走夜路害怕不害怕?若是害怕,你從西街過去,只是繞點路。」

  「這有什麼可怕的?」李八郎笑道。

  他推開門,走了出去。

  剛剛走到薑氏門口,只見大門吱呀一聲,薑重簷走了出來。

  薑府門口懸掛了高高燈籠,投下氤氳的光。薑重簷的臉融在暈光裡,五官柔和,很和善。

  可是李八郎對薑重簷第一印象不好,看到了,只是打了個招呼,準備錯身而過。

  「……李兄,你可是出去找人?」薑重簷在身後問。

  李八郎不想理睬他,繼續往前走。走了兩步,他驀然覺得不對勁,回身,目光狠戾盯著薑重簷:「你偷聽我們家講話?」

  兩家院牆緊挨著。

  若是有意,可以趴在牆角偷聽。

  李八郎只覺得噁心。

  他對這鄰居沒有好感,下意識往最壞的地方想薑重簷。

  薑重簷笑笑,絲毫不對李八郎的話動怒,道:「李兄誤會我了。我正巧也要出門去逛夜市,偶遇李兄。我想,央及兄弟肯定還沒有回來,李兄出門,必然是去尋他的。」

  「你怎知央及沒回來?」李八郎語氣更加不善,逼近幾步,「姓薑的,你這是何意?」

  什麼事鄰居都知道了,有種被人偷窺之感。

  居家沒有隱秘,什麼都被外人知曉,感覺是很糟糕的。

  「……李兄,小弟是好意,不忍心李兄四處亂找。今日中午,我和嫵兒在瓊漿坊吃酒的時候,正巧碰到門口有人打架,央及兄弟就在其中。他和另外三個人,把抓到了縣衙。」薑重簷道。

  李八郎腦袋嗡了下。

  「胡說。」李八郎道,「央及不會鬧事。」

  「信與不信,全在李兄。」薑重簷笑了笑。

  李八郎對薑重簷是不信任的。

  但是這話有點可怕,李八郎懶得再同薑重簷囉嗦,沿著河堤,氣喘吁吁跑到了玉河巷,去找楊之舟。

  楊之舟上了年紀,睡得早,起得也早。

  快到了戌時,楊之舟正準備睡下。

  結果,明風進來說,陳央及的家人來了,說找陳央及。

  「他沒回去?」楊之舟愕然。

  他出來,見了李八郎。

  李八郎體力還好,只是跑得太快又太急,現在還有點喘氣,給楊之舟見禮之後,立馬問他:「央及沒有在您這裡?」

  「他中午就回去了。」楊之舟蹙眉,「一直沒回家?」

  李八郎搖頭。

  他想到了方才薑重簷的話。

  薑重簷估計沒騙他,陳璟真的被抓到了牢裡。

  「……去親戚朋友家了嗎?」楊之舟仍在問。同時,楊之舟也覺得不太可能。他和陳璟相處了半年,陳璟的性格,楊之舟很瞭解。

  陳璟這個人,很戀家。他總說,家裡只有嫂子和侄兒侄女,怕他們擔心,平日裡哪怕小事都要交代清楚。

  他不可能大半夜不回家的。

  只有一個可能:他回不去。

  「我們鄰居倒是說,晌午在酒樓門口,瞧見了央及與人鬥毆,被抓到了縣衙牢裡。」李八郎濃密緊擰,「我還以為他同我說笑。現在想來,只怕是真的……」

  「有可能。」楊之舟卻松了口氣,笑道,「若不是關到了縣衙,央及不會貿然讓你們擔心的。他那個人啊,最是替家裡人著想。這樣吧,讓明風跟著你,去縣衙牢裡看看。」

  他絲毫不當回事。

  李八郎轉念想到,陳璟說楊老先生從前是個大官。

  楊之舟有這樣的底氣。他既然知曉了,應該會替央及做主。這件事,應該不會太為難。

  李八郎緊緊擰著的眉頭,松緩了幾分。

  「央及自小就斯文,斷乎沒有找事的道理,只怕是誤會。」李八郎跟楊之舟解釋,怕楊之舟覺得陳璟莽撞,「況且,他哪裡會打人?」

  楊之舟卻哈哈笑:「央及斯文歸斯文,卻有幾分烈性,事情到了他頭上,他不會躲的。他不會打人?你卻是挨不過他一拳。」

  李八郎錯愕。

  他有點不太明白楊之舟的意思。

  楊之舟也不再解釋,喊了明風,讓他跟著李八郎,趕緊去縣衙瞧瞧。

  「……若是央及在牢裡還好,就算了,大半夜的,別攪合了,明早再說。若是不太好,讓金子初到我跟前來,我同他說說話。」楊之舟又道。

  望縣的金縣令,名棹,字子初。

  楊之舟怕陳璟在牢裡挨打。

  「小人知道了,老爺。」明風答應。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4-1 00:00
第88章 奇怪的獄友

  陳七幾人,都是頭一次坐牢。

  初秋的夜,寒氣暗侵。幾個人都是單衣直裰,寒意從袖底湧入,不由打了個寒戰。而陳七更難捱,他和孟燕居打架的時候,後背和袖子都破了,臉上、身上多處受傷。

  到了晚膳時辰,幾個人的肚子此起彼伏響起。

  這個晚上,註定要饑寒交迫。

  「吃飯了!」牢卒端了飯來。

  陳七和黃蘭卿、孫世一都知曉,牢飯不好吃,可能都是餿的。這個人平常吃的都是精細糧食,別說搜飯,就是粗飯都吃不得的。

  牢卒端飯來,他們幾個明明肚子餓得作響,卻沒動,興致闌珊。

  只有陳璟,爬起來端飯吃。

  陳璟是什麼都吃得下的。

  「誰送來的飯?」陳璟看了眼託盤裡的飯菜,問牢卒,聲音有點吃驚。

  牢卒耐心回答:「是賀家大官人。」態度好了很多。

  陳七幾個人聽了,不由一愣。

  賀家大官人,就是賀提嘛。

  他竟然來送飯?

  陳七一個骨碌爬起來,只見牢卒送進來的託盤裡,有醬香牛肉、燒羊肉、片羊肉、野兔肉、梅魚,還有一碗羊骨湯。

  簡直豐盛!

  米飯也是顆粒飽滿。

  飯菜有點涼了,所以沒有香味溢出。

  陳七的口水差點下來,從牢卒手裡接過託盤,喊黃蘭卿和孫世一:「吃飯,吃飯!」

  黃蘭卿和孫世一走過來,也驚呆了。

  大家裝了飯,狼吞虎嚥吃了起來。

  陳璟先喝了碗湯。

  等他的湯喝完,盤中的肉已所剩無幾。

  陳璟只得盛了米飯,泡了羊骨湯慢慢吃著。

  「給央及留點!」陳七見黃蘭卿仍在埋頭苦吃,壓住了他的筷子,把剩下的小半碗野兔肉倒入陳璟碗裡。

  「多謝了。」陳璟道。

  陳七吃得差不多,打了個飽嗝,美美道:「大表兄真是不錯,竟然想起給我們送飯。」

  然後又說黃蘭卿,「你們家怎麼不知道送飯?」

  「你們家也沒送啊!」黃蘭卿吃得含混不清,抬頭反駁一句。

  「賀家大表兄送的,就是送給我的。」陳七道,「難道不是我家送的?」

  說罷,他覺得底氣不足。

  陳七心裡並不混沌。陳璟曾經治好過賀振,這頓飯,約莫是賀提給陳璟送的,他們不過是沾了點光。

  「不管誰家送的,填飽肚子要緊。」黃蘭卿不想和陳七吵,繼續埋頭吃起來。

  孫世一沒說話。

  飯菜很快就吃得精光,孫世一和黃蘭卿還只是半飽。因為吃得太急了,飯留在胃裡,大腦還沒有感覺到。

  陳七也覺得自己還能吃一碗。

  陳璟喝了湯,又吃得慢,他吃得最少,反而感覺飽了。

  「……我從來不知曉,米飯這樣香甜!」黃蘭卿用筷子敲著碗,感歎道,「明日出去,我回家白米飯就要先吃三碗!」

  說罷,他卷了捲舌頭。

  孫世一和陳七沒接話,大約都有此歎。

  「……幾位官人,還要吃嗎?」方才送飯的牢卒,又端了託盤進來。這次的飯菜更熱,遠遠就聞到了肉的香味。

  陳七幾個人連忙站起來。

  「這次,又是誰送的?」陳七問,「是不是我二哥?」

  他的目光裡,帶著幾分期盼。

  他從小覺得二哥最疼他。這次他入獄,二哥是不知道吧?要不然,怎麼還不來接他回去呢?

  哪怕不能接他回去,他也盼望兄長能買通牢卒,送飯進來。

  這方面,陳七很依賴二哥,像個孩子。

  「是沈家六少爺親自送過來,說是沈大才子送的,給央及官人的。」牢卒道。

  牢卒把託盤,交到了陳璟手中。

  出去的時候,牢卒意味深長看了眼陳璟,對陳璟的態度更是大轉變。之前有點凶,後來賀提來了,就變得很溫和、有耐心;現在添了幾分敬重。

  看來,沈家的面子比較大。

  陳璟將託盤接過來,問陳七和黃蘭卿、孫世一:「你們還要吃嗎?我是飽了的。」

  「……吃啊,吃啊。」黃蘭卿等人都愣了愣,目光驚愕看著陳璟,半晌才回神。

  他們幾個人,陳璟看似最寒酸,家裡最窮迫。不成想,來打點、送飯菜的,居然都是沖著陳璟來。

  賀提是親戚,也就罷了;現在沈長玉也派弟弟送飯,這份器重,黃蘭卿幾個都看得出來。

  念頭在心裡一閃而過,大家仍是沒吃飽,就繼續吃起來。

  這次,他們斯文多了。

  「孩子,丟塊肉過來!」倏然,對面牢房傳來一個聲音。

  黃蘭卿嚇一跳。

  他們進來之後,只見對面牢房的角落裡,蜷縮著一個小小身影,頭和手腳都縮起來,微露一個破棉襖的後背。

  他們還以為就只是團棉襖。

  後來見牢卒給那個牢房送飯,他們才知曉是個人。

  像個孩子似的。

  哪怕不是孩子,也是個瘦小佝僂的人。

  但是那人沒有吃飯,依舊睡,放佛死了。

  再後來天黑了,牢房裡的光線暗淡,對面的人就徹底落入黑暗中,黃蘭卿等人都忘記了對面牢房還有囚犯。

  現在,突然傳來的聲音,粗糲嘶啞,卻中氣十足,黃蘭卿背對著牢房門口。從背後傳過來聲音,不免慌一下。

  陳璟也轉頭去看。

  腳鐐聲叮叮噹當,從角落裡緩緩挪出來。片刻,一張臉慢慢走到燈光下。昏黃暗淡的燈光下,一個中等身量的男子,滿臉濃虯,看不清面容,帶著腳鐐和手鐐,似兇神惡煞。

  黃蘭卿和孫世一嚇得後退幾步。

  陳七也感覺心裡發怵。

  從來沒聽說過望縣的監牢裡有重囚犯啊。

  況且,這牢房一點也不結實,想逃跑容易得很。而這人,帶著手鐐和腳鐐,無疑是犯了大事的。

  怎麼關在這裡?

  「你誰啊?」陳七壯著膽子,問道。

  那大漢並不回答,只是靜靜看著陳璟。

  他想吃肉。

  「正巧,我們也吃飽了,給你一點無妨。」陳璟彎腰,看了看碗裡的菜。他撕下一塊直裰的下擺,將一碗燒牛肉和一隻燒雞包起來,從牢房的欄杆裡擠出去,丟在對面。

  那大漢的腳鏈不夠長。

  他廢了好大勁,才把那包肉撿起來。

  撿得過程中,鐵鍊叮叮噹當響個不停。

  「多謝。」大漢撿起肉,又慢慢回到陰影裡,大口吃起來。

  等他吃完,重新歸於平靜。那些鐵鍊再也沒動過。

  黃蘭卿和孫世一這時候才敢慢慢喘口氣。

  他們遽然發現,整個監牢都安靜下來了。那壯漢醒之前,其他牢房裡有人罵娘,有人啼哭,還有些潑皮閒話。

  可現在,萬籟俱靜。

  「是誰啊?」黃蘭卿悄聲湊到陳璟跟前,問。

  「你問他啊。」陳璟笑道。

  黃蘭卿連忙搖頭,道:「我才不問呢。你怎麼不問?」

  「我不想知道他是誰,為何要問?」陳璟笑道。

  黃蘭卿訕訕然。

  「你是誰?」陳七卻開口問了。

  對面沒有響動。

  等了一會兒,仍是寂靜,似乎那個陰暗的角落裡,從來就沒有過人一樣。

  「狗屁主意!」陳七回頭罵陳璟,「問了也是白問。」

  「那是你。如果我問,他會說的。」陳璟道。

  陳七白他一眼,不相信:「那你問一個給我們瞧瞧。」

  「可是我不想問啊。」陳璟笑道。

  陳七吃癟,氣得半死。

  陳璟有時候很欠抽。

  「吃飯啊,飯菜都要涼了。」孫世一打圓場,招呼他們吃飯。

  其實他們方才胃裡就飽了,只是吃得太快,沒有感覺到。現在這麼一鬧,慢慢就覺得胃裡很充實,再也沒有吃的欲望。

  「我不吃了。」黃蘭卿擺手。

  陳七和陳璟也不吃。

  孫世一就懶得再吃了。

  牢卒很快來把託盤碗碟收走,然後又有兩個牢卒,抱了四床小薄被子進來。被子有點陳舊,散發一股子臭酸味。

  但是總好過挨凍。

  幾個人很高興,連忙圍上,心滿意足。

  「坐牢也沒那麼難捱嘛。」黃蘭卿又感歎道。

  陳七白了他一眼。

  肚子飽了,身上暖了,幾個人昏昏欲睡。

  陳璟也闔眼打盹,養精蓄銳。

  「……央及!」陳璟聽到有人叫他。

  睜開眼,是李八郎和明風來了。

  陳璟笑了笑,連忙爬起來,道:「八哥,你來了。我心裡正擔心呢,怕嫂子多想。我大嫂不知道我在這裡吧?」

  李八郎見他氣色還好,沒有挨打,居然還有床薄被子,待遇極好,微微放心,道:「不知道。回頭我便說,你在楊老先生家裡。你怎麼辦,什麼時候能出來?」

  「明天。」陳璟肯定道。

  陳七在身後翻白眼。

  「真的?」李八郎也有點不信,「要不要楊老先生幫忙?」

  「不用。」陳璟笑道,「刑家會接我出去的。邢文定那胳膊,被我扭得脫臼。除了我,誰也接不上,他們會求我出去的,你放心吧,我下午就到家。別叫我大嫂知道。」

  李八郎愣了愣。

  身後的明風也微愣。

  「吹牛吧你!」陳七在身後吐槽,「接骨又不是什麼難事,郎中都會!你還以為自己多厲害呢?」

  陳璟笑笑,沒解釋。

  他只對李八郎道:「記住我的話了吧?別驚動家裡人。你快回去吧。你回去晚了,大嫂起疑心。你跟我大嫂說,楊老先生因為水土不服,左腳總是疼。看這個病,需得在夜晚陰陽交替的子時。所以,我要守著老先生,看看今晚子時發作的情況。治好這病……你記住了未?」

  「記住了。」李八郎道,「你明日午時不回來,我再來找你?」

  陳璟自己算了算,點頭道:「好。午時沒有回家,你再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4-1 00:00
第89章 嚇退

  肩膀脫臼,是非常痛苦的。

  邢文定此刻就是這樣,渾身發冷,手指僵硬。他痛不欲生,眼淚直下。那麼大的男子漢,哭成如此模樣,外人瞧了心裡不屑。

  他父母卻是心疼不已。

  刑家請了倪大夫,來給邢文定接骨。

  倪大夫已經六十歲,手腳沒那麼穩。診脈好說,接骨的手藝卻不如從前。這個,跟經驗無關。到了一定的年紀,手上的力氣有力不從心之感。力道達不到,再好的醫術也不濟。

  於是,倪大夫帶了自己的兩位兒子過來幫忙。

  他的兒子們,也是學醫的,傳承家學。

  倪大夫進來一看,邢文定肩頭耷拉著。

  「褪了外衣,老朽摸摸骨。」倪大夫吩咐道。

  刑家的下人上前,替邢文定脫了上衣。

  可能是牽動了痛處,邢文定大喊大叫,哭得更加傷心。

  倪大夫知道脫臼的痛苦。一個男子漢哭成這樣,倪大夫也不覺得稀奇,畢竟太痛了,時刻鑽心。

  「……這是下掉。」摸了摸骨頭,倪大夫見邢文定膀腋下凸起一骨頭,心裡判斷。

  肩關節脫臼,分外四種大情況:上掉、下掉、裡掉、後掉。

  這四種大情況裡,有份全掉和半掉,還有筋絡收縮無力導致的慢掉。

  邢文定的胳膊,似乎是人為卸下,是下掉的。

  卸他胳膊的人,比邢文定矮些,倪大夫心想。

  饒是如此,倪大夫還是繼續摸了摸。他行醫多年,小心謹慎為重。

  這一摸,倪大夫心下大驚。

  他臉色都變了。

  倪大夫身邊,站著邢文定的父親、倪大夫的兩位兒子。見倪大夫倏然變臉,刑父急了,問:「倪大夫,犬子這傷如何了?」

  「不好接,不好接啊!」倪大夫直歎氣,「這是誰下了令郎的胳膊?用心狠毒啊。不僅僅是下掉,還有半裡掉和支骨半脫位。假如接好了這下掉,就會造成裡掉和支骨全脫位,這胳膊就廢了一半!」

  裡掉的話,會造成肩骱骨凸起、間後骨塌陷。

  現在只是半裡掉,故而沒有顯露出來。

  而下掉是全的。

  接好下掉,半裡掉就變成了全裡掉,等於治好了一處,又造成另一處脫臼。若是這樣,也好說。

  可是肩骱骨臨近支骨。

  那個下邢文定胳膊的人,把支骨也弄得半脫臼了。

  支骨,就是鎖骨。

  只要大夫敢接上這下掉,立馬會將半裡掉和支骨半脫節造成全裡掉和支骨全脫節。

  治好一處,等於又添加兩處脫臼,病家會遭罪的!

  倪大夫覺得心驚。

  「……下令郎胳膊的人,不僅僅醫術高超,而是武藝非凡。」倪大夫告訴邢文定的父母,「老朽無能為力啊!」

  醫術高超的人,才會清楚肩頭和鎖骨的各處關節。

  武藝高強的人,才有手勁把拿出的關節卸得恰到好處。

  下邢文定胳膊的人,這是有意為難刑家,叫邢文定吃些苦頭。

  倪大夫沉思:望縣居然還有這等高手?望縣的大夫,他都認識的。

  「倒是有個人……」倪大夫腦袋裡靈光一閃,「會不會是陳公子的手筆?他的醫術,驚豔得很。除了他,其他人也沒這本事。老夫年輕的時候,手腳靈活,也沒這本事。」

  倪大夫有瞬間的走神。

  而刑家眾人聽了這話,臉上烏雲密佈。

  邢文定也哭得更加淒慘。

  「好疼,好疼!」邢文定一個人哭喊疼。

  胳膊脫臼到現在,已經快兩個時辰了。

  若是及時接好,靜養幾個月,往後能沒事。若耽誤了,哪怕接好了骨,往後也要留下舊疾。那舊疾,就難以康復了。

  「倪大夫,您別說無能為力啊!」刑父急切道,「咱們望縣,除了您還有誰的醫術好?您救救犬子。再耽誤下去,他這胳膊就要廢了!求您慈悲。」

  倪大夫心地是慈悲的。

  但是,醫術越高的人,越知道自己的不足,反而越發膽怯。

  倪大夫第一次見識到這種脫臼。

  他年紀大了,手不穩。若是再年輕二十歲,他倒是可以一試。現在,他連一成的把握也沒有,自然不敢貿然下手。

  倪大夫把自己的為難,告訴了刑父:「……要麼另外請個身強體壯、醫術好的大夫,要麼請了下令郎胳膊的那人回來,讓他接。」

  「什麼?」刑家眾人微愣。

  接骨也是亂來的?

  「……這種脫臼,沒有半分僥倖。那人是故意的。若不是醫術高超,對身體的關節了如指掌,而且精通接骨,他也做不到這樣的仔細。」倪大夫解釋,「所以,下令郎胳膊的人,他的醫術更好。」

  倪大夫心裡已經猜測到五成是陳璟。

  話說的時候,不由偏袒了他。

  刑家眾人都聽得出來。

  旁人也罷,邢文定的母親卻聽不得這話,怒從心底起:「那廝膽大妄為,哪怕衙門不追究,我們必然也要打死他的。您也是老糊塗了,說這等混帳話!」

  這女人姓張。

  刑家能混到今日的地位,都是靠著這個女人。

  張氏有個堂兄,幼年時家裡貧窮,被賣到杭州姓王的大戶人家做小廝。她哥哥機靈得很,很快就做到了王大少爺身邊的貼身親信小廝。

  後來,王老爺升遷,進京做官去了。沒過幾年,老爺去世,王大少爺當家。大少爺身邊的貼身親信,也就成了府上的小管事。

  隨著家裡老管事一個個回家養老,張氏的堂兄就成了府上的總管事。

  六年前,王老爺官居宰執,就是副宰相。

  宰相門前七品官。

  張氏的堂兄身為相府總管事,地位水漲船高。別說地方上的小知府、知縣,就是京裡的大官,也要巴結奉承。

  四年前王宰執南下,替皇帝辦件事,在杭州落腳三個月。張氏的堂兄一直貼身服侍。

  那位堂兄也回來找族人。

  當年張氏一族太窮,又遇到了好幾次饑荒。三服之內的親人,要麼背井離鄉不知去向,要麼餓死了,就只剩下了張氏這麼一個堂妹。

  張氏那時候,已經嫁到了刑家。

  有了相府總管事堂兄的抬舉,刑家從個租鋪子、賣紙馬的商戶,搖身一變成了今天的門第,不過是一夜間的功夫。若說望縣最大的暴發戶,非刑氏莫屬。

  大家都害怕他們,縣令知府也巴結幾分,卻不會敬重他們,背後說閒話的不少。

  這位張氏,更是囂張。

  她就是邢文定的生母。

  陳璟可能不知曉刑家有這層關係,沈長玉和賀提等人都明白。聽說陳璟下了邢文定的胳膊,沈長玉和賀家父子是嚇住了。

  這件事不好收場。

  倪大夫不過說了句實話,立馬引得張氏發怒,心裡也怯了三分,不再多勸,只是道:「太太息怒!老朽真是無才無能……」

  張氏雖然囂張,卻也尊重倪大夫。

  早年她家裡落魄,她父親時常生病,沒錢請醫吃藥,是倪大夫免費看病,又免費送藥。

  窮在鬧市無人問,人情冷暖張氏體會最深了,所以,倪大夫的好醫德和人品,張氏都記得。她這個人,也算恩怨分明。

  這幾年發達了,張氏的脾氣也越發大了。一時生氣,沖了倪大夫幾句。等倪大夫道歉,她倒也沒有繼續罵。

  「您別這麼說,您的醫術好,我們都知曉。」張氏態度微緩,道,「到底怎麼辦,您別推諉。我們都知曉您穩重。這病,除了您,我們相信誰去?您大膽治,不管怎樣,我們都不計較您。」

  「太太,老朽豈敢不盡心?」倪大夫歎氣道,「年紀大了,著實有心無力。這種接骨,需得手勁大,老朽哪裡還有力氣啊?我這幾個孩子,也不成器,他們接不了……」

  倪大夫這個人,從來不以私利要挾病家。

  他說治不了,不是故意刁難以謀重利,而是真的治不了。

  他的醫德,張氏信得過。

  聽他一再這麼說,張氏心裡清楚,這位老大夫是真的不敢治了。

  「那勞煩您了。」張氏也不為難他,叫人送他回去。

  「唉,不能走啊……」刑父在身後喊,「哎喲,大夫都走了,三兒的胳膊怎麼辦?」

  邢文定在家裡排行第三。

  「他也治不了。」張氏說話,不容置喙,「現在去明州請大夫,來回耽誤一天的功夫,只怕來不及。望縣在倪大夫之下的,還有誰醫術好?」

  刑家請醫吃藥,都是請倪大夫。

  其他的大夫,他們從前窮的時候請不起,後來發達了瞧不上,都沒有打過交道。

  刑家的人回答她:「徐逸徐大夫、劉苓生劉大夫,這二位一個出身世家,一個師從名醫。」

  「都請來。」張氏道。

  刑家的人連忙去辦了。

  「再去明州請幾位醫術高超的大夫,現在就去。」張氏又道。

  她之前覺得,脫臼而已,倪大夫肯定能治好,所以沒有打算去明州找大夫。現在,反而覺得棘手,只得立馬安排。

  「是。」

  邢文定仍是哭個不停。

  他哭得聲音都啞了,渾身發冷汗,臉色蒼白。

  張氏心疼得揪了起來。

  她恨不能連夜去牢裡,弄死陳璟!

  等了一會兒,大夫沒有來,孟燕居倒是先來了。

  他臉上也是紫一塊青一塊的。

  孟、刑兩家有結親的打算,如今也是同聲同氣。

  「文定的胳膊,還沒有接上?」孟燕居看到邢文定仍在哭,不由驚愕,「沒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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