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醫聖記 作者:董南鄉(已完結)

 
穆離鳶 2017-3-31 23:53:4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08 247022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8
第50章 外用

  「讓她抓一抓,不妨事的。」陳璟進來,瞧見李芊芊哭得那麼慘,似要命一樣,就開口道。

  李芊芊的雙手,被她母親和丫鬟按住,不准她撓。癢卻撓不得的滋味,是非常難受的,所以她哭得淒厲,在床上扭來扭去的,試圖用被單摩擦癢處。

  可是無濟於事,她扭動得幾乎發癲,哭得也慘。

  她是出紅疹,就是風濕性的蕁麻疹。這種病,臉上和胳膊上的皮膚,被抓得一塊塊的,似要爛掉,看著很嚇人,也遭受,實則並不是什麼大病,在後世很常見。

  這病發起來,那鑽心的癢,極其痛苦。

  上次陳璟見李芊芊眼臉微腫,又聽到她聲音不太對勁,知道她扁桃體不舒服,就預測她可能會風熱化疹,讓她提前預防,喝點金銀花和連翹泡水,清熱疏風,防患於未然。

  因為這個年代的中藥,起效比較慢。遇上風疹這種病,起效慢的話,渾身發癢,是要受罪的。

  怎奈,李芊芊沒聽。

  陳璟也不能肯定她必然會化疹。預測病,自然只有六七分的把握。所以,李芊芊沒有吃藥,陳璟也不好勉強她。

  萬一人家身體好,把那些風邪扛過去了呢?

  這個誰也說不好。

  如今見她癢得這麼難受,陳璟心下不忍。李芊芊算是他比較喜歡的晚輩之一了。陳璟一進來便說話,讓李芊芊撓癢,屋子裡的人就都留意到了他。

  李大奶奶沒有理會陳璟,依舊按著李芊芊的手,低聲道:「不能抓。一抓就要破皮,好好的人都要抓壞了!」

  她有自己的生活經驗。

  李芊芊的指甲尖長,昨夜太癢,她足足抓了兩個時辰,越抓越癢,全身上下都是疹子,還有些地方破了皮,現了血痕。

  一塊塊的紅斑,佈滿了全身,是很嚇人的。

  陳璟沒有瞧見李芊芊身上的模樣,所以不知道她的慘狀,見她這般痛苦,故而讓她抓抓。實則是不能撓的。

  「別抓別抓,不能抓!」李芊芊的乳娘也這樣說。

  「她這樣難受,還是給她抓抓。換個沒有指甲的丫鬟,隔著衣裳慢慢抓,別太重就好。」陳璟道,「能緩一時,也解她一分痛苦。」

  李大奶奶垂了腦袋,依舊抱著哭嚷的李芊芊,裝作沒有聽到。

  她仍是不認同陳璟的話。

  她覺得不能抓,陳璟只是個孩子,不懂事,他的話不能聽。

  李芊芊仍在哭。

  「璟兒說得不錯。」李老太太突然開口,「你們熬得住痛,也未必熬得住癢。讓碧桃給芊芊抓幾下,別太重。」

  是李老太太讓人請陳璟進來的,所以她替陳璟說話。

  李大奶奶腦袋垂得更低了。她婆婆發話,她也不敢反駁,甚至不敢露出半分不滿,唯有低了頭,遮掩情緒。

  丫鬟碧桃就道是,輕輕幫李芊芊抓癢。

  李芊芊那痛苦扭曲的表情終於微緩,仍是哭得傷心。

  老太太見陳璟站在一旁,不知該怎麼是好,就開口道:「璟兒,是我派人請你來的。初六那日,你不是說,芊芊有點症狀,要吃些藥才好嗎?」

  這話,說得李大奶奶也一怔,抬起了低垂的腦袋,看著陳璟。

  李芊芊也望著陳璟,眼淚汪汪,楚楚可憐。

  「是啊,老太太。」陳璟回答,「初六那日,我看芊芊的面相,似感染了風熱之邪。風熱之邪,春夏交替時節總容易患,很常見。風邪上受,首先犯肺。而肺主皮毛,一旦發病,很可能會出紅疹。我想著,萬一出紅疹,人是很受罪的,故而讓芊芊吃點清熱疏風的藥,未雨綢繆。」

  可是李芊芊沒有聽。

  「……你居然看面色就能斷病?」李老太太沉吟了下,道。

  這無疑是奇聞。

  可是他都說對了。

  醫者,關乎病家生死。陳璟到底年紀小,不應該有這樣的醫術,哪怕他真的說對了,也不能排除蒙猜的嫌疑。

  李老太太活了半輩子,也算有點見識,仍是不敢十分信任陳璟。

  等陳璟說完,李老太太沉吟半晌,才接了這麼一句。

  他們說話的時候,李家其他人也都知曉了李芊芊的病。

  李芊芊的父親李大郎在外院書房,和家裡的管事們對賬。聽說女兒病了,立馬進了內院。

  李八郎在家無事,也跟著來了。

  他們的進來,打斷了李老太太和陳璟的說話。

  李芊芊的嬸母、堂嫂、堂妹等,也來了滿屋子。

  倒是大夫,遲遲不來。

  李大郎一進門,就問女兒的病情。

  他妻子哽咽著說明了。

  「大夫呢,派了誰去請大夫?」郎中還沒來,女兒又啼哭不止,李大郎急得在屋子裡打轉。女兒哭得淒慘,面容全是紅疹,破了相,又狼狽又痛苦,讓李大郎痛心疾首。

  他是很疼這個女兒的。

  李芊芊從小就懂事,活潑熱情。年紀雖小,為人處事卻是面面俱到,令人敬佩,家裡無人不喜歡她。

  「……派了福生去請。」一個大丫鬟回答。福生是外院的小廝,平日裡幫著請客、跑路。

  「怎麼還不回來!」李大郎聲音不由提高。

  滿屋子的丫鬟、女眷們都嚇得噤聲。

  寂靜的屋子裡,李芊芊的啼哭就顯得更悲涼。她也哭不出其他的,只是反復說:「娘,娘,我好癢。」

  雖然丫鬟已經在幫她抓,可根本不管用。她是全身發疹,丫鬟的輕抓是杯水車薪,毫無作用,反而更加癢。

  李芊芊自己有長長的指甲。要是自己能狠狠撓幾下,該多舒服!

  可惜,她的手被她母親緊緊攥住,手腕都發紅了。

  她唯有不停的哭娘。

  她癢起來,恨不能在床上翻滾,只可惜被她母親抱著,根本動不了。她幾乎痙攣,癢得骨頭裡,痛苦萬分。

  李大奶奶也被她哭得心裡發酸,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她們母女這樣,李大郎不知道怎麼辦,越發急了,臉色更加難看,聲色俱厲對丫鬟道:「再派人去請。讓李德他們,全部去請大夫,多請幾個來!」

  李德是李家的總管事。

  大丫鬟得令,急匆匆去了外院。

  「大哥,你別急,大夫就快來了。」李八郎勸李大郎,然後稍微壓低了聲音,「娘在這裡呢……」

  李大郎只顧憂心女兒,忘了他母親還坐在一旁。

  老母親在此,他這樣生氣發怒,也是不孝。

  「娘……」李大郎意識到自己失態,收斂情緒到老太太跟前,施了一禮。他不僅僅是李芊芊的父親,也是李氏的家主,他如此方寸大亂,的確不妥。

  老太太卻很能理解兒子的心情。她擺擺手,道:「無妨。大夫還不來,也夠拖遝的!」

  她心裡更急。

  「不如,我開個方子,熬點濃汁,給芊芊外敷吧。」李大郎和李八郎進來,打斷了陳璟和老太太的對話,也讓陳璟徹底被無視。直到此刻,陳璟才有機會再說話。

  李大郎眉頭輕蹙。

  他目光裡,滿是不信任。

  「……大哥,讓央及開個方子試試。我們家姻親賀氏二公子,病了五年,諸多神醫無可奈何,就是央及治好的。郎中還沒有來,讓央及試試,免得芊芊遭罪。」一直沒有開口的李二娘,終於道。

  芊芊那麼難受,外人看了都不忍,李二娘也不忍心。

  況且,陳璟的確是曾經治好過兩例惡疾。

  李二娘這次回娘家,多次提到陳璟治好了賀振。可李大郎聽了,過耳不過心,只相信二三成。

  饒是這二三成,也意味著陳璟是會點醫術的。

  現在,她又這麼說。

  李大郎猶豫了下,眸子微閃。

  「我不開內服的方子。」陳璟知道李氏眾人的顧忌,為了獲得他們的信任,陳璟打算一步步來,於是道,「等大夫來了,再開方用藥。我開個方子,將藥材熬煮成汁,用來泡澡,緩芊芊這奇癢,解她一時痛苦。雖然治標不治本,也能讓芊芊暫時少受些罪。」

  內服的藥,如果服用錯了,可能致命;而外敷的藥,哪怕是錯了,也不會害命的。

  芊芊這麼難受,作為親屬,任何方法都願意嘗試的。

  李二娘又不停講陳璟有醫術。

  「好,那就勞煩央及了!」李大郎道。

  不管怎樣,都要試試,好過現在這樣乾著急。

  「老爺……」聽到這話,李大奶奶嚇了一跳。她是不相信陳璟,怕陳璟害死她女兒。丈夫居然答應讓陳璟開方子,李大奶奶心驚肉跳。

  男人的心怎麼這樣寬?

  李大郎轉頭,目光犀利。

  李大奶奶觸及他的目光,又低垂了頭,不敢多言。

  丫鬟拿了紙筆來。

  陳璟起身,到外間的案幾上,伏案寫方子。

  李永容跟了出來,站在一旁看。只見陳璟在紙上寫:「五倍子半斤、蒲公英兩斤、苦參兩斤。」

  「咦,用這麼大劑量?」李永容問道。

  大夫開方子,都是幾錢、幾錢的開。

  而陳璟,居然論斤開藥。

  陳璟解釋:「這些藥材呢,都能清熱解毒、抑菌止癢。煮了一大鍋水,倒在澡盆裡,讓芊芊浸泡上半刻鐘,她的癢暫時就能緩解,所以劑量大……當然,這個治不了根本,她還得吃藥。」

  後世治療蕁麻疹,外用藥劑的成分,包括這幾樣藥。

  李永容聽了,點點頭,雖然他沒聽說過什麼叫「抑菌」。不過,他不懂醫,醫學上很多的詞,他都不知道,所以沒有深究。

  等字跡稍微幹了點,陳璟拿進去,給李大郎看。

  李大郎也看不明白,見劑量如此大,也問了句為何。

  陳璟把剛才的解釋,又說了一遍。

  「快,拿到外院,派人去抓藥,速去速回。」李大郎得到了陳璟的解釋,就轉手把藥方交給身邊的丫鬟。

  丫鬟拿著藥方,急匆匆跑了去。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功夫,仍不見大夫,李大郎好不容易壓制的惱怒,又湧了上來。

  而芊芊,仍在哭。

  孩子嗓子都哭癢了,不停在床上扭動身子,來對抗奇癢。

  李大奶奶抱不住她,讓丫鬟和乳娘幫忙,將她按住,不准她自己去抓癢。

  這時,最先出去請大夫的小廝李福生回來了,噗通給李大郎跪下:「大老爺,孫大夫被莫家請去了,小的晚了一步。小的去莫家找,說我們家姑娘急病,在莫家門房上等了半個時辰也不見孫大夫出來。後來,莫家的小子出來,讓小的回去,說孫大夫今日走不了,他們家老太太留著孫大夫用膳。」

  大戶人家請郎中,總是有個固定的。

  因為固定的郎中,熟悉脈案,治病更加得心應手。醫者和病家之間熟悉,彼此信任,治病也更容易。

  孫大夫擅長婦人科,李家內宅女人生病,總是請他。

  沒想到,今日這般不巧,和莫家撞上了。

  怪不得李福生耽誤到現在才回來。

  「去請其他的大夫!」李大郎厲聲道,「再派個人,去莫家問一聲,就說我家姑娘等著救命,問莫家的午膳,能不能改日再吃,我們定然記莫家和孫大夫的恩情。」

  李福生道是,轉身跑了出去。

  李大郎臉色,一時間陰晦不明。

  明知他家姑娘等著救命,孫大夫居然因為要陪莫家的老太太用膳,就不來了。到底是人命重要,還是巴結莫家重要?這副嘴臉,真是可恨。

  那莫家也可恨。若不是莫家挽留,孫大夫也不好不來。

  李大郎臉色難看,屋子裡其他人的臉色未嘗就好看。

  一旁的李八郎,也暗暗攥了攥手。

  片刻後,去買陳璟開方子的小廝回來,提了藥材進內院,屋子裡氣氛才鬆懈了幾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8
第51章 方子

  陳璟要的五倍子、蒲公英和苦參買了回來。

  他讓廚房的下人全部倒入一口大鍋裡,煮出滿滿一鍋水。

  等藥汁熬出來,就可以藥浴。

  家裡下人連忙去準備。

  起灶熬藥汁,是很慢的。大約等了半個時辰,才將一鍋藥熬住了棕黑色濃郁的汁水。添了溫開水,灌了滿滿一浴桶。

  丫鬟們攙扶著李芊芊去沐浴。

  李大奶奶仍在擔心,不停的嘀咕:「……那一身的紅疹,能見水嗎?若是泡壞了,起了身膿皰,人就活不成了!」

  李大郎瞪了她一眼。

  李老太太也覺得這媳婦生性多疑,又膽小、易反復,沒有半點自己的主張,眉頭輕輕蹙了蹙。

  「不妨事。」陳璟對李大奶奶道,「那是藥水,只有好,沒有壞的,您放心。」

  他話音剛落,從淨房裡傳來了李芊芊淒厲的尖叫聲。

  李大奶奶臉色大變,連忙要跑進去看。

  李老太太重重一聲咳:「那是藥汁熬出來的水。芊芊剛剛入藥浴,只怕是有點疼。你慌什麼?」

  她的語氣有點重。

  李大奶奶就停住了腳步,慢慢折回來。

  大家各自坐下,心事重重。

  從李大郎進內院到現在,已經一個時辰了。

  一個時辰,就是兩個小時,連藥汁都熬好了,仍是不見大夫來。

  不僅僅是李大郎,連陳璟這個外人也覺得不對勁了。

  姚江也是縣城。經濟、人口比望縣稍微次一點,醫館和郎中卻是不缺的。李家派了不少人出去請大夫,兩個小時居然沒人回來。

  不同尋常。

  「這是怎麼回事?」李大郎終於忍不住,出聲道,「讓李德派人去請大夫,他派了不曾?惠兒,出去看看!」

  惠兒是李大奶奶身邊的管事丫鬟。

  「是。」惠兒得令,行禮急忙退出去。

  她剛剛走到院門口,就見李德腳步急速往這裡趕。

  惠兒忙把他帶進來。

  「……小人去了崔氏藥爐。崔大夫原本說要來的,只是回屋去拿他的行醫箱。不成想小人在大堂等了一刻鐘也不見他出來。派了小夥計去問,小夥計出來說,崔郎中家裡有事,先回家了。小人心下覺得不對勁,卻念著姑娘的病,不敢多糾纏,又去了姜大夫府上。姜家的下人說姜大夫在家的,把小人引到中堂喝茶稍等。又等了半刻鐘,下人出來說,姜夫人出門了,前言不搭後語。」李德把自己耽誤這麼久不回來的事,一一解釋給李大郎聽。

  滿屋子的人都懵了。

  這是怎麼回事?

  為何大夫都躲著他們家?

  這些大夫裡,崔大夫是時常到李氏行走的,李氏逢年過節也要給他下禮,關係還不錯。崔大夫醫術、醫德都頗好,李大郎很推崇他。

  如今見死不救,是怎麼回事?

  「老爺,咱們家是得罪了誰嗎?」李大奶奶擔憂問。

  李大郎也是一頭霧水。

  不止這一件事。

  這半個月來,很多事不對勁,李大郎一開始沒有多心。前天,和他們鋪子要好的曹氏錢莊,突然說要來算算帳。

  李氏的鋪子和錢莊常年有往來,都是年終算帳的。

  當時,李大郎還以為是曹氏錢莊出了事,需要錢應急。都是老朋友了,李大郎也沒有多問,就和他們把賬算清了。

  可和今天的事聯繫一處,就透著蹊蹺了。

  「能得罪誰?」李大郎濃眉緊鎖,「我們家從不仗勢欺人,做生意更是光明磊落……」

  坐在一旁的李八郎,臉色卻難看至極。

  他不由望向陳璟。

  陳璟也在看他。

  兄弟倆對視一眼,心裡都有底了。

  杜家!

  杜世稷輸了二萬兩現銀、十八匹上等良駒,合計四萬兩。

  杜家不甘心,在報復李氏。

  一百五十兩銀子,可以供陳璟一家人大半年衣食無憂。那麼,四萬兩,無疑就是天價,再財大氣粗的家族也要肉疼。

  杜世稷紈絝,銀子當流水花,當時輸了就輸了。杜世稷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杜家卻不肯吃這個虧。

  在整個姚江,他們還沒有跌過這麼大的份。

  這口惡氣,怎麼咽得下?

  他們這是要一點點整死李永容,把整個李氏扳倒,弄得李氏一族在姚江不能立足。

  這只是開始。

  「老八,你在外頭惹事了不曾?」李大郎倏然把目光轉向了李永容,厲聲詰問。

  家族的子弟,哪怕會惹事,也惹不了大事,因為沒那麼本事。

  只有李八郎,他認識的人,不管是朋友還是敵人,都有點家底。

  李永容被長兄的氣勢一震,心裡怯了幾分。好半晌,他才整頓好心緒,故作無辜道:「沒有,我能惹什麼事?我最近這十來天都不曾出門……」

  「你為何不出門?」李大郎心裡倏然一驚,目光更加犀利寒冷。

  端陽節後的半個月,是馬球的盛舉。李八郎從小就喜歡馬球,這是受他父親的影響。家裡那八匹馬,不算什麼良駒,是他父親在世時,親手挑的小馬駒馴養的。

  後來他父親去世,李大郎兄弟幾個要賣了那些賽馬,李老太太不同意,覺得那是對先父不孝,應該保留下來。

  那幾匹馬,就交給了李八郎。

  這幾年,為了那些馬匹,兄弟幾個不時爭論,到底怎麼處置。因為養那些馬,每年需要大筆的錢,李八郎的幾個哥哥私以為不值得。

  李家又不是真正的富足。

  後來,是李老太太貼了自己的私房錢,供給李八郎繼續養馬、打馬球。

  每個月,李八郎都要出去打五六回。到了「端午、中元、重陽」這三節,姚江有半個月的馬球賽,李八郎從不虛場。

  這次的端陽節後馬球盛況,李八郎卻十來天不出門。

  從來沒有這樣過!

  還說沒惹事?

  沒惹事,幹嘛躲在家裡不出門?

  「說,你到底惹了什麼事?」李大郎豁然站起身,聲色俱厲問李八郎。

  「沒有!」李八郎也惱了,梗著脖子粗聲道,「沒惹事!」

  他越是這樣,越是說明他真的惹了事,還不知悔改。

  李大郎一口氣沒喘上來,臉色漲紅。

  「好了!」老太太重重將手裡的拐杖,嗑在地上,緊繃著臉道,「是芊芊的病要緊,還是追究誰惹了事要緊?」

  李大郎回神,神色微斂。

  事情有輕重緩急,他女兒的病,還沒有請到郎中呢,現在的確不是責駡弟弟的時候。

  李大奶奶心裡急了,在一旁低泣。

  李二娘是嫁出去的女兒。李家這些家務事,她是不方便插嘴的,就在一旁坐著,輕輕給老太太拍背,低聲道:「娘,您別生氣。」

  陳璟就更加不適合開口了。

  屋子裡氣氛沉悶,空氣都是凝固了起來,每個人吸氣都變得小心翼翼。

  正在僵持的時候,丫鬟碧桃突然從淨房跑出來,又哭又笑,給眾人跪下,道:「老太太、老爺、大奶奶,姑娘說,好多了,不那麼癢……」

  「真的?」李大奶奶正在愁請不到郎中,女兒那風疹怎麼辦?總不能看著女兒癢死。現在不過半刻鐘左右,女兒的病情就有了點好轉,讓大奶奶大喜過望。

  她看了眼陳璟,滿是感激。

  不等其他人說什麼,李大奶奶斂衽,去淨房看李芊芊了。

  屋子裡剩下幾個人的目光,全部投在陳璟身上。

  「……原本就不是什麼大病。」陳璟笑了笑,緩和氣氛,「大哥若是信得過我,我再開個方子,徹底給芊芊根治了。」

  李大郎原本是無計可施,才同意給李芊芊用陳璟的藥浴。

  卻不成想,居然有此奇效。

  李二娘又多次說陳璟好醫術。

  李大郎心中,對陳璟已經有了七八成的信任。現在,其他大夫請不到,只有陳璟可用,李大郎思前想後,終於點頭道:「那勞煩央及!」

  陳璟就去開方子。

  開好之後,陳璟把方子交給李大郎,道:「芊芊所患,乃‘風熱鬱肺’,我開了‘辛涼平劑銀翹散’,活血祛風、辛涼清解。這病需得慢慢調理,用這方子十劑,每日一劑,吃上十天。」

  李大郎接了過來。

  陳璟寫了一大堆的藥名:金銀花五錢、連翹三錢、桔梗三錢、竹葉三錢、蟬蛻一錢、牛蒡子三錢、牡丹皮二錢、紫草二錢、白茅根三錢、蘆根五錢、生甘草二錢等。

  「這方子,主要是清熱疏風,又解毒利濕;牛蒡子和蟬蛻又能透疹止癢……」陳璟見李大郎看了半天,眉頭微蹙,就又解釋了一遍。

  服藥是件慎重的事。

  陳璟到底太過於年輕。

  李大郎是父親,他小心謹慎,都是因為他心疼女兒,不能輕率。陳璟明白他的心情,所以一再解釋。

  最終,李大郎終於點點頭,讓人去抓藥。

  「把那個藥浴的藥,也再抓三份。熬煮成濃汁,不用泡澡,直接擦拭癢處,效果也不錯。」陳璟又道。

  李大郎就吩咐丫鬟,拿到外院去,交給管事,讓趕緊抓藥。

  又過了一刻鐘,李福生終於請了位老郎中來。

  這位老郎中,已經六十多,腿腳有點哆嗦。姚江縣城的大夫,比較出名的幾位都請不到,李福生只得請了這位不知姓名的老郎中來。

  看這老郎中,眼睛都花了。

  信他,還不如信陳璟,至少陳璟的藥浴已經起效了。

  「……姑娘已經大好了,辛苦大夫跑一趟。送大夫回去吧。」李大郎道。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8
第52章 幫忙

  陳璟開的方子,用藥種類頗多,一看便知道他是真的通醫,而不是瞎蒙。

  大家看他的目光,既讚賞,也帶了幾分疑惑。

  他到底是什麼時候學醫的?

  這個年代的醫學,大都以家學和流派傳承。

  陳家既不是醫學世家,陳璟也不曾拜師,他怎麼學會的?

  李大郎受李二娘之托,兩次和陳璟聊天,說到從醫還是讀書的話題,陳璟都對學醫分完堅持。

  原來,他是真的懂啊。

  「……這裡無事,老八你先出去吧。」李大郎對李八郎道。

  請不來大夫,到底是怎麼回事,李大郎要去慢慢查訪。他也不想糊裡糊塗就冤枉自己的兄弟。方才沖李八郎發火,也是因為太著急。等冷靜下來,李大郎沒有再罵。

  陳璟也站起來,道:「我在這裡也無事,先出去了。若是芊芊的病有了反復,您再派人叫我。」

  「好,你也去吧。」李大郎笑了笑道。

  陳璟的大嫂還在這屋子裡。她似乎想跟陳璟說什麼。可最後,她只是微笑,什麼也沒說。

  陳璟就跟著李八郎,出了李芊芊的院子。

  天氣晴朗,暖意融融的陽光似輕盈羽毛,在臉上滑過。

  院子裡很靜,路上不時遇到丫鬟婆子,她們的腳步輕得幾乎聽不到,所以微風撩撥樹枝的聲音就格外清晰。

  幽靜的庭院,隱約有暗香浮動。

  虯枝婆娑,一下下攪動著光暈,足下的樹影也變得靈動。

  「……我惹禍了!」李八郎的腳步不快,每一步都很沉,宛如他沉悶的心緒。端午節那天的球賽後,他就一直心事重重。

  「並沒有。」陳璟道,「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他的聲音不輕不重,似投在地上的光,明亮中又帶著幾分跳躍。

  李八郎輕輕歎了口氣,他也覺得他沒有做錯。

  沒有錯,卻惹事了,李八郎知道!

  「杜氏太卑鄙。」李八郎又道。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咬牙切齒的怨恨,反而有種無奈和悲涼。

  卑鄙,是需要實力的。顯然,李八郎已經意識到了這點。

  「……人之常情。」陳璟道,「人家輸了錢,又有本事弄死你,幹嘛放過你?」

  李八郎眉梢微動,扭頭看了眼陳璟。

  陳璟的眼眸很靜,靜得幾乎冷酷。那幽黑色的瞳仁,反映著陽光的碎芒,顯得深不可測。

  「你倒是懂得多!」李八郎贊陳璟,「會醫術、會馬術、球技也不錯,還懂得人情世故!」

  他有點懷疑陳璟了。

  陳璟笑笑,笑容很坦然。

  他這份坦然,落在了李八郎眼裡,打消了李八郎心中的疑惑。

  兄弟倆繼續往外走。

  李八郎眉頭緊鎖。

  陳璟卻絮絮叨叨說著話兒:「……杜氏明明可以簡單粗暴折騰你們家,可他們沒有那樣做。現在看來,他們可能是聽說了李氏和蔡家聯姻的傳言,心裡沒底,不知傳言是真是假。你們家請大夫,不過是今早的事,杜氏這麼快的動作,足見他們是早已準備妥善,就等著收拾你們家。這只是試探。想讓杜氏罷手,你還得去求求蔡二哥。」

  李八郎的眉頭鎖得更深,沒有答話。

  陳璟說的,他都知道。

  但是,他不想去求蔡書淵。

  錢,他是不可能還給杜家的。別說他已經分出去了,就算沒分,他也不會還。這是他贏得的,光明正大!

  去求蔡書淵,定然要蔡書淵破費。男子漢大丈夫,尚未娶人家姑娘,就靠妻族,有點吃軟飯的窩囊。

  可是除了蔡家,其他人也沒能力和杜家抗衡。

  杜家就是以勢壓人,他能如何?

  難道去講理?

  這個世界,從來就不講理。

  李八郎左右為難,他心裡過不去這個坎兒,煩躁極了。他也覺得無力。長這麼大,他第一次覺得,男兒必須有權有錢,否則就任人踐踏。

  哪有什麼公平和正義?

  「……大丈夫能屈能伸。求人一次,將來十倍報答,也不枉真漢子。」陳璟繼續道,「趁著杜家還只是在小事上試探,你去求蔡二哥,蔡二哥解決這件事費錢費力會少些。等事情鬧大了,你還是得去求,到時候蔡二哥花費就更多了。」

  李八郎腳步微頓。

  他緊緊抿著唇,濃眉擰成一團。

  陳璟看不清他的情緒。

  「借力打力,並不丟臉。」陳璟見他還在猶豫,繼續勸他,「想往上爬,能用的資源都要用上,固守自尊就難成大事了。況且,求人也不算丟了自尊,誰一輩子還不求人嗎?」

  李八郎又抬頭,看了陳璟一眼。

  陳璟的話,終於打動了他。

  他頓了頓,抬足往外走,對陳璟道:「你自己去玩吧。若是我大哥找我,就說我去了蔡家。」

  陳璟站在原地,望著李永容遠去的背影,久久沒動。

  那背影,有點清瘦,走得也有點艱澀。但是,他終於肯邁出這麼一步,足見他的成長。

  陳璟記得端陽節那天,李永容在馬車上說過的話:「考個功名,光耀門楣是其次,首先是能自己做主……」

  那一刻,他一定頓悟了很多。

  陳璟也想起了之前,旌忠巷的伯祖父說過的「像醫者,雖能救人性命,卻萬事不由己……」

  這意思,大概和李永容所頓悟的相差無幾吧。

  陳璟背著手,緩緩往外院的廂房走去。

  不知為何,他心裡也添了幾分寂寥。

  幸好今天他在這裡。若是他不在,李芊芊怎麼辦?偌大的姚江縣城,有點財力的李氏,居然請不到大夫!

  陳璟回了他自己臨時住的廂房。

  李芊芊那邊,更衣喝藥,陳璟一個外男在場不方便。況且,有了那些藥方和藥浴,芊芊的病很快能好,陳璟心裡無牽掛。

  他坐下來,拿了本書隨意看著。看了幾頁,因為溫暖舒適,他開始犯困。

  不知不覺,就趴在書案上睡著了。

  模模糊糊的,他聞到了一股子馨甜的濃香,似乎是丹桂的芬芳。前世他祖父的書房外,就有株古老的木樨樹。

  每到了金秋時節,那金黃碎蕊會隨風落在窗臺、書案上,光影錯落間,滿院馥鬱。

  一個稚嫩的聲音,坐在窗臺背書:「……夫陳氏為醫,不得恃己所長,專心經略財物……凡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天下含靈之苦,無欲無求……」

  猛然一個激靈,陳璟就醒了。

  暮春時節,根本沒有丹桂。

  他的書案旁邊,也沒有那個嚴肅的身影。

  可那個稚嫩的聲音,卻落在他的心頭,揮之不去。

  那是年幼的他。

  他背的,是陳氏家訓,改編自孫思邈的《大醫精誠》。學醫之前,先背家訓,記住先志和傳承。

  陳璟前世十八歲出師,懸壺京師。從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浮躁了,從未沒有做到無欲無求,家訓也忘到了腦後。

  他那時候,追求成就感,追求認可。

  換了一世,他仍是做不到祖父要求的醫德。

  不知怎的,今天會突然夢到祖父和年幼的自己。

  是李永容的事,讓他觸及心緒?前世,他也有過和李永容一樣的心裡歷程。那些歷程,毀了祖父交給他的為人處事之道。內心深處,他是很自責的。

  陳璟扶額,手支在書案上,良久沒有抬頭。

  ……

  李八郎出去,直到宵禁時才回來。

  回來之後,他來找陳璟,說:「蔡二哥答應幫忙。」他心情還好。

  「挺好的。」陳璟笑道,「他很器重你。」

  上次在馬球場,陳璟就看得出,蔡書淵很欣賞李永容。

  李永容笑了笑。

  杜家行事迅速,蔡書淵更迅速。

  因為李芊芊的病,陳璟的大嫂準備再多住五日,等芊芊病情穩定了再走。

  第二天,陳璟和李家眾子弟在花廳用膳,小廝突然跑進來,對李大郎稟告道:「孫大夫來了……」

  李大郎蹙眉。

  昨日陪莫老太太用午膳而不肯前來救命,李大郎對孫大夫失望透頂,心裡添了幾分冷意,道:「請他到中堂喝茶。」他沒有立刻去會孫大夫。

  片刻,小廝又來稟告:「崔大夫來了。」

  崔大夫前腳進門,姜大夫後腳也到了。

  這三位,都是昨日拒絕出診的。

  今天這麼早就登門,可見蔡二哥的事情已經辦妥,杜家撤招了。

  李八郎暗中舒了口氣。

  李大郎卻驚疑不已,不知到底怎麼回事。用了早膳,他並沒有去會三位大夫,而是帶著陳璟,去內院看李芊芊,給李芊芊複診。

  李芊芊已經好了大半。

  她仍是發癢。現在只要發癢,立馬塗上熬煮的藥汁,就不會好很多。

  「……昨夜睡了幾個時辰?」李大郎在女兒面前很慈祥。

  「癢得醒了三次。」李芊芊笑道,「醒來抹了藥汁,又睡著了。爹,您無需擔心我,二叔的藥好用得很。」

  「你應該好好給你二叔道謝。」李大郎松了口氣。

  「是,多謝二叔!」李芊芊笑道。

  陳璟也笑:「不客氣。」

  李大郎見女兒的病情已經在好轉,就知道陳璟的藥是管用的。什麼孫大夫、崔大夫,今天是用不上了。

  「……你好好歇著,我回頭再來看你。」李大郎還有正事,沒有多耽誤,坐了一會兒起身要走。

  李芊芊道是。

  陳璟也要走。

  李芊芊卻挽留他:「二叔,你等會兒再走,跟我說說我的病嘛,我想聽。」

  陳璟看了眼李大郎。

  「央及跟她說說。」李大郎笑道。因為陳璟年紀小,又是親戚家的孩子,李大郎對他是不設防的。

  況且,李芊芊這裡,還有滿屋子的丫鬟婆子呢。

  李芊芊又懂事。

  「好吧……」陳璟答應。

  李大郎留下陳璟,自己快步出去了。那三個昨日不肯出診的大夫,李大郎要好好會會他們。

  等李大郎一走,李芊芊立馬調皮吐舌頭,擼起半截袖子,把細嫩的胳膊伸到陳璟面前:「可怎麼辦,我都被你的藥汁染成黑色的了,你瞧瞧!」

  她淘氣的晃著胳膊。

  嫩白的胳膊,的確被藥汁染成了棕黃色,不如從前那般可愛。

  陳璟失笑。

  他的手指,輕輕在李芊芊的額頭敲了一下:「這是治病,染黑就染黑了吧,你個小鬼!」

  「會不會留疤?」李芊芊笑嘻嘻的,繼續晃胳膊。

  這時,李大奶奶來了。

  李大奶奶服侍婆婆用完早膳,就趕過來看女兒。她一進門,就瞧見她女兒把大半個胳膊露出來,伸在陳璟面前。

  而屋子裡丫鬟婆子四五人,居然沒一個人攔著。

  李大奶奶腳步微頓。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8
第53章 借住

  李芊芊的母親進來,看到陳璟在這裡,而李芊芊在陳璟面前又活潑,沒有男女大防,臉色不太好。

  陳璟看在眼裡,起身告辭。

  李芊芊略有遺憾,她還有很多問題沒問。

  但是她母親緊繃著臉,留了陳璟在這裡,陳璟也不舒服,李芊芊就沒有多挽留。

  陳璟從李芊芊的院子出來,路上想:「像芊芊這麼大的女孩子,其實不太通男女之情的。大人疑神疑鬼,強行阻止,反而會誘發她往那方面想……」

  李芊芊天性熱情,待陳璟和自家兄弟差不多。

  她母親,卻不這麼想。

  陳璟是李二娘的小叔子,和芊芊差了一個輩分。哪怕再有情誼,也不可能結姻親,這是這個時代的主流觀念。

  李大郎是明白的,所以李芊芊留陳璟,他沒說什麼。

  李芊芊無疑也是知道的,她待陳璟親切,也僅僅是把陳璟當個談得來的長輩。小孩子都喜歡沒有架子的長輩。

  而李大奶奶,作為李氏主持中饋的長房大婦,李家內宅未來最高決策人,她最應該有這種見識的,偏偏她不懂。

  「雖說妻賢夫禍少,可單賢惠也不行。以後討老婆,要找個有見識的。」回去的路上,陳璟暗想。

  不過,在這個盲婚啞嫁的年代,娶到什麼樣的女人,得靠運氣。你不可能在婚前和未婚妻接觸太多,能見上一兩面,知道長什麼樣兒,都算好的。

  「想這個幹嘛?一年半載又不會娶老婆。」陳璟甩甩頭,快步走了出去。

  過了兩天,李芊芊的風疹就好了大半。

  已經不那麼癢了。

  這是陳璟那藥浴的功勞。

  內服的藥,她還在用。

  「學醫也不錯!」李大郎對李二娘道。

  陳璟治好了李芊芊,讓李大郎對學醫這件事大為改觀,甚至主動幫陳璟勸說他大嫂。

  李二娘帶著小叔子回娘家,是指望兄長幫忙勸說,讓陳璟斷了學醫的念頭。不成想,最後她哥哥反過來勸她支持陳璟學醫。

  李二娘哭笑不得。

  她看陳璟的目光,和之前也大不相同。

  她心裡對學醫,幾乎沒了再阻礙的念頭。

  又過了兩天,李芊芊的病情穩定,陳璟一家人要告辭。

  前一天晚上,李家闔府準備了晚膳,給李二娘一家人辭行。

  男女十歲不同席,於是整個用膳的花廳,用黃楊木底座十二扇屏風隔開,男人們坐在東邊,女人們在西北,孩子們在角落安置兩桌,隨便他們胡亂坐。

  陳璟是親戚,所以跟著李大郎等人,坐了主桌。

  飯桌上原本挺熱鬧的,大家相互敬酒。

  這時,李八郎突然道:「我跟著二姐,去望縣。」

  飯桌上突然一靜。

  他的幾個哥哥都愣了愣。

  李二郎問:「去做什麼?」

  「……我想閉門讀書。在家裡,總有親戚朋友人情往來,心靜不下來。二姐家人事簡單,還有央及作伴。閉門苦讀半年,我明年要下場考學。」李八郎道。

  這話似響雷,哄得炸開了。

  李八郎的幾位兄長都驚愕看著他。

  從前只惦記著打馬球,不讓他出去,他偷偷摸摸也要去的,從來不提讀書的話。

  現如今是怎麼了?

  「突然說要讀書,也是蹊蹺。」李大郎道,「我們兄弟幾人,你最小,不指望你中興門庭,你該玩就玩,我們也不拘束你。到底有什麼事,和我們明說,別拿讀書做幌子!」

  「不是幌子!」李八郎神色肅然,「雖說讀了書,哪怕是中了進士,也未必能做官。可不進學,就更加不可能做官了。

  難道打一輩子馬球?

  馬球打得再好,旁人也不會高看我一眼,又有何益?不玩了,我去讀書,和姚江這些朋友暫時斷絕來往。留在姚江的話,哪怕我不出門,他們也會來找我。所以我說,去望縣住個半年。」

  李大郎幾個人,面面相覷。

  他們沒想到,李八郎居然有這種志向。

  鄰坐的陳璟也聽得一清二楚。

  陳璟沒開口,只是看了眼李八郎。

  「你……」李二郎錯愕半晌,「你怎麼突然想起要做官?官那麼好做嗎,熬個十幾年也未必能考上,考上了也未必有官做。」

  他們覺得,走讀書這條路,太難太遠,費時費力,可能最後什麼也得不到。

  李家不是書香門第,他們不以讀書為己任。

  如果子弟說要讀書,將來當官,李家無疑是願意傾家蕩產支持他的。可說這話的是李八郎,就沒什麼可信度。

  李八郎都快二十了。

  他都玩了快二十年。

  一個人,是不可能突然該性子的。

  李八郎的哥哥們只當他又想玩什麼花樣。

  「我知道,我願意熬!」李八郎道。

  滿桌微微靜了靜。

  「你那些賽馬呢,怎麼辦?」李三郎試探著問了句。

  「賣了!」李八郎決然道。

  這下,李家幾位兄弟都驚容滿面。

  願意賣了賽馬,這是破釜沉舟,下了狠心的。

  吃飯之後,李家幾位兄弟繼續商量。

  他們問陳璟,同意不同意讓李八郎去陳家讀書。

  「……這事,得問我嫂子,是她當家。」陳璟笑道。

  李八郎自己問了。

  李二娘也是驚愕不解。

  反復確認,知道李八郎是真的想找個安靜地方苦讀書,李二娘答應了。

  李二娘答應了,李家眾人又是一番商量,最後李老太太點頭,李大郎也同意了。

  就這樣,他們來的時候五個人,回去的時候六個人。

  李家的馬車送他們。

  馬車寬敞,李八郎和陳璟、陳文恭三人乘坐一輛。

  陳文恭很興奮,他非常喜歡八舅舅。

  陳璟卻笑著問他:「……你去讀書了,那只小猴子怎麼辦?你不打算娶她嗎?」

  李永容笑了笑。

  提到蔡書閑,他眯起了眼睛。

  那姑娘很喜歡他,他知道。

  「我和蔡二哥商量過了。我說以後不打馬球,專心讀書,明年考個童生,蔡二哥很贊同了。等明年考到了童生,回去成親,以後在慢慢讀。」李八郎道。

  蔡家是同意的。

  陳璟覺得這也不錯。

  路上,他們又談了很多關於讀書的話題。

  陳璟建議他:「應該找個老師。自己閉門讀書,還是很有風險的。」

  「……我沒有名氣,連個童生也不是,名師哪裡肯收?」李永容道,「既要拜師,就要拜個才華橫溢的,而不是碌碌之輩。」

  看來,他做了很多功課,而且目標很遠大。

  那些真正的大儒,收徒是不看對方家財的,給再多錢也沒用。當然,有時候也不看對方的名氣和功名。但是有點功名,有點名氣,至少有點優勢。

  拜師不能全憑運氣。

  像李永容現在這樣的,如果去拜大儒為師,就是全靠運氣了。運氣往往是靠不住的,還是要先念出點小名堂作為資本。

  從端午節後,李永容就一直在考慮這件事。

  他是打算洗心革面,好好上進的。

  「也是。」陳璟笑道,「我哥哥也是閉門讀書,考中了舉人。你好好努力,別說童生,也許一舉中個秀才呢。」

  「如此最好了……」李永容道。

  馬車在官道上飛奔而行。

  中午的時候,他們才到望縣。

  七彎巷的宅子太小,卸下行禮,李八郎就把車夫們打發回去了。

  知道他們回來,鄰居的葛家嬸子跑過來,對李二娘道:「這些日子,總有人上門,說找你們家二爺。還敲我們的門,問知道不知道二爺去了哪裡。」

  李二娘微訝,問:「是什麼人啊?」

  「都是些體面人,衣著光鮮,客客氣氣的。」葛家嬸子道。

  不是地痞流氓,李二娘就舒了口氣。

  「也不是同一批人……」葛家嬸子又說。

  李二娘看了眼陳璟。

  陳璟聳聳肩:「我不知道啊。也許是沈家的人?」

  他記得臨行前,沈長玉派人送了端午節的節禮給他。結果,他沒有登門拜訪。難道是有事?

  李二娘心裡微動。

  她跟葛家嬸子道謝。

  大半個月不在家,家裡落了層灰。

  李二娘和清筠準備收拾屋子,就對陳璟道:「你帶著八郎,去城裡逛逛。八郎還沒有在咱們望縣逛過呢。」

  「……我幫你們收拾吧?」陳璟道,「這麼多屋子,你們要收拾到什麼時候啊?我去提水。」

  收拾屋子,肯定要用水洗擦。

  李八郎錯愕看了眼陳璟,又看了眼他二姐,心裡嘀咕:幫忙打掃?去提水?二姐,你是拿小叔子當下人用嗎?

  李二娘看明白李八郎的眼神,有點尷尬,輕咳道:「不妨事,很快就好了。」

  「沒事,我先去提水。」陳璟道,「家裡水缸的水半個月了,都臭了。我帶著八哥去玉苑河邊看看景致也不錯,明日再帶他出去逛。」

  然後他又對李八郎道,「你見諒,我們家沒人小廝,總不能讓她們女人家去提水做粗活。」

  李八郎回神,茫然道:「好……好啊。」

  他又看了眼清筠。

  提水這種事,就算沒有小廝,丫鬟不能做嗎,為何要陳璟親自去做?

  算了,他們小門小戶的,不講究規矩,去提水就提水吧!

  李二娘要攔,又想到李八郎在此,陳璟說什麼就是什麼,別質疑他,於是沒有多阻攔。

  「你挺疼我二姐的。」路上,李八郎回過神,也挺欣慰的。

  「她是我大嫂。我沒有母親,她就是我娘啊。」陳璟笑道。

  這是對外人的說辭。

  他心裡,只是做不到自己享清福,讓女人去勞累。這種觀點,和這個男權至上的社會也是格格不入,陳璟只得一遍遍強調,他把大嫂視為母親。

  孝順是大義,這個就沒人再見怪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8
第54章 事發

  李八郎到瞭望縣後,住在陳璟隔壁的小耳房。

  第一天晚上,兄弟倆用膳後,在陳璟的耳房裡閒聊。

  陳璟告訴他:「我要開家藥爐……」

  這算是把自己的理想,告訴了李八郎。

  李八郎只比陳璟大兩歲,彼此算同齡人。見陳璟坦言,李八郎也沒有藏掖,把他突然頓悟,有了爭名奪利之心的緣故,告訴了陳璟。

  「……從前打球,因為賽馬是中下等,哪怕贏了,也只是贏比自己賽馬差的人,意料之中。跟杜世稷那種人打球,輸的時候多。

  那時候,心裡總想:要是哪天痛痛快快贏一回,該多好,也不枉自己苦練球技和馬術那麼多年。然後,端午節那天贏了,的確很高興。高興之餘,又覺得空虛,贏了又能如何?

  贏了,之前的努力就有了個交代,可那又怎樣?那勝利,沒有我想像中那麼美好,說得苛刻點,根本沒意思。

  那幾天,我整日在家裡胡思亂想,很茫然,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後來,芊芊生病了,杜氏又一手遮天讓我們請不到大夫,我一夜之間就想通了。

  我們李家根基淺,在姚江混下去,永遠不能與杜氏、蔡氏比肩。將來我娶了蔡氏,也要被人攻殲一輩子,說我們高攀。唯一出頭的機會,就是家裡有人考個功名,去做官。

  與其指望其他兄弟子侄光耀門楣,還不如我自己去,所以我想念書了。」

  「我知道啊。」陳璟笑。

  他這些心路轉變的過程,陳璟能猜到。

  李八郎笑了笑。

  「你呢,真的要開個藥爐?」李八郎問陳璟,「做個郎中,難道不是身不由己?你也是從小讀書,放棄了可惜……」

  「的確也會身不由己。」陳璟笑,「可這人世間,每個人都會有不如意的事。發大慈惻隱之心,救世間含靈之苦,無欲無求,這大概是我的理想吧。」

  這是前世的陳氏家訓。

  陳璟想起來,心裡就有幾分忐忑。

  沒做到啊。背了一輩子的家訓,從來沒做到過。也許,這輩子可以嘗試下?

  他想,他永遠做不到他祖父那樣的名醫,因為他心裡,很難做到無欲無求。

  李八郎卻頓了頓。

  而後,他無奈笑了笑,道:「你還太小了……」

  他覺得陳璟的想法幼稚,特別是「無欲無求」那幾個字,說出來有點可笑。小小年紀,又不是出身高門,是沒有資格說那幾個字的。

  兩人說了會兒話,各自回房睡下。

  次日,陳璟卯初就起來了。

  李八郎因為擇床,睡意很淺。陳璟在院子裡拎水桶,也吵醒了李八郎。

  「你作甚?」李八郎推開窗櫺問陳璟。

  陳璟聲音輕輕的,怕吵醒對面的侄兒侄女:「去提水!」

  李八郎的睡意一下子就沒了。他忍了忍,還沒忍住,問了出來:「你天天在家做這些事?」

  陳璟點點頭:「是啊。走了啊……」

  瀟灑拎了水桶,出門去了。

  瓊華曳地,夜闌人靜,簷下的月色清明,天還沒亮呢。

  李八郎驚呆了。

  陳璟在家裡過得這麼清苦嗎?

  陳璟回來第三趟的時候,天際紅霞染透,似錦緞懸掛屋脊樹梢,天終於亮了。

  李八郎起來梳洗,看陳璟的目光就有點怪。

  提完水,用了早膳,大嫂讓陳璟帶著李八郎去街上逛逛。

  她特意塞了個荷包給陳璟,裡面有兩張一百兩的銀票,是上次在姚江陳璟打馬球贏得的。

  陳璟就帶著李八郎,在望縣四處看看。

  李八郎問陳璟:「你們家,要不要買個小廝?」

  「不用啊,我可以自己提水。」陳璟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

  李八郎語塞良久。

  「你也可以幫我提啊。你這麼大個子,又不是拎不動,對吧?」陳璟見他不說話,又道。

  李八郎:「……」

  就這樣,他們回去的時候,多買了兩隻木水桶。

  ……

  回到家後,陳璟每天又開始提水、讀書。

  只是,沒有在玉苑河旁再遇到楊之舟。

  上次他說去明州一個月。結果,快兩個月了,他也沒回來。

  他在,陳璟提水的間歇可以說說話兒;他不在,陳璟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依舊如常過著他簡單的生活。

  李八郎讀書,挺努力的,不會像陳璟那樣經常打瞌睡。

  到了第三天,旌忠巷那邊有下人登門。

  陳璟還以為有什麼事,結果那小廝只是說:「二少爺讓小的來看看,央及少爺回家了不曾。若是回來了,讓央及少爺改日到旌忠巷去。老太爺有話說。」

  這是伯祖父找他。

  李氏也聽到了,卻不知何事,對陳璟道:「別改日了,現在去看看吧。」

  家裡人都很敬重伯祖父。

  而且李氏有塊心病:她賣掉的那些祭田,還沒有買回來,她怕旌忠巷那邊知曉。昨天,她已經找了幫她賣田的掮客。可是那掮客說,那些田已經別人買走了,李氏急得不行。

  她已經托了那掮客幫她查,到底是誰買走的。

  現在旌忠巷來找陳璟,李氏擔心是東窗事發,心裡忐忑不安,催陳璟去探探口風。

  「好啊。那我去了,晚點回來。」陳璟道。旌忠巷那邊人多,去了少不得給叔伯們請安。

  「不妨事。」李氏道。

  當即,陳璟就跟著旌忠巷的小廝,去了旌忠巷。

  陳二沒有什麼事,是老太爺找陳璟。

  老太爺對陳璟道:「以後搬到松鶴堂念書,也給我這個老頭兒做個伴。你的筆墨和衣食,歸我們管,告訴你嫂子一聲。」

  陳璟微愣。

  這麼簡單粗暴,讓他搬到旌忠巷來?

  不過,君權父權至上的年代,老太爺吩咐小輩,的確不需要商量。

  「不敢打攪伯祖父。」陳璟笑了笑,語態緩和,「我大嫂娘家的兄弟,來了七彎巷讀書,給我作伴,伯祖父無需擔心我形單影隻。」

  伯祖父肯定不需要陳璟作伴,因為旌忠巷的孫兒、重孫太多了,沒必要找陳璟一個非直系孫兒。

  他是想管束陳璟。

  陳璟想,大約還是學醫那事鬧的。

  「是嗎?」這點,讓陳二和老太爺微訝。

  他們還不知李八郎來了七彎巷的事。

  陳璟點頭:「是的。」

  陳二和伯祖父相視一眼。

  「是你大嫂娘家哪位兄弟?」陳二問。

  陳璟就把李八郎介紹了一遍。

  「……和你年紀相當?」伯祖父蹙眉,「兩個人哪裡是結伴讀書?依我說,結伴玩鬧倒是真的。」

  陳璟沉默。

  「你哥哥不在家,你年紀尚小,若是走了歪路,祖宗泉下有知如何得安?」伯祖父又道,「你到旌忠巷來,旁的不說,至少咱們不會害你,任由你荒廢了學業。你嫂子若是不同意,讓她到我面前說話!」

  這話,就有點重了。

  已經是在下最後的通牒。

  陳璟也知道,這代年代的人很歧視女人,男人的教育是不可能交給女人。

  端午節後,伯祖父就想說這話。

  結果,陳璟一家人躲到姚江去,這麼久不回來,伯祖父的話也憋了大半個月。他原本還想好好說服陳璟,現在沒了耐心。

  老太爺其實是好心。

  若不是希望陳璟好,也不會想管他。

  旌忠巷的子弟這麼多,能到松鶴堂念書,將來就在家族裡有一席之地,誰不稀罕?可老太爺一個也不要,只要陳璟。

  這是對陳璟的器重。

  陳璟醫學天賦異常,讓伯祖父覺得他是個可塑之才。因為陳璟有塑造的可能,老太爺不忍心他荒廢,貼錢又花時間教導他。

  這的確是恩情。

  但陳璟的理想,不是讀書走科考,他想做個郎中。

  他頓了頓,心想話到了這個份上,用什麼理由拒絕呢?

  頂撞伯祖父自然行不通。不說長輩是為了陳璟好,就是看著伯祖父這麼大年紀,陳璟也不能隨意出言不遜。

  他猶豫著,門口卻傳來了腳步聲。

  小廝跑進來,對老太爺道:「二老爺和三少爺來了……」

  已經過了請安的時候,他們來做什麼?

  平素沒事,大家是不會親自讓松鶴堂跑的,只是讓陳二代為傳話,老太爺不喜歡很多人吵鬧。

  陳二老爺和陳三親自來,說明有要事。

  「訪裡,去看看。」老太爺對陳二道。

  陳二道是,出去見了陳二老爺和陳三陳瑉。

  陳璟留在書房,繼續糾結怎麼回答。老太爺也不急,慢悠悠喝茶,等著陳璟開口。他表情有點嚴肅,濃眉微擰。

  最後,陳璟笑了,道:「伯祖父,您知道我找不到藉口推辭……」

  這話,逗得老太爺也笑了。

  「……既然找不到,就不要找。一日日大了,該以讀書為己任。」老太爺道,語氣緩和不少,「別以為我害你。將來你大了,就知道伯祖父是為了你好。」

  「我一直知道。」陳璟笑道,「只是,我著實不想讀書。」

  老太爺臉孔一板。

  他正要說什麼,陳二又走了進來。

  陳二表情陰晦,看了眼陳璟,然後在伯祖父耳邊,嘀咕了幾句。

  伯祖父神色大變,怒意頓現。

  他手裡的一隻天青色舊窯茶盅,砰的摔到了地上,茶水和碎瓷濺了滿地,差點打濕了陳璟的鞋。

  「大膽妄為,簡直放肆至極!」伯祖父氣得大罵。

  然後,他把目光轉向了陳璟。

  陳璟心下一頓。

  這是說誰?說他,還是他大嫂?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8
第55章 出言不遜

  老太爺這麼大年紀,還這麼大的火氣。

  他摔了只茶盞,扭頭就問陳璟:「你嫂子賣了祭田,你可知曉?」

  果然是這件事。

  看來二伯和三堂兄查到了,告狀到了老太爺跟前。

  對他們有什麼益處呢?

  為何要查七彎巷的事?

  「我嫂子並沒有賣掉祭田。」陳璟道。

  他的語氣很肯定,甚至帶著幾分平淡,不帶驚疑,根本不是猜測。

  老太爺和陳二就判斷他不知情,而且信任他嫂子。到底只是個孩子,他們也不怪陳璟。

  「哼。」老太爺一甩袖,抬腳往外走。

  陳二忙跟了出去。

  陳璟只得緊隨他們其後,心裡在想:老太爺這麼一把年紀,脾氣挺暴躁的。聽說他年輕時喜怒無形於色,裝了一輩子高冷,到老終於隨心而為。

  還不錯,陳璟想。

  松鶴堂的中堂,二伯和陳三父子倆端坐。他們倆都穿著寶藍色團花束腰裰衣,眉眼間暗攜幾分喜意。

  老太爺出來,父子倆忙站起來行禮。

  然後,他們看到了陳璟,表情有點驚訝。

  大概沒想到陳璟會在這裡。

  來做什麼?

  是聽到了風聲,提前來辯解的嗎?

  陳璟給二伯父子倆拱手行禮,然後站到了陳二身後。

  「……派人去把七彎巷的李氏叫來,也把大老爺叫來。」老太爺在正位坐定,聲音不怒自威。

  管事的小廝忙道是,轉身去吩咐了。

  很快,大伯就來了。

  大伯穿著月白色細葛布素面直裰,很家常的一件衣裳,衣襟攜了幾分酒香。他上個月又得了個十八歲美妾,這些日子整日不出門,在家裡喝酒作樂。

  他沒有喝醉,但身上既有酒香,又有脂粉香。

  老太爺一瞧這模樣,就怒了:「你可知曉七彎巷的事?」

  大伯顯然不知道,目光茫然看了眼陳二。

  陳二這時候也救不了場,低垂了腦袋,不和父親對視。

  「……七彎巷?」大伯乾咳,「央及又惹事了嗎?」

  然後就看了眼站在陳二身邊的陳璟。

  陳璟挪開了眼。

  大伯親兒子都不幫忙,陳璟自然也不會去觸黴頭。

  「老二,你說!」老太爺氣得變了臉。

  大老爺身為家主,居然毫不知情。這些年,他越發儀仗陳瑛,漸漸沒了家主的威嚴和體面。

  二伯神色間有幾分傲然與得意,把七彎巷李氏買了祭田一事,繪聲繪色說了一遍,又把他是如何發現的,也講了一遍。

  「……也是偶然,要不然我們也不會知道,叫李氏糊弄我們。」二伯歎氣。

  他說罷,看了眼陳璟,又道,「央及,你哥哥不在家,你嫂子如此大膽,可是姚江的李氏在背後攛掇她?」

  陳璟聽到這裡,終於明白二伯的用意。

  大伯和陳二不知道的事,被二伯和陳三知曉了,告到老太爺面前。這是告訴老太爺,他們二房父子辦事更有能力。

  同時,也挑撥七彎巷和姚江李氏的關係,讓大嫂斷了依靠,以後任憑旌忠巷裁奪。

  「二伯父!」陳璟表情凜然,「敬您是長輩,叫您一聲伯父,您可別倚老賣老,說話不講分寸!」

  這話,有點教訓的味道。

  只有長輩教訓晚輩,哪有晚輩對長輩如此出言不遜的?

  二伯當即變了臉,怒目而視。可是老太爺和大伯在場,他也不好貿然發作,就冷哼了聲。

  「……我大嫂,根本不曾賣祭田!」陳璟不顧二伯臉色難看,繼續道,「您從哪裡聽來的謠言,誣陷我嫂子,我們也不計較。您鬧到伯祖父面前,惹得伯祖父不悅,這是為子不孝;您不分青紅皂白,就出言挑撥、陷害,這是為長不尊!」

  他這話,說得肅然威嚴,頗有幾分長者教訓晚輩的氣勢。

  大伯、陳二包括老太爺都微愣,不約而同看著陳璟。

  二伯父子則都變了臉,兩人氣得呼吸不穩。

  「好,好,好!」二伯氣急反笑,「央及啊,你學得伶牙俐齒,你嫂子教得好!說這些也無用,等你嫂子來,讓她把祭田的田契拿出來,咱們當面對證!」

  告訴陳二老爺這個消息的,是二老爺認識的一個可靠掮客。

  李氏的田產,就是他經手的。

  後來,他把田產轉給了另一位掮客,因為那位掮客找到了大主顧。

  那位大主顧,一口氣買了兩千畝良田。

  至於那位大主顧是誰,交易的掮客很保密,說不能講,對方很有來頭,不願意透露名姓。

  七彎巷既然到了賣田的地步,自然沒錢再買回去,更沒錢一口氣買二千畝那麼多。這件事,發現在陳璟治好賀振之前。

  那時候,七彎巷還沒有拿到賀家的診金謝禮。

  李氏就不是什麼有來頭的大主顧了!

  陳二老爺確認了好幾遍,直到消息確實,才敢告到老太爺跟前。

  「央及,不許無禮。」陳二也道。

  他說話的時候,忍不住噙了笑意。

  陳璟敢那麼說長輩,陳二卻不敢,所以他覺得很痛快。

  二老爺的心思,陳璟可能不知道,陳二卻一清二楚。

  老太爺想讓陳璟到松鶴堂念書的事,端午節後,就在家族裡傳開了。多少子弟不服啊!

  「誰不想老太爺青睞?」

  能到松鶴堂念書,這是老太爺的器重,以後就可以像陳二一樣,打理家族的核心產業,在家族占得一席之地。

  這麼好的機會,卻便宜外人,旌忠巷的子弟們如何甘心?

  並不是每個人都像陳七和陳璟這樣不懂得珍惜機會。

  「二叔是庶子,等將來祖父百年,旌忠巷分家,二叔那一房就要成為庶枝,慢慢成了旁枝。就算平分家產,也只能分得比較差的。沒有豐厚的家業,二房可能會落寞,他們父子不甘心啊。」陳二想。

  那些兄弟們誰不精明?

  假如陳璟的機會能讓給二房的陳三陳瑉,對二房大有裨益。

  陳二老爺想了辦法,急急忙忙去搜集陳璟的不德之行,不成想,最後挖到了這麼大的消息。

  七彎巷的李氏,居然敢賣祭田!

  這就不僅僅是七彎巷的過錯,連大房也有責任:他們身為嫡子長房,家族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們居然不知情,這是他們能力有限!

  此舉,既可以斷了七彎巷和旌忠巷的來往,讓老太爺不再器重陳璟,把機會讓給其他旌忠巷的子弟;也可以挑撥大房和老太爺的關係,根究大房父子倆監督不力之責。

  當然,二房並不是想憑這點小事就取代大房。

  可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

  這件事,就是一跬步。

  這只是個開端。

  陳璟和他大嫂,就是這個開端的炮灰。

  松鶴堂的中堂,氣氛窒悶,大家各懷心思。

  二伯父子,對陳璟滿是憎恨。

  特別是二伯,之前他並不討厭陳璟的,現在卻覺得這孩子面目可憎,比長房的陳二陳瑛還要討厭。

  「都兩年了,陳璋大概是回不來的。」陳二看了眼二老爺,又看了眼陳璟,在心裡默默想,「要是陳璋還活著,二叔是不會這麼明目張膽給七彎巷使絆子。說到底,七彎巷賣不賣祭田這件事,除了祖父,其他人也沒有資格管。假如陳璋還在,賣他個面子,大家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

  陳二就特別看不慣二房這幅嘴臉。

  最近,二房特別不安分,是有誰在背後挑撥嗎?

  陳二這麼想著,門外傳來腳步聲,七彎巷的李氏終於來了。

  李氏穿了件石榴紅十樣錦妝花褙子,月白色挑線裙子,碎步婀娜,進了松鶴堂。見祖父坐在正為,李氏斂衽屈膝行禮:「伯祖父。」

  「起來吧。」老太爺聲音冷然。

  李氏道是,直起了身子,快速抬眸掃視了眼滿屋子的人。然後,她臉色瞬間慘白,神色發抖。

  她極力裝作鎮定,但是裙裾微動,她的腿在打顫。

  看到這一幕,陳二老爺和陳三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李氏在害怕,她心虛。

  這就坐實了她賣掉祭田的事!

  陳二也瞧得明白,看了眼陳璟,心道:「從李氏的反應看,她很害怕。央及方才大義凜然罵二叔,估計是不知情。」

  現在,只怕陳璟先下不來台。

  陳璟卻好似不懂,依舊鎮定自若,神態安然。他看了眼他嫂子,眸光裡帶笑,有種鼓舞人心的力量。

  李氏卻沒看陳璟。

  她低垂著腦袋,來壓抑她的膽怯害怕。

  「……李氏,你可知今日叫你來,所為何事?」老太爺聲色俱厲,問李氏。

  李氏袖底的手,攥得緊緊的。然後,她終於抬眸,目光裡已經多了份故作的淡然,道:「孫媳不知。」

  她仍是害怕。但是這份害怕,已經收斂了很多。

  這個女人,是很強悍的。

  她臉色依舊蒼白,卻添了分楚楚動人。

  平心而論,整個陳氏玉字輩的媳婦中,李氏的氣質是最出色的。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依舊腰細如柳,面白如玉。

  她一張圓臉,大大的杏眼,眼神明媚又堅毅。

  李氏的丈夫陳璋,性格雖溫和,卻很有主見,而且行事周到,頗有手段。李氏嫁過來,耳濡目染,她行事風格,多少帶了她丈夫的影子。

  女人欣賞一個男子的優點,也會暗中模仿,漸漸打上了那男子的印痕。

  陳二的幾位妻妾,沒人像他。他想,他還沒有陳璋那樣的魅力吧?

  「不知?」那邊,老太爺聲音低沉了幾分,「你們分家所得的那幾百畝祭田,現在何在?」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8
第56章 反擊

  陳二老爺不算有什麼野心的。

  他是庶子,從小就知道,即使他再優秀,也不可能取代他大哥,成為未來的家主。所以,他並不嚴格要求自己,中規中矩長大成人,娶妻生子。

  陳氏不是富裕大族,卻也知書懂禮,弟弟和晚輩們都敬重陳二老爺,至少表面上是尊重的,這讓陳二老爺沒有再進一步的動力。

  該有的東西,他幾乎上都得到了。

  可他的兒子陳瑉,是個理想遠大的,而且自負很有才華,遠在陳二之上,對陳二諸多不服氣。

  陳瑉總說:「我與陳瑛同為嫡子,他不過是時運好,托身在大伯的房頭,我卻生在二房,故而處處落後他。」

  陳瑉覺得自己的不如意,都是他父親。陳二老爺出身不好,連累了陳瑉。要不然,未來家主就應該是陳瑉的。

  陳二老爺聽了很生氣。生氣之餘,也覺得悲涼。

  他一輩子沒有嫌棄過自己的出身,反而被兒子說。後來,他兒子要做什麼,陳二老爺都極力幫忙,算是彌補兒子的。

  這次的事,也是陳瑉主動挑起的。

  他們的目標,不是七彎巷,不是李氏,而是陳璟和大房。

  陳璟的態度,著實可惡,讓陳二老爺既反感又憤怒;而李氏呢,故作鎮定,實則慌得厲害。

  七彎巷這兩個人,也是挺可笑的。

  「祭田?」最後一次僥倖被戳破,李氏緊張得有點變音,仍是強撐著撒謊,「田契在家裡,伯祖父何來此問?」

  「呵呵。」陳二老爺不由冷笑。

  陳大老爺和陳瑛也搖頭。

  李氏當面撒謊,膽子太大了!

  「是嗎?」老太爺臉色全冷了,哼了聲,「既如此,去拿過來,給我瞧瞧!」

  李氏眼睛快速轉著。

  聽到這話,她抬起臉,又問道:「伯祖父,為何突然要看田契?那些田契,不是七彎巷的嗎?」

  七彎巷的私產,憑什麼給你看?

  老太爺氣得臉更冷,重重一掌擊打在茶几上,喝道:「混帳!讓你拿來就去拿來,哪裡來的聒噪?」

  其實,當年分家,是有隱情的。

  那些祭田,並不是陳璟祖父的父親置辦下的,而是伯祖父置辦的。

  陳璟的祖父和父親身體都不好,常年請醫吃藥,所費不貲,旌忠巷眾人議論紛紛,多有不滿,覺得他們一家人花費太多。

  後來,伯祖父就說,既然怕被他們拖累,索性分了家。

  他把自己名下的私產全部拿出來,和弟弟平分了。

  這件事,還惹得伯祖母震怒,覺得伯祖父疼弟弟,把留給兒子們的私產拿出來分給弟弟,是不應該的。

  所以,伯祖父是有資格管七彎巷那些祭田去向的。

  這不僅僅是族規,也是私情。

  那些祭田裡,至少有兩百畝是伯祖父貼給七彎巷的。當年的伯祖父尚未發家,那二百畝是很大一筆私產的。

  「伯祖父,您這是不信任孫媳婦?」李氏繼續和老太爺周旋,就是不同意去拿田契來對峙。

  陳二老爺著實看不下去,開口道:「加行媳婦,你莫要巧舌如簧!外頭都傳遍了,說你把祭田賣了。你把田契拿來,給我們過過目,大家好放心。」

  「二伯,我們什麼時候要看你們家的箱底?」李氏冷嘲,看了眼二伯,「為何你們要看我們的私產?」

  「那是私產嗎?」陳二老爺暴怒,「那是祭田,是家底!」

  「是我們七彎巷的家底,就是我們的私產!」李氏知道今天熬不過去,索性耍賴。只要她不鬆口,他們這些男人奈她何?

  已經沒有其他路可選了,只得撒潑耍賴,像個潑婦一樣。

  死就死吧。

  先拖過今天,回頭就叫人趕緊把那些祭田買回來!

  李氏手裡有陳璟交給她的一萬多兩銀子,只要找到買主,再高的價格李氏也願意出。無論如何,不能叫人知曉她賣了祭田。

  族規是不饒人的。

  「……加行媳婦,你這是做什麼?」老太爺也怒了,「你眼裡還有長輩,還有族規嗎?要不要我派人去姚江,把你長兄叫來,咱們兩族當面談話?你若著實不願誠心做咱們陳家的媳婦,讓你長兄接你回家也可。」

  這是威脅要休了李氏。

  李氏心裡,頓時就灰了大半。

  她眼睛裡滿是怯意。

  「我回家拿吧!」陳璟開口道。

  他覺得再說下去,他嫂子更多忤逆的話也能說得出來,真的惹惱了伯祖父。他原本以為,伯祖父施壓,他嫂子只得回家拿田契,到時陳璟跟著她一起回去,路上把情況告訴她的。

  不成想,她嫂子壓根就沒想回去拿。

  她拿不出來,就打算賴到底。

  但是這種事,有長輩和族規壓著,耍賴就沒用的。

  李氏驚愕看了眼陳璟。

  她輕輕沖陳璟搖頭。

  沒想到她的堅持,最後卻被陳璟打亂。她心裡,肯定覺得陳璟是豬一樣的隊友。

  其實,從姚江回來,大嫂的心態已經轉變過來,陳璟也是打算把田契和婉娘給他的二千兩銀子,交給他大嫂的。

  可剛回來兩天,他都在陪著李八郎,到處逛。因為祭田的事,並不知道旌忠巷察覺,以為不著實,就沒立刻辦妥。

  這是陳璟的錯。

  今天才閑下來,旌忠巷就派人請他。

  他都沒空好好和他嫂子說說這間,就東窗事發了。

  「鑰匙在清筠身上,我叫清筠拿給我。大嫂,我去了。」陳璟不顧眾人的表情,也沒理會他嫂子眼裡的哀求,轉身出來。

  陳二老爺差點笑出聲。

  陳央及那小子,真是沒有半點眼色!

  李氏都快要崩潰了!

  等陳央及回到家,知道根本沒有田契,估計以後他都不敢到旌忠巷來了。私賣了祭田,李氏一頓暴打是輕的,連陳璟也免不了。

  松鶴堂念書的事,肯定要擱置了。

  到時候,陳二老爺父子再煽風點火,把禍端往大房身上扇,陳瑛和陳大老爺也免不了失職之責。

  慢慢消弱陳瑛在家族和老爺子心裡的地位,陳瑉才有機會出頭。

  整個松鶴堂中堂,大家各懷心事。

  老太爺是既傷心又失望:這個李氏,簡直不知所謂。若是缺錢,來旌忠巷借錢,難道他們會不幫她嗎?

  她是不願意受旌忠巷半分恩惠,反而膽大包天,無視家規族規,賣了祭田!

  一旦開了這個頭,晚輩們學樣,這份家業遲早要敗光!這次,不能姑息她!

  李氏則是唇色發白。

  陳大老爺和陳二也怪李氏。

  陳二老爺和陳瑉難掩得意。方才陳璟對陳二老爺出言不遜,等會兒也要好好教訓他!

  屋子裡靜得落針可聞。

  沒人開口說話。李氏站著,其他人坐著,大家都呼吸都很輕。

  李氏感覺自己掌心和後背有汗。

  半個時辰之後,陳璟終於回來。他手裡,捧了個紫檀木匣子,上來就直接拿到了老太爺跟前。

  大家都伸頭看。

  「搞什麼鬼?」陳二老爺和陳瑉心想,「陳央及拿了什麼東西?」

  他們父子倆,盯著老太爺的表情,想從老太爺臉上琢磨出一點蛛絲馬跡。

  而李氏,沒見過這小匣子,心裡疑惑。

  她抬頭看陳璟。

  陳璟沖她眨眨眼。

  不知為何,李氏突然心裡一靜。陳璟那眨眼,似顆定心丸。她竟莫名覺得,陳璟已經把事情解決了。

  雖然知道不可能,她居然有這種奢望。

  她又輕輕垂了頭。

  老太爺打開紫檀木匣子,把裡面的田契全部拿出來。

  有很厚的一摞。

  李氏和陳二老爺、陳瑉都錯愕。

  特別是陳二老爺,已經不能淡定了:怎麼回事,不是說賣了祭田還錢嗎?老太爺手裡拿著的,又是什麼啊?

  李氏則是又驚又喜:牙行的人說,祭田被人買走了。難道,買走的人,是央及嗎?這孩子到底怎麼了,他為什麼有通天之才?

  陳大老爺和陳瑛也不解。

  他們父子看來,這件事像一場鬧劇。

  可為什麼鬧起來的,陳瑛到現在還是糊裡糊塗的。

  老太爺一點點看完,把田契又重新放回匣子裡,將匣子關好,重重擱在茶几上。

  「訪裡,你把這個,拿去給你二叔看看!」老太爺冷哼。

  老太爺有點尷尬。好好的,鬧這麼一出,差點冤枉了李氏。同時,他又覺得憤怒:老二父子到底做什麼?

  平白無故誣告李氏,還把老太爺拖下水!

  這是把他們當猴兒耍?

  陳瑛上前,把紫檀木的匣子捧了,交到陳二老爺手裡。

  陳二老爺打開來看,陳瑛和陳瑉也伸頭來看。

  看著看著,陳二老爺的手打顫,眼睛有點紅了:好多的田契啊!整個旌忠巷,也就這麼多良田!

  七彎巷,居然積累了這麼厚的家底?

  「二伯,您看清了吧?」陳璟的聲音,此刻想起,「我嫂子並沒有賣掉祭田,我所言不差吧?」

  陳二老爺手哆嗦,陳瑉也面如死灰。

  這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父子倆臉色難看至極。

  「既……既然你們沒有賣掉祭田,為何不乾脆拿出來?」陳二老爺垂死掙扎。

  李氏瞅准了機會,給老太爺跪下,道:「伯祖父,您給我們做主!咱們七彎巷,加行不在家,央及和文恭太小,我們雖然有點家財,又如何敢外露?今天二伯逼迫我們把家財拿出來,給大家過目,是什麼用心?伯祖父,逼到這一步,孫媳也不知如何是好,您給我們做主!」

  想為難她?

  現在,她也要把難題拋回來!

  不給她一個交代,這件事是不會完的!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8
第57章 家主

  自古就有「財不外露」的誡言。

  七彎巷人丁單薄,發了點小財,自然不想被外人知曉,從而被人覬覦。而陳二老爺非要逼著李氏拿田契來看,似乎是想確定七彎巷到底有多少家產。

  李氏現在誣陷陳二老爺有貪婪私念,陳二老爺也百口莫辯。

  陳二老爺愣在那裡,面色慘白。

  而老太爺和陳大老爺等人,何嘗不尷尬?

  一群大老爺們,這麼欺負一個弱質婦人,還是內訌,傳出去真夠丟人現眼的。這一切,都是陳二老爺挑起來的。

  一時間,陳二老爺就成了眾矢之的。

  「加行媳婦,你先起來。」老太爺對李氏道。李氏這麼一跪,逼得老太爺懲戒陳二老爺,讓旌忠巷眾人更下不來台。

  「大嫂,您起來吧,伯祖父會給咱們做主的。」陳璟也勸。

  有些事,點到為止。

  若是逼得太緊,狗急了也會跳牆的。

  怎麼懲戒陳二老爺和陳瑉,是旌忠巷的私事,陳璟和李氏最好不摻合。這樣,他們就和旌忠巷依舊維持了表面上的和睦。

  這種和睦,是一種體面。有了這種體面,旌忠巷就不好公然和陳璟作對。

  一旦撕破臉,大家沒了顧忌,反而對陳璟和李氏不利。

  畢竟,七彎巷現在仍是勢力單薄。

  「謝伯祖父!」李氏聽了陳璟的話,站了起來。她已經道謝,老太爺不想為難兒子也無法給李氏和陳璟交代了。

  老太爺點點頭。

  然後,他怒視陳二老爺和陳瑉父子:「……多大的人,聽風就是雨!七彎巷有了點私產,央及他們遮掩都來不及,這叫謹慎。你們反而倒好,非要讓人把家底翻給你們看!如今看到了,怎麼,接下來就要勾結外頭的地痞流氓,上門打劫嗎?」

  陳二老爺和陳瑉嚇得連忙跪下。

  他們並不是貪財啊!

  怎麼最後,成了他們要搶七彎巷的東西?

  他們的目的,原本是高大上的。現在好了,全部變成了齷齪不堪。

  有了這件事,就等了添了一筆黑帳,想取代大房和陳瑛就更不可能了。原本是想前進一步的,最後卻倒退了十來步。

  得不償失啊!

  「祖父,孫兒不懂事,都是我父親告訴孫兒的,孫兒知錯了!」陳瑉果斷搶話,給老太爺磕頭。

  這坑爹孩子,一見苗頭不對,立馬把他爹賣了。

  陳二老爺心裡有苦難言。

  生了如此兒子,心裡又憤怒又悲涼,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心思不在正途,癡長這麼大!」老太爺冷哼。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是看著陳瑉的。

  家裡這些兒子、孫子什麼秉性,老太爺還是知曉的。

  陳瑉摘清得倒乾脆。可老太爺知曉陳二老爺的性格,二老爺是不會主動來攬這件事的。反而是陳瑉,處處不安分。

  「去吧。」最後,老太爺一揮衣袖,把陳二老爺和陳瑉打發走了。

  陳二老爺和陳瑉春風得意的來,灰頭土臉的走。

  陳大老爺看著弟弟和侄兒的背影,搖搖頭說:「老二越發糊塗了,年輕時不這樣。越活越回去的。」

  陳瑛就沒接話。

  他覺得他父親看問題抓不住重點。

  這件事的主導,絕對是陳瑉,而不是二叔。

  「央及,你們也回去吧。」老太爺轉頭又對陳璟和李氏道,「今天鬧得過分了,莫要往心裡去。」

  陳璟道是,李氏也行禮道是。

  「……伯祖父,這件事要是傳開了,若有人上門行竊,我們可怎麼辦?」李氏又問了一句。

  「不會傳開的。」老太爺正色道,「若是誰傳了出去,我打斷他們的腿。你們的田契有了萬一,旌忠巷賠給你們!」

  老太爺是一言九鼎的。

  這件事,旌忠巷會負責,他們會封鎖消息。

  李氏就滿意了。

  叔嫂二人從旌忠巷回去。

  馬車上,陳璟就把這筆錢的來歷,仔細和他嫂子說了。

  「……一直沒告訴你,怕你傷心。」陳璟道,「當時我就是聽到你和清筠說了要賣祭田。我知道,若不是走投無路,你也不會冒這個險。

  我堂堂男子漢,想不出其他辦法賺錢,是沒有立場去阻攔你賣祭田的。若是阻攔了,也只是不當家不知艱難,站著說話不腰疼,總覺得不合適,當時也沒說什麼。

  所以,我就找了七哥,去了趟婉君閣,想找個機會賺點錢,不是想留戀花叢的。沒想到,真的有了個機會,治好了惜文。錢和田契,都是婉娘給的。除了那次,之後我沒有再去過,也沒有和其他姑娘喝花酒。

  我知道你盼著我上進,不喜歡我從醫。若是平白無故告訴你,我去了妓院,我怕你擔心我。後來又去了姚江,也沒機會說這件事。沒想到,還是給你添了麻煩。都是我的錯!」

  李氏聽完,愣了半晌。

  陳璟考慮,面面俱到。

  他不僅僅給了李氏尊重,也處處維護她。

  李氏心裡發熱。自己養大的孩子,這麼疼她,好似母親看著兒子終於有了出息一般,讓李氏既欣慰又感動。

  她想,她將陳璟從那麼小拉扯到這麼大,像母親一樣疼他,是有意義的,再多的辛苦也是值得。

  「你沒有錯,咱們都沒有錯!」李氏感動不已,眼睛有點水光,「咱們只是想盡了法子過好日子罷了。錯的,是旌忠巷那些人,他們不安好心!」

  「嗯,他們的確不安好心。」陳璟笑道。

  他想,經歷了這件事,伯祖父大概再也不會提讓他去松鶴堂念書的話了。

  他是不想到松鶴堂去,按照伯祖父的要求學習上進的。他有自己的判斷,不是個單純的十七歲少年。

  伯祖父那麼大年紀,又是為了陳璟好。若不是二伯他們鬧這麼一出,陳璟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拒絕。

  如此說來,也算因禍得福,幫陳璟解決了一個難題。

  所以這件事,也不能完全說是件壞事。

  「……央及,你說他們會不會真的把咱們田契的事說出去,惹得外人覬覦,家裡遭罪?」李氏擔憂道。

  「遭了賊,找伯祖父賠償,這是他答應的。」陳璟笑道,「估計他們是不會主動去說。但總有萬一嘛,咱們應該有個防備,別到時候措手不及。」

  「是啊,咱們連個小廝也沒有。」李氏道。

  這件事,李氏想了好幾天。

  她覺得,陳璟已經長大了。

  一個家裡,不能沒有男人當家。

  男人就是主心骨。沒有主心骨,這個家就立不起來。從前的陳璟,年紀小,又沉默寡言,還不能當家做主。

  可現在的陳璟,有勇有謀,而且醫術高超,能賺到大錢。

  他已經具備家主的資歷。

  他可以撐起門庭了。

  李氏想通了之後,把家裡剩餘不多的房契、田契和銀子,全部交給了陳璟,對他道:「以後,這個家你來當!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直到你哥哥回來。」

  陳璟錯愕不已。

  他推辭。

  「又不是讓你做粗活。」李氏笑道,「只是以後家裡的大事,都是你拿主意,嫂子不會干涉你的。從今以後,你就是家主了。咱們女人孩子的,都靠你!」

  「好吧。」陳璟見大嫂是深思熟慮過的,就答應了。

  他想到家裡的確有點家財,不能再這樣僥倖下去,應該有個人做主,免得下次還受人刁難。

  陳璟應下之後,又道:「大嫂,我視您為母。若是我哪裡做得不好,你只管說我,不必忌諱。」

  「嗯,央及放心。」李氏笑起來。

  她清湛的眸子裡,盈盈動人,能倒映出陳璟堅毅的臉龐。

  她心裡,很安定,似乎找了個依靠。每個女人都希望自己有棵大樹依靠,替自己擋風遮雨。

  年輕時指望丈夫,年老時指望兒子。

  陳璟正式開始成了七彎巷的家主之後,他做得一件事,就是打算換個大些的房子。至少要兩進院子,分內院和外院。

  這樣,家裡人來客往,也不至於拘束。陳璟也可以交些朋友,請人到家裡做客。

  大嫂她們在內院,也更加自在。

  還可以買幾個小丫鬟,免得漿洗、縫補、打掃、煮飯都是大嫂和清筠兩個人做,累得慌。

  陳璟把這個念頭,和大嫂說了。

  李氏覺得,有點錢還是不應該這麼張揚。可想到,七彎巷這房子連個藏錢的地方都沒有,總共這麼幾間房舍,太過於緊巴,大家都不方便。

  「好啊,央及做主吧。」李氏道,「看好了房子,和我說一聲,我也去瞧瞧,再做決定。」

  「知道了。」陳璟笑道。

  李八郎聽說了他們要換房子,就在一旁給陳璟提意見:「既然換房子,也要添些下人。買兩個小廝,幫忙提水;買個丫鬟,替我梳頭!」

  他從小在家裡受人服侍,其他的還好,他不會梳頭。來到七彎巷的第一天,他拿著梳子,茫然半晌,然後喊清筠給他梳頭。

  清筠不情不願的。

  而陳璟和陳文恭,都是自己束髮。

  李八郎學了這麼多天,還是束不好,心裡煩躁極了,覺得七彎巷太清苦了,完全沒必要這樣。

  他根本不知道他二姐已經很窮了,只是他二姐要面子,不肯告訴娘家人罷了。

  至於提水,他提了兩天,胳膊酸到現在還沒好。

  他著實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吃這些苦頭。

  他是來念書的,不是來做苦力的!

  陳璟哈哈笑:「……你對梳頭有多大怨念啊?」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8
第58章 請柬

  確定要換處宅子,陳璟也不著急,四處查看。

  他是信風水的。

  宅子不僅僅建築要好,風水也要好。

  但是他看不懂風水,一時也不認識好的風水先生,所以只是先選了幾處建築不錯的院子,作為備選。

  好的院子很難得,看了兩天,沒有一處是陳璟滿意的。

  這件事,年前只怕完不成。不過,既然重新買宅子,以後就是祖宅,風水關乎他們這一族的命運,必須慎重。

  陳璟這麼慢條斯理的,讓李八郎熬不住,抱怨道:「到底什麼時候能定下來?既然要買,趕緊買啊,看來看去不都是那樣?」

  他覺得買處宅子和買件衣裳一樣,看中了就買,講究什麼的,婆婆媽媽。

  「急什麼?」陳璟笑道。

  「一件事不落實,你心裡不難受嗎?」李八郎道。他性子特別急,確定要做某件事,他就恨不能一下子做好,不要拖遝,否則他總會惦記著,連累其他事也做不好。

  自從陳璟說要買宅子,李八郎就恨不能一天之內買好。

  陳璟笑:「不難受啊,這有什麼可難受的?」陳璟是慢性子,李八郎是急性子,這種事上難有共鳴。

  李八郎語塞。

  而後幾天,他就不陪陳璟去找了。

  到了六月初一,半夜就下起了雨。

  陳璟早起時,穿著蓑衣斗笠,去玉苑河提水。

  淫雨霏霏,傾斜密織,柳叢河面起了層輕煙,影影綽綽的。柳葉染了雨滴,有輕淡瑩潤的光澤。

  雨落在河面,掀起小小的漣漪,慢慢蕩開,尚未散去又重新圈起,此起彼伏。

  下雨天不用洗衣,陳璟提了五趟水,就回了家。

  「今天還出去看宅子嗎?」李八郎也起來了,見外頭下雨,問陳璟。

  「不去了。」陳璟笑道,「跑了好幾天,沒什麼收穫。等天氣好點再去看。」

  「是你太挑剔了,像個女人。」李八郎鄙視陳璟。

  這話被陳璟的大嫂聽到了,少不得教育李八郎:「宅子是大事,挑剔點好。謹慎些,省得將來後悔。你自己行事不穩重,還說央及!」

  李八郎撇了撇嘴。

  用了早膳之後,雨越來越急,簷下雨滴似墜珠,劈裡啪啦的。雨鞭亂揮,打得庭院那株芭蕉枝葉發顫,晶瑩水晶般的水珠就滾來滾去的,頗為有趣。

  侄兒和侄女去族學。

  李八郎說今天歇一天,不想看書,問陳璟可要下棋。

  「好啊。」陳璟道。

  他們倆剛剛起了棋盤,就聽到了敲門聲。

  清筠和李氏在屋子裡做針線,聞聲,清筠不悅:「下雨天,是誰登門?真沒眼色……」

  「你越發懶怠了。」李氏笑駡她,「快去開門,只怕是央及的朋友。」

  清筠就撐起油布傘,腳上穿了木屐,去開院門。

  來的,是陳七陳末人。

  清筠立馬拉了臉,冷冷叫了聲七少爺,讓陳七進來。

  陳璟從窗口伸頭,看到是陳七,喊了聲:「七哥。」

  陳七冒雨來訪,讓陳璟有點意外。

  他把陳七迎到自己的耳房,介紹李八郎給他認識。

  彼此見禮。

  清筠端了個填紅漆的託盤進來。託盤裡放著茶盞和茶點。

  「……聽說二叔和老三誣陷你們?」陳七坐下喝茶,和陳璟閒話。他找陳璟沒什麼事,就是無聊串門。

  好久沒見陳璟,他聽說陳璟回家了,就過來看看。

  那件事已經過去三四天了,陳七才聽說。

  「也不算。」陳璟笑道,「都過去了。」

  陳七卻憤憤不平。

  李八郎原本是不知曉那天陳璟和李氏去旌忠巷做什麼的。聽到陳七這麼一說,李八郎也明白過來,同樣憤怒。

  「小事一樁,原本就是誤會。」陳璟轉移話題,問陳七,「七哥最近忙什麼,去過婉君閣嗎?」

  「在家念書啊,去什麼婉君閣!」提到這話,陳七就比較鬱悶,「今天下雨,我說屋子裡悶,想出來走走,二哥才答應。平日都是念書寫字的。」

  陳璟笑。

  「……央及,你可知曉那個沈長玉,他最近和二哥來往密切。我多次聽到他問起你。」陳七今天來,除了是散心,也是把這個八卦,告訴陳璟。

  他憋了很久的。

  他比較崇拜沈長玉,對他的事很有興趣。

  「說我什麼了?」陳璟反問。

  那次,沈長玉見到陳璟和陳七把賀振按在水裡,等於見識了陳璟治病的全部過程。陳璟在望縣沒有名氣,沈大才子要結交他,是不是家裡有人生病?

  「……也沒說什麼。他每次來,都在外書房和二哥說話,我在屋子裡念書,都聽到了。他有意無意問你的,還說家裡開詩會,邀請你去做客,結果你不在家。問你去了哪裡。」陳七把他聽到的,都告訴了陳璟。

  陳璟眉頭輕蹙。

  他們從姚江回來第一天,身邊的葛家嬸子也說,總有人找他,而且好幾次了。

  「哦,這樣啊。」陳璟笑道,然後又問,「二哥說什麼了嗎?」

  「二哥要說什麼?」陳七茫然。

  陳璟笑笑,沒回答。

  「你怎麼回事,好幾次想暗指二哥。二哥得罪你了嗎?」陳七並不傻,陳璟的話音,他能聽得出來,只是不太明白陳璟到底什麼意思。

  「……沒有的。」陳璟不輕不重擋回去。

  陳七猜不透他的意思,就不好明著發火。

  但是心裡不高興。

  陳七不高興,就坐不住了,起身要走。他禮貌性邀請陳璟和李八郎出去玩。他想去婉君閣。

  可惜外頭下雨,陳璟和李八郎都不喜歡潮濕,婉拒了陳七的邀請。

  陳七就告辭。

  「他是來幹嘛的啊?」等陳七一走,李八郎問陳璟。

  陳七來,也沒說什麼話。

  「家裡無聊,來找我玩。」陳璟笑道,「要不是你在這裡,他肯定要拉我出去的。現在我有客人,他不好意思硬拽,就自己走了。」

  李八郎哦了聲,落下一子,不再談論陳七。

  他們倆下棋的時候,心裡都比較靜,你來我往的,很快就消磨了半個時辰。

  雨不疾不徐的下著,似簾幕曳地,院落樹梢都攏了層輕紗。

  這時,又傳來了敲門聲。

  李氏放下手裡的針線,抬眸看了眼院門,覺得蹊蹺:「天氣晴好的時候,也不見來客。都趕著下雨天來,圖什麼呢?」

  清筠又去開門。

  這次來客,她不認識,就把院門虛掩著,沖耳房喊:「二爺,找您的。」

  因為不認識,清筠擋在門口,愣是沒讓客人進門。

  陳璟從屋子裡出來。

  來客是一名高個子男子,帶著兩個小廝。

  那男子穿著佛頭青素面直裰,小廝替他撐傘,可衣襟被雨打濕了半截。他面容帶笑,不是來尋仇的。

  陳璟就道:「清筠,讓客人進來。」他覺得來客有點面熟。

  清筠就把院門全部打開了。

  「……是央及兄?」來客態度謙和,給陳璟施禮,「在下沈綸,字長青,冒昧登門,打攪央及兄了。」

  他是沈長玉的弟弟,沈家第六子。

  他長得和沈長玉有五六分相似。陳璟面過沈長玉一面,有點模糊的印象。看到沈長青,自然也覺得面熟。

  「沈兄。」陳璟還禮,請他到中堂坐。

  清筠端了茶。

  陳璟問他的來意。

  「……家兄仰慕央及兄的才學。寒舍六月初五有個詩會,家兄讓我親自來邀請央及兄,望央及兄賞臉。」沈長青道。

  陳璟並沒有什麼詩才,也沒有名氣。沈家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三番兩次的,陳璟猜測有人生病的可能性很大。要不然,不會一次次屈尊降貴。第一次請他的時候,他覺得蹊蹺,心裡沒底,不敢肯定什麼,就沒去。

  現在,倒有七八分的把握。

  今天六月初一,他們卻是邀請陳璟五天后去做客。這意味著,沈家哪怕是真的有人生病,也不是急病。

  「我一定去,多謝了。」陳璟答應了。

  還是去看看,萬一真的有人生病呢?

  解人病痛,這是陳璟的本責。

  沈氏這般遮掩,自然是有不好對人言的苦衷,陳璟也沒有點破。

  「多謝央及兄!」沈長青大喜,連連給陳璟作揖,把請柬留下。

  說了一會兒話,沈長青告辭。

  等沈長青一走,李氏和清筠從裡屋出來,問陳璟是怎麼回事。

  陳璟把沈家的請柬給她們看。

  「到底什麼事啊?」李氏不解,「葛家嬸子說,咱們不在家,有人找你好幾次,可就是他們?什麼詩會這樣重要?」

  陳璟就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了他嫂子:「只怕是請我看病的。」

  「……既是家人有人生病,就光明正大的請你去。這樣用詩會做幌子,不知所謂。」李氏蹙眉,「求人看病,是拉不下臉,還是其他顧忌?」

  她覺得沈家不敬重陳璟。

  「不知道啊。」陳璟笑道,「也許,就只是詩會呢。既然請了,我就去看看。」

  「二爺,倒不必去!」清筠聽了,也不高興,「沈家既然這樣裝模作樣,讓他們裝著。您又不是掛名行醫的郎中,為何受他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有他們求您的時候……」

  「醫術,原本就不是用來賺尊重的,是解人病痛的。」陳璟笑道,「況且都是我的猜測,人家什麼都沒說呢,只是請我去詩會。」

  兩人女人還是覺得陳璟所猜不錯,替他抱怨不平。

  陳璟笑笑,把這件事岔開過去。

  過了晌午,雨終於停歇了。

  陳璟和李八郎下了一整個上午的圍棋,兩人都有點累。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8
第59章 不識

  時至六月初五,陳璟早起把水提了,用過早膳,就讓清筠出去顧輛馬車,他往沈家而去。

  他大嫂問他:「帶著八郎去,可好?沈長玉的宴會,都是讀書人,讓八郎同他們說說話,興許有點裨益。」

  「好啊。」陳璟道,「我去問他。」

  陳璟把大嫂的意思,和李八郎說了。

  李八郎微微蹙眉。

  「可以去嗎?沈家又沒有請我。我貿然前去,有點唐突。還是改日吧。下次他們在請你,你先主動說一下,讓主人家知曉。」李八郎委婉拒絕。

  李八郎從來沒有和讀書人打過交道。

  他印象中,那些才子們,傲氣得緊。他現在沒有名氣,去了也插不上話,而且人家也沒請他,徒添笑柄。

  陳璟笑道:「不妨事。我也不通詩詞,去了沒的給他們取笑。咱們倆一處,還能彼此照應,別叫人欺負了我。」

  男子漢大丈夫,出門交際怕人欺負?

  李八郎眼珠差點掉下來,然後就狠狠鄙視陳璟:「你這樣沒出息,以後怎麼辦啊?還是別出門了,索性躲在家裡繡花、縫衣算了。」

  這話又被陳璟的大嫂聽到了。

  李八郎少不得又挨頓罵。

  「……央及比你出息百倍!」陳璟的大嫂冷然教訓李八郎,「你再這樣說話,還是回姚江去吧!」

  「只會說我!你這樣護著他,還不是把他當姑娘一樣疼?」李八郎被姐姐罵得不敢還嘴,又不甘心,偷偷嘀咕。

  李氏仍是聽到了,氣得揚手欲打他。

  李八郎忙往陳璟身後躲。

  陳璟哈哈笑。

  他並不介意李八郎的話。朋友間相互調侃,沒有惡意,反而覺得親切。旁人拿他取笑,他無所謂的。

  出息不出息,有沒有男子氣概,又不是靠嘴巴說。

  大家鬧了一回,李八郎仍是不肯跟陳璟去沈家。

  大嫂也不勉強了。

  陳璟就一個人乘坐馬車,去了南橋巷。

  南橋巷和七彎巷隔了大半個望縣城,馬車在城裡繞了幾圈,約莫半個時辰,才到了南橋巷。

  和旌忠巷一樣,南橋巷只住了沈氏一族。

  他們家的門樓很高,威嚴氣派。大門口的場地寬闊,已經停了零零總總七八輛馬車,有普通的青布平頭車,也有華蓋瓔珞八寶車;簷下的大門,沐浴在正上午的驕陽裡,倒扣的門鈸黃燦燦的,似鍍了金。

  陳璟讓車夫停了車,自己上前去敲門。

  敲了兩下,門內沒什麼反應,身後卻傳來馬蹄聲。

  又有馬車前來。

  青稠布車簾撩起,下來一個穿著蔥綠色衣衫的女孩子,梳著雙髻,像個丫鬟;她轉身,端了小馬凳,擱在馬車旁。

  車簾再次撩起,娉婷身影緩緩而出,踏著馬凳,攙扶著丫鬟的手,下了馬車。

  她身量曼妙窈窕,五官精緻絕豔;穿了件鵝黃色淨面四喜如意紋褙子,月白色挑選裙子,婀娜緩行。

  陳璟認識她,她是沈南華。

  上次在姚江的望平閣馬球場見過她的。

  原來她真的是南橋巷沈氏女。

  「沈姑娘。」陳璟和她見禮。

  這女子則有點意外,凝眸打量陳璟。她換了女裝時,梳著雲鬟,鬢角簡單插了把珍珠梳篦,映襯得面色比珠光還要瑩潤白皙。

  面上脂粉不施,肌膚勝似新荔。

  她眼底,閃過輕淡的情緒。一閃而過,然後她眼眸平靜,微微頷首,從陳璟面前走過,並未還禮。

  好似她不認識陳璟。

  沈家的小廝來開門,瞧見了她,恭聲道:「十姑娘回來了?」

  她點頭。

  丫鬟攙扶著,邁過高高的門檻。

  陳璟則想,上次在望平閣球場,沈南華挺大方的,主動上前答話,給陳璟留下很好的印象。怎麼現在,她反而裝作不認識呢?

  陳璟還是陳璟,連衣著裝扮都沒變。

  是他認錯了人嗎?

  難道是雙胞胎,所以長得一樣?

  他心裡過了一下,而後又覺得跟他沒什麼關係,也就無所謂了。他上前,把請柬遞給了小廝,報了姓名:「在下陳璟,是應沈四公子的邀。」

  「您是陳官人啊?」小廝聞言,神態立馬恭敬,把陳璟往裡請,「四少爺特意叮囑,讓小的來迎您。您快請,他們等您半天了。」

  現在時辰還早,客人應該沒有來齊,自然不會專門等陳璟的。

  門房上的小廝會說話。

  陳璟笑了笑,進了門,隨著小廝,往宴會的西花園去了。

  沈十姑娘和丫鬟直接往垂花門而去。尚未走過抄手遊廊,沈南華的腳步微頓。最後,她停下腳步,折身回望。

  看著那道青灰色頎長身影往西邊而去,沈十姑娘掠眸追隨,直到他的身影在角門處消失。而後,她輕跌濃密羽睫,將情緒掩蓋住。

  「姑娘,您識得方才那人?」丫鬟問。

  沈南華低垂著眼簾,繼續往裡走,沒有答話。

  丫鬟不知她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

  這位沈十姑娘,平日裡好性子,旁人都以為她好相處,懦軟溫柔;可跟著她久了,就會知曉,她是很有主見的,而且情緒從來不外露,很難真正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並不是個懦軟的人。

  見她不答,丫鬟也不敢多問,跟著她進了內院。

  ……

  沈家的西花園,拱形門上,篆刻著兩個字:茶園。

  這是西花園的名字。

  進了茶園,但見處處修建得精緻用心。青石板鋪就的小徑,兩旁種滿了花草。草木扶疏,鮮花盛綻,走過衣襟沾香。

  花圃裡種滿了茶花。

  豐神凜冽的白寶珠、穠豔如血的胭脂蓮,粉潤妖嬈的鳳換巢,還有好些陳璟不認識的,開滿了院子。

  不遠處的亭子裡,有朗朗說話聲。

  片刻,沈長玉上前迎陳璟。

  他把陳璟迎到亭子裡坐。

  今天來的客人,約莫有十五六位。偌大的涼亭裡,大家圍著已經坐滿了。桌上擺滿了筆墨紙硯。

  「陳璟,陳央及。」沈長玉介紹陳璟。

  然後,眾人都挺茫然的。

  學子們之間,哪怕沒有見過面,也聽說過對方的才名,所以能應付著彼此稱讚幾句。

  而陳璟,連小小的名氣也沒有。

  「……央及是陳璋的胞弟。」沈長玉只得再次介紹。

  大家表情有點怪異。

  陳璋已經兩年多沒回來,除了陳氏自己人不詛咒他,外人都覺得他已經死了。如果活著,哪怕再艱難,遞個音訊回來還是可以的。

  大家雖然了然,彼此見禮,卻偷偷打量陳璟。

  陳璟笑笑。

  詩會嘛,無非就是作詩,然後彼此吹捧一番。這種事,也不是常有的。但是沈長玉組織的話,影響力比較大。

  今天來的這十幾個人,並不只是望縣的,還有其他地方的。

  他們來得比較早,陳璟居然真的是最後一個。

  大家等他有些時辰了。

  等了半天,等來個無名之輩,失望是難免的,有人心裡就不痛快。

  「……我前些日子,得了株雪塔。今天就以它為題吧。」沈長玉笑著道,低聲吩咐身邊的小廝去搬花。

  雪塔是茶花名,和白寶珠差不多,都是雪白的茶花。

  很快,小廝就端了盆雪塔,擱置在書案的中間。

  青花瓷盆,裝著褐色土壤,泥土的清冽順徑而上,碧翠枝葉濃茂。風姿凜冽的白茶,層層疊疊,飽滿豐饒,傲立枝頭。

  雪塔是很美的。

  大家少不得讚美一番。

  然後,紛紛交流心得,開始填詞。

  陳璟翹著二郎腿,坐在一旁看。

  他心裡,是不太認同沈長玉這種行事方式的。明知陳璟不會詩詞,還把他這樣請過來。假如在場的朋友裡,誰不喜歡陳璟,說話不順,不就得罪了嗎?

  既然請陳璟,應該是治病的。

  為何不能乾脆點?

  這樣,陳璟好無聊啊。

  他抓了把桌上乾果裡的炒瓜子,慢慢嗑著。

  「……陳兄,這般不疾不徐,心裡已有錦繡詞句了?」離陳璟最近的一位學子,見大家都在苦思敏想,而陳璟居然毫不上心的嗑瓜子,好奇問他。

  陳璟的模樣,竟有幾分胸有成竹。

  他這樣,外人看著有點狂妄。

  「我?我是來玩的。」陳璟道。

  那位學子臉色微變。

  陳璟這話的意思,讓那位學子誤以為陳璟是瞧不上他們的才學,把今天的詩會比作隨意玩玩的。

  來玩的……

  旁邊幾個聽到了,也紛紛抬頭,看了眼陳璟,目光不那麼友善。

  陳璟沒看他們,只是在他們的目光之下,拉過一張紙。

  「看你些寫出什麼驚豔之作!」有學子比較敏感,因為陳璟這麼一句話,就對他印象很差,心裡發恨起來。

  陳璟拿紙,他們以為陳璟要寫了,三四個人居然都停下來,看著陳璟。

  甚至有位學子挪了幾步,挪動陳璟身邊。

  卻見陳璟拿了紙,並不是伏案疾書,而是緩緩退回到椅子上坐了。那張紙在他骨節分明的十指間翻飛,很快,他手裡就出現一個小船型。

  他拿紙折了個小船。

  眾人微訝,不知陳璟要做什麼。

  陳璟又伸手抓瓜子,慢慢嗑著,然後將瓜子殼仔細吐在他折得那個小船裡。

  他只是折個盛瓜子殼的東西而已!

  「哼!」有個學子感覺被調戲了,冷哼一聲。

  大家都在苦思冥想,斟酌詞句,涼亭裡比較安靜。那位學子的一聲冷哼,打斷了眾人的思緒,大家紛紛循聲抬頭。

  連安靜吃東西的陳璟,也好奇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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