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醫聖記 作者:董南鄉(已完結)

 
穆離鳶 2017-3-31 23:53:4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08 247808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4
第10章 機遇

  陳璟到旌忠巷的時候,正值午時,陽光正媚。樹葉在日照下,層次明暗,陰陽錯落。

  三房在旌忠巷的東南角,可以從東邊的角門直接進入,無需走正門。

  若是走正門,就有點正式拜訪嫌疑,還得去大伯和伯祖父那邊請安,陳璟覺得麻煩。他直接繞過大街,往東邊去了。

  正門口,正巧遇著了一輛馬車駛入。

  跟車的,是三叔的小廝兒。

  三叔剛巧會友回來。

  看到陳璟,三叔驚訝不已,笑著道:「央及,你怎來了?」然後微微凝眉,「是不是我的病……」

  他以為陳璟是來複診的。

  「不是,不是。」陳璟忙打斷三叔,「在家裡看書,著實無聊。我大嫂說,若是沒事也該出門走動,活動活動筋骨。我沒有其他朋友,就想來看看三叔。三叔可要下棋?」

  三叔聽到這話,松了口氣。

  陳璟說他沒什麼朋友可以來往,讓三叔覺得心疼。

  他忙把陳璟請到了家裡。

  三房住的,是一座三進院子。

  外院是三叔和四哥、九弟的書房,以及待客的正廳;進了垂花門,後面是三嬸和堂妹們的出處;再後面,就是四嫂和侄兒們。

  陳璟來,也沒打算進內院,就直接到了三叔的書房。

  三叔有點老頑童脾氣,平素不拘小節。進了書房,他隨意招呼陳璟坐了,有吩咐書童趕緊上茶點,就把自己那副碾玉棋枰搬了出來。

  這還是過年那張棋枰,三叔很少用。

  因為對手不夠格。

  只有陳璟來了,三叔才毫不猶豫拿了出來。

  陳璟笑笑,坐到了三叔對面。兩人先猜枚,定了先後。陳璟猜的單雙,正巧贏了,所以他執白先行。

  這次,他的棋風溫和多了,一開場的佈局,就是流行的棋局。

  三叔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棋局很快就布了起來。

  「三叔,一百五十兩銀子,像在您這裡,能用多久?」陳璟問三叔。

  三叔的心思都在棋盤上。他見陳璟這次攻勢如此溫良,還以為這小子有什麼險招在後頭,所以聚精會神,冷不防陳璟會這麼問他。

  他啊了聲,不明所以。

  陳璟只得又問了一遍。

  「一百五十兩啊?」三叔在心裡算了算,然後說,「要看怎麼用了。若呼朋引伴,在醉霄閣這等酒樓,也不過是一頓飯的錢。若自家用度,不算人情來往,單單衣食住行,像我這個房頭,三四個月的開銷吧。」

  陳璟聽了,眉頭微蹙。

  才三四個月啊……

  他大嫂打算賣了那些祭田,換得一百五十兩銀子,是準備做一年的花銷,而且還包括人情往來。人情往來,是日常花銷中的重頭。

  三叔說,不算人情往來,他們這個房頭,一百五十兩銀子只能撐過三個月。三房的人數,約是七彎巷的三倍。

  那麼,如果是七彎巷,一百五十兩也只夠吃九個月的,還不算人情往來。

  根本不夠啊!

  大嫂如果還有其他東西可以賣,就不會打祭田的主意。所以,賣祭田的銀子花完了,他們就真的山窮水盡了。

  哪怕大嫂真的買了祭田,家裡也撐不過去的。

  「怎麼,你要用錢?」三叔見陳璟久久不落子,鎖眉沉思,就知陳璟是有為難事,詢問道。

  他一個孩子,又不用他管家,他愁什麼錢?

  三叔疑惑看了眼陳璟。

  陳璟回神,笑了笑道:「沒有。我又不結交朋友,呼朋引伴也輪不到我,我需要什麼錢?」

  家裡的庶務,都歸女人管。男人只需要讀書,然後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女人會打理好一切的。

  不出面結交朋友,的確沒有要花錢的地方。

  這話,三叔有點不信。

  陳璟笑笑,落下一子。

  三叔的注意力,立馬回到了棋盤上。

  正下著,家丁回來稟道:「三老爺,賀二老爺來了……」

  「延齊來了?」三叔很高興,足見是老朋友登門,「快請他進來。」

  陳璟不知道什麼賀二老爺,自然不好還賴在這裡不走。他起身,對三叔道:「去給伯祖父請安,也該回去。一會兒天色晚了,我嫂子又要擔心。」

  「別走別走,延齊也喜歡下棋,早就聽聞你的棋藝。難得碰到一處,你也煞煞他的威風。」三叔拉著不讓陳璟走。

  陳璟笑,道:「我可不幫您報仇!」

  三叔見自己的心思被戳破,哈哈笑起來,也不計較,只是罵道:「你這小子,精明百般又狡猾多端,往常怎麼沒看出來?」

  陳璟也笑。

  他沒有等三叔送,自己往松鶴堂去了。

  來到旌忠巷,不到伯祖父跟前請安,傳出去少不得說他不懂禮數。

  尚未到松鶴堂,便遇著了陳七。

  陳七穿了件玄色暗紋番西花緙絲直裰,雍容華貴,正帶著他的心腹小廝,快步往外走,似偷偷摸摸要出去。

  陳璟微訝。

  陳七不是被關在松鶴堂念書嗎?看他這幅打扮,是要出去廝混的。

  「七哥!」陳璟故意高聲喊。

  陳七一驚,嚇得往旁邊矮木叢躲了一下,然後到處循聲。看到是陳璟,陳七連忙上前,狠聲道:「你小聲點!」

  半晌驚魂方定,他問陳璟:「你跑來做什麼?」語氣不善。

  「七哥去哪裡?」陳璟沒有回答他,而是笑著問,「你不是在松鶴堂念書?七哥這是要偷跑出去?」

  陳七上次對陳璟動粗,結果吃了大虧,不敢再有動手的念頭了,對陳璟就有了份顧忌。他的確是偷跑出去,恰巧就被陳璟遇上,更怕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嚷了出來,更添了份忌憚。

  陳七壓低了聲音,惡狠狠道:「二哥跟祖父求情,讓我跟著二哥念書,早就不在松鶴堂了。你小聲點,只當沒瞧見我,聽到未?」

  因為被關在松鶴堂念書,陳七整日精神恍惚的。

  陳大老爺著實心疼。

  他自己又不敢去求老太爺,就攛掇了陳二去作保,把陳七從松鶴堂接回大房。

  陳二是陳氏下一代的家長,老太爺刻意培養陳二在家族的威望,所以,陳二的面子必須給。老太爺就同意,讓陳七回大房。只是規定,兩個月不許他出門,要安心念書。

  兩個月後老太爺要校考。若是陳七過關,這次的事就算了,以後還是如常。

  回到大房,陳七就自由多了。

  今日陳二的大舅子納妾,陳二喝喜酒去了。陳七就禁不住,想偷偷跑出去。

  「呵呵。」陳璟陰測測笑了笑,「七哥,你不在松鶴堂,並未意味著可以出門吧?」

  「誰說不能出門?」陳七色厲內荏,心裡卻想這小子怎麼一猜一個准?

  「那我問伯祖父去。」陳璟轉身欲走。

  陳七連忙拉住了陳璟的袖子,恨道:「你小子跟我耗上了,是不是?你別真以為我拿你沒法子,不過是念著同族兄弟,對你留情。你敢多嘴,以後別怪我不客氣!」

  「你去哪裡?」陳璟臉色微緩,笑著問,「你帶著我,我便不告狀。」

  陳七是陳氏子弟裡最紈絝的。他身上,有的是錢。他出入的,也是花大錢的地方。

  陳璟要去瞧瞧。

  知道在那裡能花大錢,就知道能從哪裡賺錢。

  陳七去的地方,都是些銷金窟,其他客人非富即貴。如果有機遇,陳璟就能賺到一筆錢,解七彎巷的燃眉之急。

  人的身體,多少有點毛病。只要有點毛病,又相信陳璟,陳璟就能發揮自己的長處。

  陳璟需要有人自願送錢給他。

  「你?」陳七上下打量了幾眼陳璟,一副嫌棄模樣,「就你這身打扮,給我做小廝我都嫌丟人。我去的地方,你這種打扮連門都進不去,別丟我的臉!」

  他怕陳璟露出寒酸模樣。畢竟是族兄弟,陳璟寒酸,陳七也丟份。

  陳七的衣裳,也是半新的直裰。但是非名貴料子,也非名貴做工,時常出入銷金窟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寒酸。

  「我扮作你的小廝,也未嘗不可。」陳璟又笑著道。

  他這麼一說,陳七眼睛微亮。

  陳七當然願意把陳璟當小廝使喚。

  上次的仇,陳七還記著呢。要不然怕祖父,他早就收拾陳璟了。既然陳璟送上門給他羞辱,他豈會放過?

  陳七要去的地方,是婉君閣。那裡,有他的狐朋狗友。等到了地方,陳璟還不是由著他耍?

  想想就覺得挺開心。

  可是,陳璟能這麼傻嗎?

  「……你又想什麼鬼主意?」陳七有點不放心,「你小子最近一肚子壞水。」

  「我能有什麼鬼主意?」陳璟道,「我從來沒去過好玩的地方。我哥哥和大嫂不准許。若是七哥願意帶我去開開眼,我自會感激你。」

  陳七不由眯起了眼睛,有幾分狐狸般狡獪的得意:原來陳央及這小子是猜測到他可能去青樓,心裡發癢,也要去見識見識。

  像陳央及家那樣,是斷乎不會有錢給他去青樓那等地方消遣的。

  原來這小子情竇初開,想女人了!

  陳七幾乎要大笑出聲。

  帶他去,帶他去。等到了地方,看怎麼整死他。

  陳七心裡這樣想著,就點點頭道:「也好,你跟著我去,就說你是我的小廝,不許鬧事,否則我告訴你大嫂!」

  「好。」陳璟道。

  兄弟倆各有目的,丟了小廝,借道三房的院子,從東邊角門溜了出去,往婉君閣去了。

  婉君閣是望縣最有名望的青樓。老鴇叫婉娘,從前是明州的頭牌,顯赫一時。而後,她嫁了富商為妾,搬到望縣。富商年紀大了去世,給婉娘留下一筆錢。

  婉娘被富商的大婦和兒子不容,只得從富商家裡出來,帶著自己從前的私房錢和富商偷偷留給她的錢,開了家青樓,做起從前的營生。

  一開始,婉君閣並沒有什麼名氣。

  直到三年前,名妓惜文聲名鵲起,占了頭牌,從此婉君閣也就風生水起。老鴇婉娘又擅長鑽營,這幾年生意越做越大。

  惜文名氣大,地位高,一般人都見不著。

  陳七打了一年多的饑荒,只是遠遠見過惜文彈琴,從未入她的閨閣,不知填了多少銀子,陳氏合族都知道。

  上次陳璟還拿這件事取笑陳七。

  陳七的馬車,很快就到了婉君閣。尚未入夜,婉君閣門口卻是香車寶馬,擠得水泄不通。

  陳璟有點驚訝。

  華燈初上,青樓的生意開始,這才附和常理,可現在才半下午。

  難道現在流行青天白日嫖妓嗎?

  陳七的馬車,遠遠停了,帶著陳璟擠到了門口。

  龜奴認識陳七,淡淡招呼了聲七公子,並不見熱心。陳七是熟客,卻不是貴客。

  陳七也習以為常,直接往裡走。

  有姑娘迎了上來。

  陳七也有自己熟悉的姑娘,直接到她房裡。那姑娘房裡,早已有了三位客人。其中兩位鮮衣公子,神態怡然聽琴,他們和陳七年紀相當。

  另一位,大約五十來歲,微胖,穿著綢布衣裳,神色傲然,帶著幾分不耐煩,表情肅穆。

  琴聲悠長,茗香怡人。

  陳七進來,兩位錦衣公子和稠衫老者都站起來,彼此見禮。

  然後,陳七就把陳璟引薦給他的同伴:「這是我的族弟陳央及,他哥哥是陳璋。」

  聽這口氣,陳七又打算使壞了。說好的小廝,他變卦了,說明他想到了新的法子整陳璟。

  陳璟微微笑了下。

  陳七這人,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稠衫老者看了眼陳璟,就挪開了目光,沒什麼興趣。

  倒是陳七的兩位同伴,眼睛裡冒著促狹,頗有興趣般,打量陳璟。

  陳璟身姿隨意而立,任由他們打量。

  「央及,坐啊。」陳七招呼陳璟。

  陳璟道謝,就坐了下來。

  「這位就是龔大夫。」陳七的一個同伴,對陳七道,「他可是明州聲名赫赫的神醫,我們花了大價錢才請來的。」

  陳璟聽到這裡,看了眼這位龔大夫。

  請個大夫到青樓來,意欲何為?

  「龔大夫,等會兒全仗您妙手回春。」陳七笑著,對龔大夫道。

  龔大夫懶懶道:「陳少爺多禮,老夫盡力而為。」

  「七哥,你生病了嗎?」陳璟問。

  「不是我,是惜文姑娘。」陳七歎了口氣,「聽說病得厲害,都不能說話。婉娘說了,誰能請來大夫,治好惜文了,就將惜文下嫁,婉君閣出嫁資。」

  說到這裡,陳七心裡微微沸騰。

  他終於有機會了。

  哪怕治不好惜文,往她房裡走一遭也好啊。

  「……不是不能說話。我聽說,是瘋了。」一個穿著鴉青色緙絲直裰的同伴,壓低了聲音道,「瘋得披頭散髮往街上跑,還有人見到了。」

  陳璟心裡一動。

  他想到了昨日在街上撞到的那位女子和老鴇。

  不會這般巧吧?

  就說嘛,哪有大白天逛青樓的?原來,他們是來給惜文治病的。

  來的人還真不少。

  惜文的人氣,是挺高的。

  不過,昨日那位媽媽,喊那女子叫「清兒」,並未惜文……

  陳璟心裡兜兜轉轉的,最後也懶得多想。有人生病,他就有機遇。這次,算是趕上了,他不著痕跡舒了口氣。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5
第11章 坐不得

  陳七的兩位朋友,一個高瘦白淨的,姓黃名尚林,字蘭卿;另一個中等身量偏黑的,叫孫敏,表字世一。

  兩人和陳七秉性相似,不喜讀書,愛好玩樂。

  黃家世代經商,很是富足,比陳家和孫家都有錢。但是黃家這些年,沒有人考取過功名,士農工商,商在四民之末,地位偏低。

  孫家也是百年大族,家底豐厚,只是近十幾年子弟多紈絝,也日益墮落,漸漸不見往日風采。

  陳氏、黃氏和孫氏,在望縣的地位差不多,都是三流門第。比普通百姓有錢,卻又不是那種大富的;出過秀才、舉人等,都沒有進士,沒人做京官,故而永遠不入流。

  這三人以陳七為首。

  鬼主意都是陳七出,他最機靈。

  黃蘭卿是富商之子,有錢,家裡又鼓勵他出來多結交朋友,所以他總是跟在陳七身後出錢。

  孫家門第稍微高於黃家和陳家,孫世一就是陳七和黃蘭卿裝點門庭、拔高自己的。他平日言語不多,跟在陳七和黃蘭卿身後,一副高深莫測模樣,實則是說話沒什麼力度,也就免開尊口。

  說惜文姑娘瘋了的,是黃蘭卿。

  「瘋了?」陳七不相信。

  「也只是傳言,我並未見到惜文姑娘。」黃蘭卿笑道。

  他們說著話兒,小丫鬟斟酒,一旁的姑娘彈奏箏,只是含笑,安靜不開口。

  他們喝酒說話,沒完沒了的,龔大夫臉色就不太好看,打斷陳七和黃蘭卿閒話,問:「幾位郎君,到底幾時瞧病?」

  龔大夫叫龔至離,是明州數得上名號的大夫,家傳醫學。這幾日,望縣總有些才子或者富家公子去明州請郎中,不知何事。

  有人請到龔至離跟前。

  龔至離沒有理會。

  直到黃蘭卿出了大價錢,龔至離才微微心動。等到瞭望縣,發現只是給個小姐瞧病,龔至離心裡添了幾層不快。

  他自己也吃花酒,卻瞧不上望縣的青樓,覺得跌了份。

  在明州,他都是給有頭有臉的老爺太太姑娘們瞧病的。

  給小姐瞧病也罷,居然讓他等候了半個時辰;等這位姓陳的郎君到了之後,他們三人竟只顧閒聊,仍是不提看病之事。

  龔至離恃才傲物,心裡不快再也按捺不住,只得問了。

  「這個……」黃蘭卿看出龔至離不快,賠笑道,「龔大夫別急啊,來,吃酒!」黃蘭卿也沒譜,方才丫鬟來傳了婉娘的意思,等著給惜文看病的大夫不少,估計今天輪不到他們。

  這位龔大夫還不知惜文姑娘多麼金貴。

  黃蘭卿自己給龔至離斟酒。

  黃公子斟酒,龔至離只得吃了。

  「是啊,什麼時候輪到咱們啊?」陳七也嘀咕。

  他是最想見惜文的。

  黃蘭卿和孫世一連連給他使眼色,讓他別抱怨。陳七一抱怨,龔大夫心裡就更等不及了。得罪了龔大夫,他轉身一走,他們拿什麼見惜文姑娘啊?

  「陳末人,許久不見啊。」虛掩的房門突然被推開,一個俊朗公子站在門口,他冠玉粉面,男生女相,笑呵呵對陳七道。

  他在門口聽到屋子裡說話的聲音,又知道這是陳七常來的房間,就直接推開了門。

  他一點也不尊重陳七,是敵非友,陳璟心裡這樣判斷。

  那人身後,也跟著幾人,個個錦衣華服。

  陳七正好好吃酒聽曲兒,突然這房門被推開,心裡頗為不喜。待看清了門口說話的人,陳七一臉敢怒不敢言,恨恨說了句:「幸會!」

  然後就給孫世一使眼色,讓孫世一去關門,不想和這幾位少年公子打交道。

  陳璟看著好奇。

  原來也有陳七忌憚的人啊。

  「既是幸會,請我吃一杯酒吧。」那少年公子哈哈一笑,輕攏摺扇,已經不請自入。

  他的跟班總共五人,跟著也進來,其中還有位老者,應該也是大夫。

  這位公子也是來給惜文治病的……

  屋子頓時就擁擠不堪。

  這是妓女如闌的閨閣。如闌姿色中上等,也算個嫵媚撩人的,只是她琴藝才學實在普通,那些稍有品位的公子,是不願意捧她的。

  名妓,要色藝雙全。

  連陳七也是追惜文姑娘不得,退而求其次,常年在如闌房裡廝混。

  如闌很有自知之明,故而陳七等人進來,如闌行禮之後就一直默默撫琴,並未多言。

  她這一點,讓陳七喜歡。

  「孟少爺,小閣地方擁擠。陳少爺先來,總得有個先來後到之分,恕如闌招待不周,下次再請孟少爺吃酒聽曲兒。」如闌見屋子裡氣氛有點僵,最終停了琴,上前斡旋。

  要是打起來,得罪了兩邊的客人,如闌也要受責罰。

  「下次?」孟少爺吐氣如蘭,聲音溫柔若水,說話總有種脈脈含情的柔情,似戀人喁喁私語對如闌道,「下次,我才不來你這裡吃酒。你請得起我?」

  這般羞辱之語,他仍是說得溫柔,似春風般。

  饒是風月場上老手,見慣了人情冷暖,如闌也面紅耳赤。

  以她的地位,是沒資格請孟公子吃酒的。一語說錯,自取其辱,如闌雙頰滿朝滿飛,輕咬紅唇,半晌說不出話來。

  「孟燕居,你今兒是挑事的?」陳七原本打算忍讓幾分的。見姓孟的著實過分,這樣直白羞辱如闌,陳七就忍無可忍了。

  如闌是陳七包下的,這樣說如闌,就等於再罵陳七。

  「我挑什麼事?」孟燕居笑眯眯的反問,一副好脾氣模樣。

  他瞅了眼屋子裡的人,一張桌子已經坐滿,然後就對陳璟道,「這位兄弟,勞煩給在下讓給座兒?」

  他認識黃蘭卿和孫世一,知道他們是陳七的跟班,而龔至離有了年紀,孟燕居不至於太造次,畢竟有點修養。

  看了一圈,只有陳璟年紀最小,穿著又最寒酸,以為他是新來的跟班,就趕上了陳璟欺負。

  陳璟回眸,看了眼孟燕居,頓了一會兒,才道:「我這位子,你可坐不得!」

  屋子裡猛然一靜。

  陳七驚訝看著陳璟。他還以為陳璟肯定會沒出息,嚇得立馬把位置讓給孟燕居。

  其他人更是驚訝。

  這窮小子還有幾分骨氣,連孟大公子的面子也不賣?

  呵,不成想,陳末人的跟班,居然比陳末人更加沒有眼色!

  「為何?」孟燕居並不見惱怒,反而饒有趣味看著陳璟。

  孟燕居的眼睛特別嫵媚,似星辰大海般,璀璨灼目,這為他添了很多神采。

  「你若是坐下,必會頭暈、雙肩微感發麻、胃裡欲吐。」陳璟一本正經道。

  「哈哈……」跟著孟燕居的人都笑了起來。

  連孟燕居也感覺好笑。

  他們還以為這孩子能說出什麼驚俗之語。不成想,他居然是詛咒孟燕居。

  這麼拙劣的把戲,是孩子過家家嗎?

  孟燕居跟著的幾個人,笑得前俯後仰。

  陳七這邊,都倍感丟臉。

  就好像陳璟想扇人一巴掌,結果沒扇成,反而被扇了回來。

  丟人啊!

  孫世一輕撫額頭,頭低了下去。

  黃蘭卿看了眼陳七。

  陳七也氣。早知道陳璟這小子這般沒見過世面,就真不該帶他的。他原本是打算自己捉弄陳璟的。

  但是看到陳璟被孟燕居這一幫人羞辱,陳七也憤慨。

  傷的,也是陳七的面子啊!

  「央及,別胡鬧!」陳七呵斥。

  陳璟卻是一臉淡然。

  眾人笑,他沒什麼反應;陳七呵斥,他也安靜。

  「既然如此,我還真想坐坐看。」孟燕居哈哈大笑,拍了拍陳璟的肩膀,「多謝兄弟了,起身相讓吧!」

  陳七狠狠盯著陳璟。

  趕緊讓啊蠢貨。

  比起讓座,陳璟掙扎的表現更丟人,還不如讓孟燕居得意一回。

  陳七也不是第一次在孟燕居面前栽跟頭。

  這些年,陳七和孟燕居多次交手,負多勝少,總是吃虧。但是,他還是頭一次這麼丟臉,都是陳央及的錯。這孩子就是個掃把星。

  「好吧。」陳璟笑笑,果然站起身。

  孟燕居愉快的坐到了陳璟的位置上。

  如闌上前斟酒。

  孟燕居端起來欲飲。

  「這酒也敢喝,不怕下毒?」陳璟站在身後,突然道。

  孟燕居和他的朋友們皆是一怔。

  如闌霎時臉色灰白。

  酒是桌上的,陳七等人方才喝得開心呢。

  連陳七等人也微訝。

  「這酒,不會有毒的。」如闌連忙跪下,磕頭道,「孟少爺明鑒,如闌絕不敢害人。這酒,陳少爺和黃少爺也喝了半壺……」

  微微一愣神,又聽到如闌這般表白,大家就都明白過來:這孩子剛剛詛咒孟燕居,結果沒成功,還是讓了位子,心裡覺得丟人顯眼,不甘心,想垂死掙扎一番。

  很幼稚的孩子!

  殊不知,這樣更丟臉啊。

  孟燕居哈哈大笑。

  他的朋友們也跟著笑。

  陳七恨不能挖個地縫鑽進去。

  黃蘭卿和孫世一也尷尬不已。

  唉,陳七這族弟,怎麼這德行啊?今天被這孩子丟臉丟到家了。

  「你起身吧。」陳璟沒有理會眾人的大笑,也不等陳七等人開口,笑笑對如闌道,「我知道酒裡並沒有毒。我如此說,不過怕是等會兒孟少爺肩膀麻痛發作,賴到酒頭上。到時候,你更加說不清了……」

  額……

  屋子裡眾人皆暴汗!

  這位小兄弟,你還真是不死心啊!

  如闌也是一臉茫然。

  她大概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陳璟到底要幹嘛,如闌也茫然。雖然聽著像為了如闌好,但是怎麼有點不對味兒?

  就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這孩子捂住臉不停的說,你的手疼,你的手更疼……

  如闌回味過來,也覺得滿難堪的。

  這位陳少爺,您還是算了,別再說話了,我們都好臊得慌啊。如闌心裡這般想。

  「央及!」陳七整張臉都被陳璟打腫了的感覺,「你先出去,等會兒再進來!」他還本想算計陳璟的。

  結果,陳璟在陳七仇人面前,把陳七的臉丟光了。

  陳七欲哭無淚。

  什麼叫自作自受?這就是啊。

  這現世報……

  「哈哈……」孟燕居覺得有趣極了。陳末人蠢,由著他耍,不成想他還有個更蠢的跟班,好有趣呢。

  孟燕居打算留下陳璟。

  他哈哈笑著,打開了摺扇。

  這麼一打開扇子,只感覺肩頭一陣發麻。那種發麻,從肩頭牽連至胳膊,讓他拿著扇子的手微微顫抖。

  孟燕居霎時臉如白紙,神色全變。

  得意的表情頓時全斂。

  他這麼一驚,頭就一陣炫目發昏。

  「這……」孟燕居錯愕,猛的一拍桌子,起身就抓住了身後的陳璟,「說,你使了什麼妖法?」

  他一起身,頭更暈了,胃裡確有翻滾,想吐吐不出來。

  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

  孟燕居如此一變臉,滿屋子遽然靜得落針可聞。

  大家都是出來混的,誰還沒有點眼色?

  孟燕居方才哈哈大笑,然後突然起身抓住了陳璟的衣領,足見剛剛那個瞬間,陳璟對他的詛咒起效了。

  他抓住陳璟的雙手,仍是感覺麻木,就有點輕微顫抖。

  這發抖,眾人皆看在眼裡。

  大家睜大了雙目,難以置信。

  頭暈、反胃,外人感覺不到。但是孟燕居這發抖,卻是實實在在的。

  站著的人,都不著痕跡後退半步;而坐著的幾位,各自把身子往旁邊挪了下。

  「幹什麼,要動手啊?」陳七猛然驚醒,跳起來推搡了孟燕居一把,差點把孟燕居推到,從孟燕居手下救了陳璟。

  孟燕居被陳七推得踉蹌,錯了好幾步才站穩了身形。

  「燕居……」

  「孟少爺……」

  跟著孟燕居的人,也回神,紛紛上前,欲扶住孟燕居。

  孟燕居那張萬年不變的溫和臉,現在分萬難看。

  他滿面黑雲籠罩,指著陳璟問:「你……你用了什麼妖術?你敢用妖術,可是死罪!」

  孟燕居這話,就證實了方才陳璟對他的詛咒,都起效了。

  眾人都驚悚看著陳璟。

  這滿屋子的人,個個是有點家底的,都從小讀聖賢書,對裝神弄鬼之事嗤之以鼻。所以,方才陳璟說那些話,他們都笑得要死。

  可是他們的笑容還沒有落下,陳璟的詛咒就起效,任誰都心驚肉跳。

  這些不信鬼神的讀書人,現在都覺得這屋子陰森森的。

  「我說了啊。」陳璟笑道,「我的位子,你坐不得。你記住了嗎?」

  他那笑容,有種俯瞰萬物的高高在上。

  你記住了嗎?

  這種語氣,簡直見孟燕居秒殺到了塵埃呢。

  偏偏孟燕居等人還生氣不起來,只覺得驚悚。

  「不走嗎?」陳璟見他們都愣住,又道,「你們再不走,我就要說,這屋子,你們都待不得了……」

  孟燕居和他的跟班們對視一眼。

  恐怖、憤怒、不解,不甘,全部浮現在他們臉上。

  權衡一番,最後,他們灰溜溜走了。

  「哈哈哈!」陳七在身後,發出難以壓抑的爆笑。

  太他媽的爽了!

  孟燕居也有夾著尾巴逃的那天啊!

  多次交手,陳七哪怕贏了,也是險勝,哪裡像今天,讓孟燕居那龜孫子模樣般的溜走?

  陳七是個沒心沒肺的。

  他只顧看孟燕居的狼狽相,笑得超開心。

  黃蘭卿、孫世一等人卻笑不出來。

  他們也驚悚看著陳璟。

  陳璟看在眼裡,笑著跟他們解釋:「我不會妖法。那位孟少爺,身上有病。我不過是瞧准了時機,他快要發病了,才故意恐嚇他的……」

  「什麼病?」眾人異口同聲問。

  這異口同聲裡,居然包括龔至離大夫。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5
第12章 婉娘

  「什麼病?」幾個人問得異口同聲。

  陳璟失笑。

  而後,他又覺得微訝:陳七他們不通醫理,不知道也罷了,怎麼號稱明州神醫的龔至離也不知道孟燕居什麼病?

  孟燕居面色淡白,鼻准發暗,而雙頰有點不正常的紅潮,這是很典型的面相,不用號脈和看舌苔,陳璟都能估斷他的病。

  陳璟能估斷個八九成,龔至離這種老郎中,最少也能看出三四成的,怎麼他好似全然無知,比陳七他們還要驚訝?

  心裡起了這個疑惑,陳璟心念微微一轉。

  陳璟前世在中醫院上過班,雖然年輕,因為世家出身,依舊是專家號。他每天診斷的病例,不下三十。近十年的問診,陳璟看過的病例,至少有七八萬例。

  他所在的醫院,是京都最好的中醫院。他的病人,是全國各地慕名來求診的。因此,他看過的病家,是來自不同地方的人。

  中醫看病,也講究氣運。風土氣候不同,就會造成「同病不同因,同因不同病」。

  那些病例,為陳璟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現在,大部分的病例,他不用診脈,光面相一看,就能看個七八成,因為他基礎扎實、經驗豐富。當然,要最後確診,還是需要診脈和看舌苔,才穩妥。

  然而,這個年代的郎中,安居一隅,病家都是這一個地方的,很多病例他們沒見過。看病也貴,在衣食都無法充足的情況下,普遍百姓願意來問診的,都是病入膏肓。富貴人家看病,男人還好,女眷問診都要隔著簾幕。

  種種條件限制,且是在醫學早期,知識積累不夠,像龔至離這種大夫的醫術,和同時代的相比,可能高超。

  但在陳璟這裡,就顯得很單薄。

  陳璟隨便就能看出的病例,龔至離卻茫然無知,陳璟仔細想來,也能理解了。

  「一點小病。」陳璟笑笑,沒有直言相告。

  孟燕居比陳七還要囂張。他用的摺扇,扇墜是塊翡翠扣,那翡翠通透清澈,晶瑩凝重,價值不菲,孟家應該是很有錢的,地位比陳家高。

  孟燕居那個病,早晚都得治。

  既然這個時代的郎中看不出來,陳璟暫時就不打算和他們交流切磋。

  他想通過那個病,從孟燕居身上賺筆錢。

  陳璟很缺錢。

  「什麼小病?」龔至離繼續追問。

  其他人聽到陳璟說一點小病,就知道是推辭之句,也沒有勉強陳璟多說,說了他們也不太懂。

  只有龔至離,他撓心撓肺想知道。

  「你不也是郎中,你自己沒看出來?」孫世一瞟了龔至離一眼,淡淡問道。

  孫世一雖然跟著陳七和黃蘭卿走馬章台、千金買笑,但是他骨子裡仍有幾分清傲。

  方才陳璟對孟燕居的態度,讓孫世一欣賞不已,很是解氣,心裡對陳璟充滿了好感。

  而龔至離呢,黃蘭卿給了他三十兩銀子,請他來望縣,這可是筆鉅款。孫世一和黃蘭卿一路上陪著笑臉,好言相待,可龔至離一直是副高傲不耐煩的面孔。

  孫世一很不爽這老頭。

  現在,見這老頭自己失態,孫世一瞅准了機會,就故作淡然上前踩了一腳。

  他這腳踩的准又狠,龔至離滿面通紅。

  「唉,你真沒看出來?」陳七蹙眉,從愉悅裡回神過來,見龔至離羞愧難當,不由蹙眉問道。

  他並不是要踩龔至離。

  陳璟那小子,不過是讀了幾本醫術,就能把病斷個准,將孟燕居嚇跑了,你龔至離號稱明州神醫,你居然沒看出來?

  你這醫術,怎麼醫治惜文姑娘?

  陳七的心思,全在惜文姑娘身上,對龔至離產生了不信任感。

  龔至離又羞又憤,一張老臉通紅。

  「沒有診脈、看舌苔,怎麼知道是什麼病?」陳璟笑了笑,對陳七和孫世一道,「我也是瞎蒙的。我瞎蒙運氣最好,是不是,七哥?」

  陳七就想到了上次三叔那暴泄,也是被陳璟瞎濛濛對的。

  難道人真的那麼好運氣?

  「龔大夫,惜文姑娘那裡,還仰仗您……」陳七聽了陳璟的話,立馬換了笑臉,給龔至離賠了個不是。

  想陳七在家裡,多麼霸道的一個人啊。結果,為了惜文,他居然主動給龔至離賠禮道歉,這深情……

  龔至離面色微緩,氣氛也微松,感激看了眼陳璟。

  「客氣。」龔至離道,終於把這份難堪揭了過去。只是,他神態一改冷傲煩躁,安靜多了。

  被孟燕居那夥人這麼一攪合,大家喝酒的興致全無。

  如闌也沒有了撫琴的平和心境,幾次錯了音律。

  這就讓陳七更煩。

  心裡著急見惜文姑娘,陳七坐立不安。

  時至申正三刻,日影西移,正巧照進了閨閣裡。擺在窗臺的一株海棠浸在暖陽裡,穠豔妖嬈的花瓣染成了耀眼金色。光影有短暫的錯落,原來是一隻雀兒橫掠而過,落在杏樹枝頭,疏影搖搖。

  「有點餓……」沉默的屋子裡,黃蘭卿突然開口道。

  這個年代,每天只吃兩頓飯。現在是下午四點,快到了晚膳時刻,黃蘭卿十六七的男孩子,最不經餓。

  他這麼一提,陳七陳璟等人也覺胃裡空空。

  「七少爺,您幾位留在這裡用膳?若是留下,奴這就去吩咐。」如闌道。

  陳七準備答應,就聽到了敲門聲。

  如闌去開門。

  來的,是位衣著錦麗的龜奴。他天生帶笑,眉眼彎彎,對陳七道:「陳七少爺,婉姨請您幾位到瓊蘭居說話。」

  婉君閣占地較大,內修有水榭樓閣。

  瓊蘭居是惜文姑娘的閨閣,是一處二層小樓,修建在婉君閣後園,臨水而建。

  陳七豁的站起了起來,臉上喜色藏匿不住。

  「這就去。」陳七連忙道。

  然後,他給黃蘭卿遞眼色。

  黃蘭卿會意,給那龜奴塞了個五兩的銀錠子。

  龜奴不著痕跡收在袖底,笑了笑,前頭引路。

  陳七等人下樓,走過兩條長長回廊,就到了後園;後園的小徑,全部用五彩石鋪就。道路兩旁,掛滿了大紅燈籠,尚未入夜,燈籠安靜矗立;燈杆後面,是修建整齊的花圃,種滿了各色鮮花,深紅濃翠相依偎。

  濃香飄渺。

  沿著小徑,走到了盡頭,便是一處半虹型拱門。

  進了拱門,便有兩人高的油彩壁影。壁影的油彩鮮亮,繪畫精緻,是幅淡花弱柳的江南水鄉圖,栩栩如生,依稀能聽到潺潺水聲。

  繞過壁影,才是瓊蘭居。

  瓊蘭居是棟兩層小樓,墨瓦白牆,簡單又乾淨,絲毫不見風塵氣。

  陳七第一次到瓊蘭居,看到這小樓,也是驚訝不已。他還以為瓊蘭居奢靡華麗,沉香為梁,玳瑁貼門。

  沒想到,瓊蘭居這般素淡。

  幾個人進了門。

  三間敞廳,安置了不少座椅,已經熙熙攘攘坐滿了人。

  孟燕居一行人也在。

  陳七進來,被龜奴引到了大廳西南角坐下,和孟燕居隔開。

  然後,又進來了兩批人。

  並不見老鴇婉娘。

  等了兩盞茶的功夫,二樓樓梯處傳來腳步聲。

  屋子裡遽然安靜,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樓梯處。

  一個娉婷身影,出現在樓梯轉彎處。她穿著大紅金枝線褙子,月白色挑線裙子,長裙曳地。

  她就是婉娘,這婉君閣的主人。

  婉娘濃密青絲盤起,梳了高高的雲髻。雲鬟上,插了兩隻赤金累絲紅寶石步搖,搖曳生輝;她頸項修長,潤白如玉;紅唇豔瀲,研態風流。若不是眼角有淡淡細紋,洩露了年紀的痕跡,真是個絕豔佳人。

  風韻猶存的婉娘,妝容奢華靡麗,衣著穠豔灼目,大紅大金的顏色堆砌一身,卻絲毫不讓人覺得豔俗,反而風情烈烈,似木棉枝頭盛綻的繁花,火般的濃烈妖嬈。

  陳璟覺得好看。

  女人年輕時清純如水,遲暮時嬌麗華貴,這才算是把一生轟轟烈烈過完。

  她就是陳璟昨日在街上遇到的那位媽媽。

  那麼,生病的惜文姑娘,就是昨日遇到的「清兒」吧?

  陳璟挪開了眼,沒有盯著婉娘看。

  「多謝諸位了。」婉娘緩步走下樓梯,笑著給眾人行了一禮,「小女惜文,遭此不幸,蒙諸位不棄,尋醫問藥,婉娘一併謝過。」

  眾人都起身,七嘴八舌說著不客氣。

  「……惜文的病,也不能多耽誤。哪幾位是大夫,請跟著婉娘上樓。」婉娘笑著打斷了眾人的寒暄。

  陳璟一開始還想,給惜文治病,婉君閣這麼大張旗鼓意欲何為。

  直到這一刻,他總算明白了。

  他微微笑了笑:婉娘不僅僅生得不俗,心思更是過人,她下的一手好棋呢。

  這些人,全部都是她的棋子。

  在場的,大概有七位大夫,紛紛上前幾步。

  陳璟瞅准了時機,跟在龔至離身後,也湊在大夫裡。他猜透了婉娘的心思,就知道自己這趟上去,必然有錢賺的。

  婉娘請幾位大夫上樓。

  等陳七發現陳璟混進去的時候,陳璟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樓梯的轉彎處。陳七氣得直跺腳,心罵這混帳小子,裝大夫進惜文的閨房,居然不告訴我。

  好歹帶上我啊!

  上了樓,婉娘道:「諸位稍等,奴家讓惜文準備準備,再問診。」她把眾人留在二樓的西次間,自己進了主臥。

  其他大夫才發現陳璟。

  「這位……」幾位大夫都不解看著陳璟。

  龔至離知道陳璟跟著,卻是有心替他遮掩,故而沒有出聲。

  「這位少爺,您怎麼跟了上來?」有人道。

  「我是大夫啊。」陳璟理所當然回答。

  幾位大夫都微微蹙眉。

  只有兩位大夫,慎重看著陳璟。一位是龔至離,另一個是孟燕居請來的那位大夫。

  「這位公子,是做什麼的?」二樓有兩名高大強壯的護院,見陳璟混在五六十歲的老大夫中,就知道他是來搗亂的,上前質問。

  「我是大夫!」陳璟道。

  「小少爺,想見惜文姑娘,還是下次,認認真真寫了詩,也許才華過人,惜文姑娘相中,或得一見。現在就不要添亂了。」有個大夫勸陳璟。

  他以為陳璟也是個不學無術的,追求惜文不得,才出此下策。

  「耽誤了姑娘瞧病,你擔待得起?」有人就不客氣了。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頑劣不堪。」有人同仇敵愾。

  他們都認准了陳璟是想趁亂見惜文姑娘,所以看不慣陳璟的行為。

  這般偷雞摸狗,的確受人鄙視。

  兩位護院確定了陳璟的確是搗亂的,就上前道:「公子自己走,還是我們請你走?」

  陳璟後退兩步。

  「鬧什麼?」婉娘恰巧從主臥出來。

  看到了陳璟,婉娘微微一愣。

  她記得陳璟,因為陳璟昨天也是這套衣裳。

  昨日陳璟說,惜文姑娘只是小疾……

  這句話,婉娘回來後,越想越覺得不簡單。當時若不是著急惜文,也不該那般急匆匆回來,沒顧上多問一句。

  「是這位郎君啊?」婉娘上前,和陳璟見禮。

  其他人都錯愕。

  幾位開口鄙視陳璟的老大夫,只感覺臉上火燒火燎的。讓他們多嘴。

  原來這年輕人,和婉娘認識!

  這真是看走了眼啊,尷尬。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5
第13章 孟浪

  「小郎君貴姓?」婉娘給陳璟行禮之後,問道。

  眾人都微微蹙眉。

  感情不認識啊。

  「姓陳……」陳璟回答,「陳央及。」

  婉娘在心裡梁衡一二。身為婉君閣的東家,她想要生意長久,就需得把望縣大族的姓氏、地位、喜好和忌諱摸清。

  陳氏嘛,不算大族,規矩嚴,不喜歡子弟流連歡場,所以他們家不出風流才子。

  有個叫陳瑜的,才學平平,財力更平平,倒是時常往這裡來,只怕和眼前這位年輕人是兄弟。

  婉娘心思過人,暫短一瞬就把陳璟的身價估量出來。

  這裡有七位大夫,多陳璟一個不多,婉娘就破例,讓陳璟留下。

  「諸位大夫,請隨奴家來。」婉娘笑笑,不再說什麼,把眾人往裡屋請。

  惜文的香閨,同樣素淡。

  一進門,是一架半人高的花梨木什錦隔子,擺放著幾件精緻名貴的古玩;繞過什錦隔子,是個梢間,將臥房隔成了兩個部分。梢間裡,擺放著兩張五目鎏金寶象纏枝床,床上堆放綠錦緞被褥和彈墨引枕。

  梢間後面,垂著厚厚的簾幕。

  簾幕之後,才是惜文的臥床。

  有兩個梳著雙髻的小丫鬟,在屋子裡服侍。

  看這房間的打扮,品位高貴,儼然是詩書大族的閨秀。

  「把這簾幕掀起了,讓大夫們給惜文瞧病。」婉娘吩咐丫鬟。

  丫鬟就將簾幕用金鉤懸起。

  躺在床上的惜文,穿戴整齊,只是沒有束髮。她靜靜躺在枕上,濃郁柔順的黑髮泅開,鋪就了半張枕頭,也遮掩了半張臉,臉上的弧線更加柔媚。

  她雙目輕闔,不能動彈。

  陳璟以為她睡著了,可又見惜文那纖長羽睫似小扇子,忽閃了下,又慢慢闔眼。她沒有睡,只是不想說話。

  「倪大夫德高望重,還請切脈,晚輩等人習學一二。」一位四十來歲的大夫,對眾人道。

  倪大夫,是位六十歲左右的老者。

  聽到這話,倪大夫微微一笑,道:「不敢以師自居。辨證論診,就是要聚眾家所長,老朽不敢倚老賣老,還是劉大夫先請。之前惜文姑娘的病,都是劉大夫看的……」

  劉大夫聽到這話,也推辭一番。

  今日請了這麼多大夫,就是要大家辨證論診,需要大家各自發言,最終拿出一個最妥善的方案來。

  這就是後世的專家會診。

  只是中醫的會診更難。中醫不像西醫,特別是古代的中醫,沒有科學儀器檢查,就拿不出絕對的證據來說明到底是什麼病。

  大家就各憑口才,誰說得最有道理,把其他人都打壓下,就用他的方案。

  可是他的方案,未必就是正確的。

  這就是中醫會診的弊端。

  陳璟不喜歡這種會診。

  見他們都在彼此推卻謙虛,陳璟上前,坐到了惜文床邊的小杌上,道:「我最年輕,就先抛磚引玉吧。」

  他這話,中斷了屋子裡的互謙。

  老大夫們都不說話,看著陳璟診脈,心裡並不舒服。

  這個年輕人,太過於狂妄,不知道尊卑有序。這麼多老大夫在場,他居然搶先去診脈,不敬長輩。

  這麼小的年紀,只怕還沒有出師呢,想在惜文姑娘面前表現一番,博得佳人歡心,就這麼不懂行規,著實無教養。

  幾位老大夫都目露不快。

  婉娘看在眼裡,倒有了幾分興趣。

  陳璟切脈,微微凝眉,似有為難。

  惜文姑娘的脈象,洪滑且數,這是大熱之象。熱邪如此之盛,應該會與血搏結,從而導致脈遲。

  但是陳璟切脈,並不見脈遲象,心裡有點驚訝。

  他昨日看惜文面前,以為她是熱入血室。如今看來,惜文的病,並不那麼簡單。

  陳璟讓惜文張開嘴巴,讓他看看舌苔。

  惜文猶豫了下,仍是張開了嘴。

  她雖然發狂譫語,不能清晰表達,心裡卻一片清明。

  陳璟看了她的舌苔,見她苔色幹黃、尖絳,陳璟大約就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他突然站起身,俯身湊近惜文,往她胸下肋骨處按。

  「嘶……」有好幾位大夫倒吸一口涼氣。

  這……這登徒子!

  婦人病,若是大戶人家,都要隔著簾幕。惜文姑娘雖然是妓人,卻是望縣的頭牌,賣藝不賣身,多少才子仰慕追求。

  結果,這年輕人居然這樣簡單粗暴去摸人家姑娘胸下部位,占人家便宜。

  床上的惜文一直輕闔眼眸。突然感覺到一雙手在她胸肋處,她猛然睜開了眼。

  她不能說話,力氣還是有的。一時間,俏臉通紅,怒火中燒,抬起手,欲一巴掌扇在陳璟臉上。

  陳璟預感到了,就捉住了她揮過來的手。

  「嘶!」這下,諸位大夫都吸氣。

  看不下去了。

  這太過分了。

  先摸人家胸下,現在又抓住人家姑娘的手。若是清白人家的姑娘,閨譽都要被這小子毀了。

  「小子,不得無禮!」德高望重的倪大夫看不過眼。

  這小子,這般年輕,一看就不會醫術的。他這般積極混在大夫裡,眾人一開始並不太明白他的用意。而後又想,他估計是想親近惜文姑娘。

  不成想,這小子竟是一淫賊,想佔便宜。

  當著滿屋子人占惜文姑娘的便宜……

  簡直傷風敗俗!

  倪大夫忍不了,這淫賊打著郎中的旗號,會給望縣杏林界丟人現眼的!

  「……真是麻煩!」陳璟聽到倪大夫呵斥,歎了口氣,站起了身子。

  看著滿屋子大夫驚怒模樣,再瞧婉娘緊鎖眉頭一語未發,陳璟又歎了口氣,道:「古人說,‘甯治十男子,莫治一婦人’,不是大夫醫術不濟,都是婦人作怪。大夫乃是天職,救人性命的,哪有男女之別?還要不要治啊?不給看,不給按,怎麼知道病症所在,怎能準確斷診?」

  諸位大夫倏然一愣。

  「寧治十男子,莫治一婦人」,這話深深打中了他們的心,讓他們一時間忘了言語。

  千百年來,婦人病最是難治。不僅僅是因為婦人自身體弱營衛差,吃藥效果微弱,也是因為給婦人瞧病,諸多忌諱。

  比如有些病,腹痛拒按,大夫需要按了腹部,才知道是不是拒按。可是你給婦人瞧病,你敢去按嗎?

  非得按不可,也只能派了家裡的女眷去按。

  不是大夫親自動手,不知道輕重,到底什麼情況,大夫也拿捏不准。

  而大戶人家,就更加講究了。

  種種原因,導致婦人病千難萬難,不小心就治壞了,然後砸了招牌,毀了大夫的名聲。

  所以,作為郎中,寧願治十個男子,也不願意去治婦人,這是千百年來大夫的心聲。

  只是沒有誰去總結這麼一句話。

  今日在場的大夫,皆是老郎中,看過不少病。陳璟那句話,讓他們感同身受。

  「哪位古人說的?」有位大夫問陳璟。

  陳璟訝然。

  他們的注意力在那句話上,陳璟倒始料未及。

  哪位古人?

  陳璟想了想,應該是宋代的寇宗奭。而現在,寇宗奭還沒有出生呢。

  「……我在一本醫書上看到的,不記得出處了。」陳璟道,然後不理會諸位大夫,只是看著婉娘,問道,「婉姨,這病還治不治?」

  婉娘一直在風月場上謀生,男女之別不如這些大夫敏感。所以陳璟去按惜文的胸下,婉娘沒覺得多過分。

  她只是不太懂陳璟到底說什麼。

  看似簡單的話,可是他說完之後,眾位老大夫都愣住。

  婉娘想,陳璟定然是有過人之處。

  惜文這病,已經快半個月。不僅僅胡言亂語、發狂,而且汛期一直不幹,這讓婉娘覺得害怕。

  請了很多大夫,一開始都說不嚴重,然後治著治著就沒招了。

  換了好幾位大夫,都是這樣。

  惜文病得越來越重,越來越邪乎,慢慢連話都講不了。

  婉娘心想,惜文是保不住了,她大概命數到頭了。

  既然惜文保不住,婉娘就打算最後一次利用她,讓惜文的追求者,到處去請郎中,還放出話,只要治好了惜文,就將惜文下嫁。

  婉娘算盤打得精明:治不好,這麼聲勢浩大請大夫,也給婉君閣造勢,提高了知名度,以後再培養其他姑娘,來接替惜文,婉君閣照樣做生意。

  若是治好了,惜文下嫁給誰?

  婉娘可是說,誰治好了,下嫁給誰。

  是下嫁給治好惜文的人,而不是負責請郎中的人。才子少爺們誤會了婉娘的意思,婉娘故意不解釋。

  郎中地位不高,誰敢和大少爺、才子們搶惜文?那些少爺才子們也不會答應的。

  到時候婉君閣又威逼利誘,郎中必然會主動放棄,拿點銀子了事,惜文還在婉君閣。

  不管最後什麼結果,婉娘都不會輸。

  對惜文,婉娘自然希望她活著。

  且不說惜文是婉娘從小養大,一手調教的,只說萬一惜文死了,婉娘真沒把握培養出第二個惜文。如果後面的姑娘們不好,名氣打不出來,婉君閣前途堪憂。

  名妓的才情。也是需要天賦的。

  而天賦,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惜文的天賦,其他人無法取代。

  婉娘希望惜文能活下來。

  陳璟的治病,雖然孟浪了些,倒也有點新意。有新意,就意味著有新的可能。

  婉娘看到了一點希望,就捨不得放開。

  「陳公子,不如你現在就辯證一番,為何需要這般查病。我們也好安心。」婉娘沒直接說讓陳璟治。

  萬一這小子真的只是佔便宜呢。

  「其他大夫尚未診脈,怎麼辯證?」陳璟笑了下。

  辯證,需要雙方辯。

  對方還沒有診脈呢,拿什麼跟陳璟辯。

  「……婉姨,若是我沒有猜錯,惜文姑娘發這病之前,染過風寒。大夫開了方子裡,有藿香、甘草、陳皮、樸厚、半夏等藥。惜文姑娘染風寒,正巧還在汛期。吃了藥之後,才開始發狂,是不是?」陳璟問婉娘。

  汛期,就是月經期。

  婉娘震驚不已。

  的確如此,陳璟說得,隻字不差。

  一個人,隨便按按脈,就知道之前發了什麼病,吃了什麼藥,這讓婉娘聞所未聞。

  如果這還不算神醫,誰算神醫?

  開那個方子的,是劉大夫。而那位劉大夫,現在也在場。

  原來是他治壞了惜文?

  婉娘心裡,認同了陳璟的醫術,就明白惜文病成這樣的緣故。

  她眸光陰冷犀利,立馬投到了劉大夫身上。

  劉大夫又驚又怒:你小子,居然把惜文發瘋的罪責,推到我身上,想誣賴我?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5
第14章 賜教

  「陳公子這話何意?」劉大夫神色凜然,目光狠戾,盯著陳璟。

  陳璟說,惜文姑娘是第一次吃了藥,才開始發狂。而那些藥,是劉大夫開的。這若是傳出去,劉大夫以後在望縣杏林界怎麼立足?

  孩子不懂事,有時候挺頭疼的。

  若是和孩子計較,旁人要說劉大夫沒肚量;若是不計較,這孩子的話又太過於誅心,詆毀了劉大夫的名聲。

  思前想後,劉大夫覺得聲譽要緊。特別是婉娘投過來的眼神,滿是責怪,讓劉大夫怒火中燒。

  婉娘這是相信了陳璟的話。

  果然,女子和小人最難相與!

  故而劉大夫面容肅穆盯著陳璟,想從氣勢想嚇倒陳璟。

  「哦,原是你開的方子?」陳璟道。

  劉大夫袖底的拳頭,攥了又攥。

  忍住一口氣,不要被這個毛孩子激怒,把話說清楚再發火,劉大夫暗暗對自己道。

  深吸一口氣,劉大夫語氣平和了幾分:「的確是老夫開的方子。惜文姑娘風寒發熱,又恰逢汛期,老夫用了那‘辛溫香燥散’。外感寒邪,內傷濕滯,胸悶懶怠,又值汛期,故用辛溫香燥散,驅寒散熱,順氣寬中,健脾化濕,從而治癒寒邪。請問陳公子如何將惜文姑娘譫語狂躁,推到老夫那藥的頭上?」

  他這話,不僅僅是對陳璟和婉娘說,更是對在場諸位大夫說的。

  姑娘家在月經期,是不能受涼的。

  惜文風寒發熱,因為汛期,不能直接用寒涼的藥來散熱,只得用這辛溫香燥散。通過化內濕,通絡順氣,讓病家自身營衛充足,從而治癒好風寒。

  當時,惜文姑娘吃了五日這藥,燒就退了的。

  只是沒過兩天,突然發狂譫語。

  這怎麼能賴到劉大夫頭上?

  「……用藥是不錯的。」有大夫替劉大夫幫腔。

  「女子汛期又染風寒,這是最妥善的治療方法。否則,非要用寒涼之藥,女子又如何承受得起?年輕人,莫要亂語。」

  年輕的男孩子,哪裡知道婦人的忌諱?

  這孩子只怕連汛期是怎麼回事都不太清楚吧?

  「咱們稍後再辯,我這診斷尚未結束呢。」陳璟笑笑。

  他之前那番話,道出惜文的舊病例,不過是想讓婉娘相信他,讓他繼續診脈。

  現在看來,婉娘是信了,還把諸位大夫都給激怒了。估計他不想診,諸位大夫和婉娘也不答應。

  「那陳公子請!」劉大夫聲音一提,怒氣著實忍耐不住。

  劉大夫說了半天,陳璟半句沒接,讓劉大夫憤怒。

  他覺得陳璟輕視他。

  這是狂妄,這是不敬前輩!

  誰的話多,誰就落了下乘。劉大夫感覺很糟糕,似乎被個年輕人耍了!他沒等婉娘開口,搶先回答陳璟。

  「陳公子請。」婉娘也道。

  陳璟點點頭,繼續往惜文胸肋處按了按,然後問惜文:「疼嗎?」

  惜文睜大了雙目,清湛眼眸溢光流彩,轉了下,然後輕輕搖頭。

  她的臉紅透了。

  她的胸肋處並不疼。陳璟按得有點用力,但是不疼。

  陳璟見她這般配合,就知道自己方才那番話,不僅僅婉娘相信了他,連惜文也折服,願意配合他的診斷。

  這是好事。願意相信大夫,心裡就等於有了個信仰,這病也能好得快。

  然後,陳璟又按了下惜文的下腹處,又問她:「疼不疼?」

  這次,惜文點點頭。

  惜文不能言語,但是這些沒有發作,腦袋還是清楚的。這種情況來看,還是不錯的。

  脈洪且滑,但不遲;苔色幹黃尖絳;腹脹拒按,但胸肋無下滿之症。

  陳璟頷首,心裡已經有數,笑著對惜文道:「姑娘無需憂心,一點小疾,吃藥很快便能痊癒。今日是聚診辯證,還請其他大夫給姑娘切脈,姑娘擔待。」

  惜文輕闔眸子,有點難堪,沒有搭理陳璟。

  陳璟就從小杌子上起身,把位置讓給其他大夫。

  經過這麼一鬧,除了龔至離和孟燕居請來的那位大夫,剩下的五位大夫,對陳璟都有點意見。

  這麼不懂事,應該好好教訓他。

  德高望重的倪大夫不再謙虛。等陳璟起身,他就坐下來,也給惜文姑娘診脈。

  七位大夫輪完,惜文頗感疲憊。

  婉娘請大夫們到東次間說話。

  眾人跟著婉娘,從惜文的臥房出來,到二樓的東次間,辯證病情。

  「惜文姑娘這症,病在足少陽。」劉大夫最先開口。他情緒已經平復了些,但憤怒未泄,語氣仍有幾分僵硬。

  中醫裡的足少陽經,是指膽經。

  劉大夫說惜文的病,是因為膽出了問題。

  「……膽之穴皆絡於腦。膽之邪火,上攻於腦,致使腦之氣血不足,故而發狂譫語。」劉大夫說罷,冷冷瞥了眼陳璟。

  他對自己的診斷非常有信心。

  諸位大夫都微微沉吟。

  劉大夫的話裡,透出兩個意思:其一,惜文的病,乃是大熱有火,膽生火,攻於腦,這從脈象上已經證實。惜文的脈象,就是洪滑且數,這是內火炙盛,眾位大夫都切出來了;再者,惜文氣血不足。

  這兩點,毋庸置疑。

  所以,劉大夫的話,非常有說服力。

  其中幾位醫術稍微差點的大夫,頓時心裡就沒了主見,相信了劉大夫的話。

  「劉兄所言甚是……」有大夫當即就認同了劉大夫的論證。

  「劉師獨具匠心,我等就無法如此準確診斷……」有人巴結。

  其他人卻都沒有開口,只是看了眼倪大夫。

  因為劉大夫的診斷,說服力很強,其他人沒有把握推翻他的,心裡仔細一想,也覺得劉大夫的診斷正確,就不好再提出異議,只得都看著倪大夫。

  倪大夫德高望重,也許他還有其他高見。

  「……老朽也覺得,姑娘的病症,乃是肝膽濕熱蘊遏,導致氣火內鬱,神明失司,才會發狂神情昏聵。先投‘龍膽瀉肝湯’治其標,再去濕熱化痰,姑娘這病就能慢慢痊癒。」倪大夫慢條斯理說道。

  倪大夫心裡,並不是像劉大夫那樣有十足的把握。

  惜文的病,症狀看上去很簡單的。

  劉大夫的論證也沒有錯。

  假如真的是病在膽,劉大夫的藥早就治好了惜文的。

  倪大夫卻聽聞,劉大夫治了七八日都不見效,反而是惜文姑娘的病越來越重。所以,未必就是膽有問題。龍膽瀉肝湯也不一定有奇效。

  這病若是容易治,今日也不會聚集這麼多郎中論證了。

  倪大夫最有聲望。雖然他年紀大了,醫術也很好,可並不是意味著他每種病都見過。像惜文這種情況,倪大夫從醫三十餘年,還是頭一次碰到。

  越有本事的人,心裡越是謙和。

  所以,倪大夫不似劉大夫那般狂妄。

  他的確沒底。

  碰到沒見過的病,任誰都會懷疑自己。

  倪大夫有點後悔,今天不該收了孫少爺三十兩銀子,就來湊這個熱鬧。這是他沒有見過的病,他怕治壞了砸招牌。

  「……以餘拙見,怕是熱入血室。」一直沒有開口的龔至離突然道。

  在場的大夫,除了劉大夫和倪大夫,都不是望縣本地的。但是他們屬￿兩浙路的郎中,都有點名氣,在藥市偶然也碰到過的,彼此就算不瞭解,也知道對方底細。

  只有龔至離,和這些大夫不熟悉。

  龔至離不是兩浙路的人。他曾經在京城做個大夫,想考太醫院未遂,折騰了幾年。而後,他兩個小舅子相繼去世,丈人家成了絕戶,龔至離就攜妻兒回到明州,入贅丈人家,繼承家產。

  他是京裡來的,醫術又不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所以本地的權貴都信他。龔至離也心高氣傲,不願意和本地赤腳大夫多打交道。

  故而,他和眾人都不熟。

  龔至離這話一說出來,大家又是微微一愣。

  熱入血室,是因為經期來潮時,血室空虛,外感的熱邪趁機而入。

  氣氛猛然就一沉。

  諸位大夫大約第一次經歷這種辯診。

  每個人的觀點都正確,卻偏偏重點各不相同。

  到底哪個才對?

  他們自己心裡都沒底。

  所以,少不得就要爭吵了。

  有兩位大夫認同劉大夫的診斷,同意病在足少陽,乃是病在膽經;有兩位大夫同意倪大夫的論證,病在肝膽,需要化痰開竅;而龔至離的觀點,只有他自己贊同。

  大家吵成了一團。

  婉娘看著,實在頭疼。

  而一旁的陳璟,居然被他們無視了。

  劉大夫跟倪大夫、龔至離爭論半晌之後,才看到這個令他討厭的小夥子,在看好戲般,認真瞧著他們,頓時就火冒三丈。

  「陳公子,你方才診脈,最是用心,難道有什麼高見不成?」劉大夫語帶譏諷,問陳璟。

  方才陳璟對惜文姑娘又摸又捏的,簡直有辱斯文。

  現在,他反而不說話,難道是沒主意?

  沒主意還那麼占人家惜文姑娘的便宜,簡直下作!

  「沒什麼高見。我只是在聽你們怎麼說,好反駁你們呐。」陳璟道。

  他說話的時候,表情很認真,沒有半分輕浮。

  他不是在調笑劉大夫,他只是實話實說,神態敦厚。

  認真聽對方說話,好抓住對方話裡的漏洞,然後加以反駁,這是辯證的技巧。

  可是年輕人,你不用這麼直接說出來吧?

  劉大夫一時間又好氣又好笑。

  「陳公子請,反駁反駁吾等,讓吾等也長長見識。」有位大夫明顯會錯了陳璟的意思,以為陳璟在實打實的諷刺他們,故而刻薄回敬陳璟。

  「那你聽好了,你也該長長見識。」陳璟轉頭對說話的大夫道。

  他這話說得依舊理所當然。

  辯證嘛,教教不會的人,這是陳璟的本職。他肯把自己的知識拿出來分享,這是他的無私。這並不是小瞧對方,更不是彰顯自己,也不是恩惠別人,僅僅是大夫的義務。

  那大夫又會意錯了,頓時又羞又怒。

  這孩子簡直無禮至極!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5
第15章 辯證

  「惜文姑娘這病,是兩症併發。陽明腑實為主症,熱入血室為輕症。」陳璟道。

  陽明,是經絡名稱,指足陽明胃經和手陽明大腸經。陽明症,分為陽明經症和陽明腑症。

  所謂陽明腑實,是指病邪入裡化熱,熱邪與大腸中的糟粕搏結,損耗津液,燥結成實。

  熱入血室,便是經期血室空虛,外邪趁機而入,與血搏結。

  陽明腑實與熱入血室,都會出現譫語發狂,很容易混淆。

  「……劉大夫說,病在足少陽,是膽熱。但若是膽熱上腦,必然會頭痛欲裂。婉姨,惜文姑娘發病之後,可有頭疼欲裂?」陳璟問婉娘。

  婉娘正目光明亮看著陳璟。

  聽到這話,婉娘搖頭,道:「惜文發病,從未頭疼。」

  「……沒有頭疼欲裂,如何斷定是膽熱?」陳璟道。

  婉娘將目光投向了劉大夫。

  劉大夫眼中有幾分閃爍。婉娘在歡場謀生,最擅察言觀色,一看就知道,陳璟的話說中了,姓劉的大夫心虛了。

  「熱症尚輕……」劉大夫欲狡辯。

  「脈象洪滑且數,不輕了!」陳璟道。

  劉大夫啞口。

  陳璟沒等劉大夫再說話,而是轉向了倪大夫:「您說病在肝。若果然病在肝,肝之疏泄不暢,必然有胸肋下滿之症。我方才給惜文姑娘診斷時,她胸肋處並未下滿之症,足見,肝之疏泄並未問題,龍膽瀉肝湯是不是多餘了?」

  眾人也終於明白,為何陳璟要按惜文姑娘的胸肋處了。

  當時,惜文姑娘搖頭否則胸肋處疼痛,眾人都看見了,的確沒有下滿之症。沒有下滿之症,就不存在濕熱凝結了。

  故而,倪大夫的斷脈也不正確。

  倪大夫沒有像劉大夫那樣變臉,反而是眼光微亮,似看塊罕寶般看著陳璟。

  他這麼驚喜看著陳璟,反而忘了接陳璟的話。

  從陳璟的話裡,倪大夫可以看得出陳璟的醫術純熟之極。醫學,可不僅僅是看幾本書就可以學會的。有些時候,病症和脈象都符合某種病例,卻未必就是這種病。

  像倪大夫,注重脈象和舌苔,不知不覺忽視了胸肋下滿之症。當時陳璟按惜文胸肋,因為他太過於年紀,倪大夫也沒有想過他真的會醫術,一味心思以為這孩子是想佔便宜。

  直到現在……

  倪大夫微感慚愧。

  陳璟也沒等倪大夫回答。

  反駁了前兩個論證,陳璟反駁龔至離的診斷:「龔大夫說,惜文姑娘是熱入血室。我之前,也是這樣想的。而後給惜文姑娘切脈,深按的時候,見她脈象並未顯遲沉。若是熱入血室是主症,熱邪必然與血搏結,脈道不暢,就會出現脈遲緩。既然沒有脈遲,而其他脈象又符合‘熱入血室症’,足見熱入血室是輕症。」

  龔至離微微一愣,仔細想陳璟這話。

  他診脈的時候,並未深切。

  診脈分淺切和深切。若是淺切時,脈象非常明顯,大夫就不會深切。龔至離給惜文診脈,見她脈象洪滑且數,知道這是熱盛,又想到她是經期染病,立馬先入為主想到了熱入血室,就沒有深切。

  聽到陳璟這話,龔至離微微點頭:「慚愧,是在下大意。」

  他第一個贊同了陳璟的反駁,因為惜文的脈息,的確沒有遲沉之象。

  「脈象洪滑且數,腹痛拒按,目赤譫語,舌絳苔黃,這就是陽明腑實。若是我沒有猜錯,惜文姑娘已經好幾天不更衣了。」陳璟說到這裡,目光詢問婉娘。

  在這個時代的富貴人家,若是如廁大便,就需要更衣一次。「不更衣」在中醫裡,是不下大便的文雅說法。

  婉娘點頭:「陳公子所言不差……只是,為何起了這病?」

  婉娘把眾人的神色看在眼裡:劉大夫憤怒不甘;倪大夫意味深長,目露欣賞;龔大夫更是贊同不已;其他幾位大夫,原本就沒有自己的主見,聽到陳公子的論證,他們有人茅塞頓開,有人茫然無知。

  從這些便可以看出,陳公子的辯證是正確的。

  陳公子之前沒有詢問,就一口斷出惜文的用藥,婉娘心裡已經信了他五成;現又見諸位大夫的反應,婉娘就信了八成。

  婉娘從小在青樓長大,她沒有世俗的一些成見:比如醫術好的,一定要年老郎中等。

  當然,醫術好的,必然要經驗豐富的老郎中;而老郎中,並不是都醫術好,這是真理。

  可婉娘不懂這些。

  婉娘的圓滑世俗,都用在應付嫖客身上。

  她很好奇,惜文這病到底怎麼引起了的。之前陳公子說什麼吃錯了藥,婉娘想再確認一遍。

  「……惜文姑娘外感風寒,發熱。因為她在汛期,血室空虛,使得熱入血室,但是並不嚴重;而後請了大夫。大夫念著惜文姑娘還在汛期,就沒有開涼寒之藥,反而用了辛溫香燥散。原本就熱盛,還吃這等溫補之藥,燧使熱邪傳裡,下迫腸胃,從而燒灼津液。津液損耗,故而便秘腹脹,不能下便,就形成了今日的陽明腑實。」陳璟解釋給婉娘聽。

  劉大夫的臉色更差了。

  那辛溫香燥散是劉大夫開的。

  這小子一口咬定是自己害了惜文姑娘?

  劉大夫和婉娘有點私交,所以婉君閣姑娘們病了,都是請他。逢年過節,婉娘都要送節禮。大節白銀五十兩,小節三十兩,過年五十兩白銀,還另有禮物。

  在望縣,能給出這麼高節禮的,除瞭望縣第一大族沈家,就是這婉君閣了。

  劉大夫靠這筆錢,養家糊口,日子過得很滋潤。

  若是他真的治壞了惜文姑娘,以後婉君閣斷乎不能行走了。

  陳璟這是斷人財路,劉大夫能不急?

  「你小子,切莫胡言亂語。惜文姑娘何等矜貴,汛期用涼寒之藥,豈不是要害死姑娘?你莫要胡言挑撥,誣陷我一片好心。」劉大夫跳腳,厲聲呵斥。

  婉娘靜靜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讓劉大夫又怒又懼。

  婉娘這是責怪他。

  婉娘為何要相信這個黃毛小兒?

  正常人都不會放著這麼多老郎中不問,去信個孩子!

  劉大夫恨婉娘愚昧,又恨陳璟心地歹毒。

  「你的確是好心。」陳璟實話實說,「好心辦壞事,也要負責任。你既然是大夫,治病就是你的本分。治壞了人,也該道歉賠禮,而不是死不承認。」

  婉娘聽了,心裡笑了下。

  她很認同這話。

  她當然不會懷疑劉大夫故意害惜文。

  但是醫術不濟,也是他的錯,因為他是大夫。婉君閣每年給他那麼多銀子,難道是養他吃白飯的嗎?

  「婉娘,汛期的確不能用涼寒之藥,劉大夫良苦用心,你要體諒。」另一個大夫開口幫腔。

  「是啊。」還有人接口。

  他們都是朋友,誰也忍見一個小孩子踩自己朋友。

  「……我心中有數。」婉娘淡淡道。

  她上前幾步,走到倪大夫和龔至離面前,輕輕行了一禮,道:「勞煩您二位,移步說話。陳公子,也勞煩您移步說話。」

  然後她喊了護院,「送幾位大夫下樓。今日來的,全是婉君閣的貴客。賞臉來給小女瞧病,婉娘一併謝過,給每位大夫一個紅包。」

  高大威猛的護院道是。

  幾位大夫見自己沒出什麼力氣,還有紅包拿,倒也無所謂,就轉身要下樓。

  只有劉大夫,站著沒動。

  「婉娘……」劉大夫見婉娘只留了倪大夫、龔至離和陳璟說話,心裡大叫不好。陳璟那小子,當面都敢誣賴他,背後還不知搞什麼鬼。

  劉大夫不能這麼走了,任由陳璟潑他髒水,故而他大喊:「婉娘,你聽我說……」

  「回頭再說!」婉娘轉身,眼神媚而厲,似鋒刃劈過,帶著寒光點點。

  她這樣冷媚的眼神,是很殺傷力的。

  劉大夫當即不敢再多言。

  護院把劉大夫請下樓。

  婉娘就讓倪大夫、龔至離和陳璟到梢間開藥方。

  方才見眾人辯證,婉娘站在旁邊,已經把眾人瞧了個明白。

  倪大夫的診斷被推翻,仍對陳璟投以欣賞,足見倪大夫這個人品格和醫德俱高尚。進來之前,倪大夫也不喜歡陳璟,但是陳璟一番話,倪大夫立馬改觀,說明倪大夫是個惜才且有見識之人。

  陳璟不管開什麼方子,婉娘都不懂。雖然他表現得驚才絕豔,可婉娘還是有二成擔憂,陳璟畢竟太年輕了,故而婉娘請倪大夫坐鎮。

  而龔至離,他的思路和陳璟的,有些相似,他最先說惜文是熱入血室,陳璟也認同了這一診斷。所以,陳璟開出來的方子,龔至離應該更有辨別能力。

  有了倪大夫和龔至離把關,婉娘才敢真的相信陳璟。

  婉娘雖然離經叛道,卻很理智聰慧。

  「陳公子,請賜一方。」婉娘親自給陳璟研磨。

  她十指纖長,瑩白如玉。

  陳璟點點頭,上前開方子。

  他先開了桃仁承氣湯。

  他這個桃仁承氣湯,是清朝大夫在《傷寒論》承氣湯基礎上的革新,主治譫語如狂、下焦淤熱、熱結血室。藥材有桃仁三錢、五靈脂二錢、鮮生地八錢、生蒲黃一錢、甘草半錢、犀角二錢。

  除了桃仁承氣湯,陳璟又添加了石膏二錢、知母半錢、竹瀝一錢等。

  方子開好之後,交給了婉娘:「先吃兩劑。若是更衣了,躁矢解下,我再開其他方子。」

  躁矢,就是屎的文雅叫法。

  婉娘接過,看了眼,只覺得字好看,個個遒勁有力。至於藥嘛,完全不懂啊。

  她遞給了倪大夫,聲音柔媚道:「您二位瞧瞧,陳公子這方子可妥善?」有點撒嬌的味道。

  她這麼一撒嬌,陳璟也不忍心怪罪她把自己的方子給別人瞧,而別人也不好意思怕陳璟尷尬而拂了佳人請求。

  所以,雙方都不得罪。

  四十來歲的女人,婉娘的撒嬌恰到好處,水到渠成,沒有半點做作之感。

  長久的訓練,讓她對自己每個表情、每個語態都拿捏得很有分寸。

  怪不得她曾經是明州的花魁。

  想做花魁,光漂亮可不行,這裡面的學問很大。

  倪大夫接過方子一看,臉色有點凝重,眉頭微微鎖起。

  婉娘心想:這方子不行嗎?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5
第16章 峻方

  倪大夫這麼一蹙眉,婉娘心裡也掂量了下。

  「怎麼,方子不妥嗎?」婉娘問。

  倪大夫歎了口氣。

  面對婉娘的疑問,倪大夫只得無奈道:「雖說惜文姑娘是陽明腑實,可這方子也太寒了。先用承氣湯大破其血,又添了極寒的犀角、石膏,只怕惜文姑娘難以承受啊。」

  他覺得這方子險峻,不慎會要了惜文的小命。

  倪大夫從醫三十多年,素來穩重。

  陳璟這孩子,今日徹底顛覆了老先生的認知。現在又開了這等極寒藥方。老先生思量半晌,仍是覺得不妥。

  以他的從醫經驗,這方子不適合女子服用。

  陳璟的辯證,的確驚豔,讓人錯覺他是個經驗豐富的老郎中。但是這方子,開得又太過於兒戲,好似孩子把自己所背過的寒涼之藥,全部堆砌在一起。

  「這……」婉娘也跟著皺眉,看了眼陳璟。

  陳璟沒什麼表情,淡淡的,和他方才進來時一樣。

  「要不,這位大夫也瞧瞧?」倪大夫把藥方遞給了龔至離。他至今還是不知道龔至離的姓名。

  龔至離心高氣傲,也對結交望縣郎中沒興趣,倪大夫又不像陳璟那般讓他震撼。龔至離笑笑,從倪大夫手裡接過藥方,並未自報家門,就低頭看了起來。

  看完,他和倪大夫的想法一樣。

  這藥,太險峻了。

  別說是病了很久的惜文姑娘,就是個體壯男子,也承受不住吧?

  這方子,的確顯得稚嫩。

  「陳公子,這方子,確有不妥之處。」龔至離直言相告,「不如改改?既有了犀角這等寒涼之物,何不去了生石膏?或者減少分量?」

  「這方子沒有問題的。」陳璟神態認真,保證道,「你們若是不信,大可減了分量或者減了藥材。我這方子,吃兩劑,惜文姑娘的譫語發狂就能消了。若是你們更改方子,效果如何我不敢擔保。惜文姑娘這病,還能折騰一段時日的。你們若非要改,也無不可。」

  惜文的病,並未入膏肓。

  只是她發病的時候,譫語發狂,又要自盡、又要殺人,嚇壞了不知情況的大夫和婉娘。

  一連折騰了半個月,而且汛期一直不走,婉娘就斷定她已經末症,只怕救不了。

  實則惜文的病不重。

  陳璟覺得,自己真的沒有什麼資格去要求別人相信他。

  假如不信,改了方子,他們就知道沒有效果,到時候還是會吃他這個方子。只是可憐惜文姑娘,要多受罪。

  陳璟也不願病家多遭罪。

  但是這一切,都不是他能掌控的。

  哪怕他跳腳起來說,急迫要求一定要相信他,也未必管用。他的年紀擺在這裡,所以他的醫術必然會受質疑。

  既然這樣,還不如口吻平淡,至少讓人覺得他高深莫測,說不定心裡再三衡量,還相信他了呢。

  如此打算,陳璟就不再多言。

  窗口透進來暖黃色的光。已經是黃昏,天際的雲霞似疊錦,瑰麗灼豔。窗櫺半推,梢間的簾幕在晚風裡搖曳,素淡軟滑的簾幕便如波紋蕩漾。

  風很暖,很和煦。

  天色將晚。

  「婉姨,倪大夫、龔大夫,時辰不早,我要回去了。」陳璟笑著道,給他們施了一禮,「若是回去晚了,家裡人擔心。」

  頓了頓,他又道,「婉姨,別忘了您的諾言。」

  「誰治好了惜文,婉君閣就將惜文下嫁」的諾言。這個諾言,可以換一大筆銀子,陳璟如是想。

  婉娘愕然。

  他還真想娶惜文不成?

  此前,婉娘也沒心思想這些,她只想先治好惜文。陳家什麼家底,婉娘心裡一清二楚。若是陳璟非要娶惜文,婉娘有辦法對付他。

  婉娘微笑,不再多留陳璟,喊了聲外頭的護院,讓送陳璟下樓。

  等陳璟一走,兩位大夫說話也更不客氣了。

  「……老朽獻醜,這方子改改吧。」倪大夫先說。

  「還是改改妥善。」龔至離也說。

  婉娘笑了下,沒有拂了兩位的好意,讓他們改了方子。

  兩位老大夫斟酌片刻,最後把陳璟藥方裡的生石膏和犀角這兩位極寒之藥都給去了。去了這兩味藥,這方子仍是寒。

  所以,倪大夫交代婉娘:「先吃三劑。三劑吃完,再請大夫複診。」

  這種寒涼之藥,女子不能多吃。

  婉娘道謝。

  她喊了護院,給倪大夫和龔大夫也拿了個紅包,裡面各有五個一兩的銀錁子。一次問診就打發五兩銀子,婉君閣真是財大氣粗!

  兩位郎中也走了,二樓就安靜下來。

  天色已暗,婉娘喊了丫鬟,道:「去樓下,讓貴客們都移步前面吃酒,今晚的酒水,都算婉君閣的……」

  她這是要把人都打發走。

  婉娘拿了兩張藥方,思前想後,仍是拿不定主意。

  到底用哪個?

  陳公子嘛,年紀太小了,不像是有醫術的。可之前在街上,他遇到惜文,看到惜文那樣發狂,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驚呼說「這姑娘是瘋了嗎」?而是說,「媽媽別擔心,姑娘只是一點小疾」。

  從那點,足見他真的通醫理。

  他說話,像郎中的口吻。

  而方才,他明明沒有問過惜文的病,也沒有看過惜文的藥方,就能一口斷出惜文用的藥材,這點最讓婉娘折服。現在想起來,婉娘都覺得震撼。

  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惜文之前的藥方,是劉大夫開的。難道陳公子和劉大夫串通的?

  不像啊,劉大夫幹嘛自己砸自己的腳?

  今天事情傳出去,劉大夫也不好看。

  但是也不能否認陳公子和劉大夫串通,想騙更多的錢。這樣的話,反而更加合理。

  轉念一想,婉娘又覺得陳公子不是騙子。

  婉娘不瞭解陳公子,但是瞭解劉大夫啊。假如劉大夫一直在做戲,閱人無數的婉娘早就發現了蛛絲馬跡。婉娘和劉大夫打交道四五年了,對劉大夫的為人秉性一清二楚,劉大夫騙不了她。

  況且,陳公子也是沒有露出半點異樣。

  「不會是騙子的……」婉娘最終得出這樣的結論。

  那麼,他的藥方,要不要用呢?

  倪大夫和龔至離,雖然看著是兩個經驗老道的郎中,可是他們也贊同陳公子的診斷啊。這麼說來,陳公子醫術應該更好。

  婉娘沒有那些世俗偏見,她不會覺得郎中一定要是老年人。

  也許就有天縱奇才呢。

  「是一條命啊。」婉娘想了半天,還是無法決定,說到底,她是在乎惜文的,怕自己一念之差,害得惜文枉送了性命。

  下這個決心,真的挺難。

  婉娘沉默坐了半晌。

  她一生,很少遇到這樣難以決斷的事。

  半刻鐘後,婉娘終於站起身。她將倪大夫和龔至離修改的藥方,仔細疊起來,收在茶盞底下;而陳璟的藥方,她又看了一回。

  她喊了護院,把陳璟開的方子,遞給了護院:「按方抓藥,抓兩副就夠了。」

  今天這些大夫,診斷時都是胡言亂語,只有陳璟所言讓婉娘信服。既然如此,就相信他吧。

  假如惜文真的被醫死了,也是她的命數。

  婉娘也算女中丈夫,最討厭猶豫不前的。

  護院拿了藥方,去抓了藥。

  一刻鐘後,護院回來,把藥交給婉娘,然後說:「抓藥的坐堂先生問,這藥方給誰用,用這麼峻猛的寒涼藥,若是體虛怕受不了。我說是我家小姐,坐堂先生一個勁說不妥。婉姨,真的要煎藥嗎?」

  「煎!」婉娘聲音果斷。

  她這個人,不會在同一件事上,猶豫兩次。

  既然下了決心,婉娘是不會再反復。

  護院憂心忡忡,說了句是,轉身讓小丫鬟去煎藥。

  裡臥,突然傳來淒厲的叫聲。

  惜文的病又發作了。

  婉娘臉上烏雲密佈。

  她起身,進了裡臥。只見惜文手裡拿了枕頭,使勁要打自己的腦袋。丫鬟不給她打,她就打小丫鬟。

  那玉枕,一千兩銀子買的,沒有打到小丫鬟,反而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惜文披頭散髮,眼眸通紅,似要吃人般。

  從前那般溫婉文靜的惜文,現在病成這樣……

  婉娘倒也不心疼東西。來婉君閣的貴客,都是一擲千金。婉娘只是心疼惜文。十年前,婉娘撿了這個逃難的小姑娘,就把她當個伴兒,養到今天。

  當惜文是搖錢樹,這是真的;也疼惜文,這份感情也是實在的。

  婉娘就是這麼一個人,理性和感情能熟練融合在一起,從來不只講感情,也從來不只談生意。

  「清兒。」婉娘上前,抱住了惜文。

  惜文的小名叫清兒,從前在婉娘身邊服侍。婉娘開了這間婉君閣,才給清兒改名叫惜文。

  「……我苦命的兒。」婉娘歎氣,「你若是好不了,娘倒是寧願你去了。這般遭罪,娘於心何忍?」

  惜文聽不懂,一個勁掙扎。

  婉娘也抱不住她了,只得叫人把她捆起來。

  捆得次數多了,惜文胳膊和身上,都是勒痕。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藥終於熬好了。

  小丫鬟端了藥來。

  惜文掙扎了半個時辰,也漸漸沒了力氣,軟軟躺在床上。婉娘喂她喝藥,她也不知道張口,說話她又似乎聽不見。

  「來,掰開她的嘴。」婉娘只得硬灌了。

  兩個護院上來,幫著掰開了惜文的嘴。

  惜文被嗆了直咳嗽。

  折騰了許久,才將一碗藥灌下去。

  瞧著她眼神無光,渾身發軟,婉娘知道她的癲狂已經過去了,暫時不會發作,就讓人把繩子解了。

  惜文呆呆的,任由人折騰。

  婉娘服她躺下,給她蓋了被子。

  惜文闔眼,片刻就睡熟了。

  婉娘也松了口氣。

  這一整天,婉娘滴米未進,此刻覺得胃裡空空的。

  她下樓用膳了。

  晚上,她歇在瓊蘭居的梢間裡,給惜文做個伴兒,免得她夜裡又發作。這段日子,婉娘一直都是衣不解帶照顧惜文的。

  到了第二天的卯初,婉娘就醒了。

  她起來梳洗,穿著中衣坐在梳粧檯前,由小丫鬟替她束髮。

  髮髻尚未束起,就有小丫鬟急促跑進來的腳步聲。

  婉娘心裡一個咯噔:是惜文不好了嗎?

  她心頭涼了半截。

  卻見惜文的小丫鬟滿面笑容,跑進來給婉娘跪下:「媽媽,小姐醒了,說要如廁,還問媽媽在哪裡……」

  婉娘蹭的站起身,疾步往惜文的房間。

  自從惜文發病以來,整日昏昏沉沉不說,還發狂譫語。她不發作的時候,也是不言不語,雖然她腦袋裡很清楚,卻從來沒有完完整整說過一句話。

  這還是惜文發病以來,第一次說話。

  惜文,終於說話了。

  婉娘喜得眼眶都濕了。

  這是好了嗎?

  那位陳公子,到底是何方神聖啊?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5
第17章 惜文

  午後的瓊蘭居,墨瓦白牆間,素淡靜謐。

  惜文剛醒。

  她病後,一直在靜養,每天都要睡得飽飽的,不到下午不起身。

  四月的暖陽篩過窗櫺,在妝台投下繁複疏影。

  惜文坐在妝台前的錦杌上,任由丫鬟為她梳頭。她的目光,越過半推的窗櫺,落在院落裡。

  瓊蘭居的院牆不高,爬滿了綠色藤蔓。被陽光輕擁的藤蔓,正隨風搖曳,掀起綠色漣漪。牆角種著芭蕉,寬厚的芭蕉葉綠影婆娑。

  院中的兩株梨樹,也開滿了晶瑩梨花。繁花盛綻,若一樹皚皚白雪,也似一團銀色瓊華。

  惜文纖柔皓腕撐起下頜,怔怔看著院落的梨樹,她纖濃羽睫下的眸子慵懶又嫵媚。

  「……等會兒去折幾枝梨花,我要插瓶。」惜文後頭,吩咐身後的丫鬟。

  她眼眸清冽明媚,聲音軟糯恬柔,午後陽光的金色碎芒落在她的眉梢,讓她的神情似疊錦流雲。

  丫鬟道是。

  惜文很喜歡素淨的東西。

  兩人正說著話兒,丫鬟已經幫惜文梳了高髻,鬢角插了兩把純白珍珠梳篦,簡單大方。

  另一個丫鬟拿了幾件褙子和裙子出來。

  惜文選了件杏白色仙鶴瑞草褙子,月白色挑線裙子。她肌膚凝雪,衣衫簡素,妝容疏淡。素顏白衫裡,卻幻化出烈烈風情,豔瀲嫵媚。

  院子裡,傳來敲門聲。

  惜文看了眼丫鬟:「去看看是誰……」

  丫鬟道是,咚咚咚快步跑下樓,去開了院門。

  惜文自己,也附在妝臺上,往下看。

  來客,是個穿著孔雀藍褙子的窈窕婦人和一個穿著佛頭青緙絲直裰的年輕男子。

  惜文唇角微勾,露出一個淺淺笑容。

  是她的媽媽婉娘和陳公子來了。

  很快,婉娘和陳公子就上樓了。

  惜文讓丫鬟幫著整了整裙擺,出來見客。

  來的陳公子,並不是陳璟,而是陳瑜陳七。

  「陳公子。」惜文福身,給陳七見禮。她身段婀娜,聲音酥軟,陳七立刻心猿意馬,一顆心跳個不停。

  這就是惜文,是他朝思夢想的惜文。已經第二次見惜文了,陳七還是很緊張。

  「惜文姑娘,我是來送藥方的。」陳七一緊張,連寒暄都不會了,直接開門見山說道。

  上次陳璟混進會診的郎中裡,給惜文瞧病。不知道陳璟說了些什麼,結果,婉娘看中了陳璟的方子,給惜文用了。一劑藥下去,惜文次日就排除黑色乾燥的糞便,體內熱邪減了大半,人也清明,知道說話了。

  一連喝了兩劑,惜文不再雙目通紅發昏。

  婉娘大喜,連忙再請陳璟複診。

  陳璟怕他大嫂知道這件事,又想著陳七對惜文朝思暮想,就在家裡開了方子,交給陳七,讓陳七送到婉君閣。

  然後,陳七再把惜文的病情,轉告陳璟。

  陳七喜得連連給陳璟作揖,叫好兄弟:「哥哥日後做牛做馬報答你!」

  陳璟送過來的方子,惜文吃了六七天,病情就減了七八成,不再發狂譫語,汛期也過去了,人恢復了從前的溫婉嫺靜,只是身子還虛弱。

  這些日子,惜文一直在養病。

  不少恩客來探病,惜文都推卻。

  今天,是陳七第二次給惜文送方子。

  惜文笑著,皓腕微抬,接過陳七手裡的藥方。

  她仔細看了看,這張藥方和上次陳七送過來的藥方,相差無幾。依舊是「小承氣湯」,由大黃、厚樸、枳實組成,是祛熱的,主治陽明腑實。

  這次,大黃的分量減輕了些。

  上次的藥方,大黃有五錢,這次只有三錢半。

  「和上次的方子差不多。」惜文看罷,漆睫微抬,兩眸似冰魄清湛明亮,溫軟笑著對陳七道。

  陳七瞧了,臉又是一紅。

  他都覺得自己丟臉,怎麼在個女人面前拘謹成這樣?他也算是情場老手啊。

  他一緊張,就說不出話來。

  婉娘也接過來,看了幾眼,道:「的確相差無幾。七公子,央及公子什麼時候再來複診?再好的大夫,也不能單單憑人口述複診吧?」

  雖然陳璟沒有親自來,但是他靠陳七的複述,居然能把惜文這怪病治得好了七八成,婉娘心裡是贊服的。

  可到底要他親自來看看。

  這樣,婉娘才能真的放心。

  「央及說,這次的藥吃完,他便來瞧。」陳七立馬道。

  「如此最好了。」婉娘展顏輕笑。

  陳七也跟著笑笑。

  他在惜文面前,放佛雲裡霧裡,整個人都暈乎乎的,完全沒了平日裡的機靈勁,又笨拙又木訥,簡直像個呆子。

  他心裡越想爭氣點,越發使不上力氣。

  「那位神醫陳公子,為何不來?」惜文問陳七。

  她聲音清冽慵懶,又嬌媚纏綿,陳七聽得耳朵都酥了。

  陳七心裡又是一跳,人又是緊繃著的,就如竹筒倒豆子般,絲毫不知忌諱,劈裡啪啦把陳璟的家庭背景都交代個遍:「……他嫂子指望他進學,將來和他哥哥一樣,做個舉人老爺,將來再做大官。若是他大嫂知曉他來青樓,虛度光陰,要罵他的。上次,是我硬拉著他來的……」

  他也想表彰一番自己,想讓惜文和婉娘覺得,陳璟治好了惜文的病,也有陳七的功勞。

  「他,還怕嫂子啊?」惜文卻打斷了陳七的話,口氣輕軟,神態卻有幾分狡黠,眼裡碎芒盈盈,好似發現了什麼有趣之事。

  「……」陳七就不知道該接什麼了。

  說陳璟怕他嫂子?陳璟給陳七機會,讓他能站在自己心慕的女人面前說話,這是對陳七有恩。陳七不能這般忘恩負義,在背後詆毀陳璟,說陳璟怕女人。

  怕女人,總顯得窩囊。

  說不怕?方才自己那番話,又像是編出來的。要是給婉娘和惜文留下一個愛撒謊的印象,以後還怎麼和惜文相處?

  左右為難,讓陳七啞然。

  「陳氏家風篤嚴,是讀書人家。長嫂如母,陳神醫年紀還小,自然要嚴加管束,才能成器。」婉娘笑著幫場。

  「是啊是啊。」陳七連忙附和這話。

  惜文微笑。

  說了幾句話,惜文收下了藥方,又給陳七行禮道謝。

  一番客氣,陳七才從瓊蘭居離開。

  從瓊蘭居出來,陳七長長透了口氣。一陣徐風吹來,人也清明幾分,回想在瓊蘭居的表現,心裡懊惱不已。

  惜文又不是老虎,怕她作甚?

  自己之前填了那麼多銀子,就想見惜文一面都不行,打了一年多的饑荒。現在輕而易舉見到了,還能那麼近和她說話,到底緊張個甚!

  「陳末人啊陳末人,你還真是個上不得檯面的東西!」陳七自己暗罵自己。

  他還想做惜文的入幕之賓。這樣緊張害怕,還怎麼可能?

  陳七越想越懊惱。

  不知道為什麼,惜文說話的時候,那語氣幽幽的,總叫人膽怯敬重,不像其他女人。

  從婉君閣離開,陳七直接去了七彎巷,把惜文姑娘的情況,告訴陳璟。

  他自己也說不明白,因為他都沒敢怎麼看人家姑娘。

  陳璟聽了,卻是微微點頭。

  陳七也覺得驚奇:「就這樣,你就能斷定惜文姑娘是什麼病啊?」

  「我心裡有數。」陳璟笑道,「惜文姑娘的氣色,是不是比上次好多了?」

  陳七點點頭。

  想來也怪,陳七又問陳璟:「央及,你到底是怎麼學會了醫術的?」

  「看書啊。」陳璟笑道,「我有醫書,借給七哥看半年,你也會醫術的。要不要看?」

  「可算了吧!」陳七連連搖頭,「你七哥我,是那愛看書的人嗎?我要是有那個心,早考秀才去了。不過,照你這麼一說,學醫也輕巧簡單得很嘛……」

  陳七撇撇嘴,對醫術從此就產生了輕視的心裡,覺得挺容易學。

  陳璟在一旁笑。

  「你什麼時候再去複診啊?」陳七不知道陳璟笑什麼,也懶得問,只是道,「婉娘好像有點不放心。她說,不見面怎麼複診?」

  「過五日吧。」陳璟道,「惜文姑娘那藥,能吃五日。等她吃完了,我就去複診。婉娘不找我,我也要找她的。七哥還記得當初婉君閣的承諾嗎?我要找婉娘兌現承諾去。」

  陳七怔忪一瞬。

  承諾?

  誰治好了惜文姑娘,就把惜文姑娘下嫁,婉君閣出嫁資的承諾?

  陳七覺得心疼。他是娶不到惜文的,卻也不想惜文被別人娶走。若是娶走了,連見都見不著。

  「婉娘可厲害著!」陳七酸溜溜的潑陳璟冷水,「她在望縣,人脈頗廣。她不想將惜文嫁給你,你也沒法子。」

  陳璟只是笑,並不辯解。

  「……你小子,你還真想娶惜文?」陳七見陳璟不答話,還以為陳璟不死心,又道,「追求惜文的人可多了,你娶得了,也守不住。」

  陳璟又笑。

  陳七白了他一眼,道:「有什麼可笑的?你小子異想天開。」

  陳璟不回答他,只是問:「下次我去複診,七哥去不去?」

  「去啊去啊。」陳七連忙道。然後想了想,又問,「你不會是想讓我去幫你的場子,逼婉娘兌現承諾,娶走惜文吧?我可是不會幫你的。」

  陳璟哈哈笑。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5
第18章 南莊

  又過了五日,陳七一大清早就跑到了七彎巷,想找陳七去婉君閣複診,然後見惜文一面。

  清筠開的門,看到是陳七,美瞳噙怒瞪著他,似只炸毛的貓兒。

  「我來找央及的……」陳七連忙解釋。

  他想到上門登門,清筠開門之後,看清是陳七,立馬拿了門栓要打他;然後陳璟的大嫂瞧見了,隨手抓了根擀麵杖快步走過來,一副要拼命的模樣。

  那架勢,陳七都唬住了,站在門口愣是沒敢邁進來。

  哪裡是大族女子?比鄉間潑婦還要狠。

  後來陳璟出來,才解除了誤會。

  這是陳七這個月的第三次登門。

  和前兩次一樣,清筠看到他,跟見了世仇般,兇狠盯著他。

  陳七邁進門,都感覺後背涼颼颼的。

  太凶了,陳七想。這麼凶的女人,還是留著折騰陳璟的哥哥吧,陳七不想再要了。他對清筠的那點小心思,隨著這幾次登門,也消弭殆盡。

  「末人,你怎又來了?」陳璟的大嫂正在晾衣裳,看到陳七進來,語氣冷冷的,「伯祖父讓你不准登門,你三番兩次這樣,難道要我再去告狀?」

  「別啊嫂子。」陳七告饒,「我來尋央及的,不是來搗亂的。央及呢?」

  陳璟提水還沒有回來。

  陳璟的大嫂李氏眉頭輕蹙。

  她知道陳七不是來找事的。陳七這幾次來,態度挺不錯。哪怕他真的是找事,去旌忠巷那邊告狀也未必管用。旌忠巷那邊,是大老爺當家,陳七又是大老爺的心頭寶貝,最多不輕不重罵他幾句。

  上次是陳七把陳璟差點打死,李氏鬧到了家廟,驚動了年事已高的老太爺,才給陳七下了重罰。

  不是要死人的事,李氏也不敢去麻煩老太爺。

  對陳七,李氏還真沒法子。

  不知為何,陳七最近這些日子,找了陳璟好幾次。

  每每李氏問陳璟,陳七找他什麼事,陳璟總是敷衍,說什麼借書。

  陳七最恨讀書,李氏一聽就知道是撒謊。李氏只是大嫂,又不能把陳璟當兒子一樣提耳逼問,心裡擔心陳璟,也不能打罵,為此憂心忡忡。

  「嫂子,央及呢?」陳七問了一遍。李氏和清筠都不理他,只是在曬衣裳。

  濕濕的衣裳抖開時,水珠四濺。清筠故意把水往陳七身上甩,好些水珠甩到了陳七臉上,陳七只得退後好幾步。

  他頗感不快。

  從小到大,別說一個丫鬟,就是他的嫡母都不敢如此輕待他的。

  但想到陳璟能帶他去見惜文,這不快也要忍下。

  有人敲門,清筠又去開門。

  這次回來的是陳璟。

  「央及,央及,你回來了!」陳七連忙上前,幫陳璟提一桶水。

  呵,好沉。

  這麼沉的兩桶水,陳璟從玉苑河邊提回來,居然面不紅氣不喘,陳七微微吃驚。陳七又想到,上次陳璟在他腰間捏一把,他就疼得差點在地上打滾。

  原來並不是僥倖,陳璟的手勁過人,是練出來的。

  「七哥,你怎麼早,什麼事?」陳璟把水往水缸裡倒,輕輕鬆松的。

  陳七也跟著學樣,結果舉不到水缸邊上,就把臉憋得通紅,手臂發顫,水潑了一身,把件寶藍色銷金雲紋團花直裰弄得半濕。

  陳璟笑了笑,道:「還是給我吧。我辛苦提回來的水,被你撒了半桶……」他從陳七手裡接過水桶,又輕鬆舉起倒入水缸。

  陳七有點尷尬,咳咳拍了下陳璟的肩膀:「你小子,有幾分力氣。」

  陳璟笑笑,又問他:「七哥什麼事?」

  陳七知道陳璟去婉君閣治病的事,一直隱瞞著他嫂子,自然也不會當面拆穿他,把早已想好的藉口說出來:「後天是二哥房裡的小四兒周歲,家裡宴請女眷,二哥請男客去南莊玩。二哥讓咱們兄弟幫忙準備,我邀你一塊兒去。」

  二哥陳瑛,去年立了側室,生了個兒子,是他的第二個兒子,在旌忠巷家族「文」字輩排行第四,所以陳七叫「小四兒」。

  後天是小四兒滿周歲。

  古時周歲是大禮,家裡需得宴請。

  這件事,陳璟的大嫂知道。昨日,陳璟的大嫂去買了兩隻金鐲子,準備作為賀禮,六分重一隻,花了十二兩銀子,清筠心疼得要哭了。

  得了此子,二哥是很高興的,故而把男客們請到南莊去玩。

  南莊是陳氏的家產之一,是南郊一處臨水的莊子。曾經是老太爺避暑之地,故而構建十分華美,算是陳氏最拿得出手的產業。

  也只有二哥能用,連陳大老爺想要借來宴請,老太爺都不同意。

  「哦。」陳璟點點頭,然後問他大嫂,「家裡今日有事嗎?若是沒事,我就跟著七哥先過去了,免得二哥多等……」

  大嫂秀眉輕蹙了下。

  假如陳璟真的是去南莊幫忙,李氏是同意的。

  陳二陳瑛在陳氏子弟中地位高,在望縣也廣結朋友。陳璟跟著去南莊,若是能認得幾個同齡人,時常來往,也省得他在家念書成了呆子。

  就是不知道為何,是陳七來請。

  李氏怕陳璟入了陳七的道兒,跟著陳七混,不學好。

  當著陳七的面,李氏沒有質疑陳璟,怕陳七覺得陳璟在家裡沒地位,受女人管束,於是笑著叮囑陳璟:「你四侄兒周歲,這是大事。你既然去幫忙,就別貪玩,給你二哥添亂。」

  陳璟道是。

  他回屋換了身乾淨衣裳,就跟著陳七出門。

  陳七的馬車,是輛翠蓋朱纓八寶車,車廂寬闊,擺了張小幾。小幾上有茶點,還有壺熱騰騰的茶。

  「真的要去南莊幫忙?」陳璟問陳七。

  陳七給陳璟倒了杯茶,道:「幫什麼忙!咱們去婉君閣。」然後看了幾眼陳璟的衣裳,「你怎麼總穿得這樣寒酸,你們很缺錢嗎?」

  「缺啊。」陳璟道,「你不知道嗎,我們家一直很缺錢?」

  這個,陳七倒也聽說過。

  可缺錢也不至於買不起一套好點的衣裳吧?

  陳璟這衣裳,陳七見他穿了好幾個月。

  「……缺錢問我要啊。」陳七豪爽道,「等辦完事,我帶你去做幾身衣裳。」

  「你直接給錢,也是一樣啊。」陳璟道。

  陳七就白了他一眼。

  真好意思說,陳七都替陳璟臉紅。

  伸手問人要錢,跟乞丐有什麼不同?

  陳璟卻並不在意,只是說了句閒話,就揭過去了。

  馬車出了七彎巷,陳璟對陳七道:「先去南莊吧。既然說幫二哥的幫,不去總不好。況且現在才上午,婉娘忙生意,每日要到半夜,早上起得晚。咱們現在去,豈不是打攪人家?」

  陳七一聽,頓時就搭著腦袋,有點掃興。

  他是迫不及待想去見惜文的。

  可陳璟的話有理,這麼早去,很不禮貌。

  婉君閣可是青樓。

  要沉住氣,免得婉娘和惜文覺得他沒見過世面,魯莽無知。這麼想著,陳七耐住性子,讓車夫駕車出城,往南莊去了。

  南莊那邊,不少堂兄弟都在。

  不過是準備點酒水食物、玩樂。

  這些事,家裡有下人做,所謂幫忙,就是幫著看看,別讓下人做錯了。

  就等於監工。

  監工根本不需要這麼多人。族兄弟們,都巴結陳二,所以全部來了,陳七和陳璟根本插不上手,兩人就在一旁喝茶。

  不過看到他們倆一起,堂兄弟,包括二哥,也是蠻驚訝的。

  「央及怎麼和末人湊在一處?」有人嘀咕。

  「聽著最近央及總跟著末人。末人現在只帶著央及,四房那兩個都不帶了……」有位堂兄這樣說著。他說話的時候,語帶譏諷,覺得陳璟是貪慕陳七的錢,甘願跟在陳七身後做狗腿混日子。

  「央及那小子,書不念了,跟著末人也不學好。要是他哥哥回來,打斷他的腿!」

  「他哥哥……呵,誰知道還回來不回來,也許早死在外頭了。都兩年了。」有人酸溜溜道。陳璟的哥哥陳璋考中了舉人,光芒耀眼,自然就把其他讀書而未得功名的兄弟們映襯得黯淡。

  家裡的大人,也少不得拿陳璋比較,教育自己的孩子。

  久而久之,總有人聽得煩了,心存不滿。

  這些閒話,都是在背後說的,沒人敢當著陳七和陳璟的面說。

  今日陳二請了位瞽目先生,說書聽。沒什麼事要幫忙的,陳璟就坐在一旁聽書喝茶,神態悠閒;陳七卻沉不住氣,總想走。

  好不容易熬到了子正,陳七再也忍不住了,拉著陳璟走了。

  「等大家一起回城。」陳二在身後喊。

  陳七頭也不回:「我還有事呢,不跟你們一起了。」

  陳二無奈搖搖頭,笑著對其他兄弟道:「還是小孩子脾氣,不懂事。」一副兄長對弟弟的寵溺。

  其他人紛紛表示不在意。

  陳二轉身,背對眾人時,望著陳七和陳璟遠去的方向,寬和敦厚的眸子裡,有狠戾寒芒輕掠而過。

  只是那麼一瞬,又恢復了溫和。

  陳七的馬車,從南莊回城,直接往婉君閣而去。

  一路上,陳七不停的催馬車快點快點。

  陳璟就笑著問他:「你那麼喜歡惜文?她很好嗎?」

  陳七瞪眼:「當然好啊,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人。上次你不是給她診脈,沒見過?」

  「見過啊。」陳璟道,「不過,她病得糊裡糊塗的,就是一張臉好看。其他的,沒覺得有什麼好的。」

  陳七吸了口氣。

  就是一張臉好看……

  那等絕色,你居然用這種差強人意的口氣來評價,你小子真該遭天譴!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5
第19章 回報

  從南莊回城,馬車行了一個時辰,就到了末正三刻。

  四月半下午的陽光,很溫暖,金色淡輝似漣漪般,在田野樹梢屋脊泅開。柔軟溫和的金陽碎芒,從車窗照進來,將馬車狹小的空間也染得暖暖的。

  陳璟犯困,一路上打盹。

  陳七卻精神振奮。

  等到了婉君閣門口時,因為尚未黃昏,沒什麼生意,顯得清冷。

  迎客的龜奴見是陳七,態度沒什麼改變,依舊是副不冷不淡。

  「我們找婉娘……」進門之後,陳七對丫鬟說道。

  丫鬟道是,轉身上樓去吩咐。

  片刻,婉娘的身影出現在樓梯折彎處,笑語嫣然:「兩位陳公子來了?奴家正盼著呢。」然後她湛澈嫵媚的眸子在陳璟身上打了個圈,「這位陳公子,便是一去不回……」

  「實在有難處,婉姨勿怪。」陳璟給她施禮。

  「不怪,不怪!」婉娘原本就是開個玩笑,「您可是整個婉君閣的大恩人。今日惜文的藥吃完了,奴瞧她的情景,是全好了的。可到底要陳神醫親自複診,奴和惜文才能安心。」

  「理應如此。」陳璟道。

  客套幾句,婉娘就領著陳璟兄弟倆,往後院的瓊蘭居而去。

  遠遠的,就能瞧見瓊蘭居那拱門和白色院牆。

  院牆上,爬滿了藤蔓。深綠濃翠的藤蔓,隨風搖曳,春意盎然。

  時不時有琴聲傳來。婉轉纏綿的琴聲,飄渺悠長。

  是惜文在撫琴。

  婉娘帶著陳七和陳璟進來,那琴聲戛然而止。

  他們上了二樓。

  片刻,一個深紫色身影婀娜而出。佳人身姿娉婷,粉腮噙笑,款款給眾人施了一禮。

  「惜文姑娘。」陳璟和陳七還禮。

  陳璟抬眼打量她:還是這張精緻小巧的臉,只是神情變了很多。她眉梢染了幾分喜色,杏目瀅瀅,唇色瑩潤粉嫩。一襲深紫色衣裳,妖嬈冶豔,讓她的眸子也挑了幾分豔色。

  他看惜文,惜文也看他。這兩人,大大方方把對方打量個遍。

  最後兩人雙目一撞,惜文並未見絲毫羞澀,而是輕笑起來。

  她一笑,陳璟也回以微笑。

  竟然像兩個老朋友般。

  惜文打量完陳璟,才請眾人坐下,丫鬟端了茶。

  「……看姑娘面色,病已痊癒。穩妥起見,余要為姑娘診脈。」陳璟先開口。

  惜文說好。

  她將凝雪纖細皓腕擱在梨花木的茶几上,宛如黑絨布上襯托出的明珠,分外耀眼,讓陳璟診斷。

  那素雪般白皙的手腕,肌膚細膩涼滑。

  陳璟的手指則溫暖乾燥。他的手指搭在惜文涼滑的肌膚上,惜文便感覺被什麼燙了下,一股子溫熱從手腕緩緩上移,心裡起了點滴漣漪。

  她是名妓,應對男人很嫺熟,旁人或許以為她熟知情場所有事。實則,她因為地位高,沒人敢輕薄她。她對男女方面的瞭解,都是來源於婉娘的口授,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她至今處子之身,沒有男子觸碰過她的肌膚。

  「男人的手,原來是這種感覺……」惜文歪著腦袋想。

  陳璟診脈,惜文的目光,就落在他手上。

  他手指修長,乾淨削瘦,骨節分明,溫熱乾燥。從這雙手可以看得出,主人養尊處優,是個讀書人。

  他這麼年輕,怎麼學醫了?

  為何醫術這樣好?

  惜文盈眸微閃,盯住陳璟的臉看了半晌,想看出個所以然來。

  陳璟表情嚴肅認真,正在聚精會神診脈,任由惜文看。

  「咳咳!」婉娘一聲輕咳。

  惜文這才回神,發現自己看著別人的時間有點長,顯得呆,婉娘不喜歡。惜文才情出眾,可性子上,有幾分愚鈍,若是她不太明白的事物,她就要失神想半晌。

  她失神的時候,全然沒了平日裡的機靈,呆呆傻傻,雖然可愛,卻沒有名妓該有的嫵媚妖嬈,婉娘屢次警告她。

  惜文回神之後,沖婉娘吐了個舌頭,似女兒對母親撒嬌。

  婉娘無奈,搖頭笑笑。

  倒是被一旁的陳七看得心裡如小鹿亂撞。

  惜文豔名在外,皆言她冰雪嬌顏,豔絕天下;皆言她琴棋書畫,已成大家;皆言她孤傲清冷,不苟言笑。

  上幾次見惜文,陳七覺得她挺溫和的。

  至少她笑過的啊。

  而這次呢,她不僅僅笑,還吐舌頭,嬌憨可愛。這樣的惜文,比那個冰涼涼的傳言更美百般。

  陳七正亂七八糟想著,就聽到陳璟道:「……病已經瘥痊。只是,仍是有點氣虛。」

  婉娘和惜文聽了,松了口氣。

  陳七也高興。

  「再用點什麼藥,還請陳公子開方。」婉娘道。

  陳璟道:「藥不用再吃了。哪有天天吃藥的?好人都吃壞了。我有個驗方:每日取龍眼肉二錢,玄參二錢,燉成一茶盅。每天吃了一盅,補氣、養心血。龍眼是熱性、玄參涼性,二者相抵。若是喜歡,長長久久吃,有益無害,能保面色紅潤白皙;若是不耐煩,吃一個月就夠。」

  這是個食療的方子,主要是養正氣。

  婉娘記下了,複又道謝。

  陳璟就起身要告辭。

  陳七瞪他一眼,他捨不得走。

  「奴家今日新賦了曲子,正在練著。兩位公子若是無事,何不幫奴家參詳參詳?」惜文眼睛裡有點狡黠,挽留陳七和陳璟。

  陳璟把她的神態看在眼裡,在心裡笑了笑,覺得這女孩子古靈精怪的,一點也不像外頭傳言的那麼冷豔。

  「在下榮幸萬分。」陳七連忙答應。

  「我不懂琴。既然七哥懂,就留下幫惜文姑娘吧。」陳璟笑著推卻,「況且我還有幾句話同婉姨說,下次再領教姑娘的雅音。」

  惜文的小鼻子不著痕跡蹙了下,像個小動物般嬌憨。

  「也好。」惜文道。

  她沒有任性非要留陳璟,見陳璟拒絕,做出一個憨憨的蹙鼻之後,就大方微笑,給陳璟行禮。她把陳七留下來。

  陳七大腦裡就一片空白。

  他要單獨留在這裡聽琴啊。

  這是之前一年多他最夢寐以求的事,現在這麼輕而易舉實現了,反而叫他手足無措。

  瓊蘭居有兩位武藝高強的護院,婉娘也不怕陳七輕待了惜文,就領著陳璟,出了瓊蘭居,到了前院。

  前院的三樓,最東邊有間房子,是婉娘平日裡待客之處。

  她知道陳璟想說什麼,也想好了應對之語,故而神態幽靜溫婉,請陳璟坐下。

  丫鬟端了茶。

  「陳公子,小女的病,多謝陳公子妙手回春。」婉娘開門見山,先給陳璟道謝。

  陳璟很有自知之明,道:「婉姨,陳璟未及弱冠,這般年輕,哪怕有通天之才也難以施展。您信任陳璟,陳璟才英雄有了用武之地,這是您對陳璟的恩惠。」

  婉娘美眸微微一靜。

  陳璟這話,倒叫她意外不已。

  年輕人不狂妄,這般自謙,醫術又詭異的好,婉娘對陳璟也刮目相看。

  「……到底是陳公子救了小女的命。婉娘素來恩怨分明,是恩就要報恩。」婉娘笑道。

  頓了頓,她起身,從東邊牆角的櫃子裡,拿出了紫檀木盒子,擱在茶几上,對陳璟道,「這裡有銀票三千兩,是婉君閣給陳公子的謝資。」

  三千兩!

  陳璟想到他家裡三百畝祭田才能賣到一百五十兩,足見這三千兩的購買力應該很強。

  這是婉娘的謝資,也是封口費。

  婉娘這是先禮後兵。若再提什麼承諾、什麼娶惜文,那就是不知趣。若是不知趣,只怕善後就難了。

  陳璟的目的,就是要錢。達到了,他痛快將這盒子往自己這邊拉了拉,道謝:「多謝婉姨慷慨。」

  然後,他當著婉娘的面,把盒子打開,將銀票拿出來數了數。

  是一千兩一張的票頭,只是三張,一目了然。

  陳璟數清楚,將銀票重新收起來。

  婉娘的眉梢,暗噙了幾分滿意。

  從陳璟的動作裡,婉娘知道陳璟上道,明白她的意思。和聰明人打交道,比較輕鬆。婉娘也不喜歡撕破臉,露出猙獰。

  和和氣氣的,雙方你風度翩翩,我溫婉貞靜,都有面子!

  「婉姨,您見多識廣,高朋遍天下,能不能請您幫個忙?」陳璟道。

  婉娘心裡有了幾分保留。

  她沒有乾脆答應,而是笑著問:「陳公子何事?婉娘一介女流,若是能幫得上,自然鼎力相助。」

  「您可認識可靠的牙行,專司田地買賣的?」陳璟道。

  婉娘聽得明白,陳璟這是要置辦田地。

  年輕人,拿到了錢不想著吃喝玩樂,而是置辦下家業,婉娘是挺佩服的。這三千兩銀子,能買不少的田地。

  只是現在不知道有沒有合適的田地買。

  「牙行的人,倒是認識幾個。」婉娘道,「陳公子要置辦田地?」

  陳璟猶豫了下。

  而後又想到托人辦事,總得把實話告訴人家,否則人家怎麼幫忙?既然求了人家,就要用人不疑。

  況且婉娘能在望縣開青樓這般成功,她是個很有分寸的人,不會亂說話。

  「這倒沒有。」陳璟道,「我嫂子把家裡幾畝良田賣了。我想偷偷買回來。只是,我不知道家裡良田所在,根本不知從何買起。婉姨若是能有個擅長保密的牙行朋友,幫我打聽清楚這件事,偷偷買回來,我自是感激不盡。」

  陳璟說得比較含蓄。

  可婉娘什麼沒見過?

  她一聽這話,就知道陳璟的嫂子是偷偷賣了祭田!

  賣祭田是大罪!

  要是族裡知曉了,陳璟的大嫂輕則被逐出家門,重則被陳氏告官入罪。

  這件事很慎重,陳璟只怕是沒有其他人可托,才告訴婉娘。

  婉娘想到,他剛剛救了惜文的命,就等於救了整個婉君閣的前途,救了婉娘的前途。而且又上道,沒多提要娶惜文的話,這份恩情,不是三千兩銀子能打發的。

  婉娘需得還他這個人情。

  「陳公子放心,你是婉君閣的恩公,既然開口,這件事婉娘替你辦妥。」婉娘正色道,「婉娘的朋友,其他不敢說,都可靠、懂輕重。這件事,婉娘替你查,三日內神不知鬼不覺幫公子買回來,公子寬心。」

  陳璟露出笑容。

  和聰明人打交道,真的很輕鬆。

  婉娘把陳璟話裡最想表達的意思都聽明白了,重點都抓住了。

  「……我還有件事。」陳璟知道可能有點得寸進尺,仍是道,「我大嫂不喜我學醫。治好惜文姑娘這事,只怕會傳出去。婉娘還請保密一二。」

  大戶人家的規矩,婉娘也知道。

  她答應了。

  陳璟取出一千兩的銀票,交給婉娘:「買田的錢,不敢勞婉娘代出。」

  「不妨事,現在田價便宜,花不了多少錢。這是給恩公的謝資,斷乎沒有往回拿的道理。」婉娘笑笑,沒有接。

  陳璟依舊推了過去,道:「若是有其他良田出售,一併替我買了,緊著這一千兩買吧!」

  婉娘一愣。

  而後,她失笑。

  她笑著,接過了陳璟那一千兩的銀票,歎了口氣道:「央及啊央及,你這個人,很不錯。」

  她不再叫陳公子,而是喊陳璟的字。

  她把陳璟當個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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