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醫聖記 作者:董南鄉(已完結)

 
穆離鳶 2017-3-31 23:53:4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08 247809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5
第20章 田產

  婉娘辦事,雷厲風行。

  答應了陳璟兩個要求,買田和隱瞞陳璟醫術,婉娘立馬著手準備。

  買田需要找牙行的掮客。

  隱瞞醫術,只需要交代劉大夫和倪大夫一聲。

  婉君閣是青樓,總需要買些女孩子,所以婉娘和牙行打交道頗多,認識不少掮客,很快就查到了陳璟家祭田的所在。恰巧,那附近也有不少良田在掮客們手裡。

  婉娘拼了人情,又貼了錢,第二天就買回了陳璟大嫂賣掉的那三百畝祭田,額外湊了一千七百畝,總共兩千畝,記在陳璟哥哥的名下。

  陳璟沒想到這麼快。

  看到田契的時候,著實有點吃驚。

  「……這麼多啊?」陳璟問道,「怎麼,現在賣田的人這樣多?」

  兩千畝,有多大?

  前世陳璟的他祖父、父親和兩位師父經常受邀,去京都的中醫大學開講座,他都會隨行。其中就有他二師父的母校。

  那時候,陳璟陪著師父逛校園,慢慢走,每個角落都走了個遍,後來師父語氣驕傲告訴他:「這老校區占地有兩千多畝呢,在當時算很了不起的。」

  因此,兩千畝到底多大,陳璟算是有個模糊的概念。

  「去年北邊有戰事,朝廷在兩浙路增稅,恰逢去年年景又不好,別說小農戶,就是大戶主也艱難,收成少得不夠交稅的,還不如索性賣了。」婉娘道,「今年不知年景如何,那些牙子手裡田地多,都賣不出去。我說要買,他們迫不及待降了價錢買給我,這是你小子的造化。」

  陳璟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去年都快結束了。

  而且這些生計上的事,大嫂不讓陳璟操心,從未告訴過他。

  望縣城裡依舊繁華熱鬧。田地間的變故,在城裡能體現出來,卻不會那麼明顯,除非真的碰到了大災荒。

  況且,陳璟的哥哥是舉人,他們家不用交稅。

  「多謝婉娘。」陳璟道。

  「謝什麼,舉手之勞。」婉娘笑,「這些田地,都算在你哥哥名下,是不用交稅。要不然,我也不敢替你置辦這麼多。仔細說來,並未幫什麼大忙。」

  陳璟仍是道謝。

  客氣一番,陳璟同婉娘告辭。

  他想,他和婉君閣的來往,到此為止了。

  拿著這些田契回家,和那剩下的二千兩銀子一起擱在紫檀木盒子裡。

  看著這些東西,陳璟沉默坐著想了半晌。

  「怎麼跟大嫂說呢?」陳璟一籌莫展。

  若是把錢和田契拿出來,這麼一大筆橫財怎麼來的,就必須要實言相告。到時候,免不了大嫂又是一頓勸說。要好好讀書之類的老生常談,陳璟聽了不知多少回。

  他不是聽煩了,而是大嫂每次說起時,她自己先要傷心一回,讓陳璟不忍。

  吃人家、住人家的,沒有半點貢獻,還惹人家傷心,想想覺得自己挺渣的。

  故而,他猶豫再三。

  「整日裝模作樣念書,一天兩天也就忍了,一個月兩個月再忍了。可是已經半年多,忍不下去了啊。」陳璟在心裡默默歎氣。

  裝念書,是件沒有意義的事,不會為陳璟的未來添磚加瓦。

  陳璟很明確自己的目標。

  他知道自己未來要走的路,他會是一名郎中的。不管大嫂怎麼說,不管世人如何偏見,郎中都是陳璟的本職。

  做郎中,他駕輕就熟。

  「發展醫學、普救蒼生」,這種宏偉理想可能一時難以實現,卻是他心裡最籠統的願望,是所有小願望的總綱。

  至於怎麼走,還要看運氣。

  已經回不到前世了,陳璟想,他也不奢望能回去。

  「既然回不去,這輩子就不能渾渾噩噩過日子」。所以,他此前的目標,還是想做個郎中,開家不錯的醫館。賺點小錢,生活充實。若是碰到那買不起藥的人,免費送他,換來一聲「多謝」,也是挺幸福的吧?

  陳璟的這些追求,和大嫂的世界觀格格不入。

  「也沒必要現在就告訴她,徒添她心煩。大哥音訊全無,侄兒還年幼,沒到考功名的時候,大嫂的期盼都在我身上。等過幾年,大哥回來了,侄兒也大了,大嫂相夫教子,顧不上我,再說不遲。」陳璟最終下定決心,把小盒子收起來。

  不打算現在就攤牌,思前想後,在婉君閣救人的事,陳璟暫時不準備說了。

  反正以後也不會再去了。說了,大嫂還以為他誤入歧途,流連歡場,更擔心他。

  ……

  陳璟替惜文治病的事,除去陳璟暗地裡收了婉娘那筆鉅款,其他的,都是不痛不癢過去了。

  當時為惜文會診的大夫裡,只有倪大夫和劉大夫是望縣人。

  其他的大夫,不是望縣的。事情完了,他們就離開望縣。

  當時,會診結束後,那些大夫先被婉娘請下了樓。他們不知道,最後惜文吃了什麼藥、誰開的藥、好了沒有、好到什麼程度等。

  陳璟當時一番高談闊論,他們的確是震撼了下。可沒有看到惜文痊癒,這種震撼就沒有結果,因此持續不長,很快就消散。

  這件事,很難作為談資。

  「有個小孩子,醫術了得……」這種話,說出去誰會相信呢?哪怕再真實,說了也像是吹牛胡扯,反而給自己戴上不靠譜的帽子。

  真的非要說,提到陳璟醫術好,就要提到他們自己診斷失誤。

  用自己的無能來襯托陳璟?那些大夫才不會那麼好心。所以,他們回去之後,興許提都不曾提及在婉君閣的事。就算提,也只是吹吹牛,不會多談陳璟。

  這個新奇事物,談起來不能讓自己獲得快感,甚至想到那小子,想到被他反駁得無力還擊,還憋屈得狠,就完全沒有了談論的意義。

  或者,他們會把陳璟形容為一個想出風頭又沒有本事的孩子,作為笑資。

  故而,那些大夫要麼不談陳璟,要麼扭曲事實。陳璟還是陳璟,沒有因為他的精彩辯證就一戰成名。

  成名,可不是件容易事。

  而倪大夫和龔至離,他們改了陳璟的藥方。最後婉娘按哪張方子抓藥的,兩位大夫也不知道。兩位都是謹慎人,平日裡有點名望。

  有名望的人,就會謹言慎行,故而陳璟的表現,不會從他們口中傳出去。

  那個劉大夫,當時和陳璟的矛盾看上去最大。但是事後,婉娘為了替陳璟保密,又找到了劉大夫。

  婉娘先肯定劉大夫的醫術,也說:「惜文原本就是怪病,沒有治好不是你的錯。你的醫術,我還是信得過的。」然後又說,「以後,婉君閣還是靠你行走。惜文生病的事,就到此為止,以後莫要多提。」

  劉大夫以為婉君閣肯定要換掉他,正為將來的生計愁眉苦臉。沒想到,天上掉餡餅,婉娘還要用他。

  他的飯碗保住了,自然不敢說閒話。

  婉娘說什麼,他就應下什麼。

  所以,望縣這邊,只談論惜文的病,卻沒有隻言片語說到治好惜文的大夫。普遍人,只關心名妓惜文,想都沒有想到去問誰治好了惜文。

  不聲不響的,這件事過去了。

  陳璟也交代了陳七,讓他別多嘴。

  陳七因為陳璟而多次見到惜文,以後如果想見惜文,也要靠陳璟,對陳璟巴結得緊。陳璟讓他不說,他一口就應下了。

  他是比較紈絝,嘴巴卻挺嚴。

  事情悄無聲息,陳家上下沒人聽到風聲,陳璟的大嫂也不知道。

  陳璟最大的困境也解決了,錢有了,祭田買回來了,他大大松了口氣。

  到了四月十九,是二哥陳瑛的兒子周歲。陳二宴請親戚朋友家成年的男客去南莊赴宴,也邀請了陳璟。

  無事一身輕,陳璟輕輕鬆松去赴宴了。

  陳七知道七彎巷沒有馬車,特意來接陳璟,大獻殷勤。

  清筠和陳璟的大嫂依舊戒備陳七,一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的模樣。

  陳七知道她們的心結未解。

  總這樣,也影響他和陳璟的兄弟情,陳七還要靠著陳璟呢。

  衡量一番,陳七慎重給陳璟的大嫂道歉:「……從小到大,看中了什麼,指一指就有人送上門;哪怕再貴重的,哭鬧一番也能得到。當初,我也並不是有心輕待清筠。只是頭一回要東西被拒絕,任性妄為,非要到不可,才做出那番醜態,屢次上門糾纏。現如今,我已經大了,知道人倫。清筠是加行哥哥的通房,我該死才起了那個心。大嫂子、清筠,我今日再陪個不是。往後,咱們把這事繞過去,還是一家人,可好?」

  加行,是陳璟哥哥陳璋的表字。

  聽到這話,陳璟的大嫂和清筠都微愣。

  她們將信將疑。

  而後,清筠冷哼一聲。

  她不相信,也不會原諒陳七。

  李氏心裡也是不信的,卻不會那麼明顯表露出來,給了陳七一個臺階下:「末人這番話,嫂子也甚是欣慰。往後還是一家人,別讓那些過去了的事,生了罅隙。」

  「是啊是啊。」陳七根本沒發現李氏這是敷衍之語,還以為李氏真的原諒了他,開心道,「嫂子深明大義,陳末人感激不盡!」

  然後,給李氏作了揖。

  陳璟更衣完畢,出來看到這幕,覺得好笑。

  「大嫂,我先過去了。等宴席結束,會早點回來的。」陳璟臨出門前,對他嫂子道。

  李氏目光微帶擔憂,看了眼陳璟,最終也沒說什麼,只是叮囑他,不要過多飲酒,不要惹事等。

  陳璟一一應下。

  他和陳七出門後,清筠面帶薄怒對李氏道:「太太,那個七少爺,不知藏了什麼禍心!又是那番話,又是整日找二爺,肯定憋著壞水。二爺心底純善,被他帶壞了,可如何是好?」

  李氏也為此憂愁。

  但是陳璟不肯說,李氏也不能逼問。

  「……今兒要去旌忠巷,我會同大伯母說說。」李氏道,「再過幾日就是端午,把央及帶到我娘家去住幾日,讓他遠著末人。再讓我哥哥同他說說。男人說話,男孩子聽得進。咱們婦人說什麼,央及都是過耳不過心。」

  她準備讓她娘家的哥哥來勸說陳璟。

  有些話,還是男人說比較合適。

  這麼一打算,李氏也微微寬心。

  那個陳末人,真是個禍害!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5
第21章 才子

  陳七的馬車很平穩,很快就到了南莊。

  南莊是這棟墅院的名字。

  早年,伯祖父發達之後,為旌忠巷陳氏添了很多田地。南莊附近方圓幾十裡,至今都全是陳氏的私產。這些田地裡,有處三面環水的地方,暮春時節風景宜人,顏色濃處似潑墨描繪,顏色淡處似輕煙縈繞,美不勝收。

  伯祖父親自來看春種,結果看到了這麼一處,心想建個墅院,以後也有個玩樂的好去處。況且這地方盛夏定然涼爽,更適宜避暑。

  猶豫了半年,伯祖父終於下了狠心,投入鉅資建造這處院落,取名叫南莊。

  南莊外面,皆是農田,青青稻苗宛如翠稠輕綻。

  禾浪輕曳,稻風冉冉。

  墅院的大門口,是一處寬闊的場地,已經停滿了香車寶馬。

  南莊的院牆很高,估計是怕莊子裡調皮的孩子翻進來,破壞了院子裡的建設;門口有兩株偌大的梧桐樹,濃密深翠的葉子像兩把巨傘,撐起了陰涼。

  陳七的馬車停下,陳璟和陳七就跳下了馬車。

  大門口,有小廝迎門。

  陳七和陳璟進了門,沿著左邊的回廊往裡走。長長的回廊上,擺著各色盆栽花卉,有富麗牡丹、穠豔海棠、亭亭素蘭、凜冽白茶,暗香浮動。

  回廊的盡頭,是一座兩人高的圍屏。

  繞過圍屏,後面是寬闊的穿堂。

  越過穿堂,才是垂花門。

  這才漸漸聽到了人聲、樂聲,熱鬧非常。

  「七哥,七哥!」看到陳七,四房的陳十陳琦和陳十一陳琨立馬湊上前,殷勤備至。

  陳七只是淡淡頷首,態度冷淡。

  他最近要麼跟著陳二念書,要麼惦記掂記著惜文,要麼找陳璟,還有孫世一和黃蘭卿兩個狐朋狗友,所以比他小三歲的堂弟們,漸漸懶得帶他們玩。

  「七哥,二哥請到了素商姑娘!」陳十興奮,在陳七耳邊說。

  素商和惜文一樣,也是名妓,只是名氣略次惜文一等,卻是比如闌那種高檔很多。

  「知道了。」陳七親自在惜文房裡聽過曲兒,什麼素商,他看都懶得看了。

  能比惜文美?

  琴藝比惜文好?

  吃過山珍海味的陳七,是不願意再去吃普通菜色了。

  「……你們總跟著我做什麼?」陳七表現得敷衍,這兩兄弟還是寸步不離,都把陳璟擠到了陳七身後,讓陳七很不滿,「去去,自己去玩,我有功夫帶著你們嗎?」

  然後他自己,後退幾步,站到了陳璟身邊。

  陳璟笑笑,跟著陳七繼續往裡走。

  「七哥,我們沒怎麼來過南莊,怕走錯了。您指點我們。」陳十笑著說,依舊賴在陳七身邊。

  陳七站定腳步,臉色一繃:「大多的人,在院子裡怕迷路?要不要叫了你們的乳娘來,讓她帶著你們?」

  四房那兩兄弟,這才不敢再跟著。

  「央及,走吧。」陳七教訓完陳十和陳十一,轉眼笑盈盈讓著陳璟。

  陳璟隨著陳七往裡走,見甩開了那兩兄弟,陳璟才說:「窩裡橫,沒出息!」

  「……我又不是他們的老媽子,哪有空帶孩子?不橫點,他們也不懂。那兩個孩子沒眼色。」陳七哈哈笑,只當陳璟開玩笑。

  陳璟不再多言。

  旌忠巷幾房之間的關係,看似簡單,實則很多外人不能點破的隱晦,這種事古今皆是。前世陳璟也有三個叔叔,五六個堂叔伯,堂兄弟不少,這些道理他都懂。

  兩人很快就到了正院。

  二哥陳瑛正忙著招待他的朋友們。

  陳璟和陳七進來,上前和二哥打了招呼。

  二哥也忙得不可開交,沒空理會兩個幼弟,只是吩咐他們:「若是要聽戲,尋了席位坐下;若是要玩,後院的河裡擺了船,自己取樂去。」

  南莊後院,臨河鑿出了大池塘,引河水入庭,然後豎起高高的鐵欄杆,將院裡院外隔斷。因為怕漲水,淹壞了院子,特意在下游挖出一個蓄水池。

  院子裡有好些船隻,也養了撐船的僕人。

  「二哥不用管我們,我們隨意玩。」陳七道。

  陳璟也如實說。

  陳瑛的確沒空理會他們,拍了拍陳璟和陳七的肩頭,說了句多擔待,又轉身去招呼其他親戚朋友。

  他似乎很享受這種熱鬧,神色裡添了往日不見的興致。

  陳璟則覺得真麻煩。

  要是陳璟,斷乎不會組織這樣的聚會。

  陳七則問陳璟:「咱們幹嘛去?」

  「聽戲啊。」陳璟道。

  「你怎麼老氣橫秋的?」陳七抱怨他,「這邊好玩的可多了。後邊的秋苑,是三叔養的圍獵場,等會兒吃完飯,二哥他們肯定也要去打圍,咱們可以先去;後院可以划船採蓮;南邊的穿堂可以投壺;名妓素商來了,定在濯蓮閣彈曲兒,哪裡都比聽戲好玩。偏偏你就要聽戲,動也不願意動一下,像個老郎中。」

  陳璟聽到他抱怨,哈哈笑,道:「你要是坐不住,隨意去哪裡玩。我就在這裡聽戲,不會亂走的。」

  陳七最近的目標,就是和陳璟搞好關係。

  他豈會丟下陳璟,自己跑去玩的?

  「走走,出去玩。」陳七拉陳璟。

  陳璟挨不過他,只得隨了他,從正院出來。

  剛剛出垂花門,就瞧見幾個華衣錦服男子,由二哥陪著,往裡走。

  「……沈長玉!」陳七瞪大了眼睛,看著其中一個青白色繭綢直裰的男子說道。他語氣裡滿是驚訝,故而聲音有點高。

  那一行人就留意到了陳七和陳璟。

  二哥含笑,對身邊人低聲說了句什麼。

  那沈長玉點點頭。

  二哥就喊陳璟和陳七:「過來!這是二哥的摯友,你們倆過來見禮。」

  陳璟完全不明白。

  但是當著外人,自家兄長的面子還是要給的,就上前,和沈長玉等人,一一見禮。

  「這是舍弟末人。」二哥介紹陳七,然後再介紹陳璟,「這是族弟央及,他兄長就是陳璋陳加行。」

  「哦……」沈長玉沒說什麼,同行的卻有人了然出聲。

  陳璟的哥哥,在望縣市井街坊都有名氣,在文人中的地位就更高了。

  提到陳璋,哪怕是心裡再嫉妒,面上也要贊一句「才子」。

  「兩位弟弟芝蘭玉樹,將來定是國之棟樑。」沈長玉禮貌的贊陳璟和陳七。

  二哥微笑。

  大家見禮之後,就錯肩而過。

  等二哥領著沈長玉等一行人進去之後,陳七忍不住又回頭看看,然後羡慕道:「二哥真是高朋遍天下。他竟然和沈長玉也交好。」

  「沈長玉,是誰啊?」陳璟知道,陳七是不喜歡讀書的,而那個沈長玉,分明是個讀書人。一個讀書人,不被陳七罵成呆子,反而這般傾慕,陳璟罕然,也好奇沈長玉的身份。

  「你讀書讀傻了吧?連沈長玉都不知道。」陳七不客氣,開始顯擺他的見多識廣,「南橋巷沈家,沈維沈長玉,江南才子中的翹楚,十五歲中舉,比你哥哥厲害多了!」

  「哦。」陳璟道。

  「你不相信?」陳璟的反應太過於平淡,一點震撼也沒有,讓陳七很不爽,繼續道,「你哥哥二十二歲中舉,是第七名;沈長玉十五歲中舉,可是兩浙路的解元!」

  「這樣啊……」陳璟繼續往前走。

  這樣啊?

  這欠抽的態度,好似陳璟是看不上他所欽佩之人,很讓陳七沒面子,頓時火大:「沈氏是咱們望縣第一門第,他們家出過兩個進士,三個舉人。所以人家說他們家,‘一門兩進士,合族三舉人’。你不覺得他很厲害?」

  「厲害啊。」陳璟知道兩浙路的解元是什麼概念。

  在取士率這麼低的年代,鄉試解元,比後世的省狀元還要厲害,稱句天才也不過為。

  陳璟還記得,上次伯祖父勸他念書,就跟他說過,望縣這一百三十餘年裡,只出過三位進士。而沈家,就占了兩位。

  這門第,在望縣地位是很高的。

  門第高,人又才華橫溢,譽名滿天下,的確很厲害!

  「你這口氣,看不出你覺得他厲害!」陳七不滿。

  陳璟哈哈笑。

  「……我覺得他很厲害啊。可我想問的,只是七哥你為何這般欽佩他?你又不愛讀書,他是不是解元,你才不關心呢;我哥哥也是舉人,沒見你敬重我哥哥啊。」陳璟解釋道。

  陳七介紹了半天沈長玉,陳璟覺得他都沒說到重點,所以自己在等他的下文。

  哪裡知道,陳七先急了。

  陳璟這話,說的陳七嗆了下。

  陳七想解釋自己是敬重陳璟哥哥的。但是這話太假了,陳七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說出口。

  「……他養了支樂坊,自家就有樂妓,都是他親自教導。那些樂妓的技藝,比惜文也不遜色;他詩才出眾,整個兩浙路都在唱他的詩;他的畫,多少人萬金來求,他一年也只贈兩幅。不管他走到哪裡,那些豔冠天下的名妓,都以見他一面為榮。若是他能賜首詩,立馬讓名妓的名聲錦上添花。」陳七說起來,一臉崇拜。

  「哦!」陳璟終於明白為什麼陳七這樣崇拜沈長玉了。

  感情是羡慕人家受名妓追捧啊。

  想到陳七在惜文那邊吃了一年多的閉門羹,而惜文想見沈長玉卻是千難萬難,這地位的確叫人豔羨不已。

  沈長玉並不只是望縣的才子,他是整個兩浙路的大才子。

  比起陳璟的哥哥陳璋,的確厲害百倍。

  「你好好念書,混個才子的名聲,也可以養樂妓,寫詩作畫也有人唱、有人求啊。」陳璟笑道。

  陳七就白他一眼。

  誰不想成名?

  成名能那麼容易嗎?

  陳璟總是一副「沒什麼了不起的嘛」這種口吻來回應世事,讓陳七又惱火又無奈。

  狂妄啊。

  可偏偏,陳七嘲笑他狂妄,他接下來就要證明給陳七看,這讓陳七現在有點不敢笑話他了。

  比如,去年過年的時候,他說三叔的棋藝「差強人意嘛」,然後把打遍陳氏無敵手的三叔殺得片甲不留;他說「醫術就是那麼回事嘛」,然後隨便開個方子,就把其他大夫束手無策的難症給治好了,還治好了兩例。

  陳七再蠢,也不會覺得都是湊巧的。

  現在,陳璟又覺得「才子就是念書作詩畫畫然後名滿天下嘛」,趕明兒他是不是也要鬧出個才子的名頭來?

  陳七想到這裡,一個激靈。

  「……你到底是從哪裡蹦出來的?」陳七突然認真問陳璟,「說,你會不會寫詩、會不會作畫?」

  先問清楚,不管他吹什麼牛,陳七先聽著,免得哪天他真的鬧出個「才子」名頭,陳七被嚇死。還是先有點心裡準備才好。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6
第22章 表兄

  「不會作詩,也不會作畫。」陳璟笑道,「我又不羡慕人家有名妓倒貼,學詩詞做什麼?」

  陳七便知他是取笑自己,瞪了他一眼。

  然後,他想了想,問陳璟:「‘倒貼’這詞十分精准,出處在哪裡?」

  這個年頭的文化人,詞句總喜歡問出處。陳璟想起上次說了句「寧治十男子,不治一婦人」也被問了。

  只是,他不知道陳七也會關心出處。

  估計陳七是著實喜歡「倒貼」二字,想學了去賣弄。

  在這些小事上,陳七還是蠻很可愛的。

  陳璟笑起來:「不記得了。」出處應該是元代的戲曲裡吧?現在還沒有出現呢。具體的,陳璟哪裡記得清?他前世生活的時空,說話、書寫又不講究這些。

  「真沒用。」陳七不滿,「好不容易說了句體面話,還不知道出處在哪裡,你這輩子也就只能這樣了,別指望還有什麼大前途!」

  他說這些話,都是隨口就來的,就像有人把髒話當做口頭禪一樣。要是認真計較,以為他有惡意,倒是真的冤枉了他。

  陳璟和他混了些日子,摸透了他的脾氣,也不生氣,只是笑笑,不輕不重的反唇相譏:「你個不學無術的,要知道出處何用?難不成去考學嗎?」

  陳七又瞪他。他雖然瞪陳璟,但是陳璟說他不學無術,他也不生氣,反而覺得這孩子會還嘴了,不那麼死氣沉沉的,挺不錯的。

  弟兄倆你一言我一語,陳七數落陳璟,陳璟或笑笑,或回擊半句,就到了划船的小院子。

  這小院子叫循水亭,在水的正中心修建了一處孤獨竹亭,便取得此名。

  循水亭的水池,並非陳璟以為的橢圓形池塘,而是長行,幾乎環繞了半個南莊。

  池中種著稀稀疏疏的蓮葉。這個時節,小荷剛露尖角,孤零零飄在碧波之上。池水清澈,陽光又明媚,灑在水面,映射著細碎金芒。

  入口處有幾條小船,池中央也有三五條船再劃。

  水漿劃破湖面,掀起陣陣漣漪。那被陽光映照的漣漪漩渦中,波光粼粼,瀲灩又溫柔。

  陳七跳上了一隻小船,喊陳璟:「快點啊,磨磨蹭蹭做什麼?」

  陳璟歎息,這到底有什麼好玩的?還不如聽戲。

  無奈陳七催得緊,他只得跟著上了。

  上了船,陳七就不安分,對劃槳的小廝道:「水漿給我,我來劃!」

  「……七少爺,還是小的劃吧,別累著您。」小廝諂媚笑道,實則心裡害怕陳七不會劃,反而打翻了船。

  這池塘看著淺淺的,其實很深的。

  池塘是和外面的玉苑河相連,並不是死水,而是河水。四月中旬的河水,上面可能有點溫,水底下是非常冰的,要是掉下去,非要凍出病不可。只是凍出病,還是小事,要是淹死了,就麻煩大了。

  三四月份掉到河裡,最容易淹死人。因為水面溫和,水底卻冷得刺骨,熱冷不均,小腿就會抽筋,人就失去了掙扎的機會,爬都爬不上來。

  小廝怕陳七胡鬧,掉下來就起不來。到時候,陳七出事,這小廝也不用活了。

  「哪裡這些廢話!」陳七不高興,上前去搶小廝的雙槳,「少爺我喜歡受累!」

  那小廝不知怎麼辦,看了眼陳璟,希望陳璟幫忙勸說。

  陳璟坐在一旁,只是笑著,不說話。

  反正他會水,船翻了也沒事。

  那小廝饒不過,只得把雙槳交給了陳七。

  陳七第一次劃槳,一開始不知要領,把船劃得在湖中心打了好幾個圈。後來小廝教他,他慢慢掌握了,小船居然被他劃得前進了。

  「你學東西,還是蠻快的嘛。」陳璟看著陳七划船,道。

  「……你才知道啊!」陳七沒好氣,心裡卻有點得意。

  「厲害。」陳璟漫不經心贊了一句。

  陳七倒被他贊的有點不好意思,這次沒有再反擊。

  他劃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超過了前面的船。

  而他們前面的船,是陳十和陳十一兄弟倆。

  看清超過他們的船,乃是在家裡耀武揚威的陳末人在劃,而陳璟像個主子般坐著,這對兄弟倆驚訝得下巴都掉了。

  「七哥不知怎的,被央及給蠱惑了!」陳十很不甘心。

  從前陳七總是帶著陳十和陳十一,自然就少不了他們倆的好處。大房有錢,而且大老爺最疼陳七,陳七是陳氏子弟中最富裕的。跟著陳七,他從手指縫裡露一點,都夠陳十和陳十一這對兄弟吃喝的。

  況且家裡的下人都巴結陳七。跟著陳七,陳十和陳十一也能狐假虎威。

  陳十和陳十一剛滿十四歲,心智未熟。他們的父親陳四老爺因為挪動公帳上的錢而被罰,不准參加祭祀,在家族沒有地位,攛掇孩子們去巴結陳七。所以,這兩個孩子根本不能分辨他們做得事是對還是錯,只知道他們巴結了陳七,才有好日子過。

  誰阻攔了他們的道兒,就是敵人。

  現在,陳七不帶他們倆,只是帶著陳璟,陳璟自然就成了這倆兄弟的仇敵。

  「……要去查查。」陳十一大人般的口吻,「陳央及定然在背後使壞。他們七彎巷那麼窮,他巴結七哥,肯定是從七哥身上訛錢!」

  他說得義憤填膺,完全忘了自己巴結七哥也是這個目的。

  十四歲的孩子,對事情的判斷是非常狹隘的。

  「嗯!」另一個十四歲的陳十就完全認同了弟弟的話。

  兄弟倆看著陳七和陳璟遠去的船,恨得咬牙切齒。

  兩人交頭接耳,想著怎麼整整陳璟。

  ……

  循水亭有兩處停船處。

  陳七把船劃到了西頭停船處,就不需要再劃回去。

  划船的確沒什麼趣兒,劃了一趟,陳七煩了,拉陳璟上岸,去濯蓮閣,聽素商姑娘彈琴。

  陳璟跟著他去了。

  聽了一會兒,陳七又嫌棄人家姑娘彈得不如惜文的,難以入耳,又要走。

  跟著這個多動症青少年,陳璟覺得自己的多動症也要發作了。最終,他著實忍不住,道:「我要回去聽戲了!你自己玩吧。」

  他不管陳七,自己往回走。

  雖然是第一回來南莊,陳璟的方位感很好,逛了一圈也知道從往東南角走能回去。

  陳七還指望陳璟迷路,回頭來求自己。結果,他見陳璟已經找到了回去的路,只得跟上了,道:「我也去聽戲吧。南莊常來,也蠻無趣的。」

  正院那邊,戲已經開場多時。

  陳二把事情交給了身邊的管事,自己陪著沈長玉等人坐。

  來的客人,大都是陳二的朋友,年紀偏大,平均在二十六七歲,個個都是成家立業的。陳璟和陳七在他們跟前,跟孩子差不多,也不好往前湊。

  陳璟尋了個角落,就坐下來,陳七挨著他坐。

  戲臺上,演得是雜劇。

  有些滑稽的表演,大家看得興致盎然,陳璟卻覺得乏味。他目光往私下裡轉了一轉,就見門口進來兩個人。

  是兩個男子。

  一個身量高大,偏胖,穿著玄色紫金團花直裰,瞧上去威武得很;另一個,中等身量,消瘦得厲害,而且穿戴比較奇怪。

  那個瘦小的男子,頭上厚厚的裘帽。

  「冬天才戴這種裘帽。」

  四月的天氣,大家都換了單直裰,那瘦小男子不僅帶著裘帽,還穿著夾棉直裰。

  現在正上午,天氣晴朗,有點溫熱。頭戴裘帽、身穿夾棉直裰的來客,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不少人指指點點。

  大家都看得出來,那人是生病了。

  陳璟推陳七:「那是誰?」

  陳七比較喜歡雜劇裡的滑稽戲,正看得高興。陳璟推他,他不耐煩看過去,然後道:「賀家那兄弟倆。」

  「二哥的朋友?」陳璟又問。

  賀家?

  上次去三叔那裡,好似聽到下人說「賀家二老爺」,難道就是那個賀家?

  陳七錯愕回眸,看了眼陳璟:「你怎麼回事,三姑姑家的表兄,你都不識得了嗎?雖說平常見面少,逢年過節卻是有來往的……」

  七彎巷,沒有姑姑。

  陳璟的父親是獨子,沒有兄弟姊妹。

  三姑姑,是指旌忠巷的。

  伯祖父有六個兒子,還有三個女兒。

  別說嫁出去的姑姑,就是旌忠巷那些叔伯嬸娘堂兄弟,陳璟也分不清楚。

  「他……」陳璟指了那個頭戴裘帽的表兄,問陳七,「他怎麼了?」

  「生病。」陳七道,然後扭頭去看戲了,對賀家表兄沒什麼好感,語氣裡也滿是厭惡,懶得多說。陳璟問了,陳七就簡單說了一句,然後不多提。

  「不是生病,是撞了邪。」陳璟身後,突然有人道。

  陳璟回頭,見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子,穿著寶藍色直裰,面皮白皙粉潤,看著粉團團的,是五房的八堂弟陳瓏,字玄上。

  陳八陳瓏是五房的長子,父母比較疼他,生活也幸福,所以他像正常的十五歲男孩子一樣,活潑好動,又熱心善良。

  「玄上。」陳璟稱呼他,「中了什麼邪?」

  陳八卻看了眼陳七。

  他怕陳七不喜歡他多嘴。

  而陳七沒什麼反應,一直在看戲,正被臺上的表演逗得哈哈笑。

  陳八這才壓低了聲音,和陳璟說了起來賀家那位生病表兄的往事來。

  陳八剛開口,說:「央及哥哥不記得他,他是三姑姑家的二表兄,叫賀振,字水曲,這幾年不怎麼來咱們家了。他那個中邪啊……」

  「什麼中邪!」陳七突然回頭,打斷了陳八的話,「他那是遭了報應,沒有人倫的東西,他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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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前塵

  中邪、報應?

  陳璟是個中醫,他從小學習的就是中國最古老的遺傳,所以很多被後人視為迷信、糟粕的東西,陳璟是相信的。

  可跟人的健康相關的,就和醫學相關。再難的病,也是病因,陳璟不相信病理上的中邪或者報應。

  久病不愈的難症,只是沒有找到病因,或者找錯了病因。

  「什麼報應?」陳璟問。

  「五六年前的事了。」陳七原本有點怒氣,也想說一說的。但是開了口,又想起什麼,興致闌珊,不想再說下去了。

  陳璟看了他一眼。

  陳七裝看不見,又扭頭去聽戲。

  陳璟無奈笑了笑,心想這孩子真是夠任性的。他的任性,陳璟也未曾多管,又轉頤看著陳八,希望陳八能說完。

  陳八是打算說的,被陳七這麼一攪合,他也有點不想說了。

  「什麼中邪?」陳璟主動問。

  陳八年紀小,心裡藏不住話,陳璟問了,他又打起精神,湊在前排椅子背上,和陳璟悄聲說起。

  「五年多了。五年前,賀振跟著學裡的同窗,染上了賭。他年紀小,才十六歲,又不太會,人家設局害他。一開始,他是贏了不少。慢慢上癮了,就總是輸。

  三姑母最先知道的。怕三姑夫罵賀振,三姑母偷偷給賀振錢,還了賭債,又派人將賀振看管起來。

  可是賭起來沒邊,他想方設法出去,家裡的下人根本看不住他。他拿得快,輸得也快,三姑母的私房錢被他偷了個遍,他還要偷三姑母陪嫁的鋪子房契去賣了換錢。三姑母知道了,屋子裡總放五六個婆子看著,櫃子也鎖得緊緊的,他偷不到了。

  三姑母怕家裡其他人知道,她面上不光,欺上瞞下的,怕管得太緊,露出馬腳,叫三姑夫發現。殊不知就是三姑母這樣,縱容了賀振。

  賀振從三姑母那裡偷不到錢,著實沒法子,就去偷三姑夫小妾的首飾。那位姨娘剛剛懷著身子,六個月大。賀振去偷東西,恰巧被那位姨娘遇著了。那姨娘當時跟前沒人,她自己要攔,賀振把她從樓梯上推了下去……」陳八說到這裡,也微微頓了頓,歎了口氣才說,「一屍兩命呢。那位姨娘肚子裡掉下來的,是個男嬰。」

  陳璟聽了,臉色也沉了沉。

  這算是弑母弑弟吧?

  庶母也是母啊。

  不過,這個年代的律法,對於地主階級並不是那麼嚴格。

  只要賀家不告官,再給那位姨娘娘家兄弟些銀兩,打點縣令銀子,這件事就會不了了之。

  而且,小妾雖然是庶母,卻是賣身的。賣身契在三姑母手裡拿著,仔細深究下去,也就是打死家奴,縣令非要較這個勁兒,最後可能得罪當地權貴。

  這種家務事,很難斷的。

  「然後呢,他就生病了嗎?」陳璟問。

  「……也不是。出了事,三姑母瞞不下去了,三姑父痛心疾首,捆了賀振要打死。然後三姑夫去查帳,發現賀振不僅僅偷三姑母的陪嫁首飾和私房錢,還從庫房偷了三姑父不少的古董字畫。

  三姑夫捆了賀振,是要一頓打死的。三姑母求情,賀家其他叔伯嬸娘兄弟姊妹都求情,三姑夫也不饒。最後,是賀振祖母求情,三姑夫才饒恕他。他把賀振打得皮開肉綻,又捆在大毒日頭底下,在家廟的院子裡,跪了一天一夜。

  後來,賀振發高燒,半個月不退。再後來,退了燒,就渾身發寒,三伏天穿著棉襖還是冷得瑟瑟發抖。

  三姑夫氣消了之後,也四下裡求醫,都五年了,不知求了多少名醫,一點也不見好轉。大家都說,這是中了邪,遭了報應。」陳八說。

  陳璟聽明白了原委,沉默了一會兒。

  而後,他看了眼陳七。

  他終於知道陳七為什麼說著說著就不想講了。估計是賀振的事,警示其他人家,不能寵溺孩子,否則釀成大禍。而陳七最受大伯父寵愛,伯祖父怕是親自警告了,家裡其他人也勸了。

  明明跟陳七沒關係,陳七也要被牽連上,心裡肯定煩,所以說了幾句,懶得講。

  提到賀振,陳七也恨,語氣裡滿是厭惡,陳璟終於明白了緣故。

  「出事的時候,是大暑天?」陳璟問陳八。

  「是啊。」陳八很肯定,「我聽人說,就是大暑天。那幾天是一年中最熱的,熱得心煩氣躁,要不然三姑夫也不至於那麼大火氣,都是暑天添了怒。賀振暑天發寒,又總是治不好,這種怪事,老郎中也說不明白。老和尚說,那叫陰穢入體,是那位死去的姨娘和那孩子的冤魂不散,伏在賀振身上。賀家這些年,既給賀振找大夫,也找高僧,不知花了多少錢。都五年了,還是這樣。他也受罪,人不人鬼不鬼的……」

  「他那是活該!」陳七猛然回頭,冷冷說了句。

  他這話說得有點沖,陳八被他嚇了一跳,立馬噤聲。

  「……他害了兩條人命,事情過去都沒兩個月,賀家又把他當寶貝一樣,四處求醫。他病著,誰都要寵著他。除了外人,他們賀家還有誰記得當年賀振造的孽?誰想過那小妾和沒出生的孩子?」陳七冷冷道。

  陳璟這才真的聽出了話音。

  陳七厭惡賀振,不僅僅是因為賀振,陳七被家長未雨綢繆的教育,還有是因為賀振害死的那個孩子,是姨娘的兒子。

  陳七自己,也是姨娘的兒子。

  他這是物傷其類吧?

  陳璟看陳七往日那麼囂張,直到這一刻,才知道,原來陳七最心底是有自卑感的。他因為自己是小妾生的而自卑,估計平日根本沒人留意到。

  所以,他為那個未出生就死去的庶子鳴不平。

  每個人,都有外人不知的一面。

  非要日久才能見人心。

  陳璟又是沉默了一下。

  「是啊,的確是活該……」陳八被陳七沖得有點尷尬,又見陳璟不接話,他訕訕接了這麼一句。

  陳七又是一聲冷哼。

  陳八就尷尬極了。

  陳八和陳璟說話,結果陳璟言語木訥,陳八說了十句,陳璟難得接一句。這也就算了,偏偏還要被陳七沖。

  「關我什麼事啊,我這麼多嘴,自討沒趣。」陳八在心裡後悔。

  年輕的男孩子,都愛面子。

  陳璟沉默一瞬,然後又問陳八:「賀家,是做什麼的啊?他們家為賀振求醫,給診金嗎?」

  陳八錯愕看著陳璟。

  居然不知道賀家是做什麼的?

  不過,早就聽說陳璟讀死書,不關心世外事。但是自家姑姑都不知道,有點過分了。轉念又想,三姑姑和七彎巷關係不大,又不是親姑姑。

  陳八剛剛還覺得尷尬,但是陳璟一問,他又立馬認真和陳璟說起賀家的事。男孩子的心思很簡單,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望縣最大的布行,就是賀家的。」陳八道,「早年賀家重金求醫,就說了,誰治好了賀振,賀家酬謝白銀萬兩!」

  陳璟哦了聲。

  陳七聽出苗頭,問陳璟:「你想去給賀振治病?」

  「央及哥哥,你還會治病?」陳八也驚訝。他也聽說過陳璟治好三叔的暴泄。但是那件事,估計到了他耳朵裡,早已變了味兒。

  所以,他不知道陳璟會點醫術。

  陳七卻清楚。

  陳璟治病這方面,運氣最好,而且書讀得多,還真的有幾分本事。

  「算會吧。」陳璟對陳八笑笑,然後又對陳七道,「白銀萬兩呢,為什麼不治?」

  「沒出息!」陳七氣得大罵,「你哥哥要是知道你這市儈窮酸樣兒,打斷你的腿!」

  陳璟笑。

  等陳七情緒稍微平穩些,陳璟對陳七耳語:「下次若惜文姑娘請你聽曲兒,你好意思空手去?若是我治好了賀振,錢分你一半。」

  「老子有錢!」陳七瞪他,但是聲音有點底氣不足。

  陳氏子弟,十歲就不需要再讀幼學,而是讀族學。十歲以上的,每個人每月有二十兩的月例銀子,那是給他們買書和筆墨紙硯的。

  主要是書貴。

  二十兩,也夠出去吃頓上好的宴席。普通百姓家,生活拮据點,二十兩足夠花一年的。

  而陳七呢,每個月他父親還有偷偷塞給他六十兩。平日裡,他的吃穿用度,都是家裡最好的,從公中分得,不需要另外花錢買。

  他等於一個月有八十兩的零花錢。

  八十兩的購買力,是很足大的。

  而且還有黃蘭卿送錢給他花。

  那都是從前。從前,他去婉君閣,只能去如闌姑娘房裡,八十兩加上黃蘭卿的錢,是足夠的。但是,往後他是要往惜文姑娘跟前湊的。

  聽說有人打點惜文的丫鬟,一次都是一百兩的銀票。

  陳七這樣年輕又不是真正富足人家的少爺,去惜文那裡,真的挺寒酸。

  他說「老子有錢」的時候,不由想到了這點,心裡先虛了下。

  「賀振那廝,是遭了天譴。」陳七回味過來,自己也罵了句自己沒出息,居然跟陳璟一樣算計錢財,就惡狠狠對陳璟道,「你要是幫他,那是違背天道,以後也要遭罰的!」

  「……若是,我既然治好他,又能捉弄捉弄他,讓七哥出口氣呢?」陳璟笑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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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幫手

  「捉弄?」陳七眸光湛亮,看著陳璟,終於有了幾分興趣。

  陳七看賀振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的。想到賀振曾經害死了庶母庶弟,陳七心裡就梗了一根刺,又不肯說出來,怕別人疑心。他總是刻意隱瞞,因為他心裡,的確對自己的出身有點自卑。

  不管二哥和父親怎麼疼他,這份自卑是消弭不了的,是隨著妾室的血脈一起,刻在他骨子裡。他性格好強又霸道,不肯將這份怯懦和自卑示人。

  他也並不知道陳璟已經察覺。

  陳七其實不喜歡恃強淩弱。

  他對兄弟們霸道,或打或罵,卻從來不對下人動手,雖然有時候也會罵兩句,這就是他的仁慈。所以,他對捉弄一個病秧子,不會感到光榮。

  可對方是賀振,就不同了。

  「對,捉弄!」陳璟笑道,「不過,需要你們幫忙。你們倆,要聽我的調配。」

  他的計劃裡,不僅僅包括陳七,也包括陳八。

  陳八沒想也有他,立馬搖頭道:「我……我不會。我要是心裡有事,就會緊張。若是跟著你們,露了馬腳,會壞事的。」

  開玩笑,今天是二哥兒子周歲的大喜日子,是二哥的宴請。要是惹事,回頭還不被父母和二哥罵死。

  二哥在家族的地位很高的,再過幾年,二哥就是家長。

  這些小輩,是很敬畏二哥。陳八同樣,對二哥又敬重又害怕,不敢攪合了二哥的宴請,給二哥添黴頭。

  況且,陳七是大伯最疼愛的兒子,陳璟又不是旌忠巷的人。若是跟著他們混,出了事,他們都能躲得掉,陳八就要成了替罪羊。

  陳八年紀雖然不大,心思卻深遠得很。

  「你討打?」陳七怒目圓瞪,呵斥陳八,「讓你辦點事,你就這德行!敢壞事,剝了你的皮……」

  「……你怎麼總窩裡橫?」陳璟道。

  陳璟多次指責陳七窩裡橫,足見他是真的不喜歡陳七對兄弟們凶。

  陳七也煩了,不耐道:「這些孩子不懂事,我要是不嚴厲點,他們一個個都沒出息,這不叫窩裡橫,這叫‘誨爾諄諄’。」

  「就你?」陳璟問,「你可知‘誨爾諄諄’的出處……」

  陳八就在一旁流淚滿面:兩位哥哥,不是說去捉弄人嗎,怎麼你們自己先較上勁了?你們這麼不靠譜,我是斷乎不敢與你們沆瀣一氣啊。

  「我不知出處,照樣收拾這小子!」陳七說著,一把抱過陳八的頭,使勁揉了揉。

  陳八疼得哇哇叫。

  「叫什麼?」陳七不快,「央及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敢壞事,就是討打,可記住了?」

  「記住了,七哥。」陳八討饒。

  陳八到現在,才場子悔青了。他好好來赴宴,原本想選個清淨角落聽戲的,結果正巧陳璟和陳七從外面進來,坐到了這邊。

  他們說話的內容,陳八恰好知道。他沒什麼城府,聽到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就跟著插嘴了。哪裡想到,就泥足深陷了。

  他是不想參與陳七和陳璟的把戲。

  但是,兩位兄長的商量,陳八都聽到了。只要事情敗露,陳七肯定會懷疑是陳八告狀的,到時候少不得背後欺負他。

  既然如此,還不如跟著他們一起,反正左右都沒有好下場。

  跟著他們一起,還能獲得七哥的好感,往後少受七哥的氣。

  陳七願意,陳八也勉為其難,陳璟讓他們倆側耳過來,把自己的計劃說了一通。

  「就這樣?」聽完陳璟的計劃,陳七和陳八異口同聲道。

  「嗯!」陳璟很慎重點頭。

  陳七和陳八表情各異,最終兩人都沒有廢話,起身往二哥和賀家兄弟那邊去了。

  ……

  賀家兄弟趕來,陳二也頗為驚訝。

  今天只是他的次子滿周歲禮,陳二是想借著機會,宴請朋友,聯絡感情。他將來會是陳氏一家之主,故而需要廣結善緣。

  他為人處事面面俱到,而且仗義疏財,又擅長丹青,所以不管是普通富家子弟,還是才子們,都能攀得上交情。

  賀家兄弟是表親,自然要請他們的,雖然知道他們不會來。

  「沒想到,他們真的會來。」陳二在心裡嘀咕。

  賀家兄弟,都比陳二年紀小。老大賀提還好說,平日裡和陳二關係很好;但是老二賀振,好幾年都不出門的,在家裡養病。

  陳二是真的沒想到賀振會來。

  賀振生得怪病,一年四季,要麼請醫吃藥,要麼誦經念佛。因為賀振的病,三姑姑都吃素念經四年了。

  他怎麼會來,讓陳二頗感意外。

  不僅陳二驚訝,在場的其他人也驚訝。不認識賀振的,只感覺他衣著打扮著實怪異,好似別人在暮春正午,他在深秋寒夜;認識賀振的,就更加吃驚,賀振已經好多年不出門結交朋友,也不參與這些宴席了,今天怎麼出來了,還瘦的這樣厲害?

  這是好了嗎?有人暗揣。

  「……我陪著二弟,在蓮台寺住了三日日,請真空法師為他誦經驅邪。知道今日有訪裡的好事,就帶著二弟前來恭賀。」老大賀提見眾人皆目帶疑惑,便微微提高聲音,解釋道。

  蓮台寺就在這附近,離這裡不過一刻鐘的路程。

  知道自家表兄今日宴請,賀家兄弟就在附近,自然要趕過來,恭賀一番,喝杯薄酒再離席,才算禮數周到。

  眾人這才了然。

  只是,賀振這模樣,叫人唏噓。

  「……好些了嗎?」陳二問賀振。看著賀振穿這麼厚,頭上還帶著冬天的裘帽,陳二都感覺熱。可賀振唇色泛白,有點受涼的瑟瑟。

  賀振小時候是個胖子,腰大膀粗,和他哥哥一樣英武。所以他一抬手,就能把父親的小妾從樓梯上推下去,害得那小妾扭斷了脖子,命喪當場。

  正是因為賀振胖,這幾年消耗,才撐了五年。如今,賀振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他手背青筋突顯,眼睛無神,根本沒有好轉的跡象,反而是越來越差了。

  陳二問是否好轉,不過是客套客套。

  賀振那邊,自然也是客套回應:「好了些,謝表兄掛念。」

  其他人,包括沈長玉,都會好奇打量賀振幾眼。

  賀振坐了片刻,就渾身冷得緊,讓下人給他倒了杯滾燙的熱茶,他不顧旁人裝作隨意投過來的異樣目光,慢慢把茶喝了下去,才感覺心裡暖和了幾分。

  「二表兄!」賀振正在喝茶,突然聽到有個洪亮聲音。

  他知道這是喊他。

  賀振微微轉頭,就看到穿著石青色寶相花直裰的陳七,遠遠走過來。陳七身後,還跟著兩個少年,賀振不太認識。

  陳七遠遠就喊賀振,四周的人都聽到了。

  賀振只得放下茶盞,起身和陳七見禮。

  「水曲表兄,好些時日不見你了。」陳七笑呵呵的,「你氣色好了很多。這是要大好了吧?」

  這種話,不管真假,賀振聽了都喜歡。他被這病折磨得苦不堪言,偏偏又不甘心就這麼死了。所以,別人說句吉祥話,賀振也是高興的。

  「借表弟吉言。」賀振聲音虛弱,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淺淺笑意。

  「是末人啊……」賀振的哥哥賀提也和陳七打招呼。

  「大表兄。」陳七回禮。

  大家一番見禮。

  陳璟和陳八也上前,和賀振兄弟倆見禮。

  然後,陳七就挨著賀振坐下。

  陳璟和陳八坐在陳七旁邊。

  「姑父好,姑母好?」陳七問候賀家的人,「你們家老太太好?」

  「都好。」賀振道。

  「最近吃什麼藥?」陳七又問。

  提到吃藥,賀振心裡一陣煩躁,感覺掌心漸漸發涼了,他重新把那盞熱茶捧在手裡,感覺到了溫暖,才慢慢說:「還是吃些‘附子八味丸’、‘炮姜十全大補湯’……」

  他說的這些藥,都是燥熱之劑,主意成分都是炮薑、附子、硫磺等,全是驅寒的。

  若真的是寒症,吃了幾年這些藥,早就好了。

  「……吃了幾年?」陳璟陡然開口,「除了這些,沒吃過別的藥,比如寒涼的石膏、竹茹之類?」

  賀振就錯愕看了眼陳璟。

  已經五年了,除了大夫,其他人問他吃什麼藥,哪怕他說了,對方也只是裝作知道的模糊點點頭,從來沒人像陳璟這樣,問是否吃過別的藥,還能說出他吃過的藥名。

  而且賀振這情況,發寒、發虛,不會有人問他是否吃寒涼藥,雖然他真的吃過。

  陳璟是第一個問的。

  「燥熱的藥,吃了四五年,一直在吃。」賀振認真回答陳璟,「兩年前,有位郎中說,我這病乃是‘真熱假寒’,並不是有寒,而是有熱,所以開了些散熱清泄的藥,主藥就是生石膏、黃連和竹茹。吃了之後,病情更加嚴重……」

  賀振這麼怕涼,大暑天都要穿棉襖,郎中一看就知道寒症,需要用驅寒的藥。但是治了三年了,各種辦法都試過,甚至請高僧驅邪,皆無效。

  然後有位大夫說,此乃「真熱假寒」,用寒涼的藥試試。

  這話非常大膽而且聽上去像無稽之談。但是,「真熱假寒」這種病例,是發生過的。賀家上下,多年受賀振這病的折磨,假如有一線新的生機,他們也是願意嘗試的。

  故而,賀振吃了那位郎中開的散熱清泄的寒涼藥。

  散熱清泄的藥,大都會下泄。

  一碗藥下去,賀振上吐下瀉,差點就將小命交代了。

  足見,他並不是所謂的「真熱假寒」。

  賀家把那郎中打斷了一條腿,將其攆了出去,重新請了大夫給賀振配了炮薑附子等燥熱藥,情況才微微好轉。

  折騰了一回,命差點沒了,怕涼畏寒的毛病添了一籌,賀振痛苦萬分。

  一轉眼,就五年了。

  賀振提到這事,無奈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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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按在水裡

  陳二陳瑛的宴請,雖然尚未到申初,不是開席的時候,依舊擺了美酒、小菜、香茗、茶點,以果腹、取樂之用。

  今天宴席來的賓客,除了陳二本家幾個少年小兄弟,其他的,大多是二十七八歲的同齡人。沈長玉有江南八大才子之一的名聲,眾人都有意結交他,紛紛或以茶代酒、或乾脆敬酒,同沈長玉攀交情。

  沈長玉又不能拒絕,否則就要落個孤傲勢力的惡名,只得一一飲下。

  他是很在乎名聲的,也願意結交朋友。誰知道現在這些名不見經傳的人,將來會不會大有出息呢?

  接受人家的攀交,總比拒絕人家、將來人家發達了再去巴結要好看些。

  幾杯酒下肚,沈長玉腸胃不太舒服。陳二的表弟來了兩位,陳二正在同表弟說話,沈長玉就瞅准了機會,到外院尋茅房如廁。

  跟他同來的胡宸,跟著一同找茅房去了。

  通便之後,沈長玉一身輕鬆。

  像沈氏門第,如廁也要講究的。通便後,定要更衣,否則身上攜了幾分異味,不是跌了自己的身份?

  今日出來做客,沒有衣裳換。

  沈長玉等同來的胡宸也方便出來,就對胡宸道:「這南莊修建得別樣精緻華美。離開席還有一個時辰,咱們到處走走,瞧瞧景致可好?」

  這樣,也能吹散方才在茅房沾的味道。

  胡宸也是大戶子弟,自然知道忌諱,對沈長玉的話外之意很清楚,道:「如此最好了。方才咱們來得晚,一進來就是聽戲,都沒有機會看看這院子……」

  兩人就從西北角開始,緩步慢行,說些詩文或時政上的話。

  暮春時節的庭院,碧樹繁花,綺靡濃豔。暖風繾綣,繞過幾處亭台,但見弱柳扶風搖曳,翠浪旖旎;荼蘼落英繽紛,妖嬈繚繞。

  院子的各處,或擺放幾張石桌石椅,纖塵不染;或種了幾株翠竹,挺秀婀娜。濃淡相見,既不單調乏味,也不奢靡俗氣。

  「……這院子修建得很用心。」沈長玉自負品位過人,仍是忍不住讚賞。

  「的確如此。」胡宸應和,「聽說是陳家老太公親自造的。」

  兩人說著,就到了最西邊一處高地。

  那是南莊地勢最高的亭子,叫「望遠亭」,站在望遠亭上,可以將整個南莊一覽眼底。所謂地勢最高,其實只有半個人,只是相對於其他地方算高的。

  看了看並不算太多的階梯,胡宸提議:「反正時辰還早,上去瞧瞧如何?」

  「也好。」沈長玉道。

  他們說著,就攀登上瞭望遠亭。

  站在望遠亭上,並不能看到全部的南莊,只是將不遠處的「循水湖」看了個遍。此刻,刮的是東南風,望遠亭是在下風處,能將循水湖水拍石岸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胡宸和陳二關係不錯,不是頭一次來這南莊,他對南莊比較熟悉。

  他向沈長玉介紹:「這望遠亭,並不是天然的。是挖循水湖,土沒地方擱置,堆砌了這麼個小山坡,建了亭子。」

  「原來如此。」沈長玉笑道,「我便說,這此地不應該有這等峰丘才是。」

  兩人正說著,就瞧見三個身影,到了循水亭門口。

  循水亭的船已經收了,只留下一隻小船,供僕人們清理湖面落葉時用的。因此,此刻的循水亭沒有人遊玩,靜悄悄的。

  來的三人,都是綢緞衣裳,是今天的賓客。他們的到來,打破了循水亭的靜謐。

  「那個,不是陳瑛的胞弟和陳璋的胞弟嗎?」沈長玉眼睛很尖,一眼就認出是陳璟和陳七,他甚至還記得陳璟和陳七的表字。

  胡宸眯起眼睛看了看,道:「對對,就是他們。那個戴裘帽的,不是方才趕到的賀家兄弟,那個中了邪的賀振嗎?」

  沈長玉點點頭。

  就是他們表兄弟三。

  船都收了,他們三個才跑來划船,真是小孩子。

  沈長玉和胡宸出來逛的主要目的,是吹吹身上的異味。望遠亭的風勢不錯,拂面涼爽宜人,所以他二人準備站站,驅散氣味再回去。正巧看著看到那兄弟三在循水亭,沈長玉和胡宸就無意的看了會兒,並非特意觀賞他們三個。

  那兄弟三,登上了僅留的一條小船。

  陳七揮動雙槳,劃破水波,掀起不大不小的漣漪,將小船駛向了湖心。

  陳璟和賀振坐在船尾,一直在說話。具體說什麼,沈長玉和胡宸聽不清。

  看著三個孩子游湖,也是挺無聊的。

  吹風的時辰差不多,身上已經沒什麼異味,沈長玉道:「咱們回去吧,免得一會兒訪裡派人來尋咱們。」

  「長玉兄所言甚是。」胡宸道。

  他準備讓沈長玉先請,下階梯回去。

  突然,沈長玉和胡宸聽到噗通一聲巨響,似有人掉進水裡。兩人尚未回頭,就聽到淒厲叫聲:「啊……」

  沈長玉已經下了兩級階梯,忙又爬上來。

  循水亭的平靜,被徹底打破了。

  湖中心的那條小船,雙槳丟在一邊,陳璟和陳七,正將體弱怕寒的賀振,丟到水裡。

  賀振穿得很厚,又帶著裘帽,掉到水裡就不斷往下沉。

  「這……」沈長玉臉色驟變。他一直以為,孩子的心地是很純善的,卻不成想,這對陳氏兄弟如此惡毒,將一個惹了寒毒的人扔到水裡。

  這個時節的河水,只有表面一層是溫的,底下非常寒冷,正常人都要凍出病來,何況是那個病得皮包骨頭、惹了寒邪怕冷的賀振。

  「太過分,太過分了!」胡宸也氣得變了臉。

  他們倆準備快步下去救人,卻聽到湖中心的陳璟,大聲對陳七道:「哎呀,你按他的肩膀啊!你使勁按他的頭,他就算不沉下去,也要嗆死的。你按他肩膀,我提著他的胳膊呢,他沉不下去,你使勁按。你按住他肩膀,不要讓他上來;我提著他胳膊,他掉不下去……」

  「哈哈!」陳七大笑。

  「救命,救命!」賀振發出淒厲的呼救聲。他的衣裳,全部被水浸濕,兩隻手又被陳璟拎著,他是上不得、下不得,整個人浸在寒冷的湖水裡。

  賀振非常怕冷。別說這麼冷的水,就是一點風,他都要瑟瑟發抖。

  此刻,他感覺無數的寒意,全部湧上來,如萬劍齊攢的痛。

  他的叫聲,淒厲似要被人千刀萬剮。

  「叫什麼叫!」陳七惡狠狠的按住了賀振的肩膀,不讓他爬上來,「叫你壞,叫你壞!你殺人的時候,痛快不痛快?現在怕冷了?那是你活該,你就該也被推下去,活活凍死!」

  沈長玉和胡宸微微一愣。

  他們也聽說過賀振當年弑母殺弟的事。只是賀家人極力否認,外人也無法確定是真是假。現在聽陳七這麼一說,應該是真的了。

  因為弑母而導致的中邪,雖然可憐,卻也可恨。

  沈長玉再看湖中心的陳氏兄弟,對他們的憎惡減輕了幾分。

  可也不能任由他們殺人啊。

  官府才有資格給一個人判罪,陳氏兄弟沒有。

  「走,快去。」胡宸見沈長玉愣神,拉他,「那對陳氏兄弟是黑了心要殺人的。」

  若是單純要殺人,他們可以把人推下來,然後讓賀振沉了,再說他是失足掉下去的。但是陳氏兄弟,一個拎住賀振的胳膊,一個按頭,這分明就是想活活凍死賀振。

  這是折磨致死,就太過分了。

  「饒命啊,饒命啊末人。」賀振哭著大喊。他因為生病,聲音前所未有的虛弱,但是此刻生死關頭,他的聲音居然洪亮尖銳。

  他一個勁的掙扎。

  每個人都有求生的念頭,賀振此刻求生的念頭特別強烈。

  他咬著牙,不停的想要爬上來。

  水裡太冷了,冷得他的身子和腿都有僵了。若是平常,他根本沒有這個力氣。但是生死關頭,人的潛能都發了出來,賀振使勁掙扎。

  水裡的一切僵硬和冰涼,不能阻止賀振想爬上來。他在這個掙扎的過程中,腦門上全是水,不知是濺起來的河水,還是汗水。

  「末人,你會不得好死的。」賀振哭著,一會兒求饒,一會兒罵,不停的掙扎,痛苦萬分。

  漸漸的,他的體能到達了極限,眼前冒金花,人要昏厥。

  「住手,住手!」岸上,傳來男子的吼聲,「我都瞧見了,殺了人你們也跑不了,快住手,我還能不告訴你們二哥!」

  說話的,是胡宸。

  陳七回頭,看到是胡宸和沈長玉,不由心下一慌,他是很傾慕沈長玉的。而且沈家是望縣第一門第,很有勢力。

  陳七害怕沈長玉去告狀。

  他只是聽了陳璟的話,想捉弄捉弄賀振。

  看到賀振那麼狼狽在水裡掙扎,陳七覺得痛快極了。

  陳七並不知道水底那麼冰,也不知道賀振這畏寒的身子浸在水裡有多麼痛苦。他還以為水底和水面一樣溫和涼爽。陳七的手按住賀振,也和水接觸,他覺得不冷啊。

  所以,在陳七看來,賀振這麼痛苦的尖叫,只是害怕。

  陳七覺得解氣,覺得好玩,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賀振在承受什麼樣的折磨。

  「怎麼辦?」陳七問陳璟。

  陳璟頭也不回,只是看著河裡的賀振。賀振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已經奄奄一息。

  「快把人拉上來。」胡宸喊完,見陳璟依舊把賀振按在水裡,沈長玉也大怒,氣得喊了起來。

  循水亭只有那麼一條船,沈長玉和胡宸過不去,只能幹著急。

  陳七也有點膽怯,問陳璟:「要不,就算了,把他拉上來吧?」

  「等一會兒。」陳璟使勁拉著賀振的胳膊,觀察賀振的面色,道,「再等一會兒,他就要暈了。」

  岸上的兩個人越發怒了。

  陳七也越發不安了。

  「算了央及。」陳七勸陳璟,要去幫忙拉賀振,「下次再教訓他。」

  「這是治病。」陳璟終於道出實情,「要等他凍得暈過去……」

  「啊?」陳七懵了下。

  治病?

  治什麼病?你小子方才不是說,先捉弄捉弄賀振,再治病嗎?這到底是捉弄,還是治病?哪有把人嗆在水裡治病的?

  賀振可是得了寒症。

  把得了寒症的人嗆了河水裡,只會添重他的病情,算什麼治病?

  「好了,幫我拉起來。」陳七懵得那個瞬間,陳璟突然喊他。他發怔的時候,賀振終於兩眼一翻,暈死過去了。

  陳璟的目的達到了。

  兩岸的沈長玉和胡宸還在喊,讓他們趕緊把人拉上來。

  這邊,賀振已經暈了。

  陳七連忙搭手,把賀振拉上來。

  等賀振拉上來,陳璟也無力坐在船上。

  陳璟的後背,都濕透了,額頭全是汗。

  賀振原本不重,但是他穿得多。那麼多衣裳,浸了水,重量添加了十成。賀振還不停的掙扎,更增加了重量;而為了不讓他出水面,陳璟誆騙陳七,讓他把賀振按在水裡。這個按的過程,又增加的重量。

  而這些重量,都靠陳璟提著。

  等賀振拉上來,陳璟松了緊提著的那口氣,整個人也累得脫力,差點也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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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秘密

  賀家兄弟今日來南莊,並不是單純給陳二道喜。

  老大賀提得知了一件事,和陳氏將來的聲譽有關,他想私下裡告訴陳二,賣個人情給陳二;而他弟弟賀振,因為許久不曾見客,也想到親戚家的莊子上散心。

  賀提還沒有機會單獨和陳二說話。

  而他弟弟,和陳七、陳央及兄弟倆倒說得熱乎。

  最後,他們三個居然起身,要出去走走。

  「早些回來,一會兒要開席。」賀提叮囑弟弟。

  陳二也吩咐陳七:「別搗亂,聽到不曾?」

  陳七是最聽陳二的話。

  「知道了二哥。」陳七回道。

  表兄弟三人出去後,賀提見陳二的貴客沈長玉也出去走走了,陳二正好得空,他就給陳二使眼色,低聲道:「二哥,借一步說話。」

  賀提今年二十五歲,長得虎背熊腰,外人可能以為他是個莽夫。殊不知,他只是天生長得這樣,為人一點也不莽撞。他十四歲就幫著三姑夫做生意,比起弟弟賀振的荒唐,賀提可是賀家興家之子,聰明能幹。

  因為混生意場,賀提精明百倍。所以,賀提說借一步說話,自然是有比較隱晦的事要告訴陳二,而不是故弄玄虛。

  陳二當即就起身,帶著賀提往後面的小廂房。

  正院後面,有間小廂房,是宴請時,供賓客歇腳用的。怕賓客喝醉了,或者不舒服等。院子裡種了兩棵梨樹,年歲依舊,虯枝如蓋,翠葉蔥蔥,只是已經不結果子了。

  陳二帶著賀提到了小廂房,開門見山問他:「表弟有何話要告訴哥哥?」

  賀提卻警惕看了眼外面。

  四下裡靜悄悄的,遠遠還能聽到正院的鼓樂聲,庭院唯有乳燕蹁躚,落在梨樹梢頭,流連呢喃。

  「……是關於沈家的。」賀提悄聲道。

  然後,他俯身,在陳二耳邊,說了半晌。

  陳二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等賀提說話,陳二眼眸溫和盡斂,寒光如冰。他袖底的手緊緊攥了起來,努力讓心緒平復幾分。

  沈家,就是那個「一門兩進士、合族三舉人」的南橋巷沈家。

  今日的貴客沈長玉,就是沈氏子弟。

  「……消息確實嗎?」片刻後,陳二聲音平穩問賀提,他幽深眸子鋒利收斂,似古譚無波,平靜卻寒涼。

  「不敢說十分把握,也有六七分了。」賀提道,「雖說是五舅舅屋裡的事,若是鬧出來,整個陳氏也有受人指點,二哥還是要早做打算。」

  「我自有分寸。」陳二冷聲道,「多謝表弟告知。只是,不知這件事還有幾人知曉?」

  「……就我和周掌櫃。沈氏針線房一年四季的布料,都是咱們鋪子裡挑了上好的送去。不是我親自送,就是周掌櫃送。這事,是沈家針線房裡的管事,告訴周掌櫃的。周掌櫃是我們家的老人,我和我父親都很信任他,他懂得輕重。他知曉此事後,立馬告訴我了,讓我私下裡和二哥說一說。到底還是要查證一番,免得起了誤會。」賀提道。

  陳二一顆心稍安。

  「……這事,也勞煩表弟保守秘密。」陳二道,「我自當謝你!」

  「二哥言重!」賀提道,「咱們陳賀兩家是姻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豈會亂說話,壞了陳家的聲望?二哥無需擔心我。別說我,就是周掌櫃,我也敢下保,他絕不會外說。」

  陳二頷首,給賀提深深作了一揖:「多謝表弟。」

  「二哥,這是應當的,應當的!」賀提忙扶起陳二,轉身也給陳二作揖回禮。

  兩人客氣一番,小廂房裡重新歸於沉寂。

  很安靜,院子裡靜謐得陰森。

  陳二立在軒窗前,久久沒動。他靜靜看著院子裡,在沉思什麼,眼眸如刀刃鋒利。

  簷外,一隻灰雀輕掠而過,引得虯枝樹葉簌簌,掀起了陽光金色的紋路,陳二的眼睛裡,也起了點滴漣漪。

  陳二終於回身,笑著對賀提道:「走吧,快要開席,叫客人等咱們,倒是咱們失禮。」他已經恢復了平日裡的淡然溫和,目光幽靜自信,絲毫沒有剛剛的陰鷙狠戾。

  賀提心裡一緊。他有點害怕這樣的陳二。

  「是。」賀提笑著應道,轉身要替陳二開門。

  外面,卻傳來腳步聲。接著,就有人敲小院門。

  陳二從小廂房出來,親自去打開反鎖的院門。

  來的,是五房的長子陳瓏,排行第八的堂弟。

  因為陳二和賀提剛才提到了沈家和陳氏五房,倏然見五房的陳瓏,陳二神態有點控制不住,陰森頓現,看著陳八。

  陳八被二哥這樣嚇了一跳,到了嘴邊的話也嚇得咽了下去,怔忪一瞬,不知該說什麼。

  「什麼事?」陳二的情緒一閃而過,聲音低沉溫柔問陳八。

  陳八回神,怯怯後退兩步,才說:「……我是來找大表兄的。」

  賀提就上前幾步,笑著問他:「何事,八弟?你方才不是跟著末人和央及,怎麼自己跑過來,末人他們呢?」

  他往陳八身後望瞭望。

  賀提有點擔心,是不是自己的弟弟賀振和陳末人鬧了矛盾?那個陳末人,是個混沌不知道理的傢伙,最是頑劣,他才不管誰能惹、誰不能惹。

  要是他們鬧起來,虛弱的賀振肯定要吃虧的。

  賀提不由在心裡暗急。

  「七哥和央及哥哥帶著二表哥,去了循水亭。央及哥哥說,他讀了幾本醫術,會治病,他要給二表哥治病,讓我特意來告訴大表兄。大表兄心裡有數,若是治好了,別忘了診金萬兩。」陳八道。

  說罷,他自己又不著痕跡後退半步。

  他來傳這麼不靠譜的話,挨駡是免不了的。

  果然,聽了這話,陳二和賀提臉色皆變。

  「去循水亭做什麼?」陳二低喝,「那裡濕氣重……」

  這話一說,賀提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賀提扭頭問陳二:「二哥,七彎巷的那個央及,他會醫術嗎?」

  陳二苦笑了下。

  賀提就知道,陳二的答應是「不會」。賀提再也不顧了,快步往循水亭方向跑去。

  自從兩年前陳璋進京趕考然後失蹤,七彎巷日子就越發拮据。陳央及念了點醫書,聽聞賀家放言誰治好了賀振就酬謝萬兩白銀,心裡起了主意,想賺那個錢,賀提能理解。

  但是,也不能拿賀振的命開頑笑啊、!

  賀振的身體已經虛弱至極,只要稍有不慎,就會要了命。

  賀振是賀提唯一的兄弟,賀提比父母還要關心賀振。聽到如此胡鬧,他又氣又急。若是賀振有個三長兩短,殺了陳央及也無濟於事!

  陳央及的命,也換不回賀振的命!

  賀提疾步快奔,往循水亭而去。

  陳二在身後罵了陳八幾句:「末人胡鬧,你也跟著胡鬧?醫者掌生死,那是隨便玩的?若是水曲有事,你們可怎麼辦?」

  陳八哭喪著臉:「這是七哥和央及哥哥的主意,我原是不肯的……」

  「你還強嘴!」陳二呵斥,「回頭再收拾你!」

  說罷,他也快步跟上賀提,往循水湖而去。

  「治病是假的。末人看水曲那麼怕冷,想把他弄得湖裡去,捉弄捉弄他,怕是真的。」陳二心裡暗暗歎氣。他是最瞭解自己那個庶弟的,平日裡想方設法整兄弟們,以此取樂,不知輕重。

  陳末人看賀振那樣怕冷,把他推到湖水裡,賀振肯定更加怕冷掙扎。陳末人就喜歡用這種殘暴的方式來玩鬧。

  賀振病成那樣,今天會不會有去無回?

  陳二也頭疼。

  若是在南莊出了事,責任都在陳二身上。他辦個宴請,反而惹了事,這是他能力不足,祖父知曉要失望了。

  想到這裡,陳二心裡添了殺意。

  陳末人,這次真的犯忌諱了,陳二要好好教訓他。

  他快跑著追上了賀提,表兄弟倆都是一臉陰霾,又擔心又生氣。

  陳二和賀提趕到的時候,循水亭有好幾個身影。

  沈長玉和胡宸也在。

  他們正幫忙,將暈迷過去的賀振從小船上抬下來。

  賀振臉白如紙,全身上下濕透,暈死過去。

  賀提腦袋嗡了下,腿不由發軟。饒是天氣晴朗溫暖,賀提仍感覺背後陣陣陰寒。蒼白的賀振躺在地上,緊闔眼眸,暈死了過去。

  「他還能不能醒來?」

  每次弟弟發病,嚴重的時候,也是這樣危急,賀提就會在心裡這樣反問。那時候,賀提心裡最擔心的,莫過於他還能不能醒來。

  「表弟。」陳二在耳邊說話。

  賀提猛然驚醒般,發現自己駐足原地須臾,不敢往前一步。他回神,快步沖到了賀振面前,將他抱起,大呼:「二弟,二弟!」

  賀振全身冰涼,軟軟躺在兄長臂彎裡,似斷了最後一口陽氣,暈迷不醒。

  「二弟……」賀提既擔心害怕,又震怒,瞬間眼眸通紅。

  他輕輕將賀振交給陳二,猛然回身,抬腳就往陳璟身上踢。

  賀提沒有習武。他長得高大粗壯,外人以為他是個武夫,其實他並不會拳腳功夫。他是怒極,心裡那口氣,怎麼也忍不了,想把陳璟提到湖裡,然後嗆死他!

  他腳風雖強勁,卻不速捷,也不犀利。

  陳璟累得胳膊和腰都酸痛,可是賀提踢過來,他仍是輕輕一繞,就繞了過去。

  他這麼一繞,徹底激怒了賀提。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6
第27章 推卸

  賀提來勢洶洶,抬腳就往陳璟胸口踢。

  被陳璟繞開之後,他怒目更加添炙,怒喝:「混帳東西,老子今天打死你,讓你貪財害命!」他知道陳璟是因為診金才要救治賀振的。

  現在呢,賀振不知怎麼,被他們弄到了水裡。

  怕是賀振不願意被救治,起了爭執,推到了水裡吧?

  賀振是寒症啊,最怕冷。現在掉到水裡濕成這樣,這條命還能不能抱住,賀提沒有把握。他現在就想要殺了陳璟償命。

  他整個人朝陳璟撲過來。

  陳璟腳尖點地,又繞開了。陳璟前世是練過武的,到了這個時空,他提了半年的水,雖然沒有前世的武藝,身手還是比普通人嫺熟幾分。對方不會武藝的人,哪怕再強壯,陳璟也不至於吃虧。

  可賀提跟瘋了一樣。

  被陳璟兩次繞開,賀提額頭青筋都蹦出來了。

  等他再次撲過來的時候,陳璟不僅繞開了,還順便踢了他一腳,一下子就把賀提踢倒在地,啃了一嘴泥。

  「這……」在場的所有人,包括陳二,都驚愕看著陳璟。

  陳璟頎長單薄,賀提高大壯實,原本勝負是沒有懸念的。

  可賀提那麼個壯漢,連陳璟的身都近不了,每次都被陳璟險險繞過,還被陳璟一腳踢到在地。

  「這孩子會些武藝?」沈長玉和胡宸在心裡想,「原來陳氏子弟不僅讀書,還習武……」

  「這是誰啊?」陳二已經無法肯定自己認識陳璟了。

  陳七卻驚訝得連想法都沒有了,腦海裡一片空白。

  地上的賀提,啃了一嘴濕泥,狼狽爬起來,大聲吼叫,又要打陳璟。他原本因為陳璟害了他弟弟而怒火攻心,失去理智;現在又吃虧,怒火中燒,已經沒了理性,忘了他弟弟還生死未蔔。

  人在生氣的時候,跟動物一樣衝動,完全沒了正常的思維。

  賀提長這麼大,第一次氣得如此狠,往日自負的淡然鎮定全部不見了。

  「賀提!」陳二見狀,大聲呵斥,「你還管不管賀振,要打到什麼時候?」

  這話,似桶涼水當頭潑下,賀提的怒火被澆滅,遽然就醒了。

  他連忙折回來,抱起賀振轉身往外跑。走了幾步,他猛然回頭,雙眸似寒劍,蹦出兇狠的光,對陳璟道:「等我安頓好水曲,再找你算帳,叫你嫂子準備好棺木!」

  然後,他抱著賀振,揚長而去。

  在場剩下的幾個人,都沒有開口。

  循水亭安靜得叫人窒息。

  沈長玉和胡宸是外人,逢此意外,原本就挺尷尬的。若是再不走,等陳二訓斥兩個弟弟的時候,就更加尷尬了。

  胡宸擠出幾分乾笑,上前對陳二道:「……孩子玩鬧,也是不小心將那位郎君推到湖裡,訪裡莫要多責怪。我們就告辭了。」

  沈長玉也忙告辭。

  兩人從循水湖離開。

  等沈長玉和胡宸走遠,陳二收起勉強裝出來的淡笑,臉色緊繃看著陳七和陳璟,眉梢噙怒,厲喝:「跪下!」

  陳七噗通一聲,幹脆利落跪下了。

  陳璟猶豫了下。

  頓了頓,他最終沒有選擇跪下。因為陳二只是哥哥,不是長輩。陳璟是尊禮的,可思量一下,又覺得沒必要跪陳二。

  陳二一瞧這架勢,知道陳璟毫無悔改,拳頭就緊緊攥了起來,陰冷笑道:「好,央及,二哥管不了你!你今天惹得事,你嫂子也管不著,我將你交給族長。若是賀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替你遮掩,你自己償命去!」

  陳氏現在的族長,就是大伯。

  陳七連連給陳璟使眼色。

  陳璟對陳七視若不見,只是和陳二對視。

  他笑了笑,道:「二哥,你別急。賀振暈迷個半天到一天。最遲一天,必然會醒。等他醒了,他那個久治不愈的頑疾,就會徹底好了。二哥,你替我給賀家帶句話,若是想鬧到七彎巷,還是等兩天吧。免得賀振真的好了,他們賠禮都賠不過來。」

  這話,說著狂妄囂張。

  陳二氣得腦殼都疼。

  悶聲不響的陳璟,竟然比陳七還要混帳!

  陳二著實被陳璟這番話氣得狠了,一時間居然說不出其他的。

  陳璟也不等陳二再說什麼,又笑笑,道:「二哥務必幫我帶話。要不然,真鬧到了七彎巷,我嫂子會去報官的。我哥哥,是舉人老爺……」

  陳二聽了,差點吐血。

  感情他讓賀家別去七彎巷鬧,不是怕事,而是為賀家著想。

  賀家乃是商戶,在四民之末,七彎巷卻是舉人老爺家,地位比賀家高多了。若是報了官,縣衙門不得不管,事情會鬧得很大。

  陳賀兩家又是姻親,鬧起來,其他人看熱鬧不怕台高,跟著起哄,陳家和賀家都丟臉。

  悲劇已經釀成,要打要殺,都應該經過陳氏族裡和賀家私下裡調停。

  賀家若是鬧到七彎巷,七彎巷的李氏可很要強,必然不會吃虧,定會報官。等鬧起來,大家面上都無光,平添笑料,對大家聲譽都不好。

  「二哥,我先回去了。」陳璟給陳二施了一禮,轉身也走了。

  陳二臉色陰沉,看著陳璟遠去的背影,眸沉如寒冰。

  片刻,陳二回神,見陳七還跪著,冷哼了一聲。

  整個循水湖,就剩下他們兄弟倆。

  陳二也不叫陳七起來,只是問他:「今日這事,是你挑起來了的?為何要將賀振推到河裡?若是說不出個緣故,你少不得一頓打。」

  他這是給陳七機會,讓陳七先把事情編好,將責任推到陳璟頭上。回頭父親問起,他們兄弟好遮掩。

  陳二多次為陳七打掩護,這是他們倆的默契。

  可這次,真不需要打掩護,因為整個事件,就是陳璟謀劃的。

  陳七跪著,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陳二:「……他說賀家有錢,就要去給賀振治病。他還騙我,說先捉弄捉弄賀振,再治病。哪裡知道,他那個捉弄,就是治病,我剛知道,我也要找他算帳。」

  「回頭父親跟前,你也要這樣說。」陳二冷然道。

  陳七著實冤枉。

  「二哥,是真的,這次是真的,我沒有撒謊。事情就是央及挑起來的,他想要賀家的診金。央及讀過醫書,他蒙病,一蒙一個准,運氣非常好。」陳七急忙解釋。

  然後,他就把陳璟在婉君閣的事,統統說給了陳二聽。

  這件事,因為婉君閣瞞著,陳二又不是那風流紈絝,很少去歡場,他沒有聽到半點風聲。

  陳二聽完,眉頭輕蹙,將信將疑的反問:「當真?」

  「當真!」陳七保證,「二哥可以去打聽。當時在場的,還有劉大夫和倪大夫,他們都知道,我絕不撒謊。央及開了方子,就真的治好了惜文的病。因為這個,婉娘還准我和央及去惜文房裡聽琴……」

  怪不得最近陳七和陳璟走得那麼近。

  陳二之前還疑惑,陳七最近那麼高興是為什麼,原來是他朝思暮想的惜文終於見到了。陳七又反常和陳璟來往密切,如今看來,是因為這件事。

  這麼說來,陳七並沒有撒謊。

  難道,陳璟真的天縱奇才,讀了幾本醫書就會治病?

  上次三叔那個病,祖父也說,「雖然用藥極其簡單,但只有醫術高超的大夫,才能化簡單為神奇」。祖父肯定陳璟是讀通了醫書,有這方面的天賦。

  可是把寒症的病人推到湖水裡,凍得暈過去,算什麼治病?

  「既然和你無關,你就不要害怕。在父親面前,也要摘清,免得父親生氣。」陳二叮囑陳七,「今日惹了這麼大的事,你和央及先回去。我等這邊散了,直接去賀家。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置。」

  陳七道是。

  好好的宴席,全部攪合了。

  都是陳璟的錯。

  想到方才陳璟不肯跪下,陳二眼底又閃過寒芒。

  舉人老爺家的?陳二冷笑。

  陳七不敢看陳二的臉色。陳二讓他先回去,他就連忙道是,去正院找到了陳璟,帶著陳璟,乘坐他的馬車,往城裡趕。

  在陳二面前,陳七跟老鼠見貓般膽怯;等離開了陳二,陳七又囂張跋扈。

  「央及,你還會武藝?」陳七最關心的,只有這個。賀振的死活,他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陳璟就看了他一眼。

  「七哥,若是賀振死了,你也有罪責的。」陳璟沒有回答陳七,而是意味深長說了這麼一句,「你卻只關心我的武藝?」

  陳七無所謂,道:「他死了又如何?二哥會安排妥善的……」

  陳璟就猛然回頭,盯著陳七。

  他的眼裡,有著陳七難以理解的碎芒,讓陳七沒由來的慌了下。陳璟這眼神,有點熟悉,像祖父發怒時的模樣。

  陳璟有點嚇著了陳七。

  半晌,陳璟慢慢闔眼,輕輕歎了口氣。

  「七哥,你覺得二哥,是個什麼樣的人?」陳璟若有所指。

  陳七立馬就怒了。

  他聽得出,陳璟話裡話外,對陳二有些懷疑,有點不敬。

  「當然是好人!」陳二怒喝,「陳央及,你可以說我,說我父親,但是不能說二哥!二哥是這個世上對我最好的人,你膽敢對我二哥不敬,我剝了你的皮!」

  然後想到陳璟在循水湖,不肯下跪的事,陳七怒氣又添了一層,「二哥讓你跪下,你還敢囂張,反了你!二哥以後就是家主,你可知道?別以為你哥哥是舉人,就了不起。在二哥面前橫,我先打死你……」

  陳璟笑了笑。

  他的笑容,不似往日那麼純淨乾淨,有點怪。陳七這麼粗心的人都感覺到怪,就是真的很怪。

  陳七頭一次覺得他的笑容有點詭譎。

  「我今天才敢肯定,為何你是這麼副脾氣了。」陳璟喃喃似自語,輕輕道,他的聲音裡有點遺憾。而後,他又笑道,「……你們兄弟之間的事,與我何干?」

  「什麼意思?」陳七聽不明白。

  陳璟又只是笑笑:「亂言亂語罷了。」然後,他闔眼打盹,不再理會陳七。

  陳七卻一團亂麻。陳璟亂七八糟說了這麼多話,陳七一句也不明白。但是他隱約覺得,陳璟想指什麼。

  他想說二哥什麼壞話吧?陳七最後這麼判斷。

  「這小子今天神神叨叨的……」陳七心道。不過,陳璟也是挺聰明的。他要是敢當著陳七說二哥壞話,陳七打碎他的牙。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6
第28章 出汗

  南莊的宴席,提前了半個時辰開席。

  宴席的過程中,陳二心事重重。

  今天來的賓客,年紀和陳二相差不大,都算是同齡的朋友,彼此都瞭解。見陳二這樣,大致猜到出了事,方才陳二那兩個表兄弟,沒有告辭就走了,陳二的庶弟和族弟也走了。

  宴席也吃得沉悶。

  用膳完畢,陳二給眾人道歉:「……原本安排了打圍。只是,我那二表弟突然發病。我心裡著實放不下,想著回城去瞧瞧。今日招待不周,改天再請大家喝酒賠罪。」

  大家就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都是同齡的朋友,不存在多失禮,況且表弟生病去探望,這比較重要。

  眾人紛紛安慰陳二,讓他無須擔心等,然後就拱手告辭,各自回家。

  陳二留下管事善後,自己乘坐馬車回城。

  一路上,陳二的心思並不在賀振身上,而是都在陳璟身上。

  醫術,武藝?

  陳二是陳氏未來的家主。家裡的兄弟及族兄弟侄兒,誰是什麼性格,有什麼樣的能力,能不能扶持、將來對陳氏有無幫助,陳二心裡一清二楚。

  這是他必備的功課之一。

  但是陳璟……

  「學問泛泛,智力平平。」陳璟還在族學念書的時候,夫子這樣評價他,「不及陳加行一成。一樣米養百樣人,陳央及,庸人也。」

  去年中秋,陳璟被陳七打暈,醒來後再也不願意去族學。就是因為夫子這樣評價他,陳二覺得陳璟在學裡也是浪費席位,同意讓他回家閉門讀書。

  陳璟的哥哥,從前也不喜歡在族學裡,說閉門讀書更好,結果,他中了舉。故而,陳璟鬧退學的時候,陳璟的嫂子李氏先同意了。

  李氏都同意了,陳二就說服了他父親,也同意了。

  十六歲的孩子,學問差強人意,家族同意他從族學裡退出,就等於放棄了他。

  從那時候起,陳二就沒再關注過陳璟。雖然之前的關注也不多。

  這才半年呢。

  半年不關注,這孩子就憑空冒出一點小身手,和叫人難以理解的好醫術。

  到底發生了什麼?

  陳二必須知道。

  「難道我看走了眼?」陳二在心裡嘀咕。

  回了城,陳二猶豫了下,決定還是先回家,把賀振的事情,先和祖父說一說,讓祖父心裡有個底。祖父那邊交底了,陳二才敢大膽行事。

  他的馬車,直接回了旌忠巷。

  今天是他次子的周歲,家裡親戚的女眷都要恭賀,宴席才開。

  看到他回來,他的妻妾都蠻驚訝的,問:「南莊那邊的宴席已經完了嗎,怎麼比我們這裡還要快?」

  陳二沒怎麼解釋,只是道:「有點事。」

  他回來,換了身乾淨衣裳,去了祖父的松鶴堂。

  祖父在練字。

  「回來了?」祖父見陳二進來,抬眼看了他一眼,繼續寫字。他在寫「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等幾個字。

  祖父來來回回的,反復寫這幾個字,已經好大半個月了。

  陳二不太明白是什麼意思。

  只是字而已,陳二未多想,給祖父行禮後,把在南莊發生的事,告訴了祖父:「……央及上次在咱們家,治好了三叔,怕是添了信心,以為自己醫術高超。到底太過於年輕,一點成功就傲氣,結果,他們把水曲按在湖水裡,愣是凍暈了。」

  這個時節的湖水,底下是很冷,卻很難把人凍暈。

  除非對方是賀振那種寒症又虛弱的人。

  「混帳!」祖父把狼毫筆一丟,濃墨潑了半張紙,「肯定是末人的主意!上次就告訴你,不准給他作保,讓他在松鶴堂念書,你不聽,還說他知道錯了。他哪裡知道錯了?再不管他,他將來作奸犯科,給祖宗抹黑。」

  見祖父發火,陳二忙勸慰。

  「……這次,真不是末人的主意,是央及。」陳二道,「末人哪怕有心,他也不懂。是央及說,要給賀振治病,賺賀家的診金。」

  老太爺愕然。

  回味過來,老太爺大怒,覺得陳璟太過於丟人現眼:「滿身銅臭,哪有半分讀書人的骨氣!央及那小子若再沒人管,遲早要比末人還壞,真是作孽!」

  老太爺是相信陳璟有點醫術的,雖然他不知道陳璟的醫術從何而來,而且他也不關心。但是,仗著醫術去謀財,像個銅商一樣,就太跌了身份,丟了顏面。

  從商賺錢,在陳氏這樣讀書人家,是件恥辱之事。

  陳璟還不是從商,他是用醫術這種仁術去賺錢,那就是更下作了。

  老太爺挺喜歡陳央及。

  陳央及話不多,卻彬彬有禮,比陳末人高多了。就是因為喜歡他,才不忍心見陳央及往下游走。所謂愛之深責之切。

  「我早就說過,男兒不能養在婦人之手。」老太爺越想越氣,「央及從前並不這樣。之前多老實本分。這兩年,他哥哥不在家,他那個沒見識的嫂子,將他養壞了!等這件事過去,你去趟七彎巷,把央及接到咱們家來養,免得將來更下流。」

  「是。」陳二先應下。

  養在旌忠巷也好,陳二對陳璟也蠻好奇的。

  老太爺發了通脾氣,心平氣和了些,才對陳二說:「你去賀家,看看情況如何。萬一水曲真的被央及害死了,你先安頓好賀家,讓賀家稍安勿躁。真的出了事,我親自去看。要怎麼處理央及,由賀家說了算。只是無論如何,到底是姻親,能不驚動官府就不要驚動,要不然兩家都不好看。」

  姻親鬧官司,被普通兩人家鬧官司更丟人。

  「孫兒也是這般思慮,才急匆匆趕回來的。」陳二道,「孫兒這就去了。」

  老太爺點點頭。

  看著陳二雷厲風行的背影,老太爺沉默良久。

  紙上「厚德載物」那幾個字,總感覺缺點什麼。老太爺看到這幾個字,就想到陳二,心裡不免有點遺憾,也有點擔憂。

  陳二無疑是個能力出眾的,將來他做家主,陳氏必然會發揚光大。

  只是,那孩子,心裡狠了些……

  所謂無毒不丈夫,男人心裡狠,可能不適合做朋友、親人,但是適合做大事,適合做家主。

  老太爺年輕的時候也是殺伐果斷。但,到了八十歲,他心裡添了好些寬和。

  「患得患失啊。這把年紀了,居然這樣患得患失……」老太爺歎了口氣,覺得自己,越發沒了年輕時的魄力,現在居然想什麼厚德載物。

  他將那張被濃墨染壞的紙丟了。而後再寫字,就沒有寫過「厚德載物」。

  ……

  陳二到賀家的時候,賀家上下氣氛窒凝。

  小廝領著陳二進了垂花門,直接到了內院。

  賀振因為生病的緣故,搬回了內院住。

  陳二知道賀振的院子,心想三姑母和三姑夫那麼疼賀振,必然在賀振的院子裡,不需要另外去請安,就直接往賀振院子去了。

  果然,賀振院子,擠滿了人。賀家也是大家庭,上下幾百口人。

  他們大概都知道了是怎麼回事。

  看到陳二,屋子裡的人眼神都帶著幾分敵意。

  「表少爺來了?」有人勉強寒暄一句。

  陳二只是點點頭,沒有理會眾人的敵意,直接往裡走。

  賀振屋子的梢間裡,賀提、三姑母、三姑夫都在。

  三姑母白淨豐腴,穿了件芙蓉色十樣錦妝花褙子,眼底淚痕未幹。

  瞧見陳二,三姑母當即不客氣,罵道:「怎麼就你來,沒把那個該千刀萬剮的小混帳拿來?不是拿人來請罪,你來做什麼!」

  陳二是來周旋的。

  若是賀振死了,阻止賀家的人去報官,把事情的影響壓到最小,避免兩家翻臉;若是賀振活了,替陳央及和陳七討個公道。

  「三姑丈、三姑母。」陳二沒有理會三姑母的詰問,上前給長輩行禮。

  三姑丈到底是男人。

  男人沒有走到最後一步,就需要留幾分餘地,所以三姑丈沒有像三姑母那樣出口責難,輕輕應了聲,就轉過臉,不和陳二對視。

  他心裡,也是恨極陳央及,也是遷怒陳氏的。

  「娘,這事跟二哥無關。」賀提見母親開口就這樣不客氣,怕陳二難堪,打圓場道,「當時兒子跟二哥說話,二哥也不知情。」

  賀提恩怨分明。

  這件事,是陳央及和陳七的錯,跟陳二沒關係。

  男人的恨意,幹脆利落,不會像女人一樣拖泥帶水,攀扯其他人。

  「你還說!」三姑母的詰問,就轉移到了賀提身上,「你帶著你兄弟出門,不看好他,就讓他出了這麼大的事。都是你的錯兒……」

  「夠了!」三姑丈忍不住,呵斥妻子,「又罵侄兒,又罵兒子,到底如何是好?水曲還沒醒呢,你不能消停?」

  三姑母底氣不足,立馬低頭抽噎,不敢再罵了。

  三姑丈又撇過臉,依舊不搭理陳二。他不喜歡妻子罵罵咧咧的,並不意味著他不怪陳家人。

  「水曲怎樣了?」陳二見只有賀提肯理他,就問道,「祖父讓我來瞧。他老人家要親自來,我怕他老人家跟著擔心,沒敢讓。」

  三姑丈聽了這話,終於轉過臉來。

  陳二的祖父,是三姑丈的岳父,那是長輩。陳二是代替長輩來的,不給陳二面子,就是不給長輩體面,這是不孝。

  「……郎中開了方子,也灌了藥。只是,還是不醒。他受了驚,一直出冷汗,怎麼也控制不了,一會兒就要換身衣裳。」三姑丈簡單說了。

  「出……出汗?」陳二覺得不簡單。

  寒症的人,是不會出汗的吧?

  能出汗,是好事嗎?

  「是冷汗。」賀提解釋,「大夫說,出冷汗是因為受驚過度,不是什麼好事。若是止不了,就……」後面的話,說下去不吉利。

  陳二也不通醫理,只知道出汗是清泄,卻不知道冷汗和汗的區別。

  賀提就跟他說了。

  這麼一說,陳二那升起丁點希望的心,又慢慢沉了下去。

  看這情況,是活不了了。

  善後的事,會很麻煩。

  現在父親不管事,陳二等於是代家主。他行事,祖父和父親都看著,稍有差池,祖父和父親可能懷疑他的能力。

  事情越是大,越難辦,越考驗能力。

  陳二不怕事,但是他怕意外。

  意外有時候無法算計,無法規避。


穆離鳶 發表於 2017-3-31 23:56
第29章 醒來

  賀振仿佛走了一段很長很長的路。

  空氣窒悶炎熱,宛如是個暴雨欲來的盛夏。火一樣的氣流,吸入胸腔,五臟六腑都能被點燃,每口呼吸都艱難萬分。

  汗,沿著鬢角,滑過面頰,再落在胸前。汗滴大顆大顆的,又頻繁,從肌膚裡沁出,又被這炙盛的空氣烘乾。

  腳下的地,很軟,每一步都像是深陷進去,再慢慢拔出來。

  賀振拼盡了全部的力氣。

  整個世界放佛蒙上了一層淡紅色的紗帳,一切街道行人、亭臺樓閣都影影綽綽,瞧不真切。他只是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往哪裡走。

  他好像聽到了骰子的聲音。

  還有賭場的吆喝聲。

  豪賭的那些日子,好似是上輩子的事了。如今想起來,賀振亦是悔恨不已。年少無知,所謂的朋友見他家裡豪闊,又是商人子弟,有錢無勢,設局害他,想謀取錢財。

  自己交友不慎,自己甘願入局,都不能怪別人。

  「啊……」然後,他又聽到了女人淒厲的叫聲。

  樓梯上咚咚作響,那是女人滾下樓梯的聲音。是他的庶母,他父親的小妾,被他推下了樓。那女人當場扭斷了脖子,香消玉殞。她瞪著放空的眼神,那麼看著賀振,賀振後背湧起陣陣寒意。

  當時,他的腿都軟了,人也懵了。

  自幼紈絝風流,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草菅人命。

  一屍兩命。

  然後,就是他父親的暴怒。

  那天是邵寧二年的七月初九,盛夏最熱的一天。他被父親綁在院子的板凳上,巴掌寬的板子,打在身上,每一下都似疼到了骨頭裡。

  然後,他渾身散了架般,被捆在送到家廟的院子裡,頂著炎日跪。

  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暈死過去的。他只記得,自己被父親潑了一桶冰涼冰涼的水,然後醒來,接著再跪。

  再後來,他就徹底昏死了。

  那段回憶,雖然不堪回首,卻是他最後健康的日子。

  從那之後,他被病魔附身,大伏天裹著被子,旁人熱得打赤膊,他卻冷得牙根發顫。

  他再也沒有體會過陽光是什麼感覺,溫暖是什麼感覺。

  一年四季,旁人單單過個冬日,就說冷得要命;而他,每天都在酷寒冬天。這等痛苦,外人如何能明瞭?

  如今在夢裡,他感覺到了熱。這等暴熱,汗如雨下,是很難耐的,賀振卻差點喜極而泣。

  他寧願熱死,也不願再回答寒冷裡。

  他走了很久,他的眼前,仍是朦朧不清。他不知要向哪裡,只是不願意停留,他嚮往這份酷熱。所有人忌憚的酷熱,他卻是甘之如飴。

  因為醒來之後,他再也不能感覺到熱了。

  有了這個信念,他雙腿酸得發木,還是不停的往前走。

  汗,一直在下,浸透了髮絲,浸透了衣衫,浸透了足下的每一寸土地。

  再後來,走到了什麼地方,賀振也不清楚是哪裡。夢裡的一切,光怪陸離,荒誕無稽。時空、景致、人物都是錯亂的。

  他太渴了。

  他不停的低呼口渴。

  「……二少爺說渴。」有個女子稚嫩聲音在耳邊響起,似雀躍。

  然後,就有人將溫熱的水,遞到了他嘴邊。

  他似救命漿液般,努力將水全部飲下。瓊漿玉液,滋潤了他的喉嚨和臟腑。

  「什麼時候能醒過來?」有人這樣問。那聲音,有點模糊,不知是父親還是兄長。

  「……既然能喝水,再灌一劑十全大補湯吧。」蒼老又緩慢的聲音回答。

  不!

  賀振醒不過來,但是聽到十全大補湯,他頭皮都麻了。他是病家,他自己最清楚。大夫說什麼燥熱驅寒的十全大補湯,他喝下去,心裡會更涼。

  沒人能說清這是為什麼。

  已經五年了,沒人明白他。他說喝了燥熱的藥,心裡會冰涼,更涼,大夫和家人總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

  因為這種情況,不合常理。

  賀振也不知道為何。

  大夫說那是錯覺,繼續給他喝燥熱之藥,他為了那點渺茫希望,也只得喝了。

  此刻,他在夢裡,他很好,發熱出汗,不冷。

  他再也不想回到冰窖般的寒涼裡。

  他不想喝什麼勞什子十全大補湯。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再有水湊到他嘴邊時,他知道是十全大補湯。他努力咬緊了牙關。他想從夢裡醒過來,推開這該死的藥。

  只可惜,他似乎無法捅破那層氤氳的紅,他被夢魘控制住,心裡清楚,手腳卻無能為力。

  「……撬開嘴灌吧。」那個蒼老緩慢的聲音又說。

  然後,賀振的嘴被撬開。

  他被嗆了好幾次,他努力要掙扎醒來,他閉緊了喉嚨。

  「算了,等他醒了再喝吧。」強行灌了半晌,都灌不下去,終於父親如是說。

  賀振似松了口氣。

  再後來,他放佛走到了自家的後花園。

  他家後花園的西邊牆角,有株古老的杏樹,樹冠如蓋,投下陰涼。樹下,擺放了籐椅。賀振躺在椅子上,手裡拿著書打盹。

  嬌嫩杏蕊,為老樹虯枝添了新衣,穠豔綺靡。熏風繾綣,他聞到了花香。花瓣如薄雨,灑在他的肩頭、身上,輕盈溫柔。

  陽光就從葉子縫隙裡照進來,暖暖的。

  他就這樣睡著了。

  等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自己臥房的床上。

  床上掛著淺紫色仙鶴瑞草紋的幔帳。外面日光明亮,軒窗被推開,暖風湧進來,透進幔帳,在床上落下淺紫色的光暈。

  屋子裡靜悄悄的。

  梢間外面倒是有人輕聲說話。

  賀振親自撩起幔帳起身。

  他穿著薄薄的內褲,站在床前,卻再也感受不到往日那種刺骨的寒意。他覺得有點涼,僅僅是早晨稀薄的涼,而不是他生病時的那種苦寒。

  賀振心裡一清二楚。

  他緩步走到軒窗前。

  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驕陽暖融,掛在樹梢,投射在窗前。

  賀振將手,緩緩伸出去。

  暖的!

  這日照是暖的。

  五年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溫暖的日照。

  眼淚就奪眶而出,他再也壓抑不住,低聲哭了起來。

  喜極而泣。

  這種感動,這種喜悅,除了他自己,誰能明白?

  他的哭聲有點壓抑不住,驚動了梢間的人。

  腳步聲頓時嘈雜,一下子湧進來很多人。

  「振兒?」窗前有點微風,吹得他青絲起伏,母親進來看到這一幕,急得大呼丫鬟,「快,快把風氅拿來,給二少爺披上!」

  「水曲,你怎麼起來了?」父親也在問。

  「二弟,別站在風口,凍了自己。」大哥的聲音裡透出喜悅。

  「表弟……」出乎意料的,二表兄陳瑛也在。

  他能醒過來,就等於又從鬼門關回來了一次,家裡人都是欣喜不已的。所以,大家說話的聲音也添了幾分力氣。

  然後,丫鬟拿了件佛頭青素面鶴氅,交給了母親。

  這是冬天外出時才穿的鶴氅,他卻是一年四季在屋子裡也要披上,否則會冷的。

  母親接過鶴氅,親自上前,給賀振披上。

  賀振轉身,一臉淚痕。

  眾人皆嚇住了。

  母親更是嚇哭了,上前要拉他的手:「我的兒啊,你是哪裡難受?你別急,周大夫一會兒就來。若是哪裡疼,只管告訴娘……」

  父親和兄長臉上,也添了陰霾和擔憂。

  二表哥陳瑛暗暗歎氣。

  「……娘,這日頭是暖的。」賀振哽咽著說了這麼一句,就泣不成聲。

  男兒有淚不輕彈,可這般大起大落,賀振著實忍不住。五年了,他這五年過得是什麼鬼日子,哪怕最親的父母兄長也無法體會。

  如今,他五年來第一次感覺到了日光的溫暖。

  他心裡的那些透不出來的寒意,也清減了大半。他知道,他這是要好了。若不是要好,也是迴光返照。

  不管是將愈還是要死,總算到頭了。

  「他……他說什麼?」父親沒有聽清。但是賀振哭成這樣,父親心裡的沉重也添了三分。他是最內疚的。當年若不是他那頓暴打,又把孩子綁在家廟裡跪,也許這孩子就不會得這個病。

  賀振害死了庶母和未出生的庶弟,那是無心的;而父親打他,卻是有意的。

  「……他說,日頭是暖的。」賀提道。

  他心裡,很受震撼。

  日頭是暖的,這對旁人不過是平常的感受,可是對於賀振意味著什麼,只有陪伴了他五年的家人清楚。

  賀提也終於明白弟弟為什麼哭。

  這是高興的。

  賀提忍不住,眼角也有了點水光。

  父親也愣住,久久沒開口。

  只有陳瑛,是個局外人。局外人知道,賀振這是好轉。他受到的震撼,沒有賀家眾人強烈,故而他最先回神,笑著道:「恭喜啊二表弟,這是大好了!」

  然後他又說,「恭喜三姑母,恭喜三姑丈,恭喜大表弟,真是祖宗保佑,家門大幸!」

  三姑母和三姑夫、賀提這才回神,不理會陳瑛的恭賀,只是圍著賀振,問他到底感覺如何。

  「都好了嗎?」

  「不冷了嗎?」

  「可有哪裡不妥?」

  「我……我不怕冷了。」賀振餘泣未歇,慢慢平復了心緒,回答父母和兄長的關切,「我自己明白,心裡不冷,日頭照在胳膊上暖融融的。」

  三姑母捂住嘴,眼淚也奪眶而出,喜極難以自控。

  三姑丈慢慢闔眼,臉上的愁雲一散而淨。五年來,他臉上從未有過這種輕鬆。

  「真是祖宗保佑。蓮台寺的真空法師,果然道法高深。」賀提欣慰道,「父親,再把真空法師請到家裡,給二弟做幾場法事,免得有反復。」

  他覺得賀振能好,都是祖宗的保佑,是和尚驅邪的結果。

  三姑丈點頭,道:「這原是應該的。」

  「……不,不是什麼法師!」賀振突然大聲,打斷了他哥哥和父親的談話,「是央及!是央及救活了我,請央及來複診。我這命,是央及救回來的。」

  賀提和三姑丈錯愕看著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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