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替天行盜 作者:石章魚 (連載中)

 
mk2258 2017-4-8 14:45:2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29 804233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7-3 15:55
第一百零一章【下津門】(上)

這半個月里,方克文雖然無數次幻想著返回家門的情景,可是真正到了這里卻從心底想要逃避。內心中好不容易才鼓起的那點兒勇氣,轉瞬間就已經消失殆盡。卓一手雖然幫他清除了體內積留已久的毒素,卻無法清除他內心的陰影和自卑,他現在這個樣子又如何面對親人?

    羅獵從方克文的舉動已經猜到了他此刻躊躇猶豫的內心,從煙盒中抽出一支香煙遞給了方克文,方克文搖了搖頭,過去他煙癮很大,可是這五年的幽閉生涯讓他改變了太多,甚至連他自己都懷疑過去的那個方克文是不是已經死去,現在連他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阿諾揉了揉發紅的大鼻子,從軍綠色毛呢大衣的口袋中掏出不銹鋼酒壺,擰開蓋子咕嘟咕嘟灌了兩口烈酒,然後閉上眼楮,感受著那股熱流從食道滑落的熱辣快感,等到揮發的酒香彌散充斥在喉頭,方才舒舒服服地打了一個酒嗝,沒有出生入死的經歷就不懂得現實生活的珍貴。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是阿諾剛剛學會的一首古詩,他感覺這首詩說到了自己的心坎里,詩仙李白比起他老家英倫土產的拜倫、蘭登之流要深刻得多,境界要高遠得多,這讓阿諾對中華文化也越發欣賞。

    這種欣賞甚至讓他抽出時間去了解李白的生平和作品,漸漸將對李白的仰慕化為了實際行動,他甚至產生了成為詩人的想法,很快就從中感悟到了捷徑,李白斗酒詩百篇,想要成為詩人首先就要像李白那樣喝酒。只不過從蒼白山一路喝到了津門,到現在他仍然連一首打油詩都沒有憋出來,反倒在酒館和賭場中很快將這趟冒險的報酬揮霍的干干淨淨。

    羅獵對于這廝的尿性也是無可奈何,可作為朋友,總得奉勸幾句,可沒等他說完,阿諾就用偶像李白的詩詞予以回敬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錢這個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花了才起到了它的真正作用,于是羅獵再不勸說,他已經意識到這貨稟性難移,哪怕是一座金山,這廝也會想方設法在最短的時間內揮霍一空。

    羅獵劃亮火柴,點燃手中的香煙,輕聲道︰“反正在津門也沒人認得我們,權當是順路轉轉。”他故意說得漫不經心,其實是通過這種方式給患得患失的方克文減壓。

    方克文听懂了他話里的含義,羅獵分明在提醒自己,他現在的樣子就算堂而皇之地走入方家,家人也不會認出他是誰,更何況早在五年前就已經認定他死亡,誰也不會想到他仍然活在世上。方克文暗想,既然來了,還是看一看吧,只要自己不主動表白身份,應該不會有人認出現在的他。

    火車站外的道路上黃包車一字排開,雖然天氣很冷,可是黃包車的生意並不好,候在那里等活的車夫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閑聊著,看到客人們出站,車夫們馬上一窩蜂圍了上去。

    方克文並不想坐黃包車,從車夫的包圍圈中一瘸一拐地突圍出來,走過馬路,不遠處就是電車的軌道,中國的第一部有軌電車鐺鐺車就發源于津門,黃色的頂子,草綠色的車身,沿著固有的軌道在津門的街道上形成了一條獨特的風景線。方克文試圖穿過馬路的時候,正有一輛電車從左側駛來。

    羅獵本想提醒方克文慢一些,可是方克文反而加快了速度,搶在電車到來之前穿過了馬路,渾然不顧電車急促的鐺鐺聲,雖然方克文從抵達津門之後就一言不發,可是從他的這一舉動就能夠看出他歸心似箭。

    羅獵和阿諾兩人被電車隔在對面,等到電車通過,卻見方克文站在馬路斜對面方圓百貨公司的大門前,呆呆望著門頭的招牌,這間百貨公司就是方家諸多的產業之一,雖然離去五年,這里的一切並沒有任何的變化。

    方克文望著百貨公司的門頭,目光已然濕潤了,這間百貨公司從選址到開張全都是他一手操辦起來的。他至今仍然記得當年開業時的盛況,津門名流雲集,連當時津門市長和英國參贊都過來捧場,那時的自己意氣風發躊躇滿志,整個津門誰不得高看自己一眼,而現在,他站在自家的產業面前,進出的顧客,甚至連門口的店員全都當他空氣一樣,沒有人能夠認出他的本來身份。羅獵說得沒錯,現在的津門已經沒有人能夠認出自己了,他的內心涌現出一股莫名的悲涼。

    方克文終究沒有勇氣走入百貨公司的大門,他的內心是極其矛盾的,即想要見到家人和朋友,又擔心被人認出,這種患得患失的情緒讓他的心髒忽上忽下的跳動著,有若被一只無形的手不停捶打著,站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卻突然有種當初剛剛墜入九幽秘境的孤獨感,腦海中產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強烈感覺,他要盡快逃離這里。

    就在方克文決定離去的時候,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來到門前停下,從車內走下一位西裝革履,頭戴黑色禮帽的男子,他身材高大,相貌俊朗,氣宇軒昂,來人正是方克文的小叔方康偉。

    看到小叔從車內出來,方克文下意識地轉過身去,生怕被方康偉認出自己,這也是出自本能的反應。

    隨著方康偉從車內走出的是一位身姿曼妙的日本女郎,那女郎身穿月白色和服,眉清目秀,神情溫婉,足上白色棉襪一塵不染,足下踩著一雙木屐,下車之後自然而然地挽住方康偉的手臂,單從這一動作就能夠看出兩人之間的關系非同一般。

    方康偉的表情冷酷傲慢,目不斜視,從走下汽車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向周圍看上一眼。

    方克文先是感到釋然,然後內心中又萌生出難言的失落,這位在家族中和自己最為交好的小叔居然不認得自己了,其實這也難怪,自己已經成為了一個殘疾人,而且蒙著臉,除了明白內情的羅獵誰有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他偷偷看著方康偉,方康偉雖然是自己的小叔,可是他只比自己大五歲。表面上是叔佷關系,可實際上他們過去相處得就像親兄弟一樣。豪門多紈褲,方克文玩世不恭游戲風塵,可是並不是一個恣意揮霍的敗家子,而且他在經商方面還是頗有天分的。同為方家後人的方康偉比起他的行徑更加荒唐,卻沒有他那樣的本事。

    方康偉是方老太爺方士銘最小的兒子,本來也極受老爺子的寵愛,可是他性情懦弱,做事優柔寡斷,老爺子教給他做得事情沒一件事能夠辦好,再加上他吃喝嫖賭抽無所不為,年紀輕輕揮霍無度,還染上了煙癮,惹得老爺子對他喪失了希望。方克文沒出事之前,老爺子就放話出來要將劣跡斑斑的方康偉逐出家門,後來幸虧是方克文父子為他說情,方才對他網開一面。

    方康偉也因此對方克文格外感恩,當然這也和他時常從方克文這里借錢救急有關。在方克文失蹤之前,他的這位小叔在家族中的地位是遠不如他的。

    從方康偉出場的氣派來看,他這兩年應當混得不錯,至少在方家不再像過去那樣如過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卻不知那日本女郎和他又是什麼關系?他是有老婆的,而且不止一個,早在方克文失蹤之前,他就已經迎娶了一房正室,兩房姨太太,不過婚後多年始終顆粒無收,四處尋醫問藥也沒有任何的效果,其實是和他私生活過于混亂,一度染上了花柳病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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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下津門】(下)

    羅獵和阿諾在看到那日本女郎的時候,同時吃了一驚,兩人幾乎同時認出那日本女郎竟然是狼牙寨的八掌櫃藍色妖姬蘭喜妹。羅獵想要回避已經來不及了,那日本女郎的目光剛巧朝他這邊看了一眼,羅獵暗叫不妙,冤家路窄狹路相逢,今日只怕要生出事端。可是對方的目光卻並未在他臉上做太久停留,平靜安逸的表情也沒有興起半點的波瀾,踩著小碎步跟隨方康偉進入方圓百貨公司的大門。

    等到他們離去,阿諾宛如發現新大陸一般驚奇地向羅獵使了個眼色。

    羅獵知道他想說什麼,劍眉緊鎖,低聲道︰“先離開這里再說。”

    三人遠離方圓百貨公司的大門之後,阿諾忙不迭地說道︰“蘭喜妹,那日本女人是蘭喜妹!”

    方克文听得一頭霧水,此前他從未和蘭喜妹打過照面,甚至都未听說過這個名字,所以對阿諾的話深表不解。

    羅獵卻搖了搖頭道︰“這世上樣貌相似的人很多,她剛才明明看到了我,卻沒有任何的反應。”

    阿諾哈哈大笑︰“反應?你想要她有怎樣的反應?難道女人見到你一定要有反應?”他顯然曲解了羅獵的意思。

    羅獵能夠確定日本女郎看到了自己,可是她的表情乃至目光沒有產生一絲一毫的變化,假如是蘭喜妹應當不可能收藏得如此之深,而且方康偉身邊的這個日本女郎和蘭喜妹給他截然不同的感覺,蘭喜妹性情嫵媚妖嬈,心狠手辣,從頭到腳都外露出一種妖魅惑眾的邪氣,而這個日本女郎淡雅如菊,溫柔如水,給人的一種小家碧玉的溫柔婉約,羅獵向來相信自己的直覺。

    其實想要打听這件事並不難,向沿街售賣的報童招了招手,遞給他三個銅板,買了兩份報紙,趁機問了一下剛才那日本女郎的身份。從報童的口中得知,那位日本女郎是方康偉的新近迎娶的三姨太松雪涼子,據說兩人是在方康偉前往日本公務時候認識的,一個月前松雪子方才從日本乘船抵達津門。從事件上無法判斷方康偉的日本妻子和蘭喜妹是不是同一個人,只是這世上竟會有如此相似之人,難道她們是孿生姊妹?可是兩人又是不同國籍,這種可能性也不大。

    方克文一旁听著心中極為納悶,爺爺對日本人極其反感,以他倔強的性情怎麼可能允許方康偉迎娶日本女人進門,忍不住問道︰“方康偉怎麼會娶了一個日本老婆?”

    那報童道︰“現在他是方家的主人,他自然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方克文心中越發感到奇怪,方家最具權威的是自己的爺爺方士銘,而方家實際上的掌權者是自己的父親方康成,向來不受待見的方康偉何時成了方家的真正主人?

    那報童道︰“看來你們並不了解方家的事情,方家大少爺方康成前年病逝了,方老太爺悲傷過度又中了風,所以現在方家已經是方康偉當家了。”

    方克文聞言猶如五雷轟頂,震驚和悲痛的情緒同時涌上心頭,甚至連手中的文明棍都拿不住,當啷一聲落在了地上。

    羅獵看出他的失態,生怕引起別人的注意,笑了笑將那名報童打發走了。

    阿諾從地上撿起文明棍遞到方克文的手中,方克文拄著文明杖步履維艱地走向牆角,背過身去,佝僂著身軀,他的肩頭不住顫抖著。

    羅獵默默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深表同情,從剛才報童的那番話已經能夠知道在方克文失蹤的五年中,方家發生了巨大的變故,三年前方克文的父親因病逝世,同年他的爺爺,方家老太爺方士銘也中風癱瘓,現在的方家已經不復他當年離開的模樣。

    方克文心如刀絞,剛才在走下津門火車站的時候,他已經下定了決心,這次返回津門,還是不要和親人公開相認了,只要遠遠看上他們一眼,確信他們平安,自己就已經心滿意足,可是沒想到五年前的那次離別已經成為終生的遺憾,父親竟然已經亡故了,想起嚴父的諄諄教誨音容笑貌,方克文淚如雨下,他不想同伴看到自己背上脆弱的一面,唯有向隅而泣,黯然神傷。

    阿諾有些擔心地看了看方克文,低聲向羅獵道︰“要不要過去勸勸他?”

    羅獵搖了搖頭道︰“讓他靜一靜,阿諾,你在這里陪著他,我去找人打听一下方家的情況。”其實羅獵明白問了也不會有任何結果,方克文雖然和他們有過同生死共患難的經歷,可是他此前五年的地底幽居已經讓他將內心深藏起來,從不輕易向他人暴露自己的想法。

    津門仁慈醫院,方老太爺方士銘坐在輪椅上,黯然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昔日雄霸津門的老爺子如今已經變成了生活都無法自理的無用之人,他中風癱瘓已有兩年,常年臥病在床讓他的右側肢體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萎縮,本來他是一直在家里接受治療,直到半年前癥狀加重,甚至連大小便都無法自理,兒子方康偉方才將他送到了醫院治療,據仁慈醫院的德國專家所說,老爺子已經開始出現老年痴呆的癥狀,這種病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重,到最後甚至連至親之人都不認得了。

    在將老太爺送來醫院之前,他甚至已經叫不出方康偉的名字。

    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方士銘雖然沒有貧困潦倒,可是他卻再也不復昔日傲視津門的威風,現在的他只是一個痴痴呆呆的糟老頭子,甚至連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吃喝拉撒都要靠專門的護士照顧,對他而言,一天之中最幸福的時光就是能夠坐在醫院的草坪上中享受一下冬日溫暖的陽光,然而今天似乎這點小小的願望都無法實現了,如今的狀況對一生強勢的方士銘來說簡直是生不如死。

    陰雲遮住了陽光,風很大,護士本想早點將他推回病房,可是老爺子倔強的怒吼卻讓她不得不放棄了這樣的努力。

    羅獵和方克文一起走入了仁慈醫院,他們本以為探望病人並不是件困難的事情,可是真正到了這里方才發現,沒有院方的允許,想要進入特護病區並不容易,不過這難不住頭腦靈活的羅獵,這廝靈機一動,順手牽羊拿了一件醫生的制服,假扮成了醫生,讓方克文扮成病人坐在輪椅上,推著方克文大搖大擺混了進去。

    特護病區病員不多,方克文隔著很遠就看到了同樣坐在輪椅上的爺爺,五年不見,老爺子蒼老憔悴了許多,昔日花白的頭發如今已經全白,業已萎縮的身軀蜷曲在輪椅上,歪著頭,混濁的目光四十五度角呆呆望著昏暗的天空。院方對這位痴呆的老人也不像過去那般重點照顧,身邊只給他配備了一名護士。

    羅獵提醒方克文道︰“不要激動,我去引開他身邊的護士。”他向方士銘的護士招了招手道︰“喂,你過來一下!”

    那護士愣了愣,確信羅獵喊的是自己,充滿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眼︰“你在叫我?”

    羅獵微笑走了過去︰“是啊,我是本院新來的醫生,以後咱們應該在一起工作了,認識一下。”

    那護士望著眼前年輕英俊的醫生,不禁心跳加速,紅著俏臉帶著羞澀走了過去,打量著這位年輕英俊的男子,卻感覺他的目光中充滿著讓人沉迷的魅力,只看了一眼就仿佛沉溺其中,耳邊听到羅獵溫柔和藹的聲音道︰“你叫什麼……”

    方克文看到羅獵和那名護士很快就走到了一起,不知兩人聊什麼話題,不過那護士明顯已經忘記了照看病人的事情,仿佛丟了魂一樣痴痴呆呆望著羅獵。羅獵向方克文做了個手勢,催眠一位小護士並不是什麼難事,這會兒功夫他已經成功得手,以他的個人魅力和手段,迷惑一位涉世未深的小護士並沒有太多難度。

    方克文明白他應該已經得逞,起身一瘸一拐向爺爺的身邊走去。

    方士銘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並沒有意識到身邊有人靠近。滿臉疤痕的方克文望著面前的爺爺,強行忍住內心的激動,低聲誦道︰“十年驅馳海色寒,孤臣于此望宸鑾。繁霜盡是心頭血,灑向千峰秋葉丹。”他必須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表明自己的身份。

    方克文已經了解過爺爺的病情,知道就算自己以本來的面目出現在爺爺的面前,老爺子也未必能夠認出自己的模樣,他所誦念的這首詩正是爺爺最喜歡的一首,這首《望闕台》乃是明朝著名愛國將領戚繼光所作,也是爺爺教給自己的第一首詩,老爺子最恨日寇,以古喻今,借著抗倭名將戚繼光的這首詩直抒胸臆。不過他也沒有把握可以喚醒爺爺,畢竟爺爺已經得了老年痴呆,不知過去的事情他究竟記得多少。

    方士銘听到這首詩身軀明顯顫抖了一下,他的面孔艱難地轉向方克文,原本混濁的雙目突然閃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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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慶福樓】(上)

方克文的眼圈紅了,他的喉結上下移動著,積蓄多年的感情沖口欲出,而此時他卻听到老爺子微弱的聲音道︰“克文……你終于回來了……”

    方克文淚水奪眶而出,雖然自己變成了這個樣子,可是爺爺仍然從這首詩中馬上認出了自己,看來自己此前的擔心和彷徨完全是多余的,方克文正要和爺爺相認,哽咽道︰“爺爺……”

    卻又听老爺子道︰“你受苦了……此地不宜久留……去慶福樓找小桃紅……你……你什麼都會明白……快走,千萬不要被外人發現……”

    方克文還想說話,可是看到遠處有人正朝這邊走來,他慌忙遠離了爺爺,回到自己的輪椅上坐下,老爺子顯然有難言之隱,分別五年,就算已經認出了自己仍然不敢和自己公然相認,其中必有苦衷。

    羅獵打了個響指,從地上撿起一支筆,遞給那如夢初醒的護士道︰“你的筆!”

    那護士望著羅獵滿臉迷惘,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她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羅獵禮貌地向她笑了笑,然後轉身走向方克文,推著他大搖大擺的離開,遠處的來人卻是醫院的警衛,他們很快就盯上了羅獵和方克文,指著兩人道︰“嗨!你們給我站住!”

    羅獵本想混過去的願望落空,听到對方的喊叫非但沒有停下,反而推著輪椅大步流星地飛奔起來,幾名警衛吹響了哨子,在後面追逐起來。

    羅獵一路狂奔,憑借著他敏捷的身手甩開了這幫醫院的警衛,成功脫險。

    此次的探視讓方克文的內心越發沉重,此番歸來,物似人非,他本已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可是卻沒有想到現實的狀況比他預想中更壞。

    按照羅獵的本意,護送方克文返回津門之後,他的使命就算完成,可是抵達津門之後方才發現方家竟然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這讓羅獵不得不改變原來的行程,決定在津門多留幾日,希望能夠給方克文一些幫助。

    從表面上看方家一切如常,昔日的產業都在方康偉的打理下井井有條,可是方克文對這個小叔卻是極其了解的,他深知方康偉沒有這個本事,而在醫院中和爺爺匆匆一晤,他所說的話更證明方家的內部必然發生了不為人知的變化。

    想要揭開這個秘密,就要去找真正知悉內情的人,離開醫院之後,方克文按照老太爺的指引直接去了慶福樓。

    羅獵擔心他一個人前去會有所閃失,于是叫上阿諾陪同他一起前往。

    這間位于山西路的慶福樓以經營津魯大菜聞名,和本身菜肴同樣有名的是這里的演出,方克文失蹤之前,曾經是這里的常客,那時他每到閑暇之時,就會邀上三五好友,來到慶福樓,點幾樣特色可口的飯菜,叫一壺上好的德和老酒,一邊關上舞台上的表演,一邊開懷暢飲,擊節贊嘆。

    時隔五年,重來慶福樓,這里的陳設幾乎沒有任何的變化,方克文找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叫來小二,點了煎烤大蝦、醋澆鯉魚、九轉大腸、燴肚絲爛蒜幾樣店里的特色菜,店里還是過去的那幾個伙計忙來忙去,面對每個客人他們都是笑臉相迎,方克文過去是這里的熟客,只是店中的伙計已經無人能夠認出眼前的疤臉人就是昔日笑傲津門意氣風發的方公子。

    羅獵拿起酒壺為他們三人滿上酒杯,輕聲道︰“津門的第一頓酒,預祝咱們所有人平平安安。”他的措辭另有一番深意,從蒼白山歷經生死磨難,護送方克文平安來到津門,本該是為他們這次的故事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他本該說一些慶幸的話,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羅獵已經預感到從踏足津門的這一刻起很可能是踏入了另一場風波。

    方克文端起了那杯酒和他們踫了踫,一飲而盡,然後緩緩落下了酒杯,低聲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天下本沒有不散的宴席,這頓酒權當是我為兩位送行吧。”雖然他心底希望他們能夠幫助自己,可是他骨子里的倔強和自尊卻讓他說不出求助于人的話語,他和羅獵原本就是萍水相逢,羅獵他們並不虧欠自己什麼?自己的家事又怎麼好意思將他們牽涉其中。

    羅獵笑了笑,並沒有說話,目光投向舞台,此時舞台帷幕拉開,一位身穿紫紅色外氅的臃腫少婦走了上來,首先看到那少婦額頭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不過這無損于她的俏麗容顏,只不過她已早生華發,眼角過早的生出魚尾紋,讓人不由得生出美人遲暮的感慨。

    隨著鼓聲響起,悠揚的聲音回蕩在慶福樓內。

    “……在那瀟湘館觸景傷情林黛玉,惜花人面對落花更添愁煩。吩咐聲紫鵑與雪雁,準備下花鋤花帚與花籃。(噯那!)林黛玉為掃卷花循小徑,偏有那多情的公子來到這邊。

    賈寶玉瀟湘館尋不見林黛玉,走過了沁芳橋來到了山坡前。(噯那!)忽听得山背後哽咽咽有人哭泣,是何人如怨如訴吟詩篇。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潛絲軟細飄香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方克文初時還未認出舞台上的少婦是誰,可是黛玉葬花的曲目唱起,從對方淒艷哀婉的歌聲中頓時辨認出,舞台上的少婦正是他的知己小桃紅,而這首曲目正是當年方克文的最愛,他初識小桃紅之時,小桃紅正值妙齡,眉目如畫,體態婀娜,歌喉曼妙,舞姿動人,是名滿津門的大美女,五年不見,想不到她竟然憔悴成了這番模樣,目睹如此場景,方克文內心中不由得生出山中方一日,地上幾千年的感慨。

    羅獵和阿諾從方克文痴痴的目光中已經判斷出他和舞台上這位賣唱的女子必然有著一段不為人知的淵源,兩人都沒有打擾方克文。

    小桃紅在舞台上獻藝之時,一個扎著兩條羊角辮的女娃兒端著托盤向眾人走來請賞,這也是演出中的慣例,那女孩兒身穿紅色棉襖藍色棉褲,雖然棉衣上打了幾個補丁,可是拾掇得干淨整潔,眉目如畫,粉雕玉琢,一雙烏溜溜的大眼楮極其靈動,小嘴兒也是極其可愛乖巧,受到賞錢就會奶聲奶氣地表達謝意︰“多謝大爺打賞!祝您生意興隆,富貴滿堂!”

    羅獵心中暗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女孩兒本該是在長輩膝前撒嬌受寵的年紀,卻因為家境的緣故早早出來面對這世態炎涼,叵測人心,實在是讓人唏噓。

    女娃兒端著托盤已經來到了他們這桌旁,脆生生道︰“幾位大爺吉祥!”

    羅獵準備去拿錢,方克文已經率先從兜里拿出了一塊大洋輕輕放在托盤內,那女娃兒本來看到滿臉疤痕相貌丑陋的方克文有些害怕,卻沒想到他給的賞錢如此之多,激動地連連向方克文鞠躬︰“多謝大爺厚賞,多謝大爺厚賞!”可愛的小臉也因為興奮而漲得通紅。

    方克文望著眼前的女孩兒從心底生出愛憐,這女娃兒也就是四五歲的樣子,小小年紀就已經為生計而奔波。

    羅獵在托盤內放了幾個銅板,倒不是他舍不得多給一些,而是不想搶了方克文的風頭。

    女娃兒致謝之後端著托盤向另外一邊走去,冷不防右側突然伸出一條腿來,小女孩並未留意到腳下的變化,被對方一絆頓時失去了平衡,尖叫一聲撲倒在地上,盛錢的托盤也飛了出去,托盤內的銀元銅板散落一地。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7-3 15:57
第一百零二章【慶福樓】(下)

    方克文的目光始終追隨著那女娃兒,故而將發生的一切看了個清清楚楚,剛才伸腳去絆女娃兒的乃是一個人高馬大的光頭壯漢,滿臉猙獰,囂張跋扈,此人是混跡于山西路一帶有名的混混兒諢名宋禿子,也是津門安清幫頭目白雲飛的門下。

    津門地處九河下梢,是北方水路運輸的中轉樞紐,燕王朱棣于公元一三九九年,揮師南下,從三岔口渡河襲擊滄州,從那里展開了征戰天下的帝王歷程,他因此將三岔口視為自己奠基興業的風水寶地,賜名天津,意思就是天子渡津之地。從那時起津門逐漸成為船舶雲集,商業繁盛之地,而幫會勢力隨之而來,津門的航運業大都控制在幫派勢力的手中。白雲飛、宋禿子之流乃是其中的一支安清幫,安清幫最早為洪門的一支,違背了洪門反清復明的忠義宗旨,另立山門以安清保清為己任,所以被洪門正宗視為叛徒。洪門有一諺語︰由清轉洪,披紅掛彩;由洪轉青,抽筋剝皮,由此可見對叛徒的切膚之恨。

    安清幫投靠清朝之後,清廷責成安清幫護送軍糧,從余杭運到通州,沿著運河設立碼頭官,分段護衛。而長江航運大都在洪門的勢力範圍內,所以洪門見到安清幫護送的糧船就打,雙方火拼仇殺不斷。直到後來海運發達,糧食改由海道北運,京杭大運河也逐漸失去了作用,安清幫謀生立命的基礎也隨之發生了變化,轉而投向了其他的行業,開設賭場、妓院、煙館、戲院、澡堂、茶樓、飯莊、旅店,乃至走私煙土,販賣人口,或為軍閥、政客、資本家充當保鏢、殺手、刺客。逐漸演變成為結交官府,坐地分贓的惡霸集團。

    其實周圍有不少人都看到了宋禿子的作為,只是礙于這幫人的勢力,敢怒而不敢言,心中無不暗罵宋禿子下作無恥,竟然對一個小女娃兒下黑手。

    那女娃兒摔得好不疼痛,摔到時牙齒將嘴唇咬破,嘴唇流出了不少的鮮血,她居然忍著痛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小小年紀很是堅強。顧不上擦去嘴唇上的鮮血,胖乎乎的小手慌忙去撿地上的銀元,她年齡雖幼可是也明白這銀元的意義。

    小手還未踫到銀元,一只穿著黑色牛皮鞋的大腳啪!的一聲重重踩在了銀元之上,宋禿子咧開大嘴露出兩顆碩大的金牙。

    女娃兒咬了咬流血的小嘴,勇敢地抬起頭和宋禿子的雙眼對望著︰“我的!”

    宋禿子哈哈大笑起來,他移開大腳,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掐住銀元的中心,將銀元撿了起來,湊到紫黑色的厚唇前吹了一下,然後放在耳邊听了听,臉上的表情輕佻而無賴︰“你叫它一聲它會答應你嗎?”

    小女孩兒瞪圓了眼楮,用力抿了抿嘴唇,鼓足勇氣道︰“我的!”

    宋禿子道︰“那你叫我一聲親爹,我就把這塊大洋給你。”

    “不叫!就是不叫!”小女孩氣鼓鼓道,她憤憤然望著宋禿子,眼圈已然紅了,看得出她強忍眼淚。

    方克文看到眼前一幕哪還按捺得住,霍然站起身來,卻被羅獵一把抓住了手臂,羅獵雖然早已義憤填膺,不過他卻明白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即便是在這座慶福樓,宋禿子的同伙不在少數,如果正面沖突起來,他們三人未必能夠佔到便宜,而且還可能因此暴露了方克文的真正身份。

    羅獵沉聲道︰“我去!”

    方克文看了看羅獵沉穩的面孔,終于按捺下心頭的這口怒氣,此時舞台上歌聲中斷,卻是正在唱黛玉葬花的小桃紅也留意到了這邊的變化,慌忙停下表演匆匆走了過來。她來到那女娃兒身邊,心疼地望著唇破血流的女娃兒,拿出一方繡帕為女孩捂住流血的嘴唇,一邊向宋禿子致歉道︰“宋七爺,小孩子不懂事,冒犯了您,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不要和她一般計較。”

    宋禿子嘿嘿笑道︰“這大洋……”

    小桃紅道︰“自然是宋七爺的。”

    方克文望著眼前的一幕,嘴唇已然顫抖起來,記憶中的小桃紅性格剛烈,寧折不彎,絕不是眼前這個樣子,難道她的性情也隨著老去的容顏一樣改變了?

    原本依偎在小桃紅懷中的女娃兒卻突然掙脫開來,憤然道︰“是我的!明明是剛才那位好心的先生賞給我的!”她畢竟年紀幼小,單純的內心無法體諒母親忍辱負重的苦心。

    小桃紅忽然揚起手來照著女娃兒白嫩的小臉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怒斥道︰“賠錢的東西,你胡說什麼?再敢亂說話信不信我扯爛你的嘴巴。”

    那女娃兒被小桃紅一巴掌打得懵在那里,捂著小臉,眼淚在眼眶中打著轉兒,可是仍然強忍著沒有落淚,她跺了跺腳,轉身向外逃去。

    小桃紅打完這一巴掌,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後悔,關切道︰“你回來!”她本想追趕上去,卻被宋禿子的手下攔住了去路。

    小桃紅向宋禿子致歉道︰“宋七爺,您還有什麼吩咐?”

    宋禿子將那塊大洋在手中拋了拋︰“我若是沒有記錯,你在這里唱了快一年了吧?”

    小桃紅明白他的意思,忍住心中的委屈道︰“宋七爺,我病了三個月,身體才剛剛康復,您寬限我三個月,我多得些賞錢再給您送去。”

    宋禿子呵呵冷笑道︰“小桃紅啊小桃紅,若是當年你也那麼識趣,此刻早就成了我們徐三哥的姨太太,養尊處優,何至于如此下場。”他嘆了口氣道︰“不是我不近人情,干咱們這行的,凡事都得講究一個規矩,若是都不守規矩,讓我和我的這幫兄弟去喝西北風?”

    小桃紅連連點頭。

    宋禿子伸出三根手指道︰“三天,三天之後,你把欠我的費用全都交上來,若是拖延一天,別怪我不講面子,將你們娘倆兒全都賣到窯子里去!”

    小桃紅含淚應承下來。

    宋禿子擺了擺手,示意小桃紅回舞台繼續表演,得意洋洋地將手中那塊大洋向空中拋去,正想接住之時,冷不防旁邊伸出一只帶著黑色羊皮手套的大手將大洋搶先給接住了。

    宋禿子詫異地抬起頭來,在津門尤其是在這條街面上,很少有人會有那麼大的膽子,敢當眾挑釁自己。

    羅獵微笑望著宋禿子︰“您就是宋七爺吧?”說話的時候將那塊大洋輕輕放在宋禿子面前的桌上。

    宋禿子皺起了眉頭,他本想發作,可是看到眼前的年輕人衣冠楚楚,氣度不凡,從外表上就能推斷出對方非富即貴,出身不同尋常。正所謂人靠衣裳馬靠鞍,羅獵深悉衣著打扮的重要性,尤其是在當前亂世之中,多半人的內心變得勢利而現實,往往會通過外表來判斷對方的身份。宋禿子這樣恃強凌弱的憊懶貨色也不是一無所長,至少他們這種人都有些眼色,懂得審時度勢,知道什麼人能惹,什麼人不能惹。

    此時鄰座的阿諾叼著雪茄向羅獵裝模作樣的說了句英文。

    大清剛剛滅亡,民國成立不久,此前八國聯軍帶給廣大中國民眾的創痛實在太深,在而今的時代背景下,但凡是個金發碧眼的洋人都在老百姓心中擁有著超人一等的地位,宋禿子先是看到羅獵衣冠楚楚,氣宇軒昂,再看到人高馬大的洋人,在氣勢上已經弱了三分。民不與官斗,連官員都害怕洋人,更何況宋禿子這種下三濫的角色。

    宋禿子不懂英文,羅獵道︰“宋七爺,那位阿諾先生是來自大不列顛共和國的富商,想在津門做點生意,久聞七爺大名,想和七爺交個朋友!”

    宋禿子左右看了看,能夠和洋人拉上關系對他而言是一件極有面子的事情,雖然他從未見過羅獵,不過畢竟這里在他的地盤上,也沒什麼好怕的,交個朋友又不是掉一塊肉。宋禿子跟著羅獵走向阿諾,阿諾站起身來和宋禿子握了握手,此時方克文已經離開,羅獵和阿諾目睹宋禿子剛才的惡行早已義憤填膺,兩人悄悄商量了一下,決定由羅獵以談生意為名將宋禿子騙到這里,然後趁機對他進行催眠。

    阿諾非常熱情地握住宋禿子的手搖晃了幾下,邀請宋禿子坐下,然後嘰里咕嚕的說了一通,宋禿子听不懂他說的是什麼,眼巴巴望著一旁的羅獵,羅獵此時卻將一枚銀洋在桌上轉動起來,宋禿子望著那枚迅速旋轉的銀洋,耳邊听到羅獵的聲音︰“你猜是人頭還是字?”

    宋禿子的目光直愣愣望著那枚銀洋,突然感覺到頭腦一陣眩暈,眼前的景物突然扭曲變形然後順時針旋轉起來,他的腦海中的意識似乎隨著大洋的轉動瞬間被抽離了出來,完全變成了一片空白。

    阿諾從宋禿子呆滯的眼神已經判斷出羅獵已經得手,和羅獵相處的時間越久越是發現羅獵的身上擁有太多深不可測的本領。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7-3 15:58
第一百零三章【見月明】(上)

羅獵湊在宋禿子的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在外人看來,他們似乎非常的親密,卻不知宋禿子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著了羅獵的道兒。

    方克文在慶福樓北邊的小巷內找到了那個女娃兒,女娃兒孤零零蹲在那里,雙手捂著被娘親打腫的面孔,嗚嗚哭泣,也只有在沒人看到的地方她才可以肆無忌憚地哭出聲來。

    方克文心如刀絞,他也搞不清自己究竟為何如此關注這女娃兒,雖然他目前還無法斷定這女娃和自己的關系,可是自從見到她,就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親近,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哪怕是一顆眼淚都牽動著他的內心。

    女娃兒听到了身後的動靜,她抹去臉上的淚水,轉過身去,看到一瘸一拐走來的方克文,因方克文滿臉的疤痕而感到害怕,怯怯地向後退去。

    方克文意識到自己的模樣嚇到了這小女孩,他停下腳步,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從兜里摸出一塊銀洋遞給那女孩道︰“我幫你把錢要回來了!”

    女娃兒咬了咬嘴唇,仍然在向後退。

    方克文的內心中涌起一陣難言的傷楚,躬下身去,將銀洋緩緩放在了地面上,輕聲道︰“你別怕,我這就走。”

    女娃兒看了看那塊銀洋,又看了看已經轉身準備離去的方克文︰“謝謝伯伯……”

    方克文因她的這句話而又停下了腳步,他沒有回頭,生怕自己的樣子嚇到了這小女孩,輕聲道︰“你叫什麼?”

    女娃兒撿起地上的那塊銀洋︰“思文!我叫思文!”

    方克文的心口如同被重錘擊中,思文,難道她當真是自己的女兒,自己的名字中有一個文字,思文豈不就是思念自己,方克文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他霍然轉過身去。

    思文看到方克文突然回頭,再度看到他疤痕累累的面孔,嚇得打了個哆嗦,剛剛撿起的銀洋失手落在了地下,然後向遠方滾去,貼著方克文的腳下滾了出去,滾動好遠一段距離方才倒在了路面上。

    方克文抿了抿嘴唇,向後退了一步,他喃喃道︰“思文……你是庚戌年九月出生對不對?”

    思文眨動著一雙明亮的大眼楮,她點了點頭。

    方克文拄著文明棍的手劇烈顫抖起來,他低聲道︰“你是不是還有個小名叫逗兒,逗趣的逗!”

    思文望著這個奇怪的疤臉男人,不知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小名,除了自己的娘親別人都以為她叫豆兒,黃豆的豆。

    “你怎麼知道?”

    “因為……因為……”千言萬語頃刻間涌上方克文的心頭,一時間他竟然不知如何開口。

    身後傳來一個顫抖的聲音︰“因為他……他是……”

    方克文緩緩轉過身去,看到小桃紅就站在他身後不遠處,小桃紅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她的面孔上滿是淚水,她一步步走向方克文,方克文有些惶恐地垂下頭去,雖然意識到她或許已經認出了自己,可是內心卻產生了逃避的念頭。

    小桃紅用力咬著嘴唇,一步步來到方克文的面前,她含淚搖了搖頭,然後揚起手來狠狠一巴掌打在方克文的臉上,打得如此用力,如此響亮,然後她發瘋一樣用頭撞擊在方克文的胸膛上,將方克文撞得一個踉蹌坐倒在了地上,似乎仍不解恨,揮動雙拳,不顧一切地捶打在方克文的肩上、胸膛上,一邊打一邊哭喊著︰“殺千刀的東西,你答應過我什麼?你答應過我什麼?你是不是說過年前就會回來?你是不是說過娶我進門,你是不是說過要給我和孩子一個完整的家……”

    方克文默默承受著,滿是疤痕的面孔上淚水肆意奔流,直到小桃紅打累了,打不動了,方才抱住方克文的肩膀,將頭抵在他的胸膛上,大聲哭嚎起來。方克文緊緊抱著小桃紅,口中不停重復著︰“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思文震驚地望著眼前的一幕,她幼小的心靈一時間還無法接受看到的一切。

    羅獵和阿諾也在此時出現在巷口,兩人看到眼前的情景,已經明白方克文和小桃紅終于相認,雖然心中為方克文感到高興,卻明白這里絕非久留之地,從他們來到津門之後的情況來看,方家應當遭遇了很大的變故,如果方克文仍然活著的消息被人知道,恐怕會引起意想不到的麻煩。

    羅獵匆匆來到兩人身邊,提醒他們盡快離開,即便是有再多衷腸想要傾訴,還是等離開這里再說。

    慶福樓內此時也發生了變故,羅獵和阿諾剛剛離開,宋禿子就開始慢慢脫起了衣服,開始的時候他的那幫手下還沒有覺得有什麼特別,可宋禿子越脫越多,竟然將身上的棉襖棉褲褪了個精光。

    雖然他們這群人靠得就是不要臉來討生活,可大庭廣眾之下脫光衣服也超出了他們的心理極限。手下人慌忙去阻止宋禿子丟人現眼,卻被這貨抬腳踹了個屁墩兒,然後宋禿子就光著屁股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慶福樓內跑了出去,沿著山西路的大街一路狂奔,一邊跑還一邊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發。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為何腰系黃絛,身穿直裰?見人家夫妻們灑落,一對對著錦穿羅,不由人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

    宋禿子正月里裸奔山西路,被凍得大病一場,沿途好事者追看叫好,山西路一帶無數人受過這廝的欺負,看到宋禿子丟人,自然是大快人心。此事在津門廣為傳頌,這廝也因此成為眾人眼中的笑柄,非但如此他的行為搞得安清幫灰頭土臉,一直和安清幫不對乎的幾個幫派趁機大肆宣揚,氣得安清幫的扛把子白雲飛當眾抽了宋禿子十多個響亮的大嘴巴子。

    宋禿子也明白自己應當是著了別人的道兒,可是他怎麼都想不起來當時的情景,這筆帳自然要算在小桃紅的身上,等他派人前往慶福樓尋找小桃紅晦氣的時候,卻得知小桃紅母女二人已經離開了慶福樓,去向不明。

    羅獵算準了宋禿子必然會在事後報復,所以在當天就勸說小桃紅母女搬家,小桃紅母女二人這些年一直租住在山西路附近一間簡陋的民房里,她們娘倆兒原本也沒什麼東西,跟著方克文一起當天就搬到了日租界松島街的一家旅社,為的是暫避風頭。

    方克文一家人重聚自然有道不盡的別情,數不完的衷腸。思文本以為自己的父親早已死了,卻想不到突然又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心中的歡喜實在是難以形容,雖然最初看到方克文滿是刀疤的面容有些害怕,可很快就跟他熟悉親近起來。

    方克文原本以為自己現在的樣子親人們難以接受,卻想不到小桃紅對自己情真意篤,不離不棄等了自己整整五年,還獨自撫養他們的女兒承認,這些年的辛苦付出實在是讓人感動。

    當天入夜時分,一家人吃了團圓飯,思文趴在父親的懷抱中心滿意足地進入了夢鄉,方克文小心將女兒放在床上,為她細心地蓋好了被子,這才和小桃紅在床邊坐下,小桃紅挽住他的手臂,將頭靠在他的肩上,閉上雙眸宛如夢囈般說道︰“我該不是做夢吧,你真的活著回來了?”

    方克文握住小桃紅的雙手,曾經細膩柔滑的雙手如今肌膚粗糙,掌心還生出了不少的老繭,由此也能看出她這些年歷盡生活的艱辛,方克文動情道︰“讓你們娘倆兒受苦了。”

    小桃紅道︰“我這五年日日夜夜都在期盼你活著回來,天可憐見,果然讓我將你盼回來了。”

    方克文嘆了口氣道︰“只是我現在這個丑樣子,你該不會嫌棄我吧?”

    小桃紅睜開雙眼看了看他,柔聲道︰“這樣才好,又丑又瘸,省得你再去外面勾三搭四,只要你齊齊整整地回來,陪著我們娘倆兒安生過日子就好。”

    方克文激動地連連點頭道︰“以後我哪兒都不去,就陪在你們娘倆兒身邊,就算是你趕我,我也不走。”

    小桃紅將頭在方克文的肩上親昵地摩擦了一下,然後卻又嘆了口氣道︰“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你是個野慣了的性子,現在說得好,可過不兩天就會感到厭倦了。”

    方克文緊緊握住她的雙手道︰“不會,今生來世,我只想跟你們在一起,永遠也不會厭倦。”若無此前的五年磨難,方克文也不會有這樣的感悟,也不會體會到何謂真正的幸福,此時他望著對自己痴心一片的小桃紅,內心中不由產生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感慨。

    小桃紅點了點頭,想到自己五年的苦苦等待總算沒有白費,心上人終于歸來,小聲道︰“就算你厭倦了,我也不走,我們娘倆兒這輩子賴定了你。”

    方克文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他伸出手摸了摸小桃紅額頭的疤痕,關切道︰“這道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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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見月明】(下)

   小桃紅現在並不想提起這件事,輕聲道︰“以後再跟你說,我們娘倆兒也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你回來了,我們苦日子也算熬完了。 ”

    方克文道︰“我不是跟你說過,若是遇到什麼過不去的困難就去找我爹。”想起已經病故的父親,方克文不禁黯然神傷。

    小桃紅道︰“你答應我會回來,所以我尋思著再苦也就是多熬幾天,可沒成想一等你不來,二等你還不回來,不知不覺就等了五年,等得我都老了。”

    方克文搖了搖頭道︰“不老,在我心中你永遠是世上最美的那個。”

    小桃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輕聲道︰“你走後,倒是遇到了一些麻煩,本想去找你爹來著,可是後來听說你爹生了重病,沒多久就過世了,你又不在家,無論你們方家認不認我,可是思文總是你們方家的血脈,我不敢前去吊唁,只能等你爹下葬之後,帶著思文偷偷去你爹墳前祭拜,也算是替你盡了為人子的孝道。”

    方克文感動的眼眶濕潤了,小桃紅雖然出身卑微,可是她卻是如此善解人意,獨自撫養女兒長大,苦苦守候自己那麼多年,自己有生之年一定要盡力補償她們娘倆,也唯有如此才對得起小桃紅對自己的辛苦付出。

    小桃紅道︰“我本想悄悄地去,不引起外人注意,卻沒想到離開的時候遇到了老太爺。”她口中的老太爺就是方克文的爺爺方士銘。

    方克文此時方才想起自己前往慶福樓尋找小桃紅的起因,爺爺顯然是知道小桃紅下落的,還說讓自己去找小桃紅詢問方家發生的一切。

    小桃紅道︰“老太爺其實早就知道了我們的事情,他對我說你可能已經死了,我堅決不信,老太爺給了我一張銀票讓我離開津門好好過日子,我沒收,他應當也猜到了思文的身份,臨別之時,他說他和我的想法一樣,也覺得你還活著,他提醒我若是留在津門,絕不要主動和方家人聯絡。”

    方克文這才將自己是受了爺爺的指引前來找小桃紅的起因說了,小桃紅听完也頗感差異,驚奇道︰“他果真這樣說?除了老太爺之外,我和方家的任何人都沒有聯系,我怎會知道方家的事情?”

    方克文道︰“你仔細想想,當時他還跟你說了什麼?”

    小桃紅苦苦思索,過了一會兒方才道︰“對了,他送給逗兒一個長命鎖。”她來到熟睡女兒的身邊,小心從她的頸上拽出那只長命鎖。

    方克文看得真切,這只長命鎖正是自己小時佩戴的那一個,也就是說爺爺肯定已經猜到了思文的身份,否則不會將這只長命鎖給她。他小心將長命鎖取下,然後轉動鎖底部的三個轉輪,這長命鎖構造精巧,可以通過轉動改變轉輪上方的字體排列,長命鎖發出喀嚓一聲輕響,前後解體開來,中空的內部現出一個小小的紙卷兒,方克文將紙卷取出展開,卻見上方寫著三個字——惜金軒。

    小桃紅屏住呼吸,生怕打擾到他,等到方克文將紙卷展開,方才小聲問道︰“這是什麼?”

    方克文道︰“地名。”他的聲音抑制不住激動,老太爺一生從商,不知經歷了多少風風雨雨,才為方家打下了這大大的家業。雖然方克文至今不知方家發生了怎樣的變故,可是他堅信見慣大風大浪的爺爺不會那麼容易翻船。

    方克文自從知道小叔方康偉成為方家掌權人的那刻起就感覺有些不對,在見到爺爺之後,他的這種感覺變得尤為強烈,老太爺並不糊涂,非但第一時間就認出了自己的身份,而且指引他前來和小桃紅母女重聚。從小桃紅的敘述中不難推斷出,爺爺早已知道思文是自己的骨肉,是他們方家的骨血,而老太爺並未公開相認,仍然眼睜睜看著她們母女受苦,其中最可能的原因就是,那時老太爺已經意識到家族危機的到來,他甚至無法保證自身的安全,沒有承認小桃紅母女的安全其實是出于對她們母女的保護。

    老太爺生性霸道,權力欲極重,即便是他已經指定方克文的父親方康成為接班人,可是每當遇到重大的事情仍然要他來親自拍板定案,可以說老太爺在方克文失蹤之前始終都是方家最高的統治者。方克文此番歸來,發現方家發生的變化並不比自己身上發生的少,父親病逝,爺爺癱瘓,方家的大權居然落在了老太爺最不看好,也是最不爭氣的方康偉手中,表面上看方康偉是方家如今幸存的唯一男丁,繼承家業理所當然,可是爺爺在醫院的那番表現讓方克文不能不懷疑這其中暗藏陰謀。

    老太爺留有後手,惜金軒方克文再熟悉不過,他生性貪玩,當年家里將他送往燕京大學學習金融,而他對金融專業毫無興趣,反倒是對冷僻的考古專業情有獨鐘,于是偷偷轉去了考古系,師從在考古和歷史兩大領域都擁有很高建樹的麻博軒教授,此事被家族知道之後,氣得父親方康成幾乎要和他斷絕父子關系,到後來還是老太爺出面化解了他們父子之間的矛盾。

    這惜金軒位于北平琉璃廠,也是因方克文愛玩而結緣,那時候,他閑暇時間常常前往琉璃廠溜達,收購一些古董文物,時間長了發現這樣閑逛收獲不大,于是就興起了開間鋪子收購古董的念頭,這事兒他也不敢跟父親直說,只能找老太爺商量,老太爺雖然為人嚴厲,可對他這個孫子卻是極其寵溺的,當時並沒有表態,可後來卻不聲不響在琉璃廠盤了一間鋪子,修整一新之後,在方克文二十二歲生日那天送給了他。

    方克文至今仍然記憶猶新,當時爺倆兒約定,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除了他們之外誰都不說,連方克文的老爹也不例外。方克文的身上畢竟有著富家公子哥的毛病,感興趣的事情太多,做事兒缺乏長性。更何況琉璃廠魚龍混雜,想要在那里將生意經營得風生水起並不容易,他的熱情也隨著大學畢業而漸漸消退,臨畢業那一年幾乎連店鋪的門都不登了,大學畢業之後,家里送他前往歐洲游學,他更是將自己的這間鋪子忘了個干干淨淨,後來偶然想起問過老太爺,老太爺只是淡淡說了句已經轉了,此後方克文就再也沒有想起過。

    如果不是打開這只長命鎖,方克文幾乎忘了自己曾經有過那麼一間鋪子。以他對老太爺的了解,老人家不會無緣無故留下這件東西的,長命鎖是自己從小所戴,他送給了思文,破解密碼的方法只有自己和老太爺知道,而老太爺在長命鎖內藏了這個只有他們爺倆兒才知道的店鋪名字,顯然是有意為之。

    方克文的內心激動不已,爺爺雖然沒有說話,可是他的內心中應當和小桃紅也是一樣,相信自己終有一日會歸來。

    小桃紅打了個哈欠,柔聲道︰“該睡了。”

    方克文此時內心頗不平靜,他低聲道︰“你先睡,我出去走走。”

    小桃紅點了點頭,體貼地為他披上棉襖︰“夜冷風寒,別呆太久了。”

    方克文點了點頭,走出房間,小心將房門帶上,正看到羅獵攙扶著已經喝得爛醉如泥的阿諾回來,方克文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幫助羅獵將房門開了,羅獵將阿諾拖到了床上,然後幫他褪下皮靴,氣喘吁吁道︰“這家伙死性不改,偷偷去賭場輸了個精光,喝成這副樣子回來。”望著躺在床上呼聲震天的阿諾,羅獵也是無可奈何,本以為這貨在蒼白山的連場戰斗中已經激起了斗志和血性,從此洗心革面,積極面對人生,卻想不到從蒼白山歸來之後馬上就故態復萌了。

    方克文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或許他有心事!”

    羅獵听出方克文話里有話,拿了棉被幫阿諾蓋在身上,轉身向方克文道︰“這麼晚還沒睡?”

    “睡不著!”方克文說完又建議道︰“出去喝兩杯。”

    羅獵笑了起來︰“小別勝新婚,方先生難道沒听說過這句話?”

    方克文難得地露出一絲笑容︰“隔壁有家夜市。”並非是他不想陪著小桃紅娘倆兒,只是他滿腹心事,想要找人傾訴,又擔心小桃紅為自己擔心。

    羅獵陪著方克文來到了旅館隔壁的夜市,這樣的夜市在津門港區很常見,日租界倒不是太多。一口砂鍋,里面炖著各式豬雜,熱乎乎的一鍋,配上花生米,海帶絲之類的涼菜,三五個人,再來上幾斤散酒,保你可以盡興而歸。

    換成過去,講究生活格調的方克文是不可能出現在這樣的夜市檔口的,可他的高傲已經被五年幽閉生活磨礪得干干淨淨,現在的他甘于沉寂,即便是在黑夜里,仍然不願發出一絲一毫的光彩。

    方克文抿了口酒,低聲道︰“方家出了事情。”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7-3 15:59
第一百零四章【變故生】(上)

羅獵點了點頭,縱然身為外人,可是從他們來到津門後看到的一切也能夠輕易得出這樣的結論,他輕聲道︰“有什麼我可以幫上忙的嗎?”

    方克文搖了搖頭,他的自尊不允許自己這樣做,盡管他已經將眼前的年輕人視為了自己的朋友。

    “明天我就會帶著她們娘倆兒離開津門,這頓飯就算是告別吧。”雖然他認為自己對羅獵的隱瞞很不夠意思,但是出于對家人的保護,他不得不這樣做。

    羅獵沒有追問,端起小黑碗跟方克文踫了踫,然後一飲而盡,在阿諾去賭場賭博的時候,他獨自一人出去了解了一些方家的狀況,現在方家有很多和日本人合作的生意,羅獵甚至猜測在方克文失蹤的這幾年中,方康偉利用見不得光的手段霸佔了家產。可是方克文在經歷五年生不如死的幽閉生涯之後,錢財對他而言如同浮雲,這個世上他最為在意的應當只是小桃紅母女。

    離開未免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至少可以讓他遠離是非,遠離爭斗,一家三口若是能夠從此過上平靜的生活,對方克文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羅獵忽然又想到了仍然躺在仁慈醫院的方老太爺,方克文是不是可以真的放下方家所有的一切?

    方克文道︰“我是不是很不孝啊?”

    他的問話對羅獵而言多少有些突兀,羅獵愣了一下,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方克文應當已經猜到了家族中發生的一切,離開津門,不但意味著放棄了本該屬于他的財富,也意味著他放棄了病中的爺爺,放棄了查明家族劇變的真相。

    羅獵用方克文剛才的那句話回應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他相信方克文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必然經過了一番劇烈的思想斗爭,別人的對錯,自己無法評判。

    方克文道︰“如果你是我,你會怎樣做?”

    羅獵很認真地想了想,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道︰“我沒有牽掛!”

    方克文內心一顫,羅獵雖然年輕可是他的目光之敏銳,心思之縝密卻難得一見,他的這句話正切中了自己的要害,支撐方克文在九幽秘境活下來的原因是牽掛,他牽掛小桃紅,牽掛他離開時尚未出生的骨肉,正是因為這份牽掛,才讓他對生命格外的珍惜,才讓他在旁人無法想象的惡劣環境下生存下去。而當他重返津門,看到小桃紅母女的那一刻,他的內心就開始變得患得患失,盡管他明白方家必然發生了大事,可是他卻不敢面對這個現實,甚至不敢去探察這一系列事件背後的真相。不是害怕,而是擔心有可能給小桃紅母女帶來麻煩。

    羅獵道︰“早些去睡吧,珍惜身邊人,珍惜眼前的一切,永遠都不會錯。”

    方克文抿了抿嘴唇,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飲而盡,他低聲道︰“也許我注定要做一只鴕鳥。”鴕鳥在遇到危險的時候,通常會將腦袋埋在沙堆里,什麼都看不見了,以為這樣危險就會過去。

    羅獵道︰“做鴕鳥也沒什麼不好。”其實這些年來,他何嘗不是在逃避?有些事畢竟已經發生過,有些事畢竟是現實,逃得開嗎?佯裝看不到就不會發生嗎?

    清晨,阿諾從宿醉中醒來,感覺整個頭顱仿佛就要裂開一樣,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抓起桌上的茶杯,將里面的隔夜茶咕嘟咕嘟喝了個干淨,仍然感覺嗓子渴得冒煙,拉開房門,看到羅獵拎著行李箱走出了隔壁的房間,阿諾撓著滿頭亂糟糟的金毛道︰“喂!這麼早,哪兒去啊?”

    羅獵道︰“你忘了,昨兒答應我咱們今天乘車去黃浦,票我可都買好了。”

    阿諾打了個哈欠︰“老方呢……”

    羅獵道︰“一早就走了,你最好快點,不然咱們只怕趕不上火車了。”

    阿諾草草洗了把臉,套上衣服,帶著昨天仍未消退的酒意,跟羅獵一起走出了旅館的大門,街邊一個報童揮舞著報紙大聲吆喝著︰“號外!號外!津門方家老太爺方士銘昨夜去世,方家萬貫家財終歸何處……”

    羅獵心中一怔,昨日上午才陪同方克文探望過方老太爺,想不到老先生居然晚上就去世了,他買了一份報紙,果然看到頭版頭條上刊登著方士銘的訃告。

    阿諾這會兒清醒了一些,湊在一旁看了看道︰“方克文的爺爺?”

    羅獵點了點頭。

    阿諾道︰“方克文知不知道?”

    羅獵的目光投向遠處,幾名小報童叫賣的聲音此起彼伏。數十年來方士銘都是津門首屈一指的風雲人物,他的死必然引起津門震動,此刻消息只怕已經傳得滿城風雨,方克文又不是聾子,很可能已經得到了消息。以他對方士銘的感情,應該不會無動于衷。

    羅獵低聲道︰“阿諾,咱們分頭行動,你去火車站看看他走了沒有,我去仁慈醫院。”

    兩人就地分手,羅獵叫了輛黃包車直奔仁慈醫院而去,來到仁慈醫院的大門前,就看到大門擠滿了前來采訪的記者。羅獵四處張望,很快就在圍觀的人群中找到了方克文的身影,方克文帶著墨鏡,盡管如此,仍然可以看到他的眼淚肆意奔流。在方克文的身邊並沒有看到小桃紅母女,看來他應當是獨自前來。

    羅獵悄然來到方克文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沉浸在悲傷中的方克文此時方才驚覺,轉臉看到了羅獵,轉過身去,偷偷抹去臉上的淚水。

    羅獵之所以前來是因為擔心方克文會因為悲痛過度失去理智而暴露身份,看到方克文雖然悲傷可是並沒有喪失理智這才放下心來,低聲勸道︰“節哀順變。”

    三輛黑色的小轎車從醫院內魚貫而出,緊隨其後的是運送棺槨的卡車,記者們本想蜂擁而上,攔住轎車進行采訪,方家顯然早已做好了方方面面的準備,一群穿著黑色西服的保鏢率先走過來將記者們阻攔開來。

    方克文含淚望著那輛載著爺爺靈柩的卡車,心中悲傷難忍,昨天甚至沒有來得及和爺爺多說一句話,想起爺爺昔日的音容笑貌,內心中更是情難自禁,羅獵擔心他過于悲傷引起外人的注意,低聲提醒他道︰“老先生的遺體已經送走了,咱們先離開這里再說。”

    方克文點了點頭,轉身想走,可是雙腿卻軟綿綿失去了力氣,眼前一黑險些撲倒在地上,幸虧羅獵及時將他扶住。羅獵扶著他來到了路牙石上坐下,從街邊買了一碗大碗茶送到方克文手里,方克文喝了大碗茶,情緒方才平復了一些,充滿內疚道︰“我對不住他老人家。”他知道爺爺對自己是寄予很大希望的,老爺子一生要強,到最後竟然落到如此下場,從昨天匆匆一晤就能夠看出老爺子心中的不甘,和小桃紅一樣,爺爺心中同樣認為自己有朝一日會回來,他有太多的話想要對自己說,可是並未來得及開口。

    爺爺的突然離世讓方克文的內心變得更加的矛盾,他本想帶著小桃紅母女倆悄悄離開津門,無論方家發生了什麼,也要等安頓好她們母女之後再說,他甚至想過,即便是方家的家業落在了方康偉的手中,即便是自己一無所獲也沒什麼要緊,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此前五年的幽閉生涯已經讓他明白真正重要的是什麼。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離開津門,就听說了爺爺去世的消息,方克文又怎能當作一切沒有發生,于是他讓小桃紅母女二人暫時在火車站等著,自己則來到仁慈醫院,默默為爺爺送行,他甚至來不及見到爺爺最後一面,心念及此又怎能不難過。

    方克文剛才幾乎沒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恨不能沖入仁慈醫院去看看爺爺的遺容,可最後關頭還是理智佔了上風,還是讓所有人都認為自己已經死了的好。在路邊默默坐了好一會兒,情緒平復之後,方克文向羅獵充滿感激道︰“謝謝!”

    羅獵道︰“你有什麼打算?”

    方克文想起仍在車站等待自己的小桃紅母女,如今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她們,他低聲道︰“我去火車站。”

    羅獵擔心方克文有所閃失,跟上去和他一起前往火車站。

    叫了兩輛黃包車將他們送到了津門火車站,方克文來到當初分別的地點,卻發現小桃紅母女並未在約定地點等候,現在已經是上午十點半,距離他們原本要搭乘的火車已經過去了一個半小時,方克文先是考慮她們母女會不會乘車先行離開,可轉念一想,小桃紅明明答應了在這里等著自己,沒可能不辭而別,心中頓時焦躁起來,他的目光四處搜尋,期望能夠找到她們的蹤影。

    羅獵從方克文焦急的神情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安慰他道︰“興許去買吃的了,又或者去廁所了。您在原地等著,我去周圍看看。”

    方克文點了點頭,羅獵還未走遠,就看到阿諾氣喘吁吁走了過來,羅獵喊了他一聲。阿諾發現他們兩個,慌忙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道︰“壞……壞了……”
survivoryu 發表於 2017-7-4 16:21
第一百零四章【變故生】(下)


    羅獵從方克文焦急的神情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安慰他道:「興許去買吃的了,又或者去廁所了。您在原地等著,我去周圍看看。」

    方克文點了點頭,羅獵還未走遠,就看到阿諾氣喘吁吁走了過來,羅獵喊了他一聲。阿諾發現他們兩個,慌忙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道:「壞……壞了……」

    羅獵心中暗叫不妙,他和阿諾兩人分頭行動尋找方克文一家的下落,自己在仁慈醫院門口找到了方克文,阿諾則來到了火車站,他十有八九見到了小桃紅母女。

    方克文已經迫不及待地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發生了什麼事情?」

    阿諾看來累得不輕,大喘了兩口氣道:「小桃紅娘倆被人給抓走了……」

    方克文聽到這消息有若五雷轟頂,沖上去抓住阿諾的手臂,大吼道:「什麼人?你告訴我,你快告訴我!」

    阿諾被方克文掐的手臂隱隱作痛,苦著臉道:「你放開我再說!」

    羅獵提醒方克文務必冷靜,阿諾這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按照他和羅獵的約定,阿諾來火車站找人,他剛剛看到小桃紅母女二人,就看到一群人搶走了思文,小桃紅為了奪回孩子,追了上去。

    在火車站門前,這群人沖上去將小桃紅母女拖上一輛法產雷諾汽車,然後驅車離開。

    阿諾叫了輛黃包車跟了上去,可惜車速太快,很快就跟丟,不過他記下了車牌號,那黃包車伕告訴他,汽車是屬於白公館的,那些人全都是安清幫白雲飛的手下,所以即便是現場有警察看到也只當什麼都沒發生,誰都知道津門安清幫的勢力,誰也不敢輕易招惹白雲飛那幫人。

    方克文聽說小桃紅母女被安清幫的人抓去,頓時亂了方寸,他將她們母女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咬牙切齒道:「我去要人!」

    羅獵一把將方克文抓住:「方先生,你以為這樣登門就能夠把人要回來?」

    方克文怒吼道:「為了她們娘倆,我就算犧牲性命也不足惜。」

    羅獵道:「犧牲性命能夠將人救回來倒也值得,就怕你搭上了性命也無法將她們救出火坑。」

    阿諾跟著點了點頭道:「羅獵,你主意多,幫方先生想想辦法。」

    羅獵皺了皺眉頭道:「我看這件事應該和昨天慶福樓的那場風波有關,這樣吧,我一個人過去。」

    方克文道:「你一個人過去?」

    羅獵點了點頭,畢竟安清幫的這場報復很可能是因為昨天自己捉弄宋禿子引起,方克文目前並不適合公開露面,這個世界上很少有錢擺不平的事情,雖然他還沒有收到葉青虹的那筆豐厚尾款,可是手頭還是有一些銀洋的,相信安清幫的人應當不會跟錢過不去。

    方克文道:「我跟你一起去。」

    羅獵道:「沒必要!你和阿諾在外面負責接應,如果我進去兩個小時還不能出來,阿諾,你就去電話局打這個電話。」他將事先寫好的紙條兒遞給了阿諾。

    阿諾道:「找誰?」

    羅獵道:「穆三爺,他和葉青虹還欠我一大筆尾款,讓他幫我解圍!」

    阿諾用力點了點頭,小心將電話號碼收好了。

    方克文望著義薄雲天的羅獵,內心之中百感交集,如果說自己曾經幫助過羅獵,可是早在蒼白山羅獵就已經償還了自己所有的人情,在自己遇到麻煩的時候,羅獵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這份友情,自己將永銘於心,如果今次小桃紅母女能夠平安脫險,他來世將結草啣環報答羅獵的恩情。他充滿憂慮道:「白雲飛那個人少年得志,心狠手辣,在津門無人敢惹,你務必要小心。」

    羅獵淡然笑道:「只要是人就會有缺點,再說了,我登門是跟他談交易,又不是拚個你死我活。」

    方克文點了點頭,伸手拍了拍羅獵的肩膀,低聲道:「珍重!」

    如果說方士銘是津門傳統商界的傑出代表人物,那麼白雲飛就是津門江湖門派中新近崛起的翹楚,他今年剛剛三十歲,兒時因家境貧寒進入戲班學戲,後來得到一代名伶焦成玉的賞識,有幸拜入這位大師門下學戲,拜師之後突飛猛進,十二歲就正式登台唱起了花旦,白雲飛就是他師父給他起的藝名。

    白雲飛少年成名,在師父的悉心栽培下很快就在京津一帶走紅,只可惜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他的才華來得快去得也快,十四歲那年突然因一場急病失了聲,病好之後,嗓子再不復昔日的狀態,對一名花旦來說,嗓子原本就是立業揚名的最大本錢,失去了這一本錢,自然沒有了謀生的手段,於是白雲飛從眾星捧月的台柱變成了連戲詞都沒有的龍套,他性情孤傲,哪能嚥得下這口氣,於是就離開了戲班。在人世間摸爬滾打數年之後,不知怎麼就混進了安清幫,憑藉他的精明頭腦和在戲台上修煉的一身不錯功夫很快就闖出了一番天地。

    白雲飛做事堅韌果斷,為人心機深沉,從雙手空空的一介布衣能夠爬升到如今津門最具實力幫派的當家人就證明了他超人一等的手腕。

    白雲飛父母早亡,最敬重的師父也在他十三歲那年癱瘓了,如果不是焦成玉癱瘓,白雲飛或許不會走上這條江湖路,不過他雖然對其他人絕情狠辣,唯獨對這位師父孝敬有加,這十八年來焦成玉一直都依靠他來奉養。

    白雲飛很愛面子,做事高調,在津門五大道的重慶道買下一座中西合璧的公館,在他隔壁就是昔日大清朝慶親王的公館,人們通常將慶親王的公館稱為慶王府,而白雲飛和王爺比鄰而居,他的白公館也被人戲稱為侯爺府,手下的那幫兄弟為了溜鬚拍馬常常尊稱他一聲白侯爺,時間久了,白侯爺也就變得聲名遠播,不知內情的人真以為白雲飛有王室的背景了。

    羅獵來到白公館前,摁響了門鈴,不多時就看到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過來打開了房門上的小窗,那人表情倨傲,冷冷掃視了羅獵一眼,從門房的態度就能夠看出其主子的身份,這世上多得是狗仗人勢之輩。

    羅獵微笑道:「請問白先生在嗎?」

    那人上下打量著羅獵:「你是誰?和我家侯爺可曾有約?」

    羅獵笑道:「在下羅獵,從黃浦來,是穆三壽穆三爺的門生,今次路過津門特來拜會白侯爺。」羅獵之所以打著穆三壽的名號前來也是無奈之舉,穆三壽名震黃浦,在江湖上絕對是一塊響噹噹的招牌,只要是江湖中人多半都會知道黃浦穆三爺的名號,白雲飛乃是津門的風雲人物,既然是同道中人,他和穆三壽即便沒有太多的交集,也應當聽說過,如果羅獵實打實自報家門而來,恐怕白雲飛不會有興趣見一個素昧平生之人。

    守門人點了點頭道:「羅先生稍等,容我去通報一聲。」在羅獵報出穆三壽的名號之後,對方的態度明顯友善了許多,足以證明他也知道穆三壽的名頭。

    羅獵在門前等了一會兒,大門緩緩開啟,卻是那守門人通報之後回來,向羅獵微笑道:「羅先生請,我家先生請您進去。」

    羅獵暗自鬆了一口氣,看來穆三壽的招牌果然奏效,在守門人的引領下走入白公館,津門五大道這種中西合璧的建築很多,白公館從外面看完全是西洋建築風格,可內部裝修卻和外觀大相逕庭,採用的中式裝修。深紅色紅橡木地板,黃花梨貝殼鑲嵌的全套傢俬,純然一色的白色牆壁上恰到好處地點綴著幾幅水墨花鳥畫,從落款來看居然是八大山人朱耷的作品,雖然無法斷定畫品的真偽,不過單從客廳的佈置和裝飾來看,這位白雲飛還是具有相當的品味。

    羅獵欣賞客廳陳設的時候,津門侯爺白雲飛緩步走下樓梯,他中等身材,保養極好,黑色頭髮五五中分,梳理得極其柔順,肌膚白皙細嫩,面部的輪廓極其柔和,長眉彎彎,五官精緻,男生女相,難怪白雲飛當年會被焦成玉收為弟子。

    白雲飛穿著黑色長衫,圓口布鞋,雖然下樓的速度不快,可是每一個動作都透著幹練利落,畢竟是戲班出身,舉手抬足都能夠現出功夫。

    羅獵微笑迎了上去,客客氣氣道:「白先生!久仰久仰!」他主動向白雲飛伸出手去。

    白雲飛的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這一笑臉頰之上居然泛起兩個淺淺的梨渦,比起多半女子笑得還要嫵媚一些。如果不是事先就已經得悉了白雲飛的來歷,羅獵幾乎會認為他是女扮男裝。

    白雲飛清澈的雙目打量了一下羅獵,目光旋即又落在羅獵的手上。

    羅獵其實在伸手之前已經預計到自己很可能會遭到白雲飛的拒絕,不過既便如此他還要表明自己的誠意。
survivoryu 發表於 2017-7-5 15:50
第一百零五章【白雲飛】(上)


    羅獵其實在伸手之前已經預計到自己很可能會遭到白雲飛的拒絕,不過既便如此他還要表明自己的誠意。

    白雲飛雖然猶豫了一下,不過他最終還是伸出手去,握住羅獵的手道:「羅先生,幸會!幸會!」

    羅獵知道白雲飛之所以肯跟自己握手,絕不是給自己這個陌生人面子,而是衝著黃浦穆三爺,通過這番試探羅獵也可以做出初步的判斷,白雲飛對穆三壽這位江湖前輩還是給面子的,看來自己打著穆三壽的旗號並沒有錯,從白雲飛手中營救小桃紅母女的希望也大大增加。

    白雲飛邀請羅獵落座,讓傭人斟茶。撩起長衫,翹起二郎腿在羅獵右首坐下。

    羅獵悄悄觀察白雲飛,發現這位威震津門的梟雄人物非但相貌清秀,而且一舉一動都透著文雅氣度,其實能夠震懾群雄的未必需要天生惡相霸氣側漏,也不一定要擁有強健的體魄和過人的武力,真正起到關鍵作用的應該是頭腦和智慧。

    羅獵品了口茶,輕輕將茶盞放下,微笑道:「在下羅獵,是穆老爺子的門生,在黃浦的時候就久仰白先生大名,一直都想找時間過來拜會,今次剛巧路過津門,於是就冒昧前來,順便替穆老爺子給白先生問一聲好。」反正白雲飛目前不知道自己的底細,既然利用了穆三壽這張牌,就一定要將牌用好,起到最大的效果。

    白雲飛微笑道:「羅先生客氣,穆老爺子也客氣了,三年前白某去黃浦,承蒙穆老爺子盛情款待,老爺子慷慨好客讓我溫暖至今,穆三爺身體還硬朗嗎?」

    羅獵點了點頭道:「好的很,好的很!」心中卻不免有些忐忑起來,從白雲飛的這番話中能夠聽出,他和穆三壽曾經見過面,而且路過黃浦的時候,穆三壽還待為上賓,不知他和穆三壽的交情到底如何?若是相交匪淺,自己這個冒牌門生很容易穿幫。

    白雲飛道:「說起來我也有三年未曾去過黃浦了,有機會過去,一定當面拜會他老人家。」

    羅獵放下心來,白雲飛無意中透露的信息表明他和穆三壽之間的交往並不頻繁,三年之中可以發生太多的事情,自己精心編織的謊言暫時不會露出破綻,他笑道:「等我回去一定向老爺子轉達白先生的問候。」說完他取出了一盒上好的古巴雪茄,來此之前他特地打聽過,白雲飛喜歡抽菸,尤其是喜歡雪茄,這盒雪茄煙是陸威霖臨走時送給他的禮物,羅獵還沒來得及抽,這次居然派上了用場。

    白雲飛顯然是識貨之人,接過雪茄打開木盒,從菸草的味道已經聞出這雪茄煙是上品,禮下於人必有所求,白雲飛才不相信這世上會有免費的午餐,他呵呵笑了一聲道:「羅先生實在是太客氣了,居然還給我帶來了禮物。」

    羅獵道:「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白雲飛也不客氣,微笑道:「盛情難卻,那我只好收下,羅先生這次來津門是公幹呢還是尋親訪友?」

    羅獵道:「尋親!」

    白雲飛道:「原來羅先生在津門有親戚啊!」

    羅獵道:「失散多年的表姐,只是這次卻撲了個空。」

    白雲飛眉峰一動,從羅獵的話音中他瞬間已經判斷出對方此次前來另有目的,輕聲道:「不知羅先生的表姐是誰?說出來看看我能否幫得上忙?」

    羅獵道:「她本名陶映紅,藝名小桃紅,帶著一個女兒,此前是在山西路慶福樓賣藝為生的。」

    白雲飛此時心中已經完全明白,無事不登三寶殿,對方果然是有備而來,點了點頭道:「可有線索?」

    羅獵靜靜望著白雲飛的雙目道:「有人看到她們娘兒兩個在火車站被白公館的車接走了。」他說得委婉,並沒有用上劫持二字,在白雲飛這種聰明人面前沒必要將話說的太透。

    白雲飛不慌不忙地飲了口茶,然後將茶盞輕輕放在了桌面上:「羅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

    羅獵道:「若是白先生能夠幫我這個小忙,在下願重金酬謝!」

    白雲飛呵呵笑了起來:「重金?」

    羅獵道:「在下的那點銀子自然入不得白先生的法眼,不過誠意拳拳,還望白先生能夠賞我一個薄面。」

    白雲飛道:「多少誠意?」

    他的這番話在羅獵的理解等於是詢價,羅獵從懷中取出一張銀票,雙手放在白雲飛的面前。

    白雲飛在銀票上掃了一眼道:「兩千大洋,這小桃紅母女居然這麼值錢?不過……」他伸出一根手指將銀票推了回去:「我這個人雖然愛財,可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別人知道我收了穆三爺門生的錢,豈不是要笑我白某貪圖蠅頭小利不顧江湖道義。」兩千塊大洋被他說成了蠅頭小利,可見白雲飛的財大氣粗。

    羅獵笑道:「白先生果然高風亮節,義薄雲天。」心中暗忖白雲飛莫不是嫌少?

    白雲飛卻是陡然話鋒一轉道:「打狗還需看主人!」臉上和藹的表情頃刻間盡數褪去,陰沉的目光望著羅獵道:「宋禿子是我的人,不知他得罪了誰?有人居然用下三濫的手段迷了他的心智,讓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光溜溜跑到了大街上。」此事早已傳遍津門,雖然發生在宋禿子身上,可是卻讓整個安清幫成為笑柄,讓素來高傲的白雲飛顏面盡失。

    羅獵暗叫不妙,從白雲飛突然變臉來看,這廝顯然沒那麼好說話,穆三壽這張牌未必靈光。

    白雲飛唇角露出一絲冷笑道:「羅先生知不知道是什麼人這樣對付宋禿子?」

    羅獵道:「那件事是我做的!」否認沒有任何的意義,自己主動登門,以白雲飛的能量想要查出這件事並不難,還不如坦蕩承認。

    白雲飛並沒有料到羅獵居然會這樣痛痛快快地承認:「你不知道他是我的人?」

    羅獵道:「事後方才知道,不過就算知道我仍然要為我的小外甥女出那口惡氣,恃強凌弱,搶走一個五歲孩子好不容易得來的那點賞錢,白先生以為他這樣的作為不丟您的面子?」每個人都有弱點,雖然羅獵不知白雲飛本性善惡,可是卻瞭解此人極愛顏面,無論怎樣,宋禿子欺負那可憐的娘倆在道義上都站不住腳。

    白雲飛冷冷望著羅獵道:「羅先生在教訓我嗎?」

    「不敢,只是將實情說出。對付宋禿子的人是我,此事也和小桃紅母女無關,還望白先生高抬貴手放過她們,冤有頭債有主,有什麼事情找我問罪就是。」

    白雲飛呵呵笑了起來:「不愧是穆三爺的門生,口氣還真是不小,穆三爺難道沒有教過你在人屋簷下不能不低頭的道理?這裡不是黃浦,也沒有穆三爺罩著你,如果你不巧得罪了誰,很可能就再也回不去黃浦了。」雖然表面上一團和氣,可是字句之間殺機隱現。

    羅獵道:「所以我才來找白先生。」

    白雲飛重新將茶盞端起,輕輕撥動盞蓋,撞擊茶盞的上緣發出悅耳的聲響,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方才道:「如果我是你,就不會自投羅網,趁著沒被找上門之前,有多遠走多遠!」

    羅獵泰然自若道:「我雖然不是什麼好漢,可一人做事一人當的道理還是懂得的,豈能讓他人因我受累?」

    白雲飛一雙比女子還要嫵媚的妙目瞟了羅獵一眼,目光不怒自威,殺機森然。
survivoryu 發表於 2017-7-5 15:56
第一百零五章【白雲飛】(下)


    羅獵心中暗自警惕,靜靜望著白雲飛的明澈雙目,試圖通過他的這雙窗口尋找突破他心靈防線的薄弱環節。

    兩人對視良久,白雲飛忽然笑了起來,這一笑冰雪消融,凜冽殺機瀰散於無形,他點了點頭道:「到底是穆三爺的門生,的確有些膽色。」

    羅獵道:「此事和三爺無關。」這句話他倒沒有說謊,整件事從頭到尾也和穆三壽沒有半點的關係。

    這時候傭人走了過來,來到白雲飛的面前恭敬道:「老爺,穆三爺的電話接通了。」

    羅獵內心一沉,如果這傭人沒有撒謊,那麼證明白雲飛和穆三爺之間的聯繫絕非尋常。白雲飛這個人顯然沒有信服自己的身份,而是通過電話向穆三壽來直接證明自己的身份,如果穆三壽否認自己是他的門生,那麼別說是營救小桃紅母女,就連自己都很難從白公館脫身。

    白雲飛一團和氣道:「羅先生稍候,我去接個電話就來。」

    羅獵鎮定如常,微笑向白雲飛點了點頭:「白先生只管去忙,我在這裡候著。」

    白雲飛讓用人給羅獵續上茶水,然後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走向書房。

    白雲飛這一去足足有二十分鐘,對羅獵而言這段時間實在有些煎熬了,他雖然表面平靜如昔,可是內心卻已經波濤湧動,白雲飛這個人很不簡單,不排除他故意使詐以此來探聽自己虛實的可能,當然也無法排除他當真聯繫上了穆三壽,無論怎樣自己都要做好準備。羅獵觀察周圍的佈置,如果說剛剛進入白公館的時候是出於欣賞,而現在更是為了熟悉周圍的環境,為事情演變到最壞一步做準備。

    白雲飛終於回來,臉上的表情風波不驚,依然是不緊不慢的步伐,來到羅獵面前,歉然一笑道:「羅先生久等了。」

    羅獵笑道:「剛好有機會欣賞白先生珍貴的藏品。」

    白雲飛眉頭微微一挑,臉上浮現出一絲得色:「也沒什麼好東西,好在都是真品。」

    羅獵心中暗嘆,這廝的口氣真大,別的不說,單單是客廳內懸掛的八大山人的花鳥畫,每一幅都是價值連城,不知他是使用怎樣的手段強取豪奪而來,他笑道:「白先生過謙了。」

    白雲飛微笑道:「我從來都不說謊話!」臉上的笑容頃刻間收斂,冷冷望著羅獵道:「穆三爺說,他從未收過一個叫羅獵的門生!」

    羅獵內心中早已做好了準備,臉上不見絲毫慌張的神情:「三爺在道上朋友那麼多,未必對每個人都說實話!」

    白雲飛手中的茶盞突然失手落在了地上,精緻的茶盞摔得粉碎。

    羅獵劍眉皺起,摔杯為號?他警惕地向四周望去,以為從周圍會湧來白雲飛的手下,將自己團團包圍,若是當真如此,他不得不採取下策,對付白雲飛。可事實上這一幕並未發生。只有傭人聽到動靜,慌忙趕過來清掃。

    白雲飛雲淡風輕道:「羅先生不必害怕,我做事情不喜歡假手於人!」無論語氣還是神態都透露出一股強大的自信,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這樣一具單薄的軀體內竟然藏有如此強大的氣魄。

    羅獵不卑不亢道:「我做任何事之前會好好權衡一番,可是一旦做了就不會後悔。」

    「不撞南牆不回頭?」

    羅獵微笑道:「就算腦袋撞破,牆面上也會被染上鮮血。」

    白雲飛聽懂了羅獵的意思,他分明是在威脅自己,同時又表達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心和氣魄。可白雲飛居然沒有生氣,居然點了點頭,很認真地想了想道:「小桃紅母女的事情我並不清楚,她們也不在白公館。」

    羅獵靜靜望著白雲飛,從他的表情中並未看出任何的破綻,以白雲飛的實力應當沒有對自己撒謊的必要。羅獵向白雲飛抱了抱拳道:「打擾了!」

    白雲飛端起傭人剛剛換上的茶盞,目光看都沒看羅獵:「這就想走?」

    羅獵並未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白先生不打算下逐客令嗎?」

    白雲飛道:「你相信我的話?」

    羅獵點了點頭道:「白先生從不說謊話,您在津門手下眾多,他們做過的每件事你未必都會知道。」

    白雲飛呵呵笑道:「說來說去,你還是懷疑我。」他站起身來:「走吧,既然如此,我親自陪你去找找那輛車,我倒要看看,究竟誰帶走了小桃紅母女。」

    這下論到羅獵有些糊塗了,本以為白雲飛會跟自己翻臉發難,卻想不到他的態度居然變得溫和起來,此人深藏不露,喜怒無常,還真是不好捉摸,難道剛才當真是穆三壽的電話?阿諾已經聯繫上了他?

    白雲飛看到羅獵仍然坐在那裡,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道:「怎麼?當真想賴在我家裡不走?」

    羅獵道:「白先生下逐客令了!」

    白雲飛道:「穆三爺讓我幫他還你一個人情!」

    羅獵終於明白白雲飛為何態度轉變的原因,原來他果然跟穆三壽通了電話,穆三壽雖然否認收過羅獵這個門生,卻在電話中告訴白雲飛,他欠羅獵一個人情,讓白雲飛幫羅獵這個忙。

    白雲飛讓司機備車,讓羅獵隨同他一起去和平大戲院,這也是他在津門諸多的產業之一,白雲飛之所以選擇前往那裡,全都是因為那輛車的緣故,羅獵認定劫走小桃紅母女的那輛車屬於白公館,所以那輛汽車自然成為最重要的線索,白雲飛的汽車不止一輛,可是只有一輛汽車借給了別人使用。

    這個人就是白雲飛新近邀請前來戲院駐場的名旦,近兩年躥紅的花旦玉滿樓。

    羅獵也是抵達和平大戲院之後方才知道這件事的,他們到達和平大戲院的時候,玉滿樓正在綵排,聽聞白雲飛到了,顧不上卸妝就前來迎接。

    羅獵在黑虎嶺凌天堡就和玉滿樓交過手,除了身上的戲裝之外,玉滿樓和那時並沒有太多分別,仍然是畫的彩妝,面如桃李,楚楚動人,雖然二度相逢,羅獵仍然沒有見過他的真實面目,而羅獵卻和那時的形象截然不同,當時麻雀將他化妝成為一個皮膚黝黑滿臉絡腮鬍須的粗獷漢子,而今羅獵已經恢復了本來面貌,也幸虧如此,方才能夠不被玉滿樓當場認出。

    玉滿樓在凌天堡背叛顏天心,在肖天行大壽當日於戲台上突然發難,想要當場射殺肖天行和顏天心,羅獵曾經親眼見證那一幕,想不到在凌天堡一戰之後,玉滿樓居然先他一步來到了津門。

    羅獵不由得想起日前所見的松雪凉子,那個和黑虎嶺八當家蘭喜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日本女郎,心中變得越發困惑,難道松雪凉子就是蘭喜妹?她和玉滿樓不約而同前來津門並非偶然?

    玉滿樓並沒有認出已經洗去鉛華恢複本來容貌的羅獵,聽白雲飛介紹之後,還主動去和羅獵握手致意。

    羅獵和玉滿樓握了握手。

    白雲飛開門見山道:「玉老闆,我給你用得那輛汽車在什麼地方?」

    玉滿樓道:「就停在後院,好幾天都沒動了。」

    白雲飛點了點頭,讓玉滿樓帶他們去看看。玉滿樓也沒多問,帶著他們來到後院,看到一輛黑色的雷諾停在後院內。羅獵圍繞那輛車走了一圈,發現車輛並沒有移動的痕跡,因為汽車是停在露天,前兩天剛剛下過雪,所以車身上落了不少的積雪,周圍地面也沒有任何的車轍,就算是傻子也能夠看出這輛車這幾日並沒有開出去過。

    羅獵心中不由得奇怪起來,難道是阿諾看錯了?可是他很快就從汽車周圍的腳印分佈中看出了端倪。

    玉滿樓道:「白先生是不是要用車?」

    白雲飛搖了搖頭,雙目望著羅獵意味深長道:「有人說我的這輛車曾經去津門火車站接走了兩個人,所以我特地過來證實一下。」

    玉滿樓聞言笑了起來,搖了搖頭道:「從下雪那天我就一直留在這裡排演,連戲院的大門都沒有出去過,這輛車始終都停在後院,什麼人胡說八道?」說話的時候盯住羅獵,顯然認準了就是羅獵在搞事。

    羅獵的臉上難免流露出尷尬之色,他留意到這輛車果然是黑色法產雷諾,車牌號和阿諾記下得也沒有任何分別,心中暗自奇怪,阿諾不會向自己撒謊,這世上也不會有那麼巧的事情,怎會有兩輛一模一樣的汽車,一模一樣的車牌號?

    難道是白雲飛欲蓋彌彰,用這樣的方法來搪塞自己?轉念一想沒有任何可能,這樣做等同於掩耳盜鈴,以白雲飛的頭腦和智慧怎會做出這麼荒唐的事情?想到這裡,羅獵內心一動,難道有人開著同樣型號的雷諾汽車,偽造了白雲飛的車牌號?故意將矛頭引向白雲飛?他的目光向車牌蜻蜓點水般掃了一眼。然後歉然笑道:「想來應該是我朋友搞錯了。」

    玉滿樓呵呵冷笑道:「羅先生做事最好還是要謹慎一些,有些話是不能隨便說的,白先生什麼身份地位,您可不能惹他生氣哦。」臉上已經顯現出慍色,擺出一副想要興師問罪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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