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大道朝天 作者:貓膩 (連載中)

   
HarukanoHimitsu 2017-10-15 12:23:2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12 6988777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7-20 23:33
第一百二十章 不讓近黃昏

  朝天大陸無法同寒暑,但可以共夕照,雖然都是假的晚霞。

  無數道劍意在皇城廣場上飄舞著、穿行著、向著城外而去,把天空裡落下的春光切碎,折射成更加溫暖、如火般的光線。

  假晚霞的正中央,平詠佳閉著眼睛坐在地面上,臉色蒼白,身體的每一處都在不停顫抖。

  每次顫抖都有一道極其澄淨、極其鋒利的劍意飄出。

  阿飄站在殿前,看著這幕畫面,臉色比他還要更加蒼白,額前的黑髮隨風輕飄,聲音有些微顫。

  「你們到底是在弄什麼?這是在拚命啊……」

  ……

  ……

  皇城大陣已經啟動,如一座真實的山,壓向了舊梅園。

  舊梅園外的街道上起了一陣狂風,那些棋攤主人哭喊著四處逃避,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柳十歲站在湖畔,看著橋那邊的舊庵,身體微微顫抖,雙腳已經陷入了土地裡。

  不二劍離開他的手腕,化作一道銀光投入了那座庵裡,但並沒有與他斷絕聯繫。他能夠清楚地感知到不二劍在做什麼,知道這是公子當年擺出的誅仙劍陣,只是……顧清與平詠佳究竟想要殺誰?

  想著這些事情,他雙臂橫錯在臉前,往橋上走了一步。

  只是一步這橋便垮了,然後無數道擦擦的聲音響起,他的雙臂上出現無數朵火花。

  誅仙劍陣散發出來的劍意太強,在皇城大陣的碾壓下,如真實的飛劍一般,可以輕易斬碎闖進來的一切事物。

  只是瞬間,柳十歲雙臂上的衣衫便被斬成碎片,緊接著,身上的衣服也多出了很多道裂口。

  便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天空裡傳來一聲極其陰冷而暴戾的嘯鳴,緊接著,看到了落在湖面的兩片陰影。

  陰鳳從高空落下,展開如夜色般的雙翼,十餘丈長的尾羽化作真劍,強行破開皇城大陣,向著舊梅園疾飛而至。

  柳十歲自然知道這位青山鎮守的厲害,收回雙臂,右手握住袖子裡的管城筆,正準備揮出,又忽然感應到城西傳來一道如岳如海的黑暗氣息……玄陰老祖果然也來了朝歌城。

  舊梅園外傳來一陣經聲,天空裡出現無數瓣似真似幻的花瓣,花瓣雨裡出現一道光柱。

  那道光柱實際上是由數十道光線組成,就像是一道樊籠,準確地把陰鳳定在了天空裡。

  陰鳳發出憤怒的厲嘯,想要撞破那些光線,只聽得嗤嗤響聲,那些彩色的羽毛生出青煙,給它帶去極致的痛苦。

  但痛苦如何能夠阻止它!

  伴著愈發瘋狂的嘯聲,陰鳳不停向著那些光線撞去!

  轟轟轟轟!整座朝歌城都聽到了它的聲音,感受到了天空裡傳來的恐怖震動,人們驚恐地來到室外,看到那只在光柱裡不停奔突的巨鳥,不由發出驚恐的尖叫。

  舊梅園外的那些人早就跑光了,無數張棋盤倒在地上,四分五裂,那些棋子散落一地。

  禪子站在黑白棋子中間,赤足踩著一個帥,右手握著一面光鏡對準了天空。

  光鏡表面有著極繁複的花紋,還刻著很多經文,正在不停變亮,散發出無數道光線,落到天空中。

  伴著陰鳳瘋狂的衝撞,光鏡明暗不定,禪子的臉色微顯蒼白,無奈說道:「看著你不夠,還要看著你家的小孩子,憑啥啊?」

  ……

  ……

  陰鳳被禪子的光鏡定在了天空裡,柳十歲自然知道該怎麼選,毫不猶豫一拳向著地面轟去,黑紅兩色斑雜的魔火升騰,遁地而去,很快便來到了城西。

  玄陰老祖正在城西的離亭裡喝酒,左手拿著的小瓷杯裡綠漿輕漾,右手把玩著那顆渾圓的還天珠,意態頗為閒適。

  作為邪道魔頭老祖,進朝歌城有些不便,為了安全,他今天一直在城外守著。

  中州派肯定不會管今天的事,青山宗今天會有大事,修行界真正厲害的角色都不在,太平真人加陰鳳加他……這樣的陣容,打下朝歌城都有可能,哪裡會擔心什麼?

  離亭不遠處有條小河,河水忽然沸騰起來,柳十歲破水而出,落在了岸邊。玄陰老祖發現來人年紀很小,境界卻是不凡,有些訝異,卻毫不擔心,放下左手的酒杯,隨意一掌拍了過去,便準備把他拍死。

  狂風呼嘯,離亭倒塌,滿天陽光驟暗,一道如佛殿般大小的黑色掌印平空而生,向著柳十歲的頭頂拍落。

  柳十歲來城西,自然做好了準備,不管是青山宗的劍法還是果成寺的佛法又或者血魔教的秘法一概沒用,只是憑著胸中那口一茅齋的正氣……揮出了管城筆。

  嘩的一聲,就像風拂過樹林,又像是一張大紙被調皮的孩子拿著到處扇風,河水如倒瀑般飛起,一道彩虹從水珠裡生出,向著那隻黑色巨掌迎了過去。

  黑色巨掌驟然碎裂,管城筆揮出的彩虹也碎於無形,只有巨風還在呼嘯。

  柳十歲的身體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向著數里外的朝歌城飛去。

  數息時間後,他重重撞在城牆上,發出一聲悶響,好在沒有受什麼不可挽回的傷勢。但玄陰老祖是何等樣人物,這看似隨意的一掌,實則隱藏著無窮殺機,餘威源源不斷,無形之力順風而去,繼續拍向柳十歲的身體。

  城牆上的柳樹微暗,綠意卻變得更深。

  一個人影從中閃出,抓住柳十歲的左臂,搶在那道無形之掌落下之前,橫掠數十丈。

  轟的一聲巨響,縱使皇城大陣已啟,朝歌城牆堅若金石,依然被印出了一個極深的掌印,數十丈方圓裡的磚石表面盡數變成齏粉。如果這一掌落實在柳十歲的身上,就算他不死,只怕也要身受重傷。

  「居然沒死?」

  玄陰老祖有些意外,看了眼右手裡的還天珠,想著真人的交待,重新吞入腹中,一踏步便來到了城牆前。

  從綠柳裡閃出來的那個人被掌風波及,笠帽驟碎,露出了那張綠色的臉。

  「真是孝子賢孫啊……」玄陰老祖看著蘇子葉笑著說道。

  蘇子葉看著他露出謙卑的笑容,說道:「老祖威武,饒了小的吧。」

  玄陰老祖冷哼一聲,兩道泛著白焰的魔火從他鼻孔裡噴出,如利箭般射向柳十歲與蘇子葉二人。

  蘇子葉怪叫一聲,轉身便逃。

  柳十歲從袖子裡取出一把扇子,向著那道白焰魔火扇去。

  狂風大作,柳枝寸斷,那道魔火竟是被風勢所阻,減緩了許多速度。

  緊接著,又是一道彩虹生出,在白焰魔火裡生生破出一條通道,直指玄陰老祖。

  玄陰老祖神情凝重一掌揮出,把那道彩虹擊碎,說道:「你這小娃境界不差,寶貝怎麼也這麼多?」

  柳十歲沉默不語,暗自調理氣息,準備再次施出管城筆。

  百年苦功,他的君子正氣養的極其精純而強大,已經不像當年只能施出一記便要耗盡真元。

  玄陰老祖眼前忽然飄落一根白毫,他反手一摸頭頂稀疏的頭髮,大怒喝道:「給我去死!」

  伴著這聲怒喝,他滿頭數十根頭髮如刺般豎起,一道陰穢卻絕不幽冷的暴烈氣息從衣服裡散發出來,遇水而凝形,變成無數道鬼火,向著柳十歲狂奔而去。

  每道鬼火的最前方,都有一隻白骨臉,看著異常恐怖,正是玄陰宗失傳多年的萬魂噬骨之法。

  柳十歲毫不猶豫,再次揮出管城筆。如果只是管城筆帶出的正氣之道,並不足以攔住如此多數量的鬼火,但令人感到驚訝的是,管城筆端寫出來的筆直痕跡,竟在朝歌城前擺出了一座劍陣!

  他竟是用管城筆施展出了承天劍法!

  看著這幕畫面,玄陰老祖神情微異,說道:「不錯啊。」

  就算再不錯,也只不過是不錯而已。

  柳十歲的天賦再高、遭逢再離奇、寶物再多、師門再雜,也不可能是這位邪道宗師的對手。

  不過片刻時間,管城筆畫出來的承天劍陣便撐不住了,朝歌城前一片鬼泣,天地為之變色。

  看著越來越近的那些恐怖的白骨臉,柳十歲的臉也越來越蒼白,那是真元消耗太多的緣故,並非恐懼。

  「你怎麼就不會逃呢!」

  伴著一聲極其惱火的喊叫,蘇子葉重新回到了城牆之前。

  那道追他而去的白焰魔火,竟不知被他用什麼手段消除了去。

  這時,玄陰老祖的滿天鬼火撲到了城牆前。

  蘇子葉發出一聲悶哼,綠色的臉上泛出一道極其詭異的光澤,彷彿也變成了厲鬼,向著那些鬼火咬了下去!

  只是數息時間,便有幾十道鬼火被他吞進了腹中。

  「不錯不錯,不愧是宗門復興的希望。」

  玄陰老祖哈哈大笑道,袍袖輕拂,如果不看根根如刺的頭髮,還真有些仙家風範。

  伴著袍袖輕拂,滿天鬼火之勢愈發可怕,眼看著便要把柳十歲與蘇子葉吞噬。

  柳十歲忽然說道:「放出你的火。」

  玄陰宗的名字裡雖然有個陰字,修行的卻是火系功法,蘇子葉出生便在烈陽峽裡,乃是玄陰宗不世出的天才,自然極擅此道。他不明白柳十歲的意思,卻是毫不猶豫點燃了自己的陰火。

  柳十歲再次取出扇子,向著他燃燒的手掌扇去。

  轟的一聲。

  朝歌城前出現了兩片火海。

  一片火海裡滿是白骨的臉。

  一片火海裡滿是陰冷的風。

  ……

  ……

  庵堂已經粉碎。

  木橋也已經粉碎。

  梅林也已經粉碎。

  就連那片湖都淺了數尺,並非是湖水瀉入了地底,而是水被壓縮成了比冰更沉重的事物。

  皇城大陣經過數大宗派百年時間的強化,要比當年強大多了。

  顧清跪坐在地上,渾身都是鮮血,骨頭不知道斷了多少根,已經快要承受不住皇城大陣的壓力,隨時可能死去。

  但他依然緊緊盯著陰三,右手握著弗思劍索,左手拿著宇宙鋒,支撐著誅仙劍陣,不讓陰三過來。

  陰三感受到城西的動靜,唇角微翹,露出一抹欣賞的笑容,說道:「真是一群可愛的年輕人啊。」

  欣賞是真的,可愛的評價也是真的。

  陰三很喜歡這樣的年輕人。

  這些年輕人居然敢與如此強大的長輩對著幹。

  即便最後他們還是會失敗,但已經足夠牛逼。

  可惜的是,這些年輕人都是井九的弟子,不是他的。

  陰三歎了口氣,身體終於動了起來。

  一動便是殘影無限,紅衣如血。

  那些血影凝成了一道劍影,悄無聲息破開誅仙劍陣的防禦,直刺顧清的眉心。

  ……

  ……

  今天朝歌城與青山的晚霞都是假的,很難依靠天光來確定時間。

  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時間。

  也許是趙臘月一指點向方景天的時候,也許是顧清斷了第七根骨頭的時候,也許是柳十歲噴出第三口鮮血的時候,也許是小荷剛把碗裡剩的最後一口豆花飯刨完的時候。

  井九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無數道劍光在他的眼底深處出現,然後消散成點點金光,最後隱於平湖之中。

  他翻身起床,向著書房外走去,看了那棵海棠樹應該在的地方一眼,然後問道:「在哪裡?」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就像他沒有沉睡一百年,就像他早就已經醒了過來。

  簷上的那隻青鳥口吐人言:「舊梅園。」

  他身後忽然響起一聲驚呼。

  井九轉身看到小荷,點了點頭,便從原地消失。

  小荷雙手一鬆,飯碗落到石階上摔成粉碎,好在碗裡的飯已經吃完了。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7-21 23:31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地生大物 (第六卷完)

  舊梅園裡忽然響起一陣極其密集的辟啪聲。

  就像是弓弦斷了,又像是灌滿了酒的皮囊破了。

  事實上是劍弦斷了,誅仙劍陣破了。

  被碾壓至湖底的那層薄水堅硬的彷彿磚石,上面忽然出現一個腳印。

  微風輕拂,白衣輕飄。

  井九出現在庵堂廢墟上,站在顧清的身前,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道血影凝成的劍。

  這一刻,整個朝天大陸的時間都停止了。

  只有他的手指與那道血影凝成的劍還在向前。

  啪的一聲輕響。

  血影凝成實質,那是陰三的手指。

  兩個人的手指。

  兩個人。

  終於相遇。

  ……

  ……

  難以想像其數量與精純程度的劍意,從兩根手指相遇的地方噴薄而出。

  就像世間最壯觀的瀑布,就像那年的暴雨,就像朝陽出東海。

  宇宙鋒、不二劍、初子劍感受到了籠罩在廢墟上的無數劍意,避至空中。

  弗思劍索更加紅亮,看著就像是地底的岩漿河流,自然脫離顧清的手,變成一條鞭子,抽向陰三的臉。

  骨笛迎風而起,嗚咽作響,那條鞭子就像死蛇般垂落。

  井九左手抓住顧清,把他擲向了遙遠的別處。

  呼嘯破空聲裡,顧清變成了一個小黑點,落在了十餘里外的皇宮裡,在廣場上砸出了一個大坑。

  平詠佳感受到誅仙劍陣被奪,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噴出一口鮮血。

  顧清渾身是血,倒在坑底,皇城大陣也已經被井九奪了過去。

  阿飄尖叫一聲,從殿前的石階上消失,瞬間便來到廣場中央,卻不知道應該先去救誰。

  ……

  ……

  天空裡的陰鳳感知到了天地間的氣機變化,生出強烈的警惕,發出一聲極其暴戾的尖嘯,十餘丈長的尾羽再次化劍而出,強行斬開禪子的光鏡束縛,向著舊梅園疾飛而去。

  舊梅園廢墟上,井九左手握著弗思劍索,陰三的右手握著骨笛,無形小劍在身周遊動,靈動至極。

  二人靜靜對視。

  對他們這種層次的強者而言,如果他們想要,一眼間便能交換無數信息。很多年前,井九在雪原與雪國女王便曾經有過這樣的交流,南趨死前與他也曾經有過很長而且很重要的一番對話,今天他們會說些什麼?

  「你的運氣真好。」

  「是耐心,我等了你十七年。」

  「難怪你會在這時候醒來,從推演來看這是沒道理的事情。你或者早就醒來,或者醒不來。所以這次我才會來。」

  「你總是喜歡算來算去,卻算不到有很多事情是算不清楚的。」

  「比如顧清不怕死,還是別的什麼?」

  「比如我飛升失敗,但還活著。」

  「但你確實是在沉睡,不然怎麼能瞞得過我的眼睛?」

  「是的,我確實繼續睡了十七年,如果沒有合適的時機,我可能會繼續睡下去。」

  「時機?」

  「事件的觸發點。」

  「我很好奇。」

  「當你準備施展出羽化的真本事時,真正來到這個人間時,我就會醒來。」

  ……

  ……

  這番對話是在神識裡進行的。

  與此同時,這場時隔數百年重新開始的戰鬥也在繼續。

  一心二用乃至百用,對他們來說都不是難事。

  井九動念。

  宇宙鋒、初子劍、不二劍再次落下。

  陰三動念。

  小劍破空而起,碎。

  兩根手指相遇的地方,落下一滴血,殷紅至極,沒有任何雜質。

  那是陰三的血。

  骨笛破空而起。

  嗚咽聲起。

  陰三的左臂斷脫,瞬間成灰。

  井九手指再出。

  紅衣如蛻,陰三從原地消失。

  一隻通體殷紅的小鳥,從廢墟上飛起,避開劍陣,飛向高空。

  紅鳥表面的羽色有些斑雜,那是因為染著血。

  井九也來到了天空裡。

  紅鳥扇動翅膀。

  這便是朱雀振翅。

  無數道劍意破開雲海,斬出無數滴雨來。

  皇城大陣驟然碎裂。

  朝歌城籠罩在雨中。

  紅鳥消失無蹤。

  井九轉身望向地面,再次消失。

  下一刻,他來到了西城外。

  城牆外一片鬼哭聲,陰風俱散。

  柳十歲與蘇子葉靠著城牆,憑著最後的真元,抵擋著滿天鬼火。

  滿天鬼火裡忽然出現一張極恐怖的血盆大口,便要把他們吞了進去。

  恰在此時,井九從天空裡來到這裡,化作一道劍光,進入了那張大口裡。

  滿天鬼火瞬間消失,綠柳重現生機。

  玄陰老祖站在河面上,神情驟變,厲嘯一聲,身體以難以想像的速度縮小,魔軀變得更加堅不可摧。

  啪的一聲輕響,玄陰老祖的胸口微微突起,然後破開,濺出數道如墨般的濃血。

  井九落到地面,手裡拿著那顆還天珠,珠子表面殘著一些血跡。

  滿天雨絲裡,陰鳳厲嘯而至,尾羽如劍,在地面畫出一道筆直而深邃的痕跡。

  井九彈指向空,無數道劍意並著趕過來的宇宙鋒三劍,破天而去。

  擦擦數聲響,陰鳳身體表面出現數道傷口,不敢停留,伸出利爪,抓住玄陰老祖的雙肩,帶著他向遠方飛去。

  朝歌城的上空,迴盪著玄陰老祖憤怒而痛苦的聲音。

  「我要殺了他!我還能戰!我是不小心吞了他!不然他怎麼能是我的對手!」

  ……

  ……

  看著消失在天際的陰鳳,井九安靜不語,沒有追擊。

  下一刻,他的身體微微搖晃了兩下,白衣上出現數道裂口。

  「公子!」柳十歲掠了過來,顧不得自己的傷勢,趕緊扶住了他。

  井九擺擺手,示意自己無事。

  一根數丈長的黑色細羽緩緩從天空裡飄落,落在了他的腳邊。

  他揮手把黑羽收了進去。

  看到這幕畫面,柳十歲確認他真的沒事,終於放下心來,再也壓制不住傷勢,直接跪坐到了地上。

  蘇子葉對玄陰宗的功法極熟悉,境界不見得有柳十歲高,受的傷要輕很多,走到井九身前長拜及地。這些年他一直在西海那邊活動,靠著朝廷與青山宗某些勢力的暗中支持,發展的頗為不錯,雖然還不敢重新打出玄陰宗的旗子,卻也收了不少門人。他不知道童顏為什麼要自己來朝歌城,今天看到了這麼多事情,更加不敢詢問,行禮之後便準備離開。

  「如果你猜到什麼,也不准告訴童顏。」井九忽然說道。

  蘇子葉恭敬應下,直接地遁離開。

  天空裡的雲本就極淡,只是被井九與陰三的不世劍意逼出了雨水,無根無源,此時自然漸漸停了。

  從皇城裡散出來的劍意則是早就停了,滿天陽光不再被切割,顏色漸明亦漸淡,不復晚霞之美,卻多了些春日之好。

  井九望向朝歌城,問道:「真的一百年了嗎?」

  柳十歲說道:「是的,公子。」

  井九從袖子裡取出一根骨笛,靜靜看了片刻,湊到唇邊吹了一首曲子。

  那根骨笛中間有道殷紅的血線。

  隨著他的吹奏,血線顏色漸淡,直至全無,骨色如玉。

  朝歌城牆下忽然生出很多野花。

  先前落過一場春雨。

  天光如晨。

  碧空裡出現無數道劍痕,向著四面八方而去。

  這是天地生大物的徵兆。

  「給你了。」

  井九把骨笛扔給柳十歲。

  柳十歲接過骨笛細心藏好,心裡很是震驚。令他震驚的事情不是太平真人的骨笛被公子所奪,也不是公子把這根骨笛給了自己,也不是……公子沉睡百年,就此破境通天,而是公子什麼時候學會了吹笛子?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7-22 23:32
第七卷 迷神引
第一章 你我皆通天


  題記:迷神引——金朝:王哲

  偶暇追游,無凝礙。獨望錦波青岱。回頭處、忽見荒林外。

  一堆兒,骷髏臥,綠莎內。孤慘誰為主,與排賽。空衒雙眸闡,上塵塞。

  雨灑風吹,日曬星光對。轉業增添,重重載。異鄉域,甚方客,何年代。

  遭遇迷神引,怎生奈。

  (王哲好像就是王重陽……呃……)

  ……

  ……

  天光峰頂很安靜。

  飄向別峰的雲重新聚攏回來,蒼白的就像趙臘月的臉。

  她敗在了方景天的劍下。

  準確來說,方景天沒有出劍,因為她也沒有出劍。

  沒有人覺得趙臘月是不自量力,也沒有人敢輕視她——就算弗思劍不在身邊,她依然展現出來了極其強大、甚至可以說可怕的劍道修為,那就是後天無形體劍的可怕之處。

  換作任何一名破海巔峰的修行強者,都不見得是那一刻她的對手。

  問題在於方景天是通天境的大物,已然超凡脫俗,凌於雲海之上。

  峰頂的血漬不多,因為前些天在雪原趙臘月已經流了太多的血,也因為方景天不可能全力出手。

  首先是身份地位使然,這是應該有的風度,其次更重要的原因是……碧湖峰上一直有雙眼睛在盯著他。

  那雙眼睛很幽冷,但一旦瘋狂起來,必然極其瘋狂而嗜血。

  事實上,地面那些血漬大部分都是卓如歲的。

  在趙臘月之前,他便搶著出了劍。

  吞舟劍確實強大,他的境界實力確實傲視同代修行者,但他敗的比趙臘月還乾脆,或者說,他認輸的更乾脆。

  打不贏方景天這樣的人物,不丟人。

  他受的那些小傷,是方景天施加的一些薄懲罷了。

  但他這時候表現的就像重傷將死一般,靠在過南山的懷裡,不停哎喲哎喲的叫著。

  就連雀娘都有些看不下去。

  這就結束了嗎?

  當然不。

  元曲已經召出了那把灰色的、七轉八折的、怪模怪樣的、表面還有些反光晶石的無名怪劍。

  他當然也會輸,但接著還有玉山師妹,還有遲宴長老,還有雷一驚、么松杉、還有無數依然記得井九的年輕弟子。

  想著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他便覺得極美。

  童顏說的沒有錯,方景天其意不正,更需要在意服眾二字,必不敢隨意殺人。

  打不過你,難道還不能拖著你?

  只是有些可惜小師弟與阿飄不在,顧清師兄也不在,不然今天才叫熱鬧。

  想著這些事情,元曲已經來到了場間,對著方景天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說道:「弟子……」

  按照童顏的規劃,他這時候應該說很長一段話,隱晦表明自己樂浪郡元家弟子的身份,然後再如何如何……卻沒有想到自己接下來的話根本沒有被人聽見,便淹沒在了一片驚呼裡。

  元曲有些意外,順著眾人的視線向著天空望去,也不禁吃了一驚。

  青山九峰間的雲海是平靜的,如白色的羊毛氈,但在青山大陣外的真實世界裡,還有隨風流動的雲層。

  那些雲層正在逐漸分開,露出後面的天空,看著就像是十餘道藍色的車轍,要通往未知的地方。

  如此畫面,必然不是天地自然造化,那是源自何處的偉力?

  人們震驚地看著天空的異象,議論紛紛。

  「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是哪家宗派的法舟經過?」

  「不可能,世間哪有這麼快的法舟。」

  「難道這是什麼徵兆?」

  方景天銀眉微飄,廣元真人有些困惑,青簾小轎的轎簾無風微動。

  越來越多的人接近了真相。

  如此異象,極有可能是天地生大物的徵兆。

  天地異兆發端於北方,難道是中州派哪位大人物進入了大乘期!

  想到這種可能,青山弟子們神情有些凝重。

  「不……不對,這……是劍……劍啊。」墨池長老忽然說道。

  眾人更是吃驚,心想西海劍派已滅,無恩門封山,世間用劍的宗派不多,能出通天大物的更少,青山宗……有誰在北方?

  「難道是顧清師兄?」有人不敢確信地問道。

  「不可能。」卓如歲早就忘了呼痛,嘲笑說道:「就他那天賦,再修三百年也沒可能。」

  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雲海裡的那些車轍變得越來越寬,散發出來的氣息也越來越清楚。

  卓如歲神情微變,想到了某種可能,緊接著,越來越多人想到了。

  忽然間,雲行峰上終年不散的霧氣消失無蹤,無數道劍與劍胚自崖間現出身影,對著遙遠的北方微微伏首行禮。

  百餘年之前,青山宣讀柳詞遺詔的時候,曾經出現過類似的畫面,但今天的盛景更勝當年。

  這幕畫面證明了人們心裡的猜想,所有人都震驚無比。

  難道掌門真人在朝歌城醒了過來?

  不,不只是醒了過來,而且他晉入了通天境界!

  雷一驚、么松杉等青山弟子驚喜異常,對著遙遠的北方、朝歌城的方向跪拜行禮。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青山弟子跪了下來。

  雲海裡的那些車轍,原來是劍的痕跡。

  震驚沒有就此結束。

  無數道更加細微、卻同樣高遠的劍意從青山群峰之間生出,向著天空而去。

  眾人震驚回首,發現那些極細的劍意來自清容峰。

  梅裡師叔眼神明亮,臉色微紅,很是激動,那些少女們更是高興地跳了起來,不停地喊著什麼。

  那些極細的劍意來到高空之上,與自北方而來的那些劍意相連,如一張大網,籠罩住了整座青山。

  這是無端劍法的劍弦。

  方景天望向清容峰方向,神情有些複雜說道:「恭喜師妹。」

  劍弦微動,發出清脆如劍鳴般的動人聲響,那是因為有人落在了上面。

  南忘從清容峰那邊走了過來,赤足踩著劍弦,銀鈴隨之而鳴,沒有什麼出塵之意,更像貪玩的小女孩。

  劍弦動而無端,根本無法確認位置,她的身形也是如此,一時在十餘里外的峰頂,一時在雲頭,如醉酒一般。

  這就是通天境界。

  啪的一聲輕響,她落在了天光峰頂,微微仰著小臉,對方景天說道:「師兄,現在你還想爭這個掌門之位嗎?」

  峰頂一片安靜,所有人都等著方景天的回答,卻已經猜到了他的答案。

  南忘剛剛破境,想來不是他的對手,問題是那個人已經醒了,而且一步便踩到了最高的天空上。

  劍意組成的折梅再次出現在天空裡。

  方景天回了昔來峰。

  看著天空裡殘留著的數十道劍光,南忘撇了撇嘴,轉身望向趙臘月說道:「值得嗎?為了這麼個男人。」

  卓如歲心想我才是第一個出手的人啊……卻不知道趙臘月今天真存了必死的念頭,也要阻止方景天成為青山掌門。

  南忘很清楚這點,才會提出這個問題。

  趙臘月說道:「在你的眼裡他是男人,在有些人的眼裡他是一把劍,在我的眼裡他就是他。」

  卓如歲越發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麼,對南忘說道:「師姑,你早些出來,我們也不用受這麼重的傷。」

  「你們倒是想把我用的如意。」

  南忘冷哼一聲,負手走到崖畔,望向雲海遠處的朝歌城方向。

  如果不是井九忽然醒來,一步登天,她不想低他一頭,想要通天只怕還需要幾十年的時間。

  趙臘月大概明白這番因果,沒有說什麼。

  ……

  ……

  天地生大物,自有異象生,再加上舊梅園、皇城、西城牆外的動靜,整座朝歌城都被震驚了,人們湧到街上,看著被整齊分開的雲海,激動地議論著什麼。

  井九帶著柳十歲走進朝歌城,出現在的所有人的視線裡。看到那張絕美不似人間能有的臉,朝歌城的民眾很快便猜到他的身份,如潮水一般分開,讓出街道,視線裡充滿了敬畏與好奇,還有很多人已經跪了下去,不停磕頭。

  人間不見井九百年,傳說依然在。

  柳十歲跟在他的身邊,感受著無數道炙熱的視線,隱約猜到了一些事情,難免有些緊張。

  那場春雨洗去了朝歌城裡的灰塵,烏黑的太常寺簷角終於恢復了些生氣,更加醒目地指明了方向。

  看著太常寺而行,沒用多長時間,二人便來到了井宅。

  這裡現在是朝歌城的禁地,那些跟過來的百姓被陣法擋在了外面,街巷變得清靜了很多。

  井九望向街對面的那座佛殿,說道:「辛苦。」

  禪子坐在佛殿深處,伸手把身前的木棍抓起,吩咐僧人收拾好,說道:「趕緊去白城,我不想見他。」 本帖最後由 HarukanoHimitsu 於 2019-9-13 01:46 編輯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7-23 23:33
第二章 不能入宮的理由

  井九帶著柳十歲走進宅院,來到本應有棵海棠樹的庭院裡。

  小荷正在掃地上的碎瓷,看到他們兩個人,發出一聲驚喜的輕呼,然後才醒過神來,趕緊拜倒行禮。

  柳十歲走了過去,與她並排跪著,恭敬行禮。

  「這算成親?」井九問道。

  柳十歲心想您要這麼想,也成。

  院門微動,井梨急步走了過來,啪的一聲跪到地上,肩頭微微抖動,哭不出聲。

  井九看著這個鬢角花白、老態明顯的男子,在心裡歎了口氣。

  ……

  ……

  這一世,他叫井九。

  離太常寺不遠的井宅,被他視為家。

  他沉睡之前讓顧清把自己送回家,指的就是這裡。

  他確實把井梨當作自己的子侄,讓青山鎮守白鬼大人負責啟蒙,顧清親自傳劍,就算井梨天賦再普通,也不至於到現在境界還如此之低,百多歲便已經蒼老如斯。

  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井梨修行不用心,之所以不用心,自然是因為早已心喪若死。

  井九沒有說什麼,靜靜看了他兩眼便去了書房。

  「井家老太爺很多年前便走了,井商夫婦三十年前也走了,井梨媳婦身體不好,兩個人沒有子女,前幾年井梨媳婦走後,他便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柳十歲感慨說道:「用情太深,確實不適合修道。」

  井九問道:「你家裡呢?」

  柳十歲沉默不語。

  小荷有些不安地低聲說道:「村子裡的二位老人家很多年前就走了,後來生的子女也走了。」

  這說的是那個小山村裡柳家的故事。

  百年時間,對井九這樣的修行者來說不過是睡了一覺,對凡人來說卻是生死之別。

  都說人生不過一場大夢,確實如此。

  這些年,柳十歲一直守在井宅裡,是想要照顧他,也是因為人間沒有什麼需要他繫掛的事情。

  井九舉起右手。

  柳十歲低下頭。

  摸了摸。

  小荷現在哪裡還敢有什麼嫉妒之類的情緒,乖乖巧巧地站在旁邊。

  井九看了她一眼,想著皇宮裡她的那名同類,眉頭微微挑起。

  當年在海州城外的海神廟裡,小荷被不二劍貫胸而過,從那時起,她便極度畏懼井九,這時候見他眉頭一挑,嚇得雙腿一軟,直接跪了下去,雖然不知道為何要跪。

  「與你無關。」井九示意小荷站起來,對柳十歲說道:「布秋霄應該也快了,你得回去。」

  柳十歲見多了生離死別,依然無法適應,對快了、要走了這種話特別敏感,臉色頓時變得蒼白起來。

  井九說道:「不要擔心,是好事。」

  柳十歲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很是驚喜,說道:「那我趕緊回。」

  如果換作顧清、元曲或者卓如歲,井九剛醒,必然不會離開,但他做事向來乾脆,既然公子要自己回一茅齋,他立刻就收拾了行李,帶著小荷離開了朝歌城。至於說需要時間相處來加深聯繫與感情……他與公子之間弄這些虛的幹嘛?

  撲愣撲愣,青鳥落在窗台上,向著庭院裡望去。

  井九的視線隨之而去。

  海棠樹不知去了哪裡。

  井梨還在喝酒。

  岑相爺還活著,那個只會泡冷茶的小姑娘卻已經遠走。

  這就是凡人的苦處。

  井九來到街上。

  街上的景物與百年前已經截然不同,不說那座從淨覺寺搬過來的佛殿,別的建築也都是新的,當然,現在也是舊的。

  物是人非這四個字,對普通人會帶來極大的精神衝擊,修道者卻是習以為常,如果他們來到人間的話。

  走過無人的街道,拾階而上,他走進那座佛殿,在知客僧的恭敬指引下來到後殿,看到了禪子。

  春風輕拂柳枝,帶著柳絮,美則美矣,著實有些令人心煩。

  這大概便是禪子對井九的感覺。

  鐘聲悠揚。

  風鈴叮噹。

  兩盞淡茶。

  兩張蒲團。

  禪子摳了摳腳丫,伸到鼻子前聞了聞,說道:「你的運氣真好。」

  在舊梅園裡,陰三也說過一樣的話。

  這句話說的是井九能夠醒過來,也是說他居然能夠破境至通天。

  要知道這一世他是借萬物一轉劍生,修的不是普通的道,前期破境奇快,然而越到後面越是艱難,首先便是進入游野境時會遇到的劍鬼問題,他潛入鎮魔獄與冥皇研討多年,終於靠著幽冥仙劍解決了這個問題,到了破海境之後他又要面臨更麻煩的問題,那就是他比普通的人類修行者需要更多的天地靈氣。

  這裡說的更多不是普通的多,而是海量般的多。當初他在碧湖峰破境入破海,靠青山大陣引來的雷電才勉強足夠,如果他要破境通天,只怕要深入雷域才能吸收到足夠的能量,甚至還不見得能行。

  劉阿大當初就很擔心這一點。

  誰曾想到,朝歌城一役裡,井九竟是殺了白刃仙人的分身,奪了那道仙菉的所有仙氣,靠著那些仙氣成功地晉入了通天境界。世間只有幾張仙菉,而且都在中州派的控制下,他卻先後用了兩道,禪子與陰三說的沒有錯,這種運氣真的極好。

  但真的只是運氣嗎?

  那層籠罩朝歌城的陰雲、從天而降的數萬把劍、泛著金光的仙人分身、三千院裡的圓窗與湖,他拍向連三月的那一掌被擋住,在懷裡如蝴蝶般散走的光點……

  井九閉上眼睛,很長時間後才緩緩睜開,說道:「也許。」

  禪子知道他在想什麼,沉默片刻後說道:「接下來你要做什麼?」

  井九說道:「我想解決元騎鯨的問題。」

  禪子神情微變,說道:「我之所以不想見你,便是知道你會說這個……我真的不行,沒有人行,你不要太執念。」

  井九沉默了會兒,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說道:「先解決太平的問題,再解決中州派的問題,然後就安心修行。」

  這話說的尋常淡然,就像是中午先吃碗白米粥,晚上再吃頓火鍋……然而這兩個問題會這麼容易解決?

  禪子說道:「不管太平還是中州派那都是你自己的問題,可修行怎麼辦?」

  井九說道:「到時間就出去。」

  禪子說道:「問題是你怎麼出去?一張仙菉才能助你通天,想要飛升又要需要多少天地靈氣?就算中州派剩的最後兩張都給你也沒用,就算你真敢在雷域裡待十年也沒用。」

  井九說道:「只要時間夠長,總能足夠。」

  禪子神情凝重說道:「現在我擔心的是,就算一條完整的靈脈都不見得足夠你飛升,你到底需要多少?如果世間的天地靈氣都給了你,別的修行者怎麼辦?」

  井九說道:「到時候再說。」

  禪子知道他不會關心這種事情,摸了摸頭,說道:「我要去白城,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希望井九能夠離朝歌城遠些。

  井九想都未想,說道:「不要。」

  然後,他再次想起連三月,很多年前她問自己要不要跟他去雪原,自己當時說的是什麼?不要打擾我飛升……其實打擾一下又何妨?可能是因為想到了這句話,他難得地解釋了兩句:「我打不過雪國女王,你也不行,加上曹園也不行。」

  禪子說道:「曹園傷還沒好,本來就不行。」

  井九知道曹園心傷連三月之死,去雪原裡發了一場瘋,沒有說什麼。

  當天禪子便離開了朝歌城,去白城坐鎮。

  井九出城相送,看著蓮雲消失於天際,去了趙園。

  趙臘月的父母都還健在,他沒有打擾他們,直接上了那艘小船,任船在湖面飄著。

  白天的時候,他用笠帽蓋著臉。

  夜晚的時候,他看著星星發呆。

  ……

  ……

  皇宮裡很是安靜。

  顧清躺在榻上,傷勢已經漸好。

  平詠佳一直細心照顧,甄桃也每天進宮,阿飄確認他不會死,便在皇宮裡到處亂飄,與景堯參詳做皇帝的事。

  只有夜色極深的時候,胡太后才能悄悄去看他一眼。

  滿天星辰,看著就像無數隻呆愣的眼睛,為情所癡,不知道眨眼。

  她坐在榻邊,看著他蒼白的臉色,眼裡流露出疼惜的神情,很快又轉為難過,低聲說道:「你就這麼……想死嗎?」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7-24 23:31
第三章 在一起,在一起

  沒有人知道顧清為何能確定太平真人的行蹤,更沒有人知道他為何會忽然發起攻擊,就連主持誅仙劍陣的平詠佳都不知道。

  要知道那可是太平真人,更不用說還有陰鳳與玄陰老祖這兩個魔頭。

  就算顧清有皇城大陣、誅仙大陣,有禪子的暗中幫助,這依然是極其冒險的事情,勝算極低。

  如果不是井九忽然醒來,展現出通天境劍仙的強大殺傷力,顧清肯定會死在舊梅園裡。

  如此行事,實在不符合他謹慎的風格。

  聽到胡太后的話,顧清有些生硬地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她睫毛微顫,滴下一顆小淚珠,輕聲說道:「我以前說過,我要的不多,只求死的時候能握著你的手便好,然後你把我與先皇賜我的東西一道燒了……如果你那天死了,我死的時候,誰來握我的手讓我不害怕?誰來把我燒了呢?」

  顧清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道:「以後不要說這樣的話,這會讓我嫉妒陛下,而我知道這是不對的。」

  胡太后破涕為笑,說道:「陛下氣量這麼大,就算知道你嫉妒他,也不會生氣。」

  如果卓如歲這時候在場,聽著這話肯定會連翻白眼,心想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對話。

  殿裡很是安靜,滿天星辰微微閃動,就像對著人間的癡情人們不停地拋媚眼。

  顧清與胡太后牽著手,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這種時候也不需要說話。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胡太后感到手心裡的汗,終於從寧靜的氣氛裡醒了過來,發現了他眉心的那抹鬱結之色,關心問道:「怎麼了?」

  「師父……沒有回青山,應該還在朝歌城,但他怎麼不進宮?我在想他是不是惡了我……」顧清有些難過。

  胡太后聞言也很是緊張,喃喃說道:「不會,掌門真人肯定有要事辦,說不得明天便來了。」

  顧清望向遠方那座被寒意籠罩的宮殿,心想有什麼事情會比那座殿裡的事情更重要呢?

  ……

  ……

  不要說明天,直到明天之後,井九也沒有來到皇宮,直到春意漸深,暑意將至。某天清晨,神衛軍統領顧盼在下屬們的拱衛下結束了對皇城的巡示,接過下屬遞過來的梳子,把微微飄起的斑白髮絲抿了下去,揮手示意開門。

  皇城門緩緩開啟,忽然傳來一陣驚呼。

  顧盼微微皺眉,沉聲喝道:「出了什麼事?」

  晨光微亂,一個人落在了皇城前,白衣飄飄,如畫中仙人。

  顧盼神情微凜,趕緊拜了下去,說道:「見過掌門真人。」

  那些下屬與侍衛們也猜到了來人的身份,緊張而又興奮地跪了下去。

  井九沒有理會這些人,向著皇宮裡走去,數息間便來到了廣場中間。

  有些青石板明顯是最近新修復的,想來應該是顧清砸出來的那個深坑位置。

  百年之前那些被寇青童、談真人、連三月、白刃與他轟擊出來的痕跡,則是早就已經消失無蹤。

  站在晨光裡,他想著當日廣場上的鮮血與滿地屍體,還有插在屍體與血泊裡那些如野草般的劍,沉默了會兒。

  對世間來說,朝歌城之役已經過去了一百年,對他來說卻是一年前的事。

  她離開的畫面,更彷彿還在眼前。

  他望向那座落著風雪的偏殿,靜靜看了一眼,便去了正殿。

  景堯、平詠佳與阿飄聽到動靜,都來到了殿裡,對著他拜了下去。

  「師父!」

  「學生見過先生。」

  「孩兒拜見叔祖。」

  顧清也被攙扶著走進殿來,跪到井九的身前,低著頭一言不發。

  井九揮手示意景堯三人避開,望向顧清說道:「說話。」

  顧清慚愧至極,顫聲說道:「徒兒對不起師父。」

  井九問道:「哪裡對不起?」

  「徒兒被美色……不對,徒兒道心不靜,貪戀美色,勾引了……太后娘娘,實在是罪不可恕。」

  顧清此話出口,反而平靜下來,把自己與胡太后是怎樣開始的,仔細稟報了井九,除了某些細節沒有任何隱瞞,當然也沒忘記把責任把自己身上攬。

  井九沒有什麼反應,說道:「還有嗎?」

  顧清愣了愣,心想是啊,除了這件事情自己還做了很多不乾淨的事,於是又把這一百年裡朝堂上發生的大事說了一遍。

  在這些大事裡,他都是隱藏在幕後的那隻黑手,不知道弄了多少陰謀詭計,實在是談不上光明正大。

  沒等他把這些事情說完,井九舉起手來,示意他不用再說,說道:「這些你都對我說過了,不用再重複。」

  顧清愣了愣才想明白是怎麼回事,臉色不由更加蒼白,羞愧之餘多了很多尷尬。

  過去的這一百年裡,他在朝堂上施盡手段,清洗了很多大臣,還有與胡太后之間的那件事,都給他帶去了極大的壓力。這些事情,他無法與任何人說……於是每天夜裡回井宅後,都會對師父仔細說一遍。

  「您一直是醒著的?」他吃驚問道。

  井九說道:「沒有醒,但能聽到。」

  顧清不是很懂那是怎樣的一種狀態。

  接著他難過地想到,師父知道自己做了這些事情,必然不喜自己心機深刻,不然為何這麼多天才會進宮?

  井九知道他在想什麼,說道:「很多年前,你剛到神末峰的第一天,我就對你說過,你的心機較深,但我對此並無喜惡。」

  顧清愣住了,心想這是什麼意思?

  井九接著說道:「但是你遇到這種小事便要去死,實在是有些愚蠢,死能解決問題嗎?」

  「我提前通知了禪子,也與元師伯做了稟報,如果太平師伯真如何,他……」

  顧清說到一半忽然發現有些不對,師父剛才說什麼?

  遇到這種小事?

  自己與太后的私情被太平師伯知曉,被他用做把柄逼自己禍害青山,難道這還是小事?

  他帶著七分茫然與兩分不解與一分期盼問道:「您……您不覺得這件事情弟子做的不對?」

  「我說過,任何選擇只要能承擔其後果,便無關對錯。」井九說道:「更何況男女情愛之事,哪有什麼對錯,我只是覺得麻煩,你學不了我,隨心而行也是道。」

  這話聽著高妙,實際上非常簡單。

  他想表達的意思就是,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可以為之而死,我會認為你蠢,但不會認為你不對。而且喜歡就喜歡了,就算我認為你是錯的,那又如何?就算全天下都認為你是錯的,那又如何?你連死都不怕,還在意這個?這真的很蠢。

  在神末峰的所有人裡,顧清不是能最快明白井九意思的人,也不是與他最親的人,卻是最能準確、全面把握他意思的人。所以他把井九這句話裡藏著的意思體會的清清楚楚,毫無遺漏,不由沉默了很長時間,雖然心生歡喜卻又覺得壓力巨大。

  「可這件事情如果讓世人知曉,必然會引出很多事端。」

  「還天珠在我這裡。」

  「師父……您沒看吧?」

  「嗯?」

  顧清聞嗯明意,趕緊轉了話題,說道:「但這件事情終究會傳出去。」

  井九說道:「有人猜到,那是你本事不夠,本事不夠,你還弄這些做什麼?」

  顧清覺得有些尷尬,還是必須說道:「就算我能瞞住天下人,但總不能一直瞞著甄桃,這件事情終是對不住她。」

  「你不想麻煩,那就瞞著,能瞞到死或飛升最好。」井九面無表情說道:「如果你做不到,就直接對她說,讓她選。」

  讓甄桃選,自然是讓她選還要不要顧清,或者能不能接受。

  正常而言,那是不可能的。

  那麼最後還是要輪到顧清做選擇。

  顧清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就算我選了這邊,也沒辦法和她在一起。」

  井九說道:「你們此時在哪裡?」

  顧清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神漸漸平靜,神情漸漸堅定。

  他與胡太后此時在皇宮裡。

  已經在一起。

  那就是在一起。

  ……

  ……

  把眼睛蒙上,讓世人猜去,這就是井九的解決方法?

  顧清想漏了一種可能,但胡太后不會忘記。

  知道井九來到皇宮的第一刻,她就把所有太監宮女趕了出去,跪在殿裡,等著對方過來把自己殺死。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7-25 23:32
第四章 吃著火鍋,打著麻將……

  微風從窗外進來,拂動白衣的袂角,井九居高臨下看著她,說道:「你很聰明。」

  胡太后低著頭,沒有說話。

  井九坐到椅子上,看了眼軟榻與這邊的距離,微微挑眉,說道:「是的,殺了你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法,但我不會這樣做,因為陛下走之前就拜託過我。」

  胡太后再也忍不住了,抬起頭來看著他,一臉茫然說道:「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您是說陛下走之前就判定我……守不住?在他眼裡我肯定會穢亂宮廷……所以才會求你饒我一命?」

  她越想越難過,眼淚汪汪說道:「我雖然是個狐狸精,但我才不是那樣的人!陛下怎麼能這麼想我呢?」

  井九沉默了會兒,說道:「是的,你不是那樣的人,所以他也不是這個意思。」

  胡太后睜著大而懵懂的眼睛,問道:「那陛下為何要提前拜託您?」

  「狐妖多情而深,陛下擔心的是他死後,你太過傷心,無法走出來,甚至會隨他而去……」

  井九看著她平靜說道:「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他希望你能開心地活著。」

  胡太后愣愣地看著他,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一百多年前,神皇陛下離開世間的那天,她確實悲傷至極。

  沒有人知道,就連景堯與顧清也不知道,好多個夜裡,她都差點隨神皇而去。

  井九說道:「很多年前,他讓顧清進宮教景堯,便是在提前做準備,他知道你會喜歡哪樣的男人,而要忘記他與那些傷痛,最好的方法不就是再喜歡一個人?」

  胡太后臉色蒼白,跌坐在了地上。

  「所以不要辜負他的這番苦心,開心地活著吧。」

  說完這句話,井九端起案上的茶杯飲了一口,便離開了宮殿。

  胡太后坐在地上,又是愧疚又是歡喜,又是想念又是難過,淚水不停地流淌。

  ……

  ……

  處理完了這些無趣的事情,井九才去了那座偏殿,不是因為這裡的事情不重要,而是他不想來。

  那座偏殿裡的溫度極低,廊柱與窗上滿是冰霜,雕刻的再如何精美的紋飾被霜雪填平,也看不出美來。

  一道風雪從殿間平空生出,帶著刺骨的寒意,向著地面落下。

  元騎鯨穿著黑衣,盤膝坐在那道風雪下方,已經坐了一百年。

  風雪落在他的身上,瞬間消失無蹤。

  他極為消瘦,不再像往年那般高大,破損嚴重的黑衣隨風輕飄。

  走進這座偏殿,井九覺得彷彿走進了上德峰的那座洞府。

  他在上德峰住了幾百年,依然不喜歡那種寒冷潮濕的感覺,今天更是非常不喜歡這座偏殿。

  「你變了。」元騎鯨睜開眼睛,看著他神情漠然說道:「換作以前你肯定一劍就殺了那隻狐妖,不管神皇以前對你說過什麼。」

  井九當年曾經說過趙臘月一劍殺之的行事風格很像自己。

  這是真的。

  元騎鯨與柳詞看過太多這樣的畫面。

  當年做景陽真人的時候,他從來不理會青山事務,那是因為不喜歡麻煩,殺人其實很痛快,因為那是解決麻煩最簡單、最快速的方法。

  看來柳詞與連三月的先後離開,終究還是對他帶來了一些影響與改變。

  「你也變了,變瘦以及變醜了。」

  井九在元騎鯨身前坐下,看著他枯瘦的臉頰,沉默片刻後說道:「辛苦。」

  很多年前他便與趙臘月說過,元騎鯨與柳詞的壽元都只剩下了幾十年,按照時間計算,元騎鯨應該早就已經離開了人世,之所以現在還活著,是他用了青山秘法強行續命。

  泰爐便是用這種秘法,在劍獄裡苟延殘喘到了一百年前。

  這種續命並不是真正的延壽,因為動用這種秘法後,修行者會失去所有感受,卻要承受神魂裡的無數衝突,比活死人還要更加痛苦。如此活著要比死亡更加可怕,泰爐如果不是對太平及景陽的恨意太深,斷不會用。

  元騎鯨用這種秘法續命自然不是因為怕死,而是因為井九沉睡不醒,朝歌城需要他親自坐鎮。

  「連這些苦都受不了,還修什麼道?」元騎鯨面無表情說道。

  井九說道:「當年打麻將的時候,你好像不是這種說法,記得你說輸贏無所謂,但過程開心比較重要。」

  元騎鯨說道:「你我都不是柳詞那種擅長閒聊的人,不如閉嘴。」

  井九說道:「你想不想吃火鍋?」

  元騎鯨說道:「我還有一天才會走,你先忙你的去。」

  井九說道:「該忙的已經忙完了。」

  從春天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好些天。

  他在趙園裡看星星看的眼睛都直了,就是不肯進宮。

  與顧清想的沒有關係,他不願意進皇宮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一旦進來,元騎鯨就會醒來,然後離開。

  「來兩個會打麻將的。」他忽然回頭對著殿外說道:「要打的好。」

  他的聲音並不大,卻像是鐘聲一般在皇城裡迴盪,甚至傳到了朝歌城裡,不知驚著了多少百姓,引出多少誤會。

  ……

  ……

  井九喊了一聲,於是整座朝歌城都亂了起來。

  朝廷很快便推舉出胡大學士為首的數名代表,卻被顧清毫不猶豫地否決掉。麻將牌打的好只是一方面,關鍵還要看打牌的人是誰,他很確定師父不想對著這些頭髮蒼白的老頭子,而且這種機會怎麼能隨便給人?

  沒過多長時間,胡太后有些羞澀地走進了偏殿,對著井九與元騎鯨行了一禮,說道:「我打的還可以。」

  緊接著,殿門處響起雀娘驚喜而有些惘然的喊聲:「先生?原來您在這裡。」

  春天的時候,整個朝天大陸都看到了雲海裡的數十道車轍,知道井九醒來,趙臘月很平靜,元曲只好被迫平靜,雀娘則是直接來了朝歌城,卻不知道他在哪裡。今天她正在棋盤山重擺先生與童顏當年的那局棋,忽然聽著朝歌城裡傳來先生的聲音,不由很是吃驚,趕緊來了皇宮。

  看到來的是她,井九很滿意,對元騎鯨介紹道:「我的學生裡她的棋力最強,打牌想來也不差。」

  胡太后確實沒有說謊,井九也沒有看錯,這兩個女子的牌藝確實極好,而且兩男兩女的搭配也極好,翠綠的麻將牌在桌上不停滾動,發出的聲音也很好聽。

  景堯站在胡太后身後給她壯膽,平詠佳站在井九身後時刻準備倒茶,阿飄坐在元騎鯨身邊不停支招,有時候忍不住親自動手去出牌,嘰嘰喳喳的很是喜慶。

  顧清在不遠處親手做火鍋,青鳥在窗台上看著遠方。

  殿外則是站著無數大臣、太監以及宮女,時刻準備著伺候。

  ……

  ……

  打打麻將、吃吃火鍋,配合得挺好。

  胡太后與雀娘也不再像最開始那般緊張,配合的更好,出牌的速度帶著某種舒服的節奏,彼此之間的默契更是不需要眼神交匯,讓元騎鯨輸的自然,贏的驚喜,全然沒有發現自己是牌桌上技術最爛的那個人。

  這場牌局持續了整整一日一夜,直至晨光再次降臨,元騎鯨忽然停下了砌牌的雙手。

  殿裡的氣氛頓時彷彿凝固了。

  殿外的人們更是緊張到了極點。

  元騎鯨有些好笑地看了眾人一眼,忽然說道:「我這輩子都沒做成過九蓮寶燈。」

  然後他望向井九說道:「你們三個都做成過。」

  這裡說的三個自然不是井九與雀娘、胡太后,而是很多年前上德峰上的景陽與太平、柳詞。

  聽著這話,眾人鬆了一口氣,趕緊繼續牌局。

  說來也是……巧。

  巧巧的媽媽生巧巧那麼巧。

  就在下一局,元騎鯨做成了一個九蓮寶燈。

  他望向井九似笑非笑說道:「你們一直都在唬弄我。」

  這說的仍然不是今天這場牌局,而是很多年前上德峰的那些牌局以及這幾百年裡發生的那些事。

  井九說道:「誰讓你老實。」

  「也對,不過這幾百年也算開心。」

  元騎鯨看著整齊的麻將牌,大笑三聲,起身走出殿門,在晨風裡化作滿天雪花。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7-26 23:39
第五章 重回人間,為君開鋒

  入夏後的朝歌城,忽然落了一場大雪。

  這場雪持續了三天。

  溫度驟降,湖面結出一些薄冰。

  井九去了趙園。

  白天的時候,他用笠帽蓋著臉。

  夜晚的時候,他看著星星發呆。

  雪停了,雲也散了,滿天星辰忽然被塗上了一抹血色,那並非不吉的象徵,而是趙臘月到了。

  小船微沉,響起破冰之聲,那是她刻意弄出的聲響。

  井九轉頭望去,說道:「來了?」

  趙臘月嗯了一聲,在他身邊坐下,牽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

  夜空裡出現數百道光線,那不是流星,而是劍光。

  青山宗來了朝歌城,準備迎回他們的劍律大人。

  雖然人已經走了,風雪也停了,但那份肅殺與乾淨需要帶回去。

  井九收回望向夜空的視線,問道:「南忘呢?」

  「留在青山坐鎮。」趙臘月放下他的手,輕聲說道:「她好像很傷心。」

  南忘是太平真人門下的小師妹,現在最疼她的兩位師兄都走了,以後她該怎麼辦?

  她已經是通天境大物,放眼世間無人敢撩拔於她,可是她該怎麼辦呢?

  ……

  ……

  井九與趙臘月離開了朝歌城,沒有直接回青山,而是去了大原城外。

  走過那片滿是蓮花的山溪,穿過山間的石道,繞過那塊伏於草間的石頭,看到那座已經很古老的木橋,便來到了三千院裡。

  三千院的師太不知道是當年那位老太師的第幾代傳人,不認識井九,但他沒有戴笠帽,師太看著他的臉與趙臘月烏黑的短髮便猜到了他們的身份,趕緊恭敬地把他們迎了進去。

  橋下有溪,溪畔曾經是捨屋的地方現在已經變成一片樹林,樹林裡有座墳,看著有些孤單,卻並不孤清。

  那位師太知道井九與庵裡的關係,也知道他與三千院的淵源,見他的視線落在那座墳上,擔心他不喜,趕緊解釋道:「這是李大善人的墳,七年前……」

  井九示意不用多言,帶著趙臘月走到那座墳前,說道:「這就是我與你說過的那位李公子。」

  墓碑上沒有寫李公子的名諱,只有四個字。

  ——殊途同歸。

  前面兩個字說的是仙凡殊途。

  後面兩個字是說我們最終仍將同歸大道。

  李公子吃過丹藥,還是會死。

  連三月是朝天大陸的最強者,也會死。

  趙臘月忽然說道:「我覺得他家那幅畫裡的人……是連三月。」

  很多年前,那位李公子家道中落,有一幅珍藏多年的畫被所謂友人騙走,被顧清派人拿了回來,她在神末峰看過。

  那幅畫裡有星夜老山崖霧,霧裡有位撐傘的姑娘。

  那位姑娘眉眼如線,神情溫婉,卻又漠然至極。

  井九沒有說話,也沒有去找那幅畫。

  那幅畫是李家祖傳的,如果畫裡的姑娘是數百年前的連三月,那麼或者便能解釋李公子為何一往而情深。

  當然,這種解釋不見得對,也不見得需要。

  ……

  ……

  這是趙臘月第一次來三千院。

  走過小橋,來到庵堂前,她看到那扇圓窗,以及窗外的湖景,就像所有人一樣,心情變得平靜了很多。

  然後她的視線下移,落在庵堂的榻上。

  白早還在榻上沉睡,不知道身體裡的仙氣何時才能完全吸收。

  百年時間,讓她身上的天蠶絲都殘了很多,露出臉來。

  在睡夢裡,她微微蹙著細眉,看著還是那樣的惹人疼惜。

  「就這麼睡著挺好。」趙臘月說道。

  井九說道:「是的,終究還是活著。」

  趙臘月轉身看著他問道:「她是在哪裡走的?」

  井九說道:「就在這裡。」

  屋簷下便是那些晨光的起處。

  這裡就是連三月離開的地方。

  趙臘月上前抱住他,輕輕拍著他的背,說道:「沒事,我不會走的。」

  井九抬起右手,在她背上拍了拍。

  ……

  ……

  接著他們去了白城,落在雪原邊緣的庭院裡,與何霑、瑟瑟見了一面,趙臘月吃了兩條烤魚,井九看了幾眼那棵梨樹。走出庭院,行走在滿是泥水與殘雪的原野上,趙臘月忽然說道:「顧清在大家族裡長大,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何霑與瑟瑟在一起已經幾十年時間,柳十歲與應小荷在一起更是已經一百多年,沒有成親,也沒有辦任何儀式,不在意世人是怎麼看的,反正世人也看不到,這樣反而沒有什麼麻煩。

  井九說道:「他想的比較多,所以容易把事情弄麻煩。」

  這是他們第一次討論顧清身上發生的事情,趙臘月有些不理解,說道:「這種事情就這麼有意思嗎?」

  很多很多年前,他們在商州摘星樓上看著那幢樓時,她曾經問過相同的問題。

  井九說道:「喜歡,不喜歡,喜歡,都喜歡,不喜歡你喜歡,可以形成很多種組合,有時候還算有趣。」

  趙臘月說道:「喜歡我懂,但書裡的情愛經常會讓人喪失理智,痛不欲生,我不明白這是為何。」

  「所謂愛情,便是男女之間的吸引、親密帶來的平靜以及承諾。」

  井九說道:「承諾便是鐐銬,有儀式感,有壓力,就像烹肉一樣,味道反而容易濃郁,當然,打破承諾本身對人類也很有吸引力,總之還是像先前說的那樣,各種組合,自有趣味。」

  趙臘月飛了他一眼,說道:「說的像是你多懂似的。」

  井九說道:「這種事情又不複雜,多想想便能明白。」

  趙臘月想了想,說道:「如此說來,豈不還是很沒勁?」

  井九說道:「是啊。」

  說話間,二人已經走到一座頗為簡樸的佛寺前。

  禪子在白城便居住在此。

  寺院門前很是清靜,三兩僧人沉默進出,忽然有名中年僧人停下腳步,望向井九。

  井九也覺得這名僧人有些眼熟,而且無來由地有些親近。

  那名中年僧人看著井九的臉,愣了片刻,醒過神來,眼裡滿是驚喜。

  井九也認出了對方是誰,正是與他有過數面之緣的那位年輕僧人,只不過一百多年時間過去,對方的臉上滿是風霜,竟是沒能立刻認出來,而且那位老僧也不在旁邊。

  那名中年僧人剛想說話,下意識裡摀住了嘴巴,緊接著又想到師父已經死了,再沒人要自己修閉口禪了,不由悲從心起,哭了出來。

  從始至終,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井九只是看著他的神情變化,便猜到發生了何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中年僧人哭的更加傷心。

  不知為何,井九一直很喜歡這對師徒,知道那位老僧已然圓寂,看著他哭的如此難過,心頭生出不忍,一掌便拍了下去。

  趙臘月瞪圓眼睛,心想難道你覺得有生皆苦,把他打死他就不會難過?

  啪的一聲輕響,井九的手掌落在了中年僧人的頭頂。

  中年僧人直接跌坐在地,然後發出鼾聲。

  「多謝。」禪子從院門裡走了出來,看了一眼那名中年僧人,心想福緣這種事情真是說不準,誰能想到這個天資普通的晚輩居然能得到景陽真人灌頂?

  井九說道:「不用謝我,與你們果成寺無關,只是我喜歡這個孩子。」

  禪子問道:「為何?」

  井九想了想,說道:「可能是因為他喜歡說話?」

  禪子說道:「你當年不是嫌我話多?」

  井九說道:「現在也一樣。」

  禪子歎道:「男人啊。」

  趙臘月說道:「這話是不是應該由我來說?」

  ……

  ……

  盛夏的白城恢復了不少人氣,信徒的數量還是很少,但神衛北軍與各派修行者需要的生活物資讓城裡擠滿了南方來的行商,街道上看不到積雪,只有被踩的極其難看的泥濘。

  井九與趙臘月穿城而過,沿著斜斜向上的石徑向上走著,遠方隱隱能夠看到那片紅崖,還有那間小廟的上半身。

  「十七年前你真的醒了?」

  「那是騙他的。」

  「可你聽到了顧清對你說的所有話。」

  「聽到不代表能夠醒來,準確來說,我那時候的神魂在青天鑒裡。」

  「……原來如此,想來青天鑒裡也發生了很多故事。」

  「一百年確實很長,不過沒有太多故事,絕大多數時間我都在修行,只是張家小子不時來打擾,有些令人心煩,就像顧清一樣。」

  「張大公子還沒死?」

  「別說,他身體還挺好,還琢磨著要去海上,去找那條金魚怪。」

  「說起來那位火鯉大王真沒辦法帶回青山?」

  「除非能把冷山地底的火脈帶走。」

  「何必如此麻煩,直接把冷山佔了不就可以?」

  說著這些閒話或者是隱有深意的話,那片紅崖的顏色越來越清楚,那間小廟也露出了全部的身姿。

  跨過那道門檻,走進廟裡,井九看著那尊胖乎乎、笑瞇瞇的佛像,安靜地站了會兒。

  金佛殘破的地方就像是在流血,隔了這麼多年,血漬的顏色早就淡了,佛前那柄十餘丈長的鐵刀依然佈滿了缺口,不知何時才能重現鋒芒。

  井九走到鐵刀一頭,右手落在對著上方的刀鋒上,然後向著那頭走去。

  火花在他的手掌與刀鋒之間生出,一路濺射而出。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7-27 23:32
第六章 初露

  鐵刀彷彿被重新開鋒,很多細小的破損就這樣被抹掉,除了中間那處極大的缺損無法修復,其餘的地方頓時變得明亮如新,一道極其清澈的刀意,像水般瀰漫開來。

  「多謝。」刀聖曹園說道。

  井九說道:「不必客氣,我這百年領悟了一些新的法門,你看看對你的傷勢有沒有幫助。」

  話音方落,一道極其精純卻又凜冽至極的劍意從他的右手裡生出,落在了那柄巨大的鐵刀身上,與那道刀意交匯在了一起。

  嗡的一聲響,小廟裡起了一場風,金佛表面那些殘破的漆皮簌簌顫抖,隨時可能落下。

  這是世間最強大的劍意與刀意的切磋。

  趙臘月是破海巔峰強者,依然很難承受,數縷黑髮斷落,只得退出了門檻。

  啪的一聲輕響,小廟的門被風關了進來。

  ……

  ……

  過了很長時間,小廟的門才重新開啟,井九走了出來,臉色有些蒼白,破損的耳垂處隱隱可以看到血跡。

  趙臘月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在切磋,還是真的切磋……

  井九沒有解答她的疑惑,如果這真的是一場切磋的話,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勝負。

  小廟門再次關閉,隱隱可以看到那尊佛像表面的金漆大部分都已經剝落,但比先前反而顯得精神了很多。

  井九走到崖前,望向遠處的雪原,問道:「走出來很難吧?」

  趙臘月走到他身邊,說道:「你會不會怪我?」

  井九說道:「如果你死在裡面,我必然會生氣。」

  趙臘月說道:「以後這樣的事情也許還有很多,畢竟我是我自己。」

  井九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生死之間有大物,也許你是對的。」

  在雪原裡,她在生死之間行走了很長時間,再次確認她的道與井九不一樣。他們也許會分道而行,但她不覺遺憾,很多年前她就對白早說過,大道漫漫,能夠同行一段已是福分。而且就像井九對顧清說的那樣,他們此時在一起,那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

  ……

  不是憑弔,哪怕一路都在與逝者告別。

  也不是懷念,雖然路線與百年前他與連三月走的相同。

  這只是一趟簡單的旅程而已,就像人的生命一樣。

  井九與趙臘月行走在居葉城的街道上,戴著笠帽,彷彿回到了很多年前。

  無數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來,進入他們的耳中,經過快速的梳理與處理,變成有用的信息。崑崙派與風刀教的較量早就結束了,五場對戰裡崑崙派勝了三場,獲得了冷山的控制權,就連居葉城的局面都變得有些不穩。

  崑崙派掌門何渭出手極狠,最後兩場重傷了風刀教主,還斬了一名風刀教的長老。

  這是春天時候的事情,因為朝歌城的那件大事,沒有引起太多人注意,而事實上這非常重要。

  經過朝廷與正道宗派百餘年的搜刮,冷山看似沒有留存什麼邪道寶物,實則還藏著不少資源。

  只說地底的那些火系靈脈,便令很多人眼饞。

  崑崙派大舉進駐冷山,在烈陽峽舊址重新佈置陣法,背後明顯有中州派的影子。

  聽完這些消息,趙臘月殺意漸盛,說道:「我要吃火鍋,全紅湯。」

  井九說道:「居葉城涮肉多,紅湯不見得好,不如吃手把肉。」

  趙臘月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我要吃紅湯!」

  井九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說道:「依你。」

  進入酒樓,吃了頓並不怎麼正宗的麻辣火鍋,趙臘月滿意地瞇起了眼睛,喚出弗思劍給他削了一個果子。

  青鳥落在窗台上,眼裡毫無情緒說道:「何渭出來了,在烈陽峽。」

  趙臘月看著她問道:「你不打算變成人形了?」

  青鳥說道:「做人太苦。」

  趙臘月說道:「但可以吃火鍋。」

  青鳥說道:「我吃素。」

  趙臘月想了想,說道:「那確實不需要火鍋。」

  ……

  ……

  烈日當空,冷山卻依然寒冷,看似荒蕪的原野上,有道黑影正在高速前行,那是天空裡的寒號鳥。

  崑崙派掌門何渭坐在寒號鳥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地面。

  群山與荒野上,有十幾個崑崙派的附庸小派正在清理,還有兩百餘名崑崙劍修在前方的烈陽峽遺址處重新佈置陣法。

  雖然獲得了與風刀教之間的戰爭勝利,還有中州派的暗中支持,他也沒有膽量把整個冷山都劃成崑崙派的地盤,朝廷與青山宗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那件事情,他也不會在春天的時候出手那般狠辣。

  唯有把自己的後路完全斷掉,中州派才會相信他的誠意。

  他需要中州派相信自己的誠意,是因為……趙臘月還活著。

  趙臘月極有可能猜到是他動的手。

  如果青山宗來找麻煩,他自然會打死不認,但井九醒了過來……他不敢冒險,而且誰知道刀聖什麼時候能養好傷。

  在那之前,他必須把中州派交待的事情處理乾淨,這樣才有機會得到雲夢後山的道法甚至是一縷仙氣,看看有沒有機會破境,成為真正的大物。

  寒號鳥飛到了烈陽峽的遺址上空。

  崑崙派長老與弟子們看著掌門親臨,紛紛恭敬行禮。

  看著地面那條橫貫數百里、無比壯闊的大裂縫,何渭想起當年柳詞的一劍之威,覺得有些心寒,沉聲喝道:「動作都快些。」

  崑崙派長老與弟子們趕緊應是。

  忽然,何渭眼神微變,毫不猶豫召出飛劍,施展出威力最大的劍招,向著遠方的天空斬去!

  一道明亮至極又寒冷至極的劍光出現在天地之間,殺意十足,強大的難以想像!

  荒原間的草屑被風捲起,石礫狂滾。

  崑崙派弟子們愕然向著天空望去,心想難道是哪個漏網的邪道妖孽前來窺視?

  真是找死!

  擦的一聲輕響。

  那道強大的劍光,就像遇著陽光的雪一般消融在天空裡。

  有一抹極淡的劍光在何渭的身邊閃過,拖出一道如殘雪般的白色痕跡。

  他的右臂離開了身體,向著地面墜落,鮮血狂噴。

  劍光與白色痕跡斂沒於一點,顯出身形。

  井九站在數里外的天空中。

  白衣輕飄。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7-28 23:32
第七章 總有很多事逃不掉

  何渭這時候才感覺到痛楚,發出一聲含著憤怒與恐懼的慘叫!

  崑崙弟子們也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慌忙馭劍而起,想要布起劍陣把來人困住。

  井九從原地消失。

  那抹極淡的劍光與白影再次從何渭身邊掠過。

  何渭再次發出一聲慘叫,左臂再斷。

  鮮血不停流淌而下,打濕了寒號鳥的羽毛。

  寒號鳥感受著天空裡那道森然而無所不在的劍意,眼神裡滿是恐懼,根本不敢飛走。

  何渭忍住痛苦,從寒號鳥身上翻落,踩著飛劍便向天邊逃去。

  擦的一聲輕響,飛劍斷成兩截,他從天空重重地摔落到地面,伴著劍光閃光,雙腿也離開了身體。

  劍光再斂。

  井九出現在他身邊。

  遠處的崑崙弟子們看著這幕畫面,猜到了他的身份,驚駭難言,心想景陽真人這麼恐怖嗎!

  何渭蒼白的臉上滿是絕望的神情,看著他嘶聲說道:「不……」

  他還有很多話要說,但沒有機會了,頭顱一歪,從身體上滾落到地面上。

  一縷極淡的光絲從斷頸處飄出,化作人形,倉惶地向著荒山那邊掠去。

  井九沒有理會,轉身望向崑崙弟子們布成的劍陣,揮了揮手。

  數十道凌厲至極的劍意破空而去,如摧枯拉朽一般破掉了崑崙派的劍陣,同時切斷了十餘名崑崙強者的身軀。

  何渭的劍鬼掠到了荒山那邊。

  趙臘月就在那裡。

  她凌空一指點出,十餘道劍光飄渺而去,把那隻劍鬼切成了碎片。

  ……

  ……

  崑崙派的人們如鳥獸般散去。

  寒號鳥卻是驚恐地不敢飛走,直到井九看了它一眼,才敢離開。

  蘇子葉從草地裡站起身來,對著趙臘月與井九恭敬行禮。

  趙臘月說道:「接下來的事情,你自己好生處理。」

  當年井九曾經答應過蘇子葉,幫他新立宗門,那就需要靈脈。

  冷山地底的火脈以前便有一枝是屬於玄陰宗的,現在不過是物歸原主,當然更好的靈脈在崑崙山裡。

  就憑蘇子葉與他在西海收的那些散修、弟子,自然做不成這件事,但風刀教會參與進來,朝廷也會給予暗中的支持,想來用不了幾十年時間,便能對崑崙派產生真正的威脅。

  當然前提是青山宗必須保持住在朝天大陸獨一無二的地位,依然能夠震懾住中州派。

  井九與趙臘月辦完這件事後,沒有立刻離開冷山,而是通過大裂縫潛入地底去看了看火鯉。

  當他們從大裂縫裡飛出來時,等的人已經到了。

  談真人站在滿山野草間,是那樣的自然,似乎就是天地的一部分。

  他看著井九歎了口氣,說道:「殺了何渭,還想騙走我派的神獸,真人這樣做會不會太過分了些?」

  井九說道:「勢在青山,自然要行。」

  談真人說道:「你我皆是修道者,當知大道無形,哪有什麼勢在必行?」

  井九說道:「元騎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你們打掉,我這個做師叔的,總要幫他完成。」

  談真人聞言沒有動怒,平靜說道:「你我兩家爭了數千年,哪能真正分出勝負?難道你們還能把雲夢山給毀了?」

  隨著井九與南忘先後晉入通天境界,即便不算陰三那邊,現在的青山宗也已經有了四位大物,還有三位鎮守,再加上天才弟子輩出,如今破海上境已有十一人,破海境強者的數量更多。

  相較之下,中州派這一百多年則沒有出現什麼了不起的人物,雙方的實力差距非常明顯。但談真人說的沒有錯,像青山宗與中州派這種底蘊深厚的正道大派,不知道隱藏著多少手段,想要徹底戰勝對方、毀掉對方的山門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強者從來不行險,以現在修行界的局勢,就算要行險招,也應該是中州派方面該考慮的問題。

  微寒的山風拂著盛夏的野草。

  二人隔著十餘丈的距離,就這樣靜靜對視著。

  ……

  ……

  沒有人知道井九與談真人在冷山的這次會面。

  在青山眾人的眼裡中州派已然入秋,如果不是還有談白二位真人、麒麟這三位巔峰戰力以及兩張仙菉,只怕早就投降了。

  當然青山也有自己的問題,而且是極大的問題。

  就像很多俗語說的那樣,最大的問題往往都是內部的問題。景陽真人與太平真人兩脈之爭已經持續了四百多年時間,死了一些人,更重要的是內耗嚴重,青山向前的腳步始終無法穩定。

  方景天一直想迎回太平真人,就連廣元真人也支持此議,如果不是考慮到果成寺、一茅齋等正道修行宗派的態度,還有青山內部同樣強大的反對勢力,他們早就這樣做了。

  神末峰、碧湖峰以及天光峰絕對不會接受太平真人歸山。兩忘峰的年輕弟子們很尊重方景天,但也不會同意這個提議,因為這關係到他們最看重的理念、是非、善惡。

  如果春天的時候,方景天能夠成為青山宗的新掌門,或者他能用數十年的時間改變青山九峰的看法,可惜的是他沒有機會。

  井九醒了過來,而且一步通天。

  他在朝歌城重傷太平真人、逐走陰鳳與玄陰老祖。

  接著他去了冷山,當著崑崙派長老、弟子以及某些小宗派修行者的面,輕描淡寫地殺死了崑崙派掌門何渭。

  整個朝天大陸都被震撼了,井九現在到底有多強?難道他已經到了談白二位真人、或者當年柳詞真人的程度?還是說他已經恢復到了景陽真人的水準?

  這些猜想改變了很多事情,或者說改變了很多人的態度,比如在青山宗,已經沒有幾個人還同意方景天當年的說法,認為他是萬物一劍妖。再比如雲集鎮忽然又變得熱鬧了起來。

  ……

  ……

  雲集鎮一直是風景名勝地,加上青山就在不遠處,每天都會有不少遊客到訪,但很少像最近這段時間這般熱鬧,街上到處都能看到修行者的身影。鎮上有些老人還記得祖輩們講述的故事,忍不住連連搖頭,心想難道又要亂起來?好在元騎鯨雖然走了,青山宗威名更勝當年,那些修行者活的時間長,記憶也更鮮活,知道這裡不是可以放肆的地方,還算老實。

  井九在朝歌城沉睡的百年時間裡,景園無人居住,自然也無人前來探看,冷清了很多,現在則又變回當年的菜市場模樣。有的修行者在溪邊靜坐,有的在演練自家劍訣,有的在不停叩首,他們還記得當年某個慘死在閃電下的同道下場,沒有誰敢劍行險招。

  某天清晨,忽然有幾道劍光照亮天光,緊接著籠罩景園的霧氣消散了些,裡面生出一道青煙。

  有修行者驚喜喊道:「快看!景陽老祖顯靈了!」

  話剛說完,此人便被拖到了外圍一通痛揍,眾人心想你會說話嗎?

  那道青煙並非是真的煙,同樣是水霧,只不過霧氣裡夾雜著毛肚、香菜、辣椒之類事物煮出來的顏色,自然與眾不同。

  除了顧清與柳十歲,該到的人都到了。

  大家都圍坐在火鍋邊,並不其樂融融,反而有些劍拔弩張的感覺,尤其是卓如歲今天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竟然幾次搶在趙臘月之前把肉夾了起來,惹得元曲非常生氣。

  阿飄與平詠佳把冥間的事情簡略地說了說,便發現顧家備好的菜少了一大半,趕緊閉嘴不言,拿起碗筷專心撈肉。

  童顏隨意吃了些,便把位置讓了出來,走到溪邊開始與自己下棋。

  井九躺在竹椅上,看著天空裡的流雲不知道在想什麼。

  忽然,他站起身來。

  嗡的一聲輕響,清風繚繞,拂得霧氣大亂。

  他飛到了天空裡,穿過了那些流雲,變成極小的一個黑點,然後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卓如歲與元曲端著碗,張著嘴,看著天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趙臘月低著頭繼續撈肉,阿飄在旁邊不停出主意:「肚兒仁熟了!先撈介個!」

  平詠佳又是緊張又是興奮,喊道:「師父又飛升啦!」

  咔嚓一聲響,天空裡落下數道閃電,綿延不知多少裡,就像一道誇張至極的劍光。

  這些閃電極其明亮,照在棋盤上,就連黑色的棋子彷彿都變成了白色。

  童顏用三根手指捉著一顆棋子正準備放上去,忽然停在了半空中,半晌後淡淡說道:「確實沒用啊。」

  在明亮的光線之前,黑白的分野並不重要,在強大的實力面前,陰謀與推演計算能力毫無用處。

  他把那顆棋子放回甕中,接著把棋盤上的棋子慢慢收了進去,起身對眾人說道:「我要出去走走。」

  卓如歲等人盯著高空裡的那些閃電,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

  直到童顏離開景園一段時間後,他們才醒過神來,面面相覷,心想就這麼走了?

  高空的閃電漸漸平息,轟隆的雷鳴被溪水裡的蛙鳴替代。

  井九回到庭院裡,身體表面繚繞著藍色的電光。

  沒有人知道他去做什麼了,也沒人敢管。

  就在這個時候,景園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聲聲如雷,震得溪水微亂,蛙鳴驟斷。

  這樣的陣勢,這般的不見外,很容易便能猜到來人是誰,趙臘月與卓如歲很有默契的對視一眼,放下碗筷便從庭間離開。

  阿飄落在元曲肩上,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元曲醒過神來,趕緊向外走去,卻被平詠佳抓住了衣袖。

  他看著元曲可憐兮兮說道:「師兄,你去開門唄?」

  元曲大怒說道:「我學的是昔來峰的七梅劍訣,若是方景天來了,自然是我去,但你學的才是清容峰的無端劍法,你憑什麼逃!」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7-29 23:28
第八章 憑什麼?

  平詠佳再如何聽話,聽著這話也滿心不服,心想自己雖然姓平,但憑什麼去冒這種凶險?

  怎奈何他是神末峰排名最末的關門弟子,開門這種事情怎麼也逃不掉。

  他垂頭喪氣地離了庭院,去了景園正門,不多時便牽著南忘的手走了回來。

  準確來說那不是牽手。

  他微躬著身子,舉著右手,恭恭敬敬虛舉著南忘的手腕。

  這些年他不是在朝歌城皇宮就是在冥界皇城,見慣了某些人物的作派,今日因著懼意,下意識裡擺了出來。

  南忘神情漠然,昂首挺胸,目不斜視,也確實像極了一位太后。

  來到庭院間,她收回右手,有些嫌棄地擺了擺。

  平詠佳如蒙大赦,哪裡還會停留,嗖的一聲,化作一道劍光便消失去了遠處。

  井九看著她說道:「應該再晚幾年,稍微穩當些。」

  南忘微微挑眉,說道:「憑什麼?」

  井九有些不解地嗯了一聲。

  南忘走到他身邊,坐到簷下的地板上,說道:「你從頭來過,我沒道理比你還慢,憑什麼?」

  井九微微一笑,說道:「不與你吵。」

  南忘有些吃驚地看著他的臉,心想性情怎麼變了這麼多?難道大師兄的離開對你影響如此之大?

  井九舉起右手伸到她的面前。

  南忘自然不會像柳十歲那樣低頭,也不會把可愛的小臉擱到他的掌心,冷哼一聲,從懷裡取出一個小酒壺重重地放了上去,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那個小酒壺不知是何材質所制,明顯不凡,透著淡淡青光,瓶口處竟似還附著某種法陣。

  井九卻是很輕易地打開了酒壺,顯得格外熟悉,想來幾百年前曾經開過很多次。

  小酒壺裡的酒不知有多少數量,他喝了很長時間也沒有喝完,心想南忘肯定重新煉製過,便是鯨飲也……嗯,不應該用鯨這個字,他放下酒壺,擦了擦並沒有酒漬的嘴唇,把小酒壺遞還回去。

  南忘接過酒壺,隨意飲了口,面無表情說道:「她都走了這麼久,你還要喝酒?」

  很多很多年前,連三月去白城做正事,景陽便會去清容峰找她要酒喝。

  她當時不知道他喝酒的原因,於是誤會了。

  便誤了終生。

  現在連三月真的去了別的地方,無法再回來,當年的那些嫉妒與憤怒,又還有什麼意義呢?

  「對我來說,她走了沒多久。」井九說道。

  「也對。」南忘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她對你終究是不一樣的。」

  井九望向天空裡現在還看不到的繁星,說道:「每顆星星都不一樣。」

  南忘說道:「不是這種不一樣。」

  井九問道:「那是怎樣?」

  南忘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現在說話的語氣……真的有些怪異,你確定沒有被白刃的仙菉奪體?」

  井九說道:「你想多了。」

  南忘盯著他的臉看了很長時間,確認沒有什麼問題,這才繼續先前的話題:「很多年前,她還是過冬的時候,你的境界也很低微,就在西海為了救她差點死掉。後來你為了她去中州派參加問道大會,拿了長生仙菉,為了煉化白刃的仙識又差點死掉,再加上朝歌城這次。」

  井九問道:「所以?」

  南忘說道:「像你這麼懶且怕死的傢伙,居然也會為人拚命……而且是好幾次,說明你喜歡的原來還是她。」

  井九說道:「我說過,我都喜歡。」

  一百多年前,就在景園裡,就在這裡,南忘得到的就是這個答覆。

  山川河流,宇宙萬物,我喜歡很多,當然也有你。

  當時南忘淚流滿面,打了他一記耳光,錘了他一記胸口,毀了一片庭院,滿地的渣。

  今天她沒有哭,也沒有動手,只是神情漠然地看著他,說道:「你能為我拚命?」

  「不確定,就像我也不曾想過為她冒險,但看著她出事,還是去做了。」

  井九盯著她的眼睛說道:「但你不要嘗試,因為我不想你出事。」

  南忘微微挑眉,問道:「這話是跟誰學的?」

  井九想了想,說道:「好像是顧清?」

  南忘嘲弄地看了他一眼,又問道:「那你當年為何不讓我喜歡你?」

  井九認真解釋道:「因為我都喜歡,所以你們不要喜歡我,那樣太麻煩。」

  南忘無言以對,舉起酒壺喝了一口,又遞到他身前。

  二人就這麼沉默地喝酒,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小酒壺終於空了。

  「謝謝你陪我喝酒。」井九說道。

  這樣的場面真的很多年沒有發生過了。

  南忘想著當年的事情,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道:「大師兄最討厭你去清容峰和我喝酒。」

  井九說道:「他拿你沒辦法,便把怨氣都給了我。」

  南忘挺起胸膛,驕傲說道:「師兄都疼我。」

  那是。

  柳詞能把碧湖峰的禁地劃給她當澡堂。

  最嚴肅的元騎鯨幾百年裡彷彿都沒看到過清容峰的夜夜笙歌。

  青山大陣每年都會準時開啟,迎來春雨秋風與初雪,方便她賞景。

  要說疼與寵,她真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誰讓她是小師妹呢?

  「聽說……你們最後打了麻將?」

  「是的。」

  南忘舉起小酒壺到眼前,看著壺口處的天空,說道:「這樣挺好,大師兄……走的時候痛苦嗎?」

  井九想著那幾聲大笑,那場風雪,說道:「他說這幾百年很開心。」

  「那就好。」

  南忘站起身來,看著他說道:「既然難得大家都開心,那就不要再弄什麼了?」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這說的是太平真人那邊。

  就像平詠佳與阿飄一樣,她是太平真人最小的徒弟。柳詞、元騎鯨的寵愛最開始時源自於怎樣的習慣?方景天、廣元真人對她的忌憚又是來自於何處?那些寵愛又是從哪裡來的?

  「我進青山的時候,與他一道研習煙消雲散陣,而那座陣法是假的,被他動了手腳。」

  井九說道:「從一開始,他就沒想我飛升。」

  對修道者來說,這就是最大的惡意。

  南忘不解說道:「師父當年待你極好,沒道理做這樣的事情,會不會是有別的想法?」

  井九說道:「我大概明白他的想法,但我的修行是我的事,他不能這樣做。」

  「你們的事我不會管,也無法管,但師兄們走了,我便要看著青山,你們都別太過分。」

  說完這句話,南忘輕揮手臂,銀鈴響起,無數道劍弦起於虛空,變作一道無形的橋樑,帶著她凌空而起,很快便去了遠處的青山。

  看著那道漸要消失在雲霧裡的嬌小身影,井九唇角微翹,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用的時間雖然稍微長了些……小姑娘終於還是長大了。

  ……

  ……

  南忘走了,剛才離開的那些傢伙自然要回來。平詠佳的速度最快,一閃便回到了庭院,但腳剛落到地上,便又聽到了天空裡傳來的銀鈴聲,臉色不由變得蒼白一片,心想這就叫回身劍嗎?

  伴著清脆的鈴聲,一隻通體雪白的長毛貓落在了溪邊,虎視龍步,氣度不凡。

  平詠佳看著是這位,頓時鬆了口氣,時隔百餘年,再次熟悉地一把抓住它的尾巴,拎到了井九身前,說道:「師父,白鬼大人來了。」

  劉阿大的眼裡……沒有任何憤怒的情緒,只有無辜與無奈,與井九對視一眼,大概意思就是說——你這徒弟到底是怎麼回事?明知道自己是誰,還這般心大?

  井九笑了笑,把它抱進懷裡,同樣很熟練地從頭到尾擼了一遍。

  阿大知道他現在的境界,更加不敢怠慢,趕緊瞇起眼睛露出享受的神情,同時不忘發出轟隆如雷的呼嚕聲。

  卓如歲等人還沒落到庭院裡,聽到這些雷聲,頓時生出與平詠佳相同的誤會,以為南忘再次折回,趕緊轉身跑掉,只有趙臘月對這呼嚕聲最熟悉,輕輕落在了簷下。

  阿大討好地蹭了蹭井九的下巴。

  井九手掌一翻,取出雪白的寒蟬放在它的頭頂。

  阿大滿意地擺了擺尾巴,從他懷裡跳下,走進了趙臘月的懷裡。

  趙臘月注意到寒蟬散發出來的氣息比當年更加陰寒,有些感興趣地用手指戳了戳,寒蟬趕緊在阿大頭頂翻過身來,露出了肚皮。

  「接下來怎麼做?」她一邊戳著寒蟬的肚皮,一邊問道,就在前些天,禪子曾經問過井九相同的問題。

  「他想的再多,也不及這一世我算的多。」

  井九取出多年不見的瓷盤與那些細沙,平靜說道。

  趙臘月沒有再說話。

  阿大也不再呼嚕。

  平詠佳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情,但下意識裡知道有件大事將要發生,變得緊張至極,無助地望向溪那邊,卻沒看到卓如歲等人的身影。

  井九拈起一顆細砂,看似隨意地放入瓷盤裡。

  一盤散沙,頓時變成了一幅畫。

  畫的是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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