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大道朝天 作者:貓膩 (連載中)

   
HarukanoHimitsu 2017-10-15 12:23:2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12 6988774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8-29 23:32
第三十九章 我站的比你們都高

  以修為境界而論,朝天大陸最高的有那麼幾個人,比如談白二位,比如柳詞,比如以前的景陽、太平真人還有南趨老祖、西海劍神,但要說到朝天大陸的最強者,刀聖曹園不作第二人論。

  這是修行界的公論,因為他是與雪國女王打過很多次的人,而且還沒死。

  當然這種承認裡也有修行界對他的尊敬。

  孤刀鎮風雪。

  這五個字聽著壯闊胸懷,實則極其難捱。

  不是誰都能在白城小廟裡坐幾百年。

  能忍受這份寂寞與壓力,方能稱聖。

  不要說正派修行者,就連那些邪修,提到刀聖大人,誰不說一個服字?

  玄陰老祖的玄陰宗毀絕在柳詞與曹園的刀劍合壁之下,他自然不會佩服對方,也沒有什麼敬意,直至今天看到了對方的真面目。為了與雪國女王對抗,這位絕世強者竟是用晶石、丹藥、食物把自己變成了一座大佛……

  他少吃幾口確實不會死,但人間可能會多死很多。

  玄陰老祖對此真的很服氣,感慨說道:「真人以為你傷重難好,這次根本沒有把你算進來。」

  曹園是個老實人,解釋道:「景陽去了趟白城,替我治好了傷。」

  「當我白癡嗎?」玄陰老祖惱火說道:「難道真人還不知道他去了白城?問題是那傢伙怎麼能治好你的傷?」

  曹園真的極其老實,再次解釋道:「他把體內的仙氣給了我一些。」

  玄陰老祖沉默了,忽然對景陽也生出很多佩服,說道:「難道他算到了這一切?」

  曹園說道:「我當時也是這麼問的,但他說他什麼都沒有算,只是覺得要做些事。」

  玄陰老祖不解說道:「既然他沒算到,你怎麼會提前離開白城?」

  「我今天上午才走。」曹園說道。

  玄陰老祖覺得他是在侮辱自己,沉聲說道:「就算你是弗思劍本劍,也沒辦法這麼快,如果你不是提前出發,那你是怎麼來的?」

  曹園指著大海深處,說道:「我從鳴泉處來。」

  玄陰老祖神情微變,有些不確信說道:「你什麼意思?」

  「那座通天殺陣確實有些麻煩,所以我才會來這裡晚了些。」曹園說道。

  玄陰老祖越發覺得不可思議,厲聲說道:「你是說你今天才離開白城,然後便去了大漩渦,破了通天殺陣,又來了這裡?」

  曹園真是個老實人,這時候才明白他不解的地方,解釋道:「景陽真人教了我魂火之御。」

  當年井九在鎮魔獄裡隨冥皇學了魂火之御才練了幽冥仙劍,這件事情能瞞得過天下人,卻無法瞞住太平真人。玄陰老祖與太平真人在世間行走一百多年,自然也知道這件事情,有些惘然道:「你是人,又不是他那樣的劍體,怎麼能學這個?」

  曹園雙手合十,宣了聲佛號,說道:「我是金身。」

  ……

  ……

  暴雨落在天光峰頂,啪啪作響。

  各宗派的修行者早已遠遠避至天空裡,只有廣元真人、南忘還有趙臘月等人不肯離去。

  閃電照亮松柏與石碑,元龜依然閉著眼睛,彷彿這樣就可以當作不知道在發生什麼事情,至少不用看到那對師兄弟。

  崖畔的那兩道身影依然處於對峙之中,承天劍保持著絕對的安靜,青山群峰則已是亂的不行,到處都有山崖倒塌,上德峰的雪已經漫過了窗沿,那間洞府裡的冰掛就像劍一般。

  「一個人可以戰勝一個世界,就像柳詞走之前那樣,但是你很難毀滅一個世界。」

  閃電照亮井九的臉,眼神變得明亮至極,又鋒利至極,對太平真人說道:「因為這個世界是活著的,不是沙子,也不是泥巴,不會隨你的意願而任意改變形狀。」

  被閃電照亮的還有從天而降的大雨,那些水珠就像大溪地的珍珠一樣美麗,散發著半透明而眩目的光澤。

  一顆水珠在他的掌心碎開,打濕了已經碎裂的翠綠竹牌以及藏在其中的那根黑色羽毛。

  太平真人的視線落在他的手掌上,片刻後歎了口氣,有些傷感說道:「終究還是讓你用了。」

  「當年我要這張竹牌,便要有些用處。」

  井九把手裡的竹牌碎片與羽毛輕輕拋到崖下。

  太平真人說道:「就算你能算到陰鳳,也無法解決那處的問題。」

  「當年你在世間交遊甚廣,不管是冥皇還是普通宗派的執事都可以是你的朋友,你要我多交些朋友……」

  井九停頓了會兒,繼續說道:「直到現在,我的朋友也很少,但都很有用。」

  大雨忽然微斜,天地氣息隱隱有所變化,不知何處的遠方傳來一聲輕響。

  那聲輕響如歎息,如撕扇,如人的手指撫過灰牆。

  太平真人望向東海方向,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問道:「那邊是誰?」

  井九說道:「曹園。」

  太平真人伸手抹掉臉上的雨水,歎了口氣,說道:「我與蕭皇帝是友,卻視他為狗,一直以為他會找時間再反咬我一口,卻沒想到他始終沒有,反而越來越有趣,你可知為何?」

  井九說道:「大概能猜到一些。」

  「因為他相信我的道理,覺得我做的事情很有意思,不止是這條老狗,包括各宗派裡的那些人,都是如此。」太平真人轉過身來,看著他的眼睛問道:「我始終想不明白,你是我養大的,你是我教出來的,為何卻不肯相信我說的話?」

  雨水落在微黑的臉上。

  那是柳十歲的臉,但臉上的憂思與沉重的責任感卻是太平真人的。

  還是那句話。

  這時候的他,就像在河堤決口處搶險的老農。

  「你就是洪水,而不是治水的人。」

  井九說道:「曹園才是。」

  太平真人想到一種可能,說道:「你把魂火之御傳了他?但他怎麼能學會?」

  「在河堤崩潰,洪水將要淹沒整個人間的時候,會有一座大佛堵在那個決口裡。」

  井九說道:「他就是那座佛,他早就已經修成了金身。」

  太平真人沉默了會兒,問道:「他的傷你是怎麼治好的?」

  井九說道:「我給了他一些仙氣。」

  太平真人微微挑眉,就像聽到了世間最不可思議的話,說道:「難道你不想飛升了?」

  井九說道:「就是想著飛升之後的事情,我才會去見他。」

  當太平真人想著滅世的時候,他想的是自己離開之後這個世界怎麼辦。

  所以他去見了曹園,還有另外一個人。 本帖最後由 HarukanoHimitsu 於 2019-9-15 23:34 編輯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8-30 23:32
第四十章 捂著耳朵,雷還是會鳴

  「原來如此。」

  玄陰老祖站在海風裡,輕輕摸了摸稀疏的頭髮,發出一聲感慨:「真不公平。」

  曹園本就是朝天大陸的最強者,修成金身,還得了景陽體內的仙氣,又學會了魂火之御……這還怎麼打?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曹園對他說道:「只要你願意,隨時也能修成金身。」

  這便是勸降的意思。

  「那樣太苦,而且我一直覺得這話沒道理。」

  玄陰老祖說道:「如果這樣就能成佛,豈不是要先把屠刀拿起來?」

  曹園想了想,說道:「好像這話確實沒道理,我收回。」

  玄陰老祖大笑說道:「我就沒見過你這般有趣的老實人。」

  曹園說道:「我只是覺得你說的對,這一場戰鬥確實有些不公平。」

  玄陰老祖斂了笑容,說道:「世事本就不公平,正道宗派都有極好的靈脈,我們卻只有駁雜不純的靈脈,迫不得已只好走別的路數,便成了你們眼裡的邪派。便說果成寺讓醫僧用自己辛苦修得的禪宗功法替那些凡人治病,這又何嘗公平?」

  曹園不解,請教道:「救死扶傷,強者濟弱,這難道不正是對不公平的補救?」

  玄陰老祖正色道:「生老病死,凡人熬不過去才叫凡人,你們非要寺裡僧人治他們做什麼?別人佩服你們,我卻不。你可曾問過那些天地靈氣究竟是願意隨修行者飛升,還是消耗在那些爛瘡與白骨之上,供那些凡人苟延殘喘?你可曾問過寺裡那些僧人是不是真心願意這樣做?哪怕只有一個人,只有一剎那不想這樣做,那你們就對他不公平。」

  曹園有些意外說道:「原來你是真相信太平真人的說法。」

  玄陰老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崖石上多了一個小洞:「我要是不信真人,跟著他辛苦這麼多年做什麼?」

  曹園感慨說道:「整個修行界都在等著看你什麼時候給他致命一擊,沒想到竟是錯看了你。」

  寇青童在朝歌城死後,放眼世間邪道,便只有玄陰老祖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大物。沒有人相信這樣一個大人物會真心實意願意給太平真人做狗,都以為他是囿於青山劍陣的威脅,不得不鞍前馬後侍候著。

  「我這一生囂張過,風光過……也慘淡過,都說那邊那個小子是世間最擅長打洞的傢伙,其實他哪裡及得上我?」

  玄陰老祖瞇著眼睛,看著海上的風光,視線穿過稀疏的頭髮,看到了遠處的一艘船。

  想來那艘船會去往很遠的地方,只是不知目的地在何處。

  數百年來的無數畫面,就在稀疏的頭髮間閃過,與海面上的那艘船漸漸合在一起,逝於遠方。

  那些畫面或者殘酷而邪惡,或者囂張而不可一世,最多的卻是黑暗。

  那是不見天日的地底,便是連岩漿都看不到,他只能憑著神識尋找方向,通過自己的雙手挖掘泥土與岩石,躲避著青山劍陣的尋找,繼而在地底越來越深,好些次連他自己都差點迷失了方向,永無出頭之日便是那種感覺。

  那天在崖外聽到那道笛聲,知道對方的身份,他非但沒有痛恨,反而有痛哭流涕的衝動。

  只要能夠離開地底,重見天日,要他做什麼都可以。

  當然沒有人願意作一條狗,更何況是他這樣一個曾經號令邪道群雄的宗師級人物。

  他跟在太平真人的身邊,無時無刻不想著尋找時機給對方致命的一擊。比如果成寺裡的蹄膀,那個胖的像蹄膀一樣的胖和尚……只不過都失敗了。還要繼續嘗試嗎?就像世人猜測的那樣,盯著太平真人的後背,眼裡泛著綠光,唇角流著涎水,隨時準備衝上去狠狠咬住他的腳踝,拖進無盡的深淵裡……

  這條狗跟著太平真人在世間流浪,後來又多了一隻雞,繼續流浪。

  流浪啊流浪。

  老狗真的很老了。

  ……

  ……

  玄陰老祖沒有對曹園講述這些年的心路歷程,那沒必要,而且真的很可笑。他從袖子裡取出酒壺與瓷杯,往裡面倒了一杯深綠似油的酒,遞到唇邊用極慢的速度飲了,然後發出一聲極其滿足的歎息聲,帶著幾分陶醉之意說道:「我沒有到上界去過,不知道真人說的是不是真的,但我覺得他說的很有意思,這百多年過的也有意思,而且這酒真的很好喝。人族會不會面臨滅頂之災你覺得我會在乎嗎?我吃人好不好?我只是覺得這件事情很大,大到可以忘記那些恐懼。」

  曹園看著他問道:「什麼樣的恐懼?」

  玄陰老祖把酒壺與酒杯扔到山崖那邊,說道:「修行的目的是超越生死,凡人信教的目的則是了生脫死。」

  一切行為的目的或者說意義,最終都只能落在生死兩個字上。

  曹園明白他的意思,悠悠說道:「一切如……」

  「如你雷電泡影幻夢個屁!」玄陰老祖沒讓他把話說完,厲聲喝道:「休跟老子說什麼皆空,說什麼道上行者的覺受,我在果成寺裡聽了幾十年經,我懂的不比你少,我只知道不管佛怎麼看,他人怎麼看,我便是我,我存在便是我存在,確認無法飛升,眼看黑夜在前,老子當然會怕!」

  曹園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所以你需要做這件事。」

  「不錯,滅世呢……你以為是開玩笑嗎?」玄陰老祖發出極其沙啞難聽的笑聲。

  「為何一茅齋的書生會願意以身殉國?為何那些正道修士會願意為了宗派犧牲?因為他們心裡有信念,可以支撐他們戰勝生死之間的大恐懼……」玄陰老祖的聲音越來越低:「我知道這很蠢,很沒道理,但是真的很管用……很管用呢。」

  曹園看著他認真問道:「那現在您是否還有恐懼?」

  「還有一些。」

  玄陰老祖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盯著他說道:「好在你是朝天大陸的最強者,與你戰鬥會讓我興奮,讓我忘記那些事情。」

  曹園說道:「好。」

  玄陰老祖說道:「來吧,舉起你手裡的刀,幫我戰勝這份恐懼。」

  說完這句話,他的身體不再佝僂,變得極其高大。

  一道刀光照亮東海。

  擦的一聲輕響。

  如人的手指拂過冷山地底堅硬的岩石。

  如衣衫被撕開。

  如一聲歎息。

  悲憫至極。

  ……

  ……

  「不就是罐子破了?這聲音哪有這麼多說道?」

  玄陰老祖用雙手捂著耳朵說道,看著就像一個貪玩又膽小的孩子,點燃了鞭炮,卻被高空的雷鳴驚著了心神。

  有些黑色的煙霧從他的指縫裡溢了出來,最深處隱著些艷紅的顏色。

  那些黑霧落在地上,便開始熊熊燃燒,其間又傳出一些極低微的爆破音,應該是某些極低溫的冰核高速膨脹所致。

  曹園看著他有些感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玄陰老祖捂著耳朵說道:「你這麼強,居然每次都被雪國女王揍的跟孫子似的,那個傢伙到底有多厲害?」

  曹園有些不忍,說道:「你都要死了,還關心這些做什麼?小心,手按緊些。」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8-31 23:33
第四十一章 閉上眼睛,天還是會黑

  「我知道我要死了,你和我說這些廢話做什麼?就是因為要死了,我想抓緊時間弄明白那些想不明白的事。除了死前的柳詞與連三月,還有當年飛升時的景陽,你便是朝天大陸千年來的最強者,卻總是打不過雪國女王,我真的想不通。」

  玄陰老祖看著坐在通天井上的那座大佛,惱怒說道:「要知道我可是與青山戰過的人,雖然被那對師兄弟打的極慘,被迫鑽進地底躲了幾百年,但我終究還活著,你得承認我很厲害吧?出來後這一百多年,我替真人保駕,對上的也都是些厲害角色,麒麟不如你,我在果成寺被柳詞斬了一劍……那時候的他也不如這時候的你,還有那誰來著,都不如你。」

  他捂著耳朵,手背上筋路畢現,顯得極為用力,就像是要把自己的腦袋當成一塊石頭壓碎,又像是因為這個問題非常頭疼。

  沒有人如你,所以我才會被你一刀斬死。

  你卻打不過雪國女王,那她到底有多強?

  修行者求長生,追求高妙境界,自然對這個世界最高階的生命很好奇。

  這就是玄陰老祖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最大的疑惑。

  曹園再次提醒道:「你就別說話了,一不小心兩邊錯過一絲,便再無法合攏,小心些。」

  「不說話又能怎樣?難道我還能一直這麼活著?」玄陰老祖雙手捂著耳朵,忽然想著一件事情,大笑說道:「說起來景陽那雙招風耳太大,如果被你一刀斬開,可不能用我這法子。」

  曹園說道:「真人是劍身,我不管是橫著斬,豎著斬,都很難把他斬斷。」

  「所以他很難死,這些年才敢在世間遊蕩。說到變身,真人也極厲害,居然連羽化這種道法都弄出來了。」

  玄陰老祖感慨說道,手指縫裡溢出的黑霧越來寒冷,在山崖上落下一陣微雪。不知道是不是寒冷的緣故,他蒼老的聲音也變得有些微微顫抖:「可惜我們始終沒辦法找到朱鳥,真人羽化未競全功,不然景陽與你都不會是他的對手。」

  曹園說道:「如果他真的羽化成功,那便早就飛升,怎麼還會留在這裡?」

  玄陰老祖沉默了會兒,眼裡流露出佩服的神情,說道:「真人是想明白這一切,才會如此選擇。」

  「太平真人所思所行雖惡,但其心其力著實令人驚佩。」

  曹園說完這句話,伸出右手抓向玄陰老祖。

  玄陰老祖沒有避。

  巨佛的手掌很大,環繞過老祖的身體,像鐵條一般縛住了他。

  老祖看著他莫名其妙說道:「我是邪道,我是真惡,我吃人的,而且吃的很帶勁兒,你讓我多留這一陣幹嘛?」

  「但你終究是還是人。」曹園說道:「就算你不是人,是條狗,那也是一條命啊。」

  老祖笑道:「如果不是今天知道了你老實,還會以為你是在罵我,話說死在你刀下的命只怕比我殺的人還多,你哪來這麼多多餘的慈悲?」

  「你先前說過一切最終都在生死二字,這是對的。」

  曹園的聲音還是那般渾厚,像鐘聲一般在東海畔迴盪著:「我殺生,也是為了保命。」

  「命啊……」玄陰老祖瞇著眼睛,感慨說道:「不錯,一切都是命。」

  他的視線隨著鐘聲向大海深處飄去,說道:「那隻傻鳥這時候也應該死了吧?我們吵了百來年,忽然知道它死了,還是有些不愉快,好在這份不愉快不會持續太久,只是不知道真人知道我們都死了,會有怎樣的情緒,他會傷心還是不甘心?我想應該是後者?真人這麼了不起的人物,終究還是老了,成了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想著真是令人心酸。」

  「你也很了不起,我要是你,還管這些閒事做什麼?趕緊出去吧。」

  老祖望向曹園說了這句話,然後鬆開雙手,閉上眼睛。

  他的眉頭出現一個很小的血點。

  那個血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延伸,變成一條筆直的血線。

  那條血線穿過他的額頭與胸腹,準確至極地把他分成了兩半。

  無數黑裡夾著血色的煙霧那道線裡噴發出來。

  天空被凍至寒冬,通天井畔的山崖忽然被塗了一層霜色,然後被染成漆黑的顏色,如黑夜降臨。深沉而寒冷的夜色裡,還殘著很多火焰,那些火焰隨風而起,飄飄忽忽,像極了光點,在海面上凝成一座巨佛,然後一瞬散去。

  這是成佛還是執念?沒有人知道。

  曹園看著海面沉默不語,片刻後收回視線,看了看空無一物的手掌,說道:「你們在此重築陣法,我下去看看。」

  童顏與果成寺、水月庵的強者們有些意外與吃驚。

  青煙起於冥界,這時候出口被堵住,必然會在下界肆虐。

  冥界的子民在受苦,在面臨死亡的威脅。

  曹園對老祖說過,命就是命。

  所以他要入冥。

  ……

  ……

  冥界沒有太陽,沒有鮮艷的花草,只有黑白灰與冥河的明亮。

  今日多了很多火焰,照亮了山崖與昏暗的天空,帶來了很多不祥的徵兆。

  火海向著四處蔓延,蔓延更快的則是那些青煙,那些偏僻的山村與逃散的士兵們,紛紛地倒在了青煙之中,臉上殘留著痛苦的神情。更多的青煙則是在大陣的控制下,隨著狂風席捲而起,向著某處而去,那裡便是通天井的最下緣。

  冥界的天空裡還有另外兩個洞,其中一個灌入無盡的狂風,另外一個則是落下無盡的海水。

  地面上的冥部子民們看著天空裡的異象,早就已經嚇的不行,紛紛跪在地面上磕頭禱告。

  冥師站在山峰的最高處,負著雙手看著頭頂的畫面,沒有理會那些正在尋找他的下屬,臉上的光線微微閃爍,表達著極為複雜的情緒。

  童顏用景雲鍾偷襲,讓他受了些傷,但於大局無礙,只是為何海水瀉落的速度明顯變緩了?千里風廊的風也小了很多?往通天井裡去的青煙為何似乎也被什麼擋住了?

  就在這個時候,天空裡的青煙驟散,一座巨佛落了下來。

  ……

  ……

  暴雨還在沖洗著天光峰,遠處不時傳來山崖垮塌與猿猴們驚恐的喊叫聲。

  天空裡除了密集的雨水,還有神情凝重的各派修行者們,他們的視線與雨水一道,都落在崖畔那兩道身影之上。

  太平真人問道:「你應該很清楚自己飛升需要多少天地靈氣,現在把仙氣給了曹園,你還有自信能飛升?」

  井九說道:「如果連這種自信都沒有,修道千年豈不是在浪費時間?」

  太平真人說道:「不錯,對你我師兄弟來說,飛升確實不是難事。」

  這幾句對話壓過了轟隆的雷鳴,清晰地傳到各宗派修行強者與青山弟子們的耳裡。

  飛升只是等閒事?所有人震驚無語,心想這是何等樣的自信或者說自戀。

  但沒有誰不服氣。太平真人與景陽真人確實有說這種話的資格,如果不是這對師兄弟因為理念分歧或者別的原因反目成仇,這幾百年的修行界哪還會有別家的聲音。

  井九說道:「我一直認為你早就應該離開。」

  太平真人說道:「我先前說過,除非人人飛升,我不會讓任何人離開這個世界,包括我自己。」

  井九說道:「不要試圖感動自己,這很可笑,因為你只是一個擔心天空塌下來的無知者。」

  太平真人聲音微沉,說道:「無知者?」

  井九說道:「你認為天空可能會塌下來,便憂心忡忡,夜不能眠,連火鍋都吃的沒滋味,總想解決這個問題,卻忘了在天空塌下來之前活著。」

  太平真人挑眉說道:「你一個吃火鍋只會吃白湯,燙兩根青菜的人,有資格與我說活著?」

  雨裡忽然響起卓如歲的聲音。

  他看著崖畔的太平真人說道:「師祖,這事兒我支持您,掌門真人真是世間頂無趣的人,但……你既然已經輸了,啥時候認輸啊?能不能快點兒啊?雨挺大的!那邊上德峰都要被雪埋了!碧湖峰都快被水淹了!」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9-1 23:31
第四十二章 她想

  卓如歲的抱怨聲迴盪在風雨裡,從天光峰傳出去極遠。

  所有人都佩服到了極點,就連顧清都有些服氣。

  太平真人笑了笑,對井九說道:「你也覺得我輸了嗎?」

  井九說道:「布秋霄提前醒來,卻逆風成聖,曹園鎮壓通天井,斬了玄陰子,大漩渦那邊……你可能不知道,那條通道並非天地自然形成,而是巨人一族於遠古時期開闢,後來那些巨人都去了外界,只留下了最小的一個少年,他的任務就是看著那些通道,負責維修,所以他能修好。」

  太平真人感慨說道:「世界確實比我想像的更大,意外也比我想像的更多,但你應該清楚,奚一雲讓我來青山,我順勢而行,便是有別的準備,只要我此時勝了你,拿到青山劍陣,依然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一百年前在朝歌城,青山劍陣幫助井九殺死白刃仙人的那道分身,也幫助太平真人飄然離開。

  那時候的他們,還沒有完全恢復當年的境界實力,無法完全調動青山劍陣,今日則不同。

  更何況,這裡便是青山。

  如果太平真人拿到青山劍陣的控制權,完全有可能殺死在場所有人,繼而讓那片劍雨落在世間任何地方。

  就算海水不再瀉落,就算大風不再繼續,就算青煙無法再生,那又如何?

  想要殺死世間所有凡人,還有什麼比青山劍陣更快、更強大的手段?

  很多年前,太平真人便曾經有過這個想法,只不過被景陽、柳詞與元騎鯨聯手鎮壓,那麼今天呢?

  現在關鍵依然是,他究竟能不能從井九手裡奪走青山劍陣。

  直到這時候,趙臘月等還留在天光峰頂的人才發現,井九出現了一些問題。

  雨水落在地面,啪啪作響,打濕了白衣。

  井九的腳底不知何時離開了地面,輕輕地站在一片水泊上,顯得特別的……輕。

  就像一道煙。

  當初在鎮魔獄,他修成幽冥仙劍的時候,曾經這樣過。

  當初在山野小廟,他接受了柳詞的召喚,準備去萬里之外的西海殺死南趨時,也曾經這樣過。

  狂風拂動被雨水打濕的白衣,他的身體也微微飄拂,彷彿正在變虛。

  難道下一刻,他會就會變成萬物一劍,被太平真人收進承天劍鞘?

  轟轟轟轟!數道驚雷再次炸響,碧湖峰頂水花四濺,驚起無數堆雪。

  「這是一個互為表裡的局。」

  太平真人看著他微笑說道:「如果各處都是我勝,那麼在這裡我輸了也無所謂,如果天下皆敗,我在青山贏了,還是我勝,而你卻是在哪裡都不能輸。」

  井九說道:「你先勝了我再說。」

  說完這句話,他向著承天劍走了一步。

  太平真人也走了一步。

  風雨驟疾,青山劍陣生出感應,範圍變得更小,也更加強大而可怕。

  雨水穿過劍陣,彷彿都帶上了凌然的劍意,落在他們兩個人的身上,把衣衫割出很多裂口與小洞。

  他們靜靜看著彼此的眼睛,默默調動著劍元,劍意磅礡而出,直沖天穹。

  咔嚓!閃電照亮灰暗的天空與雨中的群峰,遠處有座山峰轟然倒塌,金鞭溪裡水流變濁,失去了平日的色彩。

  讓他們再爭下去,不管最後誰勝誰負,青山必然要出大問題,甚至可能會毀滅。

  ……

  ……

  「掌門真人你也真是的!既然什麼都算到了,幹嘛不早點出手。」

  「都到這時候了,你們還站在崖邊幹嘛呢?雨這麼大!你們要打就快動手啊!」

  卓如歲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這與勇氣有關,更多的則是臉皮厚度的關係?

  在這種緊張的時刻,那些修行界的大物們都保持著沉默,他卻第一個跳出來,這時候又跳了出來。

  他是真的在跳。

  一跳幾丈高。

  一邊跳著一邊喊著話。

  「我們站了很久了,看了很久了,整個世界都看了很久了!」

  「你們快動手啊!」

  他的聲音迴盪在狂風暴雨裡,迴盪在山崖垮塌、冰雪滑落的聲音裡。

  很多人覺得他是不是瘋了,但有些人知道並非如此。

  畢竟在神末峰、在雲集鎮外景園裡吃過很多次火鍋,知道對方何時準備出箸,自然也知道對方何時準備出劍。

  ——你們快動手啊!

  最先出手的是顧清。

  一道清冷的劍光照亮晦暗的雨空。

  宇宙鋒破空而出,向著崖邊飛去。

  從天地間降臨至天光峰頂的青山劍陣自然生出反應,一道極淡的青光籠罩住了崖畔,一半是實地,一半是雲海,形成一道圓形的光罩。

  伴著一聲極其刺耳難聽的聲音,宇宙鋒的劍身上出現無數個極細小的缺口,就像是被老鼠啃噬出來一般,被震飛到了天空裡。

  顧清噴出一口鮮血,根本無法承受青山劍陣的反震,倒在了水泊裡。

  就在宇宙鋒剛剛照亮天光峰頂的時候,元曲出劍。

  那道至今還沒有名字的灰色怪劍,悄無聲息地跟在宇宙鋒身上,落在劍陣光罩相同的地方。

  相同的是,元曲也沒有任何意外地倒飛而出,重重地撞到山崖上,隨著落石一道再撞到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卓如歲說話的時候一直在跳,顯得有些氣急敗壞。

  當他最後一次說出那句你們快動手時,也跳了起來。

  只不過這次他跳的遠遠不止三丈那麼高,而像是跳到了天空裡,然後以更快的速度下落。

  宇宙鋒落下,無名灰色怪劍落下,接著落下的便是吞舟劍以及握著他的劍。

  他把全身的修為與力量都灌注到了這一劍裡。

  劇烈的摩擦聲響起,他隨風雨一道來到井九與太平真人的身前,然後被震飛。

  廣元真人與南忘終於反應過來。

  兩道更加強大的劍光照亮峰頂,向著崖畔斬落。

  同樣毫無新意,兩道劍光被青山劍陣震飛。

  廣元真人與南忘臉色驟然蒼白。

  兩名破海境。

  一名破海巔峰。

  兩名通天境。

  連續五道飛劍,都落在相同的地方。

  那道青色的光罩出現了一道極小的裂縫。

  有風拂過,帶起數百道極其微渺的劍意。

  那些劍意發自衣袂,發自被雨水打濕的黑髮間。

  趙臘月出現在崖畔,向著太平真人掠了過去。

  她為什麼能夠進入青山劍陣的範圍?

  因為她是後天無形劍體。

  前面的這些攻擊,都是為了給她尋找這樣一個機會。

  她的右手破空而出,帶著數道明麗至極的劍光,拍向太平真人的臉。

  這種時刻,她不會在意這樣可能對柳十歲造成怎樣的傷害。

  她的視線穿過那些劍光,落在那張微黑的臉上。

  前幾天在神末峰的崖畔,這個人說他想呼風喚雨,想一瞬千里,他想醒在夢裡……

  原來是這樣,但她什麼都不想。

  她只想青山依舊在。

  她想井九活著。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9-2 23:32
第四十三章 天地一聲哮

  一道笛聲在峰頂響起。

  風雨忽然無聲。

  那些笛孔裡生出的氣流,都是劍,準確至極又毫無遺漏地擋住了趙臘月的手掌。

  緊接著,更多的劍意從那根骨笛裡散出,斬向趙臘月的身體。

  無數道清脆的劍鳴聲響起。

  太平真人與趙臘月都沒有用劍,卻彷彿有無數道飛劍正在互相撞擊。

  瞬間,趙臘月的身體上便出現十餘道裂口。

  鮮血還來不及從那些傷口裡溢出。

  被劍意斬落的幾絲黑髮還在眼前飄著。

  死亡應該會更早到來。

  不過這是值得的,青山強者們為她爭取到了一線可能,她現在為井九爭取到了一線勝機。

  啪啪啪啪,密集的輕聲破裂音響起,那是從天而降的雨珠被一道身影擊碎。

  幽冥仙劍果然是世間最快、最鬼魅、也可以說是最仙意十足的劍法以及身法。

  井九出現在太平真人的身前。

  擋在了趙臘月的身前。

  他沒有選擇接受這一線勝機,因為那需要用她的生命來換。

  對他來說這其實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選擇。

  他還是把自己排在最前面,趙臘月和柳十歲在後面,其餘的人依次向後,至於這個世界那在很後面的位置。

  骨笛裡飄出來的劍意,與他的手指在大雨之中相遇,在極短暫的時間裡,便相遇了無數次。

  無數朵極細小的雨花,綻放於他的指間。

  隨著他的到來,青山劍陣的範圍再次縮小,把趙臘月震飛出去。

  他與太平真人隔的很近,承天劍就在身間,伸手便能觸及。

  不分先後,兩隻手落在了承天劍上。

  最開始的時候,井九鬆開承天劍,是因為握之無用。

  這時候他與太平真人同時握劍,是青山劍陣所迫,不得不握。

  嗡!嗡!

  雨水從那兩隻手握著承天劍的地方濺射而出,形成兩個渾圓至極、沒有任何缺點的圓球。

  就像是同時向著絕對不同方向飛去的兩個野蜂群。

  那些水珠蘊藏著青山劍陣的森然劍意,落在天光峰的崖壁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留下了極深的小洞。

  就像是滾燙的油珠落進了雪裡。

  碧湖峰的水終於蕩了出來,在樹林間奔湧著,似萬匹野馬。

  上德峰的積雪不停滑落,發出更加驚人的轟鳴聲。

  暴雨漸橫,猿啼更哀,遠處那些沒有陣法穩固的山峰逐次倒塌。

  陰雲被沖天而起的劍意撕開了一條極大的口子,可以看清楚更高遠的地方。遙遠的雷域裡,那些蘊藏著恐怖能量的漩渦高速旋轉,在虛境與罡風之間映照出寶石般的光環,給人一種極為壓抑而恐懼的感覺。

  「青山劍陣要毀了……」

  廣元真人收回望天的視線,看著崖畔那兩個緊握著承天劍的身影,臉色蒼白說道。

  無論是還留在峰頂的那些人,還是已經避至空中的青山弟子們,這時候的臉色都很蒼白。

  這個時候,一個誰都沒有想到的人站了出來。

  過南山馭劍來到天光峰外的雲海上,看著崖畔的那兩道身影,臉上流露出毅然的神情。

  他是前任掌門柳詞真人的首徒,自幼在青山長大,對這裡有著遠超生命的熱愛與責任感。他想用自己的死亡來勸說太平真人與掌門真人放手,就算無法打斷這場青山劍陣之爭,也算是做了些什麼,這就是以命相諫。

  顧寒以及林無知、么松杉等三代弟子猜到了他的想法,神情微變,卻也是毫不猶豫地馭劍相隨。

  他們準備以死殉青山。

  「歇了吧。」

  卓如歲看著崖畔那兩道身影,有氣無力說道:「太上最是無情,就算你們全部死在他們面前,他們也不會鬆開承天劍。」

  顧寒聽著他這句話對師父極其無禮,想要訓斥兩句,卻發現無言以對。

  不管是太平真人還是井九,都是這樣的人。

  「像他們這樣的老傢伙,哪裡會被尋常生死所擾?讓他們自己玩去。」

  卓如歲的聲音有些疲憊,抹掉臉上的雨水,繼續說道。

  整座天光峰乃至天空裡的人們,都聽到了他的話,望著崖畔的視線裡情緒更加複雜。

  青山多嫵媚,此時卻是滿目瘡痍,難看至極。

  難道領袖修行界數萬年的青山宗,就要因為最了不起的這對師兄弟之爭,就此退出歷史舞台?

  「真他媽的難看……」卓如歲吐了口帶血的唾沫,衝著崖畔的那兩道身影大聲喊道:「真難看!你們兩個老祖宗當著這麼多徒子徒孫的面,當著這麼多外人的面,弄成這副鬼德性,很難看啊!要死能不能死遠點兒?別拖那些猴子陪葬?」

  ……

  ……

  井九與太平真人沒有理會卓如歲在說什麼,這個時候他們的眼裡沒有別人,只有對方。

  忽然,管城筆從太平真人的袖子裡飛了出來,蘸著如墨汁般的雨水,寫了幾行字。

  於是那兩個人的眼裡除了對方,還多了這些字。

  那些字跡很是潦草,但勉強能夠看清楚意思。

  被兩心通控制的柳十歲,眼看著青山劍陣即將崩解、青山群峰即將毀滅,不知如何迸發出了強大的精神力量,操控著管城筆,做出了最後的勸說。

  忽然,一陣狂風從遠處吹了過來,風裡夾著雪粒,顯得極為寒冷。

  哪怕是如此勢急的暴雨,都被這陣狂風吹的倒飛而起,彷彿天地倒轉。

  幾道正要落下的閃電,忽然間斷成了無數截,就這樣變成了碎片,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雨空裡。

  天空裡的修行者們根本無法在風裡站穩,驚慌失措地四處躲避,就連談白真人、水月庵主這樣級別的大物都避到了更遠處,不願與這場風正面相抗。

  峰頂的積水盡數被狂風吹起,還在罵著死老頭子之類言語的卓如歲被風灌進腹中,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陰雲驟然被風吹散,露出湛藍的天空,卻不知道太陽躲去了何處。

  當這陣恐怖的狂風消失之後,人們才知道風因何而起,那是一道響徹天地間、無法想像的巨大聲響。

  人們形容巨大的聲音往往會用轟隆的雷鳴,最誇張的時候大概會說數萬道雷鳴同時響起,可這道巨大的聲響遠遠超出了這種程度。

  很多境界稍差些的青山弟子與各宗派修行者直接被震的昏死過去,向著崖下飄落,直到被師長們驚險地救起。

  天光峰頂的那座廬破碎無蹤,就連元龜馱著的那座石碑上都出現了一道極細小的裂口。最不可思議的是,崖畔罩著那兩道身影的青山劍陣光罩……都開始顫動不安,有了些不穩的徵兆!

  無數道視線向著狂風起處望去。

  上德峰覆著無數的冰雪,就像座雪山。

  雪山之巔站著一隻體形巨大的黑狗。

  黑狗看著天光峰崖畔的兩道身影,眼神冷漠至極。

  ……

  ……

  天空忽然放晴,暴雨就此無蹤,湛藍的天空如瓷,太陽依舊不見,青山大陣也不見了。

  因為崖畔那兩道身影消失了,承天劍隨之而去,想必青山劍陣去跟著他們去了別的地方。

  人們再次望向遠處的上德峰,卻發現那處的峰頂只有萬年以及今日落下的雪,並沒有那隻巨大的黑狗身影,彷彿先前那幕畫面從未出現過。

  可那道恐怖的狂風就在前一刻,那道難以想像的巨大聲響彷彿還在天地間迴盪。

  那隻如山般的黑狗到底是什麼?

  大多數人很快便想到了答案。

  青山鎮守夜哮。

  只有這位戰力通天、能與麒麟正面相抗的青山鎮守才有如此威勢。

  當它沖天而哮,就連太陽都不敢出現,故名夜哮。

  ……

  ……

  天光峰頂恢復了暫時的寧靜,泥水順著石縫向著崖下淌落。

  卓如歲清醒過來,想著先前自己罵的那些話不由雙腿一軟,倒在了師兄過南山的懷裡,當然也是因為他傷勢太重的緣故。

  顧清與元曲的傷勢也極重,好在沒有生命危險。

  趙臘月走到崖畔,向著遠處的上德峰望去。

  鮮血從衣服的破口處不停湧出,她看都沒看一眼,如漆般的濃眉微微蹙著,顯得很是擔心。

  雀娘落在她身邊,擔心問道:「先生與那位去了哪裡?」

  井九與太平真人不會放開承天劍,就等於帶著青山劍陣在身邊,在這種情形下他們不可能離開青山,可為什麼這時候青山群峰恢復了平靜?

  包括趙臘月在內的很多青山弟子都猜到了,他們應該是去了隱峰。

  當初方景天與廣元真人、井九與方景天的兩場通天之戰都是在隱峰裡進行的。

  因為某種暫時未解的原因,隱峰裡發生的事情,似乎很難影響到別處的世界。

  井九與太平真人去隱峰,想來與先前忽然出現的夜哮大人脫不開關係。

  所有人都在看著遠處若隱若現的隱峰一角,雀娘不知道趙臘月為何會望著上德峰。

  沒有人注意到,從始至終一直閉著眼睛的元龜不知何時悄悄睜開了眼睛。

  它的眼睛睜的很小,勉強算是一條縫,要隔得很近才能看懂它的眼神,看到裡面的愁苦與感慨還有惱怒。

  ——你們師兄弟一直當我不存在,結果那條狗一生氣就這麼聽話,有本事別來煩我啊!

  劍獄在上德峰底,知道通往隱峰通道在劍獄深處的人就是趙臘月這些峰主。

  但南忘與廣元真人沒有看著上德峰,他們盯著天空裡的某個地方。

  談真人站在一朵雲上。

  白真人在另一朵雲裡。

  ……

  ……

  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井底。

  當年景陽與柳詞、元騎鯨吃了一頓火鍋,向太平真人走去。

  今天他與太平真人站在那道天光下,手裡緊握著承天劍,就像兩個叼著蟲子不放的好鬥公雞。

  卓如歲說的一點都沒錯,這畫面真的很難看,完全不符合他們的身份以及在修行史上注定會有的地位。

  所以屍狗的眼神也很難看。

  它居高臨下看著這對師兄弟,呼吸漸漸平靜,不再有大風刮過,眼裡的怒意也漸漸消退,但也絕不像平日那般溫和,而是異常堅定與強大。

  ——不管你們怎麼弄、怎麼爭,都不能毀了青山。

  ——青山不是你的或者你的,而是青山所有人的。

  ——我是青山鎮守,就要守著這裡,誰可能毀滅它,我就要對付誰。

  按道理來說,井九與太平真人這時候等於隨身帶著一座青山劍陣,便是連雪原裡那座孤峰都敢走一遭,不應該受任何威脅,但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屍狗的話真的起到了作用,所以他們才會冒著劍陣脫離的危險,從天光峰頂來到了這裡。

  太平真人歎道:「這算什麼?忠犬翻身當主人?」

  井九說道:「我沒當過它的主人,所以你更應該難受些。」

  太平真人向著劍獄深處走去。

  他拿著承天劍的一頭。

  井九拿著另一頭。

  他不想鬆開承天劍,也只能跟了上去。

  在高處看去,他們就像兩個用木棍牽著彼此的小夥伴,在幽暗的通道裡漸行漸遠。

  看著這幕畫面,屍狗的眼神重新溫和起來,還多了些同情與憐憫。

  劍獄裡的通道可以容納屍狗在其間自如行走,對人類來說,自然很寬大。

  但青山劍陣被他們壓縮到了極致,也至少有十餘丈方圓,只能勉強通過。

  可能正是因為滿足了這個條件,屍狗才會現身。

  承天劍散發著淡淡的劍意,真正森然而可怕的劍意在兩人身周的空間裡隱而未顯。

  沒有人能站在他們中間,甚至沒有事物能靠近他們。

  劍獄裡異常幽靜,沒有任何聲音,只能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囚室裡的那些妖物邪魔彷彿都消失了一般。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太平真人的左腳落下時稍微向側方偏了幾寸,只聽得擦的一聲輕響,被無數陣法加固的堅硬石壁上出現一道清晰而深刻的劍痕,如金屬般的沙子簌簌落下。

  通道兩側的囚室依然安靜,卻彷彿能夠嗅到一種名為驚恐的味道,緊接著隱約傳來硬物的撞擊聲,竟似有囚徒嚇的在發抖。

  有資格被關在青山劍獄裡的囚徒,不是邪道大人物便是冥界的凶悍妖人,不知道屠戳過多少生靈,見過多少血,之所以此時顯得如此膽小,自然是因為那些可怕劍意。

  誰能想到青山劍陣這種朝天大陸最凶煞的存在,居然能夠變成實物,就這樣出現在他們眼前?

  那些囚徒們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不敢有任何動作,生怕一刻被青山劍陣切成了碎片。

  任何事情都是越怕越來。

  太平真人的左腳再次偏離了方向。

  那些凌厲的劍意如切紙一般切開了堅固的石壁,讓一間囚室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那間囚室裡關著的是一名邪道妖人,長髮披肩,雙眼血紅,臉色蒼白,滿是懼意。

  很明顯這名邪道妖人誤會了些什麼,以為太平真人與井九是來殺自己的,發出一聲絕望而瘋狂的吶喊,運起魔功便向外衝了出來。

  依然是悄無聲息,如陽光融雪,那名邪道妖人就這樣消失在了太平真人的身前,被青山劍陣變成了最細微的塵粒,便是那些噴濺出來的血,也都被切成了碎粒,如霧一般充溢著通道。

  「這是你第二步走錯。」井九說道。

  太平真人說道:「不重要。」

  「這說明你累了,因為你老了,雖然你用的是十歲的身體。」

  井九看著他說道:「換作當年,你怎麼會像今天這般勉力行事?如此毫無美感,與你最瞧不起的那些苦力有何區別?」

  不知從何時起,太平真人握著承天劍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欲行大事,當下苦功。」太平真人轉身望向他說道:「你不也飄了?」

  井九已經完全離開了地面,就像清風一般在劍獄裡穿行至此。

  都不容易。

  來到某處,太平真人停下腳步,望向側方那條安靜而狹窄的通道,眼裡流露出極其複雜的情緒。

  很多年前,他被景陽與柳詞、元騎鯨暗算重傷,便被關在這間囚室裡。漫長的牢獄生涯,沒有改變他的性情與想法,但終究還是改變了很多事情,比如他的臂骨被他練成了形為骨笛的劍,比如他老了三百多歲……

  那條通道很安靜,沒有什麼屏障,就連塵埃都看不到,千里冰封的劍意隱藏在牆壁裡。

  太平真人看著通道盡頭的那間囚室,忽然問道:「你把小的關在這裡,就不怕大的來找你麻煩?」

  當年井九帶著雪姬來青山,柳詞下了嚴命,群峰死寂如墓,沒有任何人看到,卻瞞不過當時在石樑上的陰鳳。

  井九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視線落在他的手上,說道:「你真的不放?」

  太平真人想到某種可能,神情微變,卻還是沒有鬆開承天劍。

  井九望向通道盡頭的那間囚室,說道:「那就麻煩您了。」 本帖最後由 HarukanoHimitsu 於 2019-9-13 01:46 編輯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9-3 23:34
第四十四章 撲扇

  您是尊稱。

  井九只有對比自己年齡大而且輩份更高的人才會用這個稱謂。

  放眼朝天大陸,這樣的人已經不存在,他這句話的對象自然不是人族。

  太平真人看著通道盡頭的那間囚室,聲音微沉說道:「你阻止我滅世,卻要把她放出來?」

  井九想用囚室裡的那位做外援,便必須解除掉千里冰封的陣法。

  那位一朝脫困,會為人族帶來怎樣的災難?

  井九沒有說話。

  太平真人盯著那間囚室,眼神越來越凝重。

  沒有人能打破青山劍陣,威脅到他,但囚室裡的那位很特殊。

  他必須把所有心神都放在那邊。

  就在這個時候,一隻白貓從井九的衣袖裡悄無聲息地溜了出來。

  青山鎮守劉阿大,今日從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過,原來它一直藏在井九的衣袖裡。

  不管青山劍陣驚起多少風雨,不管群峰眼看便要塌了,它都始終不肯露面,彷彿就要像以前很多次那樣躲過去。

  貓爪如雪落無聲。

  輕若鴻毛。

  又如隨風而去的蒲公英。

  它順著承天劍慢慢地爬了過去。

  太平真人的手還握著承天劍。

  井九的視線曾經落在那處。

  這時候,輪到數道如劍光般的爪痕落下。

  嘩啦如水,劍光如瀑,狂風呼嘯而起,落在通道兩側的崖壁上,震落無數石塊。

  阿大使出了自己漫長生命裡最無畏、也是最強大的一次攻擊。

  太平真人的手背與小臂上出現數道極深的傷痕,鮮血不停溢出。

  一把扇子迎風招搖而起,扇面上隱約能夠看到朱紅色的痕跡。

  阿大發出一聲驚恐的喵嗚。

  那把扇子帶來的清風,落在它的身上。

  無數白色的貓毛像炸開的蒲公英般散開,隨風飄向四處。

  那些貓毛在通道裡不停翻舞,隱約組成了一隻極其巨大的白虎光影。

  白虎咆哮而落,張開血盆大口!

  轟的一聲巨響。

  阿大被震飛到了石壁上,然後像無力的泥巴般落下。

  它帶著淒厲而搏命的叫聲再次跳了起來,向那把扇子撲了過去。

  就像撲螢的可愛小貓。

  當然,小貓本來就是喜歡撲扇的。

  貓爪帶著劍光,落在那把扇子上。

  撕啦聲響裡,那把扇子變成了碎片,像蝴蝶一般飛起,落在巨大的白虎光影頭頂。

  轟的一聲,阿大被震飛到了通道遠處,身上的毛少了很多,染著斑斑血跡,看著極其淒慘。

  更多的血,從它斷裂的爪尖處噴了出來,落在了太平真人的臉上與破碎的扇面上。

  數道貓血從那張微黑的臉上淌落,畫面看著有些詭異。

  飛舞的扇面裡有一道殘片,上面留著殷紅的痕跡,不知道是印鑒還是畫的什麼。

  伴著一聲輕響,那道殘片燃燒起來,變成青煙,從裡面飛出來了一隻紅鳥。

  紅鳥落在地面,變成了那個紅衣少年。

  柳十歲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

  紅衣少年有些意外,對井九說道:「你居然知道妖貓的血能破兩心通?」

  井九說道:「我在果成寺裡也聽了很多年經。」

  紅衣少年伸手再次握住承天劍,看著井九笑了笑,說道:「你逼我現出真身,又能如何?」

  ……

  ……

  前一刻的柳十歲是太平真人,這一刻的紅衣少年是太平真人。

  羽化成功的他境界不比井九低,可能靈體不如劍體堅韌,但他的承天劍法要比井九更好,所以兩個人始終是平手。

  井九承認過很多次,他沒能把承天劍法練到極致,前一世是因為他不想當掌門,這一世是因為他用了萬物一的劍體,本能裡有牴觸。

  阿大慢慢站起身來。

  太平真人挑眉說道:「阿大,如果你不想死,就不要再動了。」

  阿大可憐的哼唧了兩聲,極老實地停下腳步,低頭不停舔著身上的傷口與血跡。

  今天它一直藏在井九衣袖裡,便一直是在青山劍陣裡,可這時候它已經被太平真人打出了劍陣,便再無法參與這場戰局。

  通道裡的白虎光影漸漸散去,那些扇面碎片如死去的蝴蝶般落到了地面,一道巨大的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

  屍狗一直跟著這對師兄弟,對著阿大搖了搖頭。

  阿大露出無辜而可憐的神情,一瘸一拐地挪到屍狗身下,躲在它的腿後,小心翼翼地探出頭,望向那對師兄弟。

  「把你逼出真身,我才方便殺你。」井九說道。

  太平真人靜靜看著他,說道:「開門。」

  屍狗打開了通往隱峰的通道。

  ……

  ……

  倒在地上的柳十歲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的神思有些恍惚,視線有些模糊,隱隱看到前方有一條明亮的通道,有幾道身影正在向外走出。

  下一刻,他發現自己來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那是一間石壁組成的房間,有個假窗,還有個品階極高的法寶正在……放著雪原與冰峰的畫面。

  這裡是何處?

  柳十歲的視線落在那張已經破爛不堪、卻依然熟悉至極的竹躺椅上,然後看到了蹲在竹椅上的一個小女孩。

  應該是小女孩兒吧?她裹著一床厚厚的繡花被,似乎很怕冷的樣子。

  柳十歲忽然想起了來了所有事情,那天在客棧裡的晚飯,那個紅衣少年的眼神,直至先前青山劍陣即將崩潰,他強行醒來,用管城筆寫了那幾個字……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裡充滿了凌亂的劍意與疼痛,就像所有骨頭都斷了一般,噴出一口血水。

  傷勢雖然很重,但他更擔心公子那邊,艱難地站起身來,便準備離開房間。

  「嚶。」

  安靜的房間裡響起一個聲音。

  這聲音簡單而短促,卻包涵著極其複雜的意思。

  「這是約定的一部分,景陽解除千里冰封,我幫他出手一次,同時保證你活著。」

  柳十歲震驚回首,望向竹椅上的那個小姑娘,終於看到了她雪白一片的臉還有那兩個烏溜溜的黑眼珠。

  雪姬視線穿過石壁,落在隱峰某處。

  柳十歲心想既然如此,你答應替公子出手,為何此時不去幫他?

  雪姬嚶了一聲,意思很明確,景陽與她的約定裡,需要她出手的時候還沒有到。

  這種層級的戰鬥都懶得出手……

  柳十歲不可思議問道:「你……您到底是誰?」

  雪姬收回視線,望向他頗感興趣的嚶嚶了兩聲。

  這句話柳十歲還是聽懂了,卻更加茫然。

  ——「你就是那個會修椅子的?」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9-4 23:32
第四十五章 不同的道路

  隱峰裡的群山特別青翠,天空特別碧藍,看著完美至極,就像是假物,如被畫出來的一般。

  今天,這片美麗如畫的群峰迎來了青山宗歷史上乃至朝天大陸歷史上最重要的一次盛事。

  這場盛事的參與者只有兩個人,但有幾個旁觀者。

  井九與太平真人來到隱峰裡,承天劍隨之而至,青山劍陣也來到了此間。那些多年不問世事、不見任何人的隱世長老感受到了劍陣的氣息,震驚異常,紛紛走出閉關的洞府,站在峰間向著遠處望去。

  有名性情頗急的長老高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劍陣怎麼到了隱峰裡?難道青山被滅門了?我們躲到了海上?」

  數里外的一座山峰間,另一名隱世長老寒聲說道:「如果這是樂浪郡,我反對!元家所謀甚大,需要遠離。」

  又有一道蒼老而茫然的聲音響了起來:「現在是何年月?青山怎會落到如此境地?」

  ……

  ……

  某座偏僻的洞府裡,方景天緩緩睜開眼睛,眼底深處現出一抹疲憊與痛苦。

  為爭青山掌門,他與井九在隱峰裡戰了很長時間,受傷也是極重,非數百年苦功無法復原,而他還能有幾百年嗎?

  隱峰裡那些長老的聲音傳到他的耳裡,令他有些意外,心想當初自己與井九打的那般厲害,這些沒用的老傢伙也沒理會,為何今天都站了出來?下一刻他也感受到青山劍陣,神情驟變,喃喃說道:「難道是師父回來了?」

  他艱難地站起身來,扶著牆壁走到石壁前,開啟了洞府。

  來到洞府外,他一眼便看到崖畔的那兩道身影。

  不是太平真人與井九,而是體形差距極大的兩道身影。

  黑狗如山,白貓如山裡的雪。

  看著這幕畫面,方景天流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不要說他現在境界未復,就算傷全好了,也沒辦法去幫師父。

  那些隱世長老的聲音還在隱峰裡迴盪,靜寂了數萬年的這方天地難得變得熱鬧起來。

  屍狗眼裡流露出厭煩的情緒,對著崖外叫了一聲。

  這一聲叫更應該稱之為哮。

  狂風呼嘯,音浪奔湧而遠,瞬間響徹隱峰裡所有角落。

  那些隱世長老神情驟變,趕緊行禮道:「見過夜哮大人。」

  不管那些長老們的輩份有多高,總是不如它高,不管那些長老們的境界有多高,還是不如它高。

  屍狗的哮聲裡傳達了明確的信息——青山沒有被滅門,你們都安靜點兒。

  那些長老們果然都安靜了。

  阿大蹲在崖邊,輕輕喵了一聲,顯得很得意。

  ……

  ……

  綠草如茵,白雲如煙,行走在其間,那是極舒服的漫步。

  如果他們兩個人這時候沒有握著承天劍,想來說的話會更有趣一些。

  「我還是不明白當年你為何會背叛我,因為我對你的兄長動手?」

  「我受世間奉養千年,自然無法看著它一朝盡毀,這是因果。」

  「修道之人,斬的便是因果。」

  「與斬因果相比,可能了因果更合適,而且我不喜歡你做的這些事,求長生,最不喜歡的便是死,你讓這麼多人死去,我也怎能心生歡喜?」

  「世人都以為你只知道閉關,不問世事,何曾知道你一劍殺之的性情?死在你劍下的人與妖物並不少。」

  「我只是嫌麻煩,惹著我了,我不愛講道理,自然便殺了,世間凡人沒惹我,我為何要他們死?」

  「螻蟻自然惹不到你,這也說明了一點,我們與那些凡人本就不是一類人,何必在意他們死活?」

  「幾百年前你便說過,我們是牧羊人,凡人是羊,但這是錯的。」

  太平真人望向承天劍那頭的井九,說道:「錯在何處?」

  井九說道:「牧羊人與羊是兩種生命,修道者與凡人卻能有後代,說明他們還是一類人。」

  他不喜歡與人講道理,因為太煩,這個道理只與趙臘月在朝歌城外那片湖裡說過。

  時隔多年,太平真人才知道這個答案,沉默了很長時間。

  「說服我很重要嗎?」井九看著他的眼睛問道。

  太平真人歎了口氣說道:「當年我一直把你視作我真正的繼承者,那這當然很重要。」

  「我確實是你教出來的,但這不代表我就要接受你的一切,就要走與你一樣的道路。」井九望向眼前如沙丘般起伏的青色山嶺,說道:「你的學生有的與你一樣,有的與你不一樣,而我的學生與我都不一樣,我以為在這方面我比你強。」

  與太平真人一樣的學生是冥師,是方景天,是那些隱藏在各宗派裡的不老林高層,是那些為了他的理念願意以身相殉的人。柳詞與元騎鯨卻無法接受他的道路,廣元真人、南忘與墨池這些人尊敬他、愛戴他,卻也無法完全站在他那邊。

  太平真人望向碧藍的天空,瞇了瞇眼睛,說道:「就算你不願意成為第二個我,覺得我的想法不對,但那不代表你就一定要反對我……那年你用不二劍刺進我後背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

  「為什麼?因為我在世間還有因果,我不能看著你把這件事情做完,至於這一世……也是一樣的原因,尤其是在我確認煙消雲散陣有問題之後。」井九望向他平靜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但你的道不能影響我的道。」

  太平真人說道:「哪怕我所奉行的才是真正大道?」

  井九說道:「大道朝天,各走一邊,你走你的,別來煩我。」

  白雲在藍天上緩緩飄著。

  如他平靜而堅定的聲音。

  ……

  ……

  方景天走到崖邊,在阿大的身邊坐了下來。

  一人一狗一貓就這樣看著遠方山野裡的那場對話。

  他們不會參與今天的這場戰鬥,有人是不得已,有貓是害怕,有狗是尊敬。

  阿大忽然喵了一聲,眼神裡滿是嘲笑,在神識裡說道:「你們說他們像不像兩個小孩子在吵架?」

  屍狗的眼神溫暖而平靜,笑而不語。

  方景天感慨說道:「如果這是小孩子吵架,也應該是世間最危險的一次。」

  阿大盯著那邊,眼睛不眨,低聲而急促地喵了一聲。

  「剛才太平真人用的是莫成峰的老劍?」

  「嗯,師叔用的是無端劍法。」

  「這一劍如此厲害,怎麼我沒印象。」

  「這應該是無恩門的秘劍,師叔與無恩門關係好,應該是暗中學了,就想這時候用,真是陰險啊。」

  「喵?那你師父這招中州派的雷霆道法怎麼解釋?」

  ……

  ……

  方景天說的沒有錯,如果太平真人與井九是小孩子吵架,那麼確實是歷史上最危險的一次吵架。

  不僅僅是因為這場吵架的結果可能會改變整個世界的模樣,更直接的原因是當他們對話的同時,雙手與眼神都沒有閒著。

  無數道劍意不停飄舞,青山九峰乃至更早的劍法不停出現,山野裡劍意凌然,野花盡碎。

  轟轟轟轟!無數道閃電平空生出,在草地上留下無數焦糊的痕跡,那是道法的痕跡。

  就連最繁複的陣法,都在他們手指間如花般綻開,向著對面飄去。

  那兩道身影在滿天劍意與陣法之間飄來飄去。

  這是青山宗乃至修行界歷史上天賦最高的兩個人。

  當他們隔著一把劍的距離把畢生所學盡數施展出來的時候,可以想見那是怎樣的畫面。

  那些在遠處觀戰的隱世長老早已震驚地說不出話來,生出很多畏懼。

  方景天忽然神情微變,說道:「那是鎮魔獄的蚊子?」

  遠處只見太平真人連連後退,似乎遇著了什麼難題。

  忽然有笛聲在隱峰裡響起,然後驟然消失。

  方景天面色微和,阿大的眼神則變得有些凝重,帶著些不恥喵了兩聲。

  「原來你師父早有準備,竟是用骨笛修成了無聲之劍,那些蚊子最怕這個,真是陰險啊。」

  「抱歉,這是誰用的蚊子?」

  「你就知足吧,景陽沒用冥皇之璽砸你師父腦袋,已經算是很給面子。」

  「冥皇之璽是冥皇交給師父保存的事物,師叔他要是用這個來打師父,會不會太無恥了些?」

  「你覺得他們兩個在乎無恥這種事情?話說他們這時候到底在聊什麼,聊的這麼起勁?」

  「師父應該用的是兩心通,師叔用的天人通。」

  「青山宗的兩位祖師爺決戰,居然變成了果成寺大戰水月庵,嘖嘖,你說這叫什麼事兒?」

  忽然狂風大作,屍狗猛然站起身來,盯著遠處,眼神變得極其凝重。

  阿大與方景天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卻也感覺到強烈的不安。 本帖最後由 HarukanoHimitsu 於 2019-9-25 23:37 編輯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9-5 23:32
第四十六章 青山劍陣的消亡

  滿天劍光飄著。

  道法與陣法的光毫相互輝映。

  那兩道身影卻是那樣的穩定,就像他們對話的聲音。

  劍光漸斂,道法漸散,依然還是誰都奈何不了誰。

  他們的對話也走到了最後,就是那句: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井九與太平真人分別站在承天劍的兩邊。

  承天劍有些微微變形。

  劍鞘上刻著極其複雜的花紋,繁花裡隱藏著無數陣法,劍鞘的材料更是劍峰萬古所蘊的仙階精材,能夠承受天空,能夠容納萬物一劍,按道理來說根本不可能變形。

  這時候卻已經快要承受不住了。

  由此可以想像,被壓縮到十餘丈範疇的青山劍陣,還有這對師兄弟先前沉默的攻擊,有著怎樣恐怖的力量。

  「如果你還不放手,承天劍就會毀了。」太平真人看著井九說道。

  井九看著他平靜說道:「這本來就是我的目標,不然我為什麼會把它拿出來?你覺得門規對我有用,還是元曲與顧清能說服我?」

  微風拂著微焦的青草,地面那些淒慘的痕跡顯得有些可笑,又令人感到有些難過。

  太平真人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承天劍被毀,青山劍陣也將不復存在。」

  井九說道:「我不在意。」

  太平真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你寧肯毀了青山劍陣,也不給我?」

  井九說道:「你也一樣,不然你把承天劍給我?」

  太平真人忽然大笑起來,笑聲迴盪在安靜的隱峰裡,直到很久後才斂沒。

  「我們果然是世間最無情的兩個人。」

  他們握著承天劍鞘的手早已不像最開始那般穩定,在不停地微微顫抖。

  不管是井九還是太平真人,控制青山劍陣的同時還要試圖戰勝對方,都讓他們的精神與劍元消耗極劇。

  但他們真的沒有放手,直到很久之後也沒有放手。

  承天劍就在這兩隻手裡緩緩變形,漸漸發出咯吱的聲音,那是解體的徵兆。

  最先崩解的是承天劍中段的一朵花瓣,那裡出現一個很小的裂口,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

  不管是山崩地裂還是天空墜落,都是一個越來越快的過程。

  伴著恐怖的、如雷鳴般的崩解聲,承天劍鞘表面上的繁花紛紛裂解,剝落,灑在草地上。

  最後那一刻,一聲極輕微的聲音響起,承天劍變成了數百個碎片,靜靜地懸停在那兩隻手的中間。

  一道難以形容的無形波動從承天劍的位置向著四面八方而去。

  那是世間最純淨而凜然的劍意。

  焦糊的草地與散落的野花,彷彿被大風拂過,被碾倒在地。

  那些隱世長老神情驟變,紛紛避入洞府裡。

  屍狗走到阿大與方景天的身前,看著那道向著天地各處而去的無形波動,眼裡流露痛惜與難過的神情。

  ……

  ……

  天光峰頂據說是唯一能夠看到隱峰一角的地方,事實上人們只能看到那片青峰,卻看不到任何具體的畫面。

  井九與太平真人這一場足以令所有修道者目眩神迷的戰鬥,便沒有人能夠看到。

  忽然間,峰頂發出嗡的一聲巨響,緊接著有大風拂過,捲起石縫間的那些積水,向著崖外的雲海裡落下,然後向著更遠處掃去。

  那場大風與無形的天地氣息波動沒有實質上的威力,卻像是在所有人心頭拂過。

  尤其是青山宗的人們感覺到了莫名的心悸與不安。

  很多道視線望向大風起處,發現是元龜馱著的那座石碑。

  那座石碑上出現了十餘道極深的裂痕,沙石簌簌落下。

  「發生什麼事了!」有人驚聲喊道。

  元龜緩緩睜開眼睛,平日如古井無波的眼裡流露出一抹極深沉的痛意。

  廣元真人看著隱峰方向,眼裡也儘是痛意,身形微微搖晃,竟是顯些倒下。

  南忘臉色蒼白走到崖邊,看著隱峰那邊憤怒地喊道:「你們這兩個老不死的到底在做什麼啊!」

  越來越多的人感覺到了那個變化。

  元曲看著天空茫然說道:「劍陣呢?青山劍陣呢?」

  青山弟子們從入門的第一天開始,便習慣了天空裡有著無形而強大、又讓他們感到親切與安全的劍意隱而不顯。

  就算今天青山劍陣被壓縮到了極致,從天空來到地面,直到後來去了隱峰,那些劍意依然存在。

  直到這時候。

  過南山臉色蒼白。

  卓如歲反而保持著冷靜。

  趙臘月面無表情。

  青山群峰,漸有哭聲起。

  ……

  ……

  「這時候肯定有很多青山弟子在哭,就像父母走了一樣。」

  太平真人看著手掌上的承天劍碎片說道:「有的人是因為感情,有的人是因為害怕,有的人則是看別人哭也莫名動了感情,說起來人這種懂得一些、卻又懂的不夠多的生命還真是可笑。」

  井九將手裡的承天劍碎片扔到腳下,說道:「青山劍陣有無並不重要,自己夠強便行,什麼時候他們能想明白這個道理,青山自然更強。」

  太平真人說道:「想不明白的人,也沒資格留在青山。」

  這個道理真的很簡單,任何給你帶來力量與安全感的事物,往往也是阻礙你前進的障礙。

  比如萬貫家財,比如大片宅院,比如老婆孩子熱炕頭,比如父母親情。

  只不過誰能主動捨棄這些呢?

  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太平真人也不希望青山劍陣毀滅。

  也只有井九才會如此冷漠無情地做出如此重要的決定。

  「從這一刻開始,青山會變得危險很多,也自由很多。」

  太平真人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但真正獲得自由的是你。」

  是的,井九不需要再擔心太平真人用青山劍陣去蕩平人間,更關鍵的是……對他最大的威脅就此蕩然無存。

  如果說萬物一劍在天地間有什麼對手,那就是承天劍。

  井九說道:「不錯,重生以來我從來沒有像此時感覺這麼好過。」

  「我不得不承認,我的想法似乎再一次失敗了,不過你想過沒有,放下那些,不用試著重新握住青山這把劍,我也自由了很多。」

  太平真人看著他微笑說道,然後從原地消失。

  羽化,要的就是自由二字。

  哪怕是不完全的羽化,太平真人的身法依然無比迅疾而飄忽不定。

  井九也從原地消失不見,向著天空而去。

  很多年前他在鎮魔獄裡創出幽冥仙劍,誰能想到原來最後會用在這裡。

  隱峰的天空裡不時出現一抹劍光。

  兩抹。

  劍光相遇便是一道火花。

  當年井九與卓如歲在雲夢山裡,曾經讓夜空出現滿天火花,今天火花出現的頻率要慢很多,卻也耀眼無數倍。

  青青山嶺被耀的蒼白一片,藍天都失去了顏色。

  兩劍相遇的火花,在天空裡毫無規律的依次綻放,變成極其好看的畫面。

  ……

  ……

  那些迷人的、可怕的、巨大的火花,終於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人們站在天光峰頂,站在峰頂的天空裡,看著遠處的隱峰,看著那些稍微有些失真、像是經過某種透明屏障折射、變形的火花,震撼無語。

  那些普通境界的青山弟子根本看不懂那些畫面意味著什麼。

  即便是過南山、卓如歲這樣的破海境天才強者,也只能隱約感受到那些劍光裡隱藏的高妙意味。只有廣元真人、南忘、談真人與水月庵主、大澤令這等境界的人物,才能真正接觸到那些劍光火花代表的意味,繼而心生嚮往。

  井九與太平真人可以說是自古以來在劍道上造詣最高、最強的兩個人。

  那些劍光是時間,是歲月,是強大無匹的意志與遠超眾生的天賦,還有造化。

  更不用說他們一個是羽化得道,一個絕世劍身。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早就不在人的範疇。

  「單以劍道而論,他們已經超過了道緣真人,與前三代的祖師水準差不多。」

  屍狗看著慘白的天空和那些有著奇異美感的劍光花火,默默想著。

  青山宗前三代的祖師都是飛升者。

  阿大望向屍狗如黑山般的巨大身軀,喵了一聲,在心裡問道:「他們誰會勝?」

  屍狗在心裡想著,太平真人羽化未能完全,井九卻是那把妖劍轉生,縱然都能一瞬千里,自由行於天地之間,但靈體與劍體相爭,終究還是要吃很多虧。

  便在這個時候,天空的最高處綻開一朵奇大無比的火花,無數道劍意噴薄而出。

  一抹刺眼的鮮紅色,從高空裡緩緩飄落。

  太平真人果然輸了。 本帖最後由 HarukanoHimitsu 於 2019-9-9 02:30 編輯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9-6 23:32
第四十七章 故事結束之前

  天光峰頂四周的人們也看到了這幕畫面。

  隱峰裡的那些火花依次斂沒。

  蒼白的天空裡,那抹白色彷彿要融進去。

  那抹紅色正在墜落。

  這個時候,元龜緩緩閉上眼睛,彷彿不忍看到最後的畫面。

  隱峰的畫面也就此消失,人們都沒有看到太平真人落到地面,卻知道了結局。

  太平真人輸了。

  就算他這時候還沒有死,想來也支撐不了太長時間。

  一種極其複雜的氣氛,在天光峰頂繚繞不去。

  青山的人們沉默不語,甚至都不願意對視,視線就像凌亂的劍光一般,對著天地間的各處。

  因為他們的心情這時候也極亂。

  就這樣結束了嗎?

  有些難過。

  有些虛無。

  有些茫然。

  太平祖師死了,世間重歸平靜,青山大陣沒有了,掌門真人飛升後……怎麼辦?

  趙臘月望向雲上的談白二位真人,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想這個問題。

  「我知道諸位道友在想什麼。」

  談真人帶著幾分感歎的聲音響了起來:「但是不是想的太早了?太平真人怎麼會如此輕易地就認輸?哪怕他今天的對手是景陽真人。」

  他身邊的那團雲霧沒有什麼反應,水月庵主的聲音穿過青簾而出:「不錯,依我看,今天的事情還早著。」

  ……

  ……

  承天劍變成了碎片。

  青山劍陣也變成了碎片。

  就像太平真人說的那樣,很多青山弟子因為各種原因而悲傷、無助甚至憤怒,但真正悲傷的其實是組成青山劍陣的那些劍。

  雲行峰頂的雲霧再次聚攏,無數道飛劍在雲霧裡漫無目的地緩慢飛舞著,發出不知有何意義的低沉劍鳴,如嗚咽一般。

  無數道飛劍不再像先前那般,分成兩個陣營對峙,就像是一群沒了家的孩子,可憐的彼此安慰著,共同難過著。

  平詠佳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感受到青山劍陣的消失,看著雲霧裡的那些飛劍,不知為何也覺得好生難過,鼻頭一酸竟是險些哭了出來。

  「別難過啊,大家不都還在嗎?」他對著滿天飛劍招呼道:「都過來,都過來,可別走丟了。」

  劍鳴再作,無數道飛劍破空而至,圍繞在他的身邊,就像是一群找到家的苦孩子。

  平詠佳開心地笑了起來,說道:「這樣不是挺好嗎?」

  他忽然感覺到了些什麼,有些茫然地向著東北方向望去。

  有件事物正在以難以想像的速度靠近青山。

  就連弗思劍也不可能這麼快。

  令他感到驚愕的是,那件事物似乎沒有真實的形態與存在,給人一種空靈的感覺。

  更令他感到茫然的是,青山劍陣沒了,為何自己卻能感覺到這些?

  ……

  ……

  草甸上出現十餘道裂紋。

  太平真人站在裂紋中間。

  一身紅衣在青色的山野裡格外醒目。

  這時候的他不知是蛛網的獵物,還是蜘蛛本身。

  井九從天空裡落下,白衣與黑髮間帶出十餘道明亮至極的劍光。

  太平真人感慨說道:「這就是你與他共同參討出來的劍法?」

  井九說道:「叫做幽冥仙劍。」

  太平真人抬起衣袖,輕輕地擦了擦唇角。

  血色入紅衣,無法分清。

  「當初西海那一劍,我以為是柳詞的本事,沒想到你在劍道上已經走了這麼遠。」

  「師兄,有句話我一直沒有對你說。」井九說道:「你的修道天賦其實不如我,沒有青山,你不可能是我的對手。」

  太平真人沉默了會兒,說道:「今日看來確實如此,但你應該清楚我的故事不會就這樣結束。」

  在漫長的千年修道生涯裡,他曾經失敗過無數次,比如七百多年前爭青山掌門,比如初次入冥,還有很多很多,但輸了不代表結束,他就像一個擁有不死之心的惡魔,哪怕被踩到地底的最深處,依然能從冥界爬回來,直至獲得下一次的勝利,因為輸不代表死,只有死亡才是最後的終結。

  過往他無數次的失敗裡,真正的死劫發生在西海畔,那是中州派用仙菉引來的天劫,卻被柳詞擋了。

  「我們都是很怕死,或者說不喜歡死的人,總會留下很多後路,比如雷魂木,比如萬物一。」

  井九說道:「但這裡是隱峰,你沒有辦法出去,又如何能踏上那條路?」

  「我喜歡吃火鍋,你喜歡開著窗子看雪,但我們做事都有清楚的目的,從來不做無意義的事。」

  太平真人看著他說道:「當你在朝歌城沉睡的時候,我與青兒曾經同行過很長一段時間,你應該很清楚我的意圖。」

  「羽化未能完全,隨時可能遭受天劫,你想找到青天鑒,方便自己躲進去。」井九說道:「但她知道你的想法,不可能告訴你。」

  「像這種小姑娘總是比較好騙的,更何況我用了幾十年的時間。」

  太平真人微笑說道:「不然我為何會剛好落在這裡?」

  這裡是隱峰裡非常尋常的一片山野,除了草色極新,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但既然這是他刻意選擇的地點,自然有深意。

  太平真人抬腳,然後踏在草地上。

  草甸上的那些裂縫變得更深了,黑色的泥土裡生出無數朵野花。

  很多年前,他讓阿飄助方景天破境,有片山野便開滿了花。

  井九在朝歌城一步通天,也有野花盛開。

  盛開的野花間,出現了一面古意盎然的青色銅鏡。

  正是青天鑒。

  「以前青天鑒曾經在隱峰裡藏過一段時間。」

  井九說道:「我沒想到她會再放回來。」

  太平真人說道:「她不肯告訴你青天鑒的位置,是因為覺得你不值得信任,她還是選擇把青天鑒放在隱峰裡,是覺得除了你,她不敢信任別人。」

  這句話有些複雜,井九懂。

  ……

  ……

  當青兒叼著那根紅色羽毛來到隱峰的時候,看到的畫面便是井九一個人站在青天鑒旁,連聲說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知道我把青天鑒放在這裡?小紅……不,太平呢?他死了嗎?變成雨還是光了?」

  井九伸手接住從鳥喙裡落下的那根羽毛,說道:「他進青天鑒了。」

  青兒是青天鑒的鑒靈,生而藏天下,而且是天生靈體,可以無視任何屏障,去往想去的任何地方,包括隱峰。

  她好不容易在一茅齋的狂風裡捉到這根羽毛,正準備幫幫那些書生,便感覺到有人觸動了青天鑒,趕緊飛了過來。

  聽到井九的話,她愣了愣,問道:「你讓他進去的?」

  井九說道:「不是。」

  青兒有些惱火說道:「你就不該把青天鑒找出來,這下好。」

  井九說道:「青天鑒是他找到的,這就是他為自己準備的後路。」

  青兒有些茫然,說道:「我沒有告訴過他啊。」

  井九說道:「你總有心神輕微失守的瞬間,而他會兩心通。」

  就在這一瞬間,青兒想起了很多畫面。

  兩個鳥兒上青天。

  喝酒。

  同游。

  烏篷船。

  江面繁星。

  她沉默了會兒,說道:「他羽化之後便是靈體,可以像神魂一樣在青天鑒裡生活,我無法找到他……就算能找到也拿他沒有辦法,除非毀滅青天鑒,這是他給你出的題,你反對他滅世,那麼願不願意為了殺死他而滅掉那個世界?」

  井九平靜說道:「我會進去找他。」

  青兒低著頭說道:「那需要很多年,這是他給你出的第二道題,你到底要留在這裡飛升,還是放棄飛升去尋他。」

  井九說道:「我會進去,但不是放棄飛升,因為我不會用太長時間。」

  青兒抬起頭來,看著不解說道:「你為什麼要冒險?以前你就把他關在劍獄裡沒有殺他,這一次不一樣可以這樣做?青天鑒不就是一個大些的劍獄?」

  井九看了眼天空,說道:「接下來會有件很麻煩的事,在那之前我必須解決他的問題,不然心不靜。」

  青兒很是吃驚,更加不解,心想還有什麼事情比太平真人滅世、比你們這對師兄弟之間的戰爭還要麻煩?

  井九沒有對她解釋什麼,在青天鑒邊坐了下來。

  「謝謝。」

  說完這兩個字,他閉上了眼睛。

  ……

  ……

  青天鑒裡風物一如從前,世界有了些變化,但並不是太大,還是那些國家,還是那些江水,那些人。

  井九在青天鑒裡生活了很多年,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楚國皇宮與那座山裡隱居,但除了青兒再找不到比他更熟悉此地的人。他撣點身上的光塵微粒,推開房門走了出去,便看到了那個白髮花花的老頭子。

  舊楚國的疆域與子民依然附於趙國之下,只是自行其政。曾經的張大公子現在已經是頗受尊敬的張大老爺,就連趙國皇宮要下什麼旨意,都要先問過他的意見,除了父親張大學士的遺澤,更重要的原因當然是他與井九之間的關係。

  多年前張府搬回了都城,佔了城北整整一條大街。子孫都在朝裡為官,他卻覺得這日子過的無甚趣味。忽然見著從屋裡走出來的井九,從竹椅上跳了起來,不見半點顫巍巍的模樣,驚喜喊道:「陛下你又回來了?這次要停留多久?」

  井九看了眼天空裡的浮雲,說道:「來辦件事,很快便走。」

  張大公子有些失望,不敢說些什麼,站在他身邊不停地搓著手,忽然有些不解問道:「陛下為何你的臉變了?」

  井九走到庭院裡那口井前,探頭向裡望去,只見平靜的水面上出現了一張猶有稚氣的臉,頭上結著一個髻。

  不知為何,來到青天鑒後他變成了一個清俊的少年道士。

  看著那張久違的臉,井九沉默了會兒,問道:「那你為何還能認出我來?」

  張大公子笑說道:「莫說只是變了臉,陛下您就算化成……我呸!」

  井九御風而起,很快便消失在暮色裡。

  在他的身前,有根血色的羽毛不停飄著,彷彿在給他指引方向。

  沒用多長時間,他便來到了一座山裡。

  山深處有座道觀。

  道觀門前有位少年道士,手裡拿著竹掃帚,正在掃地。

  這位少年道士生得眉清目秀,還給人一種很親切的感覺。

  那根血色的羽毛緩緩飄落。

  井九伸手接住,對著那名少年道士行禮道:「見過師兄。」

  那名少年道士有些茫然,說道:「我們曾經見過?」

  井九靜靜看著他說道:「這個故事太長,我不想重新講一遍,太陽落山之前就結束吧。」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9-7 23:33
第四十八章 太陽落山之後

  那名少年道士看了井九很長時間,眼裡的困惑漸漸轉成瞭然,最後多了些笑意,說道:「原來是你。」

  井九說道:「是的,是我。」

  少年道士問道:「你怎麼變回了小時候的模樣?」

  井九說道:「師兄,你也是當初的模樣。」

  那名少年道士自然便是躲進青天鑒的太平真人,不知為何也像井九一樣,變成了少年。

  「可能因為我們都是神魂的緣故,算了,不去想這些,我只是不明白……」

  太平真人問道:「我抹掉了自己的記憶,連我都記不起來我是誰,你怎麼能找到我?」

  井九舉起手裡那根血色羽毛。

  「原來如此。」太平真人感慨說道:「我在果成寺聽經多年,還做了一陣子的住持,今日始知因果之說不虛。」

  井九指著他手裡的竹掃帚上說道:「還有這個。」

  他清楚青天鑒與外界的時間流速之差,看掃帚的磨損,便知道對方在這座道觀裡停留了多長時間。

  也就是說對方來到青天鑒多長時間。

  那麼自然不會認錯人。

  其實就算沒有這些條件,他也不會認錯人。

  就像張大公子還識得他一樣。

  井九離開楚國都城的時候是傍晚,這時候天空的暮色越來越濃,遠方的太陽眼看著便要落山。

  這還是道觀所在的山峰足夠高的緣故,低處的那些山溪早已提前進入了黑夜。

  「這座山確實很高,有些像天光峰。」太平真人說道。

  井九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山外的白雲,說道:「是啊,就像千年之前的天光峰。」

  ……

  ……

  現在的青山宗被稱上德峰一脈,那是因為太平真人、景陽真人都是出自此峰,但他們小時候第一次見面是在天光峰。

  因為他們的師祖和師父都是青山掌門。

  很多年前,道緣真人從朝歌城帶回一個小孩子。

  天光峰頂崖畔正在踩雲的那名少年道士轉身望去,笑著說道:「師祖,這個師弟與我天賦差不多,讓我來教吧。」

  道緣真人說道:「小太平,那你可要好好教。」

  ……

  ……

  青天鑒的天空有高度。

  如果在這方天地裡呈現出來高於天空的境界,便會引發天劫,後果或者是像墨公那樣死去,或者是像井九當年那樣破天而出。井九想在這裡殺死太平真人,便必須把自己的境界壓制在破海境之下,對太平真人也是同樣的道理。

  太平真人微笑說道:「現在的我們就是兩縷幽魂,你不再是劍體,確定能夠戰勝我?不要忘記你的劍是我教的。」

  井九說道:「師兄,你的天賦確實不如我。」

  ……

  ……

  千年前,少年太平是青山天賦最高之人,直到他多出來一位叫做景陽的師弟。

  他對景陽沒有任何嫉妒的心理,也沒有排斥,對景陽悉心教導,絕不藏私,除了那座煙消雲散陣。

  他相信自己的劍道天賦不比景陽差,更相信景陽這一世都會聽從自己的意志。

  所以他把自己會的所有劍法都教給了景陽。

  ……

  ……

  深山道觀前,兩名少年道士相對而立,就像是一千年前。

  他們用的還是當年的那些劍法。

  劍光照亮青樹與漸深的暮色,在天空裡寫下並不壯闊、有些秀氣的痕跡,與隱峰裡的那場劍爭無法相比,卻更有一種真實的感覺。

  承天劍法、雪流劍法、蒼鳥劍法、無端劍法、六龍、七梅、八方……就像是當年那對師兄弟練劍一樣。

  可能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無數九峰秘劍先後出現,再沒有別家宗派的道法出現。

  有趣的是,井九沒有用過承天劍,太平真人卻最喜歡神末峰的九死劍法。

  也和當年一樣。

  ……

  ……

  當師祖與師父死後,他們在上德峰相依為命,太平變得更加沉默,開始收徒,開始交友,開始喂雞餵狗。

  景陽木訥如前,暗底裡練劍卻是更加勤奮刻苦。

  他們吃完火鍋,就去殺人,然後一統青山,繼而威震天下。

  太平真人出面多,景陽暗底裡殺人也不少。

  直到最後,又是一頓火鍋,景陽帶著柳詞與元騎鯨走向了太平真人,一劍刺向他的後背。

  ……

  ……

  一道劍光穿胸而過。

  一道劍光也是穿胸而過。

  看似無甚區別,無論是劍光入體的位置還是角度。

  傷勢似乎也是差不多重。

  道觀早已在滿天劍光裡化成粉末。

  井九與太平真人靠著兩棵大樹,身上滿是血跡。

  只不過那些血不是真實的,正在隨著山風漸漸飄散,融入暮色之中。

  「我真的天賦不如你嗎?不然怎麼可能這次又輸給你了。」

  太平真人年輕的臉上露出一抹痛楚的意味,聲音有些乾澀。

  「你沒有輸給我,而是輸給了這個世界,因為你的對手是世界本身。」

  井九說道:「當然,如果這個世界沒有我,也許你會贏。」

  「真的很無趣。」

  太平真人看了眼胸間的傷口,帶著些無奈的情緒說道:「我想過無數次自己會怎樣離開這個世界,包括進入青天鑒之前都在想,我想過自己可能被你留在這裡的某個棋子一悶棍敲死,想過可能被那些無知的村民像野獸一樣咬死,想過喝醉看著水面的繁星淹死,甚至想過溺死在糞坑裡……現在這種死法真是了無新意。」

  井九扶著大樹慢慢站起身來,沒有說話。

  太平真人抬頭看著他說道:「當然我想的最多的是你找不到我,我在這裡過個幾百年,然後忽然被鐘聲驚醒,想起那些前塵往事……總之就這樣一劍過去了,著實無趣。」

  井九說道:「死亡這種事情不管用何種方式出現,都很無趣。」

  「我最不喜歡你的就是這點,永遠無趣,但我不得不承認,可能像你這樣的人才有希望長生。」

  太平真人笑著說道:「因為正義的勝利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必死無疑。」

  井九說道:「師兄,有件事情我一直沒忍心告訴你。」

  太平真人神情專注道:「什麼事?」

  井九說道:「那年你從冥界歸來,決意要做救世主,從那之後你就變得很無趣了。」

  他只喜歡那個喜歡吃火鍋、打麻將的師兄。

  雖然他不喜歡吃火鍋、打麻將。

  太平真人沉默了會兒,說道:「是嗎?也許吧。」

  說完這句話,他閉上眼睛,身體漸漸虛化,變成無數光點,如螢火蟲般散開。

  那些光點是紅色的,聚如火焰,散如暮光。

  井九看著空無一人的大樹,沉默了會兒,向著天空裡走去。

  天空裡沒有階梯,他卻越走越高,直至來到蒼穹之上,只有在這裡還可以看到沒有落山的太陽。

  陰雲無由而至,雷暴落下,便是天劫。

  他揮了揮手,破天而出。

  ……

  ……

  隱峰裡的青草依然清新如前。

  青天鑒靜靜躺在草地裡。

  井九睜開眼睛,右手落在胸口上停留了會兒。

  那是被太平真人最後一劍刺穿的地方,還有些疼。

  青兒問道:「怎麼了?」

  井九說道:「沒事。」

  他伸手在野草裡拾起那根骨笛。

  青兒說道:「要吹首曲子嗎?」

  井九說道:「不用。」

  他望向天空。

  那裡在隱峰之外。

  是真實的天空的最高處。

  「太陽落山了,她要來了。」 本帖最後由 HarukanoHimitsu 於 2019-9-25 23:3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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