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馬氏兄弟的抉擇】
就在趙獵痛毆楊行勇的時候,崖城馬府裡,香山馬氏昆仲正置酒密談。
面容清瘦的工部尚書馬南寶裹著純白狐裘大麾,把身體深深埋進軟榻裡,不時用拳堵嘴,輕咳數聲。雖說眼下剛入二月,中原到處銀妝素裹,但瓊州之南已有絲絲熱氣,身體壯實的穿著夾衣也能活動自如,不覺寒冷。馬南寶這模樣,明顯身體有恙,而且還不輕。也難怪即使眼下百廢待興,官員短缺的關口,行朝卻只給他一個工部尚書的清貴頭銜(宋朝六部尚書位高而無實權),並未安排實職差遣。
馬南寶望著坐在對面那身體筆直、黑髯垂胸、精神旺盛的二弟馬南淳,微微失神,直到一個洪亮的聲音把他驚醒:“兄長召我前來,可是有要事相商?”
馬南寶回過神來,輕咳一聲,點點頭:“正是,召仲平前來,便是要商議一樁關乎我兄弟、甚至可以說是香山馬氏今後數代榮辱興衰的大事。”
馬南淳悚然,盯著兄長的臉看了半天,忽道:“莫不是,那位到了?”
馬南寶微頷首,沒有說話。
馬南淳忙站起:“在哪?快帶我去拜見。”
馬南寶搖搖頭:“不在府中。”
“那是在蘇府?”
“也不在。”
“這……入宮了?這麼快?不是說要先觀察一番再說麼?”
馬南寶長長嘆了口氣:“自然沒有入宮,雖說皇太后對少帝生還越來越不抱希望,但一時之間,也沒那麼快接受,還得好生處一處。”
馬南淳惑然道:“既如此,那會在哪……該不會在楊府吧?”說到後面,馬南淳的眼睛已瞪大,頷下整整齊齊的黑髯都有些亂了。
“仲平還是那麼機敏。”馬南寶語帶自嘲,“此子雖是我與蘇公共同發現、藏匿並奏達天聽,但當真送來,皇太后又豈會讓我二人再多接觸此子?自然交由最親信的楊氏看管、教授。呵呵呵呵,那位楊計相,怕是一心想著將來當個帝師呢。”
“果然如此。”馬南淳撫著大鬍子,來回踱步,突然腳步一頓,回望兄長,“其實,或許這也是一件好事。”
這回輪到馬南寶瞪大眼睛:“嗯?仲平何出此言?”
馬南淳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問了兄長一個問題:“兄長,你想想,從行朝南狩開始,這些年,從端宗到少帝,一個比一個年幼,朝中之事,盡付太后大臣之手。當此天下板蕩,元虜洶洶之際,這樣的幼天子,能帶領這滿朝文武百官,萬千將士,億兆百姓,驅逐韃虜,复我漢家麼?”
馬南寶大驚失色,一下坐起,狐裘大麾掉了都不理會,失聲道:“仲平,何出此大逆之言?若讓人聽了去,你我兄弟性命不保,還會連累香山馬氏九族!”
馬南淳一旦敞開,就滔滔不絕,彷彿不一口氣說完就不敢再說似的:“去歲二月,厓山慘烈,迄今一載,猶如昨日。我是那場血海之戰的親歷者、倖存者,每每思及那片血海、那十萬浮屍,汗出如漿,夙夜難寐,背不敢沾席……兄長,你知道,這整整一年來,我想到最多的是什麼嗎?”
馬南淳也不指望馬南寶回答,而是自問自答:“這樣一場關乎國運、令天子、百官、數万將士、十萬生靈蹈海的前所未有的慘敗,為、何、無、人、擔、責?”
馬南寶呆住,這個聲音如黃鐘大呂一樣在耳邊轟鳴。是啊,為何無人擔責?這麼多人死了,甚至包括官家與重臣,這樣一場關乎國運的大戰敗了,就沒個說法?
馬南寶震驚望著眼前雙手握拳,渾身顫抖,神情激動的二弟,都不敢相信,一向讀史明禮的二弟能說出這樣顛覆性的話。
這些原話當然不是出自馬南淳。
馬南淳在荒島、在厓山,與趙獵朝夕共處,訓練之餘,也有交流思想,共同探討這場海戰的失敗原因、教訓。趙獵曾對他說過,如果行朝還能行使職能,那麼這場大海戰的失敗,就必須問責。從上到下,該擔什麼責任,就擔什麼責任,無論是什麼身份。不把這個責任釐清,為了所謂大局,含糊過去,只會埋下再次失敗的種子。
然而,問責豈是易事?問責就意味著當權者拿自己開刀,試問天下何人有此覺悟?
話一說開,馬南淳彷彿豁出去了,咬牙道:“無人擔責,因為那個最應當擔責的,他根本擔不起,也無人敢讓他擔,怕引發軍隊動亂。眼下行朝什麼都不能亂,軍隊更不能亂。而這一切,都是因為缺少一位強有力的天子。”
“仲平,慎言啊!”
“這樣一個亂世,能夠掃蕩群魔,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者,非得有武功赫赫的馬上天子不可——幼天子,救不了大宋!”馬南淳簡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咳咳咳……”馬南寶被驚得咳嗽個不停,一邊摀嘴一邊抬手止住馬南淳撫背動作,好容易止住咳,嘆氣搖頭:“仲平,你不過區區一個從四品樞密院都承旨,無權無兵,縱有一腔熱血,又能何為?如此激憤,肆意妄言,須知禍福無門,唯人自招啊!”
馬南淳拳頭捏得咯咯響,目眥欲裂:“大宋危如累卵,我等何惜此身?只要能撥亂反正,重振朝綱,令大宋轉危為安,我馬南淳就算粉身碎骨,又何足惜!”
馬南寶呆呆看著氣勢驚人的二弟,都忘了咳嗽,半晌,緩緩點頭:“好,好,不愧是我馬氏子弟。不過仲平,爭儲之事,凶險非常,你是最有可能振興我香山馬氏之人,不可輕易涉險。此事,就讓為兄來做吧。”
“兄長,不可……”
“自家知自家事,為兄這身體熬不久了。”馬南寶搖搖頭,抬手止住,“就這麼定了。”
馬南淳欲言又止,只是默默拾起掉落地上的狐裘大麾,為兄長披上。
馬南寶用力裹了裹,蒼白的臉上才算有了些微一絲血色,抬頭對馬南淳道:“既然如此,那楊府之人,我們也不必理會了。嗯,近來朝堂有些不太安份,信安公雖立下殊功,但也難兔樹大招風。你身為謀士,要多多提醒他一下,凡事盡量忍耐,越有大功,越是謙恭,如此方為廟堂保身之道。欲做大事,先保其身……”
突然馬南淳的護衛帶著一人匆匆而來,馬氏兄弟定睛看去,卻是趙獵的護衛隊武功隊擁隊官張君寶。
張君寶來找,十有**是趙獵有事。這麼一想,馬南淳急步上前:“君寶,何事?”
“都統讓你趕緊到南大營,寫一道奏摺。”
“怎麼那麼急?”馬南淳隱隱覺出不妙。
“不急不行,晚了就要被人告黑狀了。”
“什麼?究竟怎麼回事?”
“都統暴打了楊行勇。”張君寶想了想,亮了亮拳頭,嘿嘿一笑,“第一拳是我打的。”
“啊!”馬氏兄弟下巴差點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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