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雙槍皇帝 作者:寇十五郎 (連載中)

 
mk2258 2017-11-19 22:29:1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99 36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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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趙獵的對手】





    波濤洶湧,遼闊無邊的海面上,數十大小船隻迎風破浪,浩浩蕩盪,揚帆急進。縱是海商往來不絕的南海,這樣一字鋪開的大型船隊也極為少見。

    這支船隊中間靠前位置是一艘體型極為龐大的戰船,光是檣帆就有二十多張,從船頭到船尾,密密排布。船舷內側,女牆厚實,外蒙牛皮,光滑的皮革倒映著海面鱗鱗波光,透著一股難言的肅殺。

    戰船中後部,三屋重樓的樓台之上,一群頭裹白巾、披著皮革內甲、負弓背箭、手持大盾刀槍的健壯甲士頂著烈日,肅立樓台四面守衛。樓台正中,一把碩大的青羅緞傘底下,厚實的酸枝木椅上,坐著一個年約五旬的老者。

    老者頭戴一頂黑色桶狀高帽,帽沿露出的一束束微捲的栗色頭髮,身著一襲柔軟寬鬆的白色絲織長袍,隨海風獵獵捲揚——光是這個造型,就透著一股濃濃的異域味道。

    老者的模樣也不類中原人氏:臉型狹長,眉濃如刀,細長的眼睛裡透著一抹詭異的琥珀色,鼻樑很高,鼻翼鉤如鷹喙,嘴唇緊呡成一個深深的下弧角度,加上頜下一把灰白參半的長髯,給人一種陰鷙威嚴之感。

    老者身後,立著一個年約二十七八的青年,同樣的裝束,只是帽子是藍色。青年五官與老者頗為肖似,嘴唇上留著兩撇濃濃的八字須,正與老者對話,言談儒雅,在一群甲士的環護之下,別具卓爾不群之態。

    此時青年正對老者道:“阿塔(維語父親之意),此番我等三萬餘大軍二百餘船橫渡海峽,與龍總管、阿卡(維語哥哥)合兵,更有李左丞之子世安兄麾下近萬人船,共擊崖城殘宋行朝。殘宋不過數千人船,我以十倍擊之,必可輕取,奪此滅宋大功,不讓張帥專美於前。 ”

    老者搖搖頭,撫須蹙眉,道:“殘宋行朝逃遁海天之角,困獸猶鬥,連敗撒里蠻、馬成旺、馬撫機,甚至連我麾下北庭親軍百戶吐迷速都被擊殺……以你阿卡之勇,文貌之智,也只能堅守瓊管不出,一再向朝廷請援。貫只哥,不可輕視啊。”

    青年忙俯身施禮應是,口稱受教。

    這一老一少,正是奉命南征的元軍統帥阿里海牙及其次子貫只哥。阿里海牙是畏兀兒人(即後世維族),信奉伊教(此教名為網絡禁語,故含糊而過),故此裝扮。

    阿里海牙有六子,貫只哥行二,與兄長忽失海牙的勇武不同,他性格溫文,博學多才,走的是文臣路線。阿里海牙本是耕讀傳家,能通讀畏兀兒書,後投蒙古大將不憐吉帶麾下,不憐吉帶使教其子忽魯不花畏兀兒字,又推薦給時為宗王的忽必烈,成為王府宿衛士(怯薛),可謂文武雙全。

    故此,六子當中,阿里海牙比較偏愛這位無論相貌還是才學都頗肖自己的中子,一直帶在身邊,以為幕僚,重點培養。只是這個兒子才學或能直追自己當年,但軍略卻學不到自家一成。

    貫只哥口中的“張帥”,便是滅亡南宋的元朝蒙、漢軍都元帥張弘範。當年攻南宋臨安之戰時,元軍兵分兩路,其中一路主將就是阿里海牙,而張弘範就曾隸屬阿里海牙軍團之下。然而不過短短數年,張弘範後來居上,統領南征蒙、漢大軍,連敗宋軍,最後更在厓山之役中一舉滅宋。同為南征主將,潑天之功盡歸張弘範,貫只哥難免為父不平。

    老天有眼,竟讓殘宋行朝逃來阿塔的防區,而那位“九拔都”張弘範在厓山之戰後又身體抱恙,告病北返。這剿平殘宋的大任自然落到阿塔身上。雖說殘宋行朝小皇帝在厓山之戰時已身亡,但尚有宋國太后及一直與天朝作對的張世傑、文天祥等,若能一舉擒殺一國之後及這些名臣猛將,其功比之厓山之役亦不遑多讓。

    這趟出征,貫只哥是滿滿的興奮,他毫不懷疑,用兵如神的阿塔,率數万如狼似虎的蒙、漢大軍兵臨崖城,定可一鼓而平那連皇帝都沒了的殘宋小朝廷。

    “崖城已是極南,看爾等這回還能往哪裡逃!”貫只哥狠狠地想。

    阿里海牙正出神看著艷陽下的遼闊海面,這是他第二次渡過這條海峽。上一次,他用了三個月,平定了瓊州,這一次,會要多久?一個月?半個月?

    殘宋小朝廷並不放在阿里海牙眼裡,老對手張世傑那兩把刷子也不用放在心上,唯一可慮的是,宋國似乎開發出了一種非常利害的新武器。

    從張珪到撒里蠻,從吐迷速到馬成旺,都被這種武器重創。萬軍之戰馬撫機全軍覆沒,具體詳情至今尚未得到全面詳細報告,但據瓊州宣撫使龍文貌及其長子忽失海牙推斷,極有可能也是吃了宋國這種新武器的大虧,否則僅憑區區幾千宋軍,斷無可能短短時日便將馬撫機二千大軍覆滅。

    出征之前,阿里海牙從赤坎海灘之戰及吉陽軍城之戰兩場戰鬥中得到一鱗半爪的信息,宋軍使用的似是一種能發巨聲,噴吐火焰的長管武器。尤其以蒙軍千戶撒里蠻關於赤坎海灘的軍報最為詳細“……南蠻使鐵長管,管吐煙火,聲如爆竹,密如疾雨,彈丸射數十步,洞金破甲,弓矢所不及也……”

    “貫只哥,你認為撒里蠻的軍報上所提及宋國利器是何物?”阿里海牙心裡想著,嘴裡自然而然問出。

    貫只哥顯然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因此毫不猶豫回答:“當是類似突火槍之火器,只是宋國人似有突破,將竹器變鐵器,內填火藥,發射彈丸,威力激增,將一件擾敵的器物變成殺敵的武器。”

    宋朝的突火槍聽上去挺牛逼,其實不過大號煙花,嚇人的效果多於傷人,至於殺敵根本不可能——誰見過煙花殺人的?

    阿里海牙微微點頭,同意兒子的分析,道:“撒里蠻亦是驍將,卻被宋軍以此火器重創,驅殺十數里……若此次我大軍與持此火器之宋軍對陣,恐有傷亡啊。”

    貫只哥轉到其父身前,按胸為禮,聲音激昂:“殘宋窮蹙,日薄西山,區區軍器,不過令之苟延殘喘。今阿塔挾我大元席捲天下之勢,合廣南東西之兵,十倍於敵,雷霆一擊之下,任他什麼兵甲利器亦化為齏粉!”

    “吾兒言之有理。”阿里海牙欣然撫髯,縱聲長笑,“宋室將亡,大元將興,此乃天下大勢,便如眼前這滾滾洋流,又豈是區區小器所能阻擋?貫只哥,便讓我們父子三人,在海角極南,勒石銘記,青史留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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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攔截搜查】





    正當阿里海牙父子擊楫中流,豪氣萬丈,一心仿效張弘範,一舉滅宋,也來個崖城勒銘之時,距中軍座船十餘里之外,這支船隊隊尾的殿後護衛戰船,正截下一支由七條商船組成的船隊,例行檢查。

    南宋海貿極興盛,朝廷歲入,泰半賴此。以半壁江山,對抗遼、金、蒙元多年,海上商貿功不可沒。而且越是末世,海貿需求越大。所以縱然陸上烽煙四起,海上商船依然往來如織,絲毫不受影響。

    阿里海牙大舉興兵,百船渡海,為防止海商窺探軍機,在船隊的兩翼及殿後均安排戰船攔截接近商船,便如陸上大軍出征,哨騎四出,屏蔽戰場一般。

    大海雖遼闊,卻不是想怎麼走就能怎麼走的,必須沿固定航線行船,方能確保船隻安全。阿里海牙大軍獨霸航線,許多從雷州、瓊州出發的商船隻得入港等待,叫苦不迭。而從廣州、泉州、福州等地出發的船隻,因地域遙遠,未得消息,不免半途遭遇。這些商船都被攔截下來,驅至雷州,等大軍船隊盡入瓊州港之後,才准予航行。

    此刻,商船隊已被逼停聚攏。殿後元軍戰船船艏,一群披甲新附軍兵簇擁著一個年約三十開外、滿面濃須的粗豪軍將,船隻上空迴盪著軍將的粗獷大嗓門:“本將乃大元行軍千戶劉忠孝,奉行省荊湖左丞、蒙漢都元帥阿里海牙大人之令,盤查往來船隻,以防刺姦。你等速將舶司文諜憑照呈來。若是宋人耳目,早早承認,本將既往不究,若能提供諜報,更有賞賜……”

    獵獵海風中,一個頭戴四方巾、身著絲盤圓領右衽藍袍的中年與一個黑袍老者立於商船船艏,滿面堆笑聽著軍將訓話——看這二人面目,赫然是宋軍殿前都指揮使蘇劉義,以及久違的黑鴉首領江宗傑。

    軍將話音剛落,蘇劉義便拱手笑道:“將軍說哪裡話,在下不過區區一船商,一年到頭海上奔波,不過求得一碗安穩飯吃,那會做那等自取死路之事。來來來,景兒,把我們的文諜憑照呈給劉將軍。”

    船艙一個青年捧著錦盒,應聲而出——正是宋水軍都統蘇景瞻。

    幾個新附兵接過蘇景瞻手裡錦盒,用繩綁緊,從船舷懸下。下面舢板上的新附兵接過,再劃到戰船下,依樣把錦盒送上。

    錦盒一入手,劉忠孝便覺分量不同,再看蘇劉義一臉“你懂的”微笑,心領神會,不動聲色打開錦盒,眼睛一亮,對身側一個身量高瘦、面目陰沉的色目軍將低語幾句。

    色目軍將一雙褐色眼珠閃過一抹貪婪,瞇眼點頭。隨即與劉忠孝一起離開船艏,進入艙內。

    在劉忠孝與色目軍將入艙驗看“文諜憑照”的工夫,江宗傑低聲道:“劉忠孝此人,本是潭州(長沙)守將。元軍攻潭州,城破降元。萬幸他不識蘇公,否則危殆。”

    蘇劉義默默點頭,念及潭州之役,心中既憤然又悲愴。當初阿里海牙率元軍攻潭州之戰打得異常慘烈,凡攻七十日,大小數十戰。戰至酣時,連阿里海牙都中了箭。潭州守軍在失去外城的情況下,復作月城以相拒,直至最后城破。好友宋湖南安撫使兼知潭州李芾不屈而死、轉運使鐘蜚英、都統陳義皆自盡殉國。

    蘇劉義沒聽過劉忠孝之名,估計多為正將、統領一級,不入其耳——嘿嘿,忠孝,忠孝,既不忠也不孝!

    在蘇劉義與江宗傑低語時,新附軍千戶劉忠孝與那色目軍將先後出艙,劉忠孝嘴巴咧開合不攏,顯然對驗看結果很滿意。而色目軍將則不時向二人觀察。

    蘇劉義久經風浪,江宗傑更是諜報頭子,心理素質不是一般的強。他們嘴裡說著叛逆的話,神情泰然自若,毫無異常。

    色目軍將又看向蘇景瞻。

    蘇景瞻雖年青,卻也歷經生死,似他們這些厓山餘生的人,意志早已鍛煉得極為堅韌——能夠在國破家亡、窮途末路的情形下依然咬牙堅持,不屈不撓,沒有堅強的意志與信念是不能想像的。

    色目軍將盯了蘇景瞻一會,只看到一張溫文爾雅、不卑不亢的笑臉,著實挑不出毛病。

    劉忠孝的聲音響起:“你等販的是布匹毛皮?”

    蘇劉義拱手笑道:“正是。將軍要不要查驗一番?”

    雖然收了禮物,但也得例行公事,劉忠孝看了色目軍將一眼,道:“本將職責所在,自然要驗看。”

    蘇劉義自然是不怕查驗的,因為他真的是“販運”布匹毛皮,順便再“販人”。

    蘇劉義此行招募壯勇、收編義兵,收穫不小,共募編義勇八千。因缺少船隻,加上聲勢太大易引起元廷注意,故此分三批出發,首批入瓊的就達二千人。

    這些義勇以蘇劉義、江宗傑的僕役、船工等身份及南下外番避禍謀生為由,隨船而行,將七艘千料福船擠得滿滿噹噹。幸而蘇劉義販運的是不怎麼壓艙的布匹毛皮等貨物,否則這船還真吃不住勁。

    募義勇,集軍資,便是蘇劉義此行的任務。既集物資,又可以之為掩護,一舉兩得。

    其實行朝最缺的是鐵料、穀米及布匹,只是鐵料是禁運品,而占城稻遠近皆聞,穀米只有由南送往北,未聞由北輸至南,一旦被查容易露餡。而南洋諸邦對布匹的需求不大,除非是絲綢。蘇劉義正為即將湧入的大量人口的衣著被服傷腦筋,怎會購絲綢這樣的奢侈之物?思來想去,比較合適的就是運輸毛皮了。毛皮本就是北方物產,而新軍組建,毛皮可鞣製革甲,再多也不嫌多。布匹也很重要,能帶一點是一點,別弄太多啟人疑竇就行。

    南洋諸邦對毛皮革料的需求比較旺盛,其時海商多有販運,蘇劉義這批貨量雖大一些,倒還算正常。故此眼見新附兵紛紛登船,爬上爬下檢查,蘇劉義、江宗傑等只是捻鬚談笑,不時回答劉忠孝及那色目軍將的問題。

    一番問答下來,見沒什麼破綻,劉忠孝大手一揮,正要喝令收隊。

    突然艙門嘭地撞開,一個粗壯的新附軍牌子頭肋下挾著一孩童,罵罵咧咧走出,揚手將孩童砰地扔在甲板。

    孩童呼痛哭泣,掙扎難起。

    一見這孩童,以蘇劉義的從容,江宗傑的城府,蘇景瞻的淡定……這一刻,齊齊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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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預備官家】





    蘇景瞻身體一動,就要上前扶孩童,袖子一緊,被人扯住。回頭看去,卻是江宗傑對自己輕輕搖頭。

    這時艙內傳來一個婦人哭嚎之聲:“么郞!么郞!還我么郞!”

    出艙門一看眼前情形,哭嚎更甚:“奴的么郞啊!”撲上前扶起孩童,緊緊抱在懷裡。

    劉忠孝粗眉一皺:“怎麼回事?”

    那牌子頭撩起衣褡,指著下擺及左靴子上一片污漬,憤憤道:“回千戶的話,小的入艙查看,見這小兒臥床,神色慌張。上前盤問,誰知這小子、這小子竟吐小的一身……”

    眾人啞然。蘇劉義父子、江宗傑等俱鬆了口氣,悄然把袖裡的暗刃插回鞘內。

    蘇景瞻忙堆笑上前,從袖裡取出一角碎銀,遞給牌子頭,口裡告罪:“這位軍爺,實在對不住,小童暈船,見軍爺威武,一時心懼… …多有得罪,這些銀錢拿去買些布匹做件新衣吧。”

    牌子頭抓過碎銀,臉色才好看一些,悻悻道:“算你識相。”向劉忠孝與色目軍將施禮後繼續搜檢。

    蘇劉義強忍著上前查看孩童是否無恙的衝動,板著臉對婦人道:“在將軍面前哭嚎成何體統?還不快快回艙。”

    婦人不敢多言,拉起抽噎的孩童正轉身,卻聽一個舌頭生硬的聲音道:“慢著!”

    那色目軍將摸著兩撇八字須,灰褐色的眼珠緊緊盯住孩童,道:“這船上怎會有小兒?”

    蘇劉義拱手微喟:“山河凋蔽,鄉梓殘破,舉家帶口出洋。一則避禍,二則討口飯吃,如是而已。”

    色目軍將冷冷在蘇劉義與那孩童身上來回掃了幾眼,收回目光。這海商說話雖不中聽,有謗議朝廷之嫌,但事實如此。他在雷州任職其間,沒少見舉家渡海逃難的百姓,對這種事早司空見慣,不以為意。

    色目軍將只冷然道:“這小兒與你有何關係?”

    蘇劉義嘆了口氣:“同鄉之孫,家道中落,世道艱難,故隨某南下尋條活路而已。”

    色目軍將沒再多問,劉忠孝見狀揮揮手。那婦人急忙擁著孩童去了。孩童被摔得狠了,走路一瘸一拐,抽泣不停,不時咳嗽,始終沒敢抬頭。

    蘇劉義父子與江宗傑都是坦然面對,神態自若,耳聽一大一小腳步踩踏甲板之聲漸遠,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

    不怪這三位經歷大風大浪的傑出人物如此著緊,實在是這孩童太重要了,哪怕是這一船人沉了,這孩童都得保住。

    因為這個孩童,叫趙旦!太宗十一世孫、英宗之子、吳榮王趙顥的後人。

    趙旦年不過十歲,出身也並不顯貴,他父親不過是英德府一名押司。宋代皇室一脈開枝散葉,分佈很廣,有時一個不起眼的小官,說不定就是皇族後裔。比如南宋傳奇平民皇帝宋理宗趙昀,就是一小宦出身。趙旦祖上雖然也曾經“闊”過,但到其父這一支已非常疏遠。如果不是馬南寶奉蘇劉義之命多方查找,都不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存在。

    趙旦幼年喪父,其母改嫁,寄養於其舅家,而其舅與馬南寶素識。方才那婦人,就是其舅母。

    蘇劉義此行秘密任務,就是將趙旦接到崖府,供楊太后及朝臣定議。趙旦之所以能入選,除了宋朝皇室慘遭屠戮,實在找不出幾個合適人選之外,最大的優勢就是他的年齡。

    十歲,不大不小,不易夭折,又好控制,這很合乎楊太后、楊亮節等皇親國戚的利益。而對文天祥、陳宜中、張世傑、蘇劉義等文臣武將而言,他們從內心說也不想皇位之上出現一個半大不小、指手劃腳的皇帝。對這些文武群臣而言,國事殘破如此,實在經不起一個平庸的皇帝折騰了。除非是個明君,只是明君可遇不可求,那麼退而求其次——虛君。

    官家但居禁中,外事皆由幹臣做主。垂拱而治,君王與士大夫共天下,皇帝只要做一件事,成為天下臣民的精神像徵就行。

    所以,這個趙旦完全符合中外利益。自駐蹕崖府後,蘇劉義、馬南寶已多次上疏楊太后,請求盡快把趙旦接來,以免有變。初時楊太后尚抱有幻想,生怕接趙旦過來,會威脅到自家皇兒的帝位。但幾個月過去,祥興少帝趙昺始終沒有消息。每過一日,便多添一分絕望,最後連其兄楊亮節都加以勸說。楊太后萬念俱灰之下,只能同意朝臣所請。

    因此,對蘇劉義等人而言,這孩童就是未來的皇帝啊!就在眼前被摔被罵,豈能不失色。幸好趙旦無大礙,事情也圓了過去。

    小插曲過後,再也無事。上百新附軍把七艘商船連人帶貨全查了一遍,在江宗傑滴水不漏的安排之下,什麼都沒查出來。

    劉忠孝與色目軍將低聲商議一會,抬頭對蘇劉義等人大聲道:“瓊州近日海禁,半月之內,片帆不得過海。爾等須轉向雷州停泊,靜等元帥解禁令方得渡海。 ”

    蘇劉義心頭一沉,與江宗傑互望一眼,苦笑拱手:“將軍,能否通融一二……”

    劉忠孝還沒說話,色目軍將冷冷打斷:“元帥之令,誰敢違抗!再敢多言,你們這些船連雷州港都去不了。你信是不信?”

    蘇劉義看了身側的江宗傑一眼,後者微微搖頭,示意不可再爭,另想法子。

    人在屋簷下,還能不低頭?

    蘇劉義心中暗嘆,只能另想辦法,盡一切努力在阿里海牙大軍攻城之時,輸送義勇,為行朝解困抒難。

    阿里海牙這樣做,是為防止海商窺探軍機,向行朝報信,所以直接封禁海。他估計用不了一個月,也許半個月,就能把垂死掙扎的崖府行朝一舉滅亡,屆時再開海便了。至於海商們的損失,則不在他考慮範圍內。

    檢查畢,元軍撤開包圍,商船轉舵,使向西北。

    色目軍將與劉忠孝並立,望著遠去的帆影,想起錦盒裡的珠光寶氣,再按捺不住,三步並做兩步轉身進艙。在他身影消失後,劉忠孝仍立於船艏不動,眼睛流露出一抹與粗獷面孔不相稱的精明,低聲說了一句:“蘇劉義,昔日你饒我兄長一命,今日某放你一馬,你我的賬兩清了,來日戰場相見,休怪劉某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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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龍雀軍大比武(上)】





    啪!一桿錐形破甲槍狠狠刺在披著鑲鐵葉皮甲的木人心口,鐵葉四下激散,槍尖入木五分,若是真人,這一槍足以致命。

    “好!八中!八中!”校場圍觀軍士紛紛喝彩。

    破甲槍縮回,柱立身側,沈平波臉色漲紅,大汗淋漓,大口喘氣——無論誰頂著烈日,在二十步外連續衝刺十槍,想不累都難。還好,成績不錯,十槍八中,皆是面、喉、心、胸、腹等有效部位。破虜營槍牌手技能考核賽,第一枚上等軍士銅章,如願入手。自己頭頂的那個“權”字,也有望去掉了。

    沈平波本是馬撫機中軍護衛之一,槍牌合擊非常出色,被俘之後,經過甄別,加入破虜營。因為技藝出眾,性子又沉穩,在新兵裡頗有人望,遂被任命為權隊將。所謂“權隊將”,就是臨時隊長的意思。想把頭上那個“權”字拿掉,得看兩個月後全軍大比武,能拿到上等軍士的銅章,才有資格成為真正的隊將。

    沈平波不是沒想過要成為一名火槍兵,畢竟萬寧海灘那場一面倒的屠殺太令人震撼了。但他練習了半個多月射擊,感覺自己的射擊感不是很好,無論怎麼努力,都很難在兩個月後的全軍大比武中取得火槍兵上等軍士銅章。自己所長在於槍術,舍長取短並不明智。於是沈平波放棄火槍,專練槍牌,終於在兩個月後的全軍大比武中大放異彩。

    觀演台上,趙獵、江風烈等將官看得連連點頭,第一枚上等軍士銅章終於產生了。趙獵更想,這新附軍雖然在元軍戰鬥序列裡排名最末,但並不代表新附軍戰鬥力差。要知道,真正純正的蒙古軍其實並不多,不過十來萬,多數分佈在京畿及北地,打下這南宋花花江山的,多半還是漢軍及新附軍。也就是說,新附軍的戰力,至少不比宋軍差,甚至有過之。

    經過兩個月的整訓,龍雀軍大比武終於開場。全軍之中,除了少年戰隊與雷霆戰隊這兩支特種部隊不參與大比之外,其餘白衣隊、忠順隊、破虜營老軍、新軍及赤蛟營全部參加。

    龍雀軍老部隊裡,超過八成的戰士選擇火槍技參考核,相比新軍,他們可謂佔盡便宜。不光練習得久,更有實戰經驗,如果這樣都達不到中等軍士標準,那真不用在火槍兵這一行混了。

    而新軍士兵多選擇槍牌,當然選擇火槍的也不少,大約六四比例左右。

    這也很符合趙獵的屬意,他原計劃是火槍兵、槍牌兵各一半。火槍兵是矛,槍牌兵是盾,矛利盾堅,能攻能守,方是強軍。但新軍編練之初,很多人選擇火槍,老兵更不用說,九CD不願放棄火槍改習長矛,讓人擔心火槍兵過多槍牌兵過少,兵種分佈不均。

    施揚曾提出硬性劃分,身強體壯者使槍牌,瘦小敏捷者習火槍。不過趙獵仔細考慮後沒有同意,沒人比他更清楚,槍械這東西,要想玩得溜,最重要的是感覺,與身體強弱沒有太大關係。如果硬性劃分,怕要錯過一些好苗子,還是由士兵自行選擇吧。

    好在經過一段時間訓練淘汰之後,許多新兵沮喪發現,想用火槍打出中等以上軍士的成績,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人知趣地重新撿起槍牌,畢竟這些兵器都是玩熟了的,更有把握。

    火槍雖好,卻不是人人都能成為優秀射手,神射手更難。兩個月,時間實在太短,除非天賦異秉。

    除火槍兵、槍牌兵之外,趙獵還另設一個兵種:尖哨兵。專選那些膽子大、身手好、腦子靈活的銳兵組成偵察兵,用於偵測敵情。這個兵種的危險性相當高,對個人技能要求更高。趙獵對尖哨兵的功賞不僅高於普通兵種,而且在全軍宣布,尖哨兵有優先加入特種戰隊權——這一條尤其吸引人,誰不想進入雷霆戰隊?那不光是都統的親衛,更可裝備那種神奇連珠槍,啪啪啪啪啪啪啪……火力連綿不斷,神魔也難擋,一槍在手,人人俱是百人敵啊!

    因此,不少對自己身手有自信的軍士紛紛參加尖哨兵考核。只是尖哨兵考核難度極大,不光要能使弓弩、擅刀槍、通火槍,精騎術、善游泳、能攀爬,還要通過政審。所謂政審,其實就一條,核查你對元韃子是否有刻骨仇恨。

    之所以加上這一條政審,是因為趙獵認為尖哨兵危險性高,一旦出任務,隨時有被元軍哨騎俘虜的危險。能夠讓他們視死如歸,堅決不洩密的最好方法,就是視敵如仇。這世上最難讓人妥協的就是仇恨,甚至會超越生死。所以,政審很有必要。

    說實話,以蒙**害整個中華大地的勢頭,天下幾乎沒幾處不曾遭受過元軍的侵害。能對元人有好感的,恐怕除了“儒戶”這些既得利益者之外,普通百姓,人人都有一筆血債。

    由於各項考核難度頗高,大比武整整進行了一天,入選尖哨兵的不過區區十人,跟雷霆戰隊差不多。絕大多數都來自原白衣隊及忠順隊,新軍才產生兩人,而赤蛟營還沒有一個……哦,有一個正挑戰中。

    “果牙!果牙!”赤蛟營黎兵的呼聲山響。

    校場上兩個披著藤甲戴藤笠護面、手持竹刀木槍的士兵正你來我往,劈砍刺殺。這兩人一是來自破虜營的老兵、擁隊官常泰,一是來自赤蛟營的果牙。

    尖哨兵的選拔,不是簡單的刺木人靶,而是真人挑戰,贏者勝出。

    果牙使兩把竹刀,刀刀破風,旋舞如輪,攻勢凌厲。常泰一手木槍一手藤牌,沉著格擋,不時還以槍刺。校場上呼喝聲、竹刀砍牌聲及刀槍磕碰聲震人耳膜。

    “和尚,你看誰會贏?”施揚問侍立在趙獵身後的覺遠。

    與此同時,趙獵也問身旁的江風烈:“師毅,你看誰會贏?”

    這兩人都是高手,凝神看了一會,異口同聲道:“果牙(當然是咱果牙) 。”

    兩人聲音中夾雜著一個女聲,側目看去,正是一臉自豪的赤蛟營頭領洪四娘。

    三人話音剛落,校場上一聲斷喝,就見常泰用牌格開雙刀,一槍刺斜肋間,竟將果牙藤甲繩絛挑斷。藤甲一邊各用四條繩絛綁紮,一條斷裂,藤甲便不復緊緻,難免鬆垮,不光影響格鬥,更易被對方木槍從肋間破入致傷。

    果然,果牙連砍數刀,卻因藤甲鬆馳而影響了準確性,盡數被常泰輕易檔住,反刺數槍,槍槍不離對手右肋。

    施揚嘿嘿一笑,難得沒有反噴覺遠,只向洪四娘斜了一眼。

    洪四娘淡定不語,只凝神觀看,倒是她身旁那個叫洪老五的壯實黑漢瞪著牛眼,狠狠與施揚對視。

    施揚豈會怕他,抬手一指,正要發飆。

    驀然場上一聲大吼,果牙一腳踹在藤牌上,將常泰蹬出七八步遠。雙刀往地上一插,一手連藤笠帶面罩全扯下,一手扯斷藤甲繩絛,最後雙后一分,盔甲落地。

    就見這個二十出頭,精赤上身,肌膚黝黑,筋骨棱棱似鐵的黎人勇士反手操刀,飛步衝前,腳掌帶起片片煙塵,暴吼聲中高高躍起,張臂挾住對手刺來的木槍,一手舉刀猛力插下。

    嘭地巨響,竹刀與藤牌同時裂成兩半,常泰向後跌出,翻了三四個滾才止住,再一抬頭,刀槍加頸。

    “你……呼……呼……你輸了。”果牙喘著大氣,汗珠滾滾,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與黝黑肌膚相映成趣。

    “果牙!果牙!”黎兵歡呼聲震耳欲聾,這是他們黎人第一個尖哨兵,如何不自豪?
mk2258 發表於 2018-4-27 19:12
第一百二十四章【龍雀軍大比武(下)】





    尖哨兵的選拔,格鬥只是其中一項,其後還有短銃速射、限時攀登、十里泅渡、弓弩暗襲、飛馬越障等項目。果牙一一拿下,順利入選尖哨兵。

    其實不少黎人都有出色表現,但大多栽在飛馬越障這一項上——很多黎人一輩子都沒騎過馬,登山攀岩視若等閒,但一上馬背就抖得不行。果牙能有這樣的騎術,皆因他曾是三巴大王陳明甫的傳令親兵,經常騎馬走村穿寨為陳傳令,故而有一身好騎術。

    趙獵看了暗暗點頭,早些時候洪四娘推薦的夾子山設伏人選裡,就有這個果牙,果然很不錯,洪四娘沒挑錯人。那個常泰也不錯,是把好手,下次再準備充分一些,當有機會。

    接下來是火槍兵考核,一組十人,各在六十步外射擊半身靶。由於鉛彈對六十步目標破甲效果已經過確認,此次考核,以命中率為準,所以不必讓半身靶披甲,披了也是浪費。

    這一組人員中,老兵新兵都有,由於事關榮譽,無論老兵新兵,都一樣緊張。身體繃直肅立,槍貼大腿外側,眼盯靶子,耳朵豎起,緊張等待射擊號令。

    在觀演台上擔任護衛的丁小么輕咦一聲,對身邊同樣任護衛的姐姐道:“那個黑瘦小個子新兵我認得,叫、叫什麼二條來著。上回我一槍崩了劉大葫蘆,就是因他的事而起。”

    丁小伊橫了弟弟一眼,嘴皮動了動,想說什麼,還是沒說出口。

    丁小么沒看錯,左數第二人,就是新兵梁二條。

    此刻的梁二條,既緊張又激動,更帶著一絲隱隱期待。他是閩南人,漁民出身,但除了水性好,老實本分,別無所長。強徵入新附軍後,力不能開五斗弓,臂不能使刀槍牌,連下等軍士都當不了,一直是不入火人。

    軍中以強者為尊,像他這樣的瘦小個子,基本上都是屬被欺負的料。當日那劉大葫蘆並非第一次欺壓他,如果不是丁小么橫插一槓子,劉大葫蘆為立威,還真有可能把他打個半死。

    梁二條一直以為像自己這樣的,永遠也別想在軍中出頭——別說出頭了,能熬下來不被敵人或自己人打死算祖宗庇護了。但當日那個比他還矮几分、個頭跟他一樣瘦弱、年紀輕輕的少年,只用一根手指,就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輕易殺死那軍中一霸劉大葫蘆的一幕,給他的衝擊太強烈了。

    那是什麼武器?如此恐怖、可怕、神……奇!如果自己也能擁有一把,是不是也一樣能輕易殺死好像劉大葫蘆這樣看似不可戰勝的強橫對手呢?

    當梁二條如願以償分到一把火槍之後,他就一直傻笑著緊緊抱住不撒手,摸了一個下午,晚上還抱著睡覺,被隊友戲稱他的槍為“槍妾”。

    說來也怪,不知是這梁二條天賦好還是他日夜抱槍睡眠時時感應以至人槍合一之故,他的手感非常好,射擊技能進步很快,在他那一隊中,穩佔第一,令那些原本瞧他不上眼的隊友們大跌眼鏡。

    這個昔日只能充當雜役的不入火人,當他與命中註定的“夥伴”相遇後,竟然成了精兵!

    兩個月下來,他的最好成績曾達到十發九中,穩定在十發七中,發揮好的話,十發八中也有很大可能。

    梁二條今日打算保底七中,爭取八中,反正不管怎樣,這個上等軍士他是當定了。隊友只看到他進步神速,誰又能知道,他練得有多苦。白天練得艱苦就不消說了,就算在半夜裡隊友都睡著了,他還爬起來坐鋪上,點亮一根香火,在黑暗中盯著香頭練眼力。

    “裝彈。”

    一聲令下,十個參加考核的軍士一齊抬槍,從竹製腰壺裡取出一顆定裝彈藥,咬破紙包,倒藥裝彈,用通條壓實,豎槍蹲跪。所有軍士的動作速度相差無幾,區別只在於有的因緊張而動作略顯滯澀,有的則發揮穩定動作行雲流水。

    趙獵等將官都注意到左邊第二個瘦小軍士的動作非常流暢,給人一種賞心悅目之感,與其人外貌形成強烈反差。

    “這個軍士不錯。”趙獵問施揚,“是你老營裡的人嗎?”

    施揚腦海裡飛快過了一遍營中軍士,搖搖頭:“不是老卒,是新兵。”

    發令手吼聲響起:“預備——”

    嘩啦一陣響聲,十支火槍翻起,對準各自面前目標靶位。

    “開火!”號令手一聲大吼,同時將沙漏翻轉。沙漏漏完的時間相當於後世五分鐘,如果五分鐘內打不完十發,無論命中率多少,一概淘汰。

    砰砰砰砰砰……

    校場上空揚起一片白煙,隨風飄散。

    之後槍聲不絕,考核軍士自由散射,一直打完十發彈藥為止。

    然而剛打到一半,一旁觀察手突然出聲喝止:“五號、七號,你們的彈丸未發射!”

    由於燧發槍採用燧石打火,燧石品質高低不一,有一定的啞火率。如果是自由散射,槍手會發現自己的槍支是否點火成功並發射彈丸,但若是列陣齊射,因為煙霧、槍聲、緊張、恐懼等因素影響,一般新手很難發現這個問題,容易造成反复裝彈,影響槍管使用壽命甚至炸膛傷害槍手。

    趙獵正想法解決這個問題,在此之前,平日訓練時就設一到兩個觀察手,專門處理。

    眼下考核軍士雖然是自由散射,但畢竟排成陣列,受身旁隊友的槍聲煙火影響,加上精神高度緊張,不時看向沙漏,兩個燧石啞火的軍士未能及時發現,急急裝彈,被觀察手及時喝止。

    兩個軍士一陣氣沮,因為出現這樣的情況是要扣分的。

    梁二條打得很穩,眼睛絲毫沒朝沙漏瞄上一眼,他平日就能在六十息內打三彈。三百息打十彈,時間綽綽有餘,瞄準,一定要瞄準!

    梁二條從沒出現過反复裝彈的問題,並不是他的燧石與眾不同,只是他的心態更放鬆,能夠感受到每一槍射出的力道。如果啞火,彈丸未射,槍托是沒有後座力的。對此,平日訓練時敏銳的槍手能感知到。而到了戰場上,只有打老了仗的老兵才有這種覺悟。

    槍聲漸止,當最後一聲槍響過後十數息,沙漏也正好漏完。

    趙獵及諸將官都一臉滿意笑容,不管射擊成績如何,至少在射速上,這些軍士都是合格的。到了真正的戰場,面對密集的敵人,射速比命中更重要。

    下面隊官在報成績:“一號,十發四中。二號,十發三中……五號,十發六中,扣一分,算五中。七號,十發五中,扣一分,算四中……九號,十發八中!”

    隊官報數是從右邊數起,九號就是左邊第二位的梁二條。

    整整一天,第一次出現十發八中。

    梁二條用力抹了一把汗,咧嘴笑了——下一刻,他被歡呼的隊友團團圍住,高高拋起。

    趙獵抬抬手,丁小么、張君寶各捧一盒軍牌上前。這些軍牌或銅或鐵,分授不同等級軍士,他們可以到營匠處將自家姓名、籍貫及等級刻上。這既是軍牌,也是榮譽勳章。

    趙獵抓起一把銅質軍牌,鬆手,軍牌落回盒裡,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哈哈一笑:“獲上等軍士者上台,本將要為我龍雀軍勇士親授勳章! ”

    沈平波、萬鍾、果牙、常泰、梁二條……陸陸續續三十餘人上台,個個胸膛挺得高高,一臉自豪。

    趙獵細心為每一個獲得榮譽的軍士別上銅章,用力擂一拳:“好樣的!”

    各軍士雖呲牙咧嘴,卻個個滿心歡喜,包括被打了個踉蹌的梁二條……

    此後,這個“擂拳禮”便成為趙獵獨有的頒獎動作。

    九月十七,龍雀軍大比武落下帷幕,二百多軍士獲得上、中等級。受此刺激,整個九月間,整支軍隊訓練熱情持續不衰,軍隊凝聚力更強,一直到元軍入侵消息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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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崖城議戰】





    天空被大片厚厚的烏雲遮蔽,雲層中不時漏出一弧弧閃電,雷聲轟隆,大雨如注,天地山海,一片白茫。

    崖城,行宮,垂拱殿。

    雖然同樣叫垂拱殿,但限於條件,因陋就簡,這天涯海角的行朝朝堂垂拱殿自是遠不能與東京皇宮故殿相比,甚至也不能與臨安皇城的垂拱殿相比,便是比諸中原一般州衙,也大有不如。

    然而,即使再簡陋,它也依然叫垂拱殿,依然是大宋的朝堂。

    大宋右丞相文天祥、左丞相陳宜中、樞密副使張世傑、戶部尚書楊亮節、參知政事曾淵子、樞密都承旨馬南淳、提領水軍庶務陳植、侍衛親軍步軍都虞候黃天從、給事中黃材、承宣使許達甫等等厓山餘烈盡數在座。

    大殿正中,丹陛之上,以往空著的龍椅側後,少有的垂下一層珠簾,簾後隱見人影,兩邊各有司職內侍垂手靜候。這一切都表明,楊太后,垂簾聽政了。

    能夠讓這個心灰意冷的女人重新問政,讓眾朝臣齊聚一堂,必是大事。

    沒錯,的確是事關生死存亡的大事——阿里海牙四萬大軍,渡海徵宋。

    雷電交加聲中,堂上已經沉寂了好一陣,直到參知政事曾淵子悠悠一嘆,打破寂靜:“好大的雨,真是及時雨啊。”

    給事中黃材也面有喜色:“正是,如此豪雨,海上風浪自不待言,諸港片帆不得出海。天意眷我,元虜也莫之奈何。”

    提領水軍庶務陳植橫了二人一眼,他官職差曾淵子太遠,不敢出言衝撞,只能對黃材淡淡道:“雷雨總會過去,風浪總會平息,遲來早來,元虜也總會來。”

    黃材拂然不悅:“元虜遲來一日,我等便可多準備一日,這遲來與早來怎能一樣?”

    陳植冷然道:“終日豪雨,多處禦敵工事坍塌,新編軍士也難以操練。敢問給事中,如何準備?”

    黃材一窒,正要頂回一句,上首傳來一個清朗而不失威嚴的聲音:“皇太后在此,諸臣工勿失朝禮。”

    文天祥一開腔,陳植、黃材不敢再爭,忙向珠簾後的皇太后施禮請罪。

    簾後傳來一個柔和而略帶疲憊的清音:“罷了。大敵當前,眾卿當同心戮力,以御外寇,不得內爭。”

    眾臣皆躬身應是。

    楊太后疲憊而憂慮的清音再起:“行朝一再南避,元虜一再威逼。元將阿里海牙興兵數万,百船渡海,兵鋒直指崖府……諸位卿家,當此危局,該如何應對?諸卿拿出個章程……啊!”

    話音未落,突然一個驚雷炸響,柔和之音頓時變調,甚至驚叫出聲。

    雍容的皇太后突然變成小女人,朝堂諸臣一時尷尬無比,各個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彷彿老僧入定。

    但旁人可以裝做沒聽到,楊亮節卻不可以,好在這位國舅少小時沒少見過妹妹這狀態,經驗豐富,很快回過神來,立馬轉移話題:“皇太后無需擔憂,有文、陳二位相公在此,籌畫軍機,佈置方略,又有山海之險,堅城之固。只要將臣齊心,將士用命,必可拒元虜於海上。”

    楊亮節一打岔,群臣三不管紛紛點頭,先把尷尬揭過再說,但靜下心一回味,好像哪裡不對……

    果然,下一刻,黃天從便亢聲道:“楊尚書此言欠妥。軍機之事,當由樞密院籌畫,方略佈置亦歸兵部。此言置張使相於何地?”

    張世傑是樞密副使,兼管兵部,軍務之事向來是文、張共舉。現在楊亮節卻稱“文、陳”,直接略過張世傑,其言何止不妥,簡直是不把張世傑放眼裡。

    黃天從一嚷嚷,張世傑臉色那叫一個難看。群臣都對楊亮節的突然發難感到震驚,一時失措。

    陳宜中輕咳一聲,正要說話。楊亮節卻向他拱拱手,轉向珠簾,舉笏肅容道:“皇太后明鑑,世傑前有焦山之敗,後有厓山飲恨,兩場關乎國運之戰皆為水戰,世傑所用戰法如出一轍,俱以環船結寨,固縮不出,實非良將所為。可見世傑不擅水戰。今行朝已退無可退,生死存亡在此一舉,若再讓世傑出任主帥,恐有不忍言之事……”

    “好你個楊亮節,竟敢當眾辱我!”張世傑脾性何等暴烈,聞言大怒,舉起笏板就要打去。

    馬南淳正在張世傑下首,眼疾手快,趕緊拉住。群臣紛紛出手,有攔住張世傑的,有護住楊亮節的,場面一時失控。維持朝堂秩序的捧日、天武、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楊行勇領著幾個持戟武士站在殿外,眼看兩位重臣互懟,其中還有自己父親,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朝臣互毆,成何體統!”楊太后又氣又怒,偏偏一個是兄長一個是朝廷倚為長城的重臣,都不能說重話。

    文天祥更連聲喝止,直斥張世傑無人臣之禮。

    楊太后一怒,張世傑這才收斂,甩開馬南淳,整冠束袍,對文天祥的喝斥只是拱拱手,口稱失禮,但看他的神情,又有哪點像是覺悟失禮了?

    張世傑冷然瞥楊亮節一眼,向楊太后施禮,洪聲道:“既然楊尚書質疑,世傑亦不願屍位素餐,誤了軍國大事,這便讓賢,請皇太后降旨,解除世傑樞密副使及兵部尚書之職。”

    楊太后慌了,張世傑屢戰屢敗不假,但他們這些人中,真正知兵且有威望的能有幾人?無非一個文天祥,一個張世傑而已。貌似張比文更出色,至少人家還沒被一再俘虜過……兄長那點小心思她豈能不知,無非又是當年爭勢攬權的延續而已。

    楊太后忙道:“張卿兵事嫻熟,老成謀國,又曾多與阿里海牙交鋒,可謂知己知彼。此番守戰,非文卿、張卿與諸臣工齊心合力,無以御敵以護社稷。”

    張世傑自然不會當真解甲走人,做足姿態,有台階可下就好。

    曾淵子趕緊出來做和事佬:“便如楊尚書所言,我有山海之險,堅城之固,與當初厓山無險可守,只能環船結寨以拒不同。且阿里海牙不比張弘範,其兵力又被我萬安、昌化二軍分薄。如此,張公未必便不能擋之。”

    諸臣皆點頭,曾淵子的說法頗有道理,更有人提議是否讓信安侯調一部分萬安軍回援。不過卻遭到馬南淳反對,認為萬安軍兵力越多,阿里海牙就越顧忌,越要使用更多兵力攻打,這對減輕崖城壓力意義重大,萬不可抽調萬安軍兵力。

    這一點得到文天祥、陳宜中、張世傑首肯支持,很快這提議就淹沒在群臣朝議之中。

    最後,群臣一致認同,唯今之計,只能是硬守強拒,宋軍水戰不行,海戰不行,但守城卻是強項。與蒙元打了這麼多年,如果問宋軍對陣蒙元還有那方面稍微有信心,那就只有守城一項了。

    簾後人影閃動,卻是楊太后起身微拜,聲帶顫音:“崖城守戰,大宋國運,就託付諸君了。”

    垂拱殿上,群冠齊垂,揖拜一地:“大宋國運必永昌,誓與崖城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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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近戰利器】





    砰砰砰砰砰!

    嘭嘭嘭嘭嘭!

    哐當哐噹噹!

    手槍與獵槍交錯震爆聲中,豎立在二十步的三個披甲半身靶不斷震動,甲葉炸裂,碎片四濺。

    “停!”喝止的不是發令手,而是趙獵。

    隨著趙獵的喝止聲,槍聲驟停,從齊胸高的胸牆後探出兩張面孔:張君寶與蚱蜢。

    兩個少年各自把腳邊的左輪槍、防五四、三連發獵槍、雙管獵槍等測試武器一一擺放到旁邊的案台上,大步上前,向趙獵行軍禮,大聲道:“禀將軍,張君寶、林大用(蚱蜢)測試槍械完畢。”

    “雙管獵槍射擊十發,射擊正常。”

    “三連發獵槍射擊十發,八發正常,二發卡阻。”

    “左輪射擊十發,射擊正常。”

    “五四射擊十發,九發正常,一發卡殼。”

    趙獵點點頭,三連發獵槍有優勢,如只需一根槍管,可連續射擊三彈,但同樣也有不足。由於沖床精密度不達標,生產出的槍機有毫釐誤差,在拉動槍機上彈時,偶爾會發生卡阻現象,需要二次甚至三次拉動才能上彈成功。而雙管獵槍不會有這種情況發生,所以即便雙管獵槍會多耗費一根槍管,並且只能連續打兩彈,趙獵依然大量製造。

    同樣,在兩種型製的手槍中,左輪槍雖然子彈略少,裝填略慢,威力也不如五四,但其射擊可靠,不會卡殼——不要小看這一點,關鍵時刻能救命。因此在趙獵的軍工基地裡,左輪的製造生產與五四並重。

    趙獵是從新出產的五十支各型槍械裡隨機抽取左槍、五四、單管獵槍、雙管獵槍各三支,指定張君寶、林大用測試。由於後膛槍的稀缺與珍貴,每一支槍型的出產,皆由郭大匠與他的兩個高足親力親為,力求不出一支廢品,合格率百分百。作為黑工坊的產品,仿製槍、火藥提取也不能與後世相比,什麼人機契合、精度更不能奢求。能正常使用,少卡殼或少故障,趙獵表示已經很滿足了。

    槍械性能測試滿意,現在他要看射擊成果。

    很快,三個軍士舉著三個靶子走過來,在趙獵面前一字排開。

    三個厚木人形靶外部蒙了半條豬,這是模擬人的皮膚組織,豬皮外分別套著三種甲制:鐵甲、皮甲、布甲。

    鐵甲是鐵葉甲,通常是用兩片打磨光滑、厚約二至三毫米的鐵片疊串在一起,用絛繩綁緊,算是一組甲葉。這樣多組甲葉排列,層層疊疊,編成一套鎧甲。這樣的鐵葉甲,能防利箭及遠距勁矢,也能擋得住刀劈槍刺,不過扛不住如錘斧大棒等重兵器打擊。

    皮甲是鞣硝製過的堅甲,防禦力低於鐵甲,對刀箭有一定防護力,但擋不住弩矢及槍刺,更抗不過重兵器重擊。

    而布甲則是在兩層布之間填塞數層碎布條並壓實,對箭矢有一定防護作用,而且箭矢入體時亦可籍抽拉布條便於起出箭鏃。除此之外,對其餘兵器沒有任何抵禦力可言。

    這三種不同材質的甲制,便是眼下宋元兩國普遍裝備的鎧甲種類,也是軍工基地新生產的槍彈要破開的阻礙。

    首先是布甲,毫無懸念,無論是手槍子彈還是獵槍鉛彈,都輕易洞穿,穿透豬肉組織,嵌入木靶裡。

    其次是皮甲,同樣洞穿,透入豬肉組織。這次有了明顯區別:獵槍鉛彈嵌入豬肉組織,沒有射入木靶;仿點三八左輪9毫米彈射穿豬肉組織,嵌入木靶;仿五四手槍7.62毫米彈同樣射穿豬肉組織,射入木靶,整個彈頭完全嵌入,用刀子都得挖半天。五四手槍的威力,的確不是蓋的。

    最後是鐵甲,這次區別更明顯。獵槍鉛彈把鐵葉打變形脫落,但並未能擊破;左輪槍彈倒是破了甲,但對豬肉傷害微乎其微,只蹭破了皮;只有五四手槍彈破甲後射入豬肉組織裡。

    趙獵看罷,示意張君寶拿過一把左輪,倒退十步,對準鐵甲人形靶就是一槍。

    砰!鐵葉應聲而碎,鐵屑四下激射。幸好侍衛們都遠遠避開,否則難免受傷。

    趙獵勾勾手,自有侍衛把鐵甲人形靶抬近。查看結果,子彈總算打進豬肉組織裡了。

    “十步殺敵……”趙獵不免沮喪,實在太近了,黑槍就是黑槍,這種低端的仿製品,甚至比不上成熟的前膛槍。

    同樣在旁驗看成果的江風烈卻有另一番見解:“如此射距與威力,比之弓弩強太多了。我們的對手多是漢軍與新附軍,披甲者甚少,三十步便可殺傷。蒙古軍雖多披皮甲甚至鐵甲,但十步之距,蒙人必棄弓執刀斧衝突,而我持槍爆擊,連綿不絕,敵如何得近身?”

    槍械的有效殺傷當然不止二十步,對無甲目標,三十步亦可致命。而此時遍布閩廣的新附軍基本無甲或外罩布甲,對槍彈基本沒有防護力。如果對陣蒙古兵,這麼近的距離,通常要面對的都是執冷兵器迎面衝來拼殺的敵人,槍械正可大展神威。

    江風烈一席話,令趙獵猛然一醒,對啊!自己的戰場經驗還是太少,過於強調射擊距離,卻忘了手槍其實是近戰利器啊。後世二戰時,手槍不正是對付日軍白刃戰的最好武器嗎?

    再說了,鐵甲這種奢侈品,四等奴才的新附軍又有幾人能裝備得起?而他們的主要對手,就是新附軍。

    彼時蒙元兵力全國的佈局“以蒙古軍拱衛京畿,探馬赤軍分守河洛關陝,新附軍雜處江南各地”。江南至嶺南,真正的蒙古軍少之又少,基本上都是漢軍及新附軍兵,他們的木盾與布甲在子彈面前毫無防護可言。

    新附軍九CD是降元宋軍,他們的作戰方式同樣以弓弩為先,迫近中近距離後,基本以弓箭為主。

    三十步,都是槍械與弓箭發揮殺傷力的距離,槍械在距離上沒有優勢,但卻有三個弓箭無可比擬的優勢:一是隱蔽性,槍手不需任何動作,可在堅固的防護工事後射擊,而射箭卻必須探出身體,暴露在槍彈打擊之下。二是殺傷力,箭矢不中要害,拔箭之後依然活蹦亂跳,而子彈射入身體,以這時代外科水平之低下,彈頭幾乎不可能取出。後果只有兩個,或者截肢或者死亡。三是連發性,連續射擊在戰鬥的重要性,古今皆同,否則古代武士就不會刻苦鍛煉連珠箭並目之為神箭手了。只不過連珠箭難度極高,一千個弓手裡怕也難找一個。而任何人手持手槍或獵槍,都可連發速射,輕鬆秒掉神箭手。

    至於近戰,完全就是手槍話事嘛……

    當然,我傷敵,敵亦可傷我。以趙獵手頭的資源,為每個軍士配備鐵甲或皮甲顯然不可能,但製造一批重型盾牌還是沒問題的。利用後膛槍的隱蔽性,完全可以在殺傷敵人的同時,不用擔心被敵人箭矢及投擲兵器所傷。

    經江風烈一語點醒,趙獵思維發散,一時收不回。半晌,突然感覺空氣安靜,回過神來,看著周圍緊張望著自己的衛士,趙獵哈哈一笑,拍拍彈痕累累的豬肉,對侍衛吩咐:“把彈頭挖出來,熬幾鍋豬肉湯,今晚大夥加菜。”

    眾衛士一陣歡呼。

    歡呼聲未落,遠處一個背插赤旗的傳信兵飛快跑來。

    看著那傳信兵越來越近的身影及其緊繃的表情,縱使早有心理準備,趙獵心頭仍難免一沉,難不成,那話兒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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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戰雲密布】





    赤隴山頂,還殘留著當日馬撫機所立砦寨的痕跡:散架的鹿角,傾塌的木柵,還有一段段壕壘,被雨水沖刷後泥土淤塞,坑坑洼窪。

    一大早,趙獵就攜江風烈、歐陽冠侯、施揚等將官,率少年戰隊與雷霆戰隊乘馬來到赤隴山。趙獵後世曾在內蒙草原同學家呆過個把月,騎術馬馬虎虎,跑十幾里山道問題不大。而少年戰隊與雷霆戰隊成員作為近衛,也都有練習過騎術,或許騎戰還遠不能與蒙古兵相比,但跟上趙獵還是沒問題的。而江風烈、歐陽冠侯的騎術只能用出色來形容,更不在話下。

    趙獵一行大清早登赤隴山,既不是登高觀海,也不是探查遺跡,而是……

    數里之外的萬寧海灘,往日空曠寂寥的灘塗,此時已遍布大軍,人頭攢動,牛馬嘶鳴。更多的軍兵、雜役、牲畜、物資,正源源不斷從海面上二十餘艘大小船隻吐出。

    從海灘到坡林,一隊隊持牌執槍、背弓負箭、頭戴笠帽的軍士,沿著高高低低的山脊線密密排列,布成一個半環狀嚴密防衛陣形。更近處,上百偵騎策出,一頭扎進山林間。騎影時隱時現,範圍遂漸擴大,任何試圖靠近的軍隊都難逃他們的偵測。

    趙獵舉起瞄準鏡,慢慢旋動調節閥,十字鏡頭由模糊變清晰,出現一面銀邊白底大纛。纛上繡著一把彎刀與一本經書,上面還有兩排彎彎曲曲的織銀文字,有點像畏兀兒文。與這面大旗並列的,是一面同樣的銀邊白底大旗,上書四個漢字:忽失海牙。

    中軍坐纛!

    阿里海牙長子、瓊州萬戶府中萬戶,忽失海牙,來了。

    “兵馬不少啊。”趙獵把瞄準鏡交給一旁急不可耐的丁小么。

    丁小么一把接過,跟張君寶、蚱蜢、黑丸等人聚在一起觀測去了。

    江風烈邊看邊估算:“不下七八千人。刨去船工雜役,可戰兵力約有三四千。”

    施揚叫起來:“三四千!北庭大鼻子這麼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只用一兩倍兵力攻我軍城?”

    阿里海牙是北庭人,他手下的直系色目軍隊也叫“北庭軍”。色目人深目高鼻,所以萬安軍裡不少人稱阿里海牙為“北庭大鼻子”。

    歐陽冠侯摸著上唇兩撇小鬍子,搖搖頭:“阿里海牙是元虜宿將,不會如此託大。”

    “會不會……”江風烈與趙獵對視一眼,心頭隱約有種判斷,但都沒說出口,只能收集更多的情報來證實。

    隨著元軍偵騎撒出,龍雀軍尖哨兵也不斷收縮偵測範圍,各種消息流水價般報來:

    “元虜選定赤隴山與夾子山之間紮營,輔役已開始撒灰畫線。”

    “我方船隻已安全轉移到石峒灣。”

    “獨洲山上的警哨已於午後撤回。”

    趙獵原本在獨洲山烽燧台上駐守一火哨兵,眼下敵勢浩大,留十幾個哨兵在烽燧台無濟於事,只能是送菜,必須盡快撤回。

    這時近衛主官、雷霆戰隊隊將龍飛翼催促道:“都統,敵偵騎已近,請盡快離開,速返軍城。”

    “走了走了,還看!”施揚像老鷹趕小雞一樣把眾少年驅散,伸手欲奪張君寶手裡的瞄準鏡。

    張君寶身體微晃,施揚伸手便落了空。施揚咦了一聲,怒氣上升,張君寶忙向前方一指:“施大哥,你看那船頭大旗下一群色目武士環護的人是不是忽失海牙?”

    施揚注意力被轉移,接過瞄準鏡看了一會,搖頭道:“看著像……不過咱也不認識這北庭小鼻子啊。”

    一旁黑丸拍著身管長長的燧發槍,不無遺憾道:“要是這槍能打三四里遠就好了,一下嘣了北庭小鼻子,什麼仗都不用打了。”

    施揚哈哈打趣道:“要能打三四里遠,爺爺直接拎著這槍上大都轟死忽必烈,那就真的什麼仗都不用打了。”

    眾人皆大笑,紛紛牽馬上鐙。

    大夥都當听笑話,趙獵心頭卻是一動——槍是打不得三四里,但炮卻可以啊。可惜,軍工基地裡沒有適宜造炮的無縫鋼管,而鑄炮的話,完全摸不清門道的情況下,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造出來。那麼,有沒有什麼別的法子來解決這個問題呢?

    趙獵一直從山頂思考到山腳,愣沒想出啥招。最後搖頭自失一笑,淨想這些沒用的干什麼?專注打好眼前這一仗才是正理。

    勒韁回首,那桿中軍坐纛已從船上移至海灘,正朝坡林緩緩而來。

    趙獵舔舔嘴唇,沒關係,沒炮有槍,也夠給小海牙喝一壺了。

    “走!”韁繩一抖,蹄聲如雷,數十騎揚起一蓬煙塵,轉眼消失於山林……

    祥興二年十月二十四,阿里海牙提三萬五千大軍從瓊州出發,征伐大宋行朝。以宣慰使龍文貌將瓊州兵三千守瓊管;以行軍千戶劉孝忠領兵三千攻昌化軍;以其長子中萬戶忽失海牙領兵八千攻萬安軍;親提二萬餘大軍,以大將脫溫不花、李世安為行軍萬戶,征伐大宋行朝駐蹕崖城。

    戰爭陰雲,籠罩瓊州。

    ……

    隨著忽失海牙大軍紮營結寨、掘壕立砦,趙獵與江風烈的猜測得到證實——忽失海牙的八千大軍不是攻打萬安軍,而是堵住萬安軍。

    阿里海牙留三千兵守瓊管,並非擔心趙獵從陸路逆襲大本營,而是防範黎獠暴亂。過去數十年,黎獠屢屢犯邊,最近一次,還是在德佑二年,也就是三年前。即使現在八蕃蠻已表示臣服,但蕃人蠻夷叛附無常,若是瓊管空虛,誰敢說他們不起異心?至於說萬安軍逆襲,阿里海牙毫不擔心,因為此時的瓊州,從萬安軍到瓊管,只能走海路,陸路需穿行黎母山,也就是後世的五指山。十二世紀的五指山就是一片原始叢林,那蠻荒危險、煙瘴毒蟲……就算有土著嚮導帶路,少數人還行,大軍就甭想了。

    同樣道理,從萬安軍到崖城,也只能走海路,陸路根本走不了。忽失海牙大軍堵住出海之路,就等於困住萬安軍。如此,萬安軍城的宋軍既不能攻瓊管,也無法救援崖城,只能眼睜睜看著行朝覆滅,再被得勝班師掉回頭的阿里海牙大軍吃掉。

    這就是阿里海牙的如意算盤。在他看來,八千大軍或許攻不下萬安軍,但以守代攻,堵住萬安宋軍想必是沒問題的。因此出戰前再三交待長子,登陸萬寧海灘之後,立即紮營結寨,只守不攻,只要困住萬安宋軍,便記他次功。

    忽失海牙是次功,那誰是首功?毫無疑問,自然是攻崖城的脫溫不花與李世安了。

    阿里海牙把攻打行朝的大功留給手下得力大將及援軍將領,而把自己長子派去啃又硬又沒油水的萬安軍。這樣安排,明面上是為了彰顯公心,其實未嘗沒有防範朝廷流言之意。如果讓忽失海牙任主將攻崖城,他們父子三人共取平滅大宋行朝之功,旁人會怎麼看?朝中政敵會怎麼想?而他這樣安排,上至朝廷,下至軍中,誰不欽服?

    十月二十八,各方情報匯集,元軍戰略態勢明朗。阿里海牙憑藉雄厚兵力,採取的是三管齊下之策:圍其兩翼,直擊中樞。崖城一破,就意味著大宋灰飛煙滅,餘下兩支偏師又有何能為?

    面對這樣的嚴峻態勢,趙獵與他的龍雀軍,該如何破局?
mk2258 發表於 2018-4-27 19:12
第一百二十八章【北庭小兒,放馬過來!】





    已經是十月底,公曆算十一月下旬,這在北方已是大雪飛揚,就算是嶺南一帶也得穿上厚實夾衣,但在瓊州,依然是艷陽高照,悶熱無比。

    趙獵已經是第二個晚上失眠了,不僅因為悶熱,更因為壓力——任誰知道十里之外正有一支八千大軍虎視眈眈,想睡安穩覺絕不容易。

    屈指算算,來到宋末也有大半年了,大大小小的仗也打過不少,鮮血和死亡都見了不少。衝鋒殺敵,視若等閒,獨闖敵巢,亦無所懼。但當他從一個只需對自己生命負責的戰士,一下成為須為數千人生命負責的將領,初時還不覺得有什麼,當真正考驗降臨時,想若無其事的安寢就成為了一種奢望。

    雖然他有信心,但並不表示他不緊張。

    天濛濛亮,實在睡不著的趙獵便全副武裝。腰插雙槍,背負槍套,再把雷明頓反插進皮槍套裡,腰、肩子彈帶一溜黃澄澄的各口徑子彈(霰彈),看上去威武而肅殺。他沒有頂盔披甲,也沒有驚動丁小么等一眾少年護衛,就這麼徑直出府,直上城南譙樓。

    一路上,不時碰到一火火巡邏軍士,看到那獨一無二的三槍裝束,驚訝之下,紛紛立定行軍禮,並向他們的都統行注目禮。

    趙獵亦站定肅然舉手回禮——這是龍雀軍獨有的將領回禮制度。從古至今(宋),從沒有上級給下級回禮的說法,但警察出身的趙獵卻已習慣上下級之間的敬禮還禮,所以他制定並推行這種禮節,目的在於給予普通士兵應有的尊重。

    初時江風烈、歐陽冠侯、施揚等將領都表示反對。不過趙獵堅決推行並以身做則,但凡出入軍營有士兵行禮皆回禮。連身為侯爵、一軍都統的統帥都這樣做了,你們這些副都統、統制、統領還能端著架子不成?諸將無奈只得景從,久而久之,習慣自成。還別說,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所有得到還禮的士兵心裡都熱乎乎的——大宋王侯、一軍都統啊,都向自己行禮。士為知己者死,人人心中都湧起願為都統效死的感動與衝動。

    趙獵一路走來,街道上除了巡邏士兵及巡防衙役、協防壯勇之外,幾乎沒有行人。暗暗點頭,趙若和這知縣還是挺稱職的,組織得力。當然,這也得益於萬安軍城本就是一座軍營,兵多民少,加之獲知元軍大舉進犯,為防奸細內應,早早將往來海商安置於城外驛館,閒雜人等不得入城。故此兵臨城下,城中治安尚可。

    當趙獵登上譙樓時,意外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正憑欄遠眺,身邊也沒帶護衛。

    龍雀軍副都統制江風烈。

    聽到腳步聲,江風烈回首,四目相對,皆失笑,看來睡不著的人不止一個啊。

    江風烈嘆道:“本朝蘇老泉的《心術》有'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之語。少時閱之,一覽而過,以為不過如是,如今方知知易行難。”

    趙獵走近,拍拍欄杆,道:“師毅過去有類似經歷麼?”

    江風烈想了想,道:“有——但從未以如此之少的兵力,面對如此之多的敵人。”

    趙獵目光越過重重山林,彷彿看到遠在十里外的元軍大營:“敵軍縱使再多,我們也能守得住,只不過……”

    江風烈接口道:“只不過,我們不僅僅要守城,更要突出重圍,救援崖府。”

    趙獵重重點頭,崖府行朝不過三千兵力,要對抗二萬多元兵,還是元軍宿將阿里海牙領軍。壓力太重,獨立支撐,難。

    江風烈劍眉緊鎖:“以我軍不足二千兵力,守城尚可,若強攻敵營,這損失怕是不小。”

    趙獵點頭表示同意:“所以啊,我倒希望忽失海牙攻我一攻。師毅認為呢?”

    江風烈正要回答,突然遠處山崗傳來砰地一聲槍響,緊接著又是砰砰數聲,一聲比一聲近。

    趙獵與江風烈眼神同時一凝。

    尖哨偵察鳴槍示警,元軍,來了。

    ……

    萬安軍城二里外的陵水河畔,是一片高低起伏的山崗,樹木茂密,雜草叢生。此時十幾個尖哨騎兵從山林裡鑽出,拚命打馬衝過架在陵水河面的木橋。對岸攔馬牆的木柵門迅速打開,尖哨騎兵們飛馳而過,衝到萬安軍城南門下,高呼:“元軍五百,護衛忽失海牙來了!”

    隨著尖哨騎兵們的呼聲,一陣如雷蹄聲傳來,河面波紋陣陣,河畔山崗忽啦啦衝出上百騎,各色背旗、腰旗、認旗在風中招展。正中一桿銀邊白底大纛分外引人注目。

    大纛之下一員大將,年約三十五六,留著一口濃密的大鬍子,眉毛濃重,眉骨很高,投下眼窩的陰影給人一種很深很重的陰狠感。眼珠轉動間,只見眼白不見眼仁,與人對視,不寒而栗。他腰懸大彎刀,披著一身精鐵打製的鎖子甲,外罩純白大麾。這種密密環扣形的連體鎖子甲柔軟貼身,可防弓弩箭矢及刀劈斧斫,不過對槍戟等尖銳兵器的防護不及鱗甲,但對大將巡視而言已經足夠了。

    他胯下的棕色河曲馬來自西域,高大神駿,襯著格外英武。

    元征討大宋萬安軍之行軍萬戶,忽失海牙。

    其實忽失海牙的坐騎是一匹白色阿拉伯馬,只是幾天幾夜的海上航行,那匹阿拉伯馬吃不消,一直拉稀。眼下正在營中調養,派不上用場。他此行所率五百軍兵裡,原本都是騎兵,也因為同樣原因,只有百人有馬,其餘四百隻能當步兵使用。

    阿里海牙給忽失海牙的主要任務是堵住、困住萬安軍城的龍雀軍沒錯,但並沒有硬性禁止忽失海牙攻打萬安軍城。也就是說,忽失海牙還是可以試探進攻一下——萬一真打下來了呢?

    忽失海牙隨父從臨安打到荊湖,再從湖南打到廣南,以多打少的時候少,更多的是以劣勢兵力打優勢兵力。許多時候,他只有守軍相當甚至一半兵力,就敢發起進攻。戰鬥結果,常常是他率軍攻上城頭而守軍崩潰。

    而眼下,他的兵力比萬安守軍還多一倍,如果一矢不發,就那麼幹坐著等阿塔滅宋後合兵再對萬安軍城發起攻擊,這樣就算是次功,慢說旁人不服,就是他自個兒也覺丟臉。

    所以這一仗,忽失海牙必須打,而且不止試探,要打就狠狠打。不管結果如何,必須打痛宋軍,打到他們不敢有別的念頭,只能龜縮在城裡絕望等死。

    當然,秉承其父之意,在開打之前,先例行勸降。

    很快,一個騎著河曲駿馬、頭纏白巾、腰佩彎刀的北庭騎士,擎著一桿三角雉尾白旗,從高坡噠刺刺馳下,捲起一縷黃塵。

    騎士馳至陵水河畔,對河畔欄馬牆守軍大吼:“奉大元行省荊湖右丞、蒙漢都元帥阿里海牙大帥之令,瓊州萬戶府中萬戶忽失海牙轉告爾等。宋室將滅,天命在元。若肯臣服,朝廷將按諸君在宋之官職,一概對等留用。如若不然,王師破城,靜江之例就在眼前。望三思而行,切勿自誤。”

    德佑二年(1276年)阿里海牙曾遣使持忽必烈詔招降靜江府(今桂林)宋軍,宋守將馬暨焚詔斬使,堅決抵抗。元軍攻打三十餘日始克,民聞城破,即縱火焚居室,多赴水死。軍民抵抗之堅決慘烈,令阿里海牙為之膽顫,遂以靜江“民性驁囂,易叛難服,不重典刑之,廣西他州不可言以綏徠”。下令屠城,坑殺軍民,並將所俘馬暨等宋朝將官斬於市。

    阿里海牙這道勸降令,透著赤果果的威脅與森森殺氣。

    半晌,對岸傳來一個冷冷聲音:“北庭小兒,放馬過來!”
mk2258 發表於 2018-4-27 19:12
第一百二十九章【攔馬牆之戰(上)】





    祥興二年十月末,萬安軍城攻防戰正式打響。

    攻方:主將忽失海牙,兵力三千。其中戰兵二千,不入火人、雜役約一千。

    守方:主將趙獵,兵力二千。其中戰兵一千二,壯勇、輔役八百。

    忽失海牙把兵力佈置在陵水南岸,木橋前方百步一片高低起伏的山崗上,原本茂盛的樹木與雜草都被清除一空,便於排兵布陣。其實這片地勢並不太適合佈陣,只是陵水南岸少有廣闊平地,不是山坡就是樹林,沒得選。

    忽失海牙布了個常規五方陣,中軍居中,雜役置後,四方各列一陣,每陣三百軍兵。中軍兵力最雄厚,有三百騎兵,五百銳兵,二百雜役。這三百騎兵全是北庭軍騎士,一色高頭大馬,裹白巾,帶彎刀、圓牌、錐錘、標槍、馬弓等各式兵器,披連體鎖子甲,有的戰馬還披甲。整整齊齊列陣於主將牙纛之下,陽光照著鎖子甲密密的環圈閃閃發亮,整齊而肅殺。

    北庭軍是阿里海牙的親軍,總數不過千人,一色的色目人,在元軍戰鬥序列里為僅次於蒙古兵的探馬赤軍。這支色目騎軍隨阿里海牙從漠北一直打到廣南,個個身經百戰,以一當十。每逢硬仗,阿里海牙只要派出這支“殺手鐧”,無堅不摧,無城不破。這麼多年這麼多仗打下來,戰損也不過百騎。

    北庭騎士俱是精銳,補充不易,加之阿里海牙一直任職荊湖行省,再沒回過老家,所以也一直沒有得到補充。不僅如此,這些騎士中的軍官,還不時會被派遣到新附軍裡任重要副職,以監督新附軍將。比如新附軍千戶劉忠孝身邊的色目軍將,就是一名北庭騎士軍官。

    因此,這支北庭軍每一個騎士,對阿里海牙而言都彌足珍貴,損失一個都會心疼老半天。前次阿里海牙留給長子百餘北庭軍,以之鎮懾瓊州。結果忽失海牙派百戶吐迷速帶一隊三十餘人的北庭騎士出海,半是巡邏半是演練,以適應海上風浪。沒想到遭遇龍雀軍,被一頓胖揍,死傷大半,連主官吐迷速都死了。

    一次小規模遭遇戰就損失二十多北庭騎士,令阿里海牙心疼不已,震怒異常。如果主將不是他兒子,怕是要砍腦袋。即便如此,也少不了一頓軍棍。這筆賬,忽失海牙全記在龍雀軍、趙獵的頭上。今次阿塔足足給了他三百北庭騎士,他要一舉討還這筆血債。

    如果不是顧忌龍雀軍的火槍,光憑這三百北庭騎士,忽失海牙就有把握攻城拔寨,旦夕破城。

    關於那一場遭遇戰的慘重損失,忽失海牙後來反复詢問過倖存騎士,“會噴火冒煙鳴響射彈丸的鐵管子”是所有回想起來還面有懼色的騎士的回答。這都是從屍山血海裡拼殺出來的勇士啊,竟也如此?忽失海牙既憤怒又好奇,得知是一種前所未見的新式武器擊敗了他的北庭強騎,忽失海牙多少好受了些。後來隨著馬撫機二千新附軍的覆滅,“火槍”這個詞第一次進入他的耳朵。他要看看,龍雀軍的“火槍”究竟是什麼。

    當忽失海牙陳兵城下時,他首先看到的,不是北庭騎士們描述的一排排架設的火槍,而是兩道彎彎曲曲的攔馬牆。

    所謂攔馬牆,是宋軍常採用的一種輔助守城的防禦工事。通常在城池周邊築一道或數道一人高的矮牆,牆後布弓弩手及槍牌手,阻攔敵騎奔近池牆,用弓箭殺傷守軍,算是一種城牆防禦的廷伸工事。

    正因這兩道攔馬牆的存在,忽失海牙才不得不在陵水南岸布陣,他想討債復仇,首先就得通過那條五尺寬、十二三丈長的木橋。宋軍第一道攔馬牆距離木橋不過五六十步,正是步弓及強弩的有效殺傷距離。

    忽失海牙當然知道宋軍之所以沒有毀橋,目的就是利用這木橋在他的士卒過河時給予打擊。忽失海牙並不在乎,他相信麾下的勇士,他也沒得選擇。另從別處造橋,這得費多少時日人工?找小船或扎竹筏子,如此分散而緩慢渡河,豈不是正成為宋軍弓弩手及火槍手的靶子?

    權衡之下,不管這木橋是否宋軍陷阱,忽失海牙都必須從此衝過去。

    攔馬牆忽失海牙見多了,倒不奇怪,只是這萬安軍城下的攔馬牆垛口未免多了些,每隔數尺就有一個。更奇怪的是,大軍兵臨城下,攔馬牆上竟看不到一個宋軍,而附近也沒有高峰可居高臨下窺探。但忽失海牙確信,牆後一定有宋軍。

    攔馬牆上確實看不到龍雀軍士兵,因為士兵都扶槍倚坐在牆後。他們接到的軍令是敵不動我不動。

    兩道攔馬牆,第二道牆比第一道牆略高數尺,兩道牆呈階梯狀,不影響射界。牆上每隔三尺就是一個垛口,而一個個垛口十字射孔後,閃動著一雙雙緊張而不失警惕的眼睛……

    忽失海牙策騎緩行,身後眾騎景從,大纛獵獵卷揚。騎隊從左右軍陣通道中間穿過,兩邊方陣層層軍士整齊肅然,長槍如林,盾牌如牆,那投森寒的殺意,彷彿連陽光的熱氣都驅散了。

    攔馬牆後的龍雀軍新兵有些騷動,被各隊官嚴厲喝止,有些還抽了鞭棍,這才慢慢安靜下來。

    第二道攔馬牆後,統領施揚倚靠著土牆一動不動,厚實的雙管獵槍抵靠肩膀,淡漠的眼神透出一絲不屑:這夥元軍來得正好,一場硬仗打下來,這些舊軍新兵才有望成為真正的龍雀軍戰士。

    忽失海牙沿著河岸飛馳一圈,兜轉回來,馳至左翼方陣前,猛然勒韁,在戰馬希聿聿的嘶鳴中,抽出彎刀,劃過一道弧光,刀背在一個頭戴鐵盔、身披鐵羅圈甲的粗壯色目副千戶肩甲敲了敲:“古力爾特,你率漢軍左營衝鋒。”

    “末將遵命,必破此牆!”色目軍將大吼領命,重重抱拳,臉上橫肉直抖,渾身甲葉鏗鏘作響。

    忽失海牙滿意點頭,對這位出身北庭軍的悍將極具信心。

    阿里海牙的軍隊由多部分組成:蒙古兵、探馬赤軍、女真軍、契丹軍、漢軍、新附軍等等,標準的元朝軍隊結構。但這結構卻有很明顯的輕重不同。蒙古兵很少,只有一個千戶,不過幾百兵,多是充當戰時督戰隊。探馬赤軍是其精銳,也不過一個滿額千戶。女真軍、契丹軍也各有兩至三個千戶。最多的是漢軍與新附軍,而漢軍又是其大軍主力。

    漢軍,是蒙古人對江北、河北乃至燕山一帶被金國侵占百年的宋朝故地軍隊的稱謂。他們雖與江南以南的新附軍同文同種,但脫離故國百年甚至數百年,早已不視自己為宋人。加上金國漢化極高,融合很快,所以多視自己為金人。

    這些漢軍與新附軍最大的不同,就是視宋為異國,所以攻打南宋時毫無心理負擔,是元軍征伐江南的馬前卒。

    最早漢軍都元帥是宋降將劉整,阿里海牙為副元帥,後因與劉整不和,忽必烈將漢軍一分為二,二人各領一半。故此阿里海牙的軍隊裡,漢軍是最多的。忽失海牙所率八千大軍,漢軍就佔了三分之一強。

    派出最勇猛的悍將,用整整一營三百漢軍,衝擊甚至撕開兩道攔馬牆防線,務必試出宋軍虛實,尤其是火槍的虛實——哪怕全死光都值!

    忽失海牙濃重的眉弓陰影下,射出兩道嗜血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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