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疑推理] 法醫秦明全集(1-6) 作者:秦明(已完成)

 
Babcorn 2017-12-6 17:05:52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32 161188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7 17:17
第一案後窗血影

第一章

像往常一樣,苗總家臥室的燈開著,把雪白的窗紗照得透亮。可是,在雪白的窗紗上,隱約卻有一條斜行的斑影,一動不動的,一直沒有變換形狀。

「這起案件看起來可不簡單。」我蹲在屍體的旁邊,眯起眼睛看著地面。

「我也這樣認為。詩羽,麻煩你幫我把這幾處鞋印照下來。」林濤說,「奇怪的鞋印多半是有偽裝,反偵查能力可見一斑。」

「你確定那個什麼池子已經抓進去了吧?」大寶抬起胳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說,「那個,不會又出來個什麼缸子、罐子之類的,冒充法醫報復你,為池子報仇吧?」

「六三專案」偵破後,全省彷彿安靜了許多,發案量大幅減少,需要我們這個勘查小組出勘的疑難命案現場屈指可數。可是,即便命案少了,我們也一點兒都沒覺得輕鬆。除了各種日常的鑑定工作之外,師父還給我們安排了兩項課題。

師父最近可能是心情極佳,所以才思泉湧,一出手就申報成功了兩項省級重點研究課題。掛了「重點」二字,我們的壓力就大了不少,為了課題設計、數據收集什麼的,大家都想破了腦袋跑斷了腿。令人欣慰的是,在這大半年的安靜日子裡,課題研究成果的雛形已經浮現,成就感一點兒也不比破命案小。

大寶更是興奮,遇見人就說:「都說我們實戰部門重經驗、輕研究,現在咱可不同了,咱也是有課題的人了!」

甚至,在一次出差收集課題數據的時候,大寶半夜夢遊的毛病又犯了。

那天大半夜,我看書正看得起勁兒,大寶突然從鼾睡中一躍而起,開了賓館房間的門就走了出去。這次不像以前那次,我有了經驗,知道這傢伙又夢遊了。於是,我合起書本追了出去,在走廊裡一聲不吭地把大寶往房間里拉。大寶一邊挪步,一邊嘟囔著說:「別拉,別拉,我要去實驗室裡做實驗。」

他說這話的那個節奏感,讓我差點兒就跟著唱起來:「在實驗室裡做實驗,看看有沒有不變的諾言……」

第二天一早,我和大寶說起他夢遊的事,他依舊毅然決然地否認。

我說:「不承認就不承認吧。怎麼也比上次強,上次你夢遊找解剖室,要是把我當成屍體,我豈不是得挨刀子了?」

「那可不一定,要是這次把你當成小白鼠,你更慘。」大寶說,「不過,還真沒見過這麼胖的小白鼠。」

一個小時前,師父召集我們勘查小組的成員開會。

走進師父的辦公室,立即覺得眼前一亮。

師父的辦公桌旁,不知何時站著一位短髮女孩。這個女孩最多也就是二十出頭的模樣,脖子上掛著一台單反相機,正專注地翻看著桌上的一份文件。一小縷髮絲從她耳後滑落,擋住了視線。她輕輕蹙眉,順手撩起髮絲,別在耳後。一瞬間想必所有人的腦海裡都會閃現「明眸皓齒」四個字。身邊的林濤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就連我和大寶兩個「名花有主」的人,也忍不住看到發呆。

「咳咳,我來介紹一下吧。」師父有些尷尬,站起來對那個女孩說,「這是我們總隊法醫科的秦科長,也是勘查一組的組長。」

女孩微微側身,禮貌地點了一下頭,臉上是波瀾不驚的表情。

我一臉茫然。

「這位是痕跡檢驗科的林科長。」

林濤還在發呆,聽到自己的名字,頓了幾秒,才「啊」了一聲算是應答。

「這位是法醫科的李大寶。」師父對身邊的女孩介紹完,又轉過來看著我們,「這位呢,叫陳詩羽,是你們的新同事。」

「啊?!」

我和大寶同時叫了出來。

「新同事?我們科?」我第一個清醒過來,「師父,我們出現場的,最好還是要個男的吧?」

說老實話,在我的工作領域內,我確實有一點兒性別歧視。我知道,很多女孩都喜歡法醫這一行,我們省也招錄過很多女法醫,但事實上,堅持到最後的人的確不多。原因當然有很多,也許是殘忍血腥的現場,也許是惡臭腐爛的屍體,也許是巨大的心理壓力……總之,能在法醫現場勘查的工作上堅持下去的女性,的確是極少數。即便是再有魅力的美女,也不能改變我的這種看法。

我的質疑聲剛落,那女孩便轉過頭來。她眉頭微微蹙起,無聲無息地盯著我。

「什……什麼呀!」林濤立刻打起圓場,居然還有些結巴,「你看她背的這台相機,尼康D3X,這可不是初學者用的機器。她是痕檢專業的吧?師父你這是給我配了個助手嗎?」

我們三個人私底下曾經商量過,既然我們的職業是個男性化的職業,而且需要經常出差。如果上級這次滿足我們錄用新人的請求,就一定得堅持要個男同事,絕對不要女孩。因為如果來了個手腳不利索的女孩,還得跟著我們住賓館,甚至風餐露宿的,會給我們的工作帶來諸多不便。可是眼下林濤這傢伙顯然是要倒戈,我狠狠地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

「她不是法醫專業,也不是痕檢專業。」師父說,「她是公安大學偵查系大四的學生。今年我們廳要招錄大批人才,她已經和省廳簽訂了協議,畢業後來我們總隊,從事偵查工作。現在是實習期了,所以,她先利用實習時間過來。」

「那就好。」我長舒一口氣,迎著陳詩羽挑釁的眼神,問道,「你的實習期,久嗎?」

「當然,總隊領導班子已經研究過了。」師父接著說,「小陳同志實習期滿後,可以繼續留任你們勘查組。」

「不行。」我毅然回絕,「我們需要一個男同事,我們的工作是需要吃苦的,不是好玩的,而且我們已經很辛苦了,不想再去花精力照顧一個女士。」

陳詩羽終於轉過身來,用身體的正面對著我們。她往前邁了一步,嚇得我往後退了一步。我知道公安大學偵查系的人,即便是女人,動起手來也不是鬧著玩的。

「我們認識嗎?你是技術部門的,說話得有依據,疑罪還從無呢。」陳詩羽定定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有些接不下去,說:「我這是經驗總結。師父,請您重新考慮。」

「咳咳,我覺得吧。」林濤說,「師父的考慮還是很周全的。我們勘查組經常要下基層辦案,但是和基層偵查部門之間的聯絡不夠,溝通起來也沒有那麼通暢。如果有個懂偵查的同事加入我們,可以有效地解決這個問題。而且我看這位小陳同志的行頭,是個攝影發燒友吧?正好可以幫助我完成刑事攝影的工作,我騰出手來還能更好地勘查現場呢。」

陳詩羽的表情有所緩和,向林濤友好地點了點頭。

「這是組織上的決定,你有意見可以,但是必須保留。」師父話鋒一轉,語氣從商量變成了命令,「去裝備財務處申領辦公桌,以後她和你們一個辦公室。」

師父起身出去了,把我們幾個人留在那裡。我氣鼓鼓地站著沒動。

大寶見情況已無挽回之勢,居然也迅速倒戈,拽著我說:「那個,老秦你別犟了,這陳羽毛是公大偵查系的,你就當多個保鏢好了。」

陳詩羽說:「這位同志,第一,我不是保鏢,我是有思想有知識的偵查員;第二,我叫陳詩羽,陳詩羽,記住了吧?不叫陳羽毛。」

辦公室裡的氣氛從來沒有這麼尷尬過。大寶打圓場失敗,陳詩羽卻只是桀驁不馴地盯著我。我也毫不遜色地盯著她,林濤正要說點兒什麼,那台好久沒響的指令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大寶一躍而起,搶過電話:「喂?幾具?」

電話那邊被問得莫名其妙:「哪兒跟哪兒啊?是勘查一組嗎?」

「是啊是啊,幾具?」

「幾句?什麼幾句?我看看啊,沒幾句。」看來指揮中心來了個新手,他程式化地說,「啊,這樣,你好,龍番市公安局剛才發來請示函。今天早晨七點鐘,一名女士騎電動車經過東高架黃口段時,發現橋下一名流浪漢躺在那裡睡覺。她遠看流浪漢疑似身邊有血跡,走近後發現該流浪漢已經死亡,身邊有大量血跡,所以報警了。市局法醫初步勘驗現場之後,覺得案件有疑難,要求省廳給予支援。」

從大寶扭曲的五官和攥著話筒的青筋暴露的手來看,他對這個話癆似的新手痛恨至極。

「別把電話捏碎了,現在買個電話不好報銷。」我被大寶的表情逗樂了。

「有命案了,咱們出發吧。」大寶惡狠狠地掛了電話。

「有命案那麼興奮幹嗎?」我說,「這可是一條命沒了啊。」

「我這不是興奮。」大寶又開始眉飛色舞起來,「我這是為我的身體著想!」

「身體?」我不知大寶所指。

大寶立即擺出招牌造型,豎起兩個手指,說:「出勘現場,不長痔瘡!」

「咳咳。」林濤正色道,「現在有女生在了,說話要注意點兒。」

收拾好現場勘查箱後,我們叫上駕駛員韓亮,駕車往黃口方向趕。

「以後到現場,一定要嚴肅。」我在搖晃著的車廂裡對大寶說,「要是被人拍到你在現場嬉皮笑臉的照片,發到網上,夠你喝一壺的。」

「成天看屍體,總不能每天都哭喪著臉吧?多晦氣啊。」副駕駛座上的陳詩羽,木然地盯著窗外,幽幽地說,「發就發,凡是通情達理的人都能理解,會站在我們這邊的。」

法醫大多都會經歷這樣一段心路歷程:從對屍體的恐懼到對生命的悲憫,從思考人生到最終的淡然。這種淡然,不是情感的淡然,而是對生死的淡然。看破生死,才能輕鬆上陣,才能把自己的感官調到最佳狀態,才能更加集中精力地偵破命案。有人會因為命案現場有法醫露出了笑臉而義憤填膺,指責法醫不懂得尊重死者。其實這個世上,還有哪個職業會比法醫更懂得尊重死者呢?

不過,這個道理被一個大學女生說出來,我倒是有些吃驚,對陳詩羽的印象頓時好了許多。我偷偷打量了她幾眼,對她的好奇更是愈來愈濃。車子仍在顛簸前行,林濤今天似乎特別積極,一路跟大寶聊著過往經手的案件,一邊聊著一邊不經意地瞄向副駕駛那邊。可反光鏡裡,陳詩羽只是出神地望著路面,並沒有太大的反應。我暗自偷樂,不知道當慣了萬人迷的林濤,遇到這樣的對手,會是什麼心情?

車子終於停在路旁,現場已經圍滿了人。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人群中擠過去,踏入被警戒線圍著的中心現場。這個現場位於高架橋下,粗大的水泥墩旁,鋪著一條破破爛爛的舊棉被。棉被上臥著一個光膀子的男屍。

「屍體被發現的時候,身上蓋著一床舊棉被,覆蓋了面部。因為死者大量出血,棉被的外面已經被血染透,所以才會被人發現異常。」民警上來介紹情況。

龍番市公安局法醫科胡科長見我們走進警戒帶,脫去手套,迎了過來,說:「好久不見啊,想你們了,所以請你們過來,共同看看這個案子。」

大寶還惦記著我在車上說的話,趕緊道:「別露笑臉,人群中有相機呢。」

「死者是什麼人啊?」我問,「剛入春呢,氣溫還不高,睡覺就光著膀子了?」

「這個人的身份基本已經弄清楚了。」胡科長說,「三十多歲,是個流浪漢,有些智障。在這一帶活動十幾年了,大家都認識他,叫他傻四。整天瘋瘋癲癲的,看到陌生的女孩子經過,就喜歡跟過去齜牙咧嘴的,但也僅此而已,不會有太過分的動作。」

「他是怎麼活下去的?」我問,「乞討?」

「他倒是不主動乞討。」胡科長說,「有時候路人見他可憐,就會丟個一塊兩塊的。他有錢就去附近買饅頭吃,沒錢就在垃圾箱裡找東西吃。有時候附近的住戶也會給他一些剩飯剩菜。冬天他就在附近一個涵洞裡睡覺,夏天就睡在這橋墩底下。收容所裡關不住他,他每天除了睡覺,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外閒逛。」

「什麼人會殺這種人?」大寶撓了撓頭,「一沒錢、二不得罪人,你說會不會是丐幫香堂搶地盤,所以殺個人立立威風?」

「我看你是武俠小說看多了吧?我覺得凶手多半也是精神病。」我說。

「唉?」胡科長說,「老秦說的還真有可能對呢。龍番的確沒有什麼丐幫,也不存在搶地盤的糾紛問題。我們以前處理的流浪漢被殺案,破案後大都是精神病人作案——哦,對了,這位女士是?」

「哦,新人。」我看了看陳詩羽,她對胡科長點了點頭。這姑娘膽子倒挺大,第一次到現場看屍體,她的情緒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胡科長遞給我們幾套勘查防護裝備,等我們迅速穿戴完畢,便帶我們走到橋墩旁,指著某處說:「你們看。」

在我們換上裝備的時候,蓋著屍體的棉被已經被民警裝進了物證袋裡。為了防止圍觀群眾拍照,民警們在傻四屍體的周圍搭起了一個簡易帳篷。只見傻四光著膀子,頸部和前胸都已經被血跡浸染,但他頸部的一處創口還是清晰可見。他身邊有一件破舊的棉襖,或許是他唯一的衣物,無論春夏秋冬,全靠它來蔽體。

屍體旁邊的橋墩上,可以看到扇形的噴濺狀血跡,扇形的中點位於死者頸部上方的部位。可以看出,死者可能是處於坐位,被人割喉,然後直接仰面倒下死亡的。

但最為醒目的,是在那扇形噴濺狀血跡的旁邊,居然有三個用血寫成的大字:「清」「道」「夫」。

「清道伕?」大寶推了推眼鏡,說,「什麼意思?什麼叫清道伕?和環衛工人有關係嗎?」

「嗯,我知道的清道伕,是一種魚,專門吃其他魚的糞便。」韓亮在一旁插嘴說,「很多人在魚缸裡養這種魚,可以省去很多清洗魚缸的麻煩。我以前也養過,挺好養的。就是……有時候它們會把魚卵一起吃掉,這就不怎麼有趣了。」

韓亮是我們勘查一組的專職駕駛員,為了圓自己的制服夢,放棄了管理幾千萬資產的機會。在很多人眼中,他就是個任性的富二代。韓亮雖然學歷不高,見識卻很廣,所以他總是被邀請參加我們的勘查工作,也幫了我們不少忙。大寶經常調侃韓亮是個無所不知的「活百度」,這次他果然又派上用場了。

一直凝神看著現場的陳詩羽,這時也側頭看了看韓亮,眼神有些閃爍。

「我明白了。」我若有所思,「這是一種簽名行為。凶手可能把自己比成了清道伕。他覺得傻四是社會的垃圾,他殺了傻四,就是在為這個世界清理垃圾。」

「嗯!有道理。」林濤一邊蹲在橋墩旁邊用放大鏡看字跡,一邊說。

「這凶手神經病啊?」大寶說,「沒事殺精神病人做什麼?這些精神病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其實是很痛苦的。而且,他也沒做過什麼壞事啊。」

「所以我剛才說你們分析得很對啊。」胡科長說,「這個凶手啊,我看多半也有精神障礙。一般殺智障者的人都是精神有問題的。」

「精神病人殺精神病人的案例確實不少。」我說,「但是現場留字的簽名行為,卻是極為少見。」

「而且現場的痕跡,也不支持凶手是個無責任能力的人。」林濤指著橋墩上的血字,說,「這三個字筆畫均勻,肯定是軟物形成的。我開始還覺得是用手指寫上去的,但是這個橋墩的水泥面很光滑,我卻看不到一點兒紗布紋路或者指紋紋線。」

「會不會是用毛筆什麼的寫上去的?」大寶湊過頭來看。

「不會。」林濤說,「毛筆也會有毛的紋路啊。」

「那是用什麼寫上去的?」我問。

林濤沉吟了一下,說:「用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指。」

「橡膠手套?」我吃了一驚,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橡膠手套。

大寶連忙用手指蘸了蘸身邊血泊裡的血,在橋墩上畫了一下,說:「呀,果真是一樣的。」

林濤說:「帶有反偵查意識的作案,能用精神病人作案來解釋嗎?」

陳詩羽搖了搖頭。

「什麼人作案的時候會戴橡膠手套?」我沉吟著。

林濤說:「還有,現場有很多噴濺血跡、滴落血跡和血泊,屍體的周圍幾乎都有血染。但是,我卻沒有看到現場有鞋底花紋的血足跡。」

「沒有腳印?」大寶說,「難不成是浮在空中的鬼干的?」

大寶的話還沒落音,林濤就打了個哆嗦,嚇道:「別瞎說!想嚇死我啊?」

陳詩羽鄙視地看了一眼林濤。

「那這是什麼?」我指著地面上像是足跡輪廓一樣的痕跡問林濤。

林濤說:「這是沒有花紋的足跡輪廓,我們穿著鞋套走進現場,踩到了血跡,再踩回地面的話,都會留下這樣的足跡。」

「你是說這是我們民警穿戴鞋套進入現場留下的足跡?」大寶問。

「是。」林濤頓了一下,接著說,「不過,如果凶手也穿著這樣的鞋套,也會留下這樣的痕跡。」

陳詩羽忽然蹲下身,用手指蹭了一下屍體旁邊地面上的血跡,說:「凶手應該就是穿著鞋套進入現場的。」

「啊?」大寶吃了一驚,「陳羽毛你是怎麼知道的?」

陳詩羽說:「你們看,旁邊有幾個類似的足跡應該是民警留下的,因為時間不長,所以還沒有完全幹掉。而這幾枚足跡,已經完全幹掉了,說明足跡留下的時間很長。另外,我叫陳詩羽,不叫陳羽毛,謝謝。」

一個大學生能做出這樣的推斷,確實讓我有些刮目相看。我讚許地點了點頭,表示對她的論斷予以支持。

「戴著橡膠手套,穿著鞋套進入現場殺人。」大寶說,「殺的還是精神病人。聽上去好像那部美劇,叫什麼《嗜血法醫》裡的情節啊。」

「難道是美劇迷學電視劇情節來殺人?」陳詩羽得到了我的認可,話多了起來。

我搖搖頭,說:「人家那是殺壞人,咱們遇見的是殺一個智障者。」

「那就是對警方的挑戰?」林濤瞥了一眼陳詩羽,問。

我仍然搖了搖頭,說「從凶手留下的這三個字看,彷彿不是為了挑釁。」

「會不會是行內人幹的?」胡科長插話道,「鞋套、手套,裝備挺齊全啊。」

大寶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的幾名法醫。

我沒有吱聲。

「動機不明。」林濤說,「你們去屍檢看看吧。我打電話叫文件檢驗科的吳科長幫忙看看這幾個字跡的形態,有沒有什麼可以突破的地方。」

傻四躺在解剖台上,因為體位變動的緣故,頸部的創口還在哧哧地往外冒血。

為了考驗陳詩羽的膽量,我特地讓她來解剖室幫助我們進行尸檢照相。我瞄了一眼陳詩羽,她居然很認真地在觀察屍體的情況,完全看不出恐懼。看來這個傲傲的女生,還真有兩把刷子。

傻四光著膀子,穿著一條寬大的薄棉褲,褲子上到處都是破口,髒兮兮的棉花從破口處冒出來。褲子的褲襻裡穿著一根布帶,是作為腰帶使用的。從布帶的摺疊痕跡看,傻四平時把布帶的兩端打結,用以固定褲子。而他死亡的時候,布帶是解開的。

「他的褲腰帶是解開的。」大寶說,「是去解手嗎?」

我說:「不一定,說不定他睡覺的時候就是解開的。」

屍體全身,除了頸部的一處切創以外,沒有再發現其他的損傷,他是被一刀致命的。

「你有沒有覺得這個刀口特別細?」大寶按了按創口的兩側。

我沒有說話,按照常規解剖術式打開死者的頸部皮膚,並且逐層分離了頸部肌肉。

「你們看,」我說,「這是一處切創,就是有人用刀在死者的頸動脈位置,一刀劃開,直接導致頸部肌肉和頸部動靜脈的同時斷裂,血液會迅速從破口處噴濺出來,人也會因為急性大失血而死亡。」

「這一刀直接劃在頸動脈處,雖然刀口不長,但是很準。」大寶說,「凶手一刀就取了死者的小命。」

「一般情況下,頸部切創多見於兩種情況:一種是自殺;一種是凶手恐其不死,在殺完人後加固,確保死者死亡。」我接過話茬兒,「不過,這起案件中,應該是他殺。創口周圍沒有試切創。大部分自殺的人,切口的一端都會有幾個劃痕,叫作試切創,這反映了死者的心理。」

「會不會因為死者是智障者,所以沒有試探的心理?」陳詩羽問。

我搖搖頭,說:「正因為是智障者,就更不可能找得到這麼準確的位置,而且毫不猶豫地一刀斃命。更重要的是,現場並沒有發現凶器,說明有人把凶器帶離了現場。」

「確實,這怎麼看也不會是自殺。」大寶突然瞪起了眼睛,「而且,你們發現沒有,刀刃非常薄,半毫米都不到。」

「確實,刀口很深,但是創口裂開的程度並不大,說明這把刀很小、很快、很薄。」胡科長說,「凶手用這麼不方便殺人的凶器來殺人,倒是奇怪。」

我哼了一聲,說:「看來凶手對自己能用這麼小的刀去成功殺一個人非常有信心,因為他非常瞭解人體結構。」

「戴手套、鞋套。」我想了想,接著說,「關鍵是可以找準解剖位置一刀致命。你們說會不會是一個有強烈反偵查能力的屠夫?」

「有道理啊。」大寶齜著牙笑著說,「屠夫的可能性大,殺豬都是割脖子的。」

我皺了皺眉頭,說:「這個結論依據不足,咱們暫且不做定論。但是,還有一個問題,凶手是怎麼做到悄無聲息地接近死者,趁其不備,且可以順利找到解剖位置下手的?」

大寶附議:「頸部這個位置,不太好下手啊。你說你來摸我脖子,我會讓你摸嗎?」

「而且傻四當時並不在睡覺。」我說,「根據血跡噴濺的位置,當時傻四應該是坐在那裡的。這樣接近他也應該知道啊。看到一個戴著手套、鞋套,拿著刀的人,他再傻,也會反抗啊。」

「沒有任何抵抗或者約束的痕跡。」一直在解剖死者四肢關節的胡科長補充道。

解剖進行得很順利,但是通過解剖,我們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和開始一樣,我們依舊不知道凶手的作案動機是什麼,不知道凶手怎麼能做到悄無聲息、一刀致命。但我卻被陳詩羽的淡定驚著了,這個女孩在一邊默默地看完了整個解剖過程,毫無差池地完成了整台解剖手術的照相工作。初次面對血腥的解剖,我記得我都曾努力地克服自己內心的湧動,而這個非法醫專業的女孩卻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知道她是真的在這方面比較粗線條呢,還是強壓在心裡不表現出來。

下午,我們又返回案發現場,對現場進行了進一步的勘查,依舊一無所獲。

「凶手沒有給我們留下一丁點兒線索或者物證。」我拖著疲憊的身軀,沮喪地說。

「不知道文檢科的檢驗有沒有什麼線索。」大寶說。

「如果有線索,早就來信兒了。」我看了看周圍,暮色已經降臨,說,「今天先回去吧,這個案子我們一點兒頭緒都沒有,之前很少出現這種情況啊。」

話音還沒落,胡科長的電話鈴聲就響了起來。接通電話後,胡科長的臉色變得更加凝重,他掛了電話,說:「城東又發生了一起命案,真是雪上加霜。你們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看看?」

「當然去!」陳詩羽搶在我前頭說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7 17:18
第二章

去城東的路上,陳詩羽接了一通師父的來電。從她的答話來看,師父應該是詢問了一下案子的有關情況,也問了問陳詩羽第一次觀看解剖的感受。可陳詩羽總是有一句沒一句的,彷彿對師父的關心並不在意,回答觀看解剖的感受時更是輕描淡寫。我倒是有些上心了,師父居然給她打電話,而不給我打。難道師父是想試探一下我們?看看我們這些一開始反對她加入的人,有沒有給陳詩羽小鞋穿?師父還真是煞費苦心啊。

到了城東,路變得窄了起來,房屋的排列也更加緊湊,看上去一點兒也沒有省城的樣子。在一片居民區裡的小路上,停了好幾輛警車,數十名警察也分成若干組,在詢問著不同的人。

「我就覺得對面的苗總家裡不太對勁兒。」一個中年婦女倚在牆邊,對辦案民警說。她穿著睡衣,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別害怕,我們肯定會破案的,張大姐。」民警安慰道。

「她抖得那麼明顯,」大寶悄悄對我說,「肯定是嚇得夠嗆。」

這個初春的夜晚,雖然不熱,卻也不寒冷。有了新的命案,我們努力甩掉一身疲憊,投入到新的戰鬥中。我們圍在張大姐身邊,開始聽她敘述自己報案的過程。

半個小時前,張大姐在家裡吃完飯後,舒服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無意中,她瞥見陽台對面二樓的窗戶似乎有點兒異常。

這是城郊一片還沒有完全開發的地方,集中坐落著一些二層民居。因為附近很快就要修建高鐵站,所以這兒也跟著變得寸土寸金,每一個住戶都成了一個富豪坯子。為了在拆遷過程中獲取更多的賠償,房主們爭相把自家的老房子裝修得格外精緻,相繼在原先的院落裡搭建了一些臨時平房。遠遠看去,這一片民居,緊密相連,不分彼此。

省城的人都知道,這一帶絕對是藏龍臥虎。很多有遠見的人,不知從哪裡打探到了高鐵的發展規劃,幾年前就在這裡收購了房子,坐等拆遷升值,然後大賺一筆。

張大姐是這裡的原住民,對這裡的每一戶人家多多少少都比較熟悉。尤其是住在她家對面的那個苗總家,平時隔著陽台就能看到他們家的動靜,因此對這一家四口的情況,張大姐更是瞭如指掌。有時候,苗總家臥室的燈光映出小兩口卿卿我我、打情罵俏的場景,張大姐更是羨慕地指給自己的老公看。那一家人總是有說有笑、相親相愛的樣子,簡直就像是和諧社會的典範。

可是今天晚上,她發現了異常。

像往常一樣,苗總家臥室的燈開著,把雪白的窗紗照得透亮。可是,在雪白的窗紗上,隱約卻有一條斜行的斑影,一動不動的,一直沒有變換形狀。張大姐起了疑心,趕緊走到陽台上,這麼一近看,她才發現,那斑影竟是一道殷紅的血跡!

大驚之下,張大姐拉上了自己的丈夫,繞到苗總家的門前。剛推開虛掩的大門,兩具仰臥在客廳的屍體和一大攤血跡就映入他們的眼簾。張大姐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張大了嘴巴,說不出一句話。倒是張大姐的丈夫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機,撥通了110。

「那麼好的一家人,怎麼就沒了呢?這殺手殺誰也不能殺他們啊!在我們那個年代,這就是『五好家庭』啊!」張大姐一臉沮喪,「人家都說婆媳關係不好處,這家的婆媳,比母親和女兒還親啊。天天挽著手走路,而且總是談笑風生的。和小俞聊天,她還總說自己的命好,攤上了一個疼愛她的婆婆。多好啊,多讓人羨慕啊!怎麼都沒了呢?對了,警察同志,他們家裡,還有活口嗎?」

民警垂著眼簾,搖了搖頭,接著問:「你和你的丈夫進入現場了嗎?」

這是對報案人詢問必備的一條,用以甄別現場痕跡。

「沒有。」張大姐說。

「你們可以進去了。」林濤穿著一身勘查裝備從現場走出來,「現場通道已經打開了,進去的時候不要踩到白線區域。」

「幾具?」大寶總是這個問題。

林濤說:「挺慘的,五具。」

「有什麼有價值的痕跡物證嗎?」我問。

林濤點點頭,說:「有血鞋印,不過不典型,不能作為排查依據,但是可以作為認定凶手的證據。」

「那也是重要發現。」我心裡踏實了一點兒,「案件性質,可有什麼看法?」

「不確定。」林濤說,「不過現場有翻動,劫財的跡象還是存在的。」

「好。」我一邊穿戴好現場勘查裝備,一邊招呼還在一旁聽民警介紹前期情況的大寶和陳詩羽,一起走進了現場。

現場是個獨門的二層小樓,一樓是客廳和餐廳,二樓是臥室和衛生間。小樓外面還有一排作為廂房、廚房使用的小平房。主樓裡裝潢考究,符合一個私企中層領導的品味。聽張大姐「苗總苗總」地稱呼,看來這家的主人應該是個公司老總之類的人。

一樓客廳裡仰面躺著兩具女屍,衣著整齊,面部都被血液浸染,看不清楚。根據之前瞭解的情況,應該是戶主苗正的母親王秀黎和他們家的保姆齊傳芝。苗正和他的妻子以及七歲的兒子都在二樓的臥室中被殺害。

苗正倒伏在臥室的大門口,他的妻子俞莉麗、兒子苗苗仰臥在臥室床的兩側。

大概看了一下屍體的方位,我和大寶重新下到現場一樓,開始逐一對屍體進行初步檢驗。雖然面對著五人死亡的血腥現場,但陳詩羽依舊沒有露出絲毫膽怯,只是默默拿著那台單反「咔嚓咔嚓」地拍著。

「保姆距離大門最近,損傷位於頭頂部。」我小心地扒開保姆頭頂的頭髮,只見創口附近浸染著大量血液,「創口看不清,但不像是銳器傷。」

「王秀黎的損傷也在頭部,主要位置是在枕部。」大寶說,「大量血染,同樣沒法分辨創口形態。」

既然現場看不清創口形態,我們就不繼續翻動屍體了,免得破壞屍體的原始狀態。到瞭解剖室,有的是時間仔細觀察損傷。

我走到王秀黎屍體的附近,看見她腳邊的瓷磚上好像有一些痕跡。我拿過勘查燈,用側光觀察,可以看見瓷磚上有一條拖擦狀的痕跡。痕跡的尾端是鞋底花紋,和死者穿著的拖鞋花紋一致。這是一條死者形成的蹬擦狀劃痕。

「這條劃痕的形態很有意思。」我蹲下來看了看,說,「有一條長的痕跡,還有一些小的痕跡,痕跡裡貌似還能看見一些拖鞋的鞋底花紋。林濤,你怎麼看?」

林濤眯起眼睛,說:「我看啊,是死者在受傷的時候跌倒,然後腳在地面上蹬擦形成的。」

「贊同。」我說,「死者的損傷集中在枕部,我摸上去的時候,可以感覺到很多密集的創口。這麼密集的創口應該說明死者是在一個相對固定的位置被打擊的。所以,她肯定不是站著被打擊的,因為站著的時候,身體會自由移動,體位就不固定了。所以,她應該是趴在地上被打擊的,這樣就可以解釋這個蹬擦的痕跡了。死者被打擊的時候,雙腿在地面蹬擦,才形成了這樣的劃痕。」

「這個分析有什麼意義呢?」陳詩羽問。

「有意義。這說明凶手殺完人後翻動了屍體。」我見陳詩羽虛心好學,就用親切的語氣說,「咱們發現的屍體是仰臥在地面的,和我們分析的她趴在地上被打擊致死的體位不符。」

「凶手為什麼要翻動屍體?」陳詩羽接著問。

我搖搖頭,說:「屍體頭部都是血跡,所以我也不敢下什麼結論,等屍檢完了就知道了。」

說完,我沿著現場的數十個血足跡走了一圈。現場有很多密集的血足跡,方向各有不同。但是可以看出,鞋底花紋只有一種。

「一種鞋底花紋不能確定只有一個凶手吧?」我說,「會不會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凶手買了一樣的鞋子來作案的?」

林濤搖頭,說:「只有一個凶手。這些鞋印我都看了,有一個鞋底磨損點的特徵是完全一致的。凶手想偽


造這個特徵是不可能的。而且,現場那麼多血,如果有兩個人,另一個人肯定也會留下足跡。」

我點頭認可。

仔細看去,血足跡從保姆頭部的血泊開始,延伸到王秀黎屍體的頭部旁邊,然後匯成一趟,向樓梯口延伸。

「你們看,這人的步伐多大。」林濤一隻腳站在血足跡旁,另一隻腳使勁兒往前跨了一步,「我得這樣跨步,才能完成他一步的步伐。」

「進擊的巨人嗎?」大寶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

「這說明了兩個問題。」林濤白了大寶一眼,「第一,這個人殺完王秀黎後,是跑著上樓的。第二,這個人的個子應該很高。」

「個子高是肯定的。」我說,「我也有依據。」

「哦?」大寶搶著問,「什麼依據?」

我沒有回答大寶的問題,招呼大家再次走上了二樓。

二樓的血足跡更加凌亂,但是仍然可以分辨出,這是同一種鞋底形成的足跡。血足跡在二樓主臥室的門口開始互相疊加、破壞,說明凶手和被害人在這裡有過一個打鬥的過程。但是打鬥隨著手無寸鐵的男主人苗正的倒地而終止。

看足跡的形態,凶手在殺死苗正後,直接進入屋內,把母子二人逼到了牆角後,將其殺死。在這個逼退的過程中,母子二人都有蹲下來的動作。頭部受傷後,血跡還沿著頭部、頸部滴落到了大腿和小腿處的衣物上。這些流注狀血跡的走向,告訴我們母子二人當時都是蹲著被打擊的。而且,母子二人沒有任何抵抗。

尤其是俞莉麗的面部,除了遍佈的血跡以外,隱約還可以看見淚痕。

因為現場地面光滑、乾淨,而且遍佈血足跡,這給我們對這個現場進行重建提供了良好的條件。我們可以沿著血足跡的方向判斷凶手在殺完人後的行走路線,從而判斷他這些動作的目的和意義。

林濤沿著地面上的血足跡走著,說:「凶手殺完人以後,就開始在屋裡翻東西了。」

主臥室裡的衣櫃以及另一個臥室裡的衣櫃都被翻動了,凶手是用一種很暴力的手段翻動的,幾乎衣櫃裡所有的東西都被凶手拽了出來,然後拋撒在地面。大衣櫃的門上可以看到血手套印,說明凶手是戴著手套進入現場的。大衣櫃裡的物品上沾染的血跡,同樣也提示凶手是在殺完人後,立即翻動了衣櫃。

血足跡從主臥室出來後,開始通往次臥室的方向,凶手同樣對次臥室的大衣櫃進行了翻動。從次臥室裡出來後,凶手徑直進入了衛生間,然後我們就沒有找到走出來的足跡了。

「這樣的足跡現象,說明凶手進衛生間,是為了清洗自己身上的血跡。」林濤說,「而且清洗得很乾淨。」

「當然,凶手行兇的時候,可能天還沒有黑,凶手總不能一身是血地走上大街吧?」大寶很能理解凶手的這個動作。

「凶手只翻動了死者家的衣櫃嗎?」我拉開床頭櫃的櫃門,裡面的物品很整齊。

「是啊。」大寶說,「電視櫃啊、梳妝台啊什麼的,都沒有一點兒翻動的痕跡哦。」

「是。」林濤點了點頭,然後又使勁兒搖頭,「不不不,不只是這兩個大衣櫃。樓下的冰櫃也被翻動了。」

「翻冰櫃?」我甚是詫異。

林濤說:「你們剛才在樓下沒有注意到嗎?樓下餐廳一角有一個冰櫃,裡面的東西,一些水餃啊、包子啊、凍肉啊什麼的,都被拿了出來,說明冰櫃裡面肯定也被翻動過了。」

在樓下勘查的時候,因為注意力都集中在地面的足跡上,所以我還真沒注意到餐廳一角有一個什麼冰櫃,更不會注意到這個冰櫃裡的東西被翻了出來。

「這個動作有點兒意思。」我低頭沉思。

「而且冰櫃附近沒有血足跡。」林濤說,「應該是凶手在樓上清洗完以後,再下樓的。」

「看來這個案子,你們痕跡檢驗部門的工作很順利啊。」我說,「至少現場重建是完成了。現在都七八點鐘了,等殯儀館的同志來運屍體吧。我們去專案組聽聽情況後,再去屍檢。」

龍番市公安局在現場附近臨時徵用了一家住戶搭建的平房作為專案指揮部,指揮部裡除了專案組組長和幾名偵查員在研究偵查措施以外,其他人都被派出去調查訪問了。

主辦偵查員知道我們進來,是想知道一些前期調查情況,於是他開門見山地說:「死者苗正,三十八歲,名校畢業,是國臨科技的技術部主管,是公司的核心管理層。剛才通過公安內部互聯網,我們瞭解到,之前幾天苗正因為涉嫌故意洩露商業秘密罪被我局經偵支隊調查,但是沒有像樣的證據,所以沒有抓人。」

「洩露商業秘密?」我摸了摸下巴。

「嗯。」偵查員說,「有人舉報他在秘密出售公司的商業情報,所以進行了例行調查。苗正的母親王秀黎,六十六歲,原來是區民政局副局長,退休十幾年了,為人和善。群眾反映,她和兒媳婦俞莉麗關係非常好,情同母女。俞莉麗,三十一歲,自己在網上開了一家淘寶店賣時裝,除了出門進貨,或是和婆婆一起逛街,其餘時間一般都在家裡待著。家裡還有一個保姆,五十二歲,剛聘來一個月。還有就是一個七歲的孩子。你們那邊情況怎麼樣?」

林濤說:「現場條件很好,我們不僅提取到了物證,還重建了現場。凶手應該是敲門入室的,因為大門沒有被撬壓、損壞的痕跡,窗戶也都是完好的。入室後,凶手先襲擊了保姆和王秀黎。可能因為二人呼救,驚動了二樓的一家三口,凶手迅速從一樓跑到二樓,在主臥室門口遭遇苗正,二人發生了短暫的搏鬥,但是體力、武器懸殊太大,苗正很快被打死。然後凶手把母子二人逼退到牆角,逐一殺害。殺完人後,凶手對兩個房間的大衣櫃進行了翻動,再去衛生間清洗血跡,然後到一樓翻動了冰櫃,最後離開現場。」

「侵財可以定嗎?」偵查員問。

我搖搖頭,說:「翻動的位置比較奇怪,大衣櫃、冰櫃,這不是存放財物的地方啊。一般的劫財案件,肯定首選床頭櫃、梳妝台什麼的。可是這些地方都沒有被翻動。」

「你的意思是說,凶手的這些翻動,是在偽裝現場,轉移警方的視線?」偵查員問。

我說:「不能排除。」

「好的。」偵查員說,「我們同樣也覺得凶手在現場停留的時間非常短,不像是侵財案件,更像是仇殺。我們會繼續調查苗正的社會關係,尤其是舉報他的那個人。」

「嗯。」我點頭說,「我也要去檢驗屍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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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五具屍體如果逐一檢驗,至少需要十個小時的時間。此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豈不是得幹到明天早晨?

好在省城新建的解剖中心有兩間解剖室,每間解剖室裡有兩至三台解剖床。解剖室的門是相對而設的。這樣的設計,可以同時開展數台解剖,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而且,解剖的時候,幾組法醫只要走出門,就可以和其他解剖室裡的法醫交流。

我和大寶走進一號解剖室,負責對現場一樓的兩具屍體進行檢驗,陳詩羽負責照相。而市局胡科長和韓法醫則在二號解剖室,和我們同時開展工作,負責現場二樓的三具屍體,林濤負責照相。

王秀黎和齊傳芝的致命傷都在頭部。

我和大寶把躺在兩張解剖台上的屍體的頭髮依次剃除,各自暴露出了頭部的創口。兩名死者的頭部創口創角撕裂,創緣不整,創口裡還可以看見沒有完全斷裂的組織間橋。數個創口縱橫交錯,但是可以看得出創口的邊緣都有挫傷帶。

「兩名死者都死於鈍器所致的顱腦損傷。」我觸摸了死者的頭顱,說,「我能感覺到,兩名死者的顱骨都有很嚴重的粉碎性骨折。」

「先檢驗王秀黎的屍體吧。」大寶見照相人員已經固定了屍體的原始面貌,便按屍檢常規,在屍體全身份段提取物證。

我剪了一塊紗布,用水沾濕,開始清理王秀黎的面部血跡。血跡已經幹掉,形成一塊塊血痂,和面部皮膚粘得很牢。

慢慢地,王秀黎的面容呈現了出來。同時,她額部皺紋裡的一處創口也隨著血跡的清除而暴露出來。

「咦?」大寶蹲下來看了看王秀黎後枕部密集的創口,說,「創口都在枕部,怎麼額部也有一處?會不會是俯臥打擊,額部襯墊在地面上形成的?」

我搖搖頭,說:「不,如果是襯墊傷的話,在那種瓷磚地面上,只會形成挫傷,不會形成創口,而且創口周圍有挫傷帶,說明這是一個有侷限的接觸面積的工具形成的損傷。」

大寶若有所思,點點頭。

我接著說:「而且,這是一處死後傷。生前傷和死後傷的判斷,是法醫必須具備的一項最基礎的技能。損傷是生前形成還是死後形成,有的時候對案件的偵破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法醫判斷生前、死後傷的主要方法就是觀察創口有沒有生活反應。生活反應就是只有機體存活的時候才有的反應,比如出血、充血、梗塞、吞嚥、水腫、血栓等。創口的生活反應主要表現在創面有沒有出血,以及創緣皮膚有沒有捲縮。生前形成的創口,創面會呈現出紅色,邊緣有捲縮;而死後形成的創口,創面會呈現接近皮膚顏色的黃色,邊緣也不會有捲縮。」

我說得這麼煩瑣,意在教授身邊的新人陳詩羽。陳詩羽很聰明,理解我的意思,一邊拍照,一邊不忘認真地聽著,時而點頭。我們都在努力消除剛見面時產生的嫌隙。

王秀黎額部的創口,創面蠟黃,邊緣哆開,是一處典型的死後損傷。

「死了還要對著額頭打一下?」大寶問。

我摸了摸創口,說:「這一下還不輕呢,下面的骨折很重。看來,對著額頭再來一下,就是凶手要把王秀黎的屍體翻轉過來的原因。」之前對現場勘查時,我們曾經判斷凶手在殺完人後,又把屍體翻轉了過來。

「什麼意思?」大寶對我的分析不太理解,一臉茫然。

我微微一笑,說:「別急,回頭再分析。」

打開王秀黎的頭皮,可以看到她的枕部幾乎已經完全碎裂,腦組織從骨折的縫隙裡透了出來,一片陰森森的白色。

這樣的顱骨幾乎無法再用電動開顱鋸鋸開了,我們只能用手鋸,將還沒有斷裂的顱骨部分鋸開,然後拿下了一塊邊緣凸凹不平的顱蓋骨。

顱腔內的腦組織已經挫碎,形態不清。硬腦膜被骨折了的顱骨的尖銳端戳裂了好幾個破口,因為巨大的打擊作用,顱內儘是出血和血腫。

「好慘啊。」大寶皺著眉頭嘆道。

我說:「是啊。凶手力氣不小,而且使用的工具也應該是堅硬、質量重的金屬鈍器。」

「這麼大歲數了,還是不得善終,唉。」大寶又開始了他的感悟人生。

按照常規的解剖術式,我們繼續解剖了死者的胸腔、腹腔和背部,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根據死者的胃內容物判斷,她應該是在晚餐後不久死亡的。

「我覺得這個案子的死亡時間比較容易定得精確。」我說,「我們到現場的時候是七點,此時已經是張大姐發現後半個小時了。而死者已經吃完了晚飯,一般人晚飯都在五點到六點之間吃,這說明死者是在五點到六點半之間死亡的。結合我們去現場的時候,屍體的屍僵和屍斑都還沒有形成,可以肯定死者是六點左右死亡的。凶手膽大妄為啊,這個時間天也就剛黑,就敢入室殺人。」

「如果不是很熟悉的人,這個時間通過敲門可以入室的概率比晚上大多了。」陳詩羽說。

「有道理。」我讚許道。偵查專業學生的思維和技術專業不同,有時候確實可以起到優勢互補的作用。

「也就是說,張大姐早半個小時看一下死者家裡,說不準就能透過窗戶看到凶手殺人的背影了?」大寶看著解剖室的天花板,臆想著。

我說:「殺人過程很短暫,能被看到的話就是巧合了。」

解剖完後,我重新觀察死者的頭皮。

「致傷工具可以定嗎?」我說。

大寶說:「鐵質鈍器可以定。」

我指著頭皮上一些弧形的創口說:「還記得嗎?這些創口下面的顱骨骨折都是類圓形的。圓形的鐵質鈍器,就是錘類的工具了。」

「拿錘子來殺人,當自己是李元霸啊?」大寶說。

檢驗完王秀黎的屍體,我們繼續檢驗齊傳芝的屍體。

和王秀黎一樣,她同樣死於金屬鈍器打擊,導致顱腦損傷死亡。顱腦損傷的程度也非常嚴重,顱骨大面積粉碎性骨折,腦組織挫碎。和王秀黎不同的是,齊傳芝的損傷集中在頭頂,同樣十分密集。

「作案手段完全一致嘛。」大寶說。

我沒有說話,拿起放大鏡在齊傳芝的胸口看了起來。

「發現了什麼嗎?」大寶湊過頭來看。

我微微笑了下,說:「死者胸口有幾處小片狀的表皮擦傷,很淺,不仔細觀察肯定看不到。但是這幾處擦傷很新鮮。」

「這有什麼用嗎?」大寶說。

「剛才我說過,凶手個子很高,你們記得吧?」我問。

大寶說:「對對對,我都忘記問你怎麼回事了。」

我說:「二樓的母子頭部損傷也在頂部,但是說明不了問題,因為我們通過血跡判斷他們是蹲著的。既然是蹲著,凶手打擊他們肯定打在頭頂部。但是齊傳芝的不一樣。根據她死亡的位置,她應該是去開門的人。她不僅開了門,還把凶手往客廳裡引了幾米,然後才遇襲的。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她不可能蹲下來,凶手也不會讓她蹲下來。但是你們注意到沒有,齊傳芝身高一米六五,比較健壯,凶手如果沒有足夠高的身高,是不可能打擊到她的頭頂部的。」

「你是說凶手沒有對齊傳芝進行控制,而是直接打擊?」大寶質疑,「可是齊傳芝頭頂部的創口也是非常密集的,說明她處於一個相對固定的體位,這個固定的體位是怎麼做到的?」

我說:「這幾處表皮擦傷就可以說明問題了。從損傷來看,這些擦傷是指甲抓的。也就是說,凶手進入家門後,突然抓起保姆的衣領,然後用錘子打擊她的頭部。因為凶手力氣大,所以被抓住衣領的保姆沒法過多反抗,體位就會相對固定,創口也就密集了。」

「有道理。」陳詩羽說。

我接著說:「當然,這幾處表皮擦傷,還有別的用處,等回到專案組再說。」

解剖完,我們走到二號解剖室,見胡科長他們的工作也基本完成了。

「我們兩具剛完成,你們三具都快完成啦?」我說,「工作效率真高。」

「小孩的屍體檢驗得快。」林濤說,「就是太慘了,對心理影響比較大。真不該跟他們一組。你們有了美女,就想拋棄我嗎?」

省廳法醫主要跑一些疑難命案現場,而市局法醫則要承擔大量的普通命案以及一些非正常死亡的屍體的解剖檢驗,解剖量比省廳法醫大得多。所以論解剖功底,還是這些市局法醫更加嫻熟。更何況胡科長和韓法醫都是工作十幾、二十年的熟手了,解剖速度自然要比我們快很多。

「怎麼樣?」我突然覺得林濤像是在向陳詩羽獻媚,所以岔開話題問道。

胡科長說:「三具屍體的損傷基本一致,都是頭部被金屬鈍器打擊所致顱腦損傷死亡。苗正的頭部損傷凌亂一些,可以看得出是在運動中被打擊的。女人和小孩的損傷比較集中,應該和我們之前分析的一樣,是在牆角蹲著沒有反抗的情況下被打擊的。」

「就這些?」我追問。

「還有,就是三個人的胃內容充盈,應該是剛吃完晚飯。」胡科長側頭看了看旁邊解剖台上的屍體,說,「哦,對了,女人的額頭上有一處死後損傷。」

「哦?」我來了興趣,「會不會是女人在被打擊的過程中死亡,但凶手連續攻擊,所以導致了一處死後傷呢?」

胡科長搖搖頭,說:「女人的頭部遭重創,但這個死亡是需要幾分鐘時間的,所以不會是連續打擊所致,而且這一處損傷很孤立。應該是凶手把女人打倒後,再去翻找錢財,最後又回到女人身邊打擊了一下已經處於仰臥位的女人的額頭。這個時候,女人已經完全死亡了,所以才會表現出無生活反應的跡象。」

「太好了!」我說,「去專案組吧!我對這個案子的偵破有信心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7 17:18
第四章

不知不覺六個小時已經過去了,此時已經是深夜兩點半。

有很多傳言說,深夜兩點半是個詭異的時間,很多詭異的事情都會在這個時間點發生。我倒是經常寫書寫到深夜兩點半,此時一般都會靈感突發,倒是沒見過什麼詭異的事情。但此時此刻,我有一種預感,這個深夜兩點半,或許就是案件轉折的關鍵點。

專案組依舊是那樣煙霧繚繞。

我們走進專案組,林濤關切地問陳詩羽:「嗆人不?」

陳詩羽淡淡地搖了搖頭。

主辦偵查員見我們進門,急巴巴地說:「經過幾個小時的調查,沒有發現苗正有什麼仇人。那個舉報人因為是寫匿名信舉報的,所以也找不到。從目前的調查情況看,仇殺的跡象不是很明顯。」

「哦?」我的腦子裡一直在想著破案的捷徑,對於案件性質的問題倒是沒有思考太多,所以一進專案組的大門,聽到這麼一句,一時間不知如何接過話茬兒。

好在偵查員還有話說:「但是經過調查,我們聽到了一些傳言,說是最近有別的公司計畫推出和國臨科技公司的一款高端產品極其相似的產品。然後有傳言說這項技術機密是被苗正竊取販賣出去的。」

「都是傳言嗎?」我問。

偵查員點點頭,說:「沒有證據,只是閒言碎語。還有人說,這項高端技術,價值兩百萬人民幣呢。」

「兩百萬?」我瞪了瞪眼睛,腦子裡飛快地計算了一下我得干多少年才能掙到這麼多錢,然後突然有所頓悟。

我說:「這樣吧,我們先介紹一下屍體檢驗的情況,我再說說我對這個案子的看法。」

我和胡科長分別代表兩組參與屍檢的法醫介紹了屍體損傷的情況後,我說:「我覺得本案的性質很明確,是劫財。之所以只翻找衣櫃和冰櫃,是因為凶手可能認為死者家裡藏有大捆的現金。凶手的目標就是大捆的現金,這些現金床頭櫃之類的物件是放不下的。至於翻找冰櫃,我認為在我們這個區域,尤其是現在這種初春多雨的天氣,很多不敢把現金存進銀行的人,為了防止鈔票發霉,都會把錢放在冰櫃裡。」

「這個觀點我同意。」龍番市公安局副局長趙其國說,「如果苗正真的賣機密換了兩百萬現金,或者有人認為他有兩百萬現金,這些現金是黑錢,存進銀行太容易被查出來了。那麼,這些錢就只會被放在苗正家裡,或者凶手認為他只會藏在家裡。」

「那可不太好。」偵查員說,「因財殺人比因仇殺人要難破得多。」

「不難破,你等我說完。」我說,「第二,我覺得這個案子範圍不大。一來他確信死者家裡有大捆現金,二來他應該認識王秀黎和俞莉麗。」

「哦?」趙局長和其他偵查員都來了力氣,坐直身體聽我的分析。

我說:「我們法醫經常會說一個專業術語,叫作加固行為。加固行為就是指凶手在殺完人以後,怕死者不死,而施加的一個確保死者會死的行為。採取這種行為的人,通常和死者熟識。在襲擊死者之後,恐其不死,怕死者恢復意識後立即報案,自己就難逃法網。在這個案子中的兩具屍體上,我們都發現了加固行為。」

「說說看。」趙局長的興趣更加濃厚了。

我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水,打開幻燈片,一邊播放死者的照片,一邊說:「死者王秀黎、俞莉麗的額頭部位都有死後形成的、非常孤立的損傷。從現場重建的角度看,凶手在依次殺死齊傳芝、王秀黎、苗正、俞莉麗、苗苗後,對現場進行了翻找,對自身黏附的血跡進行了清洗,然後又返回俞莉麗、王秀黎的身邊,進行了加固行為。值得一提的是,凶手還特地把王秀黎翻了個身,一是為了看看她的面部表情或者探探她的鼻息,二來是為了對她的額頭再來一錘子。」

「這個很有意思。」趙局長說,「那就是說凶手認識這一家人?」

「不。」我說,「如果這時候我說凶手和這一家人認識,對偵查部門的幫助並不是很大。因為認識他們的人太多,一樣需要很多時間去排查。」

「還有更好的線索?」趙局長問。

我說:「有的!我剛才說的是,凶手在這五個死者中,只認識王秀黎和俞莉麗。」

「啊?為什麼?」趙局長接著問。

「一般凶手實施加固行為時,會對每一個死者都下手。」我說,「但是,凶手並沒有對其他三名死者實施加固。而是二樓挑一個加固,一樓挑一個加固。為什麼他會有選擇性地實施加固行為?這樣的行為只說明,他確信,只有王秀黎和俞莉麗認識他。其他人即使沒有死,也不會認出他。」

「有道理!」主辦偵查員說,「有了這個線索,我們就好摸排多了!一個媳婦和婆婆都認識的人,交叉面太有限了。」

「我還沒有說完,」我說,「根據屍體上損傷情況的分析,以及對現場血足跡步伐距離的判斷,我們法醫部門和林濤的痕跡檢驗部門的意見非常統一,凶手應該是一個身體健碩的男子,身高可能在一米八五左右。在南方的省份裡,這種身高的人也不多吧,應該很好摸排吧?」

「不僅好摸排,而且好甄別。」林濤笑著說,「現場血足跡反映出只有一個人作案,而且這雙鞋子有很多比對特徵。只要你們找到凶手,翻出他所有的鞋子,我就可以進行比對鑑定!」

「凶手不會把鞋子扔了吧?」偵查員說。

林濤說:「凶手既然有清洗的動作,加之一般鞋子都比較好清洗,我認為他沒有必要扔鞋子了。」

會議室裡開始議論紛紛。

主辦偵查員若有所思地說:「俞莉麗有個好朋友就有這麼高。這人叫什麼劉峰亞,一米八五。我們在調查俞莉麗的幾個朋友的時候,找到了他。不過據說這人和俞莉麗有過一段感情經歷,現在還藕斷絲連,屬於地下關係。所以俞莉麗不可能把這個人介紹給自己的婆婆認識啊,這可不符合常理。」

坐在角落裡的一個偵查員突然漲紅了臉,說:「等……等……等等,叫……叫什麼來著?」

「劉峰亞。」主辦偵查員說。

「就是他了。」角落裡的偵查員克制住自己的結巴,「我是負責調查王秀黎生前社會關係的偵查組組長。我們也調查出了這個叫劉峰亞的人。王秀黎退休十幾年沒有找過單位什麼麻煩,但是半年前,她回單位說給單位推薦一名駕駛員。現任的局長不敢駁老領導的面子,就把這人聘了,這個人就叫劉峰亞。」

「啊?」大寶叫出了聲,「什麼?王秀黎幫自己兒媳婦的姘頭找工作?幫忙給自己的兒子戴綠帽子啊?這是親媽嗎?」

「現在不是討論這是不是親媽的問題。」陳詩羽插話說,「這個人的條件這麼符合,無論如何,要作為現在的重點嫌疑對象。」

「那現在可以抓人嗎?」偵查員有些蠢蠢欲動了。

趙局長倒是有些猶豫。畢竟抓錯人的話,麻煩很多。

我說:「剛才我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完。根據死亡時間的推斷,凶手是在六點左右進門行兇的。這個時間不是去一個熱鬧的居民區殺人的好時間,但是是一個容易敲開不熟悉的人家的門的時間。我說的不熟悉是指和這個屋子裡大部分人不是很熟悉。這和劉峰亞具備的條件很相似,他只和俞莉麗熟悉,和王秀黎也只是數面之緣。這個時間點,他可以輕鬆進入死者家裡。另外,凶手進門後,抓住保姆的衣領對保姆施加傷害,這個時候,保姆雖然沒有回天之力,但是抓人之力還是有的。所以我分析,如果凶手是右利手,那麼他的左手可能會有一些抓痕。這些抓痕在三天內就會消除,但現在不會消除。」

「我明白你的意思。」趙局長看了我一眼,笑著說,「你這是在給我信心,同時也給了偵查員甄別的辦法。」

「我說的是可能有抓痕。」我說,「如果保姆太,或者凶手皮太厚,也可能沒有抓痕。」

「不管怎樣,」趙局長說,「賭一把,去抓人吧。」

才過去一個鐘頭,主辦偵查員就拎著一雙鞋興高采烈地跑進了專案組。

「狗日的,劉峰亞左手有許多抓痕,我看他怎麼解釋。」偵查員說,「這是他還穿在腳上的鞋子,林科長你要不要看一眼?」

林濤拿過鞋子,拿起放大鏡看了一眼,說:「是他。」

林濤早就把那個富有特徵性的磨損痕跡熟記於心,和實物鞋子做比對,對他來說只是小菜一碟。

苗正雖然在省內著名企業擔任重要職務,但是他依舊不滿足現狀,千方百計想獲取不義之財。為了獲取巨額報酬,他做了商業間諜。

苗正和另一家企業達成協議,以一百萬元的價格出賣了企業的核心技術。但是在把這一百萬現金拿回家後不久,他就遭到了經偵支隊的調查。因為苗正做得滴水不漏,經偵部門經過調查並沒有拿到什麼有價值的證據,但這還是讓苗家一家人亂了陣腳。

劉峰亞是俞莉麗的「男閨密」,從小一起長大,據說以前還和俞莉麗突破了朋友的防線,處過一段時間的男女朋友。劉峰亞從小學習就不好,初中就輟學去做生意,可是生意一敗再敗,也只有靠幫人開開出租車來維持生計,有的時候甚至填不飽肚子。原本雄心壯志的劉峰亞被現實打擊得支離破碎,他每天都唉聲嘆氣,感嘆自己生不逢時,虎落平陽被犬欺。

劉峰亞喜歡俞莉麗的溫柔體貼,俞莉麗也喜歡劉峰亞的高大威猛。但是,俞莉麗頭腦很清醒,她知道在這個經濟型社會裡,高大威猛一文不值。雖然嫁給了條件不錯的苗正,但俞莉麗和劉峰亞一直保持著藕斷絲連的關係。俞莉麗經常接濟劉峰亞,但這種接濟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她就想給劉峰亞找個工作。作為一個宅女,俞莉麗除了那幾個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以外,幾乎不再認識什麼有錢有地位的人,當然她也不會傻到去找自己的老公。

俞莉麗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婆婆王秀黎。王秀黎非常疼愛她,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女兒看待,而且非常信任她。王秀黎認為一個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絕對不可能在外面有什麼外遇、情人。所以,在俞莉麗告訴王秀黎她有個「遠房表哥」現在窮困潦倒,想幫他一把的時候,王秀黎義不容辭地擔下了這個任務。作為區民政局的老局長,王秀黎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這個兒媳婦的「遠房表哥」介紹到了民政局車隊,讓他當了一名駕駛員。

小事一樁,王秀黎並沒有當成一回事,也從未和苗正提起。時間就這樣過了半年多。

傳言不假,苗正確實當了商業間諜,確實出賣了公司的核心技術,也確實往家裡拿回一百萬。近日來,苗正被調查後,俞莉麗慌了手腳,又不知道找誰幫忙,就去找了劉峰亞。

在一家咖啡廳的卡座裡,劉峰亞靜靜地聽完俞莉麗的傾訴,輕聲地安慰她。而此時,劉峰亞並沒有想著怎麼幫苗正,而是琢磨著:「苗正肯定不會把這一百萬現金存進銀行,那這麼多錢,肯定還在他的家裡!一百萬啊!我的成功夢!」

為了這一百萬,什麼老情人,什麼恩人,都變得一文不值了。只可惜,俞莉麗並沒有提及一百萬的藏匿地點。不管能不能找到這一百萬現金,劉峰亞還是決定鋌而走險。他帶著鐵錘走進了俞莉麗的家裡,殘忍地把一家五口都殺害了。

殺人殺紅了眼,即便最後把流著淚的俞莉麗逼到了牆角,即便俞莉麗抱著兒子央求他放過她和孩子,劉峰亞依舊沒有停止自己殺戮的步伐。他的腦子裡只有三個字:一百萬。

剛殺完人,他就後悔自己殺人殺得太急,沒有逼俞莉麗說出錢在哪裡。於是他翻找了衣櫃,無果後,又憤恨地打了俞莉麗一錘。走到一樓,他看見了冰櫃,於是又翻找了冰櫃,依舊沒有找到那讓他幾晚上睡不著覺的一百萬。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大寶嘆道,「還有,什麼人都不能輕易相信啊!」

「不過,這一百萬到底去哪裡了呢?」林濤一臉痴相。

我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說:「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你是不是該告訴我,文檢科有沒有在『清道伕』三個字中,找出點兒什麼端倪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7 17:19
第二案夜半槍聲

第一章

雖然被師父掛了電話,但是我一點兒也沒覺得自己說的是廢話。人體本身就很奇怪。有時候,看起來很輕的傷會要了小命;看起來很重的傷,反而還能活下來。

即便林濤不談女朋友,我也一直認為他是個喜新厭舊的人,前天還在翻看蘇眉的照片,今天就開始主動給陳詩羽剝橘子。當然,他對案件也是這樣,遇見了新案子,就把舊案子給忘了。雖然我們迅速破獲了這一起殺死多人的案件,但是那起絲毫沒有線索的「怪案」依然懸在我的心裡,激起了心底那一絲不祥的預感。

「完蛋,我把這事兒都給忘了。」林濤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隨即摸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等等,等等。」我拉住了林濤,「你也不看看現在才幾點,你給誰打電話?」

「賭一頓早飯,吳老大已經起床了。」林濤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信不信?信不信?」

電話很快接通了,林濤在電話這邊「嗯嗯啊啊」地講了半天,才掛斷了電話。

「走,去廳裡吧。」林濤眯著眼睛說,「路上你請客。」

「還不到七點,吳老大就到辦公室了?」我一臉驚訝。在我的印象中,我們省廳機關的文件檢驗部門應該是比較清閒的單位,沒想到這麼一大清早,人家就去上班了,真是始料未及啊。

吳亢,今年四十五歲,是省廳文件檢驗科的科長。他雖然官階不高,但是在國內享有盛譽。他說自己只適合做業務,不適合當官,於是每天就躲在實驗室裡擺弄那一堆文件材料。他在文件檢驗領域研究出的課題成果,甚至比刑警學院文件檢驗系的教授還多。

學術研究也分兩種,從事理論性學術研究的人常常給人一種古板老套的感覺,但是從事實踐性學術研究的人通常很單純。吳亢就是這麼一個「老頑童」。

雖然四十五歲不能算老,但是他作為一個中年人,一有空就打電話約我們上線玩魔獸世界或是英雄聯盟,這樣的舉動,怕是只有用「童心未泯」來形容了。

因為他經常和我們這些二十多歲、三十出頭的小夥子一起玩,所以大家都尊稱他為「吳老大」。無論從學術上,還是從人品上,他都是我們的老大。

「這你們就不懂了。」韓亮眯著眼睛開著車,說,「微博上有一種說法:你早晨幾點鐘自然醒,就說明你是幾零後的人。比如吧,如果可勁兒讓我睡,我八點多肯定自然醒,這說明我是八零後;像吳老大這樣的老年人,六點多就起床了。」

「亂講!吳老大還是很年輕的,外表和內心都和我們差不多。」我知道韓亮的段子多,打斷他說,「這頓早餐變成你請了,不然我去吳老大那裡告你黑狀。還有,我覺得現在要讓我碰上枕頭,我就能睡到下午,你說我是幾零後?」

「這條定律,不適用於夜貓子。」韓亮說。

「我這是被迫變成夜貓子的好不好?」我打了個哈欠,「誰不想準點回家,陪老婆睡覺?」

我炫耀似的把「老婆」兩個字著重了一下,引得林濤一陣鄙夷,然後他斜眼看了看在後排發呆的陳詩羽。

實驗室裡,擺放著好幾台不同用途的文檢儀:高分辨率的掃瞄儀、書寫時間分析儀、印章檢測儀……當然,最醒目的還是實驗室中央台上擺放的那台45英吋的高清晰度液晶顯示器。我們曾經在午休時間,把PS2接在這台超大的顯示器上玩過實況足球,後來因為被師父抓了現行,才沒敢再這樣「公器私用」。

此時,顯示器上展示的,是那幅一直縈繞在我心裡的畫面。

血字「清道伕」。

「來啦?」吳老大翹著二郎腿,指著顯示器說,「這照片照得不行啊,有點兒虛。」

我鄙視地瞥了一眼林濤。

陳詩羽插話說:「我這兒也有照片。」說完她把自己的相機接上了吳老大的電腦。

吳老大眼睛一亮,說:「嗯,專業水平!這個清楚。」

「那你看出什麼端倪沒有?」我急切地問道。

吳老大拿起桌上的豆漿,吸了一口,慢悠悠地說:「這三個字,寫得比較潦草。但是從字跡來看,是非常娟秀的。這可以提示寫字的人應該具有不低的文化程度。」

「等等,你用『娟秀』這個詞是什麼意思?」我瞪大眼睛,「能不能判斷寫字的人的性別?」

吳老大搖搖頭:「通過文字來判斷性別,這事兒我一直不太看好。雖然也有這方面的課題,但研究的都是寫在紙上的字,因為下筆力度也是一個印證。寫在牆上的字,拿來判斷性別,大部分是不准的。這個案子,只能說明凶手有一定的文化程度。我還要提醒你們的是,從書寫的姿態來看,這個人寫這三個字的時候,很從容。」

「從容?」我皺皺眉頭,「說明凶手心理素質好?殺了人不慌?」

「嗯,這是一個方面。」吳老大說,「還有一個方面,凶手不是彎著腰寫的,也不是蹲在地上寫的,也不是踮著腳夠著寫的。」

「咦?」我眼睛一亮,「這個推斷好,可以大致判斷一下凶手的身高。」

我拿出手機,翻了翻屍檢結束後翻拍的屍檢筆錄和現場勘查筆錄。

「一般人以站立姿勢平視書寫,字體中央的位置的高度,大約是在鼻、唇之間。」吳老大補充道,「這三個字離地面多高?」

「一米五。」

「那大約要再加上二十釐米,就是凶手的大概身高。」吳老大說。

大寶摸著下巴上的胡楂兒,說:「一米七,那得是個高個子的女人。」

「女人?」我轉頭看著大寶,「你怎麼知道是女人?」

大寶搖搖頭沒說話。

林濤說:「這種身高,如果是男人的話,矮了點兒,是女人的話,高了點兒。所以,這個推斷貌似對目前還沒有發現任何可能嫌疑人的我們來說,沒多大用。」

「其他呢?」我問,「其他方面還有沒有什麼推斷?」

吳老大說:「因為是用血跡寫在牆壁上的,筆畫交叉部分的血跡互相印染,不像寫在紙上有紙面凹陷,所以無法從筆順上判斷出什麼書寫習慣。但是對於筆畫的書寫習慣,還是有點兒規律可循的。」

「什麼意思?」我感到很驚喜。

吳老大笑著拍拍我的肩,說:「沒什麼意思。我覺得,如果你們可以拿到嫌疑人的書寫材料,說不定具有比對價值。」

這個消息,如果是在偵查後期,會是個很好的消息,因為文檢鑑定可以給法庭提供直接證據。但是在偵查前期,就沒有多大驚喜了。我們現在好比瞎貓滿街遊蕩,得有多好的運氣才能碰見個死耗子啊。現在的偵查毫無方向,更別說有什麼嫌疑人了。而且,從吳老大的口氣可以聽出,即便是有了嫌疑人的字跡,也未必一定能比對認定同一。

「我現在更關注的不是證據。」我說,「如果能給偵查提供一點兒方向就好了。」

吳老大搖搖頭,說:「這個人寫字挺潦草的,我還沒有發現什麼非常顯著的特徵可以直接用來排查的。當然,每個人寫字時都有自己的顯著特徵,只是現在我們掌握的信息太少了,就三個字。三個字!你們當我是神啊?」

「大神級別的人物,就要做出一些大神級別的事情來嘛。」林濤說。

吳老大說:「如果再發生一起連環案件,再拿這三個字來,說不準我就有什麼發現了呢。」

「拜託!拜託!」我差點兒沒給吳老大跪下,「求您封上您的金口吧,阿彌陀佛!」

「哪有那麼邪門兒?!」吳老大一臉不屑,「要是我說兩句就能有命案,那我才真是大神級的人物呢。」

「哎,你還別說,老大。」林濤嚴肅地說,「這事兒可就是這麼邪門兒,比如我們的秦大科長,每次一說閒啊、輕鬆啊、無聊啊,必有命案。這就叫作烏鴉嘴。」

「哦?」吳老大笑得前仰後合,「那我倒要看看我是不是烏鴉嘴:有命案!有命案!」

「不和你們玩了,你們這是玩火。」我瞪了他們倆一眼,說,「我們五個人昨晚一晚上沒睡,破了個案子。現在瞌睡蟲來找我們麻煩了,我們要回去睡覺。」

「哈哈哈哈。如果我也是烏鴉嘴,那你們豈不是又睡不成了?」吳老大還在自娛自樂。

「丁零丁零……」

隨著我手機鈴聲的響起,所有人都收起了笑容。

「不是吧?!」吳老大瞪大了眼睛。

「還行不?」師父說話總是這麼簡潔。但是我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就知道我再次中了烏鴉嘴的招兒。

「呃……行。」我遲疑了一下,說。

即使警力嚴重不足,省廳法醫科、痕跡檢驗科也會勉強湊出兩套人馬,防止同時發案時應付不過來。如果我回家睡覺的話,另一組肖法醫和方法醫也可以立即趕赴現場。但在接到電話後的短暫的三秒鐘裡,我的腦海裡展開了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破案的誘惑還是壓過了睡覺的誘惑,於是一口應承了下來。

師父說:「程城市發生一起槍案,你們現在出發,兩小時內趕到現場。」

「槍案?」我說,「人死了沒有?」

「廢話。」師父掛斷了電話。

雖然被師父掛了電話,但是我一點兒也沒覺得自己說的是廢話。人體本身就很奇怪。有時候,看起來很輕的傷會要了小命;看起來很重的傷,反而還能活下來。我在老家實習的時候,就碰見過一個這樣的案例。

那天我正在法醫門診當班,當時父親身為分管刑偵的副局長,他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檢察院正在辦一個案子,槍傷,他已經聯繫好了,讓我跟著去學習學習。

我接完電話後蹦起老高,槍傷可真不多見,就連我們大學的法醫老師也見得很少。當然,這得益於我國對槍支的有力管控。我當時想都沒想就打了個車趕往市人民醫院。當時打車的起步價是三塊,法醫門診和醫院的距離也就在起步價之內。下車的時候,我瀟灑地掏出了一張五元的紙幣給司機師傅,又瀟灑地說了一句:「拿著,不用找了,別客氣。」

原本以為檢察院的法醫同志會直接帶我趕赴太平間,沒想到他們卻帶我走進了病房。

病房的走廊裡靠著一個人,頭上纏著繃帶,咋咋呼呼地對醫生說:「我告訴你啊,老子是被槍打的,你們不幫老子把子彈從老子的腦子裡取出來,老子跟你們急!」

這句話乍聽起來像是一句繞口令,我仔細回味過來後,心情很複雜。如果用現在的語言來描述我當時的心情,那就是「我和我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驚呆了!

看過X片後,才知道這個人是被跳彈擊傷的。因為子彈打在石頭上,失去了旋轉力,所以就失去了「彈後空腔效應」,這樣的子彈的殺傷力已降低數百倍。跳彈從石頭上彈起後,正好擊中了這個人的腦袋。雖然子彈打破了他的頭皮和顱骨,進入顱腔,但此時的子彈已如強弩之末,毫無殺傷力可言了。沒了力氣的子彈鑽進他的腦袋後,在大腦實質內停下,沒有傷到中樞,也沒有打破大血管。所以,這個中彈的人並沒有發生腦出血,也沒有出現任何神經系統的症狀體徵,因此,他還可以在這裡咋呼。

作為法醫,對於這樣的槍傷,沒有什麼好檢驗的,根據當時的傷情鑑定標準,依據開放性顱腦損傷的事實給他定了個重傷害。後來我也關注了他的治療情況,醫生很輕鬆地從他顱骨的洞裡把子彈弄了出來,顱骨都沒鋸開。

因為有過這樣的經歷,所以我才會問出剛才的那句話。

雖然大寶和林濤對我這句話的用意不是很清楚,但是師父規定的時限很緊張,我們連批評吳老大的時間都沒有,就趕到了樓下的車隊裡。

韓亮還沒有到,我們焦急地等待著。林濤倒是很悠閒地整理著自己的頭髮,問陳詩羽:「困嗎?」

陳詩羽居然沒有搭理他。這讓我很是意外,眼前的這個姑娘,真的是女人嗎?居然有女人不搭理林濤!

我們焦急地等待了二十分鐘,才看見一輛奧迪TT風馳電掣般開進車隊,韓亮來了。

「有沒有搞錯?不知道要隨叫隨到嗎?」我有些生氣。

韓亮一臉委屈地說:「你上樓的時候,說了讓我回去休息的好吧?誰知道又來案子,你們是不是該去廟裡拜一拜了?這二十四小時裡,就出了三起案件。」

「大清早的,你不會是去泡妞了吧?」大寶一臉神秘,「又換女朋友了?」

韓亮聳聳肩膀:「我就是送一個剛認識的妹子上班而已。反正昨晚你們屍檢,我睡得挺舒服。」

「這種時候,女人居然比睡覺的誘惑還大?」雖然知道韓亮這個富二代的無數情史,我仍不能理解他的所作所為。

車輛的顛簸很快把我們催入了夢鄉,我彷彿夢見那個中彈的人在活蹦亂跳地高聲指責我們出警慢了。

隨著車子顛過高速公路的減速帶,我們依次醒來,看見了收費站頂上的「程城」兩個大字。

我們到了。

睡了兩個小時後,清醒了許多,顧不上全身的痠痛,我們直接趕往現場,開始了偵破新案件的征程。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7 17:20
第二章

我們的警車在當地警車的指引下,向程城市西郊的方向開去。不一會兒,就到了一個村落。這是一個挺大的村落,看起來人丁興旺。

現場位於村落中央一條大路的旁邊,警戒帶的外面早已站滿了大量的圍觀群眾。

我揉了揉惺忪的雙眼,伸了個懶腰,拎著勘查箱走下了車。

作為村子裡的主幹道,現場的這條水泥路顯得很寬敞。因為現場在室外,為了保護周圍的痕跡物證,先期趕到的民警已經在中心現場兩邊各一百米處設立了路障和警戒帶。我們三個人戴好勘查證,越過警戒帶,向中心現場走去。

這次的槍傷,死人了。

一個三四十歲的男子躺在路邊的一棵樹下,身邊有大量的血跡。從中心現場向北十米處,可以看到成趟的血足跡,步行方向是朝中心現場來的。

作為一個痕跡檢驗技術員,林濤對足跡是喜聞樂見的。我們還在觀察現場周邊的環境,林濤已經跑到足跡旁邊俯下身子查看了。觀察了一會兒,他又走到屍體旁,看了看屍體的鞋底,說:「哦,這趟血足跡是死者自己的。」

「有沒有別人的?」我問。

林濤搖搖頭,說:「沒有,從血足跡的特徵看,只有一雙鞋子,就是穿在死者腳上的這雙。」

「那這附近找不到其他人的足跡嗎?」陳詩羽問。

「沒有意義,你別忘了,這可是大路!足跡有的是,林林總總、各式各樣。不過你敢說哪一枚是凶手留下的嗎?」林濤很失望。

我沿著血足跡走到足跡的起始端,看了看地面。地面上有一小塊新鮮的擦蹭泥土的痕跡,旁邊有一大攤血泊。血足跡的源頭就是這裡。我指著血泊,說:「死者應該是在這裡受傷,然後走到中心現場,倒地死亡的。」

「被槍打了,還能走這麼遠啊?」陳詩羽問。

大寶搶著說:「陳羽毛,這你就不懂了。首先,我們還不知道死者的致命傷在哪裡,以及致命傷嚴重不嚴重。其次,單就受致命傷後的行為能力來看,個體的差異也非常大。一般人被一把刀刺破了心臟就會導致心跳驟停、迅速死亡,但是也有心臟被刺破後,狂奔一百米才倒地死亡的案例。僅從痕跡看,死者在這裡受傷,走出十米開外倒地死亡,是很正常的。」

陳詩羽點了點頭,隨即又皺起眉頭說:「拜託,我叫陳詩羽好不好?多好聽的名字,被你叫成那樣!」

屍體的旁邊放著一支槍,槍上沾的血跡不多。這是一支自制的獵槍,單管。為了保證遠距離射擊時子彈不變道,槍管做得很長,足有八十釐米,加上槍身和槍托,整支槍的總長度有一米二。

我國對槍支的管控是非常嚴格的,除了對制式槍支實施管控以外,對自制槍支也是一旦發現立即收繳,還要對藏槍人進行嚴格的處理或處罰。但可能是歷史遺留問題,程城這個地方的自制槍支還是比較多的。雖然公安局治安部門經常會組織行動大規模收繳槍支、大規模處理當事人,但是制槍、販槍的現象依舊存在。尤其是自己在家製造的槍支,平時藏在自己家裡,沒辦法打絕。即便是有人舉報,公安民警去搜查,也很難順利地從地廣人稀的農村找到藏槍的地方。

雖然在程城看到槍支並不奇怪,但是當地派出所的工作人員還是非常緊張,畢竟是沒有管控到的槍支傷了人命,派出所所長是要負責任的。

「這個位置不是殺人的好地方啊。」我直起身子,說,「現場周圍非常空曠,沒有遮擋物。雖然最近的人家也在兩百米開外,但是只要有人站在門口,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這裡發生的一切。在我的印象裡,用槍殺人的,通常是經過謀劃的。謀劃在這裡殺人不合常理。」

大寶聽我一說,也直起身子向四周看。

「我們前期的調查情況是這樣的。」派出所劉所長湊過頭來,主動說,「死者叫胡奇,三十七歲,就是這個胡家村的。務農。他品行不好,有小偷小摸的前科劣跡。而且,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嗜酒如命。酒喝多了打老婆、打老娘,出門對小女孩動手動腳,和別人爭執吵架,這些情況都發生過。反正村子裡的人都很厭煩他,聽見他的名字都皺眉頭。這應該算是個惡霸了吧,老百姓都說這種渣滓死有餘辜。」

我知道派出所所長的言外之意,他想從死者生前的劣跡入手,減輕自己的責任。但即便有這種想法,我相信他也不敢杜撰情節,死者生前應該是劣跡斑斑的。

「還有,」派出所所長補充道,「這支槍我們已經看過了,也核實過了,是他自己的槍。一個月前,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了鋼管,就開始在自己家裡做槍,大概是在兩星期前做好的。這個,胡奇的妻子張越和他的母親趙秀蓮都可以做證。我們也在他們家的地窖裡,找到了製作槍支的剩餘材料,還有一些自制的彈丸。」



「現在派出所初步認定,死者胡奇是半夜帶槍出門,不慎槍支走火,打傷自己,導致失血過多死亡。」程城市的楊法醫說,「屍體還沒有開始檢驗,所以我們還沒有認可他們的觀點。」

自己的槍傷了自己的命,這是派出所所長給自己減責的最好藉口。

「你們動了這支槍?」林濤聽說他們已經辨認過現場的槍支了,急著問。

我和林濤的擔心一樣,怕這個急於免責的所長,破壞了槍支上的痕跡。

「沒有,沒有。」所長說,「我們是帶著證人來現場進行辨認的。這點兒現場物證保護意識還是有的。」

「剩餘材料在哪兒?」林濤皺了皺眉,「我要進行整體分離比對。」

整體分離比對技術是痕跡檢驗專業的一項撒手鐧。具體的方法是:通過對比顯微鏡,對兩個物體的斷端進行檢測、拼接,觀察拼接口的微小特徵,從而判斷兩者是否曾經為一體,後被人為分為兩部分。

「我去叫人提取。」所長說完,給派出所的技術員打了個電話。

「是誰報的案呢?」我問。

所長朝遠處的人群中掃了一眼,指著一個年輕人,喊道:「胡黎苗,你來你來,給省廳領導說一下你發現和報案的經過。」

聽到「省廳」這兩個字,圍觀的人群頓時炸了鍋,大家突然議論紛紛,可能認為省公安廳都派人下來查案了,這一定是一起大案,和他們之前猜測的走火有所不符。

我尷尬地撓了撓頭,瞪了所長一眼,心想你的嗓門兒能不能不要這麼大?圍觀群眾一定還不知道,我們省廳法醫科其實就是一個基層單位啊。除了一些簡單、普通的命案以外,只要夠人手、能跑得過來,我們都得去出勘現場,為基層解決一些問題,也算是幫基層法醫搭把手、助把力。

胡黎苗跟著一個民警跨進警戒帶,朝我們走了過來。他長得賊眉鼠眼,一路上東張西望的。

「說說吧,是怎麼回事?」我站在胡黎苗的前面,遮住了他的視線,不讓他看見屍體,同時摘下沾染了血跡的手套。

胡黎苗縮著頭說:「是這樣的,昨天晚上我在我哥家打麻將,大概打到晚上十點多的時候,突然聽見『乓』的一聲,像是哪家在放炮一樣。哦,不,比放炮還要響。我們四個人就跑到屋外面看,也沒見到火光什麼的。」

「等等,你哥家住在哪裡?」我問。

胡黎苗和所長一起指向現場的東面,說:「東面三百米,就是我哥家了。」

「是這條大路的路邊嗎?」

胡黎苗點點頭。

「那你們看見什麼了沒有?」

「當時有月亮,我們看見一個人影在往西走。」胡黎苗說,「看背影好像是他。」說完,胡黎苗指了指地上胡奇的屍體。

我轉頭看向派出所所長求證。

所長點點頭,說:「這個口供我們都做了,幾個打麻將的人都印證了這一事實。」

「你確定只有一個人影?」我問。

胡黎苗堅定地點了點頭。

「就根據這個線索,我們基本確定死者是槍支走火打傷了自己。」所長說。

我擺擺手:「結論別下得太早,胡奇家住在哪裡?」

派出所所長往西邊指了指,說:「往西走一百米,過了警戒帶,左拐,再右拐,就到了。」

我順著所長的手指往西邊看了看,只能看得到拐彎處,拐過彎去,視線就被一個公共廁所擋住了。

「你們聽見槍聲後,大概多久出門的?」陳詩羽問。她問出了我想問的問題。

胡黎苗低頭想了想,說:「我們在後院,開了門,穿過院子,打開大門就出來了。我估計也就二十秒吧。」

我「哦」了一聲,說:「你接著說,剛才你說到看見一個人影。」

「啊,對。」胡黎苗清了清嗓子,「我們看見胡奇搖搖晃晃地往西走,也就是往他家走。因為胡奇這半蹶子就愛喝酒,喝多了喜歡出來瞎晃,所以我們也沒在意,都轉身回去繼續搓麻將了。這一搓就搓到天亮,我贏了三千多,嘿嘿。」

說完他感到不妥,偷偷瞥了一眼所長,見所長並沒有追究他們賭博的意思,接著說:「大清早,我就從我哥家往西走,順著這條路走到頭兒就是我家了。沒想到走到這裡的時候,就看見他躺在地上,一大攤血,嚇死我了。」

所長給胡黎苗使了個眼色,胡黎苗緊接著說:「不過這種人渣,死了最好。」

我反感地搖搖手,說:「人都死了,不用這麼惡毒,即便他道德敗壞,也有生存的權利。」

「那還有要問的嗎?」胡黎苗問。

「你哥家距離現場只有三百米,大半夜的,夜深人靜,你們就沒聽見什麼叫喊、廝打、搏鬥、求救的聲音?畢竟他不是當場死亡,而是走出十幾步才死的。」大寶問道。

這個問題確實很重要。

胡黎苗搖搖頭,說:「肯定沒有,肯定沒有。」

「他自己的槍走了火,加上喝多了,不一定會叫啊。」所長解釋道。

我聽所長說得也有道理,就沒多說話,重新戴上手套對屍體表面進行初步檢驗。

死者上身穿了一件長袖T恤,下身是一條休閒褲,休閒褲的右褲筒幾乎全部血染,而上衣並沒有黏附血跡。大寶伸手要去摸死者的褲子,被我制止了:「別動,你看,褲子上有個槍口印痕。」

槍口印痕是接觸射擊的特徵。接觸射擊是槍口和目標之間距離表述的一種。

對軍事器材感興趣的朋友都知道,槍支主要分為兩種:膛線槍和滑膛槍。

膛線槍是指槍膛裡有螺旋的膛線,這樣子彈在發射出去的時候,會發生旋轉,從而加強子彈的拋射距離、精度和殺傷力。這樣的槍支如果接觸射擊,會在皮膚上留下槍口印痕;如果在小於一米的距離內射擊(近距離射擊),由於彈頭高速旋轉進入皮膚,會在皮膚上留下挫傷輪、擦拭輪、煙暈和火藥顆粒灼傷;如果在大於一米的距離內射擊(遠距離射擊),會在皮膚上留下帶有擦傷圈和污垢環的彈孔,看不到煙暈和火藥顆粒灼傷。

但是,膛線槍有著較高的製作工藝要求,所以,在民間的自制槍種類中,還是以滑膛槍為主流。滑膛槍又叫作霰彈槍,槍支配用一定規格口徑的子彈,子彈內填滿火藥和彈丸,在觸動扳機後,彈丸呈錐形發射。所以,判斷滑膛槍的射擊距離,主要是看子彈在體表分佈的面積。如果只是一個大的射入口,說明距離較近;如果是一片小孔狀的射入口,則說明距離較遠。滑膛槍的射程有限,通常是在近距離射擊時具有較大的殺傷力。當然,和膛線槍一樣,滑膛槍接觸射擊,也會在皮膚上留下槍口印痕。

「槍口印痕有什麼稀奇古怪的,林濤來拍個照。」大寶白了我一眼,「接觸射擊比較多見的是走火或者自殺,這就印證了所長的話。」

林濤在現場的一旁拿著民警從死者家裡提取的材料,和現場提取的已經用塑料薄膜保護起來的槍支進行了比對,認為是同一種材料。也就是說,這支槍應該是死者自己製作的。

林濤走過來和我們說了一下他的比對結果,但是這個結果是從工具材料上推斷出來的。如果要進一步確證整體分離的話,還需要相關實驗室的檢驗。

林濤拍完照,從痕跡檢驗專業的角度觀察了一會兒槍口印痕以及現場槍支的槍口,微微一笑,說:「不過,從槍口印痕看,致傷的槍支,就是現場的這一支槍。」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7 17:20
第三章

確實,這不需要專業人員也可以判斷出來。槍口因為製作粗糙,壓成了橢圓形,而死者褲子上的槍口印痕也呈現出橢圓形,直徑和槍口完全一致。

看完槍口印痕,我和大寶合力把屍體的褲子小心翼翼地脫了下來,放進物證袋裡保存。褲子一脫下來,就看見死者膝蓋上方有一個橢圓形的、黑洞洞的創口。創口周圍發黑,是火藥的灼傷。屍體體位發生一點兒變化,就有鮮血從這個黑洞洞的創口裡流淌出來。

「打中腿了。」我說。說完,皺起眉頭開始思考。

「喲,我知道你們法醫學上有一種說法叫什麼彈後空腔效應。」陳詩羽說,「但沒想到彈後空腔效應這麼厲害啊,打中腿都能打死人。」

大寶炫耀一般地發問:「你知道彈後空腔效應的形成機理是什麼嗎?彈後空腔效應是因為子彈旋轉而產生的,那只有膛線槍才能形成,這自制槍可是滑膛槍,滑膛槍怎麼轉?怎麼空腔?」

大寶說得沒錯,彈後空腔效應是子彈致傷的主要機制,但是這種效應只有在膛線槍發射子彈後才會產生,這也是膛線槍比滑膛槍殺傷力大的原因。採用X射線膠片高速攝影技術,可以觀察到模擬體被彈頭擊中後,在彈頭通過的組織中會形成一個彈後空腔。這一空腔出現得快,消失得也快,因此彈頭在機體中穿行時,不僅會使軟組織撕裂,更重要的是會將彈頭上的旋轉動能釋放給周圍組織,使軟組織以彈道為中心向四周放射狀移位,從而形成比彈頭體積大數倍的空腔。彈後瞬時空腔雖然持續時間短,但可以造成創道周圍的軟組織向外伸展、撕裂以及血管撕裂。組織常會因為移位超出了彈性極限而發生破裂,呈現爆炸樣改變,在機體上留下嚴重、複雜的複合性損傷。空腔經過擴展、收縮、再擴展、再收縮等反覆多次的改變後,逐漸消失,最後留下一個容積比空腔小得多的創腔,就是我們法醫最後可以發現的槍彈創創道。

滑膛槍形成損傷的主要機制就是彈頭的損傷。彈頭打破血管就會導致失血死亡;彈頭打破器官,就會導致器官失血、衰竭死亡。接觸射擊的滑膛槍,因為彈丸還處於密集階段,所以形成的創道只有一條,這條創道是所有彈丸共同作用形成的。

「我告訴你吧。」大寶對陳詩羽說,「其實這一槍並沒有多大殺傷力,看死者的下肢沒有畸形,就知道他的腿骨都沒折。之所以會流出這麼多血,是因為人的大腿內側有一條非常重要、非常粗大的動脈——股動脈。如果彈丸打進腿裡,打斷了股動脈,那可不得了。這麼粗的動脈是無法自凝住的,如果沒有及時按壓住,讓血這樣嘩嘩地流,很快就會出現休克症狀,造成昏迷,再不立即搶救,就會死亡了。死者應該就是這樣死的。」

「酒精過量,血管擴張,加速了血液循環,也會加速死者的死亡。」楊法醫在一旁補充道。

他們說話間,我已經從勘查箱裡拿出了一根鈍頭探針。

探針的主要作用,是探測創道的長度和走向的。死者的致命傷是一條創道,很顯然,這條創道打斷了股動脈,但是創道的走向,我們卻不得而知,只有靠這根細細的探針了。

我小心地把探針的一端插進創口,然後向著各個方面探尋,很快,我就找到了創道。創道是從膝蓋上的創口往上,最終到達會蔭部下方約五釐米處的大腿內部。我沿著創道把探針插進了死者的大腿裡,留了個探針柄在外,招呼陳詩羽前來照相。

這樣,從照片上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創道的走行方向了。

「你們看出什麼問題了嗎?」我看著大寶和林濤。

兩人一臉茫然。

我對派出所所長說:「麻煩聯絡殯儀館的同志,去解剖室進行尸體解剖。」

如果通過調查、屍檢,可以確定死者是走火導致死亡,屬於意外,屬於非正常死亡事件,屍體解剖是要經過家屬同意的。但如果有命案的可能,公安機關就可以強行解剖。

「家屬不同意解剖啊。」所長為難道。

「開具解剖通知書,強行解剖。」我說,「因為這是一起命案。」

「命案?」這出乎所長的意料,他的頭髮都要豎起來了。

我微微一笑,說:「你們看,創道是從下往上的。你們再看看這支槍,有一米二長。加之這是接觸射擊,現在我們來還原一下現場。」

說完,我拿過透明物證袋裡的槍,把槍口頂在死者膝蓋上方的創口處,說:「子彈往上,那麼槍托就應該在膝蓋下面。你說,這樣怎麼走火?」

如果是走火,這麼長的槍,應該打中死者的腰部以上,或者彈道是往下的。如果是打中膝蓋,而且創道往上,這樣擺放槍支不合理,而且死者是構不著扳機的。即便是死者坐在地上,用槍頂住膝蓋,扳機的位置也在他的腳尖以外,柔韌性再好,也夠不到扳機。

「有道理!」在場幾人異口同聲地說。

「所以,只有可能是別人拿著槍,對著他的膝蓋開了一槍。」我說,「現在我們需要對屍體進行解剖。」

程城市公安局法醫學屍體解剖室裡,陳詩羽仍然默默地站在一邊。這是她在兩天內看到的第三個現場、第七具屍體解剖,真可謂是填鴨式教育。她現在不僅完全適應了屍檢工作,而且已經可以清楚地說出屍體的解剖位置,這讓我們不禁感嘆她適應能力、接受能力的強大。我也盡自己所能進行規範化操作,好讓這個白紙一樣的女大學生,對法醫的工作有個規範性的認識。

我們對屍體進行了全面的屍表檢驗,死者除了左側膝蓋上的一處槍創以外,我們還在他的後枕部摸到了一塊不小的血腫。血腫的表面還有一些淺淡的擦傷。頭皮沒有創口,只有血腫和擦傷,用法醫的眼光看,這是一個具有一定平面、一定質量、表面粗糙的鈍性物體形成的損傷。可能是摔跌倒在地面,也可能是工具形成的。

「你看,果真還有其他外傷吧。」我興高采烈地說。

大寶拿出手術刀,準備剃除死者的頭髮。我說:「等等。」

我們把屍體翻了個身,暴露出枕部,然後細細地撥動死者的頭髮,很快,找到了幾個黃色的小顆粒。

我用鑷子把小顆粒鉗出來放進物證袋,說:「致傷工具已經清楚了,是磚頭。」

大寶讚許地點點頭,說:「開顱看看,防止是他中槍後摔跌,跌倒在磚頭上形成的損傷。」

摔跌導致的損傷,會在顱腦內形成對沖傷,而直接打擊所致的損傷不會有對沖傷。

打開死者的顱骨,他的枕部果真有一小塊腦挫傷,而對側的額部則沒有發現。

「沒有對沖傷,可以肯定是有人用磚頭襲擊了他。這一處損傷有生活反應,說明他是在中槍前被打擊的。」我說,「這麼小的一塊腦挫傷,不足以致死也不足以致暈,但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方向,尋找可能存在的物證的方向。」

開完顱,大寶和楊法醫按常規對死者的屍體進行了全面、系統地解剖檢驗。大寶動刀的時候,可能是因為疲勞,一不小心用手術刀戳破了死者的胸腔。

「哎呀,小心點兒。」楊法醫說,「屍檢過程是要錄像的,別給當事人家屬看見了,非說這一處創口是凶手形成的就完蛋了。」

大寶用手抹了抹被他用手術刀刺出的小創口,說:「沒事的,這創口這麼小,這麼薄,看不出來啦。而且沒有生活反應,檢驗前我們也拍了屍體照片,不礙事,不礙事。」

我笑著說:「楊哥,你現在被信訪案件鬧得草木皆兵啦。法醫在屍檢過程中不慎對屍體造成損傷是常有的事情,不用大驚小怪的。」

楊法醫尷尬地笑了笑,繼續和大寶對屍體進行系統解剖。除了在打開死者胃部的時候,一股嗆人的酒精味撲出來以外,並沒有其他特殊的發現。

在他們進行解剖的時候,我拿起死者的雙手,仔細觀察了一下,沒有說話。

檢驗完屍體後,我提出要去現場村落附近的小店吃牛肉麵。除了這是我的嗜好以外,我還有別的意圖。路過現場的時候,警戒帶已經撤去,只留下路面上的片片血跡。我叫韓亮停了車,下車在現場周圍轉了一圈。不一會兒,我就用物證袋拎了一塊磚頭上了車。

「林濤,一會兒你去看看這塊磚頭。」我說,「這是凶器。」

大寶好奇地朝車窗外張望了一下,說:「你看這路邊好多磚頭,你怎麼知道這是凶器?」

我哈哈一笑,說:「因為這塊磚頭上黏附著血跡、毛髮。」

熬夜加之旅途的疲勞突然襲來,我們在吃完中午飯後,找了個賓館美美地睡了一覺,等待著其他實驗室的檢查結果出爐。

下午四點,我們一起來到了專案組,匯報工作的同時,也聽取其他刑事技術專業的檢驗結果。

「死者係被霰彈槍打中了大腿,導致股動脈破裂。因為沒有得到及時救治,失血過多死亡。」我說,「除此之外,死者的枕部還有一處鈍器傷,是凶手在開槍前被打擊所致。這是一起命案。」

「有點兒奇怪。」偵查員說,「經過我們的調查,死者昨天晚上和幾個狐朋狗友喝酒喝到九點多,有人騎摩托車帶他到現場附近,他下了車。九點半左右,死者回到家裡,問他老婆要錢,他老婆不給,他踹了他老婆幾腳,然後硬搶了幾百塊錢離開家。過了大約二十分鐘,死者重新回到家裡,搖搖晃晃、罵罵咧咧的,從地窖裡拿出槍就離開家了。然後十點鐘就出事了。」

「嗯,是這樣的,在他的褲子裡發現了四百六十塊錢。不過,他這不就是要去和人約架嗎,怎麼奇怪了?」大寶說,「肯定是他和誰吵架了,然後去打架,結果打不過人家,所以被人搶了槍,打死了唄。」

偵查員搖搖頭,說:「這個人平時喝多了酒,就喜歡尋釁滋事,這是事實。但是每次都是帶著棍子帶著刀,吵著喊著要去打架,一旦真的和人家遇上了,又了。而且,附近有人打麻將,並沒有聽見吵架打架的聲音啊。」

「你們說,會不會是這樣,」我說,「死者喝多酒以後,想去和他們一起打麻將,所以去家裡要錢。打麻將的時候,發生了糾紛,死者就回家裡去取槍,在重新往打麻將的地方走的時候,遭到了襲擊。因為是這幾個打麻將的人幹的,他們當然不會說聽見什麼聲音了。」

專案組沉寂下來,都在思考這一可能性。

不一會兒,專案組組長拍了桌子,說:「這是最有可能的!你們去抓人吧!其他專業繼續介紹情況。」

幾名偵查員應聲出門。

理化室的負責人清了清嗓子,說:「我來介紹一下理化檢驗的情況。死者的心血中,每100毫升血液的酒精濃度高達280毫克,達到80毫克就算醉酒了,他這個數值都接近致死量了。這說明死者是嚴重醉酒。在這個酒精濃度下,死者的自控能力和身體協調能力應該都非常差了。如果真的是打架,他沒有多少反抗能力。」

「嚴重醉酒,也是加速他失血死亡的一個因素。」大寶補充道。

「另外,」理化室的負責人接著說,「從死者頭髮裡提取的微量顆粒,和現場提取的磚頭,認定同一。」

「可惜,」林濤一臉惋惜,「磚頭上太粗糙了,只有指印痕,沒有指紋,沒有獲取證據、線索的條件。」

「那槍支檢驗怎麼樣呢?」我問。

林濤說:「我進行了整體分離比對,死者家的殘餘材料和槍支認定整體,也就是說,這把槍確實就是他自己做的那把槍。另外,就是對槍支表面進行了檢驗,因為表面不光滑等原因,沒有發現有比對鑑定價值的指紋。」

這著實是個不好的消息。既然是謀殺,射擊的人很有可能在槍支上留下指紋,可惜,沒有條件。我接著問:「那槍彈射擊實驗做了嗎?」

這是涉槍案件中必須進行的實驗,在實驗室中進行。把槍放在槍托上,用線牽引扳機射擊,射擊固定目標。進行槍彈射擊實驗,可以瞭解槍支的性能,從而對槍支射擊進行比對認定,是法庭判案的一個依據。

「槍裡沒子彈,我讓派出所所長去家裡搜了。」林濤說。

所長接過話茬兒:「死者家裡人情緒很激動,開始很不配合,後來我做了很多工作,才對地窖進行了搜查,找到了幾枚做好的彈藥。喏,在這裡。」

說完,他從警服口袋裡摸出了幾枚自制槍彈。

「那我現在就去做實驗。」林濤說。

「明早再說吧。」我說,「一方面,看看今晚對那四個打麻將的人的審訊結果。另一方面,你趕緊先陪我去看看那塊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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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們走出專案組會議室的時候,聽見公安局大廳裡一片嘈雜。仔細辨聽,是有人在喊冤。可想而知,那四個打麻將的人被抓進來了。

我們徑直走進刑警大隊的小樓,走到物證室裡。楊法醫從物證存放櫃裡取出了那塊被裝在透明物證袋裡的磚頭。

磚頭沒有沾血的那一面和兩個側面都已經被燻黑了,這是林濤在檢驗指紋的時候熏現的。在這一片黑的磚頭表面,隱約可以看出幾個指印。

指印很小,雖然看不出指紋,但是可以看出指節的印痕。磚頭的一側有一個小小的痕跡,應該是拇指留下的,但是連半個指節都不足;另一側有三個指印,應該是中指、環指和食指留下的,最多也只有半個指節。

「奇怪,這個問題你考慮了沒有?」我轉臉問林濤,「我們拿磚頭,通常都會留下一個半到兩個指節的印痕,但這個印痕不僅細小,而且少。用指尖拿著磚頭多不方便?」

林濤皺眉不語。

我也皺眉不語。

想了一會兒,我說:「既然看不出什麼指紋,我們就放棄吧。那幾個打麻將的,賭資不少,可以治安處罰了。抓他們進來估計也是這個藉口,等著審訊結果吧。我們,睡覺去。」

林濤說:「你回去睡吧,我去把槍彈實驗做完再睡。」

「好。」

回到賓館,案件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現,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案件距離偵破已經不遠了。而且,很顯然,這樣的案件都是因為仇恨或者激情,範圍也不會太大。還是「清道伕」案件比較棘手,那會是什麼人幹的呢?殺那些無辜的人,還用了那麼複雜的反偵查方式。既然用了複雜的反偵查方式,為什麼又要在牆上寫字,給我們留下線索呢?

連續幾天的疲勞重重壓來,我想著想著,很快就進入了夢鄉。林濤什麼時候回到賓館,我全然不知。

第二天早晨八點,我準時醒了過來,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看了看時間。屏幕上顯示的數字,讓我突然想起韓亮說過的笑話。幾零後的人,早晨就會在幾點鐘自然醒,看來一點兒沒錯,這個理論是經過實踐驗證的。

我推了推另一張床上的林濤,他睡眼惺忪地醒了過來。

「嗯……幾點了,豬?」林濤說。

「你才是豬。」我注意到他對我稱呼的改變。

「昨晚回來我想叫醒你來著,結果你連著打呼,都停不下來。不是豬,是什麼?」林濤嬉笑著說。

「昨晚有什麼發現沒有?」

「沒有什麼。」林濤說,「就是普通的自制霰彈槍。」

他在我失望的表情中頓了頓,說:「不過他的技術不過關,槍沒有做好。」

「什麼意思?」我燃起了希望。

「這支槍的扳機盒和槍膛之間有縫隙。」林濤說,「擊發後,有很多火藥從扳機這裡出來。我打完以後,看看槍托,都是火藥殘渣。」

「太好了!」我從床上跳了起來,「這還叫沒發現?這是大發現!重大發現!」

林濤一臉茫然。

「我在檢驗屍體的時候,仔細看了看死者手上的皮膚,沒有任何火藥顆粒附著。」我說。

「唉,」林濤一陣失望,「咱們不早就判斷出死者並非死於自己扣動扳機嗎?」

「是啊。」我說,「但是凶手手上肯定會遺留火藥顆粒啊!這是線索,也是證據啊!」

「這個問題我也想到了。」林濤說,「可是,畢竟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即便凶手手上粘有火藥顆粒,現在也被洗掉了吧?」

「這就不是你的專業了。哈哈。」我喜笑顏開,說,「槍支射擊的時候,一般都會有火藥冒出,黏附在射擊者的手上。但是這在短槍案件中比較多見。在這麼長的槍導致的傷亡案件中,火藥很難黏附到射擊者的手上,所以我讓你進行槍彈實驗。沒想到槍支製作有漏洞,也可以冒出火藥。」

「你沒說到重點。」林濤關心的是火藥顆粒能不能被洗掉。

我說:「火藥之所以可以從槍口冒出,是因為擊發後的爆炸所致,這時候的火藥是灼熱的。一旦黏附到手上,雖然這麼點兒熱量不足以引起人的痛覺,但是會在皮膚表面,尤其是在手掌的角質層留下一個很小的小坑。這個小坑就足以把火藥給『藏』起來。洗手可以洗掉一些黏附的火藥殘渣,但是不可能把這些被藏起來的火藥全部洗掉。我們只需要用放大鏡觀察,然後用黏附儀提取就可以了。既是線索,又是證據!」

「不重要吧,」林濤說,「說不定胡黎苗他們幾個已經招了呢。」

「不,不會是他們幹的。」我斬釘截鐵地說。

來到專案組,看到偵查員們垂頭喪氣、一臉疲憊,我就知道我的猜測沒錯。

「雖然問出了點兒情況,但是沒有多大的價值。」偵查員見我和大寶走進門,說。

「哦?說說看。」

「胡黎苗幾個人的口供開始都很一致,和報案的時候說的一樣。」偵查員說,「但我們經過摸排,當天晚上全村打麻將的就他們家,胡奇回家拿錢又出門,肯定就是去他們家賭博。用這個撒手鐧,我們進行了進一步審訊。審訊的結果是,幾個人的供詞一致:胡奇晚上九點多經過他們家門口,進門看到他們在打麻將,就離開了。過了二十多分鐘,胡奇又回到他們家,要求胡黎苗把位置讓給他打。幾個人都知道胡奇是屬於贏了就跑、輸了賴賬的人,所以都不願意和他打。他拿出身上的幾百塊錢,說這次不賴賬。他們還是不同意,胡奇就氣鼓鼓地跑了。他們害怕胡奇的死和他們幾個扯上關係,所以才約定了攻守同盟。」

「然後呢?」我問。

「然後他們過了一會兒就聽見槍響。」偵查員說,「出門後看見遠處胡奇搖搖晃晃的,也沒在意。幾個人都是這樣說的。」

「看來他們沒說謊。」林濤從門外走了進來。之前我讓他去審訊室看看幾個人的手,有沒有遺留火藥痕跡。

「既然這樣,我覺得我有一點兒思路了。」我揉了揉太陽穴,像一休一樣,想讓智慧賜予我力量。

「說說看吧。」一夜沒睡的主辦偵查員疲憊地說。

我說:「首先,我認為凶手是女人。」

「女人?」主辦偵查員的嘴角露出一絲不信任的笑容,「這怎麼能看得出來?」

「第一,從這塊磚頭看,」我一邊打開幻燈機,一邊說,「磚頭的兩側都只有指尖的痕跡,沒有指腹的痕跡。用指尖拿磚頭太累人了,除非這個人手小,不得已而為之。」

我頓了頓,說:「標準尺寸的磚頭,寬度是十二釐米。一般男人的手都是可以拿起來的,用指腹捏住磚頭兩側。但是女人的手小,只能用指尖捏住。」

有人點頭,有人存疑。

我接著說:「第二,用磚頭打擊頭部,會造成比較嚴重的傷害,但是死者只有頭皮和頭皮下有個血腫,顱骨沒有骨折,硬膜下沒有出血,腦組織的挫傷也很輕微,這說明行兇者的力氣很小。綜合這兩點,我認為凶手應該是個女人。」

「那什麼女人會殺他?」主辦偵查員接著問,「調查中沒有發現他有什麼不正當男女關係啊?」

我說:「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個問題。凶手應該和死者熟識,關係非常親近。我們可以把現場重建一下:死者被人用磚頭打中枕部,然後倒地,他拿著的槍也就掉落在一旁。凶手撿起槍,對著他的腿部打了一槍。」

「死者是處於躺著的體位被打的?」大寶插話道。

「當然,也可能是坐在地上。」我說,「彈道和腿骨幾乎是平行的,方向從下往上。槍有那麼長,除非死者的雙下肢是平放的,不然不可能形成這樣的創道。」

「有道理。」大寶像是在和我說相聲,「沒有不正當男女關係?關係親近?」

我接著說:「既然在這個過程中,那幾個已經被排除嫌疑的人說了沒聽見動靜,說明死者並不懼怕凶手,他認為她不敢開槍,他不需要對她進行抵抗,他不需要叫喊呼救。中槍後,因為高度驚恐、大量失血以及酒精作用,他也沒能發出叫喊聲。」

我見大家都在奮筆疾書,記錄我的分析,便喝了口茶,頓了頓,留出他們寫字的時間,然後說:「第三個問題,我認為凶手的住址,應該是在現場往西一百米左拐彎的那個巷道。結合現場環境,如果凶手往東走,必然要經過胡黎苗的哥哥家,而且走到離現場三百米外,至少需要一分多鐘。那麼聽見槍聲後二十秒就出門的幾個人,肯定可以看見。如果凶手往西跑,二十秒的時間,能跑一百多米,如果經過那個巷口繼續往西,她同樣會被東邊數百米的幾個人看到身影。所以,凶手應該在這二十秒的時間內,恰巧拐到巷道里。我看了現場,因為公共廁所的阻隔,幾個打麻將的人看不見那裡。」

「那個巷道里住了七八戶人家呢。」偵查員說,「包括死者自己家。」

我笑了笑,說:「第四個問題,你們有沒有想過,凶手為什麼要打死者呢?我說的是打,不是殺。當時死者躺在地上,由於酒精作用,並沒有多少反抗能力,如果凶手想殺人,隨便打哪裡都可以殺人。為什麼她要選擇最不可能死人的地方——腿部呢?當然,打斷股動脈這個結果,是出乎凶手意料的。結合你們的調查,死者喝多酒之後,就會用腳踹他的老婆,還會滿村到處跑,惹是生非。那麼最恨他這條腿、最討厭他滿村跑的人,因為這事兒最沒有面子的人,肯定是他老婆。」

「他遇害前,還踹了他老婆。」大寶繼續補充。

「所以,這應該是一起激情傷害引發的死亡案件。」我說。

「有一定的道理。」主辦偵查員說,「不過,我們沒有證據,沒法甄別他老婆張越是不是凶手,沒法定案啊。」

「有辦法。」我笑眯眯地從包裡摸出一個放大鏡。

這是個金屬邊、紅色木柄、造工精細的放大鏡,是我的一個叫作包包的好朋友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看來這個時候它要派上用場了。

我說:「死者製作的這支槍有一個缺陷,就是扳機盒沒密封,會有火藥從扳機附近漏出來,黏附在扣動扳機的人的手上。這種黏附因為有燒灼作用參與,所以不易被洗掉。你們只需要用這個放大鏡看看張越的手上有沒有火藥殘渣,就可以了。」

「好。」這個意外的驚喜,讓偵查員們信心倍增,拿了我的放大鏡就走出了公安局。

可能是由於巨大的恐懼和內疚吧,當偵查人員再次走進張越家的時候,張越乖乖地伸出雙手,戴上了手銬。甚至連我的放大鏡都沒有發揮作用,這起案件就破了。

在押解張越回公安局的路上,技術人員用黏附儀,獲取了她手上殘留的火藥作為呈堂證供。這個風韻猶存的女人,走進審訊室後就哭著交代了她的全部罪行。

張越十八歲的時候,就嫁到了胡家村,成為胡奇的妻子。因為外表出眾,胡奇曾經非常非常愛她。但結婚時間長了,胡奇的本質也就漸漸暴露出來了。吃、喝、嫖、賭、偷,無惡不作,還經常惹是生非。她連和胡奇一起走在街上,都能感覺到鄉親四鄰的指指點點。

最讓她受不了的,是胡奇的酒瘋,她挨胡奇暴打是常事。她想到過離婚,可胡奇一哭二鬧三上吊,屢次讓她心軟。絕望時,她想到過自殺,可是又捨不得還在上小學的兒子。兒子很乖巧,即使自己和媽媽一起被爸爸打,也都會忍住傷痛安慰媽媽。

好在婆婆不錯,總是站在張越這邊。可是,兩個弱女人和一個小孩子,怎麼也鬥不過一個身強體壯的大男人。

前天晚上,胡奇酗酒後再次打了她,然後拎著槍走出了家門。這次和以往不同,他拿著的是槍!以前他每次都只是逞逞英雄,過過嘴癮,從來不敢和別人打架。但是這次,他有槍,而且喝了這麼多,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張越越想越怕,就追了出去,她想喊住胡奇,可是此時的胡奇根本不願意下這個台階,反而把子彈裝進槍膛繼續前行。張越從路邊操起一塊磚頭,想打暈胡奇。可惜,她的力道不足。胡奇雖然倒地,但是他吹鬍子瞪眼的,又要爬起來打她。她趕緊撿起槍,對準了胡奇。

胡奇微微笑道:「來啊,你敢謀殺親夫嗎?開槍啊。」

張越百感交集,她一時衝動,扣動了扳機。即便是一時衝動,女人的懦弱,還是讓她把槍口下移到了他的腿上。她想,打傷他一次,讓他接受接受教訓,短時間內不會出去禍害人,也算是積德了。槍的殺傷力不大,馬上背他回去救治,應該沒事。

可是隨著槍聲響起,血液噴湧而出,是那種劇烈的噴濺,根本就沒有止住的可能。這一幕把張越嚇壞了,她轉身就跑,跑回了家裡。婆婆趙秀蓮知道此事後,和張越一起回到現場。而此時,胡奇早已氣絕身亡。

雖然是自己的兒子,這種喪子之痛無以言表。但是趙秀蓮很清楚地意識到,留著這個孽子,恐怕會有更不可預料的結局。

「我們就說他是槍支走火,自己打死了自己吧。以後你不是我的兒媳婦,你是我的女兒。」趙秀蓮嘆道。

張越哭跪在地:「媽……」

「你說咱們是不是不該查清事實,應該按走火意外事件了事?」陳詩羽的眼圈有些紅。

我知道這是所有刑警必須經歷的心理歷程。我搖搖頭,用安慰的語氣說:「人情是人情,法律是法律,法不容情,真相也不容情。」

「你真的那麼心狠啊?」大寶說,「這女人多可憐,還有他們的兒子怎麼辦?」

我知道自己不是心狠,因為此時我的心也在隱隱作痛,因為惻隱之心而產生的陣痛,讓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工作的意義。

我說:「我們分析這是一起傷害致死案件,而不是故意殺人案件。這一條,要寫進現場分析報告裡。我們能幫她的,也就這麼多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7 17:21
第三案幽綠巨人

第一章

「河漂」「海漂」「路倒」,分別代表在河裡、海裡和路邊發現的無名屍體。這樣的屍體,每個市的法醫每年都能見到幾十具。

半個多月,相安無事,天也開始熱了起來。

這段時間裡,我們五個人都下意識地對上一起槍案緘口不提。張越含淚的眼睛,讓我們無不惻隱,甚至有些內疚。查清真相是我們的職責,而真相卻給那個可憐的人帶來了牢獄之災。內疚歸內疚,在內心深處,我們都知道,為真相所做的一切都沒有錯。就像法律上的「疑罪從無」,看似在保護犯罪分子,其實是在保護每一名公民的合法權益。不過話雖如此,法醫的心也是肉長的,要從低谷裡走出來,還是需要一個過程。

也許是共同背負的悲傷,讓我們這個小團體有了更多努力製造歡樂的理由。一下班,我們就會叫上鈴鐺、寶嫂和韓亮不斷更換的女朋友出來聚會。與以前不同的是,現在我們的聚會多了一個記錄者,每個眉飛色舞的瞬間,都會被「專業攝影師」陳詩羽的相機鏡頭捕捉。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們越來越習慣陳詩羽的存在。儘管不出差的日子裡,繁重的行政工作和信訪覆核一樣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但是在處理瑣事的間隙,我們都搜腸刮肚,找出一些笑話來互相逗樂,弄得這段時間勘查一組裡滿是歡聲笑語。就連話不多的陳詩羽,也會主動加入講笑話的行列。

說實話,如果不是捨不得讓挺著大肚子的鈴鐺忍受孤獨,我的確更喜歡出差的日子。因為在外面辦案時,只需要把精力集中在案件上,而在廳裡工作時,瑣事繁多,反而經常感覺自己的腦子都不夠用了。

這一天,林濤在我們辦公室裡翻閱一本《法醫精神病學》。

「你們法醫也要研究神經病?」陳詩羽好奇地問。

「羽毛啊,這個我得給你科普一下,省得以後你丟我們的臉。」大寶說,「精神病鑑定也屬於法醫鑑定的分支學科。」

「就是那個講什麼全部責任能力、限制責任能力和無責任能力的?」陳詩羽接著問。這次她沒有糾正大寶稱呼上的錯誤,可能已經習慣了。

大寶點點頭。

林濤說:「我以前看過一個電影,名字叫《夜叉》,說的就是很多鑑定人作假,給那些犯了罪的有錢人鑑定為無責任能力,最後不追究刑事責任。一個警察看不慣,就專門利用晚上的時間去鞭殺這些壞人,看得人老過癮了。你們做鑑定別作假啊,省得被鞭殺。」

大寶「哼」了一聲,說:「林濤說得對,我覺得最應該被殺的就是這些作假的鑑定人,比犯罪分子還壞。不過,我們公安機關的法醫不做精神病鑑定,這種鑑定事關重大,是需要有精神病鑑定資質的精神病醫院裡的專家組成的鑑定委員會來鑑定的。這也算是保證了鑑定的真實客觀。」

陳詩羽問:「你們參與的案件中,神經病殺人的案件,多不多?」

大寶想了想,說:「嗯,不少,而且這樣的案件不好破啊,不好找證據,也別指望有口供。但老秦你還記得吧?以前我們辦過一個智障者殺了一對夫妻的案件,就是根據屍體身上的多餘損傷,通過行為分析判斷出凶手心智不全的。」

「等等,」我一邊寫著一份報告,一邊插話,「我糾正一下陳詩羽的一個錯誤。」

「你一直在說神經病,其實你要表達的意思是精神病。」我邊寫邊說。在我看來,寫報告這種事情,是最不需要用腦子的,固定格式、固定稱謂、固定內容,無須思考,手到擒來。「在醫學上,神經病和精神病可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精神病就是指嚴重的心理障礙,患者的認識、情感、意志、動作行為等均可出現持久的、明顯的異常,不能正常地學習、工作、生活,動作行為難以被一般人理解。在病態心理的支配下,精神病人會有自殺或攻擊、傷害他人的動作行為。而神經病指的是神經系統發生的器質性疾病。雖然兩者有的時候可以並存,但確實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哦。」陳詩羽若有所思,「精神病歸精神病醫院管,可以做精神病鑑定。那神經病呢?神經病歸誰管?能做鑑定嗎?」

「如果是外傷導致的神經病,由我們來進行法醫學人體損傷程度鑑定。」我說,「治療的話,是歸醫院神經內科的醫生管。」

「去去去,什麼跟什麼啊。」大寶突然翻了臉,「不和你們掰扯了。」

我們幾人一頭霧水。

「怎麼了這是?」我轉念一想,大寶的老婆好像就是神經內科的醫生,接著說,「你聽錯了吧?我沒說神經內科的醫生不好呀。我這是在給陳詩羽科普,神經病歸神經內科醫生管,沒錯啊。」

大寶抬眼看了我們一下,隨即低下頭去,搓著衣角說:「哼,我歸我老婆管。」

在我們笑得前仰後合的時候,電話鈴驟然響起。

「怎麼,最近閒得慌了?」師父的聲音,「笑得那麼開心?」

肯定是我接電話的時候,林濤還沒收住自己的笑聲。我白了林濤一眼,林濤吐了吐舌頭。

「有活兒了?」我趕緊岔開話題。

「峰嶺市。有個工廠,門口小河裡有個河漂,現在當地法醫不敢確定案件性質,讓你們去看看。」師父說。

「河漂」「海漂」「路倒」,分別代表在河裡、海裡和路邊發現的無名屍體。這樣的屍體,每個市的法醫每年都能見到幾十具。為了表達簡潔,就採取了這樣可以意會也方便言傳的方式。

「河……河漂?」我看了看窗外,豔陽似火,對著大寶和林濤捏了捏鼻子。

大寶趕緊起身打開櫃子,找出了我們三個人的防毒面具。

「這案子不著急。」師父說,「是昨天上午發現的,昨天下午當地法醫就進行了屍檢,今天他們討論意見不一致,所以求助我們。你們在午飯之前趕到就可以了。」

我抬腕看看手錶,心想這還不著急?現在都九點多了,峰嶺市離省城還有兩百多公里的路程,這還不著急嗎?

廢話不敢多說,我們五個人拎著勘查箱就開車出發了。

峰嶺市是長江之濱的一個小城,雖然位於三省交界的位置,但是人口較少、生活富足,因此,惡性命案極為罕見。我上班這些年來,還沒有來峰嶺市出過差。

車子駛下高速後,橫穿了整個市區,我們一路欣賞著這座山美水美的小城的風景,心裡犯著嘀咕,不知這次會是一起什麼案件,屍體會腐敗到什麼程度。只有陳詩羽,還有心情隔著車窗不停地拍照。

屍體的腐敗會導致一些推理條件的喪失,同時也會丟失很多證據,這不僅會給法醫工作帶來極大的困難,也會給法醫的推斷增添很多風險。當然,這也是陳詩羽第一次接觸腐敗屍體,我倒是很想看看她過不過得了這一關。

在當地警車的引導下,窗外的繁華喧囂逐漸消失,車輛駛入了市郊的經濟開發區。小城的人口本來就非常稀少,這一帶更是人跡罕至。警車閃著警燈,不一會兒便開到了一個工廠的大門前。

「這是我們市的一個支柱企業,員工多達數千人。」市局刑警支隊趙支隊長跳下車,對我們說,「這一大片廠區裡有生活區域,平時的工作日,工人們幾乎都住在廠區裡,只有週末的時候才會各自回家。」

我環顧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問:「這裡交通便利嗎?」

趙支隊長搖搖頭,說:「如果自己沒有交通工具,只能步行五百米,到那邊一個公交車站坐車去市裡。這邊工廠裡的員工,大部分都有自己的私家車,沒有車的,廠裡會在週末、星期一的時候安排班車接送。」

「現場就在這裡嗎?」我看見工廠大門前方有一條小河,流水淙淙、清澈見底。這條小河就像是一條護城河,環繞著整個廠區,只在幾個入口的大門處,架上了寬橋供人出入。我們的車輛停在一處寬橋上,往河床上望去,一兩件藍色的一次性手術衣和幾雙乳膠手套格外扎眼。

我皺著眉搖了搖頭,心想現在省裡這麼重視勘查垃圾的治理,你們這裡倒是一點兒也沒有貫徹。手術衣和乳膠手套都是難以降解的物質,會給環境帶來污染,也會影響城市形象。所以,省廳要求各地警務人員在現場勘查完畢後,統一收集勘查垃圾,並集中處理。

趙支隊長點點頭,說:「平時大門這裡也沒有什麼人,星期一員工上班的時候,有人發現橋底有異物,工廠的保安下到橋底,發現是一具屍體,就報了案。」

「那作案時間就是週末了?」大寶問。

我搖頭,說:「不會,聽說屍體已經高度腐敗了,肯定不會是兩三天之內的事情。屍體腐敗後才漂浮上來的,而且河水是流動的,只不過屍體漂到橋底,被橋墩阻擋,才會在這裡被發現,我覺得拋屍地點肯定不是這裡。」

趙支隊長點點頭,說:「確實,工廠幾個大門的監控我們都調取了,沒有什麼發現。」

我們走過寬橋,沿著工廠的圍牆走了一段。陳詩羽說:「我看工廠的牆頭上,隔個幾百米就有一個監控攝像頭?」

趙支隊長說:「是的,其實外人看起來,廠區附近監控攝像頭林立,不應該是拋屍的好地方,但是工廠保衛部門的人都知道,其實這些監控攝像頭只能監控到牆頭區域,河岸對面的情況是看不到的,也就是說在河岸對面拋屍,不可能被監控攝像頭錄下。」

「您是在懷疑保衛部門的人?」陳詩羽問。

趙支隊長沒有說話。

我接著說:「廠區內有監控攝像頭就不說了,但是廠區周圍都是曠野,找個地方埋了也是很容易的事情,為什麼非要拋在河裡呢?雖然監控攝像頭只能看到牆頭,但是壓著監控攝像頭死角的邊緣拋屍,也是一件很冒險的事情。即使是瞭解廠區監控攝像頭的保安,按常理也不會冒這個險。」

趙支隊長打斷了我的思考,說:「要不咱們先吃飯吧,你也別先入為主,因為我們的法醫中有人認為這不過是一起自殺或者意外事故。」

大寶拍了一下腦袋,說:「是啊,我們是來幫助指導案件定性的,怎麼這麼快就先入為主了呢?」

法醫也是人,看到腐敗屍體,在視覺和嗅覺的雙重刺激下,要說一點兒不適感都沒有,肯定是騙人的。記得很多法醫說,如果我有鼻炎就好了,就聞不到臭味了。其實不然,鼻炎和咽炎經常聯合存在,而咽炎的症狀常常會有噁心乾嘔。有咽炎的法醫,在有腐敗屍體的現場勘查時,要抑制住乾嘔的感覺,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我就是如此。作為一個法醫,在現場乾嘔畢竟是一件很沒有面子的事情,而且難免會讓領導對你的工作能力產生質疑。所以,像陳詩羽這樣第一次接觸腐敗屍體的偵查專業的學生,她即便吐得不成人形,我也能理解。

剛剛在峰嶺市殯儀館法醫學屍體解剖室的門口跳下車,我就聞見了那股熟悉而厭惡的味道。在裝有完善的排風設施的解剖室裡,還能夠頂著風頭臭八里地的屍體,可想而知會是什麼樣子。

在更衣間裡,透過聯排玻璃,只能看見解剖台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屍袋。我們知道這不是因為死者太胖,而是因為巨人觀已經形成了。所謂巨人觀,就是屍體高度腐敗後,受到腐敗菌群的作用,體內會產生大量的氣體,並逐漸擴散到全身,使之看上去膨脹如巨人。這時候的屍體,全身的表皮濕潤、易於脫落,眼球、舌頭都會因為膨脹作用而膨隆出來,面貌喪失。

很多朋友在網絡上看過巨人觀的照片後,都會受到強烈的視覺衝擊,紛紛感嘆法醫的不易。其實如果僅僅只有視覺衝擊倒沒有什麼,更要命的是嗅覺和觸覺。惡臭不必多說,檢驗屍體時的觸覺也會讓人很不適。因為呈巨人觀的屍體全身濕潤,表皮稍一用力便會脫落,所以戴著乳膠手套的法醫連抓住屍體的四肢都很艱難,更別提給屍體翻身了。

但是,為了找到真相,給逝者主持公道,受這些罪也都值了。

我們很快穿戴完畢,走進解剖室。峰嶺市公安局法醫科科長周智慢慢地把屍袋拉開,一具墨綠色的巨人觀屍體暴露在大家面前。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撲鼻的惡臭。

我扭頭看了看陳詩羽,她顯然也被熏到了,忍不住皺了皺鼻子。但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景象,她居然沒有嘔吐的跡象,這不禁讓我大感意外。

有了先進儀器的輔助,法醫告別了狗鼻子的時代。先前我們靠戴口罩來阻隔一些臭氣,現在的條件好了,法醫都會配備防毒面具,防止腐屍產生的有毒氣體侵害法醫的身體。防毒面具裡的活性炭盒的確可以吸附一些有毒氣體,但阻隔臭氣的能力比口罩也高不了多少。這個時候,臭氣穿過防毒面具,鑽進了我們的鼻孔。我皺了皺眉頭,戴了這個玩意兒,我連習慣性的揉鼻子的動作也做不了了。

屍體吐著舌頭,瞪著我們。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7 17:22
第二章

「我的天啊!」見到了屍體的面貌,陳詩羽終於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確實,這具巨人觀屍體膨脹得非常厲害,是比較少見的。

「綠巨人啊,這是。」大寶說。

因為腐敗的進展,屍體的舌頭都已經成了墨綠色,陰森森地露在口外。面部皮膚因為氣體膨脹而變得很緊,眼瞼已經繃成了一條線,已經半塌陷的眼球露在眼眶之外,就像是隨時會掉下來一樣。屍體的衣服在初檢的時候就已經被剪開取下,峰嶺市公安局的劉法醫正在解剖室一角的操作台上逐件把衣物拼湊還原。

死者是一名男性,看不出年齡。屍體的胸腹部都高高地隆起,全身墨綠,其間還有錯綜複雜的黑紅色的靜脈網。頭髮全部脫落,手腳掌的表皮皺皺巴巴的,已經變形,只需要輕輕一拽就可以把表皮完整地剝落下來。

「屍體還沒有解剖?」我見屍體的表面很完整,沒有縫線,問道。

周科長點點頭,說:「我們對死者頭面部的損傷爭議很大,沒有定論,就決定暫不解剖,等你們來了,共同商量著辦。」

「屍源呢?」我問。

「DNA已經取了檢材送實驗室進行了,結果估計現在已經出來了。」周科長說,「不過因為還沒解剖,所以對屍體的特徵刻畫沒有辦法進行。是不是本地人,是不是現場周圍住戶,這些都沒法確認。調查失蹤人口的工作正在進行。」

「指紋也沒有取嗎?」林濤戴著面具,甕聲甕氣地說。

一般已經經過初次屍檢的屍體,手指都是黑的,因為需要進行常規的屍體指紋捺印。就是給屍體的手指指腹抹上油墨,然後在指紋卡上捺印。獲取的指紋可以作為尋找屍源、排除現場指紋的一項依據。對於高度腐敗而且未必是命案的屍體,對這方面的要求並不是十分嚴格。

周科長搖搖頭,說:「死者手指的皮膚因為腐敗和長時間被水浸泡,沒法進行捺印。」

「誰說沒法捺印?」大寶小心翼翼地拿起死者的手,看了看,說,「好捺印得很啊。」

大寶說完,用手術刀在死者右手拇指指根部劃了一圈,然後像是脫手套一樣,把大拇指的皮膚就這樣整個兒脫了下來,然後把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伸進皮膚套裡,說:「快拿捺印卡!」

就這樣,大寶把死者的十根手指的皮膚依次取了下來,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完成了死者指紋的捺印。陳詩羽看得目瞪口呆。

這種取指紋的方法不是常規方法,但是我們也會經常使用。峰嶺市是一個穩定和諧的小城,命案本身就不多,腐敗屍體的命案更是鳳毛麟角。所以當地法醫並沒有學會這種讓人有些毛骨悚然的辦法。

當然,這種辦法也不是每次都會有效的。如果屍體腐敗程度還沒有達到手部皮膚手套樣剝離,或者腐敗程度嚴重到手指皮膚已經破碎,都是不能用這種辦法進行指紋捺印的。所以,在這起案件中,大寶成功地獲取了死者的十指指紋,也有運氣的成分在裡面。

「你們對什麼有爭議?」我沒有多看大寶取指紋的過程,而是專心致志地看著死者面部的幾處交錯的傷口。畢竟取不取得到指紋不是案件能否準確定性的關鍵。

死者的面部顱骨沒有塌陷,用指壓也沒有感覺出有明顯的骨擦音,可見並沒有明顯嚴重的骨折存在。但是,在墨綠色的面部,可以看到幾條邊緣不整齊、互相交叉的皮膚裂口。因為高度腐敗,創口周圍都已經變得不清晰而且圓鈍了,根本無法判斷出致傷工具,更別說判斷有沒有生活反應了。

「無法判斷有無生活反應。」周科長說,「除此之外,屍體全身沒有發現什麼致命性的損傷。毒物檢驗也做了,沒有中毒的跡象。所以現在不太好確認死者是溺死,還是被打死以後拋屍入水。屍體腐敗成這個樣子,我們擔心解剖了也無法確認,所以就等你們來了。」

「確實看不出有沒有生活反應。」我屏住呼吸,用放大鏡照著,湊得更近一些看了看創口,說道。

周科長說:「現場的環廠河是和我們峰嶺市的母親河——峰河相連著的,裡面有很多魚。所以,有些人認為這是死後被魚啃噬所致的創口,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多創口,但其下顱骨沒有骨折呢?不過也有些人認為魚畢竟不是野獸,啃不出這麼多、這麼大的創口。」

所有的法醫都知道在野外的屍體可能會被野獸啃噬,但確實不是所有的法醫都知道,其實魚類的啃噬也可以在已經腐敗了的屍體上形成創口。

我曾經出勘過一個現場,法醫從河裡撈出一具屍體後,發現他額頭的正中部位有一塊皮膚缺損,而在這塊皮膚缺損的下方顱骨上,看到一條裂紋。

學過醫學基礎的人都知道,人的顱骨頂部有一條橫行和一條縱行的骨縫,分別叫作冠狀縫和矢狀縫。另外,在枕部有一個「人」行的骨縫,稱之為人字縫。除此之外,顱骨應該是完整、平滑的,不應該有裂紋。既然額部正常不應該有骨縫,那麼發現的這條裂紋應該就是骨折線。法醫以此來推斷這可能是一起命案,凶手用鈍器打擊死者額部,導致顱骨骨折、腦挫傷而死亡。在通知家屬要進行尸體解剖的時候,家屬一致反對。因為家屬都清楚死者有抑鬱症,多次自殺未果,這次離家出走前也寫了遺書說自己要投河自盡。

法醫覺得家屬反對解剖的行為有些蹊蹺,於是要求偵查部門對死者的家屬進行了調查,並且獲取局長的同意,強行對屍體進行瞭解剖。解剖後,不知道如何下結論,於是申請省廳支援。

我們到達現場後,對屍體進行了複檢,發現死者額部皮膚缺損下方的裂痕曲折,顯然不是骨折線,而應該是骨縫。這就涉及冷門知識了。其實在每六百個人中,就會有一個人是這種先天變異,額骨的正中有一條沒有癒合好的骨縫,稱之為「先天性額縫不癒」。在法醫屍檢中,時常可以發現先天性額縫不癒的人,但是只要顱骨沒有損傷,法醫有時候不會注意到額部異常的骨縫。

後來,這起案件定性為自殺案件。因為屍體腐敗後,額部被魚類啃噬,導致皮膚缺損,恰巧露出了其先天性變異的骨縫,引起了法醫的誤會。

「確實不像是魚啃噬的。」我皺了皺眉頭,說。

「肯定不會是銳器創,因為邊緣不整齊。」周科長說,「但如果是鈍器創的話,形成這麼多創口,肯定是多次打擊,那下顱骨不會骨折嗎?」

「我們解剖吧。」我說,「我和周科長檢驗頭面部,大寶和劉法醫檢驗胸腹部。」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大寶的手術刀就劃了下去。劃開屍體腹腔的時候,只聽見「噗」的一聲,屍體腹部膨隆迅速消失。我趕緊屏住呼吸,招了招手,示意我們一起暫時離開解剖室。沒想到林濤的速度比我還快,早已拉著陳詩羽躲到了更衣間隔離玻璃的後面。

走進了更衣間,我說:「大寶,你下刀之前能不能說一聲?」

大寶嬉笑著說:「那我總不能喊,預備,劃!」

「這具屍體體內積聚了大量氣體,屍體上一旦有了破口,氣體就會迅速從破口處湧出來。第一,這氣味受不了;第二,這一下會釋放很多有毒氣體,對健康不利;第三,這和爆炸原理相同,氣體會攜帶著體內的腐敗液體往外崩濺。」我說,「大寶你的衣服不用你自己洗嗎?」

我們幾個人躲在更衣間的隔離玻璃後面,看著屍體逐漸「變瘦」。周科長把排風系統開到了最大風量。過了五分鐘,我們才陸續回到解剖台前開始工作。

屍體的軟組織由於腐敗已經非常酥鬆,手術刀劃過的地方,立即一分為二,暴露出同樣是墨綠色的皮下組織。我拿著手術刀,沿著死者的下頜骨的走向,劃開了死者的面部皮膚,然後逐漸向鼻骨位置分離。周科長也用和我一樣的方式對死者的另一側面部進行解剖。

「死者面部的皮下組織的綠色顯得更深,說明這裡曾經有血液聚集。」我說,「血液從血管滲到了軟組織,說明這裡的血管有破裂啊。」

「你是說這是生前損傷?」周科長問。

我點點頭,說:「沒有充分的依據,但是憑經驗,我覺得這裡是有異常的。」

說話間,我們已經把屍體的面部皮膚掀了下來,暴露出面部顱骨。這個還和身體連接、有著頭皮和耳朵的「骷髏」看起來格外恐怖。

我順著屍體的鼻骨摸了摸,說:「呀,鼻骨有骨折。」

仔細分離了屍體鼻骨附近的軟組織,鼻骨的碎片就暴露了出來。鼻骨是面顱骨中最容易骨折的骨頭。因為鼻骨相對於面顱骨較為突出,而且非常薄,所以面部受傷的時候,最容易造成鼻骨的骨折。

我用止血鉗鉗出骨折的碎片,在顯微鏡下觀察,說:「骨折的斷端骨質裡有滲入的血跡!」

由於腐敗的作用,血液會逐漸變成腐敗液體,導致無法判斷屍體有無出血。但血液在屍體腐敗之前滲透進了骨質的斷端,會在骨小梁之間被保存起來。通過這一點,可以肯定死者在生前就發生了鼻骨骨折。

「面部皮膚挫裂傷,鼻骨粉碎性骨折,但顱骨卻沒有骨折,這是因為凶手的力氣小,還是因為工具輕?」周科長說。

「顯然是因為工具輕。」我說,「如果工具質量較重,凶手力氣小到只能把鼻骨打骨折,那麼也不可能在面部皮膚形成這麼多挫裂傷。只有當工具質量輕時,儘管凶手用力擊打,卻只能打破皮膚、打碎鼻骨,而不能對堅厚的顱骨造成損傷。」

「工具較輕……」周科長沉吟起來。

我說:「死者面部皮膚的破口周圍圓鈍,不規則,說明工具沒有尖銳的棱邊,應該是個圓滑的工具。因為較輕,所以肯定不是金屬的。另外,之所以可以形成不規則的創口,工具接觸面肯定不是平面或者弧面,而應該有圓滑的條狀突起物。」

林濤在一旁翻了翻眼睛:「那會是個什麼東西?」

「不知道。」我搖搖頭,說,「但它至少不是個殺人的利器。凶手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工具殺人?這不是在給自己找麻煩嗎?」

「面部損傷是不是致命傷還不好說。」周科長說,「我們開顱看看。」

在開顱鋸的轟鳴聲中,大寶突然尖銳地叫道:「死者的甲狀軟骨上角骨折了!」

甲狀軟骨是頸部前面的方形軟骨,左右各一,在頸部的正前方連接在一起。甲狀軟骨的上角的位置,就在頸部正中的兩側。雖然屍體頸部的皮膚都已經腐敗了,無法看到皮膚損傷,但是從軟骨的骨折,可以判斷死者的頸部在生前遭受到了暴力。因為兩側均有骨折,那麼這樣的暴力肯定是掐扼所致的。當然,勒頸也可以形成這樣的骨折,但是肯定會在頸部留下索溝,而這裡並沒有。

「扼死?」我停下開顱鋸,說,「屍體有窒息徵象嗎?」

大寶搖搖頭,說:「眼球都突出來了,可以看到沒有出血點,剛才我們進行胸腹部檢驗的時候,也沒有發現死者的主要臟器有出血點或者有淤血的徵象。」

「有扼頸動作,但不是機械性窒息死亡。」周科長說,「那說明了什麼呢?」

「呵呵。」我笑了笑,繼續打開開顱鋸,說,「說明這個扼的動作,只是一個約束性動作。很簡單,凶手用一隻手掐住死者的脖子,讓其不能活動。」

隨著鋸線的交錯,屍體的顱蓋骨應聲掉落,暴露出了粉紅色的硬腦膜。

機體死亡後,組織細胞失去生活機能,因為酶的作用,會發生組織溶解的現象,也就是自溶。腦組織是最先也是最容易發生自溶的組織,所以,在我們剪開硬腦膜後,一坨腦組織就像麵糊一樣流淌了出來。

「快,照相、錄像!」我一邊用顱蓋骨接住流出來的腦組織,一邊對林濤說。

「我們可以看到,額部腦組織的顏色比其他部位腦組織的顏色要深很多。」我說,「正常腦組織自溶後,呈現淡粉紅色,但是額部腦組織卻是暗褐色,說明之前這個部位有大量出血。」

「真的是命案哦!」大寶一隻手用止血鉗鉗著屍體的胃組織,另一隻手用湯勺舀出一勺胃內容物,說,「死者的胃裡沒有溺液!」

第三章

沒有發現死者有明顯的窒息徵象,胃內也沒有溺液,所以即便是內臟器官腐敗,也可以判斷出死因不是溺死。也就是說,他肯定是死後被人拋屍入水的。結合死者的面部有挫裂創,以及腦組織有出血,可以判斷死者是被鈍器反覆打擊面部,導致腦組織挫傷出血而死亡的。

「匪夷所思。」我低聲說道,「一般重度顱腦損傷導致死亡,都是頭面部有較為嚴重的損傷和骨折。而這個死者的顱骨沒有骨折,我們剛才推斷的工具也是個質量較輕的工具,這只有一種解釋,就是凶手拿了個不順手的、質輕的工具,用很大的力量反覆打擊死者面部。因為是面部而不是頭部,所以力量會有傳導減弱,那麼造成這種程度的顱腦損傷,必須是頻繁多次打擊,可能是幾十次,也可能是上百次打擊。」

「這說明了什麼呢?」林濤問。

我搖搖頭。

大寶說:「深仇大恨?預謀作案?」

「不會。」周科長說,「哪有預謀好了作案,卻帶個不順手的工具呢?」

「是啊。」我深思了一會兒,說,「這種圓弧形的、質量輕的工具會是個什麼東西呢?是事先準備的?還是隨身攜帶的?」

「即便是激情作案,用隨身攜帶的工具,也不應該打擊面部啊。」周科長說,「打擊面部這麼多次,才能把人打死,多費事兒啊。哪怕從路邊撿塊磚頭,拍一下腦袋也比這省事兒多了。」

「確實,不合常理。」我說,「咱們沒有什麼頭緒,還是先找一些屍體上的特徵,把屍源找到了再說。」

「嗯,畢竟是個拋屍案件,傾向於熟人作案。」周科長說,「先找屍源,說不準就能破案。」

「大寶,你去把胃內容物篩一下,看看死者生前吃了些什麼東西。」我說,「我們看看死者的年齡、身高。」

篩檢胃內容物的工作很重要。因為食物進入胃部進行消化以後,會變成食糜。食糜融合在一起,無法判斷食物形態。法醫會把胃內容物放在一個篩子上,用清水沖洗。食糜狀物體會被水沖掉,剩下一些不容易被消化掉形態的粗纖維,以此來判斷死者最後一頓的食物。不過這項工作很艱苦,令人噁心的胃內容物和刺鼻的氣味,對法醫的感官刺激強烈。尤其是當你吃飯的時候,想到胃內容物,可想而知還有沒有食慾。

因為死者的會蔭部已經腐敗殆盡,我們很輕鬆就鋸下了死者的恥骨聯合,放進蒸煮鍋裡煮熟,這樣就可以輕鬆地剔下軟組織,暴露出骨骼的特徵面了。

等我們通過觀察恥骨聯合面的特徵,確定死者五十歲左右以後,發現大寶一手拿著篩子,一手拿著湯勺,在水池前面發呆。

「怎麼樣,看出來他吃了什麼嗎?」我問。

大寶回過頭來,一臉茫然:「沒有,這……這……這什麼也篩不出來啊。」

原來死者的胃內容物,被水一衝就消失了,大寶篩了一兩個小時,幾乎沒有篩出任何可以作為判斷依據的東西。

「沒什麼好奇怪的。」我看著大寶呆萌的表情,笑道,「說明死者只吃了麵食,比如饅頭、麵疙瘩之類的,沒有吃任何肉類和蔬菜、水果。」

「好艱苦啊。」大寶說。

我點點頭,說:「這告訴我們死者的生活水平很低。」

說完,我彷彿想起了什麼,說:「死者的衣服整理好了吧?」

衣服被劉法醫整齊地擺放在解剖室一角的操作台上,原先剪開的斷端都對合了。我走到操作台前,看了看,說:「死者上身就穿了一件陳舊的廣告衫,下身是一條很舊的布褲,還有就是藍帆布的內褲,這些也都可以判斷出:死者很貧窮。」

說完,我把死者褲子的口袋翻了出來,說:「裡面還有四十多塊錢,而且口袋肯定沒有被人翻找過。」

「是啊,凶手反覆打擊死者的面部,造成面部皮膚破裂出血,他的手上肯定黏附了血跡。這時候他若翻找死者的口袋,肯定會在口袋內側留下擦拭狀血痕。」大寶說。

我說:「侵害對象是個貧困的中老年男性,且沒有侵財跡象,說明這起案件是一起謀人的案件。可能是仇殺,但我更傾向於激情殺人。」

「是因為工具不順手嗎?」周科長問。

我點點頭,說:「為什麼用輕質工具,為什麼打擊面部,為什麼不去曠野拋屍反而拋在可能被監控攝像頭拍到的小河裡,這都是問題,我一時還想不明白。現在只有寄希望於偵查部門,但願他們通過我們提供的死者生活環境、體態特徵可以迅速找到屍源。」

「我覺得希望很大。」周科長說,「廠區附近只有一些散戶居住,但他們都因為拆遷變得有錢了。要說生活條件艱苦的住戶,就只有一些拾荒者了,他們都住在附近的一些破房子裡。如果死者是拾荒者,肯定很快可以找到的。」

我期盼地點了點頭。

說話間,林濤走出解剖室外,摘下防毒面具接了個電話,一會兒又返了回來:「雲泰市發生了一起命案,現在初步勘查,還沒有結果,請求省廳支援。」

我看看面前的解剖台:「我們這不是正忙著嗎?肖兵他們組有空嗎?」

林濤搖搖頭:「肖法醫他們組去洋宮了,一個信訪事項的核查。」

我說:「那我們也是分身乏術啊,總不能把峰嶺這個案子丟了吧。」

林濤說:「雲泰市發生的,是一起流浪漢被殺案。」

我嘆氣:「最近還真是邪門兒了,被害的怎麼都是弱勢群體?你看那個『清道伕』的案子,凶手殺的就是智障人員,這一起,死者又很有可能是拾荒者,怎麼雲泰市也發生了類似的案子?」

「咳咳。」林濤眯著眼睛,說,「峰嶺市的這一起案件和『清道伕』案件顯然關係不大,但是雲泰市的那起案子,可和『清道伕』案件很有關係了。」

「哦?」我立馬來了精神,說,「什麼關係?」

「因為雲泰市的那起,凶手也在牆上用死者的血跡寫了『清道伕』三個字。」林濤輕描淡寫地說道。

我一蹦三尺高。

一起半個多月未破、絲毫線索都沒有發現的案件,簡直太讓人牽腸掛肚了。這時候凶手又犯了一起案件,勢必留下一些新的線索,也就意味著這可能為案件的偵破帶來了一絲曙光。

「收拾東西,趕緊去雲泰。」我說。

雲泰距離峰嶺不遠,只有六十多公里的路程。

「你剛才不還說自己分身乏術,不能丟下手上的案子不管嗎?」林濤嘲笑道。

我脫下解剖服和手套,看了一眼周科長,撓了撓腦袋,尷尬地說:「這起案件不還需要時間找屍源嗎?我們先去雲泰穿插著多干點兒活,也貫徹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嘛。」

周科長被我逗樂了,笑著說:「你們趕緊過去吧,屍檢的收尾工作,交給我們好了。」

屍臭的黏附能力非常強,加之夏天汗液的分泌蒸發,雖然我們聞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但是對外面的人來說,我們已然成了臭味發散體。為了不把沒進解剖室的韓亮給熏倒,我們四人匆匆回到賓館,洗了個澡,又把衣服換洗了,裝進塑料袋裡,下樓乘車出發。

整個解剖過程,陳詩羽只乾嘔過兩次。她的表現,讓我對自己曾有過的性別歧視,感到愧疚和自責。

警車拉著警報,沒多久就趕到了雲泰市。

我對雲泰還是很熟悉的,問到了現場的具體地址後,就引導韓亮直接把車開到了位於雲泰市某偏僻批發市場的一個角落裡。

這個批發市場我知道,白天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晚上卻門可羅雀。除了晚上七八點鐘會有清潔車來這裡把垃圾清運走之外,幾乎過了下午五點,這個區域就鮮有人跡了。當然,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不在此列。

我沿路看了看那些門店,想像著夜幕降臨之後,這些緊閉的店門口的棚子下面,確實是擋風遮雨的好地方。

黃支隊長一見我們下車,就匆匆走到我身邊,拉住我的手問:「師弟,據說,這又是一起跨市的系列殺人案?」

我無奈地點了點頭。我知道那一年,黃支隊長被「雲泰案」折騰了大半年,沒睡過一個踏實覺,接著「雲泰案」又引出了「六三專案」,讓其內疚不已。現在他一聽說可能是系列大案,不禁杯弓蛇影了。

「之前的那起是龍番市的那起,對嗎?」黃支隊長急切地問。

我點點頭,說:「師兄少安毋躁。第一起確實發生在省城,而且這案子能不能歸為串併案,依據很容易辨認,這三個字就說明了一切。」

我用手機把牆上的字拍攝了下來,通過微信發送給吳老大。

「老大,幫忙看看這三個字和上次那個,能不能確定系一人所寫?」

「怎麼?又發案了?」

「嗯。」

「稍等。」

我轉頭和黃支隊長說:「開始我也沒有想到,這起案件會跨市,而且距離這麼遠。」

「唉,你看龍番,去年剛發生了系列案,今年又來了一個。」黃支隊長搖搖頭,說,「我得讓他們的胡科長去九華山燒燒香了。」

「你們前年發生了一個系列案,今年也被龍番的這個給拖進去了,我看你也得燒燒香了吧?」大寶在一旁嬉笑著。

「請注意你的表情。」我環顧了四周圍觀的群眾,對大寶正色道。

「屍體是被一個店主發現的。」黃支隊長重新戴上手套,把我們引到一家店舖門口的大棚下面,說,「早晨六點,這家店的店主來開門,發現門口的棚子下面躺著一個人。今天天氣不好,當時光線比較暗,因為經常有流浪漢在附近寄居,所以他也沒在意,就繞過躺著的人去開門。但是總覺得有一股血腥味,湊近那人一看,周圍全是血,就大喊了起來。」

「然後周圍的店主就全跑過來圍觀,把現場踩得一塌糊塗,是吧?」林濤皺著眉頭看了看地面上凌亂的血足跡。

「是啊。」黃支隊長說,「現場大量不同的血足跡,估計都是周圍的人踩踏的,沒什麼價值了。唉,刑偵劇播了這麼多,還是沒有培養起市民們的現場保護意識。」

大棚下的牆角處,有一床鋪開的棉被,顯然是死者睡的。棉被上方的牆壁上,有幾束噴濺狀血跡,地面有一大攤血泊,那床棉被也已經被血泊浸濕了。

「屍體已經運走了。」黃支隊長說,「我們看到牆上那『清道伕』三個字,就覺得這案子不同尋常,立即通報省廳了。這才知道,你們半個月前,剛出過一個現場,也是寫了這三個字。更要命的是,你們還沒把那起案子給破了。」

「唉!」我嘆了口氣,說,「要是破了,就沒這起了。那起案子,凶手動作簡單,下手狠毒,一刀致命。因為戴了手套和鞋套,所以沒有在現場留下任何痕跡物證。」

「這一起案件,凶手也是戴了乳膠手套!」大寶蹲在「清道伕」三個血字下面叫道。

根據傻四被殺案,我們歸納出了乳膠手套蘸血在牆上寫字的特點,所以大寶在細細觀察後,斷定這一起命案的凶手也是戴了乳膠手套。

「哦?怎麼看出來是乳膠手套?」黃支隊長也湊過來看。

大寶指著牆上的三個字,逐點給黃支隊長講解,黃支隊長在一邊頻繁地點著頭。

我摘下手套,掏出手機,見吳老大的微信已經發了過來。

「經比對,確定是一種書寫習慣,應該是一人所寫。」

「能不能聯合兩案現場留下的字跡,找出凶手的特異性書寫習慣?」

特異性書寫習慣是一個人不同於其他人的書寫習慣,有的是習慣性連筆,有的是習慣性倒筆畫,有的是習慣性的錯字。總之,只要能找出特異性書寫習慣,就能通過筆跡來比對嫌疑人的筆跡,從而認定凶手。

「有一點兒感覺,但是不能確定。我再看看,你們回來詳說。」

聽吳老大的意思,筆跡鑑定上彷彿有了突破的可能。但是,這並不能讓我們興奮。因為筆跡鑑定雖然可以作為甄別犯罪嫌疑人的依據,但是卻不能作為排查範圍的依據。如果我們無法縮小偵查範圍,全省七千萬人口,如何去逐一比對筆跡?

現場雖然血跡凌亂,但林濤並沒有放棄對現場的勘查工作。他蹲在地上,仔細地觀察著每一處的足跡,彷彿想找出那枚與眾不同的足跡來。雲泰市的女痕檢員張嫣蹲在林濤旁邊,按照林濤的指點對每一枚足跡拍照。很顯然,這個小女孩有些心猿意馬。可能是因為林濤的外表,也可能是因為我們身上還沒有散去的屍臭吧。我這樣想著。

因為屍體已經運走,中心現場也經過了勘查,我一時不知道我在現場還應該幹些什麼。於是,就在大棚下東看看、西看看。

突然,我看見牆角中心現場棉被的一端,有一頂安全帽。我趕緊快步走了過去,拿起來翻來覆去地看。

黃支隊長看我對這頂安全帽產生了興趣,就走到我身邊,介紹說:「死者是個流浪漢,五十歲,本地人,精神時好時壞,周圍的人都喊他老李頭。因為死者是禿頂,所以他生前被別人看到的時候,總是戴著這頂安全帽的。估計睡覺的時候就扔在一邊了。這頂安全帽我們家痕檢員張嫣已經看過了,帽頂有噴濺狀血跡,說明凶手殺人的時候,帽子是放在屍體附近的。帽子上沒有新鮮指紋,也沒有其他有價值的痕跡物證。」

「哦。」我點點頭,一臉興奮,說,「即便它對偵破本案沒有什麼意義,我也很開心哪。」

「為什麼?」陳詩羽一臉茫然。

「保密,哈哈。」我賣了個關子,說,「至少這個老李頭沒白死,死了,也算做了件好事。」

「快看!」林濤突然叫了起來,把正蹲在他身邊出神的張嫣嚇了一跳。

我沒理睬陳詩羽的疑問,跑到林濤旁邊,問:「怎麼了?」

「狗日的凶手,也戴了鞋套!」林濤說。

林濤指著一個血跡的輪廓,可以看出這個輪廓已經發黑,顯然比其他的血足跡要干得早,而這個輪廓中央沒有任何花紋,這是現場勘查使用的鞋套留下來的痕跡。

「這……不會是我們勘查的時候留下來的吧?」張嫣說,「在命案現場,我們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痕跡啊,都是我們的痕檢員和法醫勘查現場的時候留下來的。」

「不會。」林濤說,「這個痕跡的周圍有很多血足跡,都是圍觀的人留下的。我們可以對比一下看,這個痕跡的顏色明顯較周圍血足跡的顏色深,是因為它幹得早,說明它只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你好厲害啊。」張嫣挑了挑眉毛,「這都能看出來。」

「正常。」我淡淡地說,「這兩起案件是一個人做的,吳老大已經確認了。既然是一個人做的,手段方法自然也是一樣的,一樣的乳膠手套、一樣的鞋套、一樣的字跡。」

黃支隊長張了張嘴,沒說話,我知道他心裡一定是各種擔憂。而大寶則不斷地吸著鼻子,甚至拿起死者那血染的棉被放到鼻下聞了聞。

「沒啥好看的了,去殯儀館吧。」現場仍然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我垂頭喪氣地說,心裡暗暗鼓勁,希望可以在屍體上發現一點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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