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疑推理] 法醫秦明全集(1-6) 作者:秦明(已完成)

 
Babcorn 2017-12-6 17:05:52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32 161142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8 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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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我們找到了兩名死者的死因,整個專案組的同志都興高采烈。一大早就來到了專案會議室,等待我們的會議通報。

  我們四個人依次落座,我抬眼看了看大家渴望的眼神,清了清嗓子,說:「這樣吧,我先來介紹一下我們這次的發現。」

  「聽說死因已經確證?」彭科長說。

  我點點頭,說:「首先說說史三,原來我們就已經確定史三是刀砍傷致失血性休克死亡,這個結論沒有問題,我們這次更進一步確定了史三並沒有重要血管損傷,他的死亡是有一個過程的。」

  這個問題並沒有激起大家的興趣,大家仍抬著頭希望盡快往下聽。

  我接著說:「至於史大,我們昨天的屍檢,發現死者患有冠狀動脈粥樣硬化,就立即把死者的心臟送到省廳,我們的方科長連夜對死者的心臟進行了法醫組織病理學檢驗,經過檢驗,確定死者的冠狀動脈裡有一個較大的栓子,這個栓子平時是黏附在冠狀動脈壁上的,叫作附壁血栓,它並不影響史大的日常活動。在受到情緒激動、驚嚇等因素的影響後,血管劇烈收縮,這個血栓就把整個冠狀動脈都給堵死了。冠狀動脈是給心臟供應血液、氧分的血管,一旦堵死,就會出現心肌梗死,從而導致猝死。史大就是這樣死亡的。」

  「嚇死的?」彭科長問了一個昨天韓亮問過的問題。

  我點點頭,接著說:「至於史二的死因,著實讓我們費了一番功夫。我們這次屍檢,在死者的陰囊後側發現了一個小血腫。既然已經排除了損傷、窒息、中毒和疾病等死因,那麼,我們認為這個小血腫就是導致史二死亡的原因。男性的睾丸受到外力作用後,因為神經密佈,所以可能導致神經源性休克,從而導致死亡。」

  「說句粗話.就是卵子被踢到了?」一名偵查員插話道,「這種事情經常有,但是也不至於死人啊!」

  我笑著說:「確實,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都不會死人,但是並不能說絕對不會死人。因為個體差異以及身體機能等方面的原因,有很多死亡就是偶然的。史二的死亡可以說就是挺意外的,並不是所有人睾丸受力都會死的。」

  說完,我看了看林濤,用眼神示意他介紹痕跡檢驗情況。

  林濤看到了我的眼神,接著我的話茬兒說:「和個體差異什麼的比起來,痕跡檢驗就更注重必然性。比如,有人進入一個軟泥地,就必然會留下足跡。這個現場的地面,一旦進入後,就必然會留下足跡,但是,並沒有第四人的足跡,這就說明了一個問題,現場其實根本就沒有第四人。」

  「明確了三名死者的死因,我也願意相信這是一起『自產自銷』的案件。」彭科長說,「其實『案件,後續工作更加麻煩,因為我們必須有充分的依據提供給檢察部門,用以銷案。」

  「那我接著說我這邊的情況。」林濤說,「除了現場地面,淺色的床單和被子上,也僅僅找到了一種足跡,根據比對結果,確定這幾枚足跡都是來自史二的球鞋。」

  「這很正常。」彭科長說,「畢竟現場中,史二是站到了床上,壓在史三的身上。外面還下著雨,誰的腳上都黏附了泥漿,上了床肯定會留下足跡。」

  「我強調的,是唯一性。」林濤說,「床上只有史二的足跡,這是唯一的。沒有其他人踩上床。也就是說,我們認為是史二趁史三熟睡,上床騎跨在他身上,用就地取材的刀砍死了史三。」

  「萬一是有別人沒上床就砍人呢?」彭科長說。

  「不會。"林濤說,「我們別忘記還有刀的存在,刀是順著床沿和牆壁的夾縫掉到了床下。秦科長之前測量了床沿和牆壁夾縫的寬度,也就比刀柄的直徑大一些。一米五的大床,別人是很難在不上床的情況下,精確地把刀扔進床縫裡的。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史二在砍完人後,因為自己失去意識,拿刀的手正好在床縫之間,手上的刀也就正好從床縫掉下。」

  「當然,印證這個觀點的依據還有很多。」我補充道,「第一,如果是史二保護史三,那麼史二必然也會受傷,然而並沒有。第二,史三胸部、頸部的損傷非常密集,說明他是處於固定體位被砍傷。一個青壯年,在遭遇砍擊的時候,為什麼不反抗?肯定是因為他的活動受限,無法移動。為什麼活動受限?很有可能是史二壓住了他。第三,史三的上臂抵抗傷,都在肘部後側和上臂後側,這不是正常抵抗傷應該在的位置,而是提示史三在被砍的時候,用手護頭,自然就暴露了肘部後側和上臂後側。這個問題進一步證明了死者是無法移動體位的,另外,還能證明史三遇襲的時候,體位就是仰臥位。現在我們再看現場的噴濺狀血跡,也印證了史三是原始位置遇襲。好,這時候我們再看看史二的衣著,他的外套前襟都是浸染血跡,是因為他俯臥在史三身上,所以浸染了。但噴濺狀血跡也有,存在於他的衣服前擺和鞋子上,這說明什麼問題?」

  「說明血液噴濺的時候,他就處於騎跨的位置。」一名偵查員說。

  我點點頭,說:「因為沒有大血管的破裂,史三的血跡肯定是被砍的時候才會立即噴濺,按理說,應該向他的四周噴濺,目前我們看起來,頭部和側面的牆壁有噴濺血,而史三的下身衣物上卻沒有噴濺血,這說明他的下身被物體遮擋住了。」

  「被史二的身體遮擋住了。」那名偵查員又說。

  「這個證據完全可以證實,史三在被砍的時候,有人坐在他身上,而這個人,就應該是身上有噴濺血的史二。」我說。

  「那史二是怎麼死的?」偵查員問。

  我說:「史二的死亡是一個意外。我們常見的睾丸損傷,是在睾丸的下面或者前面,這個大家都可以想像出來吧,有人踢到睾丸,受力的一般都是這兩個面。而睾丸的後面因為有大腿的保護,所以一般不會受力。但是史二的睾丸損傷恰恰就是在後面。」

  「我明白了。」還是那名偵查員插話道,「只有大腿分開,睾丸的後面才會受傷。」

  我點點頭,笑著說:「你很聰明啊!就是這樣。結合現場情況來看,史二正是因為騎跨在史三的身上,所以雙腿分開了。被砍擊的史三自然是要掙扎的,這一掙扎,腿腳一亂蹬,自然就有可能用膝蓋頂到史二的睾丸後側。」

  「然後史二就死亡了?」彭科長問。

  我點點頭,說:「一旦不湊巧,外力作用到了睾丸,就會有劇烈的疼痛和神經刺激.一旦發生神經源性休克,人就會很快喪失意識,甚至死亡。史二睾丸部位的出血不多.也證明了這一點。他很快就死了,所以也不會出太多血,不會出現睾丸外傷後產生巨大陰囊血腫的情況。」

  「他和史三同時死了?」偵查員問。

  「不,史二比史三死得更早。」我說。

  「何以見得?」彭科長說。

  我說:「林濤對被單的痕跡檢驗,有一個線索。你們看大屏幕,可以看到圖中的被單上有很多豎條狀的血跡擦拭痕跡,你們猜,是怎麼形成的?」

  「這個就不知道了。」那名偵查員盯著屏幕發呆。

  我說:「這是胳膊後側形成的擦拭狀血跡,因為史三的胳膊後面受傷出血,當他用胳膊使勁,作用於床單,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從史二的壓迫中掙脫出來,求救。當然,這絕對不僅僅是猜想,因為史二衣服上的血跡也證明了這一點。」

  我打開史二穿著的藍色大褂的照片,說:「你們看,這件衣服的肩膀上,有一個很明顯的血跡,仔細數數,是五條印記,這是一個血手指印。史二自己可弄不到肩膀上這樣的痕跡,史大的手上並沒有血跡,所以,這是滿手是血的史三留下的。也就是說,史三不僅自己使勁要掙脫史二的壓迫,還用手推了壓在他身上失去意識的史二。很可惜,當時的史三失血過多,疼痛也過度刺激,所以他沒有能力掙脫求救。因為不斷失血,他逐漸失去意識,死亡。」

  「這很有證明力。」彭科長說,「進一步印證了,史三受傷後,是史二壓在他身上這一論斷。」

  「是啊。」我說,「也輔證了史三的死亡是有一個過程的,而史二的死亡是立即發生的。」

  「那麼,史大是事後跑進來看到這一幕,嚇死了?」彭科長問。

  「不。」我說,「案發當時,史大就在現場。他臉上的噴濺血跡可以證明。我猜,他是來當和事佬兒的,而不是來參與殺人的。因為,第一,史三沒有約束傷,所以並沒有其他人幫助史二約束他;第二,如果他是來殺人的,當然要有心理準備,不至於情緒過於激動而誘發心臟疾病突發死亡;第三,根據現場的足跡情況來看,史大走到離床兩米的地方,就沒有再往前行進了。所以,我認為史大是跟隨史二來到了史三家裡,進門後,看見兩人在床上扭打,待他走近後,看到史二用刀砍到了史三身上,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熱乎乎、黏糊糊的血液噴在了他臉上.這是他始料不及的,所以才會因為驚嚇而死亡。」

  「綜合秦科長上面的推斷,現場基本還原了。」林濤說,「史二因為矛盾,到史三家裡尋仇,走進屋後,看到史三正在熟睡,於是就手拿了一把菜刀,騎跨到史三身上就砍。此時史大跟隨而來,受到眼前場景因驚嚇而猝死。在史二砍擊史三的時候,史三掙扎,膝蓋頂到了史二的睾丸,導致史二迅速喪失意識而死亡。此時史三已經身中二十多刀,但是還有意識,想擺脫壓迫逃離求救。可惜,他力不從心,最終因為失血而死亡。」

  「可是,調查中,沒有人聽見呼救哦。」偵查員說。

  我說:「第一,當時已經晚上10點多,在農村,大家都已入睡。第二,現場周圍並沒有鄰居,最近的鄰居也在一兩百米開外。第三,並不是所有的案件都有呼救,為了應急,有很多案件,被害人都忘記呼救。第四,本案過程看起來複雜,其實整個實施過程並不很長,等到史三清醒過來想呼救的時候,已經無力大叫了。」

  「也就是說,本案已經有充分依據證明是一起『自產自銷』,加之有意外事件摻雜的殺人案件了。」彭科長說,「史二是殺人凶手,而史三出於自衛,且睾丸損傷致死有一定的偶然性,可以評判為正當防衛。史大的死亡則是純粹的意外事件。」

  「可以銷案了。」林濤滿足地說。

  彭科長說:「最後一個問題如果能解決,就更好了。那就是,調查顯示,兄弟三人平時來往不多,也沒有發現突出的矛盾關係,殺人動機會是什麼呢?」

  「這個我就不敢說了。」我說,「很多隱形矛盾也可以引發殺人,很多案件都是破獲後才發現殺人動機的。這個案件,所有當事人都死亡了,怕是真相永遠都無法浮出水面了。」

  「這個老史家也怪慘的,就這樣絕後了?」大寶還是個很傳統的男人。

  「好像不一定絕後。」一名偵查員說。

  「哦?」所有人都轉向偵查員,等著他繼續說。

  偵查員說:「我們在羈押史二的老婆方鳳進行詢問的時候,她娘家的人要求帶她回去,說是她懷孕了。」

  「懷孕了?」彭科長說,「可是這個問題,你們之前並沒有說到啊。」

  「之前一直沒說.是昨天我們再次詢問的時候,方家人提出來的,說要去市裡打掉胎兒。」偵查員說,「畢竟孩子的父親死了,而且智障很有可能遺傳。」

  「打掉的話,還是絕後。」大寶說。

  我拍了拍大寶的肩膀,說:「什麼年代了,還說這個。方家人肯定有他們的考慮,要是生個智障兒出來,豈不是更添負擔。」

  「他們怎麼知道懷孕的?」陳詩羽的偵查意識還是很強。

  「說是村裡的一個醫生說的。」偵查員說。

  ¨你們排查的時候,沒有問到這個醫生嗎?」

  「問到了,但是他並沒有給我們提供這個線索。」偵查員說,「他是非法行醫的,我們詢問的整個過程,他都在否認自己有行醫行為。」

  「我有預感,殺人的動機,很有可能和這個孩子有關。」陳詩羽說,「你們得趕緊再把那個醫生弄回來問清楚。」

  「我們有組員還在村裡,我現在就叫他們趕過去問。」偵查員說。

  「你的意思是說,孩子是史三的?」大寶說,「那也不可理解啊。孩子還是個小胚胎,史二怎麼就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而要懷疑是史三的?」

  「說不定有什麼風言風語呢?」陳詩羽說,「史二之前有所聽聞?」

  「如果有確鑿證據或者風言風語,我相信調查肯定就能查出來一點兒了。」我說,「或者,史二早就採取行動了。畢竟,他不能肯定方鳳肚子裡的孩子一定就不是他的呀。」

  會場陷入沉寂,大家都在等待著對醫生的詢問結果。

  我擺動著鼠標,無所事事。畢竟,技術方面的工作已經結束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偵查部門反饋回了消息。

  大家不約而同地盯著接電話的主辦偵查員,默默地盯著他一邊「哦哦」個不停,一邊在筆記本上快速地記錄。

  他放下電話,緩緩說道:「看來,真的是和這個孩子有關。我們前方的偵查員連哄帶嚇的,終於讓這個醫生開口了。除了得知他用測孕試紙診斷方鳳已懷孕以外,還得知了史二經常會去他那裡拿藥。一年前,不知道什麼原因,史二就喪失了性功能。這一年裡,史二省吃儉用攢下的錢,都扔在這個醫生那兒了,可是據說並沒有什麼療效。」

  「這就可以解釋了。」我說,「在得知方鳳懷孕後,史二知道自己被戴了綠帽子,所以先去找了史大。可能是史大知道一些史三和方鳳的事情吧,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史大可能向史二透露了這些事情。所以史二一氣之下,就趕去了史三家裡。可能是怕出事,史大也就緊隨其後到了案發現場。」

  「這樣,一切就順理成章了。」大寶說。

  彭科長稍做沉吟,說:「下一步,我們會安排技術員盯著方鳳的家人。如果他們真的打算打掉孩子,我們會提取胚胎的DNA進行親子鑑定。這樣,可能更加具有證明效力。」

  「我們也抓緊把醫生的口供整理出來。」偵查員說。

  我說:「非法行醫本來就存在諸多隱患,對於這個醫生,應該告知衛生部門對其進行處罰。這麼窮的人的錢都要騙,他的非法行醫根本就不是在做善事。」

  「好了,這案子也算是結了。」林濤說,「想休一個完整的長假,幾乎就是奢望。明天就正式上班了,我們也要趕緊趕回去收拾收拾,準備長假後繼續當苦力嘍。」

  「是啊,也不知道夢涵有沒有更進一步的恢復。」大寶歸心似箭,「上班時間到了,也可以去市局看看之前的偵查工作有沒有突破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8 09:19
第五案 深淵惡意

  惡人也許會死去,但惡意卻永遠不會絕跡。

  ——莫里哀

  

  

  1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是驚心動魄的一個禮拜。

  在數天前已經恢復到存在指尖運動的寶嫂,突然又出現了心跳停搏。好在實時監護儀及時發出警報,在進行了半個多小時的搶救後,寶嫂又恢復了生命體徵。

  醫生曾經說過,腦缺氧導致的植物人,恢復的概率在15%以下;而腦外傷造成的植物人狀態,恢復率則要高很多。有研究顯示,只要治療得當,超過半數的植物人可以在一年之內恢復意識。

  然而,醫生又說了。因為寶嫂腦外傷後,停滯時間較長,未能及時救治,所以這種情況的恢復率就不太好保證了。

  像這種突然恢復,又突然惡化的情況,誰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依據醫生的經驗判斷,只要能及時搶救,度過惡化期,對於意識恢復是有好處的。

  我們可以理解大寶的心情,每天都是忐忑不安又充滿了期待。他希望寶嫂的病情可以有所突破,但是又害怕寶嫂挺不過這突如其來的病情惡化。

  好在經過數天的觀察,轉入ICU的寶嫂彷彿已經完全度過了危險期。

  這一天,我們幾個人捧著一束藍色妖姬走進了省立醫院的ICU。大寶曾經說過,寶嫂最愛藍色妖姬,她曾經有次在睡夢中,被大寶捧進來的藍色妖姬的香味喚醒。

  大寶正在悄聲對寶嫂說著話,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我們。

  「快點兒醒來吧,你應該知道那天晚上我為什麼沒有去,你應該知道的,你瞭解我。」大寶低聲說道,「不管過去怎麼樣,現在的我,心裡只有你,只剩下你。快點兒醒來吧,如果你不醒來,我會以為你不原諒我,那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寶嫂的右手幾個指頭收縮了一下,像是想抬起來握住大寶的手,或者是抬起來擦乾大寶臉上的淚水。

  「呀!寶嫂有反應了!」陳詩羽叫道。

  大寶被叫聲驚到了,肩膀顫抖了一下,趕緊用衣襟擦拭了眼睛,轉過臉來說:「哦,這幾天夢涵經常會有手指的反應,可是也就僅限於手指的反應,這離她的恢復還遠得很。對了,今天是休息日,你們怎麼來了?」

  「你覺得非休息日,我們能騰得出時間嗎?」我微笑著把花兒插進床頭的花瓶,說,「剛才在說什麼?什麼那天晚上?什麼原諒你的過去?你的過去怎麼了?」

  「沒……沒什麼。」大寶轉過臉去,低著頭。

  「人家小兩口的隱私,你也打聽?」林濤故作輕鬆地敲了一下我的後腦勺。

  「沒事的,沒事的。」大寶說,「我一個禮拜沒去單位了,忙嗎?」

  「還行吧。」我說,「就是最近有點兒消極怠工,積壓的信訪事項有點兒多,正在一件件查實、一件件答覆,老樣子,大多還是因為信訪人對法醫不瞭解,引起的一些理解偏差吧。其實解釋到位了,還是沒問題的。案子嘛,這一個禮拜很平靜,沒有。」

  「喂!拜託!你又來烏鴉嘴了是嗎?」林濤說。

  「……」話音還沒有落,電話鈴響了起來。

  「你真是大神!」林濤一臉黑線,「我真是服了你了!」

  我更是一臉黑線地接通了電話,是師父的聲音。

  「別緊張,不是命案。」師父說,「程城市有個信訪事項,我看了案件的基本資料,原來的判斷沒有問題,就是家屬對死因和死亡方式不服,據說鬧得挺凶,你們去解釋一下。」

  我長吁了一口氣,掛了電話說:「這次不靈,這次是信訪解釋,不是命案。」

  「信訪案件就不是案件了?」林濤說,「以後拜託你管住自己的嘴巴,好嗎?」

  ICU的感應門打開,一名護士長探頭低聲說道:「你們幾個怎麼回事?在病房裡吵什麼吵?安靜點兒!」

  我們幾個趕緊縮頭作揖。

  我轉頭低聲對大寶說:「信訪事項你就別去了,集中精力照顧好寶嫂,說不定等我們回來,寶嫂就醒過來了呢!我們一起去吃小龍蝦!」

  大寶擠出一絲笑容,點了點頭。

  我們趕到程城市的時候,死者家屬已經在公安局門口打起「程城市公安局草菅人命」的條幅。雖然是休息日,但各部門的民警不得不回到單位待命。

  費了很大的勁兒,我們才說動了死者家屬代表來和我們一起聽取案件的前期匯報。令人吃驚的是,之前因為家屬的不信任,他們甚至沒有聽取公安局關於此事的報告。

  案件其實很簡單。一名叫杜琪的20歲男孩,在程城大學上學,因為和女朋友分手,近一週來情緒極端低落,行為反常。前天晚上,也就是10月15日深夜2時,他獨自一人離開學校,最後死於程河內。

  15日下午,杜琪的屍體在河邊被人發現,經過公安局的調查,確定死者係自殺。今天上午告知死者家屬結論後,引起家屬強烈不服。

  「我覺得,你們是不是應該聽一聽公安局的說法有沒有道理,再提問題?」我試探性地詢問。

  「我兒子14日晚上還給我打了電話,怎麼可能會去自殺?胡扯淡!」一名中年女子哭喊著說。

  「他給您打電話說了什麼呢?」我問。

  「沒說什麼,就問聲好。」

  「你有沒有察覺到他情緒的異樣呢?」

  「沒有!沒有!」中年女子喊道。

  「這樣吧,我們還是先聽聽辦案單位的意見吧。」我說,「您也需要冷靜一下,再去思考這個問題。」

  「那我先來說說我們的意見吧。」程城市公安局年輕的分管局長趙大膽兒朗聲說道,「第一,杜琪存在自殺的動機,經過調查,他在一個禮拜前和女友分手,一直情緒低落。第二,杜琪的死因經過屍體檢驗,確實是溺死。」

  「這個很重要。」我看了眼死者家屬,插話道,「對於水中的死者,法醫最重要的就是檢驗其具體死因,分辨系生前溺死還是死後被拋屍入水。因為生前溺死常見於意外和自殺,罕見於他殺。」

  趙大膽兒繼續說道:「第三,法醫確定死者身上不存在三傷。」

  我補充道:「所謂三傷,就是指約束傷、抵抗傷和威逼傷。想把一個大活人弄進水裡淹死,必須要控制住他的反抗,那麼就會留下上述三種損傷。」

  「不能弄暈了再扔下水嗎?」死者的叔叔說道。

  「我還沒有說完。」趙大膽兒說,「第四,法醫確定死者不存在顱腦損傷、中毒等可能導致暈厥的因素。第五,杜琪當晚離開學校後,一直到程河附近,都是有視頻監控的,一直是獨自一個人。」

  「啊?還有監控啊!」林濤說,「那不是很清楚了嗎?」

  「我不信!」中年女子喊道,「監控你們可以剪輯!還有……還有,他怎麼落水的能監控得到嗎?」

  「怎麼落水的倒是沒有監控。¨趙大膽兒說,「但是最後一個監控的位置離水邊只有50米,他走過這個監控的時間是凌晨3時。法醫判斷的死亡時間,是凌晨3時左右。這期間的時間很短,應該不存在疑點。」

  「怎麼沒有疑點?」死者的叔叔說,「很有可能是凶手把他約到了河邊,然後把他推下了水。」

  趙大膽兒自信地說:「這個我們也進行了調查,我們查詢了杜琪近一個禮拜的所有通信記錄,調查了他所有的同學,確定他在近一個禮拜內不存在和別人相約的情況。」

  「那他自殺就自殺,為何要在嘴上貼上透明膠布?」死者的叔叔說。

  「啊,問題就出在這裡。」我說,「我們遇見的最具爭議的非正常死亡案件,無外乎兩種。第一種,原有疾病在外力作用下突然爆發而死亡,死因是疾病,外傷是誘因,家屬不服。第二種,自殺的時候,採取了一些手段,比如貼嘴、縛手等,容易引起質疑。」

  「我說得不對嗎?這不是疑點嗎?」死者的叔叔問。

  我說:「有的時候需要換位思考。你覺得死者自殺的時候不會貼嘴,那凶手殺人的時候,貼嘴豈不是更沒有意義?死者自己明明可以輕鬆撕掉的!」

  「那你告訴我,他為什麼要貼嘴?為什麼要跳河?為什麼要自殺?」中年女子嘶喊道。

  「這個我真回答不了你。」我說,「我們只是根據科學來論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必須要尊重科學。這樣吧,我們今天重新屍檢,再次確定死者的死因,另外,偵查部門繼續調查貼嘴膠布的來源,這樣更加能印證結論。你們看怎麼樣?」

  死者家屬沉默良久,又竊竊私語了一會兒,最終點頭答應。

  重新屍檢一切順利,確定了原來的鑑定結論。偵查部門的調查則取得了進展。通過監控視頻得知.死者之前確實在學校超市內購買了一卷透明膠布,而他回寢室後並沒有使用。對死者寢室的勘查,也確定沒有找到透明膠布。通過對透明膠布的質地、材料進行檢驗,確定和超市內的一批貨物系同樣成分。

  既然膠布是死者自己帶著的,再結合法醫屍檢和偵查部門調查的情況,可以斷定這確實是一起自殺案件。在我們詳細地解釋後,死者家屬表示信服。

  順利地解決了一起信訪事項,我們感覺心情舒暢,準備好好睡一覺後,明天返程。在溝通會結束後,趙局長邀請我們到他的辦公室坐坐。走到他的辦公室門口時,我們發現一個穿著一級警督制服的中年女人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

  「趙局長,他們有進展嗎?」女人彷彿帶著哭腔。

  趙局長好像有些尷尬,打開辦公室門,指著女人對我們說:「她是我們治安支隊的李清副支隊長。」然後對女人介紹道:「這幾位是我們省廳刑警總隊的技術專家。」

  女人並沒有看我們一眼,咄咄逼人地問趙局長:「趙大膽兒,你不是說要發動警力幫我尋找的嗎?」

  「我們一直在努力!」趙局長說,「李支隊,我們附近幾個派出所的弟兄都一直在幫忙尋找,我們這不是有較急的案件嗎?總不能因為你一家的事情,耽誤其他老百姓家的事情吧?」

  「趙大膽兒!我一輩子都獻給公安事業了!現在我最心愛的兒子丟了,組織上就不能關心關心?」女人說。

  趙局長撓撓頭,說:「組織上對這件事情非常關心,幾個派出所的民警都放棄休假在幫忙找。但是茫茫人海中想找一個人哪兒那麼容易?你少安毋躁,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

  女人哼了一聲,摔門離去。

  趙局長頹然坐在椅子上,勉強對我們笑了笑,說:「她真是一個女強人,年輕的時候,是刑偵戰線上的一名女將。到36歲才結婚生子,把唯一的兒子當成掌中寶。不過,你們知道的,我們警察,對自己的家庭都是嚴重負疚的。她有了兒子以後,也還是在工作上兢兢業業,所以家庭關係總是有些異常,她的老公總是來單位找她。畢竟是女同志嘛,組織上為了照顧她,就給她提了治安支隊的副支隊長,分管戶籍,所以能輕鬆點兒。不過這並沒有改善她的家庭關係。她自己是個女強人,也不會把家裡的事拿來和領導說,從她身邊的民警反映的情況來看,她對不務正業的老公很是不滿,最近好像又發現她老公在外面亂搞,所以正在鬧離婚。她的老公則是很黏她的樣子,堅決不同意離婚,就這樣分居拉鋸了兩個多月了。前天晚上,她突然來找我說,她的兒子丟了。」

  「多大的兒子?」我問。

  「13歲。」趙局長說,「剛剛上初二,學習成績還不錯,孩子也很老實。」

  「叛逆期啊。」我說。

  趙局長點點頭說:「因為李支隊很忙,雖然分居,但是大部分時間,孩子還是跟著他爸爸的。前天晚上李支隊準備把兒子接過來的時候,她老公說孩子丟了。然後我就要求附近的幾個派出所幫忙去找,可惜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她也是性情中人,恨不得我親自上陣去找,恨不得局裡的人都放下工作去找。

  「其實領導也挺不好當的。」我笑了笑,說,「做了很多工作,依舊不能讓人滿意。」

  趙局長攤攤手,說:「天色已晚,我就不陪你們了,我得去指揮找人了。」

  「別客氣。」我說,「明天一早,我們就回龍番了,祝好。」

  這座城市以小吃著名,和趙局長告別後,我們幾個人相約到夜市裡去大吃一番。小吃街上燈火輝煌、人頭攢動,我們連續坐了幾個攤子,吃了好幾種小吃,直到每個人都捧著肚子不願意走路。

  「真是太好吃了,難得可以在出差的時候爽一把。」陳詩羽說。

  「大寶這個吃貨要是在的話,咱們花的錢得多出—倍。」林濤打了個哈哈。

  「唉,他哪裡有心情吃?」我說,「也不知道寶嫂怎麼樣了。」

  一句話把氣氛又拖拽了下來,大家都開始沉默,彷彿今晚的聚餐很對不起大寶和寶嫂一樣。

  大夥兒捧著肚子回到賓館,各自回到房間睡覺。

  第二天一早,在賓館吃早飯的時候,看到了匆匆趕來的趙局長。

  「大膽兒局長!」我有些詫異,「你怎麼來了?陪我們吃早飯嗎?」

  「唉,真不好意思,我們算是攤上事兒了。」趙局長說。

  「怎麼了?」

  「李支隊的兒子,死了。」趙局長說。

  「死了?」我吃了一驚,「我還以為只是叛逆期離家出走什麼的呢,怎麼就死了?怎麼死的?什麼時候的事情?」

  趙局長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說:「昨天你們離開以後,我就組織刑警隊值班的民警去找,還是專業人士更能奏效。找了一晚上,今天早晨,就一個小時以前,法醫小楊在離李支隊老公的住處不遠的一個泥水塘邊,發現了一截兒自行車輪胎印兒。」

  「掉塘裡去了?」我詫異道。

  趙局長點點頭,說:「之前失蹤的時候,就是和自行車一起失蹤的,當時我

  們還分析因為叛逆,自己騎行出走了呢。後來我們就用『圍堰救船』的方法,來

  了個『圍堰找人』,把泥水塘兩邊入水口封閉,然後抽乾了塘水,在淤泥裡發現

  了一輛自行車和金小萬的屍體,哦,金小萬就是李支隊的兒子。」

  「死因呢?」我急著問。

  「李支隊堅決不同意解剖,現在一干人等都還在現場做工作呢。」趙局長說,「我是這樣想的,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了,現在最好能夠由你們出馬。一來,專家的結論,更有說服力。二來,省廳領導親自辦理,也算是對我們民警的一個安慰。」

  我回憶了一下李支隊昨晚的表情,感覺有些憂傷,說:「沒問題,我們馬上去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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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場的氣氛比我想像中的更悲傷。

  李支隊癱倒在地上,懷裡抱著金小萬滿身泥漿的屍體。他倆的身邊跪著一個中年男子,應該是金小萬的父親。

  四周的民警都已經摘下了帽子放在手裡,卻沒有民警上前去安慰李支隊,看來李支隊激動的情緒已經讓人望而卻步了。

  「孩子你這是怎麼了啊,你和媽媽再說一句話啊,你告訴媽媽都發生什麼了啊,媽媽就三天沒見到你,你怎麼就再不見媽媽了!」李支隊哭號著,她的警服大半已經被泥漿浸染,懷中的屍體也已經腐敗,但她仍然緊緊地抱著他。

  「李大姐。」趙大膽兒此時的聲音有些怯懦,「我們請省廳領導來幫助指導這個案子,你放心,如果孩子是被害的,我們絕對會還他一個公道!」

  「你滾開!」李支隊叫道,「都怪你們!都怪你們!你們早點兒找到他不就沒事兒了嗎?還他公道!還他公道有什麼用?你能還我兒子嗎?」

  屍體上被蹭去泥漿暴露出皮膚的地方都能看到腐敗靜脈網了,而且屍體的肢體已經軟化,隨著李支隊的晃動而晃動。我說:「李支隊,你冷靜一下,死者已經死亡四十八個小時以上了,也就是說,他失蹤的時候,可能就死亡了,這和趙局長真的關係不大。」

  「滾開!你們都滾開!你們誰也別想碰我的兒子!」李支隊叫道。

  我識趣地走開幾步。

  林濤走到水塘旁邊,趴在地上看了看,說:「你們發現這裡的依據,就是這個自行車輪胎印兒嗎?」

  法醫小楊點了點頭。

  「周圍怎麼這麼多腳印?"林濤說,「當時沒有保護現場嗎?」

  我知道林濤的意思,如果水塘旁邊只有輪胎印,那麼很有可能是死者自己騎行意外落水的;而如果輪胎印旁邊有足跡,那麼就有可能是被人拋屍入水。這樣看來,原始現場的狀況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啊?」小楊有些蒙,說,「當時也不知道孩子在不在水塘裡,確實沒有注意保護現場,就手忙腳亂地佈置打撈了。」

  「可是你們破壞了原始現場。」林濤低聲說道,怕引起李支隊的注意。

  小楊說:「當時是我最先看到輪胎印的,我的印象中,好像並沒有足跡的存在。」

  我走到小楊身邊,看了看水塘邊的情況。水塘邊除了印出輪胎印的那一塊是光禿禿的土壤,其他地方都被雜草覆蓋。

  「不過,說老實話,現場我們看了,確實應該是意外落水。」小楊說。

  「哦?」我說,「怎麼說?」

  「屍體打撈上來的時候,李支隊還沒有來。」小楊說,「當時我們就做了個簡單的屍檢。因為這個水塘比較特殊嘛,不是普通的水,都是泥水,再加上屍體的屍僵已經完全緩解了,我們就用長棉簽探查了死者鼻內和深部咽喉,發現都有泥漿的存在。」

  「不錯。」我點點頭。

  小楊是我以前的學生,他會用最簡單無創的方法來初步判斷死者是否為生前溺死。用棉簽確實是一個不錯的方法。

  「因為這些深部位置都有泥漿,我們可以認為他入水的時候還有呼吸和吞嚥動作。」小楊接著說,「再加上死者的指甲、趾甲都明顯青紫,應該是有窒息徵象的,所以我們判斷他應該就是生前溺死的。」

  「你之前也說了,生前溺死多見於意外和自殺,罕見於他殺。」陳詩羽在旁邊小聲補充道。

  我點點頭,說:「關鍵死因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死者身上有沒有損傷?」

  小楊說:「死者身上肯定沒有你說的三傷,尤其是頸部、關節,都是好的,但也不是沒有損傷,我們在進行頭部觸診的時候,發現他的後腦勺有個血腫。

  「那就是疑點啊。」我說,「雖然現在大部分證據都指向意外,但是一旦有絲毫疑點,就要解剖檢驗,不放過任何可能存在的犯罪跡象。」

  「我也是這麼說的。」小楊說,「我和李支隊說,雖然現在看應該是意外落水,但這個疑點我們還是需要解剖來查清楚。」

  「你怎麼能這樣說?」我說,「她本來就情緒激動,結果你告訴她是意外落水,她能放過你嗎?你業務精進得不錯,但群眾工作的本領還要進一步加強。」

  小楊哦了一聲,撓了撓後腦勺。

  我走到趙局長身邊,說:「這樣,你們繼續做李支隊的工作,我們先去派出所聽一聽前期偵查情況。屍體是一定要解剖的,不然就這樣火化了,你們自己也不放心。」

  趙局長點點頭。

  我帶著大夥兒離開現場,驅車來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會議室裡,刑警支隊曹支隊長正在擺弄著手上的一本卷宗,見我們走了進來,熱情地打著招呼。

  曹支隊長說:「我看了派出所前期的調查情況,應該說還是很詳細的。事情大概是這樣的。李支隊和她的老公金凡分居以後,一般都是一個禮拜見兒子兩次。雖然她是分管戶籍的支隊長,但是工作也一樣繁重。按照排班,李支隊14日下午下班後,15日會休息一天。所以李支隊提前兩天打電話通知了金凡,告訴他14日晚上9點鐘左右她過去接孩子。可是14日晚上9點,李支隊趕到金凡住處的時候,發現孩子已經不見了。」

  「李支隊看到的情況是怎樣的呢?金凡又怎麼說呢?」我問。

  曹支隊說:「李支隊說她9點鐘到金凡住處的時候,金凡正好從外面回來,她就問孩子在哪兒,金凡說是跑沒影兒了,他剛出去找了一個小時,沒找到。估汁這時候李支隊要去他那兒了,就趕回來告訴她一聲。」

  「不是有手機嗎?為什麼不第一時間打電話呢?」我問。

  曹支隊說:「金凡是一個小廠的工人,收入很低,而且好賭,經常偷偷摸摸去賭博。據金凡說,當天上午他的手機就欠費停機了,他沒錢充話費。我們查了,這一點是屬實的。後來金凡和李支隊就到外面找了一夜,這期間,李支隊給趙局長打了電話,派出所也派出了值班民警去找,可是沒有找到。」

  「金凡怎麼說?」

  「金凡說,當天下午,孩子放學回來後,就吃晚飯,這時候大約是6點鐘左右。」曹支隊說,「孩子吃完飯,說是有個同學約他有點兒事情,馬上就回來,於是騎車出門了。直到快8點,孩子還沒回來,金凡有點兒著急了,就沿著馬路一直尋找,找到9點,趕回家告知李支隊出事了。案件發生前的大概情況就是這樣。這兩天,我們的民警一直加班加點在找,直到今天早晨,楊法醫發現了自行車輪胎印。」

  「也就是說,孩子放學回家的狀態是正常的。」我說,「吃晚飯的狀態也是正常的。」

  「一切都很正常。」曹支隊說,「唯一不正常的,就是晚飯後,孩子騎車去同學家。我們也調查了他所有的同學,全部否認有過這樣的約定,也全部否認當天晚上見過金小萬。」

  「監控呢?監控調了嗎?」我問。

  「孩子失蹤的時候,周邊的監控就全部調取了。」曹支隊說,「不過金凡家住得比較偏僻,最近的道路監控也在一公里以外。周邊所有的監控都沒有看到孩子的影子。」

  「難道金凡沒有問孩子去同學家做什麼嗎?」我問。

  曹支隊搖搖頭,說:「按金凡的說法,他一心等著李支隊接走孩子,晚上可以借點兒錢出去賭一把呢。而且,金小萬晚飯後去同學家拿個文具、抄個作業什麼的也很正常,但以前一般都是在半個小時之內就回家。」

  「現在你們怎麼看?」我問。

  曹支隊攤了攤手,說:「還能怎麼看?案件性質都不清楚。當然,現在看,應該是一起意外事故。如果是命案的話,那麼殺孩子的人只有兩種,要麼就是和金凡在債務上有糾紛,要麼就是李支隊曾經法辦過的人來報復。現在對於李支隊和金凡的調查工作都在進行,主要方向是圍繞兩人的社會矛盾關係進行秘密調查。」

  「也不知道李支隊那邊的工作做得怎麼樣了。」我說。

  「別擔心。」曹支隊說,「沒人比我更瞭解李支隊了。我在當大隊長的時候,她已經是咱們刑警支隊的副支隊長了,後來組織上照顧她,才把她調去了治安支隊做副支隊長。她這個人吧,刀子嘴豆腐心,表面上看起來桀驁不馴,實際是一個非常明事理的大姐。她是刑警出身,還能不知道屍體檢驗對於案件性質判斷的重要性?她現在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等她冷靜下來,肯定會支持咱們工作的。」

  「為了公安事業奉獻一生,到老了,白髮人送黑髮人,這種悲慟之情,這種內疚之情,確實是我們這些年輕人不能想像的。」林濤說。

  曹支隊贊同地點點頭,說:「確實蠻慘的,不知道以後李大姐還能不能正常生活了。丈夫不爭氣,孩子又去世了,唉!」

  可以想像李支隊的悲痛欲絕,也可以想像她的悲慟無奈之情,但最後,她還是同意我們對屍體進行檢驗,屍檢的見證人是死者的父親金凡。

  此時,已經夜幕降臨。

  可想而知,李支隊掙紮了一天,內心痛苦地掙紮了整整一天。

  我們用清水小心翼翼地清洗掉死者身上附著的泥漿,看見屍體已經中度腐敗了,腐敗靜脈網遍佈全身。

  死者的衣著很正常,沒有任何疑點。

  「他出門的時候,身上帶錢了沒有?」我轉臉問站在身邊的金凡。

  金凡見我突然問他,顯得有點兒無措,說:「啊?哦,這……我還沒注意,哦,沒有,沒有錢,我都沒錢充話費了,他還能有什麼錢。」

  我點點頭,和法醫小楊一起除去死者身上的衣物。

  「重點在頭部,所以最後進行。」我說,「先例行檢查屍表。」

  更細緻的屍表檢查,依舊和現場初步屍檢的結論是一致的。除頭部外,死者身上的其他部位沒有任何損傷痕跡,會陰部也沒有任何損傷。

  「沒有損傷。」我又重新看了一遍軀幹、四肢部位的屍表,下了結論,讓負責記錄的陳詩羽寫下。

  「看來他真的是意外落水啦,我的兒啊!」金凡突然哭了起來。

  一旁的林濤拍了拍金凡的肩膀,說:「老哥,我們到外面待會兒吧,一會兒解剖的景象更容易刺激到您,到外面休息一下,放鬆點兒。」

  金凡點點頭,跟著林濤離開了。

  由我主刀,劃開了死者的胸腹腔。

  除了內臟有一些瘀血(這是窒息死亡的一種徵象),並沒有看到其他的異常。

  「要提取一部分肝組織和胃組織送檢。」我一邊用手術刀切下組織,一邊對小楊說,「要做一些合理懷疑。」

  隨後,我們打開了死者的胃。

  胃內只有一丁點兒食物,大約20克,是幾根芹菜和一點兒米飯。

  「胃基本排空了?」陳詩羽說,「按法醫學理論,這是末次迸餐後四五個小時了吧!孩子是6點鐘吃完飯的,難道是夜裡才死亡的?難道他被人劫持了?難道李支隊發現孩子失蹤的時候,其實孩子被人控制著?」

  我回頭看了看門外,林濤正在和金凡說話,彷彿並沒有注意到我們這邊的動靜。

  我做了個小聲點兒的手勢,說:「確實存在疑點,但是現在咱們不要討論,等回去再說。」

  陳詩羽的理解力還是很強的,她看了看解剖室外面,會意地點點頭。

  「這是什麼?」小楊用手指蹭了蹭死者胃部的賁門位置,手套上黏附了一些黑色的物質。

  「很有趣。」我說,「你們看,死者的胃內,都是正常的顏色,在賁門的那一塊卻是黑色,現在我們從賁門開始往上剪,看看死者的食管裡和氣管裡有些什麼。」

  我用「掏舌頭」的手法,取出了死者的整個氣管、食管和肺部,然後逐一切開。死者的食管內佈滿了黑色的物質。從死者的會厭部開始,一直到整個氣管、支氣管,甚至細支氣管內也都充滿了黑色的物質。

  「哦,明白了,這是淤泥。」小楊看見這些黑色物質和口鼻腔連上了,立即反應了過來,說,「這還是說明死者是生前溺死啊,說明他掉進泥潭的時候,還有呼吸和吞嚥運動。」

  「這確實是生前溺死的徵象。」我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黑色的物質只到了賁門就停止了?這些物質實質上並沒有進到胃裡?」

  「這……」小楊一時語塞,陳詩羽在旁邊也是一臉茫然。

  「哈哈,玄機可能就在死者的頭顱裡。」我說。

  「頭顱?」小楊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說,「顱內是神經系統,這胃是消化系統,這哪兒跟哪兒啊?都挨不到邊兒啊!」

  我笑而不語,用手術刀耐心地剃除了死者濃密的頭髮,露出青色的頭皮。

  「小楊看得不錯,他的後腦確實有個血腫。」我用手摸了摸死者的後腦勺,說,「範圍還不小呢。」

  說完,我示意小楊和我合力把死者翻過身來。

  我用手術刀把死者後腦頭皮的毛樁進一步剃除乾淨,又用酒精擦拭著血腫處的頭皮,慢慢地,一個形狀逐漸暴露在我們的視野中。

  「五角星?沒搞錯吧?」小楊大吃一驚。

  在死者後枕部血腫處的頭皮上,可以看到一些條狀的挫傷,用酒精擦拭後,這些挫傷癒加明顯,逐漸連接成塊,最後隱隱約約露出一個五角星樣的形狀。

  「趕緊照相。」我低聲說道。

  技術員用不同攝影參數、不同角度照了幾十張照片,有不少張可以完整看清頭皮上損傷形狀的特徵。

  「頭部損傷中,能看出形態特徵的實在是少數。」我笑著說,「我們運氣真好,這對於推斷致傷工具很有幫助。」

  說完,不知怎的,我的腦海裡出現了寶嫂頭部損傷的照片。不過這只是一閃而過,並沒有停留多久。

  死者的腦組織已經因為腐敗而自溶液化了,但還是可以看出腦組織有兩個部位存在顏色上的變化。腦組織對應頭皮血腫部位的枕葉和枕葉對面的左額葉顏色是明顯加深呈暗紅色,和其他正常部位腦組織呈粉紅色顯然不同。說明在腦組織自溶之前,這兩個地方存在顱內出血。

  「右側枕部腦組織出血、左側額部腦組織出血。額部並沒有頭皮損傷,說明這是一處對沖傷。"小楊背書似的說道,「顯然,死者的枕部撞擊到了硬物,形成了枕部的顱內出血和對側額部的對沖性損傷,這是摔跌傷啊。」

  「在水裡能形成摔跌傷嗎?」陳詩羽問道。

  「可以。」小楊說.「泥潭裡有不少尖石,如果猛然掉落進去,是有可能撞在尖石上的。」

  「那麼有兩個問題。」我說,「第一,騎車衝進水裡,為何是仰面朝上、枕部撞石?第二,有石頭是五角星狀的嗎?」

  「這……」小楊說,「第一個問題答不上,第二個問題,我明天得再下到淤泥裡去看看。」

  我哈哈一笑,說:「不用。」

  縫合完屍體後,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又用手術刀沿著死者的下頜緣切開了死者的下頜部和面部皮膚。這樣做是為了避免死者的面部因為解剖而毀容,是我們檢查面部損傷常用的一種解剖手法。

  這一刀,讓我們發現了死者的左側下頜部有輕微的皮下出血。

  「跌落河底,有可能在枕部和面部同時受力嗎?」我笑著脫下解剖裝備,走出了解剖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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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濤見我們出來,迎了上來,說:「這麼快?」

  「是啊,結束了。」我說。

  「怎麼樣?」金凡著急地問道。

  「我還準備問你們聊得怎麼樣呢?」我一邊洗手,一邊說。

  「你們解剖完了,總要有個結論告知我吧?」金凡說。

  「有可能是意外。」我挺直身子,看著金凡。

  金凡彷彿鬆了一口氣,隨即又哭著說:「我苦命的孩子啊,早知道就不該讓你去學騎這天殺的自行車啊!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啊!你讓我和你媽怎麼過啊!」

  「孩子最後一頓飯豐盛嗎?」我問。

  林濤說:「剛才老金說,他吃了不少飯,吃得飽飽的上路了。」

  「是啊,他吃了兩碗飯,吃得飽飽的。」金凡說。

  「哦,那這樣看起來,也有可能不是意外。」我說完,盯著金凡的雙眼。

  金凡跳了起來,說:「你們法醫怎麼可以這樣?草菅人命啊!一會兒是意外,—會兒不是意外的,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被別人殺死的。」我說。

  「剛才曹支隊來了個電話,說是發現一個嫌疑人。」林濤說,「這個人是李支隊以前打擊處理過的人,剛從牢裡放出來,曾揚言要報復李支隊,現在已經被我們控制了,正在審查。」

  我點點頭,說:「金老師,要不你帶我們去你家看看?我想翻翻金小萬生前的東西,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線索。」

  金凡雖然不大樂意,但最後還是帶我們去了他家。

  這個家真是夠髒亂差的,到處都丟著髒衣服和垃圾,廚房的垃圾也有幾天沒倒了,散發著惡臭。

  我戴上手套,扒拉了幾下垃圾,說:「你這垃圾好幾天沒倒了吧?都臭了。」

  金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示意林濤過來拍照,垃圾中有一堆米飯和幾根青菜,粘在一起彷彿是一個碗底的形狀。隨後我又在房子裡溜躂了幾圈,指了幾個地方讓林濤拍照。

  「行了,半夜了,我們該回去了。」我說。

  「你們不是要看小方生前的東西嗎?」金凡說,「都在他的小房間。」

  「不用了。」我說,「我們回去吧。」

  「那好的,再見。」

  「不再見,現在我們一起回去。」我說。

  "一起回去?」

  「對,現在你要接受審查。」我說。

  「審查?什麼審查?」金凡緊張地大叫道。

  「我說過,這是一起命案,既然是命案,所有周圍的人都要接受審查。」

  「你真是胡鬧。」趙局長說,「讓我們放了一個嫌疑人,卻把死者的父親抓回來了。你懷疑是金凡干的?怎麼可能?他是死者的親生父親!」

  「親生父親怎麼了?」我說,「親生父親就不能殺人了?」

  「人家說虎毒不食子,你這……」趙局長說。

  「虎是不食子,但人有的時候比虎可要壞得多哦。」我一邊說,一邊走進了專案指揮室。

  「現在我先說一下死者的死因。」我站在投影儀前面,對專案組的同志們說,「死者死於吸人性窒息。我之所以不說是溺死,是因為致死的物質主要還是淤泥,而不是水。說白了,死者確實是因為落到泥水塘內,吸入了大量泥水,呼吸道被堵塞而死亡的。」

  「不是案件?」有偵查員問道。

  「不,是案件。」我說,「死者頭部有明顯的鈍性損傷,是一個對沖傷,這處損傷造成了顱內出血,量還不少。受到這樣的損傷,一般人都會失去意識,更何況是個孩子。」

  「可是,對沖傷不就是摔跌傷嗎?會不會是落到水裡形成的?」

  「不會。」我斬釘截鐵地說,「因為致傷工具具有高度的特徵性,非常規律,是個五角星。我相信,水裡不可能會有個五角星形狀的突起物吧?」

  「你的意思是說,孩子是在別的地方摔傷,然後被扔進了水裡?」趙局長說,「就根據這麼個所謂的致傷工具推斷,就下這麼大膽的結論,你比我更大膽吧!」

  「我當然是有依據的。」我指著幻燈片說,「你們看,死者胃部的情況。淤泥只到了賁門,卻沒有進入胃底。按理說,生前入水,會有劇烈的吞嚥動作,怎麼可能不把淤泥咽到胃裡呢?只有一種可能,死者在落水的時候,生命體徵已經很微弱了,呼吸、吞嚥的動作都不劇烈,又沒有意識來求生,所以吞嚥的動作只把淤泥咽到了賁門的位置,而只需要有一點兒呼吸,淤泥就很容易堵塞整個呼吸道。」

  「有道理。」小楊第一個贊同我的觀點。

  「綜上所述,」我說,「死者是先撞擊頭部導致昏厥,然後被人拋進了水裡,最終吸入性窒息而死亡。那麼,他為什麼會撞擊到頭部,而且撞擊得這麼厲害呢?我檢查了死者的面部,他的下領緣有出血。」

  「被人扇了耳光?」曹支隊插話道。

  我點點頭,說:「對,這裡的損傷,最常見的就是搧耳光。當然,這一巴掌可不輕,直接把孩子打飛了,然後頭部直挺挺撞上了硬物。

  「可是你為什麼會懷疑是金凡做的?」趙局長說,「即便他打傷了孩子,也不至於把孩子扔進泥潭裡淹死吧?」

  「我一開始就懷疑金凡。」我說,「第一,從損傷看,沒有三傷,沒有明顯的搏鬥,只有耳光。這樣的損傷,一般都是家長教育孩子導致的,不會是其他人加害所致。第二,金凡說死者離家前,飽飽地吃了一頓飯,而在我看來,他頂多吃了一口。」

  「什麼?這就是在解剖室,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嗎?」陳詩羽問道。

  我點點頭,說:「對。法醫觀察胃內容物,絕對不是只看有多少量。很多人認為,是根據胃內容物的量來推斷死亡時間,其實不然。如果僅僅根據量來推斷,那麼吃得多的人和吃得少的人當然會有分別嘍。其實,法醫不僅看胃內容物的量,更重要的是看消化程度。同樣是米飯,進入胃內,在一個小時內它還是米飯,但是等到三四個小時以後,不僅胃內食物排了出去,更重要的是在胃液的消化作用下,食物的形狀發生了變化,食物會變成『食糜』,觀察『食糜』的消化程度,才是法醫判斷死亡時間的重中之重。」

  「原來如此。」陳詩羽說,「死者的胃內米飯和青菜都還是原來的形狀,根本沒有嚴重的消化程度,所以死者根本就不是末次進餐後很長時間才死的,而是他本身就只吃了一點點。」

  「小羽毛還是很聰明的。」我笑著說,「然而,金凡卻一口咬定,死者上路前是吃得飽飽的,這不僅說明他在說謊,而且還說明他有一個心理躲避點,就是吃飯。我懷疑,最終引發慘劇的原因就是吃飯。」

  「這……這證據不足啊。」趙局長說。

  「放心,沒有充分的證據,我是不敢亂說的。」我說,「第三,我們之前說了,孩子是昏迷後被扔進水裡的,而不是騎車入水的,死者的會陰部沒有任何損傷也說明他當時並沒有在騎車。那麼,把孩子扔進水裡後,還要把自行車扔進水裡,肯定是一個偽裝,而這個偽裝只有金凡可以做到。」

  「這個我贊同。」趙局長說。

  我接著說:「第四,也是最重要的證據,就是這個致傷工具。我們藉口去金凡家裡轉了一圈,終於找到了類似的五角星。」

  說完,我指著幻燈片上的一個家具說道:「這就是金凡家裡的電視櫃,櫃子的一角就有凸起的五角星裝飾,我量了,大小和死者頭皮上的印痕吻合。」

  「這確實是一個確鑿的證據。」趙局長說。

  「當然,我也順便看了他家的垃圾桶。」我說,「垃圾桶裡有米飯和青菜,性狀和死者胃內的一致。這更加說明死者的死很有可能和這頓飯有些關係,也更加說明了金凡說的吃得飽飽的、狀態正常什麼的,都是謊話。」

  「我還有個問題。」小楊說,「我記得泥水塘旁邊只有車輪印,如果是金凡干的,他的足跡應該會在附近出現啊。」

  「這個問題,我覺得應該這樣回答。」我說,「第一,你們當時一心找人,所以並沒有在意痕跡物證。第二,如果金凡是站在車輪印的旁邊,我看了,那是一塊雜草地。有雜草的襯墊,沒留下能夠讓你們注意到的足跡,也是正常的。第三,金凡作為一個刑警的家屬,既然知道偽裝現場,自然也不排除他後期毀滅痕跡物證。」

  「現在要做的,第一,對金凡進行突擊審查,務必在今晚取得審訊上的突破。第二,突破後委婉地把情況告知李支隊,並派專人二十四小時陪護,防止她有過激行為。」趙局長站了起來,正色道,「謝謝你們幾位,真是幫了我們大忙。」

  「不客氣,我們等著你的好消息。」我說。

  一夜的審訊順利結束,我們也於第二天一早趕回龍番。

  審訊的結果不出所料,這一樁慘劇是由一頓飯引起的。

  10月14日晚上6點,金小萬放學歸來,飢腸轆轆。可是金凡給他做的飯,不過是一碗白飯加上幾根青菜。

  這樣的晚餐金小萬已經忍受好幾天了,於是拒絕進食。

  金凡本身就因為囊中空空而犯愁,為了晚上的賭資去哪裡借而糾結,看到兒子用絕食來對抗自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在強迫金小萬吃下一口飯後,因為他的一聲嘟囔而勃然大怒,上去一個大耳光把金小萬打翻在地。

  金小萬這一摔,頭部直接撞擊到電視櫃一角,瞬間暈了過去。

  金凡此時有些慌張,用手指探了探金小萬的鼻息,以為他沒氣了。

  這個時候的金凡想了很多,他害怕李支隊會和他離婚。如果離婚,他就真的養不活自己了。如果李支隊知道他一巴掌打死了金小萬,不僅會和他離婚,還會活活把他掐死。但如果偽造孩子落水身亡,說不定李支隊會回心轉意,重新回到金凡這個唯一的依靠身邊。

  有的時候,天堂和地獄只有一步之遙,對與錯只在一念之間。

  如果金凡把孩子送往醫院,以現在的醫療手段,孩子說不準已經恢復了往日活蹦亂跳的樣子。然而,誤以為孩子死亡的金凡,卻偽造了一個落水現場,把其實還活著的金小萬扔進了泥水塘。

  審訊工作就是從「金小萬是被扔進泥潭後淹死的」獲得突破的。很有效,卻也很殘忍。

  「我就說吧,雖然虎毒不食子,但是人有的時候比虎毒得多。」我說。

  林濤說:「這個案子真是個悲劇,哪怕金凡知道一點點醫學知識,也不至於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是啊,這罪名可就變換了。」韓亮一邊開車一邊說,「原來他只是失手打傷了孩子,也就是個過失犯罪,充其量就是故意傷害。這回好了,把一個活著的孩子扔進泥水塘淹死,那就是赤裸裸的故意殺人啊!還是殺害自己的親生兒子!」

  「他不知道孩子當時還活著。」陳詩羽說,「不過,這不影響他的罪名。」

  「對他也是件很殘忍的事情。」我說,「趙大膽兒說,金凡現在一心求死,還要求死在李支隊的手下,要她一槍崩了他。好在李支隊被控制起來了,不然她說不定真的要去崩了他。」

  「這種事情還是交給法律來解決吧。」陳詩羽說。

  「你們別說,這起案件說不定對我們的系列專案還有幫助呢。」我說,「我的意思是,致傷工具形態特徵的問題。我在解剖的時候,不知道為何腦子裡會閃現出寶嫂的頭部損傷照片,我得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你怎麼會有損傷的照片?」林濤問。

  「我……」我有些尷尬,「在寶嫂送進去搶救的時候,我就囑咐急診科主任和護士多拍照片了,不然後期就沒法取證了。」

  「你這傢伙,也不怕大寶削你!」林濤說。

  「他不可恨,他這樣做是對的。」陳詩羽坐在副駕駛座上,淡淡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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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廳裡,我迫不及待地帶著幾個人來到會診室,打開了投影儀,逐一察看寶嫂受傷時的頭皮照片。

  照片中的寶嫂由於面部腫脹而沒法識別,滿頭長發也被剃除乾淨。畢竟傷者是與我們朝夕相處的熟人,這樣的景象讓陳詩羽這個新警無法面對。她皺起眉頭,努力地盯著屏幕。

  「這幾張都是剛剛備完皮以後的照片,能看到頭部的裂口,但是由於血跡附著,無法看清楚。好在醫生用酒精清創後,也拍了一些照片。」我翻動著照片說,「這幾張照片,就是擦拭乾淨的創口。因為是傷後幾個小時,也是腫脹最厲害的時候,可能傷口會有一些變形。」

  「看起來,就是普通的挫裂創吧?」韓亮說。

  我點點頭,說:「但是跟普通的挫裂創也有區別,區別就在於挫傷帶的寬和窄。因為鈍器造成的創口,鈍性的物體會壓迫創口周圍的軟組織,在軟組織上留下類似皮下淤血的條帶狀挫傷,伴隨著創口,這就叫作挫傷帶。如果鈍器相對銳利一些,就是有棱邊的話,挫裂創的創周就沒有挫傷帶;如果鈍器很鈍,沒有棱邊,比如圓弧狀的鈍器,就會留下很寬的挫傷帶。也就是說,挫傷帶的寬和窄,與鈍器的鈍與銳是成正比的。」

  「那——寶嫂的創口?」陳詩羽顯然沒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

  我默不作聲地前後翻看著幾張頭皮損傷的照片,不斷地將局部放大。

  過了一會兒,我說:「可以看到,寶嫂的頭部損傷有幾個特徵,第一,大部分創口周圍都是有明顯挫傷帶的,也就是說,致傷工具沒有棱邊,這也是我們一開始下的結論。但是仔細看所有的創口,有兩處是沒有挫傷帶的。」

  「兩種工具?」林濤問。

  「從現場勘查的結論來看,應該不是兩個人作案。一個人作案沒有必要帶著兩種工具。」我說。

  「那為什麼創口形態不一致?」林濤追問道。

  我說:「很簡單,一種工具的不同部位造成的損傷。我來打個比方,拿一把菜刀作案,用刃砍人,就是砍創;用刀背砍人,就是條索狀鈍器創;用刀面拍人,就是平面鈍器損傷;用刀刃的一角戳人,就是小刺創。」

  「明白了。」陳詩羽點頭道。

  「所以我認為,導致寶嫂受傷的工具,有一部分是有棱邊的,有一部分是沒有棱邊的。」我說,「另外,我們可以看到,寶嫂的頭皮上有幾處錐孔,直徑大約是0.5釐米,這也反映出工具另一個部位的形態。」

  「這個工具應該是長條形的,有圓弧、有棱邊,頂端還是尖的。」韓亮說。

  我讚許地點點頭,說:「分析得很好!這個工具雖然是長條形的,但是並不太長。如果太長的話,就很難用尖端戳到寶嫂的頭部。」

  「但是這個工具很重啊。」林濤說,「至少它能導致顱骨骨折!」

  我點了點頭,說:「現在我們再看張萌萌的頭皮損傷。因為張萌萌死亡了,所以我們屍檢的照片就更為清晰。」

  仔細翻完照片後,我找出幾張特徵比較明顯的照片,說:「這樣看起來,如出一轍!有的有挫傷帶,有的沒有挫傷帶,還有好幾處錐孔。」

  「也就是說,除了灰色風衣,除了無動機殺人,我們現在有了充分的依據去串並A系列案件了?」韓亮說。

  「是的!」我胸有成竹,「致傷工具的特徵性、一致性,完全可以判斷A系列的兩起案件是同一人所為。很可惜,B系列的兩起案件都是勒頸死亡,沒有用到鈍器,我們無法判斷是不是和A系列為同一人所為。」

  「我還是相信大寶,A系列和B系列不是同一人所為。」陳詩羽比較感性。

  我苦笑著搖搖頭,說:「如果是兩個人在不同時空,做著幾乎一模一樣的案子,那該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

  「你們看,這是什麼?」林濤不愧是痕跡檢驗方面的專家,對於細微的痕跡,總是比法醫更敏感。

  林濤指著照片中張萌萌的頭皮說:「把這一塊兒放大!」

  我熟練地操作著電腦,把林濤指著的那一塊兒頭皮照片逐漸放大。高清晰度單反相機的分辨率很高,可以放大到讓我們看清楚每一處毛孔。

  圖像中央出現的是一處特徵性的壓跡。

  「這是頭皮壓跡。」我說,「突出的物體壓迫頭皮,導致局部毛細血管爆裂,留下和突出物體形狀相同的出血帶。」

  「這就是一個半圓啊!」林濤說,「這也太規律了!」

  「不是半圓,是四分之三圓。」韓亮糾正道。

  「條狀的四分之三圓,像是用圓規畫出來的一樣。」我說,「這說明工具平面上有這樣的金屬突起,應該是商標之類的東西!」

  「看來,我們要在海量的商標中,尋找和此類似的四分之三圓了。」林濤說。

  我說:「雖然難度很大,但是總比一點兒線索也沒有強吧?」

  隨後的幾天,我們幾乎都是在海量的商標尋找中度過的。

  通過對頭皮損傷的尺寸測量,我們大概掌握了這個壓跡的模型,根據模型,我和林濤找遍了所有出售工具的五金店,而陳詩羽和韓亮找遍了所有出售工具的淘寶店。

  我們確實發現了幾種類似的商標,但是這些商標對應的工具要麼就是形態不符合我們的推斷,要麼就是商標的尺寸有誤,要麼就是重量不夠。總之,經過幾天的尋找,並沒有發現完全吻合的工具。

  10月22日上午,當我們還在對比商標模具的時候,我接到了師父的電話,龍番市郊區勝利村的一個村民死亡了,初步懷疑是他殺。

  不知為何,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即帶著勘查小組趕往位於龍番市南部郊區的勝利村。

  由於城市的擴張,勝利村已經七零八落。

  雖然靠著拆遷款,所有的村民都已經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永遠不會滿足的村民.在失去耕地後,紛紛到外地打工賺錢。

  村裡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殘。

  案件的發現人,是村裡的一個老年婦女。這是個出了名的愛管閒事並且很細心的婦女。10月22日早晨,這個婦女在途經李勝利門前的時候,發現李勝利的大門居然從外面鎖上了。

  看起來,像是李勝利出門了。

  要是別人,出門打工什麼的,並不奇怪。而李勝利是一個83歲的老頭,老態龍鍾、步履維艱,怎麼可能出門打工?別說打工了,就是出門也不會。李勝利雖然沒有多少地,沒什麼拆遷款,但是他拿著低保,又是街道重點接濟的獨居老人,街道辦事處還會定期送來吃的喝的和用的。雖然他一輩子沒有結過婚,沒有過孩子,但依舊可以衣食無憂地過日子。只不過,他是絕對不會出門的。

  「不僅僅是因為他年紀大了。」這名婦女說,「我長這麼大,就沒見李勝利走出過村子。他就是一個懶人,懶得結婚、懶得生子。如果不吃飯可以活下去的話,他甚至都懶得吃飯!」

  「這麼懶的人,也會懶得和別人鬧矛盾嘍?」我初步看了現場,沒有任何翻動的痕跡。當然,這個靠低保生活的老人,家徒四壁,也沒什麼好翻動的。顯然,這不是一起侵財案件。

  「鬧矛盾?」婦女輕蔑地笑了笑,說,「誰會和他鬧矛盾啊?他天天就在樹底下曬太陽,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睡,誰會得罪他?」

  「那你能把發案經過告訴我們嗎?」林濤問道。

  婦女正色道:「我不吹牛,近十年來,我第一次看到他居然鎖門!鎖門啊!還是從外面鎖的!他要出門嗎?這簡直太奇怪了!所以我就趴在他的窗子上往裡看啊。你們也看到了,他家就這麼一間屋子,啥都能看到。雖然是早晨,但是床上沒有人啊!難道他真的出門了?於是我就仔細看啊看,突然發現,他的床底下有一隻手!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也就是說,死者是死在床底下的?」我追問。

  婦女點頭,說:「後來我就叫了幾個村民撬了鎖進門,把老李頭從床底下拉出來,唉,太慘了,都硬了。我們看他頭上有血,一開始還以為是腦出血呢!」

  「腦出血?」大寶說,「這……真是科普不到位啊。腦出血是腦袋裡面出血,怎麼會溢到顱骨外面來?」

  「對呀,我們這兒腦出血的人也不多,所以也不懂啊。當時也有人說是他自己摔到床底下摔死了。」婦女說,「再說了,誰會去殺老李頭啊。所以我們就報告了街道的幹部,準備火化了事。結果村裡的幹部說不對勁,肯定不是腦出血,而且自己摔也不會摔到床底下,只露一隻手在外面,所以就報警了。」

  「是啊,誰會殺一個獨居的老人呢?」我心底的那股不祥預感突然再次升起,沉吟道,「而且肯定不是侵財,又不會有什麼矛盾。」

  「可惜了,」林濤蹲在現場小屋的門口說,「這麼多村民七手八腳,村裡幹部也毫無警惕,現場完全沒了,完全被破壞了。」

  我順著林濤的足跡燈的方向看去,整個屋子裡全是足跡,有的是灰塵足跡,有的是踩到了死者頭部附近的血泊而形成的血足跡。這些足跡互相交錯,根本就無法分辨出鞋底花紋,更無法找出哪些是和犯罪有關的足跡了。

  「我們到的時候,屍體已經被放在門口的門板上了。」胡科長說,「好在村民對屍體並沒有過多的動作,所以損傷應該是原始的。」

  我點了點頭。

  林濤又用勘查燈看完了門鎖,說:「門鎖有撬壓的痕跡,但現在沒法判斷是村民解救死者的時候撬開門鎖形成的痕跡,還是凶手進門形成的撬門痕跡了。」

  「這個簡單。」那個閒不住的婦女插話道,「老李頭睡覺從來不鎖門,他有什麼好鎖門的?又沒啥東西給別人偷。」

  「哦,也就是說,凶手若是進門,一推就進了?」我說。

  婦女點了點頭。

  「屍體的初步檢驗,損傷全部位於額部。」胡科長說,「位置很密集,而且死者的手腳關節處都沒有任何約束傷和抵抗傷。從這樣的情況來看,應該是死者處於仰臥姿勢睡眠的狀態下,凶手猛烈、密集打擊其頭部,導致死亡。」

  「手法簡單粗暴啊。」林濤說。

  而我則盯著門板上的屍體,一動不動。

  「雖然附近的調查訪問顯示,死者生前不可能得罪什麼人,但是我們覺得還是有隱形矛盾存在的可能性。」胡科長說,「現場排除了侵財案件的可能,凶手下手果斷、殘忍,都指向因仇殺人。有很多案件,都是看似沒有矛盾,其實隱藏了矛盾。」

  「這個可不一樣。」我說。

  「有何不一樣?」胡科長問道。

  我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上百圍觀群眾,說:「不是說村裡的人都出去打工了嗎?這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來了吧?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去解剖室吧。」

  「死者的屍僵也就是剛剛形成,屍溫下降了7攝氏度,應該是昨天晚上一兩點鐘死亡的。」王法醫一邊測量屍溫,一邊檢查著死者的屍體徵象。

  「剛才在現場,你好像話中有話啊。」胡科長穿上解剖服,迫不及待地問我。

  我沒有上台參與解剖,而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翻出手機裡存著的張萌萌的頭皮損傷照片。當然,因為大寶在場,我並沒有翻出寶嫂的損傷照片。

  「你看,這是A系列專案第二起案件,張萌萌遇害的照片。」我說。

  「我去!你把解剖照片放手機裡!」胡科長有些意外。

  作為法醫,為了防止家人、孩子看到這些觸目驚心的照片,一般是不會把工作的照片放在手機裡,也不會用手機作為拍照工具來拍攝現場照片。我之所以會把這些照片放在手機裡,也是因為方便隨時查閱,尋找線索。

  「這不是重點。」我說,「重點是,張萌萌的頭皮損傷,結合寶嫂的頭皮損傷,我們推斷了致傷工具。」

  聽見我提到寶嫂,大寶全身一震,隨即又埋頭和王法醫一起對李勝利的屍體進行常規解剖檢驗。

  「金屬鈍器,錘類的?」胡科長說。

  「不僅如此。」我說,「我們仔細看了每一處損傷,最後對於致傷工具推斷的幾個關鍵詞是:條形、金屬、有的部分有棱邊有的部分圓滑、有尖端、有凸起的四分之三圓形的商標。」

  「嚯,分析得這麼詳細,那豈不是應該知道致傷工具是什麼了?」胡科長眼睛一亮。

  我黯然地搖了搖頭,說:「找了幾天,並沒有發現完全一致的工具。」

  「也是,工具那麼多,簡直是海底撈針啊。」胡科長說。

  「但是,你沒覺得李勝利頭上的損傷有特徵嗎?」我說。

  說完,我用手指著死者頭部密集的創口,指出了四處創口周圍附帶的明顯的挫傷帶,另外七處創口沒有挫傷帶。這些創口的周圍,還有六處直徑大約半釐米的錐孔。甚至,我們還隱約看到了一個四分之三圓。

  「完全符合?完全符合!」胡科長叫道,「是A系列專案的兇犯做的案子!」

  大寶再次全身一震。

  我關切地看了一眼大寶,說:「這就是我會在現場發表那樣的結論的原因。既然是A系列專案的兇犯作的案,那麼,就應該是無動機的。」

  「確實,這樣看,真有可能是無動機作案。」胡科長說,「但有個關鍵問題,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

  「什麼?」

  「我們當時分析A、B兩個系列專案的區別時,提到一個問題,也是陳總當時極力認為兩個系列不是同一人作案的理由。」

  「嗯,你說的是心理特徵的刻畫。」我說,「師父當時認為,A系列專案具有明顯的挑釁性,即便在水邊殺人,也不把屍體扔進水裡以延遲發案,為的就是挑釁警方。而B系列專案有隱匿心理,藏屍,為了延遲發案。兩個案子的兇犯,心理特徵不一。」

  「然而,李勝利被殺案的現場,屍體被藏到了床底下!」胡科長說,「而且,還從外面鎖了門,偽裝死者出門。這明顯是有藏匿屍體、延遲發案的心理特徵啊!」

  「這……」我一時語塞,「難道,兩案的兇犯交叉了?或者,這本來就是一人作案,只是這個人有雙重人格?在殺害李勝利的這件事情上,人格交叉了?」

  「這種說法太玄乎了。」胡科長說,「既然凶器可以鎖定是A系列兇犯的,而B系列兇犯用了完全不同的殺人方式和工具,自然不該交叉。」

  這確實是一個不能解釋的問題,可能人的心理狀態是最難分析的問題了吧。我頓時陷入了沉思,卻絲毫找不到頭緒。

  大寶強作鎮定地說了一句:「是不是該聯繫—下南和省的李法醫了?」

  我頓時醒悟,趕緊撥通了李法醫的電話。

  「老李,A系列的兇犯,在龍番又出現了。」我說,「他殺了一個獨居的老人!」

  「獨居老人?」李法醫說完,停住了。

  我聽見有鼠標的點擊聲,可想而知,他正在系統裡查詢他們省最近的發案狀況。

  「沒有啊,最近沒有命案,沒有什麼獨居老人被殺。」李法醫說。

  「既然是平行犯罪,那麼,我覺得你們省在B系列前兩起案件發案地的周邊,肯定會有類似我們現在這起案件的案件發生。」

  「那……怎麼回事?」

  「兩種可能。」我說,「第一種,獨居老人被殺很容易被報案人忽視,是不是有可能被遺漏掉而成為隱案?第二種,既然是獨居老人,可能會延遲發案。

  「那……那怎麼辦?」李法醫被我說的第一種情況嚇著了。遺漏隱案,可不是鬧著玩的。等到秋後算賬、啟動追責,他這個法醫科長也有可能會被連累。6

  「我覺得你得趕緊向你們總隊領導匯報。」我說,「第一,要周邊派出所清查獨居老人的生活狀態,每個人都要找到,絕對不能認為他出門了而不去找。第二,要清查周邊最近非正常死亡的狀況,審查每一份火化證明書。」

  「不會……已經火化了吧?」李法醫怯怯地說。

  我說:「應該不會。按照A、B兩系列案件的發案規律看,每次平行發案的作案時間都比較相近。我們這一起獨居老人被害案,是在今天深夜一兩點鐘作案的,也就是說,你們那邊的案件,也應該距離這個時間不遠,所以我剛才說的工作,你現在趕緊去做,應該來得及,不會造成什麼後果。」

  「那就好!我馬上去辦。」李法醫匆匆掛斷了電話。

  「你們發現了新情況,怎麼不告訴我?」大寶埋怨道。

  我說:「兄弟,我想告訴你,不管什麼時候,我們都不會放棄任何一起命案的偵查,更何況這裡面還有寶嫂被傷害案。你現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喚醒寶嫂!如果她醒了,就什麼事情都清楚了,你們的幸福生活也可以繼續。至於尋找線索,交給我們,好嗎?」

  大寶感激地看著我,深深地點了點頭。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8 09:21
第六案 熟肉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只看到煙。

  ——凡‧高

  

  1

  時間靜靜地流淌,不經意間已經過去了近一個禮拜,天氣也逐漸變冷。南和省李法醫那邊一直沒有傳來絲毫消息。我們開始對李勝利被殺案和A系列專案的串並產生了懷疑。

  「工具形態真的是有特異性的嗎?」林濤上傳了一份案件報告後,說道,「會不會只是個巧合?不然這麼久,南和省那邊也應該有動靜了吧?」

  「這就是不同部門約束力不同的原因了。」我說,「咱們法醫只是刑警部門中的一個小部門,你想讓李法醫號令到每個縣每個派出所?那肯定是做不到的。」

  「可是,現在的聯動機制,尤其這種系列案件的聯動機制不是已經很完善了嗎?」陳詩羽說。

  「機制確實完善,但有沒有充分保障可就說不清了。」我說,「李法醫不過就是個法醫,即便他匯報上去,也就是刑警總隊的領導過問,而真正接觸到社區的派出所,還是屬治安總隊管理指導的部門。當然,實施不暢也只是我們的猜測,說不準,說不準……」

  「怎麼了?」林濤問道。

  「之前兩起B系列案件,都是在和我省交界的地方流竄。」我說,「你說,會不會第三起流竄到了我省境內?」

  大家陷入了沉思。

  「我們居然忘記考慮這個問題。」我拍了下腦袋,說,「我現在就去向師父匯報,我們也得啟動聯動機制了。」

  師父最近為了全省DNA、理化專業的發展也是費盡了腦筋,白頭髮都多出不少。聽完我對系列案件的想法後,他微微一笑,說:「聯動機制已經在兩天前就啟動了,你沒有考慮到的問題,我得考慮到啊。」

  我頓時感到十分羞愧,同時也敬佩師父在百忙之中依舊沒有忘記發現我們工作中的瑕疵。

  「不過說來也奇怪。"師父接著說,「既然A系列和B系列案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而且兩個系列又存在地域的差別,我們想盡辦法,卻也沒有找到兩者的關聯。」

  「您說的是查車站嗎?」我問。

  師父一手捻著菸捲,一手拿著簽字筆輕輕敲擊桌面,說:「兩個專案組都花了大力氣調查兩地之間的乘車人員,雖然數據量巨大,但也做了大量工作,絲毫沒有線索。網安、通信部門也調查了兩地之間的聯絡,那數據量就更大了。我呢,一方面擔心數據量大,查不透,另一方面也擔心民警的責任心問題。」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說,「這已經不是我們能管轄得了的事情了。」

  「可是這是破案的唯一線索。」師父說,「韓亮不是網絡高手嗎?」

  「他,哪方面都是高手,活百度啊。」我說。

  「你不能讓他閒著。」師父說,「本來,公安機關內部專職駕駛員就極少,他也不能僅僅當一個駕駛員,把他用起來,讓他配合網安部門使使勁。」

  我領命回到辦公室,陳詩羽和韓亮正在討論—起網絡熱炒的案件。

  「脖子上砍了五刀,脖子都快斷了,這判成自殺也太難理解了。別說老百姓了,就是我也覺得匪夷所思。」陳詩羽說。

  「那是因為你見得少了。」韓亮說,「我跟著秦科長,就見了不少。」

  「判成自殺總是有理由的。」林濤搶著說道,「而且這種容易引起質疑的案件,理由就必須更加充分。我覺得吧,辦案單位才掌握案件的全部資料,既然不宜對公眾公佈,至少應該對家屬解釋透,和家屬解釋清楚了,我們的職責也就完成了。」

  「死亡方式是最容易引起家屬質疑的問題了。」我把筆記本甩在桌子上,說,「大部分人和小羽毛一樣,想當然。其實吧,這個世界上,很多事物,你沒見過不代表沒有,你做不到,不代表不可能。」

  說完,我走到書架旁,找出一本《法醫病理學圖譜》,隨手翻了幾頁,遞給陳詩羽,說:「這是1992年出版的圖譜,上面寫得很清楚——自殺死者頸椎上的多處平行砍痕。可見,很早以前,法醫前輩們就對刎頸自殺有了研究,也有很多案例,可以在頸椎上留下砍痕。你想想,是頸椎上都有啊,那脖子上有個大裂口算什麼。」

  陳詩羽看了看,皺起眉頭,說:「果真如此啊,這必死的決心該有多大啊。」

  「人的心理是最難捉摸的。」我說,「至於他為什麼要去死,為什麼下這麼狠的手,為什麼不採取其他看起來溫和一點兒的自殺方式,只有自殺死的人自己才知道。其實在法醫實踐中,刎頸自殺是很常見的,因為出血量大、刀口血腥,所以會被人認為很殘忍,容易引起質疑。其實,任何一種死亡,都是殘忍的。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好怕的?世界多精彩啊,好好活著,不好嗎?」

  「那從法醫學上看,能砍自己那麼多刀嗎?」陳詩羽問。

  「這個我知道。」林濤急著在陳詩羽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法醫學知識,說,「人的頸部,主要有氣管、食管、肌肉和血管。尤其是頸部前面,也就是氣管、食管和肌肉,這些東西斷了,都不會致命的,對吧。」

  我點了點頭,示意林濤繼續講。

  林濤說:「只有頸部兩側的頸動脈這樣的大血管斷了才會致命。而且,這些血管斷裂後,會有一個往外噴血的過程,是需要幾分鐘時間才會喪失意識的。在這個過程中,懷著必死信念的人,有足夠的時間去多砍上幾刀。」

  「關鍵的一點,是人在情緒激動的情況下,腎上腺素過度分泌,甚至連疼都感覺不到。」韓亮說,「所以從理論上講,這種極端手段的刎頸,也沒什麼做不到的。尤其是古代,霸王啊、虞姬啊,不都是刎頸死的嗎。」

  「哇,你連法醫學都懂?」陳詩羽崇拜地看著韓亮。

  林濤一臉無奈,顯然是在鬱悶:「明明重要的法醫學知識點都是我說出來的好不好?」

  「刎頸,可見於自殺和他殺。」我看著林濤的表情,笑了笑,說,「刀數越多,越好判斷死亡方式。」

  「哦?為什麼呢?」陳詩羽問道。

  「很多種死亡方式,越複雜,反而越能說明是自殺。」林濤說,「比如前不久那個投河自盡的男孩子,不就是給自己的嘴巴上貼了塊膠布嗎?」

  「確實,我還見過用上吊、服藥、割腕等多種方式都沒死掉,最後還是用鎯頭敲碎了自己的顱蓋骨,顱腦損傷死亡的。」我說,「刎頸案件中,如果好幾刀都是平行、密集的,說明什麼?」

  「說明死者是固定體位下,被連續砍、切的。」韓亮說。

  「聰明。」陳詩羽看了眼韓亮,甜甜一笑。

  林濤咬了咬牙。

  我點點頭,說:「那麼,怎麼才能在固定體位下行兇呢?其一,死者當時處於昏迷狀態,被割頸。其二,死者被約束、控制,沒有抵抗和逃避的能力。其三,死者自己形成。」

  「那具體怎麼分辨呢?」陳詩羽問。

  「每個案子都是不一樣的。」我說,「這樣,我來舉一個具體的案例吧。

  「兩年前有一起案件,是一個家庭主婦在家中死亡。」我接著說,「報案人是她的丈夫,下班後回家,走到臥室門口的時候,就發現臥室裡都是血,於是就報案了。經過現場勘查,死者仰臥在臥室的床鋪中間,周圍的床單、被縟以及地面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噴濺狀血跡,分佈非常均勻。經過屍體檢驗,死者的衣領往下翻捲,她的頸部有一個大創口,從創角的試切創來看,是切割、砍擊了好幾次形成的,頸椎前面也有砍痕,頸部軟組織都斷裂了,兩側的大血管也都斷裂了。乍一看,非常像兇殺案。因為現場是一個封閉的現場,所以死者家屬認為是她丈夫作案。那麼,這個案子該怎麼去判斷死亡方式呢?」

  林濤擺擺手,說:「這個案子,我們一起去的,我就不公佈答案了。我就解釋一下啥叫試切創。試切創是創口一角的拖刀痕,一般是死者在自殺的時候試探性的損傷,在自殺中多見。那麼,韓亮,你來猜猜這個案子如何定性?」

  韓亮看出了林濤的挑釁,笑著搖了搖頭。

  陳詩羽說:「她丈夫是下班後回家就發現這情況的,那麼我們偵查部門可以通過調查、監控、偵查實驗來判斷她丈夫到底有沒有作案時間。」

  我點點頭,說:「很好。調查也很關鍵。通過調查死者的丈夫下班、回家的時間,小區監控、電梯監控都可以判斷出他沒有作案時間。同時,我們刑事技術也給予了很大的支持。比如,現場勘查方面,我們發現了遺書。」

  「有遺書還說個啥啊?」陳詩羽說。

  「不,很多關於自殺案件的信訪,都有遺書,而且都做過筆跡鑑定,但是家屬依舊不服,認為遺書是死者被凶手脅迫著寫的。」我說。

  「哦,那不是天方夜譚嗎。」陳詩羽鄙視地說。

  我笑了笑,說:「所以,我們要說服死者家屬,不能僅僅靠遺書。這個案子中,除了遺書,現場勘查也有其他方面的支持。比如,現場的血跡分佈非常均勻,沒有空白區。啥叫空白區呢?打個比方,一個人站在死者的旁邊,切斷血管,血液是瞬間往四周噴濺的,但是凶手站著的地方,會因為凶手的遮擋而出現一個血液的空白區。沒有空白區,就表示沒有遮擋物,那麼凶手站在什麼地方行兇呢?」

  陳詩羽和韓亮點了點頭。

  我接著說:「除了空白區,還有噴濺血跡的原始形態。血液噴濺出來後,是以小點點的狀態遺留在地面上的。如果有凶手,行兇完成後,必然要離開現場。凶手是人,不能飄浮,他只能在地面上行走,這一行走,肯定會破壞地面血跡的原始形態,甚至遺留下血足跡。如果現場只有均勻分佈的點狀噴濺血,那麼說明沒有人在事發後離開現場,也就說明現場除了自殺者,沒有其他人的存在。」

  「這很有道理啊!」陳詩羽若有所悟。

  「除了現場勘查,還有屍體檢驗也可以支持我們的論斷。」我說,「第一,死者的領口是往下翻的,為了更方便下刀,誰在殺人前,還會嫌衣領礙事?第二,最關鍵的,就是我剛才提出的問題。刀口是平行密集的,符合在固定體位下連續切割、砍擊形成。那麼,死者怎麼會一動不動引頸受戮?毒化檢驗排除了死者中毒昏迷,屍體檢驗排除了死者顱腦損傷或者窒息導致昏迷,屍體檢驗更進一步排除了死者被約束、威逼而不敢動彈,那麼,這樣的傷口,只有死者自己才能形成了。」

  「你不說的話,我還真沒有想到,在死亡方式判斷中,有這麼多工作可以做。」陳詩羽說。

  我點點頭,說:「死亡方式的判斷,是很複雜的一項工作,要結合調查、現場勘查和屍體檢驗的結果來綜合判斷。絕對不是看看死者身上有幾刀,每一刀有多深就能判斷出死亡方式那麼簡單。」

  「如果那麼簡單的話,要法醫、要痕跡檢驗做什麼?」林濤說。

  我笑著說:「網上熱炒的這起案件,我們不瞭解具體情況,所以也不好做具體的分析,但是我相信當地警方這麼斬釘截鐵地下結論,一定是有充分的事實依據,就像我剛才說的那起案件一樣。」

  「所有的死亡都有獨特性,死亡方式的判斷也都需要大量事實依據來支撐。」林濤說,「就連碎屍,有的時候也是自殺或者意外。」

  「啊?碎屍?」陳詩羽說,「那太誇張了吧!」

  看到陳詩羽驚愕的表情,林濤有些自豪。

  ¨一點兒也不誇張。」我被陳詩羽的表情逗樂了,說,「自殺是什麼?自殺是相對於他殺、意外而說的。在法醫學中,他殺、意外、自殺被稱為死亡方式,就是指機體所發生的死亡,是由別人所致,還是由自己所致的,或者是一些意外因素導致的。『碎屍』又是什麼呢?碎屍其實有兩種意思,一種是大家普遍理解的,屍體被人分解後拋棄、藏匿,『碎屍』在這裡作為動詞;另一種,如果警方發現的不是一具屍體,而是幾塊屍塊,也被某些人稱為『碎屍』,『碎屍』在這裡作為名詞。

  「你是在這裡和我講文學嗎?」陳詩羽瞟了一眼天花板。

  我笑著說:「首先,我們把『碎屍』當成動詞來看。自殺、意外死亡的死者,有可能在死後被人碎屍嗎?我記得以前和你們說過一個案例。從前有個有婦之夫在外地當官,和當地一女子姘居。女子多次要求其離婚未果,傷心至極,在男子住處自殺。男子怕姦情敗露,遂將屍體肢解後拋棄、藏匿。在這個案件中,自殺仍作為死亡方式存在,而碎屍則是一種匿屍手段。在警方明確死因後,只能追究男子毀壞屍體的刑事責任,而不能把『殺人』罪名強加給男子。」

  「你這故事,倒是說服我了。」陳詩羽說。

  「我還沒有說完呢。」我接著說,「其次,我們仍把『碎屍』當成動詞看。在法醫學實踐中,很多自殺、意外死亡的死者,選擇的或者受到的致死外力作用,是會將屍體碎裂的。沒有人敢說,自殺的人就一定要選擇留全屍的方式,或者意外死亡的人一定會留下全屍。在爆炸、高墜、交通事故、生產事故、自然災害或利用一些產生巨大機械外力的機器進行自殺等很多非正常死亡事件中,屍體都會在致死因素施加的過程中發生碎裂。比如從數百米高空墜落,這樣的情況會留全屍才叫幸運。」

  「想想就有些毛骨悚然。」陳詩羽說,「真不知道這些自殺的人是怎麼想的。」

  我攤攤手,說:「我剛才說了,別人的心理活動,咱們永遠也猜不到。我們只有接著科普。最後,我們把『碎屍』當成名詞看。法醫在勘查非正常死亡事件時,經常會發現只有屍塊,沒有完整的屍體。但是如果一發現屍塊就確定死亡方式是他殺,那就太簡單了。豈不是誰都能來當法醫了?比如投河自殺的屍體被船隻螺旋槳打碎,江河邊城市公安機關法醫最常見的『碎屍』就是這種。當然,在隱匿位置高墜,尤其是墜落中接觸硬物的人,通常也會被報警人當作『碎屍』。」

  「看來,我也是犯了想當然的錯誤了。」陳詩羽說。

  「如果不是實踐的磨煉,這種想當然的錯誤誰都會犯。」我說,「所以,老百姓對警方就一些案件的死亡方式判斷不能理解,也是情有可原的。我們警察要做的,不僅僅是嚴謹、科學、客觀地判斷死亡方式,更要把我們做的工作、做出結論的理由,原原本本地告知死者家屬。我相信,大部分死者家屬還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每起案件都要事先判斷死亡方式嗎?是不是太複雜了?」韓亮問。

  我說:「事先判斷是必需的,但是未必有你想像的那麼複雜。很多案件,都是一眼可以看穿死亡方式的。比如掐死、扼死、捂死,就不可能自己形成。比如一些搏鬥明顯的現場,也可以判斷不是自殺或者意外。

  「最難的,就是用一些奇特方式自殺的案件吧。」韓亮說。

  我點點頭,說:「我剛才說了,有的人用多種方式自殺,容易引起質疑。還有的人,用一些極端方式自殺,也容易引起質疑。比如有些人反綁自己的雙手去投河、上吊等等。還有一些意外,也容易引起質疑。比如性窒息。有些人用半窒息的狀態來獲取性快感,一不小心操作失誤,就把自己勒死了。」

  「窒息也能獲取性快感?」韓亮問道,「這我還真不知道。」

  我見陳詩羽面頰染上一片緋紅,及時終止了話題,說:「韓亮,師父交給你一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8 09:21
2

  韓亮當日就和網安部門的同事聯絡上了,可是工作開展了不到一天的時間,我們的平靜就又被案件打破了。

  師父發出指令:湖東縣,祖孫兩人死亡。

  湖東縣是位於我省西北部的一個縣城,雖然交通閉塞,但也是一個有山有水、風景大好的縣城,而現場就位於湖東縣巍峨山川腳下的一個小村莊裡。

  湖東縣和省城的直線距離也就2個小時的車程,但因為進了山區,所以我們輾轉了將近四個小時才開到了現場。

  可能是人口少的原因,這個死亡了兩人的現場,並沒有像其他案發現場一樣有摩肩接踵的圍觀群眾。現場安靜地拉著警戒帶,十幾個技術民警正在忙裡忙外。

  現場是一個獨門獨院的「口」字形院落,由正對院門的聯排平房和兩側垂直於院門的平房組成。結構很簡單,一眼望去,便知道聯排平房是一個客廳加上兩側臥室;兩側的平房分別是倉庫和衛生間、廚房。

  因為沒有什麼圍觀群眾,所以院門也沒有關閉,在院門口就可以看到幾個法醫正蹲在位於院子正中央的屍體旁看著什麼。從院門一直通向院子裡的各個區域,都擺著黃色的現場勘查踏板。可見,現場的初步地面勘查工作已經完成了。

  見我們的車子停到了警戒線外,湖東縣公安局刑警大隊的楊少文大隊長掀起警戒線走了出來,一邊脫下手套,一邊走到了我們的身邊。

  「楊大隊你好。」我熱情地和他打著招呼。楊少文是法醫出身,即便做了大隊長,依舊會親自進行法醫工作。

  「秦科長好,我先來給你們介紹一下發案的情況吧。」楊大隊直奔主題,說,「其實這個大楊家村,就是我的老家,要是嚴格算起來,村裡人其實和我都是遠親。」

  「死者也是嗎?」我有些驚訝。

  楊大隊搖搖頭,說:「關係比較遠了,所以我才不用迴避。這家的主人叫楊少業,男,34歲。家裡的成員還有三人,他的妻子王壯英,他的母親操英華,還有他兩歲的兒子楊永凡。」

  「既然傳真上寫著祖孫二人死亡,也就是說,這家的四個人,還有兩個活著?死者是操英華和楊永凡?」我說。

  楊大隊點點頭,說:「是啊。」

  「確定是案件嗎?」林濤蹲在門口看了看地面上用粉筆畫出來的圓圈。圓圈內是一個個並不完整的足跡。

  「操英華的屍體上,損傷明顯。」楊大隊說,「不過屍體已經腐敗了。」

  「腐敗了?」我說,「家裡還有兩個人,怎麼會等到腐敗才報案?」

  「哦,是這樣的。」楊大隊說,「雖然家裡有四口人,但是平時都是只有三口人在家裡生活。主人楊少業平時在上海打工,除了逢年過節,是不回來的。」

  「那也還有三口人啊。」我說。

  楊大隊被我連珠炮似的詢問逗樂了,擺了擺手示意我冷靜,說:「看了屍體的情況,死者是操英華和楊永凡,王壯英目前還沒有被我們找到。」

  「啊?王壯英失聯了?」林濤學會了一個新名詞。

  「是的,失蹤了。」隊說。

  「那豈不是好事兒?」林濤說,「王壯英莫名其妙地失蹤,說明這起案件和她應該有著一定的關係啊。至少她應該知道一些真相吧!找到她的話,豈不是就有希望破案?」

  「現在有三種可能。」楊大隊說,「第一,王壯英和本案無關,她的消失只是一種巧合。但是這種可能基本排除了,因為經過調查,王壯英平時很少離家超過八小時,而從屍體腐敗的程度以及王壯英手機關機的時間來看,她至少失蹤了兩天。第二,王壯英和本案有關,至少是個知情者,因為種種原因,她也被殺了,或者被拘禁了。第三,王壯英就是殺人凶手,她畏罪潛逃或者畏罪自殺了。」

  「啊?殺人凶手?」陳詩羽踮起腳看了看院內,說,「你說她殺了自己的婆婆我信,但是殺了自己的孩子我可不信。」

  「哦,這怪我沒說清楚。」楊大隊說,「楊少業因為長期在外打工,一年前才和他的前妻離婚,王壯英是他半年前才娶的妻子,而楊永凡是楊少業和前妻的孩子。」

  「後媽啊!」林濤從小被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的電視劇洗腦,「後媽」這個詞在他的腦子裡和洪水猛獸沒有多大的區別。

  「後媽咋啦?」韓亮說,「我現在的媽就是後媽,對我好得很呢。」

  「不過,這倒是能解釋殺害自己孩子的心理基礎。」陳詩羽用了一個心理學的名詞。

  「等等,等等。」我覺得他們分析作案動機有些操之過急了,「也就是說,報案人和他們家沒多大關係?」

  楊大隊點點頭,說:「王壯英平時好打麻將,所以兩天沒去湊局實在有些反常。今天下午,幾個牌友相約來她家找她,發現她家的院門雖然關閉,但是並沒有上鎖,於是拉開院門,進了院子。院子裡雖然沒有血跡,但是地面上躺著祖孫二人,屍體已經腐臭,嚇得幾個牌友魂飛魄散,隨即報了警。」

  我看夜幕已經逐漸降臨,抓緊時間問道:「這時間點實在有點兒亂,你剛才說屍體腐敗程度、手機關機、沒去打牌的時間,這些時間點都查實了嗎?」

  楊大隊點點頭,說:「我來詳細說一下。今天是10月28日。王壯英以前不能說每天,但是至少每兩天會去打一次牌。她最後一次打牌的時間是10月25日下午。」

  「那手機通話和關機時間呢?」我問。

  楊大隊說:「她一般是兩三天給她丈夫楊少業打一次電話,她最後一次打電話給她丈夫是10月25日晚間,我猜是打完牌回到家吧。」

  「電話是什麼內容?」我急著問。

  楊大隊皺起眉頭搖了搖頭,說:「目前我們還沒有和楊少業聯繫上,手機顯示是欠費停機。」

  「那關機又是什麼時候?」我問。

  「王壯英在10月25日晚間打了楊少業的電話以後,又打了電話給一個從小跟她一起長大的朋友,然後就沒有通話了,在10月26日中午時分關機了。」

  「什麼朋友?男朋友還是女朋友?」

  「男性朋友,叫孫閒福,是否有暖昧關係,偵查部門還在調查。」

  「那這個人呢?他對本案也很重要!」

  「這個孫閒福的手機也關機了,我們正在積極查找他。

  「這個案子還是有很多抓手的啊。」我嘆了口氣,雖然目前彷彿沒有什麼線索,但是這兩個和案件有著緊密關係的聯繫人都還沒有找到,一切都還不至於過於悲觀。

  「目前,我們派出了幾條警犬,正在以王壯英的鞋子為嗅源,進行搜索,畢竟她消失的時間不長,還是有希望通過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找到的。」楊大隊說。

  我點了點頭,說:「屍體腐敗得很厲害?」

  「還好。」楊大隊指了指天空,說,「天氣已經轉涼了,而且最多也就三天的時間,屍綠和腐敗靜脈網已經遍佈屍體,但是還沒有完全形成巨人觀。」

  剛剛過了夏天的法醫,連這種已經是高度腐敗的屍體,都會稱之為「還好」。其實我也只是隨口一問,我站在院門口的時候,就已聞到了院子裡散發出的惡臭,早就做好了被熏的心理準備。

  「就是說,目前看,作案時間應該是25日下午至26日中午?」我問。

  楊大隊點點頭說:「從調查和手機情況看,是這樣,從法醫角度看,也吻合。」

  屍體已經腐敗,就不再具備推斷具體死亡時間的條件了。屍體的腐敗,受著自身、環境、氣候等諸多因素的影響,一個法醫能把一具腐敗屍體的死亡時間推斷誤差控制在一天之內,就已經很牛了。大多數時候,還是要結合調查來判斷,法醫的推斷只能看出吻合還是不吻合。

  為了趕在天黑前初步勘查現場,我們以最快的速度換上了現場勘查裝備,走入了現場。

  現場院落很整潔,並沒有異常的跡象。林濤站在勘查踏板上,用足跡燈照射地面。一旁的技術員小駱說:「院子裡的足跡太複雜了,而且這種磚石地面條件實在不好,我們幾乎看不出一個有特徵性的足跡。」

  看著林濤惋惜地點頭,我知道他贊同了小駱的意見。

  屍體躺在院子東頭由衛生間和廚房組成的平房外面,小孩子仰臥著,屍體已經完全變成了綠色,雖然眼球和舌頭並沒有因為腐敗氣體的作用而被頂出來,但已經完全高度腐敗,甚至有腐敗液體浸濕了屍體下方的磚石地面。

  老太太的屍體弓著身子躺得更靠近平房。準確地說,並不是躺著,而是側臥。

  我走近老太太的屍體,蹲下身子仔細觀察,發現屍體並沒有完全貼地。因為肘關節的支撐,屍體的上半身和胯部竟然微微離開地面。

  「這不對啊。」我說,「這是屍體的原始位置嗎?」

  楊大隊點點頭,說:「沒人動過。」

  我搖搖頭,說:「如果死者就處於這種體位死亡,由於肌肉鬆弛,她應該自然側臥,肘部不應該成為一個支撐點。」

  「你的意思是?」楊大隊問。

  我說:「屍體應該是處於坐位死亡的,比如靠著牆坐地死亡。死亡後十多個小時,屍僵到最強硬的狀態時,被翻動了屍體,導致左肘部成為身體的支撐點,側臥在地上,上身離地。隨著屍僵的完全緩解,雖然支撐點失去了支撐的力量,卻留下了這麼一個彆扭的姿勢。」

  「有道理。」楊大隊若有所思,「會不會是王壯英翻動了屍體?這也很正常。」

  我說:「可是王壯英中午才去打牌,晚上就回來了,即便這期間發案,也不夠十多個小時。難道,25日晚上她沒有回家?是26日回來才發現死者的?」

  「絕對不會。」楊大隊說,「她剛剛嫁過來,生怕婆婆會誤會,調查顯示,她結婚後,從來沒有在外面過夜。25日晚上,也有人親眼看見她打牌回來進了家門。

  「那就是說,如果是王壯英翻動屍體,她就應該和死者共度十幾個小時?」我說,「這顯然不合常理。」

  「但這個和案件沒有直接關係。」楊大隊說,「現在我們要做的,是找證據。」

  我看著老太太雖然已經變綠,但是依舊可以看出有表皮明顯脫落的雙臂和面部,深深點了點頭。

  「幾個房間都看了嗎?」林濤依舊拿著足跡燈。

  小駱點點頭,說:「大致看了一遍,雖然室內都是水泥地面,但是載體依舊粗糙,我們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足跡。」

  惡臭讓我不自覺地用肘窩揉了揉鼻子。我直起身,沿著小路一樣的勘查踏板走到衛生間門口,見裡面一切乾淨、自然。我又走到了廚房門口,見廚房裡有一個老式的灶台,灶台上有一口直徑將近一米的大鍋,灶台下面有一個小板凳。灶台的旁邊是一個新式的煤氣灶,看來這一家也真是土洋結合,有燒氣的灶台,也有燒柴火的灶台。廚房裡的擺設也很整潔自然,並沒有什麼明顯的疑點。但我留意到,廚房的門口隨意丟棄著一把乾淨的瓢,這和整個屋子的整潔格格不入。

  主房的客廳和兩間臥室都很整潔,甚至被子都是疊好的,除了客廳一個小方桌上散落著一些小孩子的玩具,其他—切正常。

  院子西頭的倉庫裡,整齊地碼著一些蛇皮袋。有的袋子裡是糧食,有的袋子裡是雜物,還有的袋子裡是柴火。所有的袋子都分門別類地擺放得很整齊。倉庫的中央有一張條形的桌子,桌子上放著一些山芋,還有一個裝了一半山芋的蛇皮袋。

  「案發當時,操英華應該正在收拾這些。」我腦補了一下當時的狀況。

  「這個我們也想到了。」楊大隊指著地面上的一個山芋,說,「操英華當時正在整理倉庫,可能是聽見什麼聲音,所以才慌亂地跑出去,桌上的山芋都掉下去了一個。」

  「會是什麼聲音呢?」我邊說,邊走出倉庫,看了看四周的牆頭。

  四周的牆頭很高,外牆也沒有墊腳物,一般人想從牆上翻進來是不可能的。更何況,牆頭都擺著一些廢舊的瓦片,而院子裡也沒見到有廢舊瓦片掉落的情況。

  「如果是外人,只有可能是從大門進來的。」楊大隊說。

  我點點頭,拉了拉大門。這扇紅色的大鐵門,只要輕輕一動,就會發出巨大的嘎吱嘎吱的聲音。

  「這我倒是沒想到。」楊大隊說,「應該是有人動門的聲音。」

  「奇怪。」我若有所思,「一般人聽到門聲,也不至於慌亂吧?如果是聽到凶手進門後製造出的其他聲音,那麼別人進門的時候,操英華也應該知道啊。」

  「是啊,他們家都是婦孺,一般都是關大門的。」楊大隊說。

  「這會是熟人嗎?比如王壯英?」陳詩羽猜測道。

  我不置可否,說:「社會關係調查了嗎?」

  「正在調查王壯英,但兩名死者都沒有任何矛盾。」楊大隊說。

  我說:「現場沒有侵財或性侵的跡象,一般連小孩都殺,肯定是深仇大恨。而王壯英不是孩子的母親,和她有仇,也不至於殺楊永凡。」

  「所以,如果是命案,王壯英的殺人嫌疑最大。」楊大隊堅定地點了點頭。

  「時間緊迫,我們要分組行動了。」我脫下手套,說,「我和楊大隊帶著幾名法醫去殯儀館連夜屍檢,查明死因。小羽毛你參加搜捕組,尋找王壯英。林濤你們從市裡抓緊調來照明設施,連夜勘查現場。一個通宵,我想,總會有些線索吧。」

  「搜捕?去哪兒搜捕?」陳詩羽第一次要離開我們執行任務,顯得有些緊張。

  楊大隊指了指身後巍峨的青山,說:「如果要逃走,去縣裡肯定不是最好的選擇。如果跑進山裡,怕就難找了。所以,我們現在的搜捕重點,是山裡。」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8 09:22
3

  湖東縣公安局法醫學屍體解剖檢驗室設在位於山窪裡的殯儀館裡。用我的話說,那裡真的是冬暖夏涼的風水寶地;用林濤的話說,那個陰森的地方簡直令人不寒而慄。

  聽說不用和我一同去那個令人不寒而慄的解剖室,林濤頓時顯得幹勁十足,從車上拿了勘查箱就開始了工作。

  我則跟著楊大隊的勘查車,一路顛簸到了山裡。微弱的月光、四周的寂靜以及山裡不知什麼東西發出的怪聲,確實有些讓人毛骨悚然。

  屍體已經先我們一步運到了殯儀館,兩歲的孩子楊永凡的屍體已經放置到瞭解剖台上。

  我穿上解剖服,開始第一步屍表檢驗。當靠近屍體的時候,一股惡臭立即穿透口罩,鑽進了我的鼻孔。

  屍體腐敗的程度彷彿比想像中嚴重,但是觸摸到屍體上,卻感覺屍體的表面軟組織軟化得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總之,這種氣味和屍體的表象並不相符,總覺得這種屍體的腐敗有些彆扭。

  「雖然屍體腐敗導致表皮脫落,但是可以看到很多真皮層的部分,是有紅斑的。」我一邊翻動屍體察看屍表,以期發現更加明確的損傷,一邊說。

  「可是這樣的紅斑,一般會是什麼損傷呢?」楊大隊說,「挫傷嗎?」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也不能確定,這樣的腐敗現象、這樣的損傷形態,確實是我之前沒有遇到過的。

  在確定死者屍表沒有開放性的創口以後,我決定解剖屍體看看,屍體上這些紅斑,究竟是些什麼東西。

  當我的手術刀劃開死者的胸腹腔的時候,我感覺刀尖有些阻力。

  「這感覺不對啊。」我說。

  楊大隊接著我切開的刀口又劃了一截,點點頭,說:「是皮下組織和肌肉有些變硬的緣故吧。」

  和外科醫生一樣,法醫也是講究「手感」的,雖然說不出楊大隊的分析究竟對不對,但是刀尖感覺的異常引起了我的注意。

  「可是,腐敗不是會使軟組織變軟嗎?」我說。

  楊大隊搖搖頭,說:「先正常解剖看看。」

  我們一刀一刀地將屍體的皮膚、皮下組織和肌肉分離開來。屍體的內臟看起來倒是沒有異常,腐敗的跡象的確存在。死者的頸部、顱腦和內臟都沒有明確的損傷,也找不到明確的窒息徵象。

  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發現死者的死因究竟是什麼。

  我滿心疑惑地用「掏舌頭」的方法取出了死者的喉部以及食管、氣管。我們在死者的舌根部,發現了大片的黃斑。

  「這是什麼?潰爛?」我問,「腐敗的話,是不會導致這樣的情況出現的。

  楊大隊點點頭,迫不及待地剪開了死者的氣管和食管。氣管和食管壁整體顯得非常紅,內側的黏膜彷彿都出現了潰爛一般的黃斑。

  「這孩子會不會有病啊?」楊大隊說。

  我搖搖頭,說:「結合案情調查,顯然是排除了這種可能。

  說完,我沿著食管剪到了胃,沿著氣管剪到了肺臟。整個剪開的創面,都呈現出潰爛一般的表現。胃裡有一些液體和少量食糜。食糜呈現出咖啡色,胃壁也可以看到潰爛面和密密麻麻的出血點,可想而知,這是在死亡前出現了胃出血的情況。

  這樣的屍檢結果讓我頓時沒了主意,這是什麼原因導致的?我一邊用手指在屍體上滑動,一邊陷入了沉思。

  隨著我手指的滑動,屍體胯部的一大塊表皮脫落了。

  頓想通了。

  「不可思議!」我說。

  「怎麼說?」楊大隊好奇地看著我。

  我說:「在高溫死的分類中,有一種死亡叫作燙死。」

  「高溫液體或者氣體導致的死亡,也叫湯潑死。」楊大隊的理論功底還是很硬的。

  我點點頭,說:「這種死亡極為少見,你還記得死亡徵象嗎?」

  「主要還是表面皮膚的紅斑、水皰以及充血、炎症反應。」楊大隊說,「嚴重了,就會因為蛋白質受高溫凝固,而細胞壞死。」

  「對。」我說,「一般這樣的損傷很容易被看出來,就是因為表面的紅斑、充血和水皰。但是,如果屍體腐敗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這樣一說,還真是。」楊大隊說,「我們看到屍體的時候,屍體的部分表皮就脫落了,我們一直認為是腐敗導致的表皮脫落,其實並不是。屍體脫落了表皮,暴露出充血、炎症反應的真皮層,所以會看到大片的紅斑。我們總認為燙死的屍體,水皰和紅斑是相輔相成的,但腐敗了就不一樣了。」

  「還有刀尖的阻力。」我說,「這是因為皮下組織蛋白質凝固壞死而導致的,我們的手感告訴了我們這一個事實。下一步,我們可以通過軟組織的組織病理學檢驗,明確死者皮下和肌肉組織凝固壞死、有炎症和出血反應,從而確定死者就是生前燙死。」

  說完,我取了一塊死者胸部的軟組織,塞進一個塑料瓶裡,用福爾馬林浸泡後,交給一名技術員,說:「明天一早送省廳組織病理實驗室,讓方俊傑科長做個切片。」

  「可是……」楊大隊捏了捏死者的四肢,說,「這燙傷面也太廣了吧?」

  我點點頭,說:「從死者氣管、食管裡的大面積潰爛面看,可以肯定,他是整個兒掉進了沸水裡,所以吸入、嚥入了高溫液體導致了呼吸道、消化道潰爛以及胃出血。」

  「什麼?」楊大隊瞪大了眼睛,「你……你是說,他被煮熟了?¨

  「也不至於。」我說,「如果真的是軟組織全層都凝固壞死了,那麼腐敗也就不會發生得如此之快。而且,他的內臟器官也都還好。」

  「反正也和煮熟了差不多。」楊大隊驚出了一頭冷汗。

  「既然燙傷程度不那麼嚴重,而且小孩子完全沒有自救能力,那麼,他是怎麼脫離沸水的呢?」我問。

  我和楊大隊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聚焦到了一旁的操英華屍體上。

  細看,操英華的軀幹部腐敗程度和楊永凡還是有區別的,形成巨人觀的現象更為明顯,但表皮脫落的跡象卻沒有那麼明顯。很顯然,操英華並不像楊永凡那樣「被煮熟了」。

  通過屍體檢驗,雖然屍體表像有著不同,但內部器官卻是驚人地相似。操英華的內臟器官也沒有損傷的徵象,但是氣管和食管內卻充滿了潰爛面,胃內也有明顯的出血跡象。

  「怎麼會這樣?」楊大隊說,「她不可能掉進沸水,但呼吸道、消化道內為什麼會有熱液進入?」

  我閉上眼睛回憶了一下,一個物件突然鑽進了我的腦海。

  我拿起操英華屍體的雙手,說:「你看,她的雙手,還有口鼻部、頸部都存在明顯的紅斑。」

  說完,我用手術刀切開了屍體的前臂軟組織,說:「你看,這裡的情況,和小孩屍體的一模一樣!」

  話剛落音,窗外一道光束閃了一下我們的眼睛,隨即,技術員小駱大大咧咧地走進瞭解剖室,跟著他的,是抱著肩膀的林濤。

  「哎?你怎麼來了?」我笑著問林濤。

  林濤四周打量了一下,說:「真想不通,為什麼要把解剖室建在這鬼地方。」

  「鬼地方?」我在第一個字上加了個重音,說得林濤打了一個寒戰。

  「我們勘查結束了。」小駱說,「完全沒有外入侵入的跡象。你們呢,死者咋被殺的?」

  「被煮熟了。」楊大隊說。

  「你別嚇我。」林濤叫道。我感覺他的頭髮都快豎起來了。

  「確實是被煮熟了。」我補了一句。

  林濤顯然是真的被嚇著了,顫抖著說:「誰這麼殘忍!」

  「忘了我們今天早晨在辦公室討論的話題了嗎?」我說,「凡事不要先入為主,凡事不要被表象矇蔽了眼睛。」

  林濤顫抖著想了想,說:「你是說,自殺?」

  「呵呵,我說的是死亡方式。」我說,「還是我來問你吧,現場是不是沒有發現外人的足跡或者指紋。」

  「沒發現。」林濤說。

  「現場廚房有個小板凳,是不是上面有小孩子楊永凡的足跡?」我接著問。

  林濤點點頭。

  「現場廚房灶台上的那一口大鍋,裡面是不是全都是水?」

  「是。」

  「現場廚房門口有一把瓢,那把瓢上,是不是只有操英華的指紋?」

  「你怎麼知道的?」小駱叫道。

  我微微一笑,說:「現在我來和你們說說案發的過程。操英華在家不僅要帶孩子,還要收拾屋子,因為她有一個較為懶惰的兒媳婦。操英華把孩子放在院子裡玩,自己在倉庫裡收拾山芋。兩歲的孩子嘛,不知道危險,而且自己也具備了爬高上低的能力,所以他踩著板凳爬上了灶台,弄翻了鍋蓋.掉進了沸水裡。」

  「真的是煮熟了。」林濤不停地用手搓著自己的臂膀。

  「也不至於煮熟了。」我說,「聽到了這樣的聲音,操英華慌不擇路地跑到廚房,從沸水裡撈出了孩子,留下了她手上的損傷。可是,你們知道的,燙傷的人,外表很可怕的,表皮一塊一塊地脫落,全是紅斑和水皰。」

  我故意用低沉的聲音講述,林濤慢慢地挪到小駱身邊。

  「看到這樣的情形,別說救不回來了,就是救回來,這孩子也沒法過正常的生活了。」我說,「所以,操英華一時悲慟,舀了一瓢沸水,倒進了自己的嘴裡。所以,瓢上有指紋,屍體消化道、呼吸道,以及口鼻、頸部周圍有燙傷。」

  「這太恐怖了。」林濤顫聲說道。

  「你這樣分析的話,幾乎把所有的損傷和痕跡都解釋了,很合理。」楊大隊說,「不過,死因呢,怎麼下?」

  我說:「燙死的死因有好幾種。第一種就是大面積損傷導致的創傷性休克;笫二種就是劇烈疼痛導致的神經源性休克;第三種是高溫導致細胞內脫水,從而導致低血容量休克。總之,就是休克死吧。這是孩子的死因。」

  「可是操英華不應該休克死啊。」楊大隊說。

  「對,她不會。」我說,「一般灌入熱液,也不至於立即死亡。但是我剛才重點看了她的喉頭,是完全水腫的跡象,而且屍體又有窒息徵象,所以我認為,她是因為喉頭部燙傷水腫,從而阻閉了呼吸道,窒息死亡。」

  「你分析孩子是自己玩耍的時候,不慎掉入水鍋,這個從我們痕跡的角度看,完全成立。」林濤好像緩過來點兒,說,「但是,操英華為什麼不能是被人強迫灌入熱液而死亡呢?」

  「第一,你們說了沒有可疑足跡。」我說,「第二,最關鍵的是死者並沒有約束傷和威逼傷、抵抗傷。用武力強迫別人喝下沸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三,現場唯一能盛裝沸水的容器就是那把瓢,你們也看了,只有操英華一個人的指紋。第四,從祖孫血緣來看,操英華完全具備自殺的心理動機。」

  「可是,地上沒水啊!」小駱說。

  「都幾天了!還不干了?」楊大隊白了小駱一眼。

  小駱吐了吐舌頭,撓了撓後腦勺。我笑著說:「這也就是我確定是沸水,而不是沸油的原因。」

  「不是案件!太好了。」小駱說,「這案子可以結了嗎?」

  「不可以。」我說,「疑惑還是有的,王壯英,去哪兒了?」

  話音未落,我們的眼睛又被窗外的車燈給閃了一下。

  「王壯英找到啦!」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陳詩羽走了進來,身後兩名偵查員合力提著一個屍體袋。

  「她死了?」我問。

  陳詩羽滿身灰塵,臉上還黏附著幾塊污漬,這和她平時光鮮的外表迥然不同。

  陳詩羽點點頭,說:「林子太密了,要不是有狗,我們肯定找不到。」

  「是警犬發現的?」我問。

  「哪是?」陳詩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警犬進了林子就罷工了,完全找不到北的樣子。倒是附近老百姓帶著一條中華田園犬配合我們進了山,很快就找到了這具屍體。他們都說,警校的不如招干的。」

  我完全笑不出來,案件彷彿重新蒙上了迷霧。

  我的解剖服還沒有脫下,直接拉開屍袋,露出了一屍袋的白骨。白骨有些地方白森森的露出骨質,有些地方還粘著一些肌肉組織,甚至有些肌肉組織上還留有一些衣物殘片。

  白骨的陡然出現,把林濤嚇得叫了一聲。

  陳詩羽鄙視地看了他一眼,驕傲地說:「我和你學了,看骨盆下面的夾角,角度大的是女性,這就是個女性。不過,為啥只有兩三天,就腐敗成白骨了?」

  「腐敗程度也不是那麼嚴重。」楊大隊說,「肌肉纖維都還看得清楚,成白骨的原因,不是腐敗,而是山裡野獸的撕咬。」

  林禱又叫了一聲。

  我拿起死者的一側髖骨說:「小羽毛有進步,確實是個女性。但是,你還沒有學到家。這具白骨的恥骨聯合面已經成了焦渣狀,說明年齡已經很大了,肯定不是30歲出頭的王壯英。」

  「啊?不是?」陳詩羽頓時洩了氣。

  「看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楊大隊嘆了口氣,說,「不過,我們山裡倒是經常有精神不好的人走進去死掉的,也有沒子女的老人,自己走進山裡『回歸自然』的。這種狀況的未知名屍體,倒也常見。」

  「那我們?」我指了指白骨。

  「我們還是專心在這個案件上吧。」楊大隊說,「這具白骨交給我們第二勘查組進行調查,找到屍源的話,不就好了嗎?」

  一股睏意湧上來,我打了個哈欠,說:「也好。」

  案件的基本緣由已經清楚了,對於查找王壯英的下落,我們這些負責現場勘查任務的技術人員也幫不上什麼忙。雖然王壯英沒有找到,案件似乎還存在著疑點,但我依舊建議大家回賓館休息,等找人的工作有了眉目,再行分析。

  回程的車上,我簡要地把現場勘查和屍體檢驗的情況,向陳詩羽做了介紹。從她由紅變白的面色上,我可以肯定這個丫頭也被嚇著了,不是被我的介紹,而是被她自己的腦補嚇著了,嚇得還不輕。

  一個熟了的人,聽起來確實很可怖。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8 09:22
4

  第二天一早,陳詩羽腫著雙眼,繼續參加了搜尋王壯英的隊伍,看來她是真的嚇得一夜沒有睡好。林濤有些擔心陳詩羽,跟她一起進了山。

  而我們在趕到縣局的時候,得知孫閒福昨晚在一個賭場裡被警察找到,還連累得那家地下賭場被「抄」了家。

  被帶回來的孫閒福開始並不承認認識王壯英,隨後又承認認識王壯英,但否認自己最近和她聯繫過。接著,他又承認了王壯英在25日晚上來找他,但並不交代找他後做了些什麼。最終,在警方強大的審訊攻勢下,他交代了25日晚上發生的事情。

  王壯英在婚前,一直和有婦之夫孫閒福保持著不正當男女關係,直到結婚後,被操英華看得比較緊,才不得已減少了聯繫的頻率。25日晚上,王壯英突然打電話給孫閒福,顯得有些失魂落魄。王壯英有些反常地在晚上出門,還約定在一個小賓館裡見了面。

  王壯英結結巴巴地介紹了事發的情況,顯然被嚇壞了。從孩子全身水皰的情況來看,有著一定生活閱歷的王壯英知道,他是不慎跌進沸水裡,被燙死了。而操英華此時也沒有了生命體徵。自己去打麻將這一事件,勢必會成為丈夫楊少業秋後算賬的理由。這兩個對丈夫來說非常重要的人同時死亡,自己還有一定的責任,王壯英一時沒了主意。

  對孫閒福來說,如果此時他陪著王壯英去報警,就有可能暴露他和王壯英的不正當關係,導致他的婚姻破裂,而他的妻子給了他全部衣食住行玩的開銷,他不可能離婚。所以孫閒福勸王壯英先把此事婉轉地告知她丈夫,等她丈夫回來,再做定奪。這樣,他自己自然也可以完全置身事外。

  同時,孫閒福還為王壯英想好了託詞,說是操英華支使她去買東西,回來就這樣了,以此來脫責。

  在孫閒福的反覆安慰下,王壯英給楊少業打了電話,並且和孫閒福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孫閒福送王壯英回到村口後,獨自回家。

  「沒了?」韓亮聽完偵查員的介紹,說,「那他說的是實話嗎?他不知道王壯英去哪兒了嗎?」

  「這個可以證實。」偵查員說,「按照他的供述,我們找到了那家小賓館,調取了視頻。同時,也走訪了他的一個親戚,確認了他26日一早就回到了家裡,然後去親戚家打牌,最後和親戚一起到了那家地下賭場。」

  「又斷了一條線。」我說,「現在就寄希望於搜查組,能找得到王壯英了。」

  「應該是找到了。」楊大隊從門外跑進來,氣喘吁吁地說,「跟我進山吧,這次應該錯不了。死者的衣服和王壯英失蹤前的衣著,—模一樣。」

  在沿著崎嶇山路艱難前行的同時,楊大隊和我們介紹了尋找到楊少業的情況。

  「什麼?楊少業也找到了?」我拄著一根樹枝,感覺自己像是披荊斬棘的開荒者。

  「我們的民警趕到了楊少業在上海打工的工廠,發現楊少業居然還在上海。」楊大隊說,「我們的民警當時也很奇怪,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他居然不趕回去!」

  「是不是王壯英當時沒有說具體?之前孫閒福不是說讓她婉轉地說嗎?」韓亮身體素質比我好多了,走在前面問道。

  楊大隊說:「對,就是這麼回事。楊少業說,25日晚上,他很累,已經睡覺了,王壯英打電話讓他回家,也不說是啥事兒,他就應付地說明天回。第二天他休息,所以一覺睡到了中午,再打王壯英的電話,已經關機了。他認為王壯英是沒事兒找事兒,就沒在意,也沒回去。」

  「說的話查實了嗎?」我問。

  「那個孫閒福不是能印證電話內容嗎?」韓亮說。

  楊大隊說:「王壯英打電話的時候,孫閒福怕電話那頭聽到異響,所以躲在衛生間沒出來,也沒聽到說的具體內容。掛了電話,聽王壯英說,楊少業明天就回來。對於楊少業工廠的調查顯示,26日楊少業確實休息,27日他也正常上班了。」

  我點了點頭,看見遠方圍著一圈警察。很不容易,我們終於走到了。

  因為現場處於深山裡,所以警戒帶都省了。

  陳詩羽正坐在現場附近的一棵大樹底下,靠著大樹打瞌睡,身上蓋著林濤的警服外套。林濤則在屍體旁邊轉來轉去。

  「你看,上吊了。」林濤指了指掛在樹上的屍體,說,「真是奇怪,為啥要自殺?這事兒和她有多大關係?」

  「是啊,為啥要自殺?」我見林濤正在觀察地面,所以不走進中心現場。

  「你不是才說過嗎,誰知道自殺者的心理會是怎樣?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心理活動。」陳詩羽被我們的腳步聲吵醒,拿著林濤的衣服走了過來,「誰把這衣服扔我身上了?臭死了。」

  「真是狗咬呂洞賓。」林濤直起身子接過衣服,「怕你著涼!」

  「我還說了,不能先人為主。死亡方式永遠不像你看到的那麼簡單。」我笑了笑說。

  屍體被一條軍綠色的布繩掛在一棵歪脖子樹上,跪在地面。

  「上吊不都是要踩板凳的嗎?」小駱在一旁插嘴道,「跪在地上怎麼吊死啊?」

  「縊死是有很多種方式的。」我說,「我們經常見的,叫作典型縊死。還有很多種非典型縊死,比如跪著縊死、蹲著縊死、站著縊死,甚至還有些人趴著縊死。因為縊死的死因不僅僅是壓閉呼吸道,導致機械性窒息,還可以壓閉頸部兩側血管,導致腦缺氧;壓迫靜脈竇,導致心搏驟停,等等。」

  「你不是說過,縊死一般都是自殺嗎?」陳詩羽說。

  「確實。」我說,「他縊是很罕見的,因為他縊這種損傷方式是非常難以形成的。不過有個前提,就是要確定死者是縊死。」

  我見林濤已經勘查完畢,走近屍體看了看。屍體的屍僵已經緩解,說明已經死亡48小時以上了。從屍體上可以看見的腐敗靜脈網來看,死亡時間和26日手機關機的情況還是比較相符。

  屍表並沒有明顯的異常痕跡,我拿起死者的雙手,也沒有看見明顯的抵抗傷和約束傷。

  「屍體需要進一步檢驗。林濤,你那邊,有什麼發現嗎?」我問。

  林濤拿著自己的衣服正在嗅,被我一問驚了一下,說:「啊?哦!沒有,什麼發現也沒有。這裡的地面不可能發現什麼痕跡物證。」

  我點點頭,示意派出所民警可以把屍體放下來送殯儀館了。

  「真是奇怪,這人的心理素質也太差了吧。和她並沒有多大關係,就畏罪自殺。」林濤說,「哦,對了,還有個事情。這天氣都這麼涼了,怎麼還會有蒼蠅啊?而且,屍體也沒有腐敗多厲害,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蛆殼?」

  「蛆殼?」我有些吃驚,「在哪兒?」

  林濤見屍體已經被裝進了屍袋,用手扒拉開屍體原始位置下的草叢,指著裡面說:「看,一粒一粒的,白色的,還不少呢!最起碼……最起碼有二兩。」

  「二兩?」小駱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有你這樣形容蛆的嗎?」

  我蹲下身來,草叢裡確實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白色條狀物體。我撿起幾粒,在手裡捏了捏,閉上眼睛思考。

  「是不是嘎嘣脆?」林濤調侃道。

  我重新睜開眼睛,對林濤說:「你也真是,總是分不清蛆和米。」

  「米?」身邊的幾個人異口同聲。

  「還記得那一起案件嗎?從小孩屍體上弄下來那麼多蛆,而且你丫的還用一個碗來盛!」林濤見我們正在穿著解剖服,說道。大白天來到殯儀館,他顯得自然多了。

  「記得。」我一邊反手系解剖服的腰帶,一邊說,「你當時說我就像是端著一碗米飯,所以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們倆都沒再吃過米飯。這次,你又要好久不吃米飯了吧。」

  「奇怪了,現場是荒山野嶺,怎麼會有米粒?」林濤說。

  「我知道。」楊大隊說。

  我笑著抬了抬手,制止了楊大隊繼續說下去。我說:「等會兒再說,看他們能不能想得起來。」

  穿好解剖服,我小心翼翼地把死者頸部的繩套取了下來,把死者的頭顱來回轉動,觀看頸部的索溝形態。

  繩套取下來的那一刻,我就看出了異常。

  死者的頸部前側有一些明顯的皮下出血,孤立於索溝之外,這些皮下出血的中央,還能看到一些新月形的擦傷。

  我用止血鉗指了指這些皮下出血和皮膚擦傷,示意林濤照相。又指了指死者頸部後側索溝交叉的地方,示意林濤接著拍。

  「我記得你說過,分辨縊死和勒死,主要看繩套有沒有提空。」陳詩羽說。

  「對,這要從兩者的損傷機制來分析。」我說,「縊死,也就是上吊死,機制是利用自身全部或者部分重量來施加力量到頸部,導致機械性窒息或者腦缺氧死亡。而勒死,是用外力拉扯繩索,讓繩索鎖閉死者的頸部導致機械性窒息或者腦缺氧死亡。所以,縊死的索溝是不均勻的,受力的地方,繩索受力大,索溝清晰;其他地方會因為受力逐漸減輕而使索溝變輕,最輕的地方幾乎看不到,所以我們稱之為『提空』。但是勒死就不同了。因為整個繩索均勻收縮壓迫,死者頸部各個部位的受力是均勻的,所以索溝也是均勻的。」

  「王壯英頸部的索溝有交叉,各部位都是均勻的,說明她是被勒死的,而不是被縊死的?」陳詩羽說。

  我點點頭,說:「對,這是—起勒死人後,又偽裝成自縊現場的殺人案件。」

  「勒死也有自勒和他勒啊。」楊大隊說。

  我說:「對,只要繩結夠緊,自己是可以把自己勒死的。但是這個案件不是。第一,如果自己勒死自己,則屍體應該處於原位,不會平白無故掛到了樹上。第二,如果是自己勒死自己,則兩隻手都要用力,那麼就不可能在頸部形成這一個個皮膚擦傷了。」

  「指甲印?」林濤說。

  我說:「對,這是指甲印!我現在懷疑,凶手是先用掐扼的方式導致王壯英昏迷,然後用繩索勒死,再偽裝現場。」

  「那就奇怪了。」楊大隊說,「凶手為什麼不直接掐死後,直接偽裝縊死現場?」

  「凶手是想把王壯英直接掐死的。」我說,「但是並沒有。可能是因為王壯英甦醒或者做了一些無意識的動作,導致凶手迸一步施加暴力行為。她頸部索溝具有明顯生活反應就是證據。」

  「那凶手為什麼不把死者掐暈,然後直接吊起來?」楊大隊說,「這樣不是更加難以被警方發現問題嗎?」

  「說明對死者施加侵害的地方,離把她吊起來的地方比較遠。」我說,「他必須要先弄死她,才方便把屍體運到深山裡。」

  「可是凶手為什麼要這麼費勁,把死者運到深山裡?」陳詩羽說,「就地弄死,就地偽裝,不就好了嗎?」

  「可能是凶手具有反偵察的能力。」楊大隊說,「把屍體拖進山裡,延遲發案時間。一旦屍體被野獸撕咬,或者腐敗殆盡,那麼誰都不知道她究竟是縊死還是勒死的了。」

  「那可不一定。」說話間,我已經解剖開了死者的頸部,說,「死者的頸部舌骨大角骨折,骨折斷端沒有生活反應,說明是死後受力。甲狀軟骨上角和前側都有骨折,且都有生活反應。一般掐死只會導致甲狀軟骨上角骨折,而勒死一般都會導致甲狀軟骨前側骨折。這就印證了我們的推斷。死者是被先掐、後勒,死後偽裝縊。」

  「嚯。」楊大隊說,「屍體再腐敗,骨骼也不會消失。也就是說,即便這具屍體腐敗了,我們依舊可以發現疑點。」

  「凶手想多了。」陳詩羽說,「越想做出完美犯罪,留下的漏洞也就越多,越會被我們發現痕跡物證。這就叫作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可是,什麼人才會這麼費盡心思地去殺害王壯英?」林濤說,「有什麼隱情嗎?」

  「這就要從現場發現的米粒說起了。」我說,「你就不記得米粒的故事

  了嗎?」

  「哦!對!」林濤恍然大悟,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把陳詩羽嚇了一跳。

  「林中屍箱的案子!」林濤說。

  「什麼箱?」陳詩羽問,「—驚一乍的,說起話來,好像是在寫小說。」

  「大學的小樹林裡,發現了一個裝有屍體的行李箱。」我說,「那時候你還

  沒工作,所以不知道。這個案子,我們簡稱為林中屍箱(林中屍箱的案子,見「法醫秦明」系列第二季《無聲的證詞)中《林中屍箱)一案)。案子的現場不在湖東縣,但是凶手就是湖東縣的人。」

  「這和哪裡人有什麼關係嗎?」陳詩羽問。

  林濤點點頭,說:「這裡的風俗,說是在屍體旁邊撒上米,屍體的靈魂就不能出竅,冤魂就不能找別人報仇。這是—種十分惡毒的詛咒。」

  說完,林濤打了個寒戰。

  楊大隊點點頭,說:「我們這邊確實有這種迷信的說法。」

  「那也就是說,凶手怕王壯英的冤魂報復,說明是熟人?」陳詩羽的腦筋轉得很快,「可是王壯英的丈夫在外打工,婆婆、繼子已死,姘頭又沒有作案時間,娘家人都離這裡老遠。還有什麼熟人會殺了她?」

  說完,陳詩羽又低聲朴了一句:「以後再也不說『熟人』了,一說這兩個字,我就想到那被煮熟了的小孩。」

  我笑了笑,說:「這個案子,必須要結合操英華和楊永凡的死,一起來考慮。我先問一下,從上海到湖東,最快要多久。」

  「現在有動車組了。」楊大隊說,「動車組兩個小時就到程城市了,再有半個小時就能到縣裡。」

  「也就是說,楊少業26日休息的那一天,完全有時間來回並作案。」我說,「你們想啊,楊少業回來後,發現自己的母親和孩子都死了,不管什麼原因,他都有可能遷怒於王壯英,認為王壯英沒有盡到兒媳婦和繼母的職責。」

  「可是,他不掩埋自己母親和孩子的屍體,任由其腐敗,實在有些殘忍吧。」楊大隊說。

  我點點頭.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心理活動。楊少業既然知道偽裝現場,自然也知道掩埋了屍體,就代表他回了家。為了不在場的證據,他肯定要忍著了。你們還記得我們看現場的時候,我說操英華的屍僵狀態不大正常嗎?是死亡十幾個小時後,屍僵最硬的時候,被人翻動過。」

  大家都點頭。

  「這樣想,一切就合理了。」我說,「翻動屍體的,正是第二天一早趕回來的楊少業。他抱住了原本靠在牆根的操英華,見她面部有傷。將操英華放倒在地面的時候,他就已經起了殺意。」

  「那麼,證據怎麼找呢?」楊大隊問。

  「楊少業以前是不是當過兵?」我問。

  楊大隊點頭。

  我拿起擺在一邊的綠色繩索,說:「這繩索,就是軍人平時用來打包行李的背包帶,斷端十分整齊,是被鋒利的匕首割斷的,一般都是軍用匕首。」

  「有匕首為什麼要掐死人?」陳詩羽問道。

  「匕首殺人是要流血的。」我說,「那就不利於偽裝現場了。」

  「明白了。」楊大隊說,「我現在命令還在上海工作的同事,立即拘留楊少業,並帶著他平時的行李,—起回湖東。」

  「只要找到另一截背包帶,就可以進行整體分離鑑定,確定勒死人的繩索就是從他的背包帶上截斷下來的。」林濤說。

  我補充道:「還有,現在動車購票都實名制了,查一查他身份證的購票記錄,—切自有定論。」

  「可以回家嘍。」林濤轉臉對陳詩羽說,「後天是你的生日吧?我們慶祝一下?」

  第二天一早,楊大隊就來到了我們住的賓館,告知我們好消息。

  據楊少業交代,他接到電話時,只知道家裡出了事,卻完全沒有想到出了這麼大的事情。26日早晨,楊少業乘坐最早一班動車趕到了湖東,回到村口的時候,恰巧看到了孫閒福騎摩托車送王壯英到村口,二人舉止親密。

  躲在一旁的楊少業已經醋意大發,卻沒想到回到家裡看到的是自己的至親已然死亡。這種雙重打擊,讓楊少業幾乎瘋狂。他趁王壯英不備將其掐暈,然後思考偽裝自殺現場的辦法。正在他切斷自己背包繩的時候,王壯英出了一口氣。

  楊少業嚇了一跳,立即用背包帶繼續勒王壯英的脖子,直到她絲毫沒有生命體徵。

  殺了人的楊少業趁上午時分村裡沒有行人,悄悄將王壯英轉移到山裡,偽裝了一個縊死的現場,隨後忍痛離開湖東,到上海繼續裝作沒有事情發生的樣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8 09:23
第七案 孩子們

  世上存在著不能流淚的悲哀,這種悲哀無法向人解釋,即使解釋人家也不會理解。它永遠一成不變,如無風夜晚的雪花靜靜沉積在心底。

  ——村上春樹

  

  

  1

  在韓亮發動汽車的一剎那,我改變了主意。

  「等等,我記得,還有一具白骨,我們還沒瞭解情況吧?」我說。

  「那不是交給他們勘查二組進行了嗎?」林濤說。

  「可是,我們既然來了,就不能袖手旁觀吧?」

  「我們就這幾個人,也總不能全省的案子都過問一遍吧。」林濤顯得有些反常,好像有一些怠工的情緒。

  「師父說過,首問負責制。」我說,「既然我們在第一時間就過問了此事,那麼我們最好就管到底。」我堅持我的觀點。

  「那……那……那小羽毛明天過生日怎麼辦?」林濤低著頭,說出了心中所想。

  「哦,我說怎麼了。」陳詩羽說,「誰要過生日了?再說了,和你們在一起辦案,生日過得才比較印象深刻。」

  說完,陳詩羽看了一眼韓亮。

  韓亮毫無察覺,轉臉看著我說:「到底怎麼辦呢?」

  我笑了笑,指了指前方,說:「走,縣公安局。」

  楊大隊看到我們回來,顯得有些吃驚,一臉惶恐地看著我們說:「怎麼了這是?又有啥事兒嗎?這案子證據沒問題了啊,我……我沒和你們說嗎?」

  我被楊大隊吃驚的表情逗樂了,開玩笑地說:「技術室等級評定。」

  技術室等級評定是公安部要求各省省廳組織的一項考核,每兩年一次,就是對各地刑事技術室的人員、設施、裝備以及工作情況進行綜合評定,形成一定的分值。然後根據分值,分別把技術室評定為「一級示範技術室」「一級技術室」和「二級技術室」。

  為了能通過領導層面把技術室建設成標準化,省廳也把這項工作關聯到各地的績效考核中,因此各地都非常重視技術室等級評定工作。

  其實,我省是在逢奇數年的年初進行評定,所以今年並不是技術室等級評定年,但是聽我驟然這麼一說,楊大隊立即漲紅了臉,慌張地說:「我們……我們材料還沒準備,今年怎麼搞突然襲擊了?」

  我哈哈大笑,說:「開個玩笑而已,別緊張。」

  楊大隊拍了我腦門—下,說:「嚇死哥了,敢來玩兒師兄了?」

  我嘿嘿一笑,言歸正傳,說:「我只是放心不下那具白骨。」

  「哦,那具白骨啊。」楊大隊說,「我剛才初步瞭解了一下,通過初步屍檢,並沒有發現明顯的外傷痕跡。但穩妥起見,我已經向局黨委匯報了,要求各派出所排查符合條件的失蹤人口,尋找屍源。找到屍源,可能就水落石出了。我昨天不是說過嗎,我們這裡到山裡自殺的人以及誤入山林餓死的流浪漢,還是蠻多的。」

  「你們這裡是山區,尋找屍源可沒那麼容易吧?」我皺起了眉頭。

  「確實。」楊大隊說,「尤其是居住在山裡的人,不太好逐一查實。」

  「關鍵是尋找屍源的條件得弄准了。」我說,「不如我們今天去看看吧,多一組人測算年齡、身高,也多一分把握。」

  「這個我有自信。」楊大隊說,「我們林海法醫,那可是法醫人類學畢業的碩士生。」

  「林海?」我在腦海裡尋找著這個名字,「我怎麼沒有聽說過?我記得楊大隊你手下的法醫,不是有兩三個嗎?這人是新人?」

  「林海,聽起來和我像兄弟似的。」林濤連開玩笑都開得無精打采。

  「別提了,連續辭職了三個法醫,本來就剩我一個了,現在還好,今年進了一個碩士。」楊大隊說。

  我吃了一驚,說:「問題大了!一來,怎麼會有這麼多人連續辭職?二來,今年剛剛工作的同志,肯定還沒有授予主檢法醫師資格,那麼就不具備獨立辦案的資質,白骨案不該交給他啊。」

  「不交給他交給誰呢?就我和他兩個人,」楊大隊垂頭喪氣地說,「不是我發牢騷,你說說看,我們這個天天和屍體打交道的職業,可以說是別人都不願意去做的職業,還是全警學歷最高的職業,拿的是最底層民警的薪酬,提拔是最慢的,壓力是最大的。你說說,還有誰去幹?」

  我的情緒瞬間被楊大隊的情緒感染,說:「薪酬低是因為我們公務員沒有分類管理,不管你學歷多高、工作多苦,什麼級別就拿什麼工資。提拔慢並不是我們不努力,而是別的專業入行快,提拔走一個,可以馬上補上,而我們不行,法醫必須具備五年的醫學本科基礎,還需要數年的經驗磨煉,所以提拔了一個,很難再找到一個補上坑。壓力大是因為人命大於天,我們的工作直接關係到人命。確實,法醫不是什麼人都能做的,也不是什麼人都願意做的。這五年來,我們省每年都在進新的法醫,但總人數卻少了許多。」

  「我不想耽誤別人的前途,人各有志。」楊大隊說,「他們三個人辭了職,有的去當了醫生,有的去做了醫藥生意,不用接觸死人了,工作沒這麼累了,壓力沒這麼大了,賺的也是現在的十幾倍。」

  「是啊,攔著也沒用。我說過,法醫這個職業,在目前的狀況下,必備的條件有兩點,第一,學醫;第二,熱愛。沒有熱愛,是根本做不下去的。」我說,「不過,讓一個剛工作的同志獨立處理案件,風險還是很大的,所以,咱們叫上林海,再去看一看屍骨吧。」

  去殯儀館的路上,我的情緒很低落。法醫隊伍的縮水,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擺在我們面前,然而我沒有絲毫辦法去改變。不被領導關注、不被群眾理解,成天做著別人避而遠之的工作,飽經世俗的眼光,甚至歧視。如果不是破案的這些成就感,我還會堅持嗎?這個職業,怎樣才能得到更多人的關注?獲取更多的理解?我想,被冷落,比薪酬低、付出回報不成正比,更加傷人吧。

  林海是個瘦瘦高高、皮膚白淨、戴著眼鏡的年輕男子,剛畢業的緣故,顯得有些自負。林海拉開屍袋,直接拿起死者的髖骨,指著恥骨聯合面,說:「屍體被野獸撕咬,軟組織大部分缺損,尤其是皮膚組織的消失,導致屍體腐敗加劇,雖然殘留肌肉組織看起來還比較新鮮,但白骨幾乎暴露,也省去了我們煮骨頭的麻煩。」

  林碩士準確說出了屍體腐敗嚴重和肌纖維新鮮之間矛盾的原因。

  我點點頭,說:「那你估計死者死亡多久了?」

  「我覺得兩三天就可以。」林碩士說。

  我搖了搖頭,指了指死者的頭顱。屍體的頸部軟組織已經大部分消失,還有少數肌肉把頭部和頸椎連在一起,頭皮和面部皮膚已經大部分缺失,屍體的面部看起來有大半骷髏和小半肌肉,這樣的面容和恐怖片的鬼怪差不多。

  我說:「死者的右側眼瞼還在,可以看到下面的眼球已經乾癟了。如果只有兩三天,那麼眼球內的玻璃體液不說充盈,也應該還是有不少的。所以,我覺得死者應該死亡七天以上了。」

  「有什麼依據嗎?」林海說。

  我搖搖頭,笑著說:「經驗。」

  林海顯然沒有被我說服,接著說:「至於年齡和身高,你們看,死者的恥骨聯合面呈焦渣狀,腹側緣、聯合面下角和背側緣都有破損,結合死者的牙齒有陳舊性脫落,剩餘牙齒磨耗程度八級到九級,所以經過我的測算,年齡大約在68歲。」

  林海對死者的年齡測算和我預估的差不多,這是查找屍源最為重要的一個依據。

  「女性,68歲,身高150釐米左右,這是我們查找屍源的條件。」林海說。

  我點點頭,表示認可,從屍袋裡揀出一塊殘留的衣物碎片,補充道:「死者生前生活條件較差,穿麻布衣物。」

  林海的眼神裡露出一絲驚訝。

  楊大隊說:「看看,經驗還是需要積累的吧。雖然你是法醫人類學高才生,但是法醫絕對不僅僅是人類學那麼簡單。」

  我擺擺手,—邊整理著死者的屍骨,—邊說:「那死因是什麼呢?」

  「啊?死因?」林海有點兒不知所措,「這……這就剩一具骨頭了,死因怎麼判斷?」

  我指著死者兩側的肋骨,說:「死者雙側肋骨多發性骨折,嗯,我數數,每邊都有五根骨折。而且左右對稱,骨折線都在一條直線上,這個說明什麼呢?」

  「哦,這樣啊。」林海顯出了一絲不屑,說,「我看了,骨折斷端的骨質內並沒有出血,殘留的肋間肌也沒有出血,所以這是死後損傷,不能作為死因。」

  「很好。」我說,「這確實是死後損傷,不能作為死因,但是可以作為分析的依據。雙側肋骨整齊的骨折,多見於撞擊、摔跌和重壓。那麼,死者死後為什麼會出現雙側整齊的肋骨骨折呢?這個需要我們思考。」

  「那死因是什麼呢?」林海開始反問我。

  我沒有吱聲,仍然在整理著死者的屍骨。慢慢地,死者散落的一些骨頭被我逐一還原到大部分還連在一起的屍體上。

  突然,我眼前一亮,拿起死者脫落的甲狀軟骨,說:「這,可是一起命案啊!」

  「何以見得?」楊大隊吃了一驚。

  「昨天,我們還在說這個事兒。」我說,「勒死和縊死的區別,除了軟組織上能看到提空以外,還要注意頸部骨骼骨折的情況。縊死因為重力作用,繩索的力量會加在位於下頜下的舌骨上,多會造成舌骨骨折;而勒死,就不確定繩索勒住頸部的哪個位置了,有可能造成舌骨骨折,也有可能造成甲狀軟骨縱向骨折。而這個死者,就是甲狀軟骨縱向骨折,她應該是被勒死的。」

  「被勒死的?」楊大隊說,「那為什麼不會是去山林裡自殺的人?自勒?」

  「這就要結合現場了。」我說,「我昨天也說了,自勒必須是有較緊的繩結的。既然有較緊的繩結,動物就不可能鬆解,繩索就應該還在現場。」

  「不可能,現場沒有繩索。」陳詩羽插話道。

  我說:「對啊,就是了。既然現場沒有繩索,那麼這就是一起被他人勒死,又被移屍山林的案件。」

  「麻煩大了。」楊大隊皺緊了眉頭,看了看身邊一言不發的林海,說,「看吧,法醫可沒那麼簡單,不是說學好人類學就可以的。」

  「麻煩不大,關鍵還是得找到屍源。」我說,「遠拋近埋,熟人匿屍,這都是規律。加上死者是年老女性,又沒啥錢,排除了流竄的劫財劫色。所以我覺得,一旦找到屍源,案件也應該不會太難破。」

  楊大隊心安了一些,點了點頭。

  我剛剛脫下手術衣,電話就響了起來。

  「還在湖東嗎?怎麼這麼久?」師父說。

  我預計又發生了案件,所以簡要地把上一起案件和正在處理的案件和師父做了介紹。為了讓大家都可以充分匯報,我把手機開了免提。

  「原來是這樣。」師父用詼諧的語氣說,「那麼,你們就地臥倒吧。」

  我知道師父的意思就是讓我們留守湖東縣,他不過是說了個冷笑話。

  師父見沒人被逗樂,悻悻地說:「你們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技術室等級評定。」

  聽到這幾個字,我倒抽了一口涼氣,說:「不是明年年初才進行技術室等級評定嗎?」

  「明年年初公安部就要下來抽查了,今年年底大家都忙,所以廳裡決定提前幾個月進行評定。」師父說,「這樣突然決定,也意在搞個突然襲擊,防止有些地方作假。你和林濤負責程城市周邊幾個縣、區級公安機關的評定工作,今天即刻開始進行。」

  掛斷了電話,我尷尬地看了看大家。

  林濤驚訝地瞪著眼睛,說:「你的烏鴉嘴,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楊大隊則已沒有了指責我的心思,說:「這可怎麼辦,設施裝備、工作業績我們都沒問題,但是這個人員,我們現在只有兩個人啊。」

  「人員不足,你們一級技術室的牌子恐怕要被摘掉了。」我說,「不過責任不在你,短期內你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坦然接受吧。」

  「你們都有工作了,我閒著了呀。」陳詩羽插話道,「明天是我生日,那天我去山裡覺得風景不錯,不如,今天下午、明天,我請個假,去山裡看看風景?」

  我知道這個偵查系畢業的女漢子,其實是個十足的背包客,看到這巍峨青山,自然有些坐不住了。

  我點點頭,說:「不過,你肯定不能一個人進山。」

  「我,我,我。」林濤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你什麼你?」我打斷了林濤的話,說,「你要和我評分,你能去哪兒?」

  「那我陪她去吧。」韓亮自告奮勇。

  「好呀。」我和陳詩羽異口同聲。林濤垂頭喪氣。

  因為案件還懸而未決,我和林濤決定先在附近的幾個縣、區進行評分,最終再對湖東縣進行評分。接下來的一天半,我和林濤日夜兼程,連續跑了七個縣、區,終於在11月1日,陳詩羽生日當天下午趕回了湖東縣。

  我們在湖東縣挑了個小飯店,買了個小蛋糕,等著陳詩羽和韓亮歸來後,一起為陳詩羽慶祝她的23歲生日。然而等來的,卻是陳詩羽的電話。

  「我們在山裡,發現了一個獨戶!」陳詩羽在電話那頭說,「看起來很像是案發現場啊。」

  「又死人了?」我問,

  「沒有。」陳詩羽說,「你還記得那具屍骨嗎?有麻布碎片。我看到這個獨戶,家裡也有幾件麻布衣服!關鍵是家裡沒人,有打鬥痕跡,還有一根繩索!我們下午就發現了,家門虛掩、家裡沒人,我們在家裡轉了幾圈,越看越可疑啊!」

  我放下電話,二話沒說,撥通了楊大隊的電話,要求他調動派出所和刑警隊的民警,迅速趕往陳詩羽提供的地址。

  這是個汽車根本無法到達的地方。我們頂著月光,在勘查燈的照射下,行進了兩個小時,才趕到了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

  「怎麼會有人住在這個地方?」楊大隊也很訝異,回頭問轄區派出所的所長。

  所長摸摸頭,說:「這戶的主人叫劉翠花,69歲,一輩子沒結婚,沒家人、沒孩子。她性格怪僻,從不和別人來往。社區倒是隔三岔五來給她送一些糧食,她也自己辟了幾塊地,種種菜。就這樣過了幾十年。」

  「起初排查怎麼沒找到她?」楊大隊問。

  「我們社區,符合條件的老人多得是,你們刑警隊要求每個人要見著人才算數,所以這幾天都在逐一摸排。」所長說,「劉翠花是最不可能得罪人、被人殺了的,所以我們也準備最後再找她。」

  現場是土質地面,雖然有一些家中物件的倒伏和破碎,卻看不出足跡。

  我拿起一件麻布衣服,說:「和現場的幾乎是一樣的質地,這是自己種麻、自己織衣啊!這完全是原始社會嘛!看起來,死者很有可能就是她。」

  說完,我找了把梳子,上面黏附著一些花白的毛髮,遞給林濤說:「提取這個梳子,對毛髮進行DNA檢驗,然後和屍骨進行比對。」

  林濤點點頭,用物證袋裝起了梳子,然後用勘查燈打著側光,一點點地尋找痕跡物證。

  我見屋子很小,對於林濤這樣的熟手,個把小時的時間就能勘查完畢。所以,揮揮手讓大夥兒退出屋外等待。

  「山裡不能抽菸。」所長制止了楊大隊掏煙的動作,說,「奇了怪了,這樣一個獨居老人,什麼人會去殺她呢?」

  「獨居老人?」我突然跳了起來,「勒死?藏屍?湖東縣距離南和省有多遠?」

  楊大隊被我的激烈反應嚇了一跳,又被我莫名其妙的問題問得稀里糊塗,說:「很近啊,交界區嘛。你看西頭,翻過山頭,就是南和省的樂源縣;再看北頭,過了那個村莊,就是南和省的森茂縣。」

  「樂源縣、森茂縣!」我叫道,「這分別是現在省廳督導的『9‧7』系列大案中B系列案件的發案地啊!」

  「什麼意思?」楊大隊還是一頭霧水,「你不是說,找到屍源,這案子就好破了嗎?」

  「問題就在這裡!」我說,「咱們不怕有動機的案件,就怕沒動機的案件!」

  「你是說,這案子沒殺人動機?」所長插話道。

  我點點頭,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就是B系列案件的第三起!和龍番市李勝利被殺案平行的,獨居老人被害案!」

  「呀!你說劉翠花的屍骨大概死亡時間至少是七天。」陳詩羽說,「而昨天屍檢距離李勝利被殺案發生的10月22日,是九天!時間也高度吻合啊。」

  「我得馬上通報師父以及南和省公安廳。」我說,「不是B系列第三起沒有發生,而是早已按時發生,我們發現得遲了。」

  正在這時,林濤從屋內走了出來,抱著肩膀說:「你們這些人,出來也不說一聲。我一回頭,沒人了!嚇死我了。」

  「有什麼發現嗎?」我問。

  「有的。」林濤說,「有足跡、有掌紋。」

  「太好了!」我上前幾步,抱住林濤,說,「你太棒了!」

  「你幹嗎啊這是。」林濤推開我,從背包裡拿出一塊被壓扁的蛋糕,遞給陳詩羽說,「這馬上就0點了,差點兒耽誤。小羽毛,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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