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43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3
秦吏 第160章 大夫爵

    六月下旬,陳留縣。

    這天清晨,剛剛日出不久,陳留縣邑高陽裡,新近上任的裡監門酈食其打著哈欠起床,來到裡門邊,卸下了窄窄的門板,為高陽裡迎來了新的一天。

    酈食其找個塊竹蓆,跪坐在裡門邊,一邊翻著自己那幾卷陳舊的竹簡,一邊與出門做活的裡人打著招呼。

    高陽裡的百姓依然維持著戰爭開始前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非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裡門開閉變得嚴格起來,裡閭中的浪蕩子遊俠兒也銷聲匿跡秦國官府不喜輕俠,他們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招搖過市,只能各自找份活計,假裝良民。

    酈食其的弟弟酈商便是其中之一,昔日在縣城裡小有名氣的裡俠,如今卻要去做趕車的低賤行當,多了律令管束,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

    看著弟弟像誰欠他錢一般陰著臉出門,酈食其搖了搖頭。

    與四個月前秦軍剛剛佔領此處相比,陳留縣已經大為不同,首先是所有人都被告知:大梁已破,魏國已亡,魏王也西赴咸陽,去做秦王的臣子了。昔日的魏民也不例外,從今以後,不論男女老友幼,皆是秦之黔首!

    「魏」的名號,自此不得使用,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行政規劃,原魏國疆域被一分為二,陶丘劃歸東郡,梁地、宋地則建立新的郡來治理,稱之為「碭郡」。

    當得知這個郡名時,酈商可沒少跟酈食其抱怨:「碭邑只是一座窮鄉僻壤,為何要以之為名?再說了,碭邑碭山遠在宋地,與我魏梁之地何干?這秦人真不會取名,就不能叫魏郡?梁郡?」

    酈食其聞言後哈哈大笑,對他說道:「這位秦王滅人邦國之後,素來不喜歡沿用舊名,你看幾年前韓國被滅,改為潁川郡;邯鄲被破後,原趙地改稱邯鄲郡、鉅鹿郡;燕國被破,原燕地改稱漁陽郡。」

    「秦人此舉,就是想讓諸侯之民忘卻故國,接受新的統治,怎可能以魏郡命名?」

    「至於梁?更不可能,你豈不聞,大梁早就成了一座空城,如今大梁城內不少商賈百工,都跑到陳留來謀生了。」

    雖然碭郡的郡治被設在和平歸降後保留完好的宋地睢陽城,但在酈食其看來,陳留已有取代大梁,成為魏地中心城市的趨勢。他之前就分析過,這裡四通八達,又有大糧倉,可以養活不少人,加上距離鴻溝不遠,只要將原有的碼頭擴建,很容易便能吸引商賈、舟車。

    不說其他,就說先前駐守於魏地各縣鄉的秦軍解散後北歸南下,都將陳留作為集散地,每天都有新的秦卒來此報到,得到遣散命令後又陸續離開。

    整個上午平靜如常,等日上三竿酈商回家來吃飯時,便對酈食其說道:「兄長,早上又有一批秦卒從外黃來到陳留,似是攻佔陳留那一批,還讓我替他們搬運物件。這群人操著南郡口音,我瞧見裡面有個黑面秦吏看著眼熟,只是頭頂上的右髻蒼幘,已經換成了單板長冠……」

    酈食其如今已經打入了秦國體系內部,對秦人的軍爵、待遇、標識都爛熟於心,聞言後,頓時嘖嘖稱奇。

    「如此說來,那秦吏先前只是個簪裊,如今卻當上了第五級的大夫?」

    他想起前段時間的傳聞:魏王的弟弟寧陵君,雖然在秦軍三路偏師圍攻下不戰而降,獻出了睢陽,但秦王卻沒有給他任何回報,直接遷到咸陽,削為庶民……

    昔日公子王孫,如今淪落倒地,可曾經的秦國黔首、士人,卻靠著這場戰爭,靠著砍魏人的頭顱,竄到了更高的位置上。

    感慨之餘,自詡為高陽酒徒的老儒酈食其,不由打起了節拍,唱起一首詩來。

    「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

    酈商在陳留縣見到的秦吏,正是黑夫等人,此時此刻,他已經戴上了與「大夫」爵位匹配的單板長冠,東門豹、季嬰等人跟在他左右,走在陳留集市上,別提多威風了!

    原來,六月中旬離開戶牖鄉後,黑夫等人先到外黃,與那群他們來時押送的刑徒匯合。這些人在大梁城下吃了四個月灰土,幹了不少苦役,已經死了不少人,好在梁城崩壞,魏國滅亡後,王賁將軍代大王傳詔,大梁城下人人有功,戍卒免除來年更役,刑徒刑期減半……

    這讓刑徒們心理平衡了些,雖然環視左右,與來的時候相比,他們的人數已經少了好幾個。

    在外黃時,黑夫未能找到陳無咎,他已經早幾天加入西返大軍,只託人留給黑夫一封信,上面是陳無咎在咸陽的住址,黑夫若有什麼話,可託人給他寄信。

    就在離開外黃的前一晚,黑夫還驚喜地收到了咸陽核實後,發下來的「大夫」爵位!

    按照秦國的「名田宅」制度,這不僅意味著黑夫可擁有的田地將達到500畝,宅基地150步見方,隨著爵位的躥升,他回到家鄉後,可以擔任的職位也水漲船高……

    秦國雖然沒有嚴格規定什麼爵位要擔任什麼級別的官職,但一直以來,都有不成文的規定,除了新佔領的地區特殊外,在秦國內地郡縣,一般都按這個規則來。

    最低級的裡吏,公士、上造即可擔任。

    管理十里治安的亭長,一般要上造、簪裊。

    鄉上的游徼,起碼得是簪裊、不更。

    至於黑夫的大夫爵位,在鄉上的話,他可以做一鄉之主鄉嗇夫。

    在縣上的話,他可以做縣曹主吏,比如之前打過交道的倉曹倉嗇夫、田曹田嗇夫、工曹縣工師。當然,縣裡職權最大的兩個單位局長,乃是吏曹的主吏掾,獄曹的獄掾。做到這個位置,黑夫便能和喜平起平坐了。

    若是運氣好的話,他也能去郡治江陵城,但就做不了主吏了,畢竟郡上不比縣上,真是大夫多如狗,公乘滿地走,黑夫頂天能做個郡曹百石吏,依舊要被人呼來喝去……

    前程一下子再次變得豁然開朗起來,但黑夫依舊有些遺憾:「真是可惜,縣左尉鄖滿是官大夫,我依然比他矮一級。」

    但不管他如何選擇,至少都不必怕左尉再藉故刁難他了。

    一邊想著,黑夫一邊同身後的袍澤們一起,在陳留集市上挑選物品,他們得了賞金後,兜裡有不少閒錢,除了置辦一身衣裳,讓自己可以體面還鄉外,大夥都想給家裡人帶點中原特產回去……

    東門豹東尋西找,在挑小孩子的玩具,他是眾人裡,最期盼回家的人。

    季嬰則在一個賣銅鏡的攤位前,與小販討價還價,他在這方面倒是頗有天分,雖然相互聽不懂對方在嚷嚷什麼,但光靠雙手比劃,最後竟還能成交,季嬰嘖嘴說可以安陸縣的集市都是明碼標價,他這張嘴沒有用武之地。

    「銅鏡是帶給我那新婦的。」季嬰摸著打磨精細的鏡面,美滋滋地炫耀道:「回去之後,我便要成婚了。「

    而後他又恨恨地道:「先前她家還嫌棄我沒有爵位,現如今我也得了一個上造爵,看是誰高攀誰!」

    其餘利咸、卜乘等人,也各自買了些便於攜帶的物件,作為黑夫手下的什長、伍長,他們當然是會被黑夫優先照顧,分給首級的。如今,利咸、小陶、共敖皆已是上造,卜乘也成了公士。

    眾人裡,唯獨共敖和小陶沒買任何東西,共敖傲然揚頭,說這小小陳留集市,沒有他看得上的東西。小陶則結結巴巴地說,打算攢著錢,回去買個奴隸,替代他那老父種地。

    黑夫要買的東西就多了,他給母親挑了一包上好的針線,母親沒別的愛好,就喜歡給兄弟三人縫縫補補,但手裡的針都鈍了,是時候換上新的。

    他給兄長衷挑了一個竹笛,別看大哥木訥老實,幹完活後,卻能坐在田埂邊吹一手好笛,也不知他和田佐吏一起做的堆肥田還順利麼?

    他給弟弟驚挑了筆墨,這小子在縣上的學室學習,如今已過去大半年,律令背得如何?有沒有受吏子欺負歧視?

    他還給阿姊挑了鑲嵌綠松石的銅釵,給姊丈挑了一把鋸子,當然也少不了帶給那對侄兒侄女的禮物玩具,他們現在應該已長高不少了吧?

    總之,眾人都對回鄉充滿了期待……

    ……

    六月二十五這天,在陳留等待兩日後,黑夫他們終於接到了命令,准許眾人踏上歸程。

    南下的人不止他們,還有來自南郡、南陽各縣的戍卒,多達數百人,還有人詢問著歸去的道路。

    「從陳留往西南走,到潁川郡陽翟,再往南進入南陽,剩下的路,便和來時一樣了!」已成為活地圖的郵人季嬰大聲朝眾人科普道。

    「怕得走一個月呢。」

    有人計算著時道:「應該還趕得上秋收吧?」他們已經忘記了戰爭,開始操心起家裡的農事來……

    陳留城的大門開了,眾人齊齊邁動腳步往前走著,在黑夫眼中,他們臉上沒了來時的凝重,皆滿是輕鬆,一邊押著刑徒,還一邊歡笑打趣。

    戰爭似乎已成為過去,美好的生活即將到來。

    但正當眾人快走到陳留西南的十里亭時,前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卻打碎了他們歸鄉的夢!

    「止步!」

    眾人停下了說不完的回鄉計畫,黑夫也偏過頭,卻見前方的岔路口,一名舉著小旗的傳令兵騎著馬,從陳郢(淮陽)方向飛速跑來,他攔在了戍卒刑徒們的歸鄉隊伍前,高舉旗令,大聲喝道:「二三子!止步!原地待命,任何人不得離隊!」

    循規蹈矩的秦卒們縱然不願,還是聽話地站在了原地,可焦慮和猜疑已經在他們之間蔓延。

    「出什麼事了?」

    戍卒們莫名其妙地被喊住,頓感不快,他們都在左右詢問,還有人大聲質問那傳令軍吏。

    但軍吏只是黑著臉,一言不發,被逼得扛不住時,只說自己奉命傳令,其他一概不知,眼睛卻不住地往陳郢方向看去,他也在焦急地等待新命令。

    看著焦躁不安的傳令軍吏,還有他那模棱兩可的話語,黑夫心裡不由一緊。

    「不會是那件事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4
秦吏 第161章 烽煙再起

    「青陽之事後,秦國和楚國已然開戰!將軍卻禁止吾等出塞擊敵?」

    六月下旬,楚國西境,冥厄之塞內,響起了一聲憤怒的質問。

    鐘離眛早已不是一年前在安陸縣做間諜時的庸耕僱農打扮,他現如今穿著一身漆成紅色的楚式皮甲,儼然是一名楚國軍吏,雖然只是最低級的「兩司馬」,手下僅有二十五人。

    可這個在上司眼裡微不足道的小軍吏,此刻卻壓抑著自己的憤怒,質疑起將尹的決定來。

    鐘離眛所說的」青陽之事「,正是六月初時,發生在楚國江南地的一件大事。

    去年秦國派王賁率軍猛攻楚上蔡、陳郢,楚國才剛剛發生了弒君奪位之事,一時間手忙腳亂,難以調兵禦敵,導致兩地失陷。當時只要秦軍願意,大可順著汝水南下,破鉅陽,威脅楚都壽春。

    楚王負芻無奈,只好在主和派的建議下,向秦國提出,擬獻青陽(今湖南長沙)以西土地來求和。

    秦軍攻取陳郢,本就是為了切斷楚魏聯繫,因此便應允了楚國的求和。在王賁回師滅掉魏國後,五月份,秦王的使者也到了壽春,要求楚國按照先前的約定,交出青陽以西的臨沅、高蔡、零陽三邑。

    秦人攜滅魏之威勢,負芻不敢拒絕,立刻讓人照辦。

    然而事情便在這出了岔子,青陽以西,是楚國「三戶」之一,屈氏家族的領地。因為屈原之事,屈氏是楚國公族裡,最仇視秦國的一支。雖然楚王負芻命屈氏讓出青陽以西,然屈氏居然違抗了王命。

    在秦人派使者來接收城邑時,屈氏非但不交,還殺死了秦使,甚至帶著屈氏族兵反攻到了秦國南郡潺陵縣城下,差點破城而入……

    此事之後,秦國大怒,聲稱楚國背約,本來已經歸於和平的秦楚二國,再度劍拔弩張起來。

    南郡守騰一聲令下,秦國南郡各縣備警,幾乎所有青壯都被動員起來,加緊軍事訓練。

    而楚國這邊也同樣如此,朝中,以項氏為主的主戰派再度抬頭,力勸楚王,反正和約已經廢棄,不如反攻秦國,收復失地。

    不僅要收復陳郢,收復上蔡,還要收復南郡之地!

    受此事影響,位於楚國西境的冥厄塞也戒備森嚴,但卻禁止將尹擅自進入秦地,因為優柔寡斷的楚王依然沒有下定決心。

    這便是讓鐘離眛困惑不已的事,前幾年被派去秦國南郡潛伏做間諜的可不止他一人,這都是項燕將軍的未雨綢繆,在探明安陸虛實後,鐘離眛便回到了冥厄塞覆命。

    但冥厄之塞的將尹卻嫌他將事情鬧得太大,不但無賞,還削了鐘離眛的職位,從卒長掉到了兩司馬。鐘離眛並無怨言,他只希望,他們這批人冒死入秦打探回來的邊縣軍備、道路、虛實,可以在反攻中派上用場!

    然而面對這個刺頭屬下的請戰,冥厄之塞的將尹卻只是輕蔑一笑,讓人將鐘離眛亂棍打了出去。

    「古者吳闔閭教戰七年,奉甲執兵,以孫子、子胥為將,奔三百里而舍,入於冥隘之徑,戰於柏舉,遂一舉奪取郢都。」

    鐘離眛對著來安慰自己的同僚嘆道:「若是將軍能效仿當年的吳軍,出冥厄,奪隨、唐兩地,而後直下江陵;水師走雲夢澤西進,屈氏之兵出青陽,逾過大江逼近江陵,則郢都可復,南郡可得!」

    眾人面面相覷,但都覺得這不該是他們該過問的事情。

    鐘離眛見眾人不為所動,只得狠狠地將拳頭打在牆壁上,有些沮喪地說道:「豈能首鼠兩端,戰和不定呢?如此一來,不但失去了先發制人的機會,恐怕還要反被秦國所制啊!」

    ……

    「秦國和楚國又開戰了?」

    七月初,在得知這個消息後,本來已經走在回家路上,卻突然得令,要求他們重新回到陳留待命的戍卒們,頓時炸了鍋。

    當得知楚人攻擊的是南郡時,來自南郡各縣的眾人更是發出了陣陣驚呼。

    「是南郡出事了!?」

    「楚人打了哪個縣?」

    幸好稍後他們又收到了後續消息,原來,只是在大江以南的一起邊境摩擦,沒有大打,楚人圍攻的也只是潺陵縣,戰火並沒有燒到他們的家鄉安陸。

    眾人紛紛鬆了口氣,季嬰樂觀地笑道:「既然只是小衝突,或許過幾日便消停了,吾等依然能回去。」

    於是眾人唯一剩下的苦惱,便是耽誤這麼多天后,他們可能要錯過家裡的秋收了。

    唯獨黑夫覺得,事情恐怕沒有那麼簡單,在眾人再度舒了一口氣,開始憧憬歸期時,他默默地擠出了人群,回到營帳內檢查自己的兵器甲冑。

    劍是老友,需要時時磨礪,哪怕是青銅劍,也要用皮革磨蹭,長期不用的話,很容易起銅鏽。

    這時候,利咸卻掀開營帳走了進來,正好看到了黑夫在擦拭兵刃。

    「大夫,是不是覺得此事沒那麼簡單?」

    利咸是黑夫屬下里辦事最細心的,經常能提出一些小建議,他也覺察到讓他們原地待命的命令有些不尋常。

    「我的確覺得事情不對勁。」

    黑夫也不隱瞞,讓利咸坐下,對他分析道:「秦國與楚國是在南郡起了衝突,如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按理說,吾等南郡籍貫的兵卒,更應該被速速遣散,回南郡參與佈防,可來自陳郢的命令,卻讓吾等回陳留縣待命……」

    目前,秦軍有數萬人被要求停止遣散,駐紮在陳留、睢陽等地,但邊境外的楚國,也沒有要發兵進攻陳郢、魏地的跡象,雙方只是在冷冷對峙。

    但是,黑夫已經再度嗅到了戰爭的氣息……

    一場全面戰爭,隨時可能爆發。

    他隱隱覺得,讓來自各地的戍卒原地駐紮,恐怕是秦國上層,有人想借此事為契機,對楚國發動一場戰爭,屆時主攻的方向,便是從魏地往淮北打。

    黑夫前世雖然本業不是搞歷史的,但也知道,秦國滅楚,前後打了兩次。一次以二十萬軍隊伐楚,慘遭失敗,損兵折將。第二次吸取教訓後,便舉國動員,派六十萬大軍伐楚,最終成功滅掉了楚國。

    現如今是秦王政二十二年,距離第一次伐楚,恐怕已近在咫尺了。

    「我不會真的撞上第一次伐楚了吧!」若真是如此,黑夫真的要欲哭無淚了。

    歷史上,黑夫本人死於第二次攻楚,這是他力求避免的事情,一直努力攀升爵位、官職,就是為了屆時能率領足夠多的兵卒,不必衝鋒陷陣,得以免死。

    豈料,彷彿是命運般,他如今卻要被捲入第一次伐楚之戰!勝仗都有傷亡,敗仗更是死傷無數,如此一想,黑夫就脊背發涼。

    當然,這都是他的猜測,最終結果,還是要等咸陽那邊,秦王政對於戰、和的抉擇!

    聽了黑夫的分析後,利咸也被嚇了一跳,但身為基層的秦吏,若事情真發展到那地步,他也只能奉命行事,重新拿起兵器甲冑,再度走上戰場……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士兵們只能在收拾戈矛時,暗暗抱怨幾句。

    利咸不像東門豹,對回家那麼渴望,他甚至覺得,可以再撈一級爵位再回不遲。也不像黑夫,他不知道這場戰爭的結果,故而還有些興奮地揣測道:「若真要伐楚,會不會以王老將軍為帥?」

    王翦的名聲,在攻滅燕、趙後,在秦國幾乎人盡知曉,大家都說,跟著王老將軍打仗,雖然不一定個個有戰功,但大多數人都能活下來,因為王老將軍打仗穩如泰山……

    從高級軍官到基層士兵,都打心裡覺得,倘若有一天秦王要滅楚,王翦,當是毫無疑問的主帥人選。

    「希望如此吧。」

    黑夫模棱兩可地應了,心裡卻道:「若秦王真的決定今年內對楚用兵,主帥,恐怕不是王翦。「

    」而是李信!「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4
秦吏 第162章 李信

    從咸陽宮偏殿中走出時,李信面上依然鎮定,他接過殿門衛士遞來的劍,將它穩穩掛回腰間,又朝他們點了點頭,在持戟郎衛們豔羨而崇拜的目光中,緩緩走下高台。

    可實際上,李信心中早已激盪不已,恨不能直接一個跟頭翻下台階,開懷大笑了!

    李信才二十九歲,身材高達八尺,俊朗的臉上棱角分明,雙眉如同利劍一般直刺髮際,昭顯了他勇銳果敢的性格。

    這是一位年輕秦國將軍該有的個性,李信是土生土長的關中人,他生於黃土纍纍的槐裡北莽塬上,喝著渭河水長大,從小便與弓馬為伴。十七歲時,他成了一位走能逐奔馬,及而馳戰車的武騎士,力能束縛旌旗、拉滿二石弓,馳騎彀射,可射前後左右皆嫻熟運用,是槐裡出了名的尚武青年。

    靠著祖、父皆是郡守高官的優勢,以及這份本領,年輕的李信便被選入咸陽,為秦王郎官。

    郎衛皆是秦國將吏之後,或由關中良家子弟充當,掌管門戶、車騎等事,內充秦王侍衛,外則從軍作戰。

    與李信同時擔任郎衛的,還有蒙武的長子蒙恬,李斯之子李由等。他們平日的任務,就是頂盔貫甲、手執長鈹,分別站立在咸陽宮的各個角落,一站就是半日。這讓習慣了吹著渭原大風,縱馬馳騁的李信極不自在,覺得自己不過是這宮中的擺設品。

    但是錐子,總會脫穎而出,那一年,隴西、上郡送來駿馬,秦王命令眾郎衛各自挑選,在校場上當場馴馬,李信挑了一匹最烈最野的馬,人馬一陣博弈後,成功將其馴服。

    他那一天的表現,給秦王留下了深刻印象,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李信開始官運亨通。先是從一個守殿衛士,被秦王調到身邊,成為親信侍從人員。有了秦王的賞識,而後兩年的時間中,他又從一個普通的郎衛,升到像他的年齡很少有過的郎官。

    那時候的秦王同樣年輕,剛剛族滅了把持朝政多年的嫪毐,罷免了呂不韋,開始真正掌握這個國家,目光則掃向了山東六國……

    秦王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他需要那些經驗老道的宿將,也需要一大批與他一樣勇於進取,朝氣蓬勃的年輕人。

    在這樣的背景下,李信從近衛郎官,被調入軍中。

    秦國的軍隊,是一個講究資歷和年齡的地方,那些鬢角斑白的宿將老人們,在李信進入軍隊後,總喜歡倚老賣老,視他為「黃頷小兒」,在李信得到任命,率軍作戰時,站出來質疑,因為他的年齡,質疑他的能力。

    李信努力適應了軍中的環境,除了蓄鬚,讓自己看上去更為沉穩成熟外,他還用一場場漂亮仗,成功讓那些半截身子入土,保守而木訥的老將軍們閉了嘴。

    很快,他便從率長升到了都尉,甚至在滅趙之戰裡,被任命為裨將!

    當是時,王翦將數十萬之眾距漳、鄴,而李信率數萬精兵出太原、雲中。

    這是李信第一次統領過萬的軍隊,他的表現依然出眾,出太原定中山,又配合王翦橫掃了鉅鹿、河間,但也出了一個大紕漏他未能堵住趙國公子嘉,使其帶著趙國宗室數百,逃到了代郡、上谷,自稱代王,苟延殘喘。

    但兩年後的滅燕之戰裡,同樣作為裨將的李信沒有再重蹈覆轍,他親率車騎數千,追擊逃出燕都的燕王喜和太子丹,在衍水大敗燕國殘軍,逼得燕王喜不得不殺太子丹,向秦求和……

    那是李信的成名之戰,一時間,他成了秦國年輕人崇拜的對象。當李信函燕太子丹之首回到咸陽時,數萬民眾列隊歡呼,男孩們個個興高采烈地走在隊伍旁邊,高昂著頭,敬仰地看著他們年輕的英雄。

    據說在那之後,整個關中的少年,在騎著竹馬玩耍時,不再自稱「王老將軍麾下」,開始改稱「李將軍麾下」了……

    人們總是喜歡年輕將軍用於進取,終獲成功的傳奇經歷,卻在習慣後,容易忘記沉穩如山的宿將之功。在秦王的有意宣揚下,年輕小將李信的風頭,隱隱有蓋過王翦父子的架勢。

    秦王也不吝顯示他對李信信重,李信依然記得,去年大軍從燕地返師後,秦王為諸將士慶功,最後卻獨獨留下了李信,問了他一個問題。

    「李將軍以為,齊楚何先?」

    當時魏國尚存,但在秦王眼中,大梁已注定要成為廢墟,魏地已變為秦國治下的郡縣,根本不放在眼裡。

    李信面對這個猝不及防的問題,略一思索後答道:「楚地廣,齊地狹。楚人勇,齊人怯。請先從事於易……」

    他主張先對齊國動手,這樣,李信就能帶著他較為熟悉的車騎,效仿樂毅舊事,從濟西濟北長驅直入,一舉滅齊!

    那時候的他,還沒敢把楚國當做自己的盤中餐,因為秦軍內部都認為,滅楚,恐怕非得王老將軍出馬才行。

    李信雖自信,卻沒狂妄到覺得自己可以取而代之。

    秦王對李信的建言,不置可否。

    那之後一年時間,李信便進入了休憩狀態,連滅魏之戰也沒混上,秦王反倒派了王翦之子王賁,還笑著說:「區區小魏,譬如秦之附庸,何須寡人最器重的兩位將軍為帥?太阿之劍不出則已,出必滅萬乘大邦!」

    秦王說這句話時,李信和王翦對視了一眼,但很快,他們的目光就挪開了。

    李信不知道聽到秦王此言時王翦在想什麼,他只知道,自己心中升起了一股豪氣,這是秦王第一次將他與王翦並列,這也是他第一次,有種期望,期望為大王攻城滅國的不是王氏父子,而是自己……

    五月份,大梁城破,魏國滅亡,按照以往的慣例,秦國會休兵息民。但李信在咸陽城內無所事事的狀態沒有持續太久,上個月,突然有消息傳來:荊王背約,不願交出江南青陽以西三邑,並指使屈氏殺秦使者!

    得知這個消息後,秦王沒有暴跳如雷,只是笑了笑,說楚王的膽子怎麼突然變大了,然後平靜地問一旁侍候的御史大夫王綰,當年楚莊王問使者被宋國所殺,是何反應?

    王綰嫻熟典章,立刻作答:「楚莊王對使者申舟曰,宋殺汝,我伐之。宋國果然殺其使者,楚莊王聞之,未穿履,未佩劍,便投袂而起,隨從趕上去,直到前殿才送上鞋履,追到宮門外才送上佩劍,追到楚都的蒲胥街市,才讓楚王乘上人戎車。於是楚莊王圍宋三年,使宋易子而食,折骨為炊,最後終向楚投降。」

    「荊王背約,擊我南郡,青陽以西三邑是小,秦之國威為大,大國之願不可違,若不懲戒,天下必輕秦!寡人豈能不如楚莊王?」

    秦王政就是這樣一個人,有想要得到的東西,一定要得到,不論是各國人才,諸如韓非、尉繚,還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天子之位。

    若是有怨憤,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報償。趙國貴人曾在秦王政年幼時欺辱其母子,秦軍破邯鄲後,秦王竟親赴邯鄲,凡是曾與自己母家有怨的趙國豪貴,無一例外,皆坑殺之!燕太子丹使荊軻行刺,讓秦王驚出了一身冷汗,立刻下令伐燕,用燕都的廢墟和燕太子丹的人頭,告訴世人,一切敢反抗秦王的人,便是這個下場!

    如今楚國竟敢背約,違逆秦王的意願,這是自取滅亡!

    於是秦王召來王翦、李信,當面問了他們一個問題:

    「吾欲攻取荊,於將軍度用幾何人而足?」

    王翦沉吟良久後,報出了他心中滅楚需要的數字:「非六十萬人不可……」

    李信依然記得,當聽到這個數字時,大王的臉色雖然沒有變化,但目光卻已經離開了王翦,投向了自己。

    「李將軍以為,滅楚需兵卒幾何?」

    秦王的眼神滿是鼓勵,讓李信沒辦法說出讓他失望的話來,而李信又再看了看站在自己右邊,鬢角花白,背已經微駝的王翦,覺得他似乎沒有從前那麼高大了。一時間,李信忘了自己曾謹慎提過的「楚地廣、楚人勇」,脫口而出道:「不過用二十萬人!」

    秦王似乎很滿意他的答案,揮手讓王翦告退,獨讓李信留下。

    等到王翦邁著略顯遲鈍的腳步走出偏殿後,秦王輕輕嘆了口氣,似乎在傷感老將的遲暮,又像是為一代名將的和平謝幕,鬆了口氣。

    但這情緒很快就消失了,秦王讓李信近王三步,勉勵他道:「王將軍老矣,何怯也!李將軍果勢壯勇,其言是也!」

    這句話,是李信等待多年的肯定,十年來,他都作為後輩、副手,在後方看著王老將軍偉岸的身姿,看他揮舞將旗,看他建功立業,留下滅國隳城的名望,心中有敬佩,有羨慕,也有些不甘。

    秦王提攜他,讓他這個不到三十的小將,地位僅次於王翦,現如今,更直言他已經超過了王翦!

    李信當場激動得三稽首,表示自己一定不負大王厚望!必縛荊王至大王面前!

    「滅楚之事,便以李將軍為主帥!徵調關中及山東郡縣戍卒,秋後糧足時發兵。」

    在一番深談後,李信才出了偏殿,此時此刻,想起那句「李將軍果勢壯勇」,腳下仍然有些飄忽……

    就這樣輕飄飄地走到咸陽宮門處時,李信遇上了剛送王翦回府邸的夏無且……

    ……

    「太醫令。」李信年輕勇銳,卻並非恃才傲物之輩,他知道夏無且是最受秦王信任的人,甚至超過了自己,便立刻拱手與其見禮……

    「見過李將軍。」在宮中廝混多年,作為與秦王關係並不算好的夏太后族人,夏無且在夏太后故去多年後,卻能日漸受到秦王器重,也足以說明其聰慧圓滑,他也下車作揖,同時笑道:「還未恭賀將軍。」

    李信謙遜了一番,又低聲問道:「太醫令,王將軍無事罷?「

    方才夏無且也在殿上侍候,直到秦王讓王翦先回,才讓夏無且相送,陪同王翦回府邸。

    尉繚曾說秦王少恩,但秦王並不薄倖,對功臣宿將,還是滿懷溫情的,雖然有意提攜李信,但也怕王翦今日建言不得用,這位戰功赫赫的老將軍氣出病來……

    夏無且搖了搖頭,感慨了一番:」王老將軍無事,只是他從軍數十年,身經百戰,受過刃傷、矛傷、箭傷、扭傷、摔傷,我都數不清有多少。年輕時還好,如今日漸老邁,身體便大不如前了,方才在車上,還笑著對我說,既然大王已有勇銳新將可用,他也是時候告老,回頻陽去享天倫之樂了……」

    「王老將軍有意告老?」

    李信面露驚訝,心中卻微微得意,王將軍的確是老了,不但身體大不如前,連思緒也遲鈍了,大王之所以問他們二人伐楚需要多少人數,是因為秦國已連續三年用兵,想要湊六十萬人,那等到明年秋收,舉國動員才行。

    大王的性情,雖曾有過一段隱忍的時光,但大權獨攬後,卻越發剛猛果決。決定的事,無論付出多大代價,都必須要辦成!最好是又快又好地辦成!他不喜歡拖延。

    受荊國背盟之辱,豈會再忍兩年才報復?

    王將軍果然是老眼昏花了,連這都沒想清楚?

    大王任將,與宮闈之爭一般,亦是新人笑,舊人哭,赫赫戰功不僅是敵人屍骨鋪成的,還得踩著那些先輩老將。

    李信暗自搖頭,口頭上卻嘆息了一番歲月不饒人,而後便與夏無且告辭,逕自回府邸了,秦王將在八月向百官諸將宣佈這項任命,到時候肯定會引來無數質疑,質疑李信的年齡,質疑他經驗不足……

    李信需要用完美無缺的滅楚方略,狠狠打在他們臉上!

    二十萬人滅楚,他可不是在吹大話,而是有自己的一番底氣,當年武安君以數萬之師,便能舉鄢郢,破江陵,現如今楚國守著東邊的半壁江山,楚王又是個弒君自立名不正言不順的,楚國內部戰和不定,正好發動一場出其不意的戰爭……

    用年少壯勇之將,憑藉銳勇之師,挾滅魏之勢,一鼓作氣,攻下楚國!這就是大王的意圖,李信覺得,自己完美領會到了,那幾年在大王身旁的郎衛生活,可沒有白費。

    「伊闕之戰前,武安君突然被穰侯任命為主將,當時的他,年方三旬,出身低微,無赫赫戰績,卻一戰而天下皆知……」

    李信邁出咸陽宮大門時,又抬頭回望那高聳的冀闕,眼中滿是豪情。

    「我必滅楚國八百年社稷,得勝而歸,在此們處,獻荊虜於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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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第163章 陽城

    七月底,那邊李信豪氣萬丈地向秦國的百官、將軍們講述自己的破楚之策。這邊的秦國戍卒們,卻依然不知道這場延誤的歸期將到何時才是盡頭。

    黑夫他們在陳留呆了半個月後,終於收到了新命令,卻不是遣散,而是重新整編。

    來自南郡的兵卒被要求前往陽城縣匯合,眾人頓時面面相覷,相互詢問陽城是哪。

    有知道的人悄悄說道:「在汝水以南,原先是楚國的縣。」

    一聽這地名,黑夫瞬間就想起了曾幾時何時學過的一篇課文。

    「陳勝者,陽城人也,字涉……」

    雖然開頭這段是不要求背的,但不知為何,黑夫卻印象深刻,所以一聽說他們要被調往陽城,瞬間就想起來了。

    他們這批戍卒共七月中旬再度離開了陳留,往西南行,走了三百多里,渡過汝水後,便抵達陽城縣。

    陽城縣的郊外已經成了一個大兵營,除了黑夫他們外,去年奉命從南郡調來的四五千戍卒也盡數集中在此,不同於滅魏之戰時,因為分開駐防需要而打散,這回,他們要被重新合到一塊,組成一曲。

    「這是在為野戰陷陣做準備啊。」黑夫暗道不妙,看這情形,自己果然是沒避開秦國第一次伐楚。

    秦軍的戰時編組,是在平時編制的基礎上,組建為大規模的作戰部隊。首先根據作戰對象等各方面情況,確定總兵力,任命三軍統帥。比如先前的滅魏之戰,用於作戰的兵力為八萬,此外還有十萬戍卒、刑徒,都由王賁統領。

    在大將軍之下,又分設若干個副將,稱之為裨將軍,像最初帶著黑夫他們東進略地的羌瘣,還有楊熊之父楊端和,都是裨將。裨將一般會帶數萬人,稱之為一部,但不全是戰兵,還有不少民夫。

    在裨將之下,基本上以五千人為單位,稱之為一曲,又設有校尉,或稱之為都尉。

    校尉都尉的下屬,就是統轄千人的率長、五百人的五百主了。

    來自安陸、竟陵、鄢陵的五百人被分到了一起,統領眾人五百主黑夫倒也不陌生,正是在攻取外黃之戰時,與他們有過一面之緣的南郡夷道人程無憂。

    在重新調整編制時,黑夫因為已經升到了「大夫」的爵位,被任命為百將。

    百將作為百名士兵的指揮者,相當於後世的連長。

    摸著調兵用的木符,黑夫不由感慨,想想前世,聽進部隊的同學說,在部隊做連長途徑最快的是軍校畢業,幹一年排長升副連,這是4+1年,若是有人兩年不到就混上連長,肯定會被人豔羨。

    可現如今,他在安陸縣和戰場上摸爬滾打經歷了那麼多危險,才爬到安陸縣陳百將、賓百將的位置,心中卻難免有些不足。

    從零開始奮鬥,果然遠不如投個好胎。

    黑夫暗道:「也怪滅魏之戰打的太順,斬首還不少,讓許多人爵位水漲船高,軍爵的含金量也變低了。擱在戰前,一位大夫爵,便有機會做五百主了……」

    好在他這百將沒有指導員來監督分權,可以搞一言堂,手下兩名屯長,相當於後世的排長。分別是老部下東門豹,以及在外黃之戰裡一起拔城先登的先登屯屯長,竟陵縣人槐木。

    黑夫依然記得,槐木在外黃城頭身被數創,連右手掌都被敵人的箭射穿,卻依然用左手提著劍,殺了一個輕俠。

    但是,看著槐木頭頂的右髻蒼幘,黑夫卻略顯驚訝:「早在外黃時你便是簪裊,當時可連升兩級,為何如今還是簪裊?你的爵位還沒到?」

    槐木皮膚黝黑,笑起來顯得牙齒很白:「爵位是得了,但都被我拿去換家人自由了。」

    原來,槐木的兩個弟弟犯了法,淪為隸臣,槐木只能用爵位去換取他們,一級爵位換一個奴隸恢復自由,這也難怪他願意做先登在外黃城頭血戰不止。

    言罷,槐木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槐木沒有其他本領,戰陣上奉命陷陣卻是敢的,今後有吾等衝鋒在前,但也要仰仗百將在後救助。」

    槐木已經將外黃之戰時,黑夫為他們裹傷包紮的事對眾人說了,眼看槐木和東門豹兩個受過重傷的人現如今活蹦亂跳,那些新被編入黑夫麾下的兵卒們頓時對黑夫另眼相看,覺得百將真有救死扶傷的本領。

    季嬰也叫嚷起來:「百將雖不是醫者,卻得到了來自咸陽的醫官稱讚,還甘願拜百將為師,向他學裹傷之術呢!」

    卜乘亦乘機過來,高高舉起一卷《日書》雜抄,宣傳起迷信來:「百將這雙手救助過的人,連司命都不收的!」

    於是乎,有了槐木、東門豹現身說法,加上季嬰、卜乘添油加醋,黑夫不到一天時間,便讓新來的戍卒都對他俯首帖耳。眼看又一場戰爭在所難免,誰都不敢保證自己不受傷,有這麼一個神奇的百將在後,戍卒們的心,不由得安定了不少。

    完成新的整編後,黑夫他們也被分到了新任務,卻不是作戰,而是在陽城縣幫忙收割糧食……

    ……

    八月中,大地一片金黃,在秦國兵卒的協助下,陽城縣的收割也接近尾聲,秦軍當然不是來做義務工,而是在搶割自己的軍糧,這南郡全曲五千人,可都指望陽城的糧食吃飯。

    黑夫將一大捆粟扔上田埂,擦了把汗,坐到田埂上喝水,一邊問旁邊的彎腰駝背的本地農戶道:「老丈,今年的收成比往年如何?」

    經過半個月相處,這片田地的農戶也不太怕秦軍了,因為集中在此的都是南郡籍貫,南郡曾是楚地,陽城亦是楚地,兩邊講的都是荊楚方言,雖然口音有不少偏差,但大體能聽明白。

    能不能交流,是人區別異類與同類的重要方式。

    雖然秦人要收走三分之一的收成有些肉疼,但跟楚國統治這裡時,本地的楚國縣尹「陽城公」收的田租也差不多。

    於是老農戶就絮絮叨叨地說,因為去年戰爭的緣故,不少人家聽聞秦軍要佔據此地,都提前遷走了,不少地都荒了下來,好在駐紮在此的秦軍組織兵卒接受了撂荒的田地,種上粟麥,好歹有點收成。

    聊著聊著,話匣子就收不住了,黑夫和老農戶說了會家常,突然問他道:「老丈,你可曾聽說過本縣,有一個叫陳勝的人?」

    「陳勝?」老農戶眨了眨眼,似乎在腦中那些零碎的名字裡搜尋。

    「應該是個僱農,為人庸耕種地。」

    這是黑夫唯一知道的事,既然來了陽城,他便止不住想,那陳勝是否也在這縣裡呢?不知道他這時候有沒有和自己現在一樣,坐在田埂便,長嘆了那句「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老朽沒聽說過陳勝此人。」

    想了一會,老農戶搖了搖頭,指著陽城東邊道:「不過在陽城的東鄉,確實有一個陳氏,全族數百口人,聚居在一個裡中,百將要找的陳勝,或許就是陳氏之人。陳氏子孫興旺,也有不少窮困子弟,因為沒有土地,只能給別人做佃農。」

    黑夫一下子來了興趣:「那陳族所在的裡在東鄉哪個位置?」

    「就在汝水邊上,不過百將,現如今,那裡已是人去屋空!陳族的族長聽說秦寇……秦軍要佔領此地,就帶著全族的人,遷走了!」

    黑夫又問道:「可知他們遷去了何處?」

    老農戶搖了搖頭:「只知道是沿著汝水走的,或許去了頓縣,或許去了項縣……」

    「項縣?」

    黑夫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心思卻已經不在難覓蹤跡的陳勝身上了。

    項縣就在陽城東南百五十里外,據說楚國也在那集中了近萬軍隊,而且,那裡還項氏的封地……

    楚國最後的名將項燕、其子項梁,還有十多年後的西楚霸王項羽,人才薈萃,皆源於此。雖然如今項氏的主體已經搬到下相去了,但項縣仍是楚國淮北重鎮。

    這一次,秦軍的敵手不再是不堪一擊的魏國,而是兵多將勇的楚!

    「這場仗,秦國打的真是太倉促了。」黑夫瞧了瞧烏雲欲雨的天空,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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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第164章 上醫醫國


    在秦楚邊境大軍漸漸雲集,戰爭的氣息越來越濃烈時,遠在關中的咸陽,李信也完成了誓師出征的儀式。

    鐘鼓齊鳴中,李信的駟馬戎車渡過灞橋,開始向東進發,數萬關中子弟將在函谷關集結,等待這位第一次帥大軍作戰的李將軍。

    在渭水北岸歡送李信的人群裡,鬢角斑白的太醫令夏無且只是坐在安車上,遠遠看著這一幕。他沒有加入眾人的歡呼,只是出於醫者的職業病,對著那些徐徐遠去,滿懷壯志豪情的關中良家子們搖了搖頭。

    「不知又有多少人死於傷病金瘡……」

    他入秦三十年,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看到大軍東出了,自然也習慣了在戰爭之後,看著那些斷肢斷腳的傷殘兵卒被載於車上,運回咸陽來。

    「今日休沐,我不必去宮中輪值,回家去罷,無咎恐怕已在家中等我許久了。」

    吩咐車伕回家後,夏無且閉上了眼,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咸陽城人口越來越多,口音越來越雜,從郊外回家的路也越來越長了,好似他這些年走過的路一般。

    夏無且不是土生土長的秦人,他是韓人,乃是許多許多年前,嫁給秦孝文王的夏太后遠支族人。

    他們這個旁支雖是貴族之後,卻學了醫道,所以從夏無且年輕時起,就很想入秦,秦國別的比不了中原,醫術上卻獨樹一幟。數百年間,秦國名醫輩出,技近乎道,藝通乎神,在諸侯史書中留下不少故事和傳說。

    就夏無且所知,秦桓公時代的醫緩,秦景公時代的醫和,就分別被晉國邀請,去給晉景公、晉平公看病。當時秦晉已非秦晉之好,而是矛盾不斷的敵國,晉國能請敵國的醫生為己方君主看病,可見秦醫名聲在外……

    到了秦惠文王時代的醫竘,也曾趕赴齊國,為齊宣王「割痤」,手到病除,齊宣王對此也是感激不已。

    在最後一任醫扁鵲死去,醫家消散後,秦國儼然成了天下間,醫術最發達的地區,夏無且亦心嚮往之。所以他二十歲那年就來了秦國,正好夏太后的兒子,秦莊襄王繼位,夏氏儼然成了秦國外戚,靠著這門關係,夏無且得以拜名師學習醫術,還在咸陽宮裡得了個御醫的差事。

    夏太后很喜歡他這個自家人,每逢老人家生了點病,都會點名讓夏無且來為她診脈,然後絮絮叨叨地說一些家常話……

    但有一些話,卻是夏無且不敢接的,非但不敢說,他恨不得摀住自己的耳朵,聽都不要聽!

    比如關於趙姬和呂不韋的風言風語,關於年輕繼位的秦王,關於秦王之弟,也是夏太后最疼愛的孫兒長安君……

    十五年前,夏無且記憶很深,那一年,彗星三次光顧了秦國,帶來了巨大的恐慌,許多人都以為要天崩地坼了。

    結果什麼都沒發生,彗星的消失,只帶走了夏太后的生命。

    接著就是幾年混亂時光,韓國夏氏外戚最後的靠山,長安君成蹻居然反了,趙太后乘機指使嫪毐大肆清算,夏無且也在那時候鋃鐺入獄。

    直到幾年後,趙太后和嫪毐集團也因為謀反,意圖弒君而被撲滅,他才得以獲釋。

    他和許多被釋放的人一起,戰戰兢兢地等待秦王的判決。

    秦王居然還記得夏無且的名字,沒有趕他走,而是留他繼續在秦宮裡做事。

    「無且善小兒醫,寡人年幼時,他曾為我診治,藥到病除。如今寡人也有長子了,夏無且,你便留下來罷。」

    這是秦王留下夏無且的理由,無且感恩戴德,這麼多年來,夏無且一直兢兢業業地照應著長公子扶蘇,但凡有點小病,立刻提著藥箱飛奔至跟前。慢慢地,除了扶蘇外,夏無且也常被秦王喊去身邊行醫,過了三十歲之後,政務繁重的秦王時不時會有些病痛,能讓他放心的醫者,可不多啊。

    陪伴君前,夏無且更加謹慎,在殿上時,大氣都不敢出,直到兩年前的那場覲見。

    他手裡的藥箱,狠狠砸向追殺秦王的刺客荊軻!那藥箱裡的茯苓、白芷、田七等藥材落了一地,也為夏無且鋪開了一條富貴之路……

    兩百鎰黃金,並升為太醫令,夏無且發達了,他的弟子們也水漲船高,曾經只能給公乘看病的,現在可以進入五大夫的家中,這都是託了夏無且的福。

    在夏無且的幾個弟子裡,陳無咎算是混得比較差的,如今也只能靠著夏無且傳他的金瘡藥,在軍隊裡為率長、五百將看病,在夏無且看來,陳無咎既不是他女婿,也沒有多少天分,此生成就恐怕有限。

    但就在這時候,陳無咎卻給了夏無且一個大驚喜,讓夏無且對這個不成器的弟子另眼相看……

    ……

    等到夏無且回到家中,換好一身寬鬆的常服後,下人來報,說陳無咎果然已在廳堂等候。

    夏無且卻想了想道:「讓他直接入內室來見罷……」

    儒家形容弟子學問時,常用登堂、入室來形容,這又何嘗不是弟子與夫子親疏關係的體現呢?

    陳無咎過去只是夏無且七八個弟子裡,不起眼的一個,僅能登堂。現如今,夏無且卻直接讓他入室來見,這可喜壞了陳無咎,來到內室後,他便拜倒在夫子面前,頓首道:「見過夫子,李將軍的大軍,送走了?」

    「嗯。」

    夏無且接過陶杯含水漱口,只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陳無咎再頓首道:「如此說來,那份建言,夫子也已上書大王,讓李將軍氣前線實行了?」

    夏無且將口中的水吐到了銅盆裡。

    「這倒是未曾。」

    他招了招手,讓人將一份帛書遞上來,交給了陳無咎。

    陳無咎一看,這帛書不就是他苦思冥想,完善了黑夫關於」戰場救護「的建言後,轉交給夫子,請他過目並上書大王的麼?怎麼還在這!

    夏無且道:「我本已懷揣此帛書站在大王和李將軍面前,但思來想去,還是沒有上書。」

    陳無咎顯得有些焦躁,不解地問:「夫子特地將我從魏地召回,讓我演示那小屯長獻上的裹傷止血之法,不是讚不絕口麼?又看了我二人關於戰場救護的建言,不也大為贊同,說這是救人治國的良策麼?」

    夏無且頷首:「那建言極善,除了能救死扶傷,激勵兵卒作戰而無後顧之憂外,還能大大提升吾等醫者在秦國的地位。」

    秦國的名醫醫和曾說過一句話:上醫醫國,其次疾人,下醫醫病。

    誠然如是,夏無且如今既已富貴,心中也難免有些名垂青史的想法,光靠扔荊軻的那一藥囊還不夠,他更想以醫生的身份留下自己的名字,成為一位「上醫」。

    這份建言就是個好機會,一旦實施,必然是大手筆的改革。醫者負責訓練專門緊急包紮的人手,再分配到軍隊上,這無疑能增加他這位太醫令的權力。

    夏無且肯定了那份建言的遠見卓識,不過以他對弟子陳無咎的瞭解,無咎恐怕想不出來這麼好的點子,多半是那個叫「黑夫」的安陸縣小屯長的功勞。

    陳無咎更加不解了:「既然如此,現如今大王派李將軍帥師伐楚,東方烽煙再起,正是這提議大顯身手之際,為何卻……」

    「因為時間不夠。」

    夏無且嘆道:「即便大王同意了,此策從實行到推行至軍中,至少要三個月到半年時間。但形勢刻不容緩,李將軍已率軍出發,先前攻魏的大軍也原地等待。這戰事,恐怕九月十月間就要打起來,就算立即訓練,也來不及安排到每個屯上。」

    專門練習裹傷之術不難,但要組織大批人學習,並推廣到部隊基層,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最後花費錢帛精力,人是訓練出來了,可到頭來卻沒在這場戰爭裡派上用場,那豈不是徒勞無功?

    夏無且擔心的還不止是這點,有些話他不能和陳無咎明說,那就是,其實他對這次李信伐楚,信心不大……

    俗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夏無且這十多年來,不知見過王翦老將軍多少次出征,每次都能得勝歸來。不管對手是難纏的李牧,還是易取的燕軍,他都小心翼翼,帶兵越多,就越謹慎。

    可李信則不同,這個年輕人啊,沒有經歷過挫折,也從沒有李牧那樣旗鼓相當的對手與之較量過,所以推演兵策時看似沒有問題,可真打起來,誰都不好說。

    這個以車騎見長的小將軍,真的能帶好二十萬大軍,真的能一口氣滅掉秦國最大的敵人麼?

    所以夏無且雖然不知此戰最終勝負,但總覺得,李信此行,最多取得淮北,想要滅楚?很難。

    「無咎啊,老夫且問你,如何才能做一位人人稱頌的名醫?」

    陳無咎有些茫然地抬起頭,說了一堆夏無且當年教他的套話。

    夏無且卻搖了搖頭道:「名醫,不在於醫術有多高明,而是要嚴守五不治。其一,傲慢無禮、刁鑽蠻橫者不治;其二,重財輕命者不治;其三,疑信不決者不治;其四,過於虛弱無法用藥者不治;其五,絕症不治。」

    「以李將軍的性情,喜歡車騎疾攻,不喜穩紮穩打,縱然獻策,他在前線也不一定會實施,此為疑信不決者也。」

    「此外,一旦李信將軍不能獲全功,甚至落敗而歸。那戰場救護的功效,也無法傳入大王耳中,既不能彰顯救治傷兵之善,也無法證明此策能激勵兵卒士氣,於國何用?就像是吾等為人治病,卻無法除去病根一樣,不但無法得到嘉獎,甚至會反受其咎……」

    他拍了拍案几上的帛書道:「此策,須有足夠時間準備,且要放在一場萬無一失的仗裡,但李信將軍要打的這場仗,卻並不穩當……」

    醫生拿到一個好藥方,可不能倉促下藥,還得慢慢熬藥,還得看病人的體質適不適合。

    「且再看看,且再等等!等到最合適的時機,老夫自然會向大王獻策!」

    ……

    李信行速極快,八月中才出咸陽,九月初便已經抵達了潁川郡陽翟。

    來自三川、潁川、河東、上黨、河內幾個郡的戍卒、民夫也在此集結,共計十萬,加上已經佈置在秦楚邊境的十萬大軍,他向秦王拍胸脯保證的十萬人手,已經全部到位,各地秋收的糧食也裝到了倉中,敖倉更是積粟十多萬石,關中的粟米還在源源不斷送來,足夠大軍飽食……

    楚國那邊同樣嗅到了秦人此番來者不善,在幾次遣使洽談未果後,以項燕為首的主戰派重新得到楚王任用,也開始進行戰爭準備,在淮北部署重兵,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與此同時,在陽城的黑夫得知秦軍主帥真是李信,在心中暗罵起來。

    「我還真上了一艘破船,這場仗看來要涼……」

    但那位被派來陽城統帥南郡五千兵馬的都尉,卻又讓黑夫重新產生了幾分希望。

    都尉與李信是遠方本家,叫李由,此人乃是秦王佳婿,剛剛尚了秦王的長公主,他還有另一個身份。

    「廷尉李斯之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5
秦吏 第165章 都尉巡營

    駐守陽城的眾率長、五百主都沒料到,都尉李由剛剛抵達軍營,便要來一場巡營。

    「都尉巡營!都尉巡營!」

    節奏緩慢的鼓聲被敲響,傳令兵抵達各營傳達這個消息,引發了一陣躁動。

    而後,在一眾部屬簇擁下,都尉李由走出了大營,按照順時針的順序,開始在碩大營地內巡視起來。

    李由年紀不算大,才二十八九歲,他身穿長衣,外披皮甲,胸口有花結裝飾,足穿翹尖履。頭戴鶡冠,長形臉,一把短鬚,雖是武官,神態卻雍容儒雅。

    作為廷尉李斯之子,他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堪稱文武雙全,十七歲就進入咸陽宮做郎衛,數年後升為郎官,開始進入軍隊任職。

    讓人奇怪的是,雖然李由年紀不小,卻遲遲沒有正式娶妻,也不知在等待什麼。直到去年,他得以尚秦王長公主,一場盛大的婚禮在李斯府邸舉行,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秦王最喜歡提拔的將軍是李信,但秦王最重用的大臣,卻是李斯,這一點,連丞相隗狀都比不了。

    眾人紛紛感慨,說李由真有個好父親。

    成了秦王佳婿後,五大夫李由看上去前程無量,果然,在新的戰爭到來時,他也被任命為都尉,隨李信出征。

    可看著面前的營地,李由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各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他也有自己苦惱的事情。

    相比於主將李信親自統帥的關中精銳,還有裨將蒙恬手下的山東諸郡兵卒,南郡兵,實在是一支戰鬥力頗讓人懷疑的雞肋。

    李信分了這樣一支弱旅給李由,理由倒是很充分:李由本就是楚國上蔡人,至今還能說一口流利的上蔡荊楚方言,分一批楚國故地的兵卒給他,正好便於統轄指揮。到時候就跟著大軍行動,利用語言優勢分駐各地,也不必打攻堅陷陣之戰。

    雖然在李信看來,這是對李由的照顧,讓他不用親冒矢石。

    但在李由看來,自己的秦王之婿身份,非但沒讓他得到優待,反而被故意示之以公平,成了犧牲品,眼看同是郎衛出身的李信、蒙恬分別任主將、副將,他心裡是有些不甘的。

    但抱怨的話是不能有的,更不能利用父親的職權為自己調整任命。李信從咸陽出發時,秦王可是親自賜他斧鉞,並授權道:「左、右、中軍,皆有分職,若踰分而上請者死。軍無二令,二令者誅,留令者誅,失令者誅!」

    越級報告、不滿任命,這樣的都尉,管你是什麼背景,將軍都有誅殺的權力。

    李由只能帶著自己的五百短兵親衛,在陽翟與李信、蒙恬分別,匆匆趕赴陽城,希望在預定的九月底戰爭開始前,用剩下的時間盡快掌握這支軍隊。

    剛剛下了戎車,李由便擊鼓讓率長、五百主們來集合,他說話和藹,大家都用荊楚方言交流,倒是無形中拉近了他與眾軍吏的距離。

    而後,便是風風火火的巡營,李由必須知道這究竟是怎樣的一支軍隊,也要讓兵卒們知道,誰是他們的都尉!兵不知將,將不知兵,臨戰大忌也!

    不過,光從眼前簡單的營壘佈置裡,李由便能看出,這支南郡兵,素質差關中精銳遠矣……

    秦軍的紮營自有一套制度,尤其是這種長期停駐的永久性營盤,外圍必須以高八尺的木牆圍起。一支五千人的軍隊,亦分中央大營和左、右、前、後各率,都有單獨分配的營地,各營四周圍樹挖有界溝,並明確頒布禁令,不是同「率」的人不得進入其他營地。如有其他率的兵卒擅自進入,率長應懲罰他們,並連坐其百將、什伍,否則與之同罪。

    而營地裡的道路,每隔一百二十步設立一個崗哨,負責限制行人往來,保障交通順暢,除非持有將吏的符節,不然一律不准通行!

    這樣做,除了嚴防奸細外,還有一個重要作用,那就是從日常生活開始,便讓兵卒學會服從命令,學會令行禁止,將他們做黔首時的懶惰散漫統統去除!

    然而,南郡兵們的營地裡,卻做的不夠到位,營地中溝壑斜行,營房依地勢錯列倒是不假。但在李由眼中,不同營地間壕溝挖的很草率,崗哨距離過長,而且守備鬆懈。那些外出打柴和放牧戰馬的人,也三三兩兩地出入,沒有整隊行動。

    甚至在他巡視之際,明明已經擊鼓示警,明明已經讓傳令兵到各營傳話,卻仍然有人大咧咧地走在營間道路上!一邊走還在一邊大聲喧嘩。

    對這樣的人,李由沒有半分客氣,一頷首,緊隨他身邊的短兵親衛立刻上前,將其拿下!繼而押著這兩人到一座營門前,大聲宣告道:「將軍入營即閉門清道,有敢行者誅,有敢高言者誅,有敢不從令者誅!」

    話音剛落,當著身後眾率長、五百主,以及營壘裡問詢出帳眾人的面,那兩名外出打柴回來的倒霉兵卒,便被按在木樁上,由短兵親衛舉起銅斧,斬下了頭顱!而後高高懸掛在轅門之上!

    「軍中之制,五人為伍,伍相保也;十人為什,什相保也。這兩人所在的伍長、什長、屯長、百將,皆笞二十!」

    這四人立刻出列,乖乖褪下衣衫,被人以竹篾紮成的籐條抽打肩背,一下又一下,聲聲入耳。

    這樣一來,兩個月裡鬆散慣了的南郡兵們,再無一人敢無視禁令,都訥訥無言。

    李由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行刑,先前同率長們熱切交談的和藹上司,一下子變成了冷面都尉,將威,便是這麼初步樹立的。

    李由從小便學文武,深受父親崇尚的法家思維熏陶,用將這種思想也滲入了軍隊治理中。

    知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熾焚。

    軍規軍紀,往往是從小事處開始敗壞的,一旦敗壞,將軍便無法對士兵令行禁止,戰鬥力也將大打折扣。

    待行刑完畢,李由也順勢離開了營中的主幹道,步入小的營壘裡,開始在百人一壘的營地內部巡視起來。

    在路上走著時,還看不出太大區別,但進入內部,一路看下來,李由面色愈發凝重,因為沒有一個營地的兵卒是讓他滿意的。

    兵卒們都是臨時得知都尉要來後,才匆匆從帳中跑出來的,看上去有些雜亂,他們站在路邊好奇又忐忑地看著這位新來的都尉,雖不敢交頭接耳,但眼神對話可不少。

    幾個營壘下來,李由算是看明白了,這支南郡兵,與自己先前帶過的關中勁旅之間究竟差了什麼。

    不止是軍紀的嚴明,不僅是士卒本身的素質,還有整體的士氣!

    南郡兵們在滅魏之戰裡就被徵召,如今已離家近一年,本來都已經邁開步子回家了,卻又被通知戍期延長,還要打一場戰爭,是個人都會心生不滿。所以南郡兵都有些散漫和士氣低落,對這場戰爭熱情不高。

    李由能夠理解,卻不能任由他們如此鬆懈。

    「兵法言,將輕、壘卑、眾動,可攻也。這樣一支軍隊,守在營壘裡我都怕他們被楚軍一擊即潰,更何況野戰遇敵呢?」

    父親在李由出發前告訴他,此戰無過即可,萬事小心,但現如今看來,帶著這樣一支未開戰便士氣低落的軍隊,連無過都很難做到啊。

    如此想著,李由已經快將整個營地走下來了,但當他踏入最後一處營地時,卻眼前一亮!

    一百兵卒,早早地排列在此,他們雖然身高胖瘦不一,但李由一眼看去,卻覺得整齊劃一。

    百人在營前空地上,站成了十行十列,前兩行的人無一例外,都穿著甲衣,雖然內裡的衣衫顏色、質地、長短不同,卻好似一個整體。後排的人亦持著戈矛,昂首挺胸,雙腳併攏,個個站得筆直!

    看到李由等人來到營門前,一位頭戴單板長冠的百將立刻出列,小跑來到李由跟前,朝他作揖,大聲報告道:「左率第七百,全體一百零三人在此,恭候都尉巡營!」

    「恭候都尉巡營!」眾人也跟著作揖,昔日散漫的東門豹、季嬰等人這會也老老實實。

    李由見這百將面容黝黑,卻身材挺拔,禮儀得當,再看他身後的一百兵卒好整以暇,士氣高昂,一早上巡營的鬱悶頓時一掃而空,他點了點頭,看向一旁的眾率長、五百主:「這是誰的麾下?」

    「是下吏麾下!「

    五百主程無憂連忙出來,指著百將道:「這名百將,叫黑夫!」

    「黑夫百將,你的兵卒,倒是列隊規整。」

    李由只是誇了一句,但他沒有像先前的營壘一樣,在門邊看一眼就走,而是邁步走入營中,眼睛左右掃視。

    他發現,這座營壘扎的很規整,溝壑夠深,泥土路面被夯實平整,連稍大一點的石子都沒有,坑窪也被填平,廁所在距離營壘十餘步的地方……

    「營也扎的不錯。」李由再度正眼看了看這小百將,問他道:「在何處學的?」

    「是跟著程五百主學到的。」黑夫很會做人,歸功於上司。

    李由笑了笑不以為然,他難道還不清楚,程無憂是個粗人,先前他麾下的四個百將,都亂七八糟,不如此營遠矣。

    看了一圈後,他心裡很滿意,但在路過敞開的營帳時,卻好像看到了什麼,立刻停下腳步,讓短兵掀開灰濛蒙的營帳。

    才進去看的第一眼,李由便」咦「了一聲,發出了驚訝的聲音,惹得外面的率長、五百主們面面相覷,不知裡面發生了什麼,唯獨黑夫面露微笑,胸有成竹。

    李由是真的大吃一驚。

    在都尉巡營時陣列有序,營地也扎的規規矩矩,類似的軍隊,李由在關中見過不少。

    但營帳內的被縟,每個都能在各自的榻上疊得整整齊齊,這還是李由自打娘胎出來後,第一次見!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5
秦吏 第166章 居則有禮

    這年頭行軍打仗,除了兵、甲是地方武庫發放外,其餘的換衣衣物都是要自帶的,被衾也不例外。

    「被衾」,便是這年頭的被子,夏天炎熱,是單層的薄被,如今已是深秋,天氣漸漸寒冷,光是一層薄被已經無法禦寒,便得用厚實的衾了。

    因為大家都是從家中自帶,或者到了駐紮地點在集市購買,衾內充實的東西也千奇百怪。像李由這等都尉將吏,在軍中蓋的被衾,不僅用最好的絲帛縫製,還襯了一層柔軟的鹿皮,再塞入鴨、鵝的絨毛,又輕便又暖和,只有貴族才享受得起。

    像黑夫這樣中人之家出身的軍吏,則以好點的葛布縫製被衾,比如他蓋的一床被子,就是母親親手給他縫的,又在深秋時采雲夢澤邊的蘆花充斥,摸上去軟和,蓋在身上也足夠保暖。

    更窮點的普通兵卒,就只能以粗麻布當被,秋天時間往裡面塞些枯草麥秸了,這種被衾摸上去硬邦邦的,只能達到勉強禦寒……

    但在這個能容十個人的營帳內,李由發現,不論是什麼形制的被衾,都被仔細疊起來,擺在床榻尾巴。

    雖然因為材質問題,不可能疊成後世解放軍的「豆腐塊」,但在喜歡整齊劃一的都尉李由眼中,看上去極為順眼。要知道,別說是南郡兵,就算是最精銳的關中銳士,營帳裡的被縟,也是橫七豎八地擺著,從沒有人下意識地去疊過。

    他除了剛進來時驚訝失態外,之後卻再沒有言語,而三走出這個十人的小帳,又看了看黑夫他們這百人營盤裡其他幾個營帳。卻見無一例外,被縟都整整齊齊疊放著,除此之外,甲冑、衣物、兵器、櫓盾,都各有一處放置的地方,與其他營帳的亂七八糟形成了鮮明對比……

    李由隨手拾起榻上的一塊木牘,上面是黑夫寫的出勤作息表,日出起床疊被,食時吃飯,莫時出門訓練……幾乎每個時辰,都有對應的作息。

    「這被衾,是誰讓汝等疊的?」

    不可能是兵卒自覺,肯定是軍吏的命令。

    跟在後面亦步亦趨的黑夫立刻應諾道:「是下吏令眾兵卒做的。」

    「為何要如此?」李由問道。

    黑夫道:「是為了一眾心。」

    「一眾心?」

    李由來了興趣,在一個疊放整齊,被子上還放著胄的地鋪上逕自坐下,讓黑夫道來。

    黑夫看了看營帳外站了一圈的率長、五百主們,有些尷尬。

    李由卻道:「無妨,你且細細說來。」

    黑夫垂首道:「敢言於都尉,下吏麾下兵卒皆來自南郡各縣,有安陸縣人,有鄢縣人,有竟陵縣人,之前相互並不相識。且眾人從去歲被徵召北上後,勞師在外長達一年,久不得歸,心中難免各念其家,此所謂眾心不一也。若遇陣戰,必遲疑相顧,不能應命向前。」

    「下吏在縣上時,參加過更卒練兵,必先以行伍隊列約束之,務必使其步調一致,整齊劃一,不亂陣腳。到了軍營之中,更加嚴苛,兵卒即便是去做砍柴、放牧之類的事,亦不可單獨出門,必成行伍,不成行伍者,不得通行。」

    這就跟後世軍隊裡,三個人出行必須排隊列一樣,都是為了讓士兵在生活時,也養成良好的紀律性。

    疊被子等軍隊內務,也起到相同的作用。

    部隊的這種「形式主義」在後世多被詬病,但其初衷是好的,對於部隊的整齊劃一有很大促進作用。倘若連小小被縟都沒辦法做到天天疊放整齊,你也不必指望這支軍隊的兵卒在行軍、駐紮、作戰時服從更加嚴苛的命令。

    回想起來,前世在警校時,雖然天天咒罵著疊被子這種枯燥的形式主義,可現如今,已經成了黑夫難以拋舍的習慣。

    整齊劃一,是集體力量凝聚,日漸養成積累的重要方式,這就是黑夫所說的「一眾心」。不管是古代的兵法家,還有近代的各國軍隊,都在下意識地做類似的事。

    兵者,凶器也!

    經過一年的軍旅生活,黑夫對這句話有了全新的認知。

    他以為,所謂的凶,並不是戰必勝、攻必克的霸氣,也不是屍山血海的悲壯,而是對人命的冷漠,對人性的壓抑!

    軍紀軍規,是以泯滅個人性格為前提的,要使這種紀律性深入骨髓,變成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讓所有人有一個強烈的歸屬感。

    受命為將要忘掉家庭,出國作戰要忘掉父母,臨陣殺敵要忘掉自己。

    沒錯,忘掉他們先前農夫、工匠、商賈、丈夫、兒子、兄弟的不同身份,而得到一個全新的身份,唯一的身份:戰士!

    這道理,放到秦軍中,也是一樣的。

    所以黑夫早在戶牖鄉駐紮時,要求手下兵卒們堅持每天疊被,培養他們的服從性和紀律性,到了陽城,有了新部屬加入後,讓老部下教新來的人疊被,也成了快速將他們納入這個集體的好法子。

    當然,更主要的原因是,黑夫想靠這種方式,吸引指揮官的注意,在秦律的改造下,秦國不少官吏、軍官都是強迫症,黑夫正好對症下藥……

    在日復一日嚴格要求屬下兩個月後,機會還真的來了,黑夫豈能錯過?

    於是他侃侃而談道:「故除了行伍訓練外,下吏以為,平日裡也可以讓兵卒從一些簡單的小事做起,以消除他們做黔首時的私心私慾,忘掉那些慵懶習慣,使百人整齊劃一,猶如一人!」

    言罷,黑夫作揖道:「下吏粗鄙之人,淺薄之見,讓都尉見笑了。」

    「百人猶如一人……」

    李由卻沒有嗤之以鼻,反而對眼前這個小軍吏有些讚賞,他問了黑夫是何出身,在得知他家只是一個沒有氏的小公士家庭,在地方上做亭長,參軍後一點點立功才得到了大夫之位,更是暗自讚嘆不已。

    他讀過兵法,記得《吳子》裡有這麼一段話:「若法令不明,賞罰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進,雖有百萬,何益於用?」

    出現這種情況,一定是為將者不會治兵。

    那麼,怎樣才算明法令的「治兵」呢?

    所謂治者,居則有禮,動則有威!進不可當,退不可追,前卻有節,左右應摩,雖絕成陳,雖散成行

    今天的事,讓李由刷新了對「居則有禮」的認知。

    「本都尉今日巡營,沒有白來。」

    他滿意地起身,走出營帳時,對等在外面大眼瞪小眼的率長、五百主們說道:「黑夫治兵,可謂居則有禮也!當賞他及眾兵卒萬錢!」

    黑夫道謝,在外面站成幾列的屬下們聽到後,也面露喜色,暗想這兩個月被子沒白疊啊。

    誰料,李由回過頭,又道:「只是不知道,黑夫的麾下眾人,在演練時,是否真的能做到百人如一,能做到動則有威?明日,本都尉便要試試!」

    ……

    李由看似儒雅,行事卻風風火火,在抵達軍營巡視的次日,他便讓五名率長帶著屬下兵卒,在陽城縣外大演兵。

    按照秦軍的規矩,五千人分為五隊,在野外排成陣勢,進行演習。演習時樹立三個木製的大華表,每百步一個。

    軍隊列陣完畢,根據李由的金鼓旗號,分別演習武技戈矛、快步趨進、跑步鶩行。反覆演練三遍後,使軍隊完全掌握各種要領,然後根據演練好壞進行賞罰。

    這次演練,不出李由所料,南郡兵的行伍隊列、金鼓旗幟都掌握一般,遠不如關中精銳。

    唯獨兩個月來沒有鬆懈隊列訓練的黑夫,再次吸引了李由的注意……

    以板為鼓,以瓦為金,以竿為旗。擊鼓而進,低旗則趨,鳴金則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擊而坐,每一項都完成的不錯。

    能讓將領注意到一次或許是運氣,連續注意兩次,便是實力了。

    於是這天演練結束後,李由賞賜黑夫及其麾下萬錢,並做出了一個讓全曲都大吃一驚的決定。

    黑夫以及其麾下,全部調入都尉李由直屬的短兵中!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5
秦吏 第167章 短兵


    「被衾百將來了。」

    黑夫走到營帳邊時,正好聽到兩名百將正在竊竊私語,而談論的對象,正是他本人……

    瞧見黑夫入帳,那兩個頭戴板冠的大夫爵百將立刻停下了嘴邊的話,但二人的眼神卻依舊在交流,瞥向黑夫時滿是戲謔。

    黑夫沒有搭理二人,盤腿坐到了他們的側面。

    幾天前,靠著一手整整齊齊的好內務,以及訓練演習時出色的表現,黑夫成功吸引了都尉李由的注意,事後下令將他調入了直屬的「短兵」中。

    所謂短兵,並不衝鋒陷陣的前鋒,而是軍官直屬的親衛。

    按照秦國的軍規,只要做到了五百主,就不用再親冒矢石了,可以在後指揮手下的百將、屯長們五百人衝鋒陷陣,這時候軍吏身邊也得留人保護吧,於是便有了短兵。

    短兵一般是軍官統轄兵卒總數的十分之一,例如:五百主有五十短兵,率長有一百短兵,統轄五千到萬人不等的都尉,則有五百到一千人的短兵。至於裨將、大將,則照此類推,身邊的親衛短兵更多。

    所以黑夫現在的職位,相當於後世的警衛連連長,他的職責已經不是衝鋒陷陣、破城先登,而是要保護李由這個「師長」的安全。

    得到這職務,黑夫心裡當然是樂開了花,短兵雖然斬首升爵的機會變少,可也避免了慘重的傷亡。試問開戰後,戰場上哪裡最安全?毫無疑問,當然是將軍都尉身邊了。除非是戰鬥到了極度焦灼的程度,才會被派出去做生力軍,否則很少有白刃戰的機會。

    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李由不幸戰死。

    軍法規定:「戰及死吏,而輕短兵」,如果將官戰死,他們這些短兵統統都要處死。普通的短兵若是能戰獲敵人的一顆首級,則可以免罪,像黑夫這樣級別的短兵軍吏,非得殺了敵軍中與都尉相等的將領,否則必死無疑。

    那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所以這場戰爭裡,黑夫的確是安全了不少,但他的命,也已和李由綁在了一起。

    「好歹是李斯的兒子,秦王的女婿,沒那麼容易死罷。」

    黑夫心裡一顆石頭落地,如此一來,距離他在這場戰爭中「免死」的最低要求,又近了一步。

    但李由調黑夫來做短兵,卻也有自己的打算。

    黑夫報到的第二天,李由便當著眾人的面,對他治兵「居則有禮」的內務表揚了一番,然後讓手下的短兵五百主按照黑夫的經驗,將此法在數百短兵中推廣……

    李由是個喜歡整齊劃一的人,認為細節足以決定成敗,但他也知道,將疊被衾在全軍推行不太現實,便先從那些來自關中的短兵嘗試。

    誰料,這卻讓黑夫得了不少抱怨,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早晨起來為何要多此一舉,甚至連幾個短兵百將也因此對黑夫略有微詞,在背地裡給他取了個綽號。

    「被衾百將」。

    他們用關中話小聲念叨這綽號,這幾名百將,無一例外都來自關中。或是世代有爵位的軍吏子弟,或是歷史源流綿長,可以追溯到幾百年前的貴族之後,其中還有兩人曾在咸陽宮內輪值,做過郎衛。

    幾人拴在外面的馬,均是隴西駿馬,比黑夫那匹安陸縣買來的棗紅色馬高了不少,幾人甲衣下的衣衫,也是成色極佳的絲帛,遠勝黑夫的麻布葛衣,甚至連膚色,也比他這個從小在地裡幹活暴曬的黔首白上不少。

    當黑夫這個來自南郡小縣,說著一口荊楚方言的人擠入圈子裡立刻就遭到了孤立和排斥。

    他們看上去彬彬有禮,嘴角帶著輕淺的笑意,但看向黑夫的眼神,卻是鄙夷和輕蔑的。

    黑夫沒有因此而勃然大怒,他只是坐到了不與眾人合群的側面,作為初來乍到的新人,且先謹言慎行。

    這時候,營帳外再度響起了匆忙的腳步,一個滿頭大汗的青年鑽了進來,也不加入旁邊四人的閒談,而是一屁股坐到了黑夫的邊上。

    「又差點來晚了。」

    短兵親衛的幾名百將裡,並不是每個人都排斥黑夫,還有一人例外,那便是旁邊的翟沖。

    翟沖年紀雖不大,才二十多,但絡腮鬍已經爬上了他的臉頰,和那張有異族特徵的臉一起,成了他的標識。

    他坐下後還在打理自己的衣襟,抱怨道:「起來還要疊被衾,黑夫百將,這可都是你的功勞。」

    這是不含惡意的打趣,黑夫一笑,正欲作答,這時候,統轄他們的五百主也進來了,眾人立刻起身。

    「今日都尉帳前輪值……便由翟沖及黑夫兩位百將來做。」

    當五百主唸到「黑夫」二字時,側面那四人又相互看看,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

    黑夫知道他們在笑什麼。

    笑他是「無姓無氏之輩。」

    ……

    「翟百將整日與我混在一起,就不怕也遭其他幾位百將孤立?」

    黑夫和翟沖領命出帳後,黑夫若無其事地說道。

    「孤立?」

    翟沖摸了摸自己的鬍鬚,笑道:「黑夫有所不知,我來自上郡,與那些渭水邊上的關中富縣不同,也是個窮鄉僻壤。且祖上還是翟人,平日裡可沒少受那幾人排擠,黑夫百將被都尉選入短兵,我好歹有個伴。」

    言罷,他輕聲對黑夫說道:「軍中是靠各自本事說話的地方,那些膏腴子弟仗著自己的出身,看不上黑夫百將。可在我看來,百將出身黔首,卻憑著自己的能耐,立功得爵,打拚到大夫爵位,最有資格看不起那些蔭父輩功勛之人的,反倒是你!」

    「多謝翟百將之言。」

    不過翟沖又欲言又止,黑夫看出來了,停下了腳步,對他拱手道。

    「翟百將不必顧慮,有話就說。」

    「現如今黑夫已是大夫爵,也是時候為自己挑個氏了。我聽族中老人說,吾等上郡白翟,除了翟王外,一般人也沒有姓氏之說,都是直呼其名,以部落名稱為區別。直到後來被併入秦國,到了咸陽,因為沒有姓氏,遂被嘲笑為戎狄之人,於是所有白翟人,都以翟為氏……」

    從底層向上攀爬並不容易,或許在那四人看來,他們過去二三十年的生活裡,所見沒有姓氏的人,只是家裡的奴婢隸臣吧。

    黑夫暗嘆了一聲後,作揖道:「翟百將肺腑之言,黑夫一定謹記,容我回去想想。」

    ……

    黑夫沒有忙不迭地回去苦思冥想,為了給自己加上個氏,取個新名,好不遭人竊笑。

    給自己安個氏,冒充下古代貴族之後,就能被人看得起了?就能混入小圈子了?笑話!

    比起為虛名浪費時間,還不如想想,如何讓李由更加信重自己,這才是實實在在的。

    安排麾下眾人在大營處什人一組佈防後,黑夫站在帳外,聽著裡面傳來李由和率長、五百主們議論軍情的聲音,若有所思。

    比起普通軍官,短兵親衛的優勢是巨大的,不僅在戰場上更安全,還容易接觸到一些軍情,比如裡面李由和眾軍吏討論的,恰恰是困擾這支軍隊數月的問題:士氣。

    南郡兵士氣依然不振,雖然在秦律如山的威嚇下,沒有人糊塗到做逃兵。但大多數人都沒有戰心,在外面奔波作戰了一年,南郡的戍卒們心裡只剩下了回家,所以一個個都顯得有氣無力,軍營裡充斥著消極的氣氛。

    裡面一番各抒己見的討論後,依然無果,率長們雖然都提出了解決辦法,但兵疲師老,這已經不是刑賞之術能解決的問題了。

    黑夫在帳門外站得筆直,等到所有與會的軍吏離去後,才小步趨行入內,拜在案前。

    「下吏見過都尉。」

    「是黑夫,今日由你輪值啊……」

    李由似乎有些煩惱,左手捏著雙眉之間,見是黑夫,便讓他起來。

    黑夫卻不起,他垂首道:「都尉方才與眾軍吏議論如何振奮士氣,眾率長議論紛紛,聲音很大,下吏正巧在外,不慎聽到了,下吏有罪。」

    「這也不是什麼機密。」

    李由冷笑道:「南郡兵卒思歸,我軍中人人皆知,恐怕連楚國營地裡,也已知曉。」

    以這樣的狀態去打仗,第一次統領數千軍隊的李由難免有些忐忑。

    這時候李由靈機一動,指著黑夫道:「你也是南郡人,且是從屯長一路升上來的,頗知兵卒疾苦冷暖,可有什麼解決之法?」

    作為空降的都尉,將不知兵,兵不知將,李由可愁壞了。他將黑夫調到身邊做短兵親衛,除了欣賞黑夫那天對答展現出來的過人見識外,又何嘗不是想要一個瞭解軍心的基層軍吏,來為自己提供諮詢呢?

    黑夫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刻道:「下吏倒是有一個法子,不敢說能重振士氣,但至少能安士卒之心!「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5
秦吏 第168章 烽火連三月

    「上月,大王有詔書下達陽城,說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擊我南郡,故發兵誅之……」

    說完上個月的事後,黑夫對李由拱手道:「此事對其他郡的戍卒而言並無所謂,但吾等南郡戍卒則不同。乍聞故鄉遇寇,不由驚駭莫名。月餘以來,軍中猜測不斷,兵卒們不斷詢問百將、屯長,百將屯長亦不知詳情,再問率長、五百主,但都未得到一個正式答覆。」

    倒不是率長、五百主們不告知兵卒們真相,這些中層軍官,也對家裡邊發生的事知之不詳,不敢亂說。

    南郡到底怎樣了?戰爭波及了哪幾個縣?家裡還好麼?除了黑夫他們這些軍官可以一層層打聽,得到模棱兩可的消息外,大多數士兵,仍然處於茫然狀態。

    這年頭,出征在外,就別指望能和家裡保持聯繫了,更沒有報紙新聞之類的東西,能讓你瞭解千里之外發生的事。部分軍官甚至認為這是機密,三緘其口,反而造成了兵卒們的猜疑。

    黑夫可知道呢,季嬰帶人外出砍柴時經常和人閒聊,回來告訴黑夫,軍中流言蜚語已經止不住了,說什麼的都有。

    有的人說南郡好幾個縣被楚軍摧毀,自己的家鄉被燒成一片白帝,甚至有的人腦補說,連江陵都已經失陷了……

    這就更讓南郡兵卒們的歸心似箭,家裡都出事了,誰還有心思在外打仗?

    「故,若想禁絕流言,首先得從告知兵卒實情開始,此事,也唯獨都尉才能做到。」

    李由作為咸陽派來的都尉,屬於高級軍官,對這場戰爭全局的瞭解,當然比率長、五百主們強多了。若有他親自出面闢謠,告訴大家南郡無事,流言可不攻自破。

    「善,我立刻讓傳令兵到各營傳令,讓眾人知道南郡無事。」

    李由當場就寫了一篇文書,寫完之後,他還讓黑夫過目讀一遍。

    「荊國之於南郡,譬如心腹之患,又如庭院與狼穴比鄰而居,故荊國一日不滅,則南郡便需年年備警,二三子之鄉閭父老亦不得安……」

    讀完以後,黑夫立刻讚不絕口:「都尉文章真是絕妙,不僅安撫了士卒之心,還勉勵眾人為保衛故里而戰。」

    他這可不是單純的拍馬屁,因為李由寫的確實好。

    黑夫知道,李斯不僅是秦王信任的重臣,還是當世出名的書法家,並寫出了《諫逐客令》那種千古名篇。

    這李由不愧是李斯的兒子,他不但寫得一手好字,文章語言也不晦澀,淺顯易懂。而且看上去,每句話都站在兵卒的立場考慮,沒有說「為了大王而戰,為了秦國而戰」的空話,卻為所有人找到了一個合乎情理的戰鬥理由:為保衛故里,保衛南郡而戰!

    李由讓傳令兵將這份文書帶到各營,依次召集兵卒宣讀,今後再敢有流言蜚語者,必嚴懲不貸!

    「此策不錯。」李由誇獎黑夫道:「本都尉初來軍中,確實不知兵卒心中所想,也沒法時刻巡營,今後有類似的事,你可當面呈報於我。」

    黑夫連稱不敢,同時又有些猶豫地說道:「不過,此策只能讓兵卒們不再猜疑,讓營內流言平息。下吏還有一個想法,或能讓眾人之心徹底安定,提升士氣,勉力作戰。」

    「說罷。」李由坐回了案几後,這黑夫年紀雖輕,出身也低,看上去像個粗人,點子倒是不少,看來提拔他來做短兵,是個明智的選擇。

    黑夫道:「都尉需要勵士。」

    「勵士麼?」

    李由若有所思。

    他記得,《吳子》上曾經記錄了一篇吳起和魏武侯的對話。

    魏武侯問吳起,嚴刑明賞,足以勝乎?

    吳起卻答,這樣還不足以勝,只有達到「發號布令而人樂聞,興師動眾而人樂戰,交兵接刃而人樂死「這三點,方能穩操勝券。

    想要達到這三點,吳起提供的辦法,便是勵士。

    讓不同功勛的人得到不同田宅爵位賞賜,讓死難將士的家屬不必因子弟的死去而一無所獲,這些其他國家偶爾才執行的事,在秦國,已經有秦律來保證。所以遇到了戰爭,秦人才會聞戰則喜,家中父母妻送別時也勉勵說:「不得爵位,那就別回來了!」

    這本就是秦軍百戰百勝的良方,所以李由作為軍隊統帥,他個人能做的,無非是效仿吳起、司馬穰苴二人,親自巡視營地,在戰前以肉酒犒勞兵卒,體現自己的愛兵如子,僅此而已。

    夫椎牛釃酒,豐犒而休養之,非欲以醉飽為德,所以增士氣也……

    然而在李由想著要下令給兵卒們加餐時,黑夫卻搖頭道:」下吏以為,如今南郡戍卒最需要的,並非是牛酒之賜……」

    食物上的鼓勵,效果肯定是有的,但黑夫覺得,如今南郡兵卒們最需要的,是精神上的安撫,是能讓他們那顆因思鄉念家而惴惴不安的心平靜下來的東西。

    聽了黑夫的建言後,連樂於納言的李由都皺起眉來。

    「讓兵卒寫信回家?」

    ……

    李由沒有立刻同意黑夫的建言,而是讓傳令兵去各營宣讀完闢謠文書後,又將率長、五百主們統統召來。

    就在黑夫識趣地要告辭時,李由卻讓他留下來。

    「你這獻策之人都走了,本都尉要如何軍議?」

    黑夫連忙道:「今日該下吏輪值。」

    「讓其他短兵百將來替你。」李由不容置疑,當即招來管理短兵的五百主,讓他調整防務,讓人將黑夫換下來。

    五百主領命而去,等他宣佈這消息時,先前那幾個給黑夫取了「被衾百將」這綽號的四名百將,都被這個命令驚到了,心中又嫉又妒。

    他們跟隨李由短則半年,長的都有一兩年了,卻從未得到如此待遇,要知道,得到都尉看重,是短兵親衛升職的重要途徑。

    連翟沖也微微張大了嘴,他沒料到,就在短兵的百將們孤立黑夫,不與他玩耍的時候,黑夫卻已經靠著建言獻策,堂而皇之地加入率長、五百主才能參與的軍議了。

    到底是誰看不上誰?又是誰被遠遠拋在後面?

    才來幾天就得到都尉如此器重,今後還了得?

    不一會,率長、五百主們來到大帳,一掀帳門看到還有個小百將站在帳尾笑著恭候時,也是微微一愣。黑夫的前任上司程無憂更是驚訝。

    「黑夫,你不是該在帳外守衛麼?」

    黑夫露出了一絲尷尬的笑:「都尉讓我留下來,參與軍議……」

    程無憂頓時將黑夫上下打量,彷彿第一次認識他般,雖然他對黑夫印象不錯,知道他是個會來事的下屬,但也沒料到,黑夫這麼快就得到了都尉李由的重視。

    驚訝歸驚訝,但這並不妨礙眾軍吏聽李由說了黑夫的建言後,立刻拍案而起。

    「讓兵卒寫信回家?且不說如今大戰在即,就說要讓全曲五千人一人一信,何其難也。都尉,下吏以為,此策甚為荒謬,絕不可行。」

    一個率長首先發難,將這建議批評得一無是處,其他人也紛紛頷首表示同意,覺得這主意,純屬畫蛇添足。

    等眾人批駁完了,李由才點頭示意黑夫可以說話了。

    黑夫這才從營帳末席起身,對著所有人作揖後,輕聲道:「下吏淺薄粗鄙,只想問諸君,這三月來,可曾寫書信回家,告知家人不能按時歸鄉?」

    眾軍吏面面相覷,他們作為軍官,有的是人脈關係,托個熟人,或者將私人信塞進公文郵傳的馬車上送回去,並非難事。與家裡的書信少則一封,多的都已經有一個來回,收到家中寄來的冬衣了。

    在得到眾人肯定後,黑夫又問道:「敢問諸君,若無書信往來,諸君不知家中之事,家中亦不知諸君生死,諸君心中能安否?」

    率長、五百主們都有些尷尬,那樣的話,家裡人都快急死了,他們在這也不可能安心啊。

    黑夫便笑道:「吾等南郡戍卒,大多是從正月(十月)便被徵召入伍的,打完滅魏之戰,已是五月,按理說六月歸鄉,七八月便能回到南郡,幫襯家中秋收。可吾等在半途卻被新的軍令攔下,讓眾人原地待命,結果又被告知,有一場大戰要打。」

    「兵卒們並非沒有怨言,但也知道軍法如山,貿然逃走會連累家眷,和才老老實實呆在營中。」

    「但人在陽城,兵卒們的心卻早就飛回南郡了,南郡遭到荊國進攻,家中無恙否?戍期本來只有一年,如今恐怕要延長數月甚至半年,家人不知音信,怕是心急如焚了。眾兵卒在滅魏之戰裡得到的爵位、田宅,亦不知家中是否得到?千言萬語,卻只能隔著山水重重,不得往來,這便是兵卒思歸的緣故啊……」

    「這三個月裡,我所統轄的一百人中,已有不少人來詢問過我,可否往家中寄信?不求能收到家中回覆,但求將想問的事書於簡牘寄出去,讓家中知道自己無恙,好求一時心安。」

    他聲音慢慢變大。

    「將心比心,諸君如此,一百兵卒如此,五千兵卒亦如此!」

    言罷,黑夫朝帳內所有人作揖:「故,此非黑夫一時心血來潮之言,而是全軍兵卒之願也!」

    帳內一片寂靜,話都說到這份上,率長、五百主們也沒有理由反對,只是在如何實施上,還有些異議。

    「每人一封簡牘,不知要耗費多少木牘筆墨,且軍中識字人少,如何讓人人都寫信?」

    還有人擔心道:「兵卒口不擇言,恐怕會洩露軍情機密。」

    黑夫答道:「等家書送到家中,已是一兩個月後了,屆時吾等恐怕已不在陽城。此外,可讓欲寫信歸家的兵卒自行準備木牘,此外,每百、每屯識字的百將、屯長都要幫同袍寫家書,兵卒口述,軍吏代筆。如此一來,耗時不過三日,書信拉不到五車,就可以安定五千士卒之心,何樂而不為?」

    言罷,他又力勸李由道:「屆時,都尉也可親自巡視營中,親手為幾個兵卒寫家書。安陸縣有一句俗話,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都尉此舉,在兵卒心中,可勝過萬金之賜!將士們必感恩戴德,為都尉效死!」

    聽了黑夫這一席話後,李由意有所動。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似有幾分道理。」

    「昔日司馬穰苴、吳起皆親身勵士。起之為將,臥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贏糧,與士卒分勞苦。卒有病疽者,起為吮之,故兵卒戰不旋踵……」

    「我今日若能親自代筆為兵卒寫幾封家書,或許也能起到類似的效果,讓眾人知我愛兵,如此,則軍心可收,士卒可為我所用也!」

    兵法說,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卻難,兵卒不傻,真情假意他們看得出來。所以不少將軍即便有心效仿,也達不到吳起、司馬穰苴的效果。

    可如今,卻有一個機會擺在李由面前,答應讓兵卒寫信,也能證明南郡確實無事,讓他們能安心打完這場仗。

    於是李都尉擊案叫好道:「我意已決,此策可行!」

    率長、五百主們見都尉拍板了,也只能唯唯應諾。

    黑夫見目的達到,不由鬆了口氣,心裡卻自嘲道:「以後我的綽號,怕是要變成『家書百將』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6
秦吏 第169章 家書抵萬金

    「停!停!木牘寫不下了!」

    九月中旬,秋高氣爽的一天,黑夫坐在軍營空地上,面前擺了一張矮腳桑木案,他手持毛筆,右邊是簡陋的墨硯和質地不太好的炭墨,兩片削得不怎麼好的木牘擺在面前,上面已經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跪坐在他對面的季嬰不干了,嘟囔道:「我話還沒說完呢,怎麼這麼快就寫滿了。」

    黑夫對這個話嘮頭疼不已,卻也無可奈何,因為這差事也是他自找的。

    原來,黑夫的獻策被都尉李由採納後,便下令,各營兵卒,但凡有想寄信回家的,可以自備木牘,交予百將、屯長,由識字的軍吏代筆。屆時將按照編制把信牘收好,派專人送回南郡去……

    黑夫不耐煩地說道:「你想說的無非是你如今得了公士爵,打完仗回去便能娶她過門,讓她不要找其他男子。除此之外全是廢話,還是別說太多為妙,不然,你那新婦發現你比她還能說,怕要被嚇走了。」

    這種「情書」是最麻煩的:兵卒們離家太久,想說的話很多、很隱秘、甚至有些下流,於是就陷入了一種想說又不敢說的尷尬境地,都得在黑夫面前漲紅了臉憋上半天,才能吐出幾句話來。

    只有季嬰除外,黑夫發現,季嬰的信除了開頭兩句問候外,其餘全是在吹噓和調情,寫到後面越發不堪入耳,他都下不了筆了。

    將兩塊寫得滿滿噹噹的木牘遞給季嬰,讓他等上面的字跡曬乾後自己捆上,季嬰好歹是郵人,封信當然嫻熟不已。本來他也識點字,但卻扭扭捏捏地說,這信是要寫給未來妻子的,怕自己字太醜,才讓黑夫幫忙。

    結果一寫就是一刻。

    「也不必擔心家裡人看不懂,他們會找裡吏幫忙,將信上的事念出來。」

    黑夫此言一出,季嬰頓時尷尬起來,有些隱秘的事讓黑夫知道也就算了,若是再讓裡人知道,那他回去後不得被笑話死?

    他連忙反悔道:「重寫重寫,那些話我不說了!」

    「晚了。」黑夫揮手趕他:「不想要就自己寫,我不會再幫你。」

    季嬰只得悻悻離去,黑夫讓他完事後,也來幫把手,這百多人裡,識字水平達到幫人寫信的,也就黑夫、利咸、共敖寥寥幾人,季嬰和卜乘也勉強可以,其他人就完全不行了。

    「下一個!」

    打發走季嬰後,黑夫抬起手,讓跟在後面排隊的人依次上前,整個軍營的空地上都是滿臉興奮的兵卒,他們或站或坐,彼此探討自己的信裡該寫點什麼。

    並不是每個人都如季嬰這樣健談,比如來自竟陵縣的槐木,他雖然是屯長,卻不識字。

    黑夫擺好木牘,磨好了墨,潤足了筆,等待半天后,槐木依然結結巴巴,神情還有些扭捏,就好像他想要說話的人,就坐在對面一樣。

    平日裡的千言萬語,一旦要真的化作信牘上的句子,而且還是別人代筆的文字,便有些無從說起。或許在不善於表達的槐木看來,寫封家書似乎比先登奪城還難吧。

    非得黑夫百般勸誘,他才開始說起來。

    但一說又收不住,他要關心的不止是兩個按理說要被獲釋的隸臣弟弟,還有剛成婚的妻

    看得出,槐木是個很顧家的人,你很難想像,這個鑌鐵一樣剛強的戰士口中,能說出那麼脈脈溫情的話。但話太多且雜亂無序,黑夫只能挑著緊要的寫,並適時提醒沉醉在敘述裡的屬下,木牘差不多快寫滿了。

    這時候,槐木才依依不捨地起身,接過黑夫遞過去的木牘,小心翼翼的捧在在手裡,上下顛倒著看,露出了笑,然後當成寶貝一樣揣在懷裡,好像一不小心這些篆字就會逃走一樣。

    而他看向黑夫的眼神,也從期待和尷尬,變成了感激和崇敬。

    黑夫起於微末,他明白,對於一個沒有學習過寫字的人來說,那麼多密密麻麻的比劃,是多麼讓人敬畏的東西。

    不止槐木,還有東門豹,本來阿豹總能在氣勢上壓別人一頭,但涉及到寫字時,東門豹的霸道蠻橫就消失了,他成了一個搓著手,小心翼翼的男人……

    東門豹擔憂他那身體不好的母親,又花了大量篇幅談及自己希望見到新生的兒子,說打完這場仗回家,他要將兒子高高舉起,從小教他練武,讓他衣食無憂。

    想到這,東門豹就忍不住樂得哈哈大笑,這個滿腦子都是兒子的新父親,只在信的末尾才隱晦地說自己也想念妻子。

    接下來是小陶,他是個口吃,結結巴巴地說不通順,半天才憋出了一個「父」字。小陶也是個很顧及別人感受的人,生怕耽誤了後面的人,遂說自己不寫了,黑夫索性停了筆,說不如自己完全替他寫如何?

    小陶對黑夫言聽計從,立刻應允,黑夫對小陶的家庭身世也略有瞭解,便學著他的語氣,關切地詢問了小陶那個廢了一隻手的父親「毋恙否?」而後大肆誇讚了小陶一番,說他英勇作戰,如今已經是上造了,在軍中管著十個人。

    他還讓小陶的父親以後在裡閭裡,可以抬起頭來,不用再怕任何人欺辱!

    寫完後,黑夫給小陶念了一遍,唸完後,這老實巴交的小青年抿著嘴,眼睛已經通紅,朝黑夫作揖。

    「百……百將寫的,便,便是我想說的!」

    有人說過,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黑夫覺得這句話不對,幸福與不幸,往往是交織纏繞在一起的,難以分清界限。

    從每個人的話語裡體現出來的生活,也各不相同。只一個下午的時間,黑夫便飛快領略了屬下們各自的幸福與不幸,就好像已穿越了幾十次不同的人生。

    停筆之後,這些人的故事,依舊像走馬燈般,在黑夫腦海裡環繞。

    這時候,天色已經快黑了,利咸、共敖都過來報告說,他們已經各自寫了三十封左右的信,營中兵卒,都已經得到了自己的家書。

    雖然手臂痠痛有些勞累,但看著往日因思鄉念家,而皺眉苦臉的兵卒們,各自捧著自己的家書相互炫耀,開懷大笑,黑夫就覺得這點辛苦沒什麼。

    心裡想說的話被寫在家書上後,眾人的惴惴不安,似乎也一併送走了,這可以看做是一種疏導情緒的方式吧。

    「接下來,只希望靠著李由的關係,能說服南郡守,將這些信交付郵、傳,送到南郡十八個縣,上百個鄉,數千個裡閭,不同的人手中。」

    這個世界上,沒有不需要寄到的信。

    每一封家書,都是必須傳達的思念。

    「不止是家書要寄到啊。」

    黑夫看著眾屬下,心裡想道:「我還要在這場戰爭結束時,將你們也一併帶回去!」

    他們每個人都如黑夫一樣,被時代大勢所捲,身不由己,必須參加一場又一場的戰爭,隨時都有可能命喪疆場,這命運彷彿永遠看不到盡頭。

    在殘酷的戰爭裡,他們堅守自己的戰士身份,變得凶悍而暴躁,甚至泯滅自己的個性,努力變成一個整體。

    但從他們在家書裡那些千叮萬囑、反反覆覆、沒完沒了的詢問和述說中就能看出。所有人,終歸都是血肉之軀,粗獷豪邁中,還有柔軟的人性和濃濃的親情,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不知不覺間,黑夫才突然發覺,自己來到這時代後,與同袍夥伴們在一起的時,已經遠超家人……

    什伍如親戚,卒伯如朋友,這句話,已經成了現實。

    在這場歷史上必敗的戰爭裡,黑夫不止要保自己的命,還要儘量保住上百屬下的命。

    ……

    除卻黑夫他們這邊進度較快外,附近幾個營地的兵卒依然在排隊,吵吵鬧鬧地書寫家書,恐怕要忙到明天。

    黑夫還聽人說,李由也聽了他的建議,親自巡視營地,並在幾個營帳裡,屈尊下筆,為幾個普通兵卒寫了家書。

    那幾人激動地渾身發抖,五體投地跪拜了李由。

    在普通兵卒眼裡,都尉,是高高在上的高官,如今卻自降身份來問候他們,甚至還和藹地為他們寫家書。而那手筆漂亮的篆書,讓他們覺得家書寄回去後,可以讓全家都臉上有光!

    可以想見,李由不但讓這幾人忠心效死,還贏得了南郡兵們的士心。

    當然,這時候已經有不少人知道,是黑夫說服了都尉讓眾人寫家書,黑夫出去如廁時,發現隔壁營地裡,還有人遙遙向自己拱手。

    他「家書百將」的新綽號,將在南郡兵流傳開來,但這一次,卻是飽含感激,沒有任何戲謔。

    黑夫笑著還禮,然後,他回到了已經沒有人排隊的軍營空地,坐回了熟悉的位置,就著夕陽最後的光輝,抬起筆,蘸滿了墨,開始寫最後一封信。

    這是他自己的家書。

    「九月丁巳,黑夫敢再拜問衷,母毋恙也?衷、驚毋恙也?黑夫亦毋恙也,今在陽城,為都尉短兵百長,都尉待我甚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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