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60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19:40
第210章 武庫

  一月下旬的一天,外面還下著細若髮絲的春雨,黑夫和馮敬已站在郢縣城西高大的庫房外,放眼望去,卻見這裡就像一個城中城,厚實的牆垣高達兩丈,長寬各約兩百步,牆內圍繞著庫房,還駐紮著五百郡兵。

  「左兵曹史,馮卒史,這便是郢縣武庫了。」

  作為尉史,滿亦同屬於郡尉體系,一月下旬黑夫正式上班後,他便被調了過來,負責帶著黑夫和馮敬二人熟悉業務。左兵曹史的業務,除了春耕後才進行的兵卒召集、訓練外,還要負責本郡的武官選用及兵籍、兵械、軍令等,卒史作為直屬於郡尉的百石屬吏書佐,也需瞭解以上種種的運作模式,故也同行。

  看著這規模巨大的武庫,黑夫不由感慨道:」果然比安陸的縣武庫大多了。」

  他看向馮敬:「馮卒史,咸陽武庫,是不是比這還大上許多?」

  「這是自然。」

  經過那天黑夫對王剪所用兵力的「預測」,馮敬也不敢再小覷他,笑著回答道:「咸陽武庫位於咸陽宮之側,由衛尉駐防,比南郡武庫大了三四倍,所藏的兵甲車輿也多出了四五倍!」

  說話間,此地的武庫吏已經帶著人過來,對黑夫和馮敬行禮,並迎他們入內。

  到了裡面,黑夫才發覺這裡的牆垣之厚實,遠超其外表,光是牆垣底部,就厚達四丈!將近十米!

  不過仔細想想也就明白了,武庫是一座城池中最重要的地方,春秋戰國時諸侯內訌、反叛及國人起事,每每以武庫為首要目標,先奪武庫,取得軍械,以求在戰鬥中獲得裝備優勢。

  在戰爭中,摧毀敵方武庫也是克敵的一個重要手段。李由借給黑夫的那幾卷《吳孫子》裡的火攻篇就說了,火攻形式共有五種,一是火燒敵軍人馬,二是焚燒敵軍糧草,三是焚燒敵軍輜重,四是焚燒敵軍倉庫武庫,五是火燒敵軍運輸設施……

  在此情況下,秦國把咸陽武庫設置在宮殿區內,南郡的武庫也設置了重兵把守,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使之處於嚴密的防衛之下,不僅避免為人利用破壞,而且可以隨時授兵授甲迅速武裝軍隊。

  這南郡武庫又分為三個部分,分別是車、甲、兵。

  黑夫他們最開始步入的是佔地最廣的車庫,裡面有上千乘車輿,都整整齊齊地放置在各個車庫裡。

  一路看過去,各種車的形制、種類都不盡相同:有作為指揮車輛的」將軍兵車「,用於攻城的衝車,衝擊敵軍的陷陣輕車,運載軍械、軍糧、被服等軍需品的重車,設有指揮旗幟的戲(xì)車,鼓舞士氣的鼓車,可以升降以偵查敵情的「蜚樓行臨車」,以及儀仗車,甚至還有不少軍樂器。

  這些車乘黑夫並不陌生,在伐楚之戰時,他在軍營裡沒少見到。它們在和平時期靜靜躺在這裡,都有專門的人進行保養、上漆,一旦到了戰時,只要套上雲夢澤廄苑的馬匹,便可以在戰場上馳騁。

  黑夫在車庫裡轉悠詢問的同時,馮敬也檢閱完了車庫集簿,上面登記了庫藏的每輛車,但凡有人借走、損壞,都要登記上報,一旦查核不實,庫吏就要被重罰!

  「各類車輿,小計774乘。」

  黑夫也看了一眼,問道:「去年是千餘乘,今年卻只剩下七百多,那三百乘去哪了?」

  庫吏有些尷尬:「去年有三百乘送去南陽郡,用於伐楚,而後就沒還回來……」

  原來還是戰敗的鍋,黑夫有些無奈,一場敗仗下來,除了都尉、兵卒死傷甚眾外,各種軍械裝備,尤其是車輿很容易被丟棄。伐楚之戰裡,秦軍至少丟了千餘乘兵車,想都不用想,其中大多數都是被楚軍俘獲,資敵了。

  接下來,便是甲庫,最多的是秦軍甲士的制式裝備皮甲,簡直是堆積如山,集薄上記載庫藏共一萬副。此外還有股甲衣一萬副,銅胄近千,蒙皮的盾牌三千面,甚至還有給戰車戰馬披掛的馬甲四百副。

  最後是兵庫,黑夫發現,庫藏的兵器,果然還是以銅兵居多,鐵兵器雖然有,但並不多。除了尋常的劍、戈、矛、戟外,黑夫還尤其關注了酋矛和夷矛的儲備情況。

  「在鮦陽之戰裡,酋矛可是我軍反敗為勝的關鍵。」

  看著那些在木架上碼放整齊的細長酋矛,黑夫不由唏噓,當日若無此利器,他們的傷亡可能還要更慘重。

  一通巡視下來,馮敬亦感慨道:「難怪兵法裡說,興師十萬,則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這南郡武庫裡的車甲兵械,也就能裝備兩萬餘人,便如此浩大繁多,我真不敢想像……」

  他瞧了瞧旁邊的人,靠近黑夫道:「真不敢想像六十萬人,需要多少車甲兵械來裝備。」

  「大概是把秦國所有郡縣的武庫搬空才足夠吧。」黑夫笑了笑,他也一樣,之前在軍隊裡,他們只管拿起兵器作戰,如今在兵曹任職,開始從事組織工作,才知道,發動一場戰爭真的殊為不易。

  難怪會有這樣一種理論:戰爭的組織與進行,是促使人類社會組織形式,向更加有效的方向發展的重要動因。

  春秋戰國以來,頻繁的戰爭,讓各國政權發生了蛻變,這就是變法運動。而在商鞅主持下,秦國又蛻變得最為徹底,最適應戰爭,這個國度已經在一場場大戰的錘煉下,化為了一個為戰爭而生的機器,每個臣民都是機器裡的一顆小螺絲,黑夫也不例外。

  ……

  當晚,黑夫和馮敬便將視察武庫的結果告知了李由。

  「敢言於郡尉,因為第一次伐楚之戰的緣故,南郡不少車甲兵械送往北方裝備兵卒,遺失在戰場上。故每個倉庫,都有缺失,尤其是兵器,缺了將近一半!」

  李由接過馮敬記錄數據的薄冊,卻見車輿的缺口大概是三百乘,胸甲衣和股甲衣還要各五千副,盾牌也要再製作兩千面。

  最大的需求,其實還是兵器,因為車輿只是車兵使用,後排的士兵也可以不著甲冑,但兵器卻是人人不可或缺的,沒了兵器,士兵就像是缺了爪牙的野獸,總不能折木為兵揭竿為旗吧……

  「劍、戈、矛這三種最常用的制式兵刃,都需要各制兩千,弓弩亦要各制一千,最麻煩的還是箭矢,至少還要二十萬支!」

  黑夫這時候總算理解古人為何要編出「草船借箭」的故事來了,臨戰之際,弓弩材官沒有箭矢,便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有時候一場圍城之戰,便要射出去十萬支箭,可見其消耗巨大,並不是每支箭都能撿回來的,尤其是當你打了敗仗的時候……

  好在,現在才一月底,秦國預想的開戰時是秋後,他們還有半年時間做準備。

  「南郡的各個工坊,怕是要徹夜開工了。」李由很是苦惱,來之前他雄心勃勃,來了之後才發現,要總領一郡軍務可不是只練兵就行的,他也未想到,一場失敗的伐楚之戰,竟然讓南郡武庫損失如此之大。

  這年頭可沒有什麼機械化生產,一切都是純手工製作,南郡的工坊縱然有數千隸臣妾,要在半年內要想將武庫缺少的車甲兵械補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南郡的自然條件不錯,製作車甲兵械的原材料,基本都能從本地獲取。

  當年墨子就曾經說過,荊有雲夢,犀兕麋鹿滿之,又有長松文梓楩楠豫章,各類野獸可以被獵取,剝下皮革做甲冑,各類木材則可以用來做車輿、箭桿。而尋常百姓家養著的鴨鵝家禽,以及雲夢澤裡到處飛的水鳥,又是天然的箭羽材料。

  至此,這場戰爭影響到的,已不止是那些將要受徵召,開赴前線的3萬兵卒。工坊裡的工匠隸臣妾必須加班加點,獵戶、商賈、農夫,南郡十五萬戶人家,每個人都會被官府動員起來,或收集軍需材料,或努力耕作屯儲軍糧……

  「木材羽毛等還好說。」李由想了想道:「我最擔心的,還是銅鐵,若是銅鐵不濟,縱然有半年時間,兵器箭簇依然無法制齊,若是從他處運銅,所耗又太大。」

  如此想著,他便一拍案几道:「明日,汝二人便隨我去紀山上的銅官處看看!」

  」唯!」

  聽李由在為銅鐵產量擔憂,黑夫卻是心中一動,有了一個想法……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19:41
第211章 省人力十倍!

  郢縣又被稱之為「紀南城」,因為其正好在紀山之南,雲夢澤之西北。而距離郢縣和江陵最近的一處銅礦銅官,就位於紀山之上。

  「荊楚之地,金(銅)、連(鉛)、錫等礦藏遠比中原豐富多了,可惜多數還在楚國手中。」

  在巡查武庫的次日,李由帶著黑夫等人前往紀山巡視官營的銅工坊,銅官揚昔得知消息後,親自來岔路口迎接他們,大概是跟烈火礦場打的交道多了,此人比黑夫還黑了幾分……

  一邊走,揚昔一邊介紹起了自己的業務。

  「最大的一處銅礦,當在左兵曹史家鄉附近……」

  黑夫聞言立刻想起來了:「莫非是銅綠山?」

  「然也,就是與安陸一江相隔的鄂地銅綠山,據說從殷商時就有人在那開採銅礦,冶煉銅錠,經過周、楚千年開挖,依然源源不絕!」

  那裡的銅礦多到了什麼程度呢?據說每逢驟雨下過,衝去了山體表面的泥土後,滿山就會露出或綠或藍的星星點點,就是裸露在外的銅礦脈了。

  前世在初高中好歹學過點化學的黑夫記得,綠色,這應該是孔雀石的顏色,銅便是從中冶煉出來的。

  揚昔甚至給黑夫等人說,當年周昭王南征荊楚,就是為了獲得鄂地銅綠山出產的「美金」,作為戰利品帶回去鑄禮器。

  「結果周昭王就淹死在漢水,再也未能返回宗周。」說這話時,揚昔頗有些幸災樂禍。

  他還說,除了鄂南丘陵的銅綠山外,在江南地(湖南),六地(安徽),贛地(江西),都有不少規模很大的銅礦。這些銅、錫之礦,便是春秋時期楚國敢於問鼎中原的底氣,難怪當時的楚莊王大言不慚地吹噓說:「楚國折鉤之喙,足以為九鼎!」

  這時候,一行人出郢縣往北走了幾里後,已經抵達了目的地,卻見這是一處高出地表幾十米的小丘陵,綿延十餘里。

  「郡尉、左兵曹史請看,昨日才下過雨,這紀山上的一些石塊是不是有隱隱的綠色?俗言道,上有丹砂者下有黃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銅金,上有綠石者下有鉛、錫、赤銅,上有赭者則下有鐵,這紀山,就是一座大銅山。」

  「但我聽說此地的銅礦質量不好,遠不如銅綠山。」李由有些嫌棄這座「銅山」,只感覺它是一個雞肋。

  「郡尉。」

  揚昔好笑地說道:「就算將整個南郡的銅礦都加起來,恐怕都不及銅綠山的儲量多,而南郡每年所產的銅錠,也不到銅綠山的一半……」

  「若是能將銅綠山奪過來,本尉也不必為銅鐵不足而煩惱了。」

  李由扼腕嘆息,但他也知道,楚人在江南地區仍然有不少兵力,負責看守鄂南銅綠山的就有兩三千兵卒。而秦國的戰略,更傾向於集中大軍進攻楚國的核心地區淮南淮北,不打算另開闢一條江南戰線……

  黑夫在馬上放目望去,卻見這座小丘陵上的杉松已經被砍伐得差不多了,但還是隨著一聲聲號子,半山腰不時有林木隨著呼喊轟然倒地,似乎非要將此地樹木砍光才罷休。

  「田律裡不是規定,春日不讓伐木麼?」黑夫如此問揚昔。

  「銅鐵官不在此例。」

  揚昔回答道:「畢竟是軍國之器,一年到頭都不能熄火。」

  他又補充道:「不過正如左兵曹史所言,春日的木材濕潤,的確不好燒。所以更多的燃料,還是在秋冬之季,從大洪山、荊山處伐薪,再送到此處儲存備用。如今砍掉樹木,只要是為了挖下面的礦。」

  雖然這銅礦不大,但也有百餘兵卒看守,並修築了圍牆保護,門禁森嚴。

  他們首先進入的是住宅區,應是供給銅官裡的吏、卒、刑徒居住的。

  黑夫瞧了兩眼,發現這裡的居住環境很是惡劣,被罰來做活的多是犯了重罪的刑徒,所以他們的勞動積極性不高,在鞭笞的催促下才從屋舍裡出來,沒精打采地往冶煉區走去。

  李由他們一行人也在往冶煉區走,還未靠近,就聞到了一股嗆鼻的味道,並感覺到了一股灼熱。

  遠遠望去,只見前方豎立了十多個橢圓形的煉爐,不算爐下凸字形的夯土台,只算爐身,基本都有一丈高,每座煉爐相隔五丈遠,留出了安全的距離。

  這會,一半的煉爐下邊都火焰升騰,黑煙從上方冒出,把小半個銅官都籠罩在內。

  數十個工匠、隸臣分別守在各自負責的煉爐周圍。有人墊著腳尖站在壘起的高台上,舉起籮筐往爐裡下礦料;有的人光著膀子,推著簡單的風囊滿頭大汗地往爐中鼓風;工匠們則蹲在一旁緊張地觀察著火候,計算開爐時間。

  「凡鑄金之狀;金與錫,黑濁之氣竭,黃白次之,黃白之氣竭,青白次之。青白之氣竭,青氣次之,然後可鑄也。」

  這便是冶煉青銅時總結的觀色之法,利用高溫將裡面的銅單質冶煉出來。每當通紅的銅塊出爐,滾落到爐前的大坑裡,立刻有人取水,潑澆其上,水氣蒸騰,變成了白霧。這些銅塊再重新加熱,灌入土范,就能製出一塊塊銅錠……

  那些剛煉出的銅錠,被工匠忐忑地送到李由面前,揚昔也告罪說,因為紀山的銅礦含銅不高,所以往往要許多礦石,冶煉兩三遍,才能得到純度較高的黃銅。

  黑夫左右看了看,沒有發現鑄造場,一問才知道,冶煉出來的銅錠並不當場鑄造成兵器,而是送往郢縣西南的工坊區,和其他地方送來的銅、錫、鉛一起匯合,搭配成合適的比例,才鑄造為青銅。

  眼看李由皺著眉在每個銅爐邊上打轉,查看銅錠的質量,黑夫便將揚昔喊了過來,問道:「處理礦塊的地方在哪?帶我去看看。」

  揚昔面露詫異,過去郡尉派人來巡查,基本只是在冶煉區轉一圈,很少再往裡走的。於是便笑道:「左兵曹史,處理礦石的地方更髒,不止污水橫流,還有石屑、粉塵亂飛,無甚好看的。」

  黑夫卻不管,讓揚昔帶路,果然繼續往裡走了百餘步後,迎面便是飛舞的粉末,等黑夫閉上眼再睜開後,發現他們已經進入了貯礦場。

  數百名刑徒從紀山上挖出沾滿泥土的銅礦石後,便又用牛、馬等以筐運到流經紀山山腳的水流處清洗,再順著下坡路送到貯礦場。或黃或綠的銅礦石在這裡堆積如山。

  蓬頭跣足的赭衣刑徒在此勞作,他們大半的人被刮去了頭髮,剃光了鬍子,有的死刑犯脖子上還戴著木鉗,耷拉著頭,佝僂著腰。卻不耽誤他們在監工的鞭子下,努力幹活,用鐵錘、石夯等工具把整塊的礦石打碾成碎塊。

  這大概是整個冶煉過程最耗費時間,也最辛苦的一個工序了,礦石堅硬,非得賣力氣砸許久才能變為可以入爐的碎礦。

  走著走著,黑夫只覺得眼前一亮,因為他看到,在貯礦場的一角,是一排排的踏碓。不少灰頭土臉,瘦骨嶙峋的刑徒,正在上面用腳踩踏,讓踏碓的石錘不斷抬起又落下,將已經砸開的礦石舂得更碎更細……因為越是細的礦粉,越容易冶煉。

  黑夫頓時來了興趣,指著那邊道:「此處是何時開始用踏碓處理礦石的?」

  揚昔回答道:「大概是前年秋收後,此物開始被郡守府在各縣鄉推廣,用於舂穀。當時郡工師便覺得,踏碓也可以用於銅官,讓那些羸弱不能舉重物的刑徒踩踏,將礦石舂打得更細,的確比較好用,可惜依然不夠啊……」

  他指著周圍堆積如山的礦石,低聲道:「如今郡尉想要吾等增加冶銅產量,可不管增修多少爐灶,刑徒們處理礦石依舊快不起來。」

  原來,紀山銅礦的含銅量較低,所以每煉出一斤銅,需要更多的礦石,光是處理礦石,已經讓刑徒們苦不堪言,每個月都要累死十多個人。

  黑夫頷首,心中已有了分寸,但暫時沒有動聲色,再度看了一眼那些生活在水生火熱裡的刑徒,微微搖了搖頭,便與揚昔返回了冶煉場。

  隔著大老遠,他們就聽到了郡尉李由的咆哮。

  「本尉不管汝等如何做,接下來半年,務必交出比之前多一倍的銅!」

  揚昔連忙過去,他和一眾工匠都叫苦不迭道:「除非再撥給吾等數百刑徒來砸礦石,才能達到郡尉要求的產量,否則就算山上運下更多的礦,在外面建立更多的爐灶,也是無用!」

  這時候,黑夫卻插話道:「郡尉,下吏卻有一個主意,或可解決這難題!」

  「哦?」

  李由和揚昔,還有一眾臉上灰撲撲的工匠都看向了黑夫,眾人均想知道他有什麼主意。

  「下吏斗膽,想向郡尉推薦一個人,一個工匠,因為下吏曾見他制過一種器械,若用來處理礦石,不但能省人力一倍,能得功效亦翻倍!」

  李由聞言大喜,問道:「真有如此人物?是何許人也?」

  黑夫道:「是下吏的姊丈,事關鑄造兵器,充實武庫,下吏只能舉賢不避親了!」

  「姊丈?」

  包括揚昔在內,一眾工匠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有人不相信地說道:「左兵曹史,省人力一倍,這也太誇大了罷,可不能因為他是你姊丈,便如此吹噓啊……」

  他們總覺得,黑夫這是乘機安插親戚來郡裡,李由眼中也閃過一絲懷疑。

  「這可不是吹噓。」黑夫道:「二三子可知道,踏碓還有一個別名?」

  工匠們面面相覷:「安陸碓?」

  「然也!」

  黑夫拊掌笑道:「實不相瞞,我那姊丈名為櫞,正是做出了安陸踏碓的第一人!姊丈曾對我揚言,說只要給他人手、錢帛,他便能將還需人力操作的踏碓,改造成不需人手,也能自動運轉的神器!」

  他開始大言不慚地吹噓了起來:「屆時,休說省人力一倍,十倍亦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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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涇流之大

  自從秦王二十一年,櫞因做出「安陸碓」拜爵為公士,又被縣工師看中,讓他到縣裡做工匠,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年。

  兩年間,櫞與妻子在縣城安下了家,從最初的新奇不安到逐漸習慣,縣城的生活可比小裡閭豐富多了,也不必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吃飯,可以拿著固定年俸,加上衷一直幫忙料理的一百畝田地,一家人也算衣食無憂,每隔一天還能吃上一頓肉。

  櫞心滿意足,感覺自己這輩子的追求就是這樣了。

  唯一麻煩的就是,做了官營的工匠,便不能想造什麼就造什麼,必須接到官府簡牘,領到生產許可的「命書」才能開工,沒有這玩意兒就不能幹活,否則包括櫞的上司工師都要被罰二甲。

  就連黑夫請櫞幫忙做搾甘蔗漿的石轆,也得在休沐的時候才能抽空做,且一切材料自備,不敢拿工坊一塊木頭。因為前不久就有個工匠因為偷用工坊材料做私活,被嚴懲,淪為沒有自由的工隸臣。

  除了石轆外,一月初黑夫即將離開安陸時,讓人給櫞帶話,讓他告假回老家幾天,櫞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匆匆回到夕陽里後,才發現黑夫給他準備好了一棵樹的木料,希望他做一樣東西。

  櫞技藝了得,黑夫只是描述了那物件的大體模樣,他心裡便有了譜,隨著斧斤飛快舞動,鉋子推出翻捲的木花兒,銅釘木櫞安放在恰當的地方,黑夫需要的機械漸漸露出了雛形來:一個高不過四尺的小水輪……

  黑夫讓櫞將小水輪放在他們家田邊的溝渠上,當兄弟幾人放水入稻田時,小水輪的橫板在水流衝擊下,帶動整個水輪順時針滾動,只要水流不止,它便不會停。

  「此物倒是有趣。」

  櫞雖然覺得有趣,但也沒當回事,不覺得這東西能有什麼實際的用處。隨著黑夫前往郡城,之後一個月裡,櫞又繼續投入了自己的日常工作裡,把這件事忘到了腦後。

  直到二月初的一天,正當櫞教導兩個學徒製作踏碓時,縣工師卻面色凝重地將他喊了過去,把一份來自郡上的調令遞給他,櫞才感覺大事不妙……

  「郡上要調我去郢縣?」

  櫞有些發懵,雖然捨不得眼下平靜的生活,但郡命不敢違,在妻子的嘮叨下收拾行囊,多的東西也不帶,只帶著尺、矩、刨、鋸等石木工匠吃飯的傢伙。

  「只要有這些,到了哪都餓不死,毋慮也。」

  拍了拍褡褳,如此安慰妻子後,櫞便踏上了行程,這是他出生三十年來,第一次離開安陸縣。

  途中在亭舍輾轉反側時,櫞也暗暗思索:「調我去郡裡這件事,怕不是跟黑夫有關吧?」

  因為兩年前,就是黑夫送他了一份大禮,讓他到了縣城。

  櫞本以為要到郡城才能遇到黑夫,卻不曾想,就在他們渡過寬闊的漢水渡口後,黑夫已在此等待。

  「姊丈!」

  黑夫大老遠就朝風塵僕僕的櫞揮手,身邊還有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青年人,但那青年人臉上的黥字,卻讓櫞有些驚訝,黑夫如今是官大夫,為何卻和一個黥面刑徒呆在一起?

  原來,黑夫這幾天也沒有閒著,他自告奮勇去兩百里外的竟陵縣出差,釐定竟陵縣徵兵人數,順便拜訪了槐木的寡妻和兩個兄弟。

  他向槐木寡妻轉達了槐木的遺言,留下了十兩黃金後告辭。至於槐木的兩個弟弟,也已經重獲自由。年紀較小的叔弟得以繼承槐木的」大夫「爵位,但仲弟桑木卻什麼都沒得到,正在為今後做什麼而發愁——桑木本身雖未犯罪,但有一次試圖逃跑的經歷,所以臉上被黥了墨字,除了隱官外,想在其他行當謀生極其困難。

  黑夫見他模樣和槐木十分相似,不免懷念起故人來,便索性讓桑木跟自己回郢縣。

  「我正好缺一個駕車的御者。」

  黑夫倒沒有歧視桑木,拍著他道:「桑木說他會駕牛車,去了郡上學上個把月,應也能駕馬車。」

  櫞也不好多說什麼,但桑木臉上的墨字依然讓他覺得刺目,因為在櫞的潛意識裡,犯法的肯定不是好人。等到在漢水邊的亭舍休憩時,他才終於找到機會,單獨詢問起黑夫來。

  結果,黑夫一句話就將櫞嚇得魂飛魄散!

  「我跟郡尉說,只要給姊丈人手、錢帛,你便能將還需人力操作的踏碓,改造成不需人手,也能自動運轉的神器,能省人力十倍!」

  櫞瞪大了眼睛,老實巴交的他喃喃道:「真有這樣的器械?我怎麼不知道?」

  ……

  櫞又吃不下飯了,黑夫替他攬下的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讓他發愁不已。

  黑夫卻是不愁,只是在傍晚時分讓櫞跟著他來到漢水之濱。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撐著船只來往運送行人的船家,依然唱著幾百年前就流傳的歌謠。夕陽之下,被太陽染成紅色的水面一望無際。

  「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漢水與長江、大河、淮水一起,並列為這時代的四大水系。比起黑夫曾經渡過的汝水而言,寬了何止兩三倍。

  水邊有一群少年人,赤裸裸的在水邊嬉戲玩鬧,不同於北方的旱鴨子,他們從小就水裡來水裡去,練得一身好水性。這群少年快活的游著,或順江而下,或逆水而上,身體棒的還會在漢江上橫渡一個來回,他們將會是南郡三千」樓船之士「的主要徵召對象。

  黑夫還看到一撥又一撥的浣衣女人們,在水邊揮舞著棒槌,一邊搗衣搓洗,一邊高聲拉扯著家長裡短。更有一些老漂婦在江水裡淘洗籮筐、瓦罐……

  漢水是南郡人的母親河,數萬戶人家生活在漢水兩岸,仰仗漢水灌溉他們的田地,也依靠河水裡取之不盡的水族來補充肉食。

  不過到了夏秋時節,漢水就沒有眼前這麼溫柔了,那就是眾人恐懼的」漢水湯湯「。水患每年都會發生,沖垮一些低窪地帶的田地、屋舍,讓水邊的居民膽顫心驚。

  」到那時候,才是真正的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

  沿著漢水走了百餘步,說了一通看似不相關的話後,黑夫才問櫞:「但是姊丈,你有沒有想過,這奔騰起來比牛馬疾馳還要快的涇流,若也能像牲畜一樣,被用來替人幹活,那該多好!」

  「駕馭……涇流?」櫞無法想像。

  「不敢說駕馭。」

  善泳者易溺,對大自然還是要心存敬畏的,黑夫笑道:「只是希望河伯將這白白浪費掉的流水之力,分享一點給吾等,如此而已。」

  櫞依然覺得黑夫的想法是異想天開,他們會從江河裡勺水飲用,可以修築水利水壩,分出徑流,讓其流入乾涸的田地,但直接讓水流像牛馬牲畜一樣幫人幹活?

  「那怕是河伯、湘君等水神才能辦到的事吧,人豈有水神之能?」櫞提出了質疑,想法是好的,但他不覺得以區區人力,可以辦到這種事情。

  黑夫搖頭道:「不然,我聽說上古之時,人也以為火是天神之賜,直到有一位叫燧人氏的聖賢親手打出了火。現如今,以燧石與小刀取火,隨便一個孩童都能辦到,還有人覺得這是神蹟麼。」

  他知道,人類利用能源的歷史,也就是人類認識和征服自然的歷史,第一階段是火的發現和利用;第二階段是畜力、水力、風力等自然動力的利用;再往後才是化石燃料、電力、原子能……

  現如今的華夏,還處於第二階段初期,已經充分利用了牲畜之力,但對於水力、風力的利用還極其有限。中華大地上,成千上萬的溪水江河奔騰入海,其勢能都在被浪費,無人想到去利用。唯有數不清的隸臣妾和百姓,依然在拚命用自己的勞力去做那些重活,在如此繁重的勞力下叫苦不堪,很多人活不過三四十歲……

  所以黑夫覺得,也是時候將科技從2.1升級到2.2了,穿越者不止是要彌補那些歷史的遺憾,還要力所能及地解放生產力,將更多的人從單調的重活裡解放出來,也是他的歷史使命。

  而這一切,當從漢水邊的這場談話開始。

  「姊丈還記得你我在安陸做的那個小水輪吧?」黑夫道。

  「記得。」但櫞只把它當成是逗小孩子玩的遊戲之物。

  黑夫提點道:「那其實便是用來利用水力的利器,水流拍打水輪上的橫木,讓水輪轉動,晝夜不停。若是在水輪上再安裝一木軸,木軸上再安放木碓,當然具體如何安放,還得由姊丈摸索……如此一來,不必人去靠身體重量踩壓,木碓不就在水輪帶動下,自己動起來了麼?」

  眼看櫞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黑夫知道他總算是聽懂了,便道:「這便是我說的不用人力,也能自行舂搗礦石、糧食的神器。」

  「此物以水而動,就叫水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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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利於人謂之巧

  二月下旬的一天,食時剛過,一輛輛馬車便陸續從江陵、郢縣向北駛來,他們的目的地是紀山腳下的冶銅工坊。

  安車在工坊門口停下,銅官揚昔立刻迎了上來,今天來的,可都是他真正的頂頭上司,那便是南郡工曹裡的工官、工丞們。

  不過這些穿著官服,頭上戴冠的工官、工丞都主動讓開道路,讓一輛速度很慢的老牛車駛在最前頭,卻見車內坐著一位蒼頭老丈,安詳地坐於車內,他衣袍整齊,手上卻滿是老繭和褶皺。

  「不曾想,竟是陳翁駕到!」

  銅官揚昔感覺十分驚喜,連忙趨行過去,與一眾工師、工官一起將老人攙了下來。

  這位老人叫陳壹,乃是南郡資歷最老的工師,陳壹年輕時候本是個普通工匠,但因為技藝出眾,擅長做木工、石工的活,因此被調到蜀郡,在蜀郡守李冰手下做事。那幾年間,他與無數工匠一起,協助李冰治理岷江,建造了「湔塴」(jiānpéng),也就是後世的都江堰!

  那座大堰是陳壹一生的驕傲,在他們的奇思妙想下,桀驁不馴的岷江從大害變成了蜀郡大利,灌溉了沃野千里。自此以後,成都平原水旱從人,百姓不知饑饉,源源不斷的糧食沿著江水送往南郡,再送去中原充當秦軍軍糧。

  在陳壹看來,湔塴已經是人對流水之力運用的極限了,當年大禹治水時就總結出經驗來:水能疏之,不可堵之。只能哄著水流往人想要的地方走,至於如同馴服牲畜一般駕馭水力,讓它幫人幹活?簡直是痴心妄想!

  於是他拄著鳩杖,笑呵呵地說道:「聽聞有個安陸工匠要做不用人力也能自己運轉的器械,老朽當了幾十年木工、石工,走遍了蜀郡、巴郡、南郡,還去過關中,卻從未聽說過如此神器,豈能不來看看,長長見識?」

  陳壹的這一番話,讓一旁的工師、工官們都笑了起來,他們和陳壹一樣,根本不相信這世上有這種東西,更別說一個來自縣鄉的小工匠來做了。

  誠然,他們也聽說了,那小工匠的確做出了踏碓,如今已經在關中和南郡推廣開來,其餘郡縣也在漸漸用踏碓替換人力的杵臼。

  但在眾人看來,那不過是運氣,只是一個構造簡單的小器械,那個工匠以為自己是魯班再世麼?

  一個工師在往裡走時捋著鬍鬚道:」我曾聞,公輸班用木製成飛鳶,在天上飛三日三夜便墜了下來,這安陸匠人也號稱能此物可以永遠動下去,也真是狂妄,聽聞今日便要試行,吾等倒要看看,究竟會怎麼收場?「

  銅官揚昔在一旁欲言又止,本想為那個老實巴交,來到工地就沒有休息過的櫞辯解幾句,但他也只是看到櫞做出了水輪並使之運轉,到底能不能帶動木碓卻尤未可知,所以最終還是閉了嘴,在前引領眾人前行。

  他們的目的地是貯礦場旁用來清洗礦石,沖刷泥土的小溪,水寬兩丈,因為地勢的緣故,較為湍急,一群人正圍在溪水邊忙碌著。

  「誰是櫞?」

  陳壹偏頭問揚昔,他無法從一堆滿頭滿臉都是泥巴和水的隸臣中分辨出誰才是櫞。

  「就是那纏黑布腰帶,手持木錘,正在親自安放器械的人。」

  陳壹又眯著老眼辨認了片刻,總算找到了櫞,卻見他和其餘人一樣,都穿著褐衣短打,不在岸上指點眾人動手,而是親自下場,此刻正光著腳淌在水中。

  見此情形,陳壹對櫞的惡感減輕了一點,再仔細一瞧那個在水邊安裝的器械,不由微微一驚。

  首先是一個丈餘高的木製支架,深深釘入地表深處,還以石塊砌緊,而支架上的物件,酷似一個加厚的大車輪,又像是女子織布用的輪紡放大了許多倍,立起來後有一人高。

  那輪上裝有若干板葉,當大輪被順利安放到水面上後,水邊所有人都讓開了。

  接下來,在陳壹眼中出現了驚人的一幕:沒有人力去踩踏拉拽,也沒有牲畜轉圈,那個巨大的機械彷彿自己有了生命一般,它在溪水沖刷下,開始順時針旋轉,並發出嘩嘩的聲音,轉速越來越快,最後和流水之速相同。

  而在眾人讓開之後,水輪的另一側也顯露無疑:是一根由齒輪帶動的轉軸,與水輪相連,軸上安有四個彼此錯開的撥板,水激輪轉,也帶動撥板轉動,每當撥板向下撥弄踏碓桿梢頭時,就像是一個人在用力向下踩踏般,那置於轉軸下的四架踏碓便自己動了起來,一起一落地舂搗石臼裡的礦石!

  「成了!」

  櫞和那些跟著他伐木製輪,又試驗了數日的銅官工匠們歡呼了起來。

  而在對岸看到這一幕的陳壹和眾工師、工匠,都目瞪口呆,彷彿水輪帶動的木碓向下砸落,擊中的不是礦石,而是他們的心頭一般!

  他們認為人不可能駕馭利用水力來幹活的舊觀念,被親眼所見的事實敲打得支離破碎!

  「如此便能巧妙利用流水之力,吾等怎麼從未想到!?」

  陳壹頗為愧疚,身為一位幾十年的老工匠,他卻從未往這方面琢磨過。

  眾人驚駭之餘,揚昔已經帶著櫞過來了,櫞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不比他那滿腹心思的妻弟,看到一群郡工師、工官,還有一位白髮老匠人站在面前,立刻戰戰兢兢地要向他們下拜……

  「吾等可當不得此禮,應該是吾等向你行禮請教才對。」

  陳壹連忙扶起了櫞,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後,露出了笑,讚歎道:「不愧是能做出安陸碓的匠人,今日果然讓吾等耳目一新!」

  一旁的眾工師、工官也紛紛讚揚起櫞來,什麼能工、巧匠,都往他身上堆。

  不說還好,櫞立刻漲紅了臉,連連推讓。

  陳壹只以為他謙遜,更加欣賞櫞,豈料在櫞心裡,卻只是心虛地想道:「不是我,這些都是黑夫想出來的,我只是照做而已……」

  「此物可取名了?」陳壹十分興奮,圍著那器械轉了又轉,仔細觀察了凸輪和連桿後,交口稱讚不已。

  「叫水碓。」

  櫞說道:「因可以帶動數個踏碓連動,我妻弟為其取了個名,叫連機水碓……」

  「連機水碓。」

  陳壹讚歎道:「好啊,傳說上古之時,神農氏制杵舂,以濟萬民。而你於兩年前製出了踏碓,延力借身體之重以踐碓,其利兩倍於杵舂。今日,你又復設靈巧機關,役水而舂,其利又十倍於踏碓!」

  作為一個老工匠,陳壹能看出此物的巨大用處:只要流水不止,水輪不停,那四個碓便能夠不斷運動,晝夜不息!

  他們查驗了其力度,發現並不亞於一個成年人舉錘下砸。而且人得休息睡覺,要吃飯喝水,還可能偷懶,連機水碓卻不會。如此一來,一台連機碓,至少相當於十個成年勞力!

  「若能在此地設立五十架,豈不是相當於讓銅官多出了五百名人手?」

  想到這裡,陳壹已激動地拉著誠惶誠恐的櫞,高高舉起他的手,對所有人說道:

  「凡工匠者,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

  「那些諸侯宮室裡的所謂能工巧匠,鑄造了精美的禮器,雕琢珠寶,可謂極盡所能,但卻不利於民。在我眼裡,彼輩只是一群拙匠!」

  「當年蜀郡李郡守帶領吾等所修的湔塴大堰,灌溉千頃田地,讓水旱由人,蜀中大豐,可謂大巧。」

  「而今日櫞所制連機水碓,一架相當於憑空多出了十個人力,此可謂小巧也!」

  ……

  到了下午,黑夫也陪同李由來觀看「連機水碓」的製成,眾人擠在水邊,看著木碓在水輪帶動下自行運作,發出陣陣驚呼時。黑夫卻在後面與櫞竊竊私語,從櫞口中得知了老工師陳壹的溢美之詞。

  「小巧?」

  黑夫笑了笑:「這話我就不同意了,陳壹只看到了眼前這一條小溪,只看到它影響了銅官。可他卻忘了,這南郡有上千條溪流,天下有數萬條江河,若是此物能夠推廣出去,受澤被的人數亦有數十百萬,又豈會比都江堰……比湔塴少呢?」

  而且,連機水碓不僅可以用來處理礦石,還可以用於舂米、搗藥,用途是很廣的。

  有時候黑夫不得感慨,古代發明創造,其實不需要多麼花哨多麼複雜,有時候,越是簡單的東西,越容易歷久彌新。

  水碓,這雖然是西漢就被老祖宗發明出來的東西,但一直到改開前,在南方,幫人舂穀磨面的水碓房還隨處可見。黑夫前世的老家就有一個,他外公年輕時在糧管所工作,就被打發到水碓房裡呆了幾年,黑夫小時候還跑去玩耍過,所以有些印象……

  在黑夫眼裡,水碓的意義還不止於此,這應該是中華大地上,人們第一次主動去利用水力,將水力轉化為動力。

  當「人可以利用水力」這層窗戶紙被捅破後,可以想見,各地的工匠們會自發地研究、瞭解其原理。百年內,水磨、水排、水車等東西都能被創造出來,有了黑夫提點建言,時間甚至會縮短到十年之內!

  「只希望這些東西,真的能將更多人從繁重勞力裡解放出來,並慢慢改變這個時代吧。」

  如此想著,黑夫便打趣道:「姊丈,你已是大巧之匠了,升爵賞功,指日可待!」

  「我也不求什麼賞功得爵,只要不被人揭穿即可。」

  櫞依然心懷忐忑,在他看來,這可是騙功騙賞,一旦暴露可是要治罪的!

  「我已與郡尉說了,此物是我在水邊悟出來,告訴你的,縱然有人質疑,你我皆可無罪。」

  黑夫如此安慰櫞,但這份功勞,他還是要讓櫞來得。術業有專攻,黑夫雖然有想法,但卻是櫞的技術將這份想法變成現實,今後,黑夫還有更多需要仰仗他的地方呢。

  這時候,李由已經滿意地結束了巡視,如此一來,黑夫當日誇下的海口,便完全實現了。若能在周邊的溪水河流上增設數十架水碓,銅官便能交出更多的銅錠,讓鑄造工坊製造更多的兵器。開戰之前,定能將武庫的缺額補上!

  李由最後感慨道:「家父曾給我看過一篇荀子的文章,裡面說,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

  「而今日,有左兵曹史黑夫、安陸縣巧匠櫞,二人假於水力,做出了連機水碓,亦可得數倍之效!」

  眾人皆齊聲應是,其中就包括聞訊後來看熱鬧的郡守府長史,他微微頷首,若有所思。

  待回到江陵城後,長史便直接前往郡守府,將今日見到的「奇景」告知了南郡郡守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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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郡守騰

  「郡守召我去府中?」

  聽說南郡郡守有召,黑夫有些始料未及。

  郡守是一郡主官,秩二千石的封疆大吏。而黑夫是兵曹左史,直屬於郡尉。雖然郡守也有權過問兵事,但多半會與郡尉直接商洽,至多問到兵曹掾那兒,不會與下面的屬吏有直接交集,今天卻突然遣佐吏來相召,卻是為何?

  雖然不合常理,但郡守有命黑夫不敢不從,便匆匆忙忙地去向李由告了個假——這種不合常規的越級召見,還是要讓上司知曉為妙。

  李由倒是沒有多想,讓黑夫速速去就是,於是黑夫便跟著郡守府的兩名屬吏騎馬出了郢縣,往郡守駐地江陵走去。

  一路上,他還旁敲側擊地打聽,郡守召自己前去,可能是為了何事?

  「吾等也不明詳情,左兵曹史去了便知。」

  兩名屬吏口風很緊,半個字都不肯透露,看得出來,郡守府馭下甚嚴。

  黑夫只能自己在那猜測:「這時間點上相召,莫非是和水碓有關?」

  這不是不可能,數日以來,紀山銅官造出了一個不需人畜,也能自行舂搗礦石的器械,儼然成了郡城的大新聞。不少人都跑去觀看,安裝水碓的溪水邊觀者如堵,當它們真的在水輪帶動下自己動起來時,每每會響起一陣驚呼。

  最終,郡工官為了保密,不得不將紀山銅官封鎖,除了工曹的人外,即便是官員也不得進去窺探!

  「若是郡守想要瞭解水碓,直接找工曹的人就行了,尋我作甚?」

  黑夫心裡犯起了嘀咕,對於水碓的事,他將自己摘得乾淨,把功勞更多推給了櫞。

  「又或者,跟我托太醫令夏無且上書秦王的建言有關?」

  算起來,距離夏無且上書秦王,已經過去了兩個月。據李由說,秦王首肯後,在咸陽和關中,已開始緊鑼密鼓地推行此策。由太醫令牽頭,讓陳無咎等學會了裹傷包紮之術的醫者,從軍中挑選一些手腳伶俐、粗通醫術的兵卒出來,一人訓練十人,他們將成為秦國第一批「醫護兵」。

  繼關中之後,其餘各郡縣也將陸續推行,也該輪到南郡了罷?若真如此,隨著這道命令來的,應該還有黑夫的公大夫爵位……

  但此事不喊上郡尉一同商議,只單獨叫了黑夫,真的好麼?

  如此想著,黑夫也不由思索起關於這位南郡郡守「騰」的傳聞來……

  騰的全名是葉騰,他並非秦人,而是韓人,他的故鄉葉縣屬於韓國的「南陽郡」,也就是方城以北,潁水以南的地區。其家族世代仕韓,到了十多年前,葉騰也成了韓國南陽郡代理郡守。

  秦王政十六年,秦軍伐韓,兵臨魯陽,不同於三十年前」寧死不做秦民「的上黨守馮亭,葉騰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震驚的選擇,他竟以整個韓南陽郡降秦!

  此舉直接導致已經十分弱小的韓國,丟失了二分之一的國土,一夜之間就失去了抵抗秦國的能力。

  葉騰降秦後,親自前往咸陽謁見秦王政,秦王並沒有因為他是降臣就撤銷其職位,反而讓他繼續做秦國的南陽郡假守,率軍伐韓!

  此舉在朝中引起了不少人詬病,畢竟重用降臣伐其故國,這種事在秦國歷史上聞所未聞。

  然而秦王卻力排眾議,堅持這項任命。

  葉騰倒是沒有讓秦王失望,秦王政十七年,秦軍攻破新鄭,韓王安歸降,傳承二十二世的韓國社稷淪亡,成為六國中第一個被秦所滅的國家。

  葉騰立下了滅國隳城的大功,獲爵右庶長,並在秦王政十九年得到了陞遷,從原來的南陽郡「假守」,升為南郡郡守,為秦國鎮守南疆……

  那兩個屬吏雖不肯告訴黑夫郡守為何要召他,但在和黑夫的閒聊中,也開始說起郡守治南郡的往事。

  「左兵曹史那幾年還在安陸,尚未成年?難怪不知。」

  左邊騎著黑馬的小吏說道:「那幾年南郡治安極差,上有原舊楚大氏橫行不法,養私士上百,當地官吏皆畏避之,莫敢與忤。下有雲夢澤盜賊肆虐,路上的兇案一天比一天多,行人必須張弓帶劍,然後才敢行走在涂道上,其混亂到此種地步。」

  「王十九年時,葉郡守初至江陵,才剛剛下車,便立刻召集屬吏,但凡有缺席未至者,皆懲處免職,又提拔了一批學室裡的年輕幹吏。」

  「隨即郡守宣佈,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令南郡全郡備警,郡卒縣卒齊出,緝捕不法盜賊。數月之內,被緝捕殺死的盜賊多達上千!其中四百餘人於同一天斬於江陵集市口,血流數里,全郡震驚!」

  「郡守真是雷霆手段。」

  黑夫讚道,對葉騰有了一個「雷厲風行」的印象。

  「治理完盜賊,便輪到本地豪長了。」

  騎著一匹花色母馬行在右邊的小吏也道:」當時不少盜賊,其實就是各郡縣舊楚氏族的賓客,這群人一旦被追捕,就躲進豪長的高牆內,當地小吏亦不敢追趕。此外,各縣氏族還有盜鑄錢幣,操縱選吏等劣跡。」

  「當時葉郡守便說,這些氏族,就好比長在南郡身上的瘡瘤,必須以燒燙的快刀割除。」

  「於是在王二十年時,藉著行春的時機,郡守遍行郡中十餘縣。每至一縣,便要親自查閱案卷,聽百姓訴頌,但凡有冤屈,就下令縣令、縣丞當面辦理。同時也暗中派兵隨行,剪除沿途違法豪長,兩個月下來,共捕郡中豪滑十餘家,窮竟其奸,依法宣判,大者族誅,小者乃死。於是郡中震恐,皆仰郡守鼻息,再無人敢造次。」

  盜賊、大氏兩個大患除去後,葉騰又開始整頓吏治,規整南郡風俗,於秦王政二十年四月頒布了兩篇公文。

  一篇是南郡每個小吏都要抄誦的《為吏之道》,裡面劃出了」良吏「和「惡吏」的區別,良者加以提拔,劣者嚴懲不貸,以此為施政綱領,令全郡十八個縣加以執行。

  第二篇叫做《語書》,主要是敦促南郡加強教化,去除楚國舊俗,搗毀那些不被官府承認的淫祠,將一些蠱惑人心的民間巫師繩之以法。雙管齊下,數年之後,南郡遂大治……

  接下來的事情,便是黑夫初來到這個時代後見到的情景了:在南郡,秦律得到了嚴格執行,盜賊開始隱匿,大氏也不敢妄動,群吏不敢有徇私舞弊的行為。

  「秦律雖然很完備,但執行者畢竟是人,一個良吏和一個劣吏,執行效果有很大的差別。而且邊郡和內郡也有不同,施政難度倍增,若是沒有郡守騰,南郡或許還是一塊盜賊橫行、豪長坐大的糜爛之地。」

  經過和兩個小吏的一通閒聊,對於郡守騰是個怎樣的人,黑夫有了清晰的認識。

  能在秦國大軍逼境時選擇投降,說明此人識時務。作為降臣,能得到秦王政的信任,命他率軍滅亡韓國,又說明此人的確有讓秦王入眼的才幹。來到南郡後,他的的形象就更加分明了,摧折豪強時一點都不心慈手軟,手段雷厲風行。

  在消滅盜賊豪長後,他又能在《為吏之道》和《語書》裡惇惇教誨郡吏百姓,展現出了柔和的一面。

  「行事亦剛亦柔,不僅是個酷吏,還是位循吏……可不是個容易應付的人啊。」

  如此想著,他們已經抵達了江陵城。

  說來慚愧,黑夫來到郡裡後,因為公務繁忙,也只是在一眾袍澤的邀請下,過來與他們聚會過一次,那一日剛好休市,所以沒見到太熱鬧的情形。

  今日卻不同,滿眼所及,都是人,人,人!

  不同於郡尉駐地郢縣的軍事化色彩,江陵展現出一種生活化的繁榮。進入城門後,只見一條大街筆直壯闊,足能容五四輛馬車並行。路人行於兩側,車騎馳行中央,已經將地面壓出了數條車轍印,兩轍的距離都是標準的六尺。

  路邊溝渠石壘,讓生活污水能流往雲夢澤,渠外邑宇逼側,大小裡閭層層疊疊望不到盡頭,更有許多食肆旗幟高揚,不斷有人出出入入,在橋樑之下,城內的幾條水道也滿是船隻。

  街上熙熙攘攘,不時有車、騎從他們邊兒上經過。車以安車居多,珍飾華侈。往來行人中,既有褐衣百姓,也不乏華服貴人。

  「楚之郢都,車轂擊,民肩摩,市路相排突,號曰朝衣鮮而暮衣敝……」

  黑夫想起這句對江陵的誇讚來,意思是這座都會的人是何等的多,早上穿新衣服進城,晚上就被擠破……果然名不虛傳,比黑夫曾經去過的宛城,還要更繁華幾分。

  黑夫的衣服倒是不至於擠破,但他們也花了兩刻時間,才穿過這條街道,抵達郡守府門外。

  「左兵曹史稍等,我這就進去告知郡守。」

  黑夫被小吏請到郡守府門口,坐在排隊進門的「孰」處小坐,黑夫左右看了看,發現這郡守府大院深宅,峻宇雕牆,絲毫不亞於郡尉府,而在外等待的群吏,更多了不少。

  他們都是等著去郡守府內各曹辦理公務的,雖然隊伍很長,但眾人都沒有焦慮之色,或低聲閒談,或翻閱簡牘文書進行最後的檢查,輪到他們時,自然能夠進去。

  這時候,正好有個黑衣冠帶的官吏從府邸裡面出來,黑夫瞧他面善,再仔細一看,不由眼睛一亮,連忙起身過去,在那人上車離開前,朝他拱手喊道:「喜君!」

  那官吏轉過頭來,卻見他束冠深衣,唇上兩撇矢狀濃鬚,正是黑夫許久未見的喜!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19:47
第215章 巧合?

  喜如今已是郡上的獄曹左史,職秩與黑夫相當,上司是分管法律的郡丞,所以他做的依然是老本行:審案。不過喜的裝扮依然是那麼的簡潔,一身黑沉沉的皂衣別無裝飾,因為不是在公堂之上,連獬豸(xiè zhì)帽都未帶,只著單板冠,比起兩年前,已經多了些許白絲,畢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

  對喜,黑夫一貫以晚輩自居,恭恭敬敬地朝他作揖,只可惜喜還是那麼一板一眼,黑夫稱他「喜君」,他卻稱黑夫「左兵曹史」。

  所以黑夫也沒機會來一通他鄉遇故人的寒暄了,只好單刀直入,問起了自己關心的那樁案子。

  「陡然?」

  喜皺起了眉來:「是那位去年被汝等俘的楚國縣公罷,我在往來文書中見到過此人,臘月時他被拘押在南陽郡,如今應還在宛城……」

  他抬起眼道:「左兵曹史提及此人,莫非有事?」

  黑夫道明了自己的用意:「好叫喜君知曉,當日在楚國境內,吾等被困孤城,楚軍勢眾,無法力敵,只能智取。於是我奉李郡尉之名詐降,在楚營內,這陡然不經意間說了一句話,讓我十分在意……」

  隨即,黑夫便低聲將當日之事告訴了喜。當聽說陡然與若敖氏留在秦國的「舊臣」一直有書信往來,那「舊臣」很可能在向楚國洩露秦國機密後,喜就像一隻嗅到了獵物味道的天狗,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

  他壓低聲道:「左兵曹史的意思是,想要徹查此事?」

  「然也。」

  黑夫道:「秦楚已成敵國,南郡、安陸乃是邊郡邊縣,若真有楚諜暗藏其中,那我國虛實,盡在楚人眼中。千里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熾焚,不可不防啊!若不將這支白蟻揪出來,我一日不能安寢!」

  喜頷首道:「此事當由左兵曹史親自到獄曹舉報,方能立案,屆時郡丞可向南陽郡發出爰書,讓南陽將陡然移交南郡拘押審理……」

  「屆時,能勞煩喜君親自審理此案麼?」

  黑夫請求道:「黑夫雖然無知,卻聽說過一句話,小知不可使謀事,小忠不可使主法。那若敖氏舊臣,留在秦國想必依舊是地方大氏,消息靈通,甚至可能在郡上有靠山。事以密成,語以洩敗,一般的法吏,我信不過,唯有喜君乃大知大忠之士,方能主審此大案!」

  「我一定會盡力爭取。」喜頷首應下了此事。

  二人在郡守府門側的陰影裡商量好了這件事後,喜看著年紀輕輕的黑夫,不知為何,卻突然想起兩年多前,在雲夢澤畔攔車喊冤的那個毛頭青年,一時間有些恍惚……

  當時的他萬萬沒想到,有一天這個小夥子會成了自己同僚,還在這裡共同商量如何揪出境內「楚諜」的大事。

  「左兵曹史,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你才二十歲罷?」

  「虛歲二十一了。」黑夫現在都喜歡把自己的年紀往大了算,在官場裡,讓人覺得你太年輕不是好事。

  「任亭長,便連破大案;為軍吏,便屢建奇功,真是個全才啊。」

  喜不由感慨,小小安陸縣,怎麼會突然出了這樣一個人物呢?但能飛快地升爵,固然有黑夫的才幹在內,但又何嘗不是機遇在眷顧他?一般的秦吏,大多是在基層苦苦熬上二三十年,在原先的位置上告老。

  只是不知如此飛速地扶搖直上,名聞於郡守,甚至君王之耳,對這個年輕人而言,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一切,就跟喜無關了,比起旁人的仕途,他對手裡的案子更感興趣。

  在告辭的時候,喜想起了一事來:「對了,方才我入內時,郡守還向我問起了左兵曹史。」

  黑夫笑道:「是麼?喜君可替我美言了幾句?」

  喜板起臉道:「不褒,不貶,不譽美,不掩過,左兵曹史在安陸的一切,我都是如實相告!」

  ……

  黑夫本以為自己很快就能受到召見,豈料在喜離開後,他等了好一會,直到「下市」的時辰,遠處傳來集市結束的鐘聲,一同在孰內排隊的小吏也所剩無幾,那兩個帶他來的屬吏才出來,請黑夫入內。

  此時,一天的公務接近尾聲,有不少官吏開始下班往外走,黑夫這才發現,小吏引他去的,並非郡守府右邊的辦公區域,而是大門左邊,郡守居住的宅院!

  「且慢,郡守要在居所見我?」黑夫立刻停下了腳步。

  屬吏乃是郡守親信,笑道:「然。「

  而後他便三緘其口,繼續在前帶路,黑夫什麼話都套不出來,只能狐疑地跟在後邊。

  「我與郡守素不相識,為何卻能得到親信才有的待遇?」

  黑夫不知道,前方的小吏心裡想的卻是:「郡守自赴任後,便醉心於公務,很少在居所見客。特別是對本郡官吏,若有公事,多在公堂接見,就連方才,頗受郡守禮遇的喜,也是在公堂談事的。這年輕的左兵曹史,為何能被如此相待?我也想不通啊!」

  心事重重之下,黑夫也顧不上打量郡守住的地方有多好多大了,只是一路上三兩步就會遇上侍女、小奴,應該都是郡守的私婢,她們驚奇地看著這個面生的年輕官吏。

  很快,二人經走廊,過月門,來到一座小廳堂,大概是郡守的書房,黑夫隨著小吏在門口脫下鞋履,只著足衣入內。

  「稟郡守,左兵曹吏帶到。」

  「下吏見過郡守!」

  黑夫的爵位雖然可以免拜縣令縣丞,可眼前可是兩千石的高官,所以依然得行禮,他立刻趨行下拜,再抬起頭時,才看清了郡守的模樣。

  一位年過四旬的中年男子,長著一張瘦削如刀的臉,他回到宅邸內也未換上常服,依然穿著郡守的玄服,冠帶和銀印青綬擺在案上,此刻正在翻閱一卷簡牘。

  葉騰一抬眼,黑夫便看到了一對青黑色的眼珠子,像兩口古井,深不見底,彷彿能看清人心。

  黑夫立刻恭順地低頭,不與其直視,對面可是戰國之末第一次完成滅國隳城成就的大人物,也是對南郡生殺予奪盡口其口的封疆大吏,還是裝一下吧。

  「來了?免禮,就坐。」

  葉騰說話簡潔,幾乎沒有絲毫的寒暄客氣,更沒有半句對黑夫這個「青年才俊」的誇獎,而是直入正題,對他道:「今日召你來此,與在南郡設立醫護急救之士有關……」

  黑夫聞言,鬆了一口氣,他猜的沒錯,南郡也要推行此策了。

  接下來,葉騰問了一些關於急救裹傷的細節,他問什麼,黑夫就老實地答什麼,不像之前跟陳無咎提議時大肆煽情鼓動。只推說自己當屯長時,親眼目睹手下兵卒受傷致死,才有了這種想法,如今真能實現,真是為萬千傷卒感到高興……

  「哦?一個小小屯長,便能有如此眼光,提出如此利於軍,利於國的建言?」

  葉騰不笑還好,笑起來更讓人覺得他用意不明。

  好在他的笑意很快收斂:「大王有令,各郡在兵曹之下,新設置一部,專門負責訓練醫護急救之士,力求做到每百名兵卒中,皆有一名醫護急救之士,在戰場上對傷病加以救治。南郡需訓練三百餘人,既然此策是你提議,你又在兵曹任職,此事便由你來負責了……」

  「唯!」

  黑夫應諾,又道:「此事還應先告知郡尉……」

  「李郡尉那邊,我自會移書告知。」

  好霸氣的一把手!

  黑夫心中腹誹,葉騰很有一郡之長的霸道,換了其他郡守,對李斯的兒子雖不至於巴結,起碼也會敬之如賓。可葉騰提及李由,卻好像提到了一個後生小輩般,眼下這樁事,更直接自己決定好了才告知李由一聲,就不怕引起矛盾?還是吃準了李由不敢不滿?

  「黑夫。」

  這時,葉騰叫了黑夫的名,又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本郡守為何要獨自召你,而不是讓郡尉一同過來商議?且來的還是宅邸私人之堂?」

  「不敢……」黑夫抬起頭,雖然葉騰眼神依然嚇人,但他的疑惑已藏不住了。

  「因為今日要問你的事,不可訴之於公堂。」

  葉騰輕描淡寫地說道:「是這樣,本郡守遇上了一件蹊蹺事,或許你會為我解惑。」

  他揮手讓室內的人都出去,待門關上後,才念起了面前的竹卷。

  「黑夫,南郡安陸縣雲夢鄉朝陽里人,年二十,爵為官大夫,歷任安陸縣溳水鄉湖陽亭亭長、伐魏為屯長,又任戶牖假游徼,都尉李由短兵百將,突圍立功,今為南郡左兵曹史……」

  「櫞,南郡安陸縣雲夢鄉朝陽里人,工匠籍,年可二十八、九,曾獻踏碓,使舂米事半功倍,故拜爵為公士,今又獻水碓,省人力十倍,當升為上造,留任郡工曹,為工師。」

  這是黑夫和櫞的籍貫履歷,還不等黑夫搞清楚這是何意,葉騰便再度念起了第三個名字。

  「衷!南郡安陸縣雲夢鄉朝陽里人,年可三十一、二,爵為公士,獻堆肥、漚肥之法,使畝產倍增,拜為公士,今任朝陽里田典……」

  念罷衷的籍貫後,葉騰抬起頭,目光咄咄逼人。

  「黑夫,去年和今年,本郡守收穫頗豐,不論是堆肥漚肥之法,還是踏碓水碓,乃至於醫兵之建言,都是利國利民之策。但蹊蹺的是,這三件事,均出自你家兄弟之手,這是巧合呢?還是另有原因?」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19:48
第216章 明察秋毫

  葉騰依然記得,十多年前,自己升任韓國南陽郡守時,深感責任重大,曾去新鄭拜訪過韓非。

  「敢問公子,如何才能察奸?」

  考慮到魯陽、葉縣等地豪長甚多,小吏也喜歡矇蔽主上,當時葉騰避席虛心求問。

  韓非是天下著名的法家學者,卻是個結巴,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話。

  「察奸之所用……七……術也。」

  說完,韓非便將堆滿案几的七卷竹簡推給了葉騰,與韓非的口訥相反,竹簡上是漂亮的韓字,七卷《內儲說上》,洋洋灑灑近七千言,道盡了察奸所用七術、六微……

  那些竹簡,是比黃金美玉還珍貴的禮物,是連秦王讀了都會拍案叫絕的名篇。葉騰愛不釋手,花了幾天時間細細讀了三遍,釋卷後長嘆,韓非公子明明比自己還略小幾歲,可字裡行間,卻仿若閱盡了古今,看透了人心本質。

  越讀,越是心驚,越讀,越是心寒。人與人之間,果然只有利益可言麼?君與臣之間,永遠都是博弈,根本無法袒露心扉,來一出君臣際會麼?

  那些書卷裡,用很大篇幅論述了人主怎樣才能看透臣下內心,有觀聽法、一聽法、挾智法、倒言法、反察法等。

  但韓非又在書中說,想要靈活運用這七術,歸根結底,還是要人主擁有一項能力,那就是明察秋毫。

  「人主必如離朱,能視於百步之外,見秋毫之末!」

  懂得為政方略的人,一定有遠見且能明察秋毫,因為不明察就不能洞見隱蔽之事。

  諷刺的是,這些韓非贈卷最大的用處,卻是讓葉騰活學活用,做了人主不易察覺得「劫君之奸」。他順利地矇蔽了韓王,直到投降秦國前夕,韓王安還一直以為,葉騰是韓國的忠臣,準備殉國呢……

  降秦後,葉騰得以升任南郡郡守,繼續以此術來御下,將那些瞧不起他是韓國降臣,刻意欺瞞的奸吏一個個揪出來處理掉。

  今天也不例外。

  眼前這個出身卑微,面容黝黑,卻在兩年內忽然扶搖而上的年輕人,以葉騰在政壇摸爬滾打二十年的經驗,一眼就能看出,他心裡藏了許多事。

  只要將黑夫、櫞和衷三人的籍貫擺在一起瞧上一眼,得知兩年來農、工、醫上的驚人創舉,居然出自同一家的三人時,明眼人都會感到蹊蹺。

  「安陸縣令簡直蠢如狗彘。」葉騰暗暗罵道,如此大的漏洞都未發現,大概是接二連三看到可作為政績的東西,高興過頭了吧?

  葉騰可不蠢,他一眼就看出,黑夫,就是這幾件事的始作俑者。

  對付這心存僥倖的年輕人,不必太複雜的法子,葉騰一上來,就直接揭穿了事實。

  要想盡辦法提出令對方覺得不愉快的問題,使對方處於孤立狀態,使他感覺到陷進危機之中了,同時觀察其反應。

  這是身為上位者的一大樂趣。

  當人處於危機狀態中時,會呈現出赤裸裸的自我,掩飾外表的理智也會喪失,不知不覺地會吐露出真心話……

  這法子,十年來屢試不爽。

  「是巧合?還是另有緣由?黑夫,今日你最好實話實說!」

  二千石大吏,全郡生殺予奪均決於口,雖然葉騰看上去消瘦如刀,登時間卻不怒自威。

  眼看黑夫額頭已經微微冒汗,誰料,這時候,外面卻有一陣若隱若現的琴聲傳來,打破了這緊張的氣氛。

  琴聲不太熟練,像是一個初學者,在別人的指導下試彈,有些生澀,時不時還會走調。

  葉騰皺了皺眉,但隨即又平息了怒氣,嘴角露出了一絲笑,他也不急著聽答案了,閉上眼睛,聽琴不語……

  ……

  若隱若現的走調琴聲,在黑夫耳中卻如同天籟!因為這琴聲救了他。

  面對葉騰的突襲式的質問,他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不曾想,琴音響起後,葉騰的氣勢卻弱了些,追問得沒那麼緊了。

  黑夫連忙利用這爭分奪秒的機會,在腦中拚命思索該如何回答!

  沒想到啊,當初自詡聰明,想鑽秦律空子,帶著親戚一起富貴的行為,卻成了眼下最大破綻。也對,一家三人之名,短時間內,分別通過三件不同的事傳到郡守之耳,也難怪他懷疑。

  這時候該怎麼辦?葉騰何許人也,可不是平日裡那句「家翁所教」的口頭禪能敷衍過去的。

  隨即想起之前在府邸外時,喜說葉騰已經向他問過自己的情況了,黑夫更是不寒而慄。

  想來葉騰已經對自己的底細瞭如指掌了,這種情況下,欺瞞敷衍,是最差勁的選擇。

  仗著自己是李由親信打死不承認?

  也沒用,君不見葉騰談及李由,如言鄰家孩童。本該郡守郡尉商量的事,他自己就一言堂了,只在事後移書李由告知一聲,可李由連抱怨都不敢說一句……

  感謝一路來和那兩個小吏的閒聊,黑夫好歹瞭解了葉騰是個怎樣的人:他是霸道獨裁的郡守,是一天內處決四百名犯人的酷吏,也是明察秋毫的循吏。

  想法順著他的性情做出回應,而不是盲目作死。

  黑夫暗道:「若他是想要李由難堪,追究我不直之罪,直接審於公堂不就完了?卻特地讓我來私宅,屏蔽左右密談,這是不是意味著……」

  「葉騰也不想將事做絕?」

  沒錯,並非每個秦吏都像喜那麼鐵面無私。

  隨著那救命的琴音慢慢淡去,黑夫也想明白了,實話實說,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當然,是葉騰想聽的「實話」。

  「下吏有罪!」

  黑夫像是一個被老師揭穿幫同學抄作業的學生般,誠惶誠恐地下拜認罪。

  葉騰緩緩睜開了眼:「何罪之有?」

  「不直之罪。以上種種,的確是黑夫想出來,又與伯兄、姊丈商量,再由他們做出的!」

  而後,黑夫就將這些發明的來源說了出來,他說自己心疼母親、伯嫂舂米辛苦,看著家裡打水用的橘槔突發奇想,便請姊丈做了踏碓。

  而後見到紀山銅官缺少勞力,碎礦緩慢,唯恐影響了冶銅效率和武庫補充兵器的速度,於是又看著溪流江水,有了改踏碓為水碓的主意……

  堆肥漚肥,黑夫只說自己本就是農戶子弟,成年前就終日與糞土屎尿打交道,是偶然一次發現的。

  至於裹傷之術,他則將鍋推給了年少時的那次」奇遇「,說自己跌破腿後,遇上了一個鶴髮童顏的老丈,受他救助所學,當初黑夫就是如此對陳無咎胡吹的。

  最後黑夫誠懇地說道:「黑夫雖然隱瞞了些事實,但若只是黑夫一人空想,既不能如姊丈一樣,輕鬆做出複雜的器械,也無法如家兄一般,不避污穢,春夏秋冬無一日懈怠,盡心照料農田,證實堆肥漚肥的確能使粟稻增產!」

  「臨溪羨魚者無法得魚,退而結網者,才是將魚補上來的人!比起我,姊丈與家兄更應受賞得爵!故黑夫有罪,姊丈、伯兄卻無罪!」

  黑夫一口氣將這些事情都攬了下來,他還想著,若是葉騰不放過,繼續追問,他就說,是十七歲的時候大病一場,突然開竅,然後看什麼都通透了!

  怎麼,我聰明也有錯?

  豈料,葉騰卻點了點頭道:「你能說實話,這便夠了。」

  黑夫正緊張地準備回答下一個質問,此刻只感覺一下撲了空……

  「此事我已知矣,你雖有不直之實,卻無刻意欺瞞之心。雖然律令不允許官吏不務正業,但只是想想,提個建言也無過錯。今後此事不必隱藏,可讓所有人知曉,不然……」

  葉騰看著他,嚴肅地說道:「縱然是利國利民之舉,但你在大王眼裡,依然逃不過一個『不直』的印象!梓材之木,也將變成大而無用的櫟(莉)樹了!」

  這便是葉騰今日非要問個清楚的原因。

  葉騰朝北方一拱手:「堆肥漚肥之法、水碓,都要送到咸陽給大王過目的,其功效足以震驚朝野,成為伐楚助力。但你試想一下,當汝家兄弟三人之名一齊呈於王前,我都能看出蹊蹺來,何況大王?」

  葉騰最清楚不過了,秦王政,也是韓非之論的忠誠踐行者。論對法、術、勢的運用,古往今來沒有哪個帝王能出其右。葉騰可不敢像糊弄韓王那樣欺瞞秦王,韓國之奸邪降將,到了秦國,卻只能做盡忠職守的良臣。

  再凶惡狡猾的狼,到了秦王腳邊,就成了搖著尾巴的狗。

  若是不願,就只能像昌平君那樣造反了,不過在葉騰看來,那是死路一條,大勢已定,昌平君已是楚國這座大墳塚裡的枯骨了……

  大王生平最討厭的,就是背叛,最敏感的,就是欺瞞!呂不韋、嫪毐、樊於期、長安君,想想那些背叛欺瞞大王的人下場如何吧。

  每天要檢閱百餘斤簡牘的王,不會漏過任何一個細節。

  所以若不提前想好說辭,肯定會出事,難說連他這南郡守也要背個不察的罪名。

  這也是葉騰將安陸獻上的「堆肥漚肥之法」壓下,沒敢立刻上呈咸陽的原因,他必須問個清楚,才能做下一步的決定。

  若方才黑夫胡吹一氣,呵,雖不至於驟然刑殺,但此人這一生的仕途,也差不多到頭了……

  眼下他實話實話,倒還值得救助。

  聽到郡守提及秦王,黑夫也作恍然大悟狀:「下吏多謝郡守救命之恩!」

  「你明白了?」葉騰露出了笑。

  話說到這份上,哪還能不明白?黑夫只能道:「下吏銘記於心!此生不敢忘懷!」

  「那就下去罷,讓你訓練的醫護急救之士,這件事務必做好!」

  不過幾句話功夫,便能讓前途光明的黑夫欠自己一個「救命之恩」,葉騰很滿意,他現在雖然是小人物,但指不定哪天就用上了呢。

  既然目的已達到,他便拍了拍手,讓外面的屬吏進來,開始送客,臨別前還不忘囑咐幾句。

  「你年紀輕輕,便已見聞於大王之耳,今後的路還長,切勿為了小利、小事耽誤前程!當年韓非公子送我一句話,我今日轉贈於你……」

  葉騰嚴肅地說道:「臣有大罪者,其行欺主也,其罪當死亡也!」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19:48
第217章 執斧斤者

  黑夫恭順地離開了那個讓他坐如針氈的小堂,出來以後呼吸著外面的空氣,才感覺自己總算脫離了險境。

  「這郡守騰真是個老陰逼……」

  過去一年多來,黑夫的仕途一直順風順水,不論是在魏國做戶牖游徼時,讓張氏誠服,又與陳平搭上了線;還是在伐楚之戰中順利吸引李由眼球,成了他的短兵百將,又在鮦陽大顯身手,不僅得了靠山,還讓數百南郡兵心存感激,可謂名利雙收。

  這一切,都是由黑夫自己主導的,就連與李由的關係也是如此,並非接受施捨,而是黑夫先投之以桃,對方才報之以李,雖是親信,但黑夫亦有自己的底氣和尊嚴。

  直到今日,他終於在郡守府翻了船。

  一切都明白了,葉騰弄這麼大的陣仗,不過是為了嚇嚇黑夫。先一巴掌將黑夫打倒在地,然後再將他扶起來,露出了笑,好言說我打你其實是為了你好……

  對方是兩千石大吏,黑夫還能怎樣?只能連聲感激,可他心中,反倒有種被人打了埋伏的憋屈之感。

  「能混到兩千石的人物,個個都是人精,我以後行事要謹慎一些,不能再像從前那樣,留出破綻讓人一眼看穿了。」

  他也意識到,和這些在政壇廝混了幾十年,根深葉茂的大人物相比,自己還只是一棵春天的小樹苗,同時又有了一絲危機感。

  黑夫初入郡城時,想著自己要做個「有用的人」,進取心很強。可如今看來,顯得太有用,太顯眼了也不是什麼好事,這不,他才是一株初長成的小梓木,就已經有葉騰這個起早的樵夫匠人磨刀赫赫等在一旁了……

  這世道,有用的梓木,和無用的社櫟荊棘一樣,都算不得安全。

  只有當你手中也有執掌生殺的斧鉞時,才能有一夕安寢。

  離開郡守府的時候,黑夫又聽到了那陣若隱若現的生疏琴音,方才緊要關頭,還得多謝這琴音無意間救了他,就像救了劉備的那道雷霆閃電。

  「這是誰在彈琴?」

  黑夫看向一旁的郡守屬吏。

  「應是郡守之女。」

  屬吏笑道:「郡守之女年未及笄,每日都要從女師處修習琴瑟,吾等都習以為常了。」

  「彈得真好。」

  明明是生疏的琴音,黑夫卻沒來由地誇了這麼一句,而後再度回望方才那座小堂,暗暗下了決心。

  「不甘心啊,我什麼時候,才能成為手執斧斤的樵夫呢?」

  ……

  與此同時,葉騰的書房內,內室的帷幕被掀開,一位穿著深衣的中年文士走了出來,朝葉騰行禮。

  「郡守方才可將這年輕的左兵曹史嚇壞了。」

  葉騰笑了:「年輕人,嚇嚇何妨?若不經嚇,又怎能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梓材呢?」

  這中年人是郡守騰的長史,身為二千石高官,葉騰有資格征辟私屬幕僚,而長吏便相當於幕僚長,這位來自韓地的長吏跟了葉騰多年,作為心腹,為主君查缺補漏是他的職責。

  於是長吏又道:「但方才此子所言,亦不可盡信。我奉命查過黑夫祖輩三代的籍貫,黔首庶民之家,到他這一代才略識文字,遠無家學相傳,近無名師指點,為何數年之內,竟於工、農、醫三業皆有驚人之舉?此事仍有蹊蹺,主君不可不察。」

  葉騰卻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適可而止,既然他已將事情解釋通了,何必追查到底?就算他的話不盡屬實,那又如何?」

  長史略顯驚訝,郡守不是說,就是想聽黑夫說實話麼?

  「我想聽的,只是我願意聽的實話,只是能在大王處交待得過去的實話。」

  見長史有些迷惑了,葉騰便反問他道:「鄭國是韓國送入秦國的間諜,早先滿口謊言,可鄭國死了麼?」

  「韓非在秦王面前倒是沒有一句假話,韓非還活著麼?」

  還有句話葉騰沒說,他在韓國欺主瞞下,大逆不道的降臣,為何今日卻成了秦國的封疆大吏?

  韓有三傑,到頭來卻一死兩存,這其中的教訓,還不夠?

  「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這是當年韓非對葉騰的贈言。

  但這話之後,還有後半句。

  「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

  葉騰卻只取第一句,不取第二句。

  他可以暗地裡明察秋毫,可以在大王和人前表現得強毅能法,卻不想做什麼勁直矯奸之人。

  他今日,不過是想敲打敲打這個年輕人。

  葉騰笑了:「人言,韓國宛鉅鐵釶(shī),慘如蜂蠆(chài)。但若不經鍛打,哪堪使用?」

  「原來郡守是想任用此子?」長史這才明白了葉騰的真正用意,不由為自己的遲鈍汗顏。

  「然也。」

  葉騰在室內踱步:「大王已決意伐楚,以王剪老將軍為將,開戰之日,就在秋後!」

  「大王派了李由來南郡做郡尉,其意甚明,如此一來,我這郡守,是沒機會統兵出徵了。」

  葉騰有些遺憾,這幾年坐鎮南郡,看著王氏父子連破三國,他豈能不眼熱?

  但聰明的葉騰,也從秦王發往南郡的徵兵籌糧之令中發覺了,這次伐楚之戰關係甚大,秦國將會全國動員。

  「屆時,諸將在楚地被堅執銳,攻城略地,滅楚之日,自然有汗馬之勞,各有功賞。」

  「但後方的諸郡,卻也要統計戶口,籌備兵員,千里餽糧補給前線,若是做好了,也是大功一件!」

  葉騰已經來南郡快五年了,他以雷霆手段懲辦盜賊、豪長,把原本混亂的南郡治理得服服帖帖,又大興法家教化,整頓吏治,這一切,都是在做給大王看。

  他可不想就在郡守之位上終老,還希望更進一步,躋身朝堂!縱然不能一步到位當上丞相、御史大夫,至少也要做到內史,掌管都城咸陽及京畿40餘縣。

  所以這次備戰伐楚,是他表現的最後機會。

  「國之所以興者,農戰也,兵事有李由管轄,他父親是李斯,我不方便與之相爭,便要在農事上做出驚人之績來!」

  正在這關鍵時刻,安陸縣獻上了能夠讓畝產增加四五成的堆肥漚肥之法,而後銅官工坊又做出了可以節省人力的水碓!

  葉騰讓長史攤開了南郡地圖,南郡十八縣,有大片大片的的田地,其中水田和旱田各半。

  「《禹貢》曰,荊及衡陽惟荊州。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中……」

  南郡的人口不算少,將近百萬,可土地卻不怎麼肥沃,只評了個「下中」。

  「但若能將堆肥漚肥之術推廣到全郡,秋收時,至少能比去年多收穫三四成糧食!」

  商君之法重農,放在和平時期,秋收糧食增產也是上計的重要標準,優者褒獎升職,劣者斥責處罰,更何況在伐楚前夕,秦國急需糧食的時候?葉騰都能想像秦王的讚賞了:

  「善為國者,倉廩雖滿,不偷於農!」

  此外還有水碓,在葉騰看來,此物簡直是專門為南郡而設的,因為南郡多水流,除了地圖上畫出來的河流外,還有成百上千條溪流奔流不息。

  若水碓能大行於南郡,每條河流上都架設一些,又能節省出多少人力?再把那些寬裕的人力用來收集獸皮、羽毛、木材等軍事物資,葉騰有把握,讓南郡在秋收時一鳴驚人!

  這兩物真乃天助也!這便是葉騰對黑夫如此重視的原因。

  只是基於多年來玩弄術勢的習慣,他不願意在這件事裡居於被動,於是便玩弄陰謀手段,讓原本和郡守沒有交集的黑夫白白欠他一個「救命之恩」,還將一個「欺瞞不直」的把柄送到了他手中,畢竟是年輕人。

  葉騰笑道:「實際上,該是我欠黑夫一個大人情才對,這樣的人,我何苦要逼他太甚?我今日雖然敲打他一番,事後卻要為他請功,讓他做公大夫,連他的姊丈、伯兄,也要再加爵升職!」

  長史這才明白葉騰真正的計畫,不由拜服,這才是一位執斧斤者的見識啊,但他又猶豫地說道:「可惜,那黑夫已經是李由的人了。」

  「誰說的?」葉騰卻道:「荀子入秦的時候不是說過麼?秦國之士大夫不朋黨,不比周,這句話可以是錯的,但也可以是對的。」

  葉騰朝北方拱手:「因為吾等皆是秦吏,都是大王之黨羽!為本郡守做事和為李由做事,到頭來有何區別?」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22:42
第218章 麻衣如雪

  三月初一這天,有兩人同乘一車離開了郢縣,往江陵城西而去。

  車上的黑臉青年身著絳服,佩戴銅印黃綬,顯然是位有秩官吏,自然是黑夫。還有一位帛衣素白,肩上挎著藥囊的醫者,正是剛抵達南郡,奉命同黑夫一起草創醫務兵制度的陳無咎。

  「不曾想,這才三月份,南郡就這麼熱了。」

  陳無咎擦了擦額頭的細汗,望著頭頂的太陽叫苦不堪。他是北方人,十分不喜炎熱,沐浴之後也不著外裳,只穿著件單薄的帛衣就出來了。

  這年頭氣溫比後世稍高,黑夫在雲夢澤畔見過犀牛,據說過了長江就有大象出沒,再加上連日未雨,溫度確實有點熱。大概是他體質習慣了南郡的天氣,倒沒太大感覺,只是取笑道:

  「既然怕熱,陳醫師不好好待在咸陽,卻主動請命來南郡作甚?這才季春,到了夏天,可有你受的!」

  陳無咎則道:「關中和咸陽,自有夫子親自操辦,門下弟子皆外派至各郡,我便主動請求來南郡了。」

  他算盤打的很精明,來和黑夫搭伙,更容易做出成果來。

  黑夫心知肚明,也不揭穿,只是介紹起江陵景緻來。

  陳無咎是第一次來江陵,在這座」朝衣鮮而暮衣弊「的都會裡,左看右看十分新鮮。他的眼睛,尤其喜歡往那些穿著單薄絲帛,坐在橋邊的細腰女郎身上打量。

  而後便感慨道:「江陵不愧是楚國故郢都,西通巫、巴,東有雲夢之饒。若論宏偉壯闊,江陵當然不及咸陽,可要論商貿繁榮,民眾灑脫,卻比古板的關中強了幾分。」

  不過他專程跑來南方,可不是為了遊玩的,今日與黑夫入江陵,正是為了醫護兵的事。

  黑夫也不藏私,對陳無咎道:「我以為,醫護之士應分為兩部,一是隨軍協同軍隊,為受傷者迅速包紮,再帶回大營的救護兵,二是在大營等待傷兵到來,協助軍醫救人的醫護兵。」

  當一件空想要落實的時候,就要考慮許多細節問題,黑夫既然被郡守和郡尉委以此任,便要盡力做好,否則他身為這件事的倡導者,若做的還不如關中和其他郡優秀,豈不丟人丟大了?

  黑夫接著說道:「救護兵隨軍上陣後,當與軍法官一起,站在陣列之後,開戰之時,便相互協助,將受傷倒地的兵卒用擔架帶到遠離戰陣之處,並為其裹傷止血,而所用的裹傷布料是何種材質?如此大的用量,由誰來供給?這便是今日你我要解決的事。」

  黑夫知道,後世的繃帶應該是棉布做成的,可這年頭中國卻沒有棉花,更別提棉布了,所以只能在秦國現有的布料裡,尋找一種作為替代品。

  一邊說著,他們也來到了江陵城西的織室外……

  ……

  所謂織室,便是秦國官營的紡織工坊,此時此刻,織室工師已得到消息在外等待,見黑夫等人抵達,便連忙迎了過來,作揖道:

  「下吏有失遠迎,左兵曹史能來織室,真乃吾等榮幸。」

  郡工曹主官是工曹掾,秩四百石,其下又專門分了許多個工坊,比如銅官工坊,織造工坊等。織室工師雖也是官,但比起黑夫「左兵曹史」的四百石高職,區區百石俸祿就不值一提了,他少不得殷切歡迎,自稱下吏也沒毛病。

  再說了,近來有傳言說,這位左兵曹史不單是郡尉親信,還頗受郡守賞識,讓他入私室談話呢……

  客套了幾句後,黑夫便道明了來意,織室工師立刻迎他入內。

  他們先經過了蠶房,三月份正是蠶兒生長的關鍵時刻,見那些蠶箔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蠶兒在緩緩蠕動,養蠶人鋪上新采來的桑葉,只聽得沙沙作響,一會兒便見那桑葉被啃得只剩下葉脈經絡。

  接下來是織室,還未走近,就聽到了連綿不絕的機杼聲。這聲音,黑夫再熟悉不過了,因為他母親和伯嫂也經常在家紡織,將一根根絲線、麻線以經緯織成布帛。

  這年頭,男耕女織是標準的分工,正所謂「一夫不耕,或受之飢;一女不織,或受之寒」,農稼能讓家里人填飽肚子,而桑麻則讓他們有衣裳遮體。養蠶、樹桑、繅絲、織帛,是撐起自給自足小農經濟的半邊天。

  除了個體小農在家裡紡織外,每年對布料需求極大的官府,也會在郡縣設立織室工坊,在裡面忙碌的織工,基本都是官奴婢。貴族、官吏婦女被連坐牽連後,常被送到織室來。眼下,黑夫便瞧見室內有上百名年紀老少不一的女子,正搖著紡車,織著織機,忙碌不停。

  專門負責絲帛生產的小吏「典絲」也過來介紹,絲帛是織室最重要的產品,從養蠶到抽絲紡線、織帛染練,都是一條龍到底的。

  黑夫拿起一塊新生產出的絲帛看了看,扯了扯後,搖頭道:「絲帛不行,太貴,若裹傷繃帶皆用此物,花費太大……」

  南郡的絲帛雖然比不上蜀錦、阿縞、魯縞、淮南貝錦出名,可也不便宜。一匹一般的絲帛,價值約為五六百錢,好一點的,價值上千錢!

  黑夫必須考慮到成本問題:「用絲帛寫字尚被秦國官府認為是浪費,更何況用來給貴人眼中低賤的兵卒裹傷救命呢?可不是每次戰場救急都能像先前那樣,可以扯敵軍帛旗來做材料啊!」

  否定了絲帛後,他們繼續往前走,又查驗了主要用來縫內裳的葛布,但還是不行。細葛布輕薄,做夏裳內衣正好,做繃帶就稍嫌脆弱了,而且價格還是偏貴。

  他們最後走到了織麻布的工坊裡,因為二三月間麻才種下,沒有材料可供織布,所以這兒不算熱鬧,只有些許女官奴在用去年剩下的麻布織衣裳、鞋履。

  值得注意的是,那些衣裳是要送去後面的染坊裡,染成褚色的……

  她們在織提供給隸臣妾的褚衣,國家之儀,從服制開始,不同身份的人,用不同的衣料,裁剪不同的衣飾,染不同的顏色,都有講究。比如黑夫身為官吏,穿絲帛,而一般的黔首、隸臣妾則穿麻布,走在路上,一眼就看得出來你是什麼職業階層。

  這時候,一個小吏匆匆跑到織室工師身邊,對他耳語幾句,織室工師便連忙朝黑夫和陳無咎告罪,說外面有事,便讓負責管理麻布織造的小吏「典枲」(xǐ)陪同,自己則匆匆往外走去。

  典枲畢恭畢敬地跟在黑夫身邊,黑夫問什麼,他就答什麼。

  作為天下最大宗的衣料,絲與麻,一貴一賤;一個華麗,一個樸實;一個光滑,一個粗糙,二者經常被放在一起並稱。可實際上,麻布在中國的歷史,比絲帛還要久遠。

  「好叫兵曹史知曉,世人有伯余作衣的傳說。」

  典枲小吏笑道:「傳聞古之賢人伯余,是第一個發現隨處可見的麻能用來織衣的人。他食麻索縷,手經指掛,織出的布猶如網羅,世人效仿,這才有了機杼,而萬民亦可得麻布遮羞禦寒。」

  「猶網羅」,說明非常稀疏,畢竟上古之時紡織技術原始。

  「若真有黃帝神農,那他們穿的,除了獸皮外,莫非也是漁網裝?」想到這場面,黑夫頓時忍俊不禁。

  接著,典枲小吏從庫房裡取出了不同材質的麻布,一共三種,並挨個介紹起來。

  「這是苘(qǐng)麻布,可用來做牛衣、雨衣,或是搓成繩索,製成袋子。」

  這種麻布又粗糙又笨重,顯然不適合做繃帶,黑夫立刻就排除了它。

  接著,小吏又指著一匹潔白清爽的織物道:「這是苧(níng)麻布,也是南郡最常見的麻布,這江陵城內的庶民黔首,穿的多半是此布。」

  黑夫二話不說,便將這匹布拿起,仔細觀察後,面露喜色。

  這種布黑夫家裡也有,他尚未做到大夫前,穿的衣服便是此布織成的。而他心目中,最適合作為紗布繃帶的替代品,也是此物!

  「沒記錯的話,紗布繃帶的特點是稀疏,有明顯的網格,正好與苧麻布完全一致!」

  穿過這種布的黑夫尤其記得,此布還清涼離汗,透氣,且耐洗、耐曬!

  簡直是最適合作為醫用繃帶的布料啊,當然最重要的是,便宜!

  「在安陸大概三百錢一匹,江陵稍微貴點,但也在接受範圍之內。」

  一匹布的規格是長四丈,闊二尺二寸,正好能成人一身衣料,若是製成繃帶,至少能做二十捲了吧。

  眼見黑夫已找到了需要的東西,露出了滿意的笑,典枲也在一旁討好道:「恭賀兵曹史,人言,蜉蝣掘閱,麻衣如雪,以此麻布為將士裹傷,再恰當不過!」

  話很中聽,黑夫記住了這句詩,興許以後用得上。

  接著,黑夫便詢問了小吏,苧麻布的產量,得知這種麻在南郡到處都有種,光是江陵織室,每年至少能產五萬匹時,黑夫這才放心下來。

  在離開之前,出於好奇,他又問典枲:「我看這第三種麻布色澤微黃,材質不緊不密,若是遇上苧麻布不夠,也可以作為替代品,它如何稱呼。」

  典枲笑道:「這種麻布南方較少,北方較多,一般稱其為火麻,也叫大麻!」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22:43
第219章 鶯鶯燕燕

  江陵西門外,有一大片屬於官府的公田,由一些隸臣耕種,種的倒不是糧食,而是苧麻和那典枲(xǐ)小吏所說的「大麻」。

  「左兵曹史卻是來的不巧,苧麻與大麻都是二月下旬、三月上旬傍雨種之,如今才剛發芽呢,距離長成還有幾個月,至少要到仲夏五月,才能第一次收穫……」

  典枲嘴上說著抱歉,心裡卻覺得這位左兵曹史的行為匪夷所思,要用到麻布,竟連帶著麻地麻株也要來看一遍,難道他吃雞子之前,還要先去雞蒔瞧一眼母雞是否俊俏麼?

  「真是個怪人。」

  黑夫不知道小吏的心思,認真地詢問著關於大麻的一切:原來大麻一年能收穫三次,分別在季夏、立秋和入冬前,收穫後便除去葉子,只將莖稈漚在池中,待其纖維軟化再撈出來曬乾細分,就能用來縫布了。

  「美田則畝產五十石及百石,薄田尚三十石,比起獲取蠶絲,種麻要容易多了。」

  所以眼前的麻地裡,基本都是剛冒出嫩葉的麻芽,看不出明堂來。

  不過也有例外,在這多達千畝的麻田繞了半圈後,在一座毗鄰的小丘上,他們總算發現了一些因麻種潑灑而長在山丘上的麻。

  但看著這些高達九尺,比自己還高大的植株,黑夫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這就是你說的大麻?」

  「這的確是大麻。」

  不但典枲頷首,連一旁的陳無咎也給出了肯定的答案,這種麻雖然在南方不如苧麻種植廣泛,可在北方,卻是主要的麻布來源,五歲小孩都認識,陳無咎是個隨時要跟植物打交道的醫者,怎可能不認得。

  黑夫有點失望,因為這似乎不是他想像中的「大麻」。

  在前世,黑夫實習期間跟著緝毒隊緝捕過一個在家裡偷種大麻的人家,那些可用來吸食的大麻雖然和眼前的火麻形態十分相似,但卻長得低矮,不及半人高,葉子似乎也更大更圓些,反觀眼前的火麻,莖稈修長,葉片卻更為狹窄。

  黑夫不由想起,前世上課時,有位老師向他們科普過,雖然都叫做大麻,但也分一些亞種。在古代被廣泛用於織布的中國北方大麻,屬纖維型,麻醉物含量甚微。但生長在印度、雲南的大麻,麻醉物含量較高,花和葉子烘乾後,就可以用來當做毒品吸食,而當地人磕麻子作為零食,也跟中原人磕瓜子一樣習以為常……

  「真可惜……」

  黑夫略顯失望,倒不是他想「抽一口」嘗嘗鮮,而是因為若能找到含麻醉物的大麻,為傷員處理傷口時的麻醉劑或許就有著落了。

  他曾經詢問過陳無咎,除了酒外,這年頭醫者可有讓人受傷後減輕痛苦的迷醉之物?

  陳無咎想了想後,告訴黑夫,據說扁鵲為人治病時,曾使用過一種「毒酒」,使人迷死三日,然後為病人剖胸探心,處理了病灶,最後再投以神藥,讓病人既悟如初……

  這說法讓黑夫大吃一驚,原來這麼早就有外科手術了?扁鵲真是厲害。

  但當他問陳無咎可會製作那種能迷暈人三日的「毒酒」時,陳無咎卻無奈地說,自從醫家四散,扁鵲絕跡後,這種秘方就失傳了。

  失傳了?逗我?

  黑夫大失所望,不過古代技術的確經常會斷代,都是醫生們因門戶流派限制,敝帚自珍惹的鍋。

  但今日聽到「大麻」之名後,黑夫心中又泛起了別樣的心思。

  「據說東漢的神醫華佗也曾經做出過麻沸散,既然有麻字,大概也跟麻有關,或許就是從大麻的花、葉中提取出的麻醉物質?」

  雖然眼前的火麻與後世大麻似有不同,但黑夫仍不死心,兩千年時間,也許這年頭的火麻花葉含麻醉物質比後世高呢?此外,眼下正是一個氣候溫暖期,雲夢澤附近的氣候植被,跟後世的雲南差不多,或許也能找到一些野生的大麻?說不定未經人工馴化的它們,可以製出不錯的麻醉物質呢。

  於是黑夫便問陳無咎道:「陳醫師,不知這火麻除了用來織布外,可曾用於醫藥?」

  「有。」

  陳無咎不假思索,說道:「這些火麻的子實用油煎過後,叫做火麻仁,主治大便燥結,可以用來潤腸通便!」

  他壓低了聲音:「怎麼,左兵曹史要用?」

  你才便秘呢!

  黑夫無語,只能故作神秘地說起一件事,聲稱自己小時候曾經因為貪玩,在山裡看到一株野生大麻,因為年幼無知,便摘了其花葉咀嚼,然後便一睡不醒的故事……

  「陳醫師你試想,將吏在戰場上受傷後,疼痛鑽心,這時若能有像扁鵲毒酒一樣的東西將其迷暈,在其昏迷時速速處理斷肢瘡口,讓眾將吏不必受苦,豈不妙哉?」

  陳無咎是聰明人,立刻就反應過來了:「左兵曹史的意思是,讓我試試,能否將大麻的花、葉也入藥?」

  「然,若能做出類似扁鵲毒酒的東西,陳醫師於天下醫者,便是繼絕之功啊!想必太醫令也會再次對陳醫師另眼相待。」

  在黑夫的慫恿下,陳無咎心動了,答應在黑夫訓練醫護兵期間,他也會用大麻的花、葉試試看能否入藥,並帶人找找野生的大麻。

  「若能製出,此事便全是陳醫師的功勞,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黑夫事先就將自己摘了個乾淨,決意讓陳無咎自己去琢磨,他不再過問此事,成與不成,都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都怪葉騰,我現在是真的做好事不留名了。」黑夫哭笑不得。

  而後,黑夫便與典枲小吏商量,兵曹這個月內需要一百匹苧麻布,再請織室幫忙將每匹布做成二十捲繃帶。而後的半年間,還需要織室織出1500匹苧麻布,製作3萬卷繃帶!

  「需要這麼大的用量麼?」陳無咎有些驚訝,按照每匹苧麻布300錢的市價,意味著要投入四十五萬錢!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有備無患。」

  黑夫如是說,他知道南郡今年至少會徵召三萬兵卒,雖然不可能人人受傷,但起碼要保證每個人一卷繃帶的用量吧?若還不夠,後方的織室仍需持續製作供應前線。

  而且沒記錯的話,這場仗雖然最後以楚國滅亡而告終,但過程十分漫長,每次對峙拉鋸,都會導致不少傷亡。那時候,就是醫護兵大顯身手的時候了,除了激勵士氣讓兵卒沒有後顧之憂外,若能儘量救下些人來,也是一件好事。

  至於花錢?沒記錯的話,在從鮦陽突圍回國後,秦王給黑夫他們那近千人的賞賜,就高達兩三百萬錢!黑夫一個人就分到了七萬,若只花幾十萬錢就能激勵數萬將士的士氣,救回成百上千的人命,絕對值得!這筆賬,他相信秦王和郡守郡尉是會算的。

  這些事,典枲小吏可做不了主,於是黑夫和陳無咎又回到了江陵城西的織室,打算與織室工師商量妥當,可才剛到門口,便發現這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大群女子……

  ……

  眾女鶯鶯燕燕,都手持竹匾,裡面滿是新鮮的桑葉,正小步往蠶室方向走去。

  黑夫當然不會誤以為她們是採桑女,因為這些女子,光從衣著來看,就知道必出於富貴之家。她們以幾個穿著得體莊重的中年婦人為首,其餘的女子則十餘歲到二三十不等,皆著錦帛之服,或寬袖深衣,或兩色襦裙。而且她們還撲了香粉,攜帶香囊,弄得整個織室都是蘭草的香味……

  「這群江陵貴人妻女來此作甚?」黑夫有些奇怪。

  「還望左兵曹史勿怪。」

  眼看黑夫他們回來了,織室工師連忙過來告罪:「季春之月的第一天,按例,上至王后嬪妃,下到郡縣守令妻女,皆要前往當地織室蠶室,親自採桑、養蠶、綴絲,此乃勸蠶之禮也。今日便由郡守妻女帶頭,城內大小官吏的家眷妻女都來了,我方才忙著準備此事,怠慢了……」

  黑夫恍然大悟,方才織室工師匆匆離開,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啊!

  他知道,一二月春耕之時,大王、郡守、縣令為了表明對農事的重視,都要親自去田裡摸一摸犁把,稱之為「勸農」。他們的女眷也不能閒著,三月養蠶的關鍵時刻,也要出來親自做這些「婦功」,表明鼓勵蠶桑的態度。

  這也不算形式主義,因為即便在家中,這些衣食無憂的女眷也被鼓勵要學會織布縫衣,這些都是「婦功」的一部分,織出來的衣物帛布,還會送到當地一把手夫人處比個高低。

  不巧遇上這種事,黑夫和陳無咎理當迴避,不過黑夫卻想道:「如此說來,郡守妻女也在其中?」

  他眼睛便從鶯鶯燕燕的花叢裡掃過,望向站在蠶室最前排,跟在一位中年貴婦身邊的少女。

  那少女隔得很遠,她穿著符合三月份色調禮制的青色深衣,白皙的脖頸修長,因尚未及笄,所以黝黑秀髮垂肩,此刻正吃力地捧著裝滿桑葉的竹匾,跟隨自家母親步入蠶室,很快就消失在視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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