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66
x24685 發表於 2018-8-15 22:49
第260章 商功

  朔風來時交孟冬,景色蕭條萬物空,十月上旬的上蔡東郊,這天卻多了幾乘車騎,章邯與秦墨程商乘車,黑夫則騎馬,在上百兵卒的保護下,離開了營地,往東而去。

  御者駕車的速度很慢,好讓軍司空章邯仔細觀察周圍的地形,待到駛到一處地段後,章邯便大喊一聲:「停!」

  紮營講究擇地,而建造壁壘亦是如此,黑夫見此地左有草澤,右有流泉,背小丘之險,面向東方的視野卻十分平坦,且有道路經過,數里外亦有林木草地可供樵牧,可謂四備之地。

  黑夫瞧了瞧後道:「這不就是李都尉說的東郊野地麼,聽說當年廷尉父子數人,常牽黃犬逐狡兔於此,的確適合紮營建壘。」

  眼下要做的修築壁壘工作,亦是章邯的「處軍輯」之職。

  「處軍輯」之「輯」為安輯之義,是指壁壘築就後,不怕敵人來偷襲或強攻,軍隊得以安心駐紮;施工任務分配得公平合理,就不至於因此而發生混亂和矛盾。

  說話間,章邯也和眾人下了車,開始手持准、規、矩、繩等器具,在一望無際的上蔡平原上,開始進行施工測量。

  章邯舉起垂著重物的」准「,下了車試了試平直,比較地勢之間高低的差別。而程商則拉著步繩,在地面上一步一步地認真測量,旁邊還有一位書佐在記錄距離。

  至於「規」,是校正圓形的用具,「矩」畫方形的用具,也就是曲尺。章邯和秦墨已經把這種簡單的工具玩出了花樣,既可以定水平、測高、測深、測遠,還可以畫圓畫方,使用時安放的位置不同,還能測定物體的高低遠近及大小,至於誤差有多少,便全看操作者的經驗了。

  看黑夫面帶好奇,章邯還解釋道:「據說大禹治水時,禹陸行乘車,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攆,左準繩,右規矩,載四行,以開九州,通九道。」

  這雖然是傳說,但多半是世人將能工巧匠發明的器具歸功於聖王,就這樣,他們花了半天的時間,便測量完了築壘的段落,每隔百步,還將染黑的木桿深深插入地裡作為標記。

  待傍晚回到營地後,帶著今日測量到的數據,章邯又讓幾個精通算術的上計吏來計算工程量,好分派給民夫大隊來施工。

  黑夫有幸見到了這年代讓人眼花繚亂的工程量計算。

  只見營帳空地上,大量算籌被擺在地上,這東西黑夫並不陌生,因為秦國規定,地方官員都必須備有算籌,以應對不時之需。數學乃春秋君子六藝之一,秦吏必備的技能,在地方為官,方田、粟米、均輸、賦稅,都必須進行大量數字計算,若一個人不識數,連做斗食吏的資格都沒有!

  而在咸陽和郡城,亦有專門的「計吏」計算各郡縣每年戶口、賦稅、墾田、錢谷、盜賊、獄訟等情況,借資考績,稱為上計。這些人相當於後世的會計員,每天的工作就是與數字打交道,會計員們戰時也會被徵召,作為專門的人才,作為軍司空或軍輿(後勤官)的佐吏。幫忙測山坡高度,量河流深淺,統籌輜重粟米,調度師旅人數。

  眼下,計吏們正坐在帳內,滿頭大汗地擺弄算籌,黑夫過去看了看,發現他們計算的都是「今有塹,上廣一丈六尺三寸,下廣一丈,深六尺三寸,袤一十三丈二尺一寸。問積幾何?」「功七百六十六尺,並出土功五分之一,定功六百一十二尺五分尺之四,問用徒幾何?」的問題。

  雖然計吏們飛快擺弄算籌進行籌算,但在黑夫看來,依舊十分複雜麻煩。

  章邯卻沒有這種感覺,反倒笑著說道:」過去要算土功和人數,還更加繁雜,幸好在御史府有位掌圖書典籍的官吏,根據以往營造城垣、開鑿溝渠,修造倉窖等實際工程,寫了一篇《商功》交予少府,自此之後,遇上算修壘的土方,所需徒隸人數,只需將數字放入其設好的算法即可……」

  所謂商功,就是測量體積,計算工程用工的方法,章邯還向黑夫展示了那卷隨身攜帶的《商功》,每部分都分為問題、解法、公式。

  黑夫瞧了瞧,只覺得眼熟,這不就是九章算術麼!

  「少榮,你說的那位官吏,莫非叫張蒼?」

  「哦?」章邯有些詫異:「率長也認識張蒼?」

  「荀子蘭陵高徒,早有耳聞。」

  黑夫笑道:「而且,我兩年前曾做過碭郡陽武縣戶牖游徼,與張蒼的兩位叔父張負、張博相識,也從他們口中聽說了這位子瓠的事蹟,不曾想,他竟如此多才!」

  「這是自然,張子瓠可是無所不學,無所不通的。」

  張蒼是李斯小師弟,也算」李斯黨「的一員,而作為少府官吏,很多東西涉及精密計算,章邯沒少和張蒼打交道,便說起了關於張蒼的一件趣事:

  「張蒼剛到御史府供職時,御史大夫見他生得白胖肥碩,連走動都有些不便,頗為不喜,便指著他的圓滾滾的大肚子問,裡面裝著什麼?張子瓠卻不以為忤,只拍著肚皮大笑說,裡面裝著的,都是學問,是滿腹經綸!」

  「御史大夫亦是學富五車的大才,當即考了張蒼一些問題,竟全答了上來,甚至有些偏門的典籍,連御史大夫都沒看過,於是便讓他去管守藏室圖籍。張蒼嗜書如命,經常帶著點乾糧,就坐在簡牘堆裡一坐就是好幾天,如今恐怕要將御史府收來的韓、趙、魏、燕藏書都看完了,眾人都說,眼看他肚子越來越肥大,怕是要將全天下的知識都裝進去罷?」

  想到那個聰明絕頂,卻越來越胖的傢伙,章邯就忍俊不禁:「往後率長去了咸陽,便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了!」

  「一定!」

  黑夫心中稱奇,一般的人都是死讀書,但張蒼不僅涉獵甚廣,還能將所學化為實際運用,這就是很了不起了。

  他又看了一眼飛快擺弄算籌的計吏們,暗道:「若是有阿拉伯數字的豎式算法,以及算盤,這些工程量的計算,應該能更快上許多吧。」

  不過黑夫也沒有貿然獻寶,那些知識,他其實也只剩下初中生的數學水平了,教給一般人沒什麼大用,想今後到了咸陽,再找機會透露給張蒼,不知是否能給這時代帶來一場數學革命?

  ……

  在算完工程量後,章邯便給分給他的一萬南郡民夫分配了工作,他們共要負責三里壁壘的修築,於是整個十月上旬,上蔡遠郊都成了一個大工地,黃土漫天,數千民夫們負土而行……

  修築牆垣,用的還是黑夫在安陸縣參加過的版築法,另有數千民夫熟練地使用工具,將上蔡附近的森林樹木伐倒,待去完枝幹又鋸開分片,最後釘裝成為一塊塊木板。等到版內盛滿土後,民夫們便掄起沉重的夯杵,照著鬆散的熟土一頓猛砸!熱火朝天的號子聲震動四野,基本是每天一層版築往上壘。

  黑夫他們這些率長,亦帶著兵卒,全副武裝地靜候在工地之外,應對隨時可能到來的楚軍襲擾。

  「這何嘗不是一種誘敵的方式?」

  在秦楚兩國的邊界上,數萬秦軍保護著數萬民夫施工,他們秣馬厲兵,時刻做著戰鬥的準備,就怕楚軍不來。

  楚國的車騎哨探亦在遙遙觀望這一幕,但主力大軍始終未敢貿然來攻,因為項燕知道,這也可能是王翦為他布下的一個陷阱。

  數日後,一道高丈餘的厚土牆在上蔡東郊憑空出現,拔地而起,而在先前每隔百步就插下標竿的位置,章邯也在督促民夫們修築更加高大、堅固的角樓。

  就是在此時,出了一場事故……

  一座剛夯好的角樓,由章邯帶人試驗其堅度,卻在十餘人扛著木樁重重撞擊幾下後,便出現了開裂的痕跡!並有大量土塊脫落下掉!

  「若楚軍來攻,這角樓如何禦敵?定會成為敵軍突破的缺口,千里之堤毀於蟻穴!」

  「修此角樓之人,皆鞭笞十下,再推倒,重修!」

  章邯狠狠地瞪了負責這一段的司空小吏一眼,說再有第二次,便要將負責的人斬首,其餘人等亦要從死!

  司空小吏唯唯諾諾,章邯有些苦惱地對黑夫道:「監御史要求角樓必須達到關中牆垣的硬度,堅不可摧,但那是花了許久時間才能夯出來的,眼下工期只有十餘日,倉促之間,恐難以夯成。再者,土質的好壞直接關係到壁壘角樓的堅固,以土細而不松,油潤而不燥,鮮明而不暗為佳,但這上蔡的土實在一般,遠不如關中黃土好用……」

  這年頭上蔡的森林覆蓋率較高,土壤裡的腐殖質不少,就近用這樣的土來夯壁壘角樓,質量的確難以保證。

  章邯決定讓人捨近求遠,從遠處挖乾燥松細的黃土來修角樓,如此才能保證質量,黑夫眼珠一轉,給章邯出了個主意。

  「少榮,在南郡安陸裡閭中,倒是有一種土法,用來修房屋,乾燥後異常堅硬,非但水浸不變,即使鐵釘也難以釘入!歷經數百年風雨依然完好無損!」

  說完他怕章邯不信,又將自己姊丈拿出來背鍋:「我姊丈櫞不但精通木工,也曾以此法為人修過屋舍。」

  「還有這種法子?」章邯頓時大感興趣,請黑夫詳細說明。

  黑夫一笑,這是前世農村老家修房子的常用方法,在這時代尚不流行,便指著不遠處潺潺流淌的汝水支流道:「很簡單,材料也不難得,以常見的黃土,外加燒製的蜃灰、河沙混合夯壘,就叫三合土!」
x24685 發表於 2018-8-15 22:59
第261章 堅壁

  「監御史,再往前,就到此行最後一段壁壘了。」黑衣小吏跑到車前稟報。

  監御史靈祿點了點頭,合攏了膝上的竹簡,問道:「這是哪位都尉的營壘?」

  「是李由都尉,統領的是南郡兵及民夫,派了軍司空章邯來督工。」

  「李由、章邯麼?」

  靈祿沉吟片刻,暗道:「李由乃是廷尉李斯之子,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左庶長,掌管一郡軍務,被大王寄予厚望。而章邯是少府之吏,亦素有幹練之稱。」

  「不知這兩人,所修的壁壘角樓,能否有何不同?」

  在車輿上偏過頭,靈祿能清晰地看到,草木枯黃的地平線上,是一座高丈餘,綿延上百里的壁壘。它猶如一道黃色的大幕,將淮北平原人為地分割開來,西面是秦,東面是楚。而每隔百步,壁壘上便有一座高兩丈有餘的角樓屹立,上面有鼓、旗幟,一伍全副武裝的兵卒操持弩機,在上面警惕地站崗。

  這是靈祿出發的第五天,他本是監御史,從屬於御史府,被安排在郡上,負責監察官員,並直接向秦王匯報,和郡尉一起,遏制權力極大的郡守。

  監御史同時也有監督郡上各曹行政,以及在地方發現人才向中央推薦的職責,而到了戰時,身為「陳郡監御史」的靈祿還得搖身一變,作為王翦的使者,監督戰線上工程、渠運的進度。

  整個壁壘被分為三十段,基本上每一段長五到十里不等,秦國一里為三百步,則每裡都要修築三座角樓。

  一路走下來,靈祿對整個工程的質量是不太滿意的,或許是因為土質的原因罷,在他眼中,這些匆匆趕修的壁壘和角樓實在是差勁。尤其是角樓,需要比壁壘更強的硬度。可靈祿讓人隨便用手裡的戈矛鑿啄,角樓上的夯土就能掉下一大塊來,有的軍司空以土坯築角樓,夾雜了稻草和樹枝以增加粘合的強度,這才勉強過關。

  「但倘若楚軍來攻,以飛石毀此角樓,依然不算什麼難事!」

  所謂飛石,便是投石器,在吳越爭霸時被范蠡做出,一直是攻城守城和壁壘陣戰常用的器械,對付厚實的城牆效果一般,但卻是角樓望樓的剋星。

  靈祿可以想像,楚軍大舉來攻時,只需要發一十斤重的飛石過來,砸中數次,脆弱的角樓便轟然塌陷的情形……

  所以,他對角樓質量要求十分嚴格,連續處罰了數位軍司空,並要求他們帶著民夫對角樓重新加固。

  一路上,這位對土木工程頗為瞭解的監御史都陰著臉,直到他抵達南郡兵負責的最南段時,才露出了一絲詫異的表情。

  南郡民夫們負責的壁壘,與之前看到的並無區別,但那十多座角樓,才遠遠看到第一眼,靈祿就發現了其不同尋常之處……

  隔著數百步望去,那幾座赤黃色的角樓高大而且厚實,靠近一些後,靈祿發現,其底部用大卵石或塊石堆砌。

  「這是為了防備雨水浸泡,讓角樓根基不穩。」負責這一段的軍司空章邯匆匆來迎,並在一旁解釋。

  「以卵石干砌,不會被撬開?」

  靈祿身邊有個小吏如是問道,卻被靈祿瞪了一眼:「莫非你未看出來,這些大卵石,被故意大頭朝內小頭朝外?」

  靈祿並非什麼都不懂的外行,相反,他也曾在少府幹過一段時間,甚至參與了鄭國渠的開鑿。

  他很明白,這樣砌築的牆腳在壓上厚重的夯土牆之後,想從外面撬開大卵石是極其困難的。

  果然,在幾個民夫以鐵鍤撬了半天,那些卵石地基都紋絲不動……

  這樣的角樓底基,即便楚軍來到近前想迅速以穴攻撬毀,也不容易。

  靈祿還算滿意,再抬頭,將手朝角樓的外牆摸去,堅硬而乾燥,這是他最為吃驚的地方,角樓外觀看起來好像石頭一樣,而且更有韌性,讓人以鐵工具敲砸,竟發出了金石之聲!非得以大力氣才能破牆皮,這附近哪來這麼好的土?

  「此乃三合土。」

  章邯解釋了他的疑惑,並將一位黑臉的率長請了過來:「吾等最初也以一般的黃土夯制,但皆因土質不佳,造出的角樓脆弱不堪,幸虧黑夫率長教我其家鄉的築房之法……」

  「哦?」

  這倒新鮮,靈祿來了興趣,讓黑夫、章邯細細說明。

  「以常見的黃土,外加燒製的蜃灰、河沙,混合到一起,這便是三合土。」

  黑夫說起來簡單,可這半個月來的工程卻並不容易,首先得讓民夫們把黃土搗細,並使之發酵,成為熟土,再從附近的河流裡挖細膩的河沙,跨越數里距離運過來。

  這還不算什麼,最麻煩的,是「蜃灰」的燒製。蜃灰又稱蠣灰,以蠣殼鍛燒,便能得到類似石灰的產物。秦國大至建宮室、築橋樑,小至蓋房屋、修溝渠,都會使用到這種材料,聽說在燕齊海邊更為興盛。

  雖然常識告訴黑夫,燒製石灰石肯定能得到類似的產物,但身處前線上哪去到處找石灰石?反正需要修築的角樓也不過十來座,所以還是以傳統辦法,以汝水及其支流獲得的蠣殼燒製了一些,因為數量有限,這些蜃灰也不過佔了三合土比例的五分之一。

  將三者混合到一起後,還要用木槌不斷地煉打、翻動,然後堆放停置一段時間使其融合、發酵,幾天後,就可以用來做建築材料了。

  修築的過程,依然是版築夯土,只是要不斷灑水濕灰交替夯築,使得三合土固結,同時還加入了一些碎石加固,經過數千人半個月勞動後,才造出了眼前這堅固的角樓,有優於一般角樓的性能。

  靈祿越聽眼睛越亮,最後竟一揮手,讓人操持著軍中發飛石的投石器,朝著一座三合土修建的角樓砸去!

  飛石之器的準頭很低,卻見第一擊偏高,堪堪擦著角樓的邊飛過去,第二擊也歪了,直到第三擊,重達十餘斤的石塊才砸中了角樓中段!

  角樓不同於城牆,飛石是其剋星,若是一般的角樓,肯定塌陷一大塊了,可這三合土築造的角樓卻紋絲未動,等眾人趕到邊上一瞧,都倒吸了一口氣,原來那石塊只砸掉了巴掌大小的牆皮,留下了一個小凹槽……

  黑夫懸起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雖然因為石灰比例不夠,這三合土角樓的強度遠不如後世他見到的土樓,但起碼經受了考驗。

  他前世老家就在南方,鎮子上還有一座古老的土樓,便是以三合土夯築的。聽說除了黃土、石灰、河沙外,還要添加糯米湯,雞蛋清,貝殼粉,樹膠,紅糖等東西,說誇張一點,這樣做出來的土樓,簡直是刀槍不入!

  黑夫前世聽一些老人說過,據說早年打仗時,有人試圖以炮彈破樓,結果一炮下去,不過把土樓打出幾個小凹坑而己。而到了那特殊的十年,曾有人試圖拆掉一座土樓,結果刀槍棍棒齊上陣,硬沒搞開,最後用了幾十公斤炸藥炸,才崩下一塊……

  由此可見,其抵禦功能之強,可以說是這時代前所未有的!以投石器發石的強度和準頭,恐怕要以十餘架,砸半天才能摧毀一座吧。

  不過有優勢就有劣勢,三合土最大的問題,就是造價太高,縱然沒有加糯米湯,雞蛋清等物,依然是普通角樓的兩三倍……

  於是,在靈祿曉有興致地問他們花了多少人力和時間時,章邯和黑夫也機靈地向靈祿請罪道:「敢言於監御史,這十餘座角樓,所用工時,所費人力,都較一般角樓更多……」

  靈祿卻滿不在乎:「角樓是用來禦敵的,那種一擊即潰的角樓,造來何用?」

  「王老將軍令吾等堅壁以守之,何謂堅壁?」他又一次喜愛地拍了拍三合土夯制的角樓:「這才叫堅壁!」

  他面上一改連日來的陰霾,對黑夫和章邯誇讚不止,還說要替二人向王老將軍請功!章邯也看了黑夫一眼,頗有感謝之意。

  「這三合土夯壘起來的建築,簡直是堅不可摧!若能推而廣之,用於他處……」

  作為來自咸陽的監御史,靈祿知道,秦王的所圖,當不止滅楚,一天下。那些在九州周邊,看上去荒蕪蠻夷的地方,大王在查看圖籍時,亦表現出了很大的興趣。

  「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這句話聽上去,是如此的令人顫慄而激動。

  這三合土所夯築的角樓、堡壘,在這場滅楚之戰中的作用,其實十分有限,可未來的前景卻十分可期!

  靈祿想的很遠,然而就在這時,一陣激烈的鼓點聲,卻打碎了他的沉思!

  「咚咚咚咚咚!」

  鼓聲急促,從各座角樓上響起,震耳欲聾!上面的兵卒還舉著旗幟拚命搖晃!

  民夫們有些慌亂,而一旁披甲帶戈,等待多時的秦卒,卻不由精神一振!

  「點燃烽燧!」

  在黑夫的命令下,兵卒們立刻點燃了角樓上早早備好的干糞和柴火,濃煙滾滾,隨著北風,斜斜飄到了冬日的湛藍天際上……

  很快,長達兩百里的秦軍壁壘,無數黑煙從南到北,陸續升起,告訴沿線數十萬秦軍一個消息:

  「楚人來了!」
x24685 發表於 2018-8-15 23:02
第262章 軍中戲乎?

  得知兒子項榮數次佯攻誘敵,秦軍雖旗鼓傳訊示警,卻龜縮在壁壘之後,終究不出時,項燕只是嘆了口氣,與帳內的昭華說起了一件似不相關的事。

  「壽春有一座龜室,裡面供奉著一隻神龜的甲殼,據說其生於黃帝、神農之世,活了三千年,江淮的一切烏龜,均是其子孫。只可惜在宋元王之時被殺了,然龜甲百年不朽,楚國滅宋後,以上好的好的錦緞巾絹包裹,藏之於廟堂之上。」

  「子華領邑在江東,想必也見過不少烏龜罷?」

  「經常見到。」

  昭華應道:「江東父老,常雲龜千歲乃游於蓮葉之上,其所生之處,獸無虎狼,草無毒螫,江畔人家,常常以飲食畜養大龜,待到其長到一尺大小,再獻給卜尹,在吉日剔取龜的腹甲,用來占卜。」

  項燕道:「然也,君王調兵遣將,必先在廟堂上鑽龜占卜以定吉凶,這次也不例外,然而此番龜甲連續三次燒焦,老朽為了安眾人之心,只能學當年的斗廉,卜以決疑,不疑何卜,打翻了龜甲,以安士心,對這龜卜的結果,卻連半個字都不敢對士卒們說。」

  他無奈地苦笑,占卜不利,讓楚王和群臣的心裡又蒙上了一層陰霾。

  「這烏龜在占卜時與我作對也就罷了,來到前線,我卻又一頭撞在一個硬邦邦的龜甲上。」

  項燕所說的龜殼,指的是王翦以數十萬人之力,在前線夯築的壁壘,任憑楚軍如何挑戰,就是縮著不出戰,看那樣子,是鐵了心要在這過冬了。

  「王翦這只老龜。」

  項燕忍不住罵了起來,對手的心思他何嘗不知,楚軍唯一的優勢,便是去年大敗秦軍後心理上的自信了,但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這種自信會隨時間推移而消退。

  這不是王翦第一次用此戰術了,數年前,王翦帥秦軍攻趙,因為趙將李牧用兵如神,所以未能建功,於是王翦就帶著兵卒龜縮了半載,與李牧相持,最後讓趙國內部生疑,用離間計害死了李牧,這才帶著憋了半年氣的秦軍勢如破竹,一舉攻克邯鄲。

  眼下,他又拿出這招來對付楚國,項燕自問不至於落到李牧的下場,但麻煩的是,烏龜甲殼堅硬無比,戈矛不入,還生了一張鋒利的嘴,一不小心就會被它啃下一塊肉來。

  早知如此,先前就算己方大軍尚未完全集結,也要發動攻勢,讓秦軍無法安心地修築壁壘。

  「殺龜的法子其實不少。」

  昭華道:「若無法正面擊碎其甲殼,不如試試從背甲和腹甲的縫隙切進去?」

  項燕若有所思:「子華之策,莫非是絕其糧食?」

  「不錯!」

  昭華指著地圖上,由楚軍斥候冒死查到的幾條道路道:

  「大軍相持,以輜重糧草為先,秦軍數十萬兵卒民夫,一日耗糧三萬石!」

  「其糧食有三條路線,汝水、潁水、鴻溝,均為水路,這便是其運糧比我軍方便快捷的緣由。糧食從秦潁川郡的陽翟、新鄭、襄城、碭郡的敖倉相繼運往下游,在上蔡、汝陽靠岸,再由車馬和人力輦車運到前線壁壘營寨……」

  「對秦軍的後方糧草和水路糧船,吾等無能為力,但上柱國若能以大軍進逼作決戰狀,再派車騎繞後,毀掉其在上蔡、汝陽的碼頭糧倉,則不出半月,秦軍必亂!我軍乘勢而攻,雖不敢說徹底擊潰秦軍,但至少能毀其壁壘,使之後退!」

  項燕與昭華定下了先攻輜重之策,但當十一月上旬,昭華等人帶著楚軍上萬車騎,才發現自己想的太簡單了。

  他們繞了一大圈,從沒有壁壘保護的汝水南岸靠近上蔡碼頭對岸時,才愕然發現,原來碼頭也被壁壘、角樓保護得嚴絲合縫,遠遠瞧見楚軍來到對岸,便有數千秦軍從軍營裡陸續開出來,嚴陣以待!

  更令楚人吃驚的是,除了糧船停靠的碼頭防守甚嚴外,從碼頭到城內糧倉,再從糧倉到十餘里外壁壘軍營的道路,竟也在兩旁修築了壁壘。

  這種以壁壘保護的道路稱為「甬道」,正是修完了前方的壁壘角樓後,章邯等軍司空帶著民夫們後撤搶修的,就是想要保證糧道安全。

  「不曾想,王翦竟如此重視糧道,絲毫破綻都不留……」

  昭華望河興嘆,腦中則閃過項燕對王翦的評價:老龜。

  ……

  眼見楚軍再度徐徐退去,東門豹洩氣地垂下了持戟的手,失望地說道:「這些楚軍真是無膽,怎又撤了?」

  他們在前線壁壘守備時,也遇上了幾次楚軍來襲,卻只是挑戰一番,秦軍不出,他們便自己退走了。

  十天前,南郡兵團又得到了新的任務,李由奉命回到上蔡,負責守衛碼頭、糧倉和糧道。隨著秦軍壁壘營寨向前推進,此地已處於後方,東門豹本以為再也見不到半個楚軍,卻不料,今天對岸卻殺來了一支看似精銳的楚軍車騎!

  還不等他高興呢!楚軍又走了?焉能不氣?

  黑夫則道:「過來會被半渡而擊,縱然僥倖站穩了腳跟,這碼頭已被築得如同堡壘般,角樓更是以三合土夯築,如何攻破?貿然來犯,恐會全軍覆沒,楚軍可不敢賭。「

  另一個五百主利咸也過來道:」率長,我軍不攻,楚軍謹慎,這仗何時會真正打起來?」

  「早就在打了。」

  黑夫道:「兩位主將的較量,正如火如荼!」

  與手下們的略顯焦躁不同,黑夫倒是看得開,這種數十萬人的對峙,自己手下這千餘人,連一枚黑卒都算不上,雙方老將就是不渡河,小兵有什麼辦法?

  言罷,黑夫下令:「讓虞騎吏帶著騎從,沿河巡視,要提防楚軍未退,乘夜渡水!」

  雖然黑夫極其謹慎,但楚軍終究未敢冒險。

  接下來半個月裡,雖然天氣一日冷過一日,但汝水上的糧船依舊絡繹不絕,糧車也在甬道中安全往來,每天運送兩萬石糧食,供給南軍十五萬兵卒民夫。多餘的部分就儲存在上蔡糧倉,因為再過月餘,當大雪降下,汝水可能會部分凍結,行船困難。

  十二月,雨雪紛紛,戶外活動基本絕跡,楚軍那邊也停止了毫無意義的滋擾。

  不知不覺間,秦軍與楚軍便在前線對峙了兩個多月。這段時間裡,秦軍士卒們的日子過得不錯,有壁壘保護,也不怕楚軍貿然進攻。且食物充足,冬衣被縟也讓他們免受嚴寒之苦,每隔數日便得以洗沐,清潔個人衛生以避免滋生疾病。

  唯一的問題,就是閒得發慌,每天除了執勤、訓練外,有大把時間無處打發。

  其他人還好,東門豹、季嬰等好動的,已經坐立不安了,他們跟黑夫抱怨道:「只感覺這不是打仗,而是游手好閒的,放在家中,怕是要被判將陽罪了!」

  黑夫也沒辦法,只讓眾人自己找點事情做。

  十二月外面冷,大夥只能在帳內投壺,或者掰掰手腕,誰輸了就脫一件外裳去外面跑一圈,一時間,秦軍兵營裡充滿了哲學的氣息。

  到了一月份冰消雪融,萬物復甦,陽光普照,眾人便吆喝著出門活動了,但這年頭娛樂的遊戲實在太少了,無非是練箭或者玩投石超矩……

  所謂投石超距,在黑夫看來,就是比賽扔石球和立定跳遠,最初幾天還有點意思,數日後,眾人也厭乏了。

  這日結束日常訓練後,東門豹等人正百無聊賴地曬著太陽之際,忽然間,後腦勺卻被什麼東西猛地撞到了!

  「誰幹的?」

  東門豹以為有人戲弄他,罵罵咧咧地回過頭,發現黑夫正在遠處笑呵呵地看著。

  「原來是率長……」

  東門豹的氣頓時就消了,再瞧地上滾著的,卻是一個球狀的東西。

  「這不是鞠麼!」

  見到皮鞠,東門豹和季嬰等人並沒有表現出什麼興趣,這年頭,蹴鞠多是一種個人遊戲,類似後世的顛球或者踢毽子。聽說齊國人倒是很喜歡,臨淄大街上常有表演的人,厲害的能連踢一個時辰,有足踢、膝頂、雙腿齊飛、單足停鞠、躍起後勾等技術動作,但這種運動在秦國不太流行,或許是秦人性拙,不喜這類需要太多技巧的把戲。

  「並非普通的蹴鞠。」

  黑夫將那鞠穩穩踩在腳下,看著懶洋洋的手下們,露出了笑:「汝等不是抱怨整日無事可做麼?我今日就教汝等一種新的玩法!」

  ……

  「這幾日倒春寒,老將軍卻來巡營,當真辛苦!」

  秦國「南軍」大營,年近五旬的南軍裨將蒙武笑著迎上去,要攙扶鬚髮灰白,披著一件大裘的王翦下車,卻被老將軍鑌鐵一般堅硬冰冷的厚掌握住了手。

  「蒙將軍,我已經老到這種地步了?」

  王翦笑呵呵的,一點都沒有一年前在頻陽養病的衰老無力,反倒神采奕奕,他看了看面前身材魁梧,比自己還高了許多的蒙武,寒暄幾句後,便與其攜手往軍營走去。

  沿途的軍吏們紛紛向王翦作揖,和王翦巡視北軍、中軍時受到情意綢繆的接待不同,這群人恭敬肅整的表情中絲毫看不出有一點故舊之情。

  的確,蒙武的手下們,與羌瘣、楊端和等王翦舊部不同。蒙氏自成體系,與王氏一起,堪稱秦國最威名赫赫的兩大將門。

  王氏的登峰造極,雖然要等到王翦父子連滅數國,但早在他叔父王齕(hé)時,便已經頗受秦昭王重用了,在長平與廉頗相持,不分上下。

  但王齕晚年,風頭卻被另一個人完全蓋過了,那就是來自齊國的蒙驁。

  自從武安君白起死後,蒙驁便是秦昭王、秦莊襄王最為倚重的將軍,他連破韓趙魏,設立三川郡,又奪魏二十城,設立東郡。到了秦王政繼位時,蒙驁已位列王齮、麃公之上,儼然是秦國第一大將了。

  自他逝去後,其子蒙武便繼承了父爵,因蒙武身上有舊傷,蒙氏漸漸不如王氏。

  但秦王政一直將蒙氏作為制衡王翦父子的勢力來培養,尤其對蒙武的兒子蒙恬十分欣賞,使其作為上一次伐楚之戰的裨將。可惜李信、蒙恬功敗垂成,面對喪師失地之辱,蒙武只好扛著傷病站了出來,替兒子收拾殘局。

  他以十萬之師,與楚軍在上蔡、陽城對峙了一年,沒有讓楚人繼續擴大戰果,等到了王翦領大軍前來。

  所以,王、蒙二人的關係是微妙的,蒙武既是晚輩,是下屬,卻也是競爭者,更是秦王安排在前線,制衡王翦的後手……

  然而,二人都是戰場官場裡浸淫數十年的老油子了,竟好似關係親密的老友,一路上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王翦此番巡營,按照慣例,仍讓庖廚給士卒們加餐,讓他們吃上一口肉,善其飲食,並深入其兵營撫卹攀談,親與士卒同食。

  雖然軍吏待他恭恭敬敬不冷不熱,但兵卒卻極其崇拜這位老將軍,王翦每入一營,都會引發巨大的歡呼。

  並且,每到一處,王翦都會問當地的裨將、都尉一個問題。

  「軍中戲乎?」

  蒙武一愣,而後應道:「近來倒是常見士卒們在營中遊戲,多為投石超距,不過……」

  王翦抬起頭:」不過什麼?「

  「不過我聽說,奉命駐守上蔡糧倉的南郡兵卻頗為不同,各營都喜歡玩一種新遊戲,叫足球!」
x24685 發表於 2018-8-15 23:06
第263章 這不是足球……

  一月下旬,上蔡東郊,原本是李斯父子以黃犬追逐狡兔的荒地草坪,今歲卻憑空出現了一座座住滿人的營壘,其間少許還留有綠地的地方,如今也被人山人海的秦卒包圍。

  他們站在一圈土垣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這片被劃成矩形草地上的激烈對抗。

  隨著客串裁判的軍法吏一聲銅哨音響起,利咸身穿黑衣,披掛黑色的革甲,將胸、背和大腿手臂都嚴嚴實實地保護著,頭上還戴皮胄。他深深吸了口氣,後退數步助跑,猛地飛起一腳,把豬尿泡外裹著牛皮革,又以羽毛稻草充實的皮球高高踢飛!

  皮球飛出了十多步遠,越過了他那些同樣披甲戴胄,五人成行的同伴頭頂,最終落到了這片矩形草地右半邊,一群著赤甲的秦卒處……

  身材高大的擎旗兵牡早就盯著那球了,此刻便猛地躍起,將手一把抱在懷中!然後就開始大步向前奔跑,腳步像犀牛般沉重,但他剛剛越過黑炭粉劃出的中線,就被早已嚴陣以待的五名黑甲秦卒一擁而上,齊齊撞來,試圖將他撲翻在地!

  然而牡個高體壯,竟在數人拉拽推擋下,依然向前邁了幾步,直到被人壓倒在地前,他還一甩手臂,將皮球重重拋了出去,正好被從草坪邊飛快向前奔跑的東門豹抬手接住——他正是這支赤甲隊伍的頭領!

  東門豹像一頭疾馳的豹子般,在草地上穿行,在利咸指揮下,試圖來拉拽推擋他的黑甲秦卒,卻統統被掩護東門豹的赤甲兵卒撲翻,就連最後的利咸,也被這廝撞得七葷八素,倒在地上。最終,東門豹成功跑到了底線,將手裡的球扔進了球門裡,球入門框,被後面的漁網兜住……

  一聲銅哨再次響起,圍觀的秦兵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歡呼,東門豹也像個戰場上的英雄般朝眾人得意洋洋地炫耀……

  在土垣上就坐的章邯看到這一幕,雖然不太看得懂,卻也被氣氛感染,哈哈大笑起來,但又轉過頭大聲對黑夫道:「率長,我仍有一事不解,不是叫足球麼?為何場上兵卒,都是用手?」

  「最開始發球時,不是用足了麼?叫足球也未嘗不可……」

  黑夫強詞奪理,可事實卻很無奈,因為眼前這遊戲,的確不能叫做足球了,反倒像足球的場地和橄欖球規則、玩法的混合。

  一開始,他倒是想以蹴鞠用的「鞠」,教眾人踢足球來著,好歹比整日無所事事強,也比投石超矩,掰手腕投壺要有趣。

  可眾人就像是從來沒見過足球,也不清楚規則的小孩子,剛開踢不久就亂套了。不但肢體衝撞頻繁,你推我攮造成混亂,還經常有人下意識地用手接球,東門豹這廝更是玩的興起,腳踢不過癮,竟直接將球抄到手裡,連人帶球地跳到了當做球門的漁網裡,然後像個傻子一樣哈哈大笑,說許久沒這麼痛快了……

  看著這一幕,黑夫便靈機一動,將這遊戲的規則、玩法都改成了四不像:

  雙方以十人對抗,比賽可以手腳並用,採用回合進攻制,防守方將球踢向進攻方,進攻方接住球後將儘量向前推進,可以抱著球狂奔,也可以向前拋擲傳球,直到被防守方阻截按倒。進攻方再從球被阻截處開始一輪進攻,一共有三次機會,直到將進攻次數耗盡,亦或是將球送達底線、扔進球門為止。

  於是,便有了章邯眼中,一群秦卒猶如打仗上陣般,將厚重的甲冑穿戴在身上,或五五成行防禦對手,或抱著球發瘋般狂奔,一群秦軍大漢在各自「什長」的指揮下,阻攔、推擋,尋找機會突破!

  最常見的一幕是,他們相互之間以強烈的身體衝撞,發出嘩啦啦的甲冑摩擦聲,或者如豹子擒羊般,將對方整個放倒在地,壓在身下,汗水揮灑,泥土草皮亂飛,而圍觀的眾人也看得熱血沸騰。

  這便是近半個月來風靡南郡兵的「足球」,因為章邯奉命去修另一條甬道,故今日才見到其真面目……

  別的不好說,打發時間卻是一等一的棒,不僅玩的人不亦樂乎,看得人在稍稍瞭解規則後,也看得入迷。

  一邊看,黑夫一邊向章邯解釋說,攻防兩邊,每邊10個人,剛好夠秦軍一什的人數。

  前排中間,一伍兵穿著重甲擋人,就叫線鋒;還有兩人衝刺接球,就叫接球手;後排一個決策和發球的什長,兩個防守的,就叫後衛。

  每次接球、突破,直到被對方撲倒,必須前進五步,不然,就要反過來給對方進攻的機會。球到底線得1分,連人帶球到達底線,就叫「達陣」,得2分,若是能將球投進球門中,則得3分。

  進攻組要儘可能推進,而防守組的人,抄了對方的球,一口氣跑出多遠,就是多遠,要儘可能阻礙敵人進攻。

  總之,這就是黑夫胡拼亂湊的規則,一切以簡單易懂優先,畢竟真要把後世橄欖球和足球那些複雜的越位之類的規則搬出來,這群文盲居多的兵卒沒聽完就睡著了……

  簡化規則的同時,他把比賽時間也縮短了,一切都是為了更劇烈的對抗。

  「若是因為爭球,一言不合打起來怎麼辦?」比賽到達一刻後,有一個中場休息,章邯頗有些擔心地問黑夫。

  「一般的肢體衝撞無傷大雅,在規則允許之內,勿要太過分即可。再說我還安排了醫藥急救之士在一旁候著,這幾個月不打仗,他們連用武之地都沒有。」

  黑夫收起了笑容:「但若是因為不服氣,開始廝打,那就算私鬥之罪了,該如何處罰,眾人自己都清楚。」

  他努了努嘴,指著在場上吹哨的樂道:「那是本率的軍法吏,有他在場上裁決,我看誰敢亂來!」

  章邯點了點頭,這時候又一聲哨響,下半場比賽開始了、

  章邯一開始也只是看個熱鬧,看著東門豹等人抄了球,然後摔爬跌倒,被一群防守的人層層疊疊壓在身下,也能讓他樂得哈哈大笑。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看雙方一次、兩次、三次進攻,一次次消磨,一寸寸推進。看他們第三次進攻距離底線還十步眼看沒戲時,忽然送出一個傳球絕處逢生。看他們在還有一步過線時,忽然被對方死死按住,功敗垂成。看他們在屢次失敗後,十個人聚成一圈,商量如何防守,然後抱著對方臂膀發出怒吼,再氣氛肅穆地,預備下一記開球……

  看著這一切,章邯只感覺自己已經看入迷了。

  又一次漂亮的連人帶球入網,圍觀眾人再一次發出歡呼,這一回,連章邯也忍不住站起身來,為他們拊掌而贊。

  「我曾在新鄭城看人角抵為戲,也沒有今日一半精彩!這才是真正的軍中之戲啊!」

  不對,這「足球」似乎並不僅僅是一種軍中之戲那麼簡單。

  章邯若有所悟,知道自己為何會有如此強的既視感了,全隊在「什長」的指揮下,各自承擔著擋、跑、扛的責任,有人犧牲,有人倒下,有人接過球繼續前行,只為了將它重重擲到底線。

  他竟隱隱感覺這戲耍裡,竟還隱藏著一點……兵法?

  有這種感覺得不止章邯一人,在全場比賽結束後,眾人紛紛向獲勝的一方恭賀時,後方卻有數名傳令兵大呼道:「王將軍到!」

  ……

  能被稱之為「王將軍」的,全軍只有一位,圍觀的秦卒們,滿身大汗還來不及擦拭的球員們,都紛紛下拜在地,恭敬地看著那位方才一直坐在不起眼的一腳,在都尉李由親自陪同講解下,看完了全程的老將軍……

  黑夫也拜倒在地,抬頭間,卻見眾人普遍的黑衣黑甲中,有一點斑白,王翦將軍就像一位普通的老軍頭,穿著一身尋常的布衣,唯獨頭上的巍峨鶡冠暴露了他的身份地位。將軍曾經高大的身軀已經萎縮了不少,但一眼掃過便能讓三軍頓首的氣勢,卻未減半分!

  「二三子今日之戲,真是讓老夫大開眼界。」

  王翦聲音依舊中氣十足,他讓眾人免禮,而這句話,亦是發自內心的。

  和章邯一樣,王翦最初只是出於好奇和看熱鬧,想瞧瞧這「足球」是何等遊戲,能風靡南郡兵,讓數百上千人站上半個時辰觀看。

  以王翦的眼光和閱歷,這遊戲看上去很簡單,就是傳、擋、跑、投,沒有複雜的規則,其時而激烈,時而沉悶,時而糾結,場上二十人相互防守牽扯,或狂飆突擊,或泥足深陷,跌撞蹣跚。

  但看到後面,他卻猛地從這百步見方的小小草坪上,窺見了一絲金戈鐵馬之意!

  肉體和智慧,劇烈地碰撞,空間推進、全隊協作、尋找空位、一擊到位。萬軍從中憋屈淤積,一道閃電劈開層雲,那種感覺,王翦再熟悉不過了。

  是的,他恍然大悟,這才不是什麼足球,這是是兵法,是自己經歷過無數次的軍爭啊!

  五名甲士排成一排阻擋對手,兩翼卻有突騎猛地突進穿插,指揮官指揮著眾人,以正合,以奇勝。

  從短短兩刻的對抗中,為了戰勝對手,兵卒們用了很多法子,從進攻中,王翦竟看到了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

  從防守中,還看到了備前則後寡,備後則前寡,備左則右寡,備右則左寡,無所不備,則無所不寡……

  兵法中的東西,兵勢、虛實、軍形、九變,似乎都濃縮在裡面了,那二十個人只是普通兵卒軍吏,當然不懂兵法,他們只是玩這遊戲時間長了,下意識地在做,因為這世上,本就是先有人與人的戰鬥對抗,後有總結其規律的兵法。

  但想出這遊戲的人,定然是個懂兵法,知軍爭的!

  王翦的目光,在眾人之中掃視。

  「率長黑夫,何在?」
x24685 發表於 2018-8-15 23:11
第264章 士卒可用矣

  由蒙武所率的「南軍」有十五萬人,其中八萬是戰鬥部隊,分八個都尉統領,共有八十個率長。

  在秦國六十萬大軍總司令王翦將軍來巡視南軍之際,這八十個率長中,卻僅有黑夫有機會與裨將蒙武,都尉李由等人一起,陪同王老將軍巡視軍營……

  黑夫是被王翦親自點名上前敘話的,王翦問了問這「足球」之戲是不是他想出來的,黑夫訥訥稱是,說是從蹴鞠裡想到的,只是想讓手下兵卒有事可做。

  他沒有大吹大擂,而是誠摯地說道:「敢言於將軍,正如李都尉曾對吾等所言,兵卒自從進入軍營起,便不再是自由之人,理應逾垠忘親,指敵忘身。」

  「但長期身處軍營,除了吃飯睡覺操練,偶爾例行巡視外,無事可做。數月下來,難免枯燥乏味,甚至產生戾氣。這些戾氣在軍中盛行,就好比人體之劇毒。若是有仗可打,至少還能將此毒輸之於外,可眼下無仗可打,放任下去,便是毒積於內了。近來各營之中,常有士卒不安分,賭博、私鬥、入於軍市女子之帷等事出現。都尉令吾等嚴查,雖盡數嚴懲,但仍屢禁不止,反倒是有了足球之戲後,我屬下的士卒們有事可做,都安分了下來……」

  黑夫這一席話說的很實在,卻讓王翦暗暗點頭,他在咸陽時,也曾聽聞過此人之名,畢竟是追隨李由一起打了鮦陽之戰的功臣,方才李由也對黑夫多有讚譽之辭。

  他說的沒錯,讓兵卒久待而倦,這對於軍隊的管理沒有好處的,甚至會影響到士氣。

  孫子曰:朝氣銳,晝氣惰,暮氣歸。所以善於用兵打戰的人,總是要避開敵人初來的銳氣,而等到敵人士氣低落、衰竭之時才發動進攻。以自己的嚴整對付敵人的混亂,以自己的沉著冷靜對付敵人的輕躁,以近待遠,以逸待勞,以飽待飢,這就是料敵的一般法則。

  王翦來到前線後故意不戰,而是一等就是四個月,也是為了將楚軍舉國禦敵的士氣耗光,而讓自己的兵卒忘記上一場仗秦軍大敗的陰霾,讓楚軍士氣日益低落,秦軍求戰之心日益增長,實現敵我士氣的對調。

  若是相持階段,秦軍自己就士氣大跌,那怎麼行?

  過去諸侯的大王將軍們為了解決士氣問題,想了不少辦法。

  比如齊國的管仲和越國的勾踐,便是通過把女人徵召到軍營之內慰藉士兵,在軍隊沒有仗可以打的時候,士兵就在女閭中發洩,通過一番雲雨,來使他們重整雄風。

  不過這個法子慢慢被證明是弊大於利,首先是兵陰陽家們相信:軍中有女子則士氣衰,一女在軍,則萬人心思都不在訓練和作戰上了。

  所以從墨家守城開始,便規定:「女子到大軍,令行者男子行左,女子行右,無並行。皆就其守,不從令者斬。」

  而商鞅亦更改了律令:「令軍市無有女子!」

  既然秦軍是不可能像六國軍隊那樣,靠女閭營妓來勵士,所以,就只能放寬對兵卒的約束,讓他們做一些角抵、投石超矩之類的業餘活動。數人遊戲,百人觀望,除了打發時間,也能提提士氣,讓兵卒得到鍛鍊。

  但卻從未有哪種遊戲能像「足球」這樣,迅速風靡,讓兵卒們的心隨著那小小皮球滾動而跳躍,發出如同戰陣上攻陷敵陣般的嘶吼歡呼……

  除了讓士卒打發時間,忘卻軍營之苦悶外,王翦還從中見到了一些軍爭兵法的影子。

  這時候,李由也恰到好處地捧著鞠球感慨道:

  「我聽說過一個傳說,據說黃帝與蚩尤戰於逐鹿,將其擒殺後,剝其皮以為干侯,使人射之,多中者賞之。剪其發而作旗,名曰蚩尤之旌。充其胃以為鞠,使人踢之,多中者賞,這便是蹴鞠的由來。慢慢地,此物也常在軍中戲耍,娛戲以練武士,尤其以齊、楚最為喜好。」

  「但那些齊楚蹴鞠,多半是技擊輕俠炫耀技巧之戲,於陣戰無益,然今日南郡眾人遊戲之足球卻不同,不但可以娛人,還可練習陣法,十人齊力,方能取勝。」

  於是李由建議道:「將軍,這足球之戲,不如在軍中推廣,使甲士作為線鋒練習禦敵,使陷隊之士作為前鋒練習突進,使基層軍吏做場上的什長,來練習指揮。既能遊戲,也各得所宜,豈不妙哉?」

  這是黑夫數日以來,旁敲側擊灌輸給李由的,李由終於以此向王翦建言了,見上司引經據典,風頭總算蓋過自己,黑夫很是高興,這下不用擔心喧賓奪主了。

  王翦雖是秦軍主帥,但黑夫未來十年的大腿仍是李家,連王翦自己的孫兒王離,以後也得靠李斯提攜呢,這點必須認識清楚。若是一時得意忘形,在王翦前拚命表現,讓上司李由臉上無光,使二人有隙,反倒不美……

  王翦是個明白人,看了看李由,又看了看垂首露出微笑的黑夫,卻未說破,只是哈哈一笑:「不錯,可以讓中軍、北軍的將士們也學學。只是如此一來,只怕上蔡、汝陽等城內,先前隨便扔的彘尿泡,也要開始賣錢了。」

  總司令講了笑話,旁人當然也一起跟著哈哈大笑起來,黑夫也笑了一陣後,又拱手道:「將軍,下吏還有個不情之請……」

  低調可以,但他同樣要讓王翦對自己留下印象。

  「何請?但說無妨。」

  黑夫道:「最初將此遊戲稱之為足球,可如今看來,不太妥當,還望將軍賜名!」

  王翦沒有拒絕,也未猶豫,便摸著花白的鬍鬚道:「李都尉說,蹴鞠源於蚩尤之胃,蚩尤在齊、楚東地乃是兵主,而今日這遊戲,又出於蹴鞠,且我軍將以此法來讓精兵練習兵法軍爭……便叫兵球如何?」

  兵球?不知以後會不會和乒乓球混淆……黑夫暗暗吐槽,但總比叫橄欖球合適,因為這東西還沒傳入中國。

  一番問對,王翦對黑夫的表現比較滿意,看來這個連姓氏都沒有的小率長,還真的懂一點兵法,知道如何練兵帶兵,再一問,當得知黑夫才二十一歲時,王翦不由感慨:

  「老夫二十一時,還只是河東郡鄔縣尉,手下僅有五百人……」

  說完又看了李由,再度慨然:「三十歲時,也不過是個小公乘,在咸陽宮做郎官。」

  他搖了搖頭,任由花白的鬍鬚迎風而飄:「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

  「將軍老當益壯!」

  黑夫如此說,眾人也反應過來,齊齊說道:「王將軍老當益壯,乃國之柱石!」

  王翦聞言,亦大笑起來:「然,荊楚未滅,何言老也?」

  ……

  王翦在南郡兵的營地裡,依然是讓人殺彘殺狗,供給上等飯食撫慰兵卒,並親自與他們同飲同食,讓兵卒們十分感動。他甚至不顧六十多歲的高齡,作為一場球賽的發球者,將皮球踢向兩隊兵士,又引起了一陣歡呼……

  王翦可謂是黑夫來到這時代後見過的人中,氣場最強的,比南郡郡守葉騰那種刻意擺出的權威術勢還強,其不怒而自威,待士卒和藹如同一位老什長,卻又讓人發自內心地崇敬,這番親近士卒的態度,贏得了所有人的愛戴。

  王老將軍一通巡視後,本就士氣不錯的南郡兵更是憋足了勁,於是,就在他即將登車離開此地時,相送的萬餘大軍中,忽然有人大聲喊道:「敢問王老將軍,何時出戰?吾等願戰!」

  「對啊,何時出戰,吾等已等不及,想將楚軍的頭顱當球踢了!」有人應和道。

  一陣哄笑後,眾人的心似乎齊了,萬人同時向王翦單膝蓋下跪,以劍擊盾,齊聲問道:「請將軍率吾等出戰!」

  王翦很滿意眾人的精氣神,扶車讓傳令兵大聲向兵卒們回話。

  「戰機將至,二三子無須多待也!」

  這場仗,王翦之所以拖這麼久,只守不攻,是因為考慮到楚國大,且民廣,如引軍深入,楚軍分散各處,難以捕捉其主力。分兵,則有可能重蹈李信的覆轍,他可不喜歡和項燕捉迷藏。

  而以大軍在此堅守,定能吸引楚軍於秦之正面,相持數月,眼看二月農忙將至,楚軍的糧食捉襟見肘,而楚人士卒們,也應該甲冑生蝨,急著回家種田了!

  坐在回大營的車上,王翦心中暗道:「見黑夫,知軍吏可用也;而如今,亦知士卒可用矣……對楚軍乘勢一擊,一舉滅之的機會,就快到了!」
x24685 發表於 2018-8-15 23:13
第265章 豐沛之間

  楚王負芻五年二月,沛縣豐邑中陽裡,一處二進的小院落內,有一株猶如庭蓋的大桑樹,樹蔭下,一對父子正在對峙,氣氛相當緊張。

  髮髻上扎幘,留了一把濃須的三十三歲老光棍劉季,先是看了看地上那個被銅錐剖膛破腹的皮鞠,再抬頭瞧瞧自己氣鼓鼓的老父親劉太公,露出了笑。

  「我父,你若是氣惱,往我身上打就是了,何苦拿這鞠出氣,好歹是我在邑市上花三十蟻鼻錢買的,多可惜……」

  劉太公模樣和劉季有幾分相似,都是額頭突出,鼻樑較高,放年輕時也是一表人才,如今老了以後,鬚髮斑白,但還沒到拄枴杖的年紀,天氣晴好時,還能和兒子劉仲一起下地幹活。

  老劉家曾經是魏國大夫,四十年前才遷到豐邑,雖然早就不是鐘鳴鼎食之家了,但好歹有良田兩頃,五畝之宅,養著狗、彘,細心打理的話,一家人溫飽不成問題,劉太公甚至還能娶一小妾。

  可如今,到了本該逗弄孫兒的年紀,他卻不得消停,皆因不成器的三兒子劉季……

  「不肖子!」

  劉太公氣得坐到了門檻上,他方才和二兒子插秧回家,卻發現幹活時不見人影的劉季,正帶著同裡少年蹴鞠玩樂。

  蹴鞠是齊楚輕俠最愛的遊戲,劉季技藝高超,蹴鞠耍得花團錦簇,那些小他十多歲的少年們就只會用蠻力瞎踢了,一腳飛起,竟將院子裡的壇罐都給砸了!

  少年們見闖禍了,便一哄而散,屋裡的劉媼一邊罵這群小崽子,一邊出來心疼地收拾,唯獨劉季不當回事,在那哈哈大笑。

  劉太公氣不打一處來,這才把劉季的皮鞠給戳破了,還大罵道:「劉季,你到底是不是老夫親生?整日不務正業,與我無半分相似!」

  劉季忍俊不禁,看向了母親。

  這話一旁的劉媼就不愛聽了,她起身叉著腰,直呼劉太公的罵道:「劉昂,你年輕時不也整日在中陽裡鬥雞、蹴鞠?我看最像你的,就數季兒!」

  劉太公被揭了老底,聲音低了幾分:「那是年輕時,待到二十多歲,我也務農耕田為業了。誰像這不肖子,年歲三十有三,竟還與小他十來歲的里中少年廝混。「

  劉季插嘴道:」與我年紀相仿的都被抓去當兵守城了,我也只能與那些少年玩耍……「

  劉太公更氣了:」還敢頂嘴?你前年厚著臉皮跟我要了上千錢,說要去魏地做大事,結果呢?去時兩手空空,回來亦兩手空空,連劍鞘都丟了!回來以後就知道游手好閒,這就是你說的大事!?」

  「算了算了。」劉媼見丈夫舊事重提,連忙打圓場,招呼他們吃飯。

  飯桌前有四人,因為大哥劉伯早死,二哥劉仲已分家單過,小弟劉交外出遊學,如今家裡就劉太公的一妻一妾,以及劉季這個不要臉的啃老族在。

  「今日還是無肉啊。」

  劉季有些挑剔地看著樸素飯食,若有所思,自從幾個月前,秦楚在淮北開戰以後,作為邊邑的豐沛也赫然緊張起來,楚國官府要他們上繳的糧食比往年多了一倍。

  劉太公依然生氣,別過身子懶得看劉季,劉媼則寵溺地給兒子添滿飯,也苦口婆心地勸道:

  「季兒,汝父說的也不無道理,我託人為你做媒,聽聞你依然無所事事,皆不願嫁女。再如此下去,難不成就不娶了?要不學學你仲兄,幫家裡事農耕務產業?」

  劉季臉不紅心不跳:「季生性跳脫,不喜務農。」

  說實話,他其實很看不起小氣又無膽,只知道在土裡刨食的二哥。

  「那要不要學汝弟,去遊學?」

  劉太公小妾李氏所生的兒子叫劉交,天性好讀書,在里中小有名氣,去年剛送到魯地浮丘伯處學詩書。

  豐沛之間雖稱「西楚」,但因為與鄒魯接近,所以十分好儒。年輕人學得儒術,亦是一條出路,好一點的,會被楚國的縣公縣尹邀請去做門客,再不濟,也能給人辦喪事,弄點閒錢花。而劉季年少時好歹跟邑中父老學過識字,在母親看來,兒子只要用心,肯定也能成,不會比那小妾生的差!

  誰料,劉季更是面露厭惡,他最討厭儒者儒術了,往常做遊俠兒時,在沛縣見到那些窮酸儒者,他定要將他們高高的儒冠搶下來,往裡面撒尿!

  「要不然,去做商賈?或者屠狗酤酒,若需本錢,我這還有些餘錢……」

  豐沛與陳地一樣,都通魚鹽之貨,故民間多商賈,對做生意的人也沒有過分歧視,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一旁的劉太公唾了一口:「讓他去酤酒屠狗,怕是要先把自己灌醉吃夠罷?」

  聽到這,劉季忍不住了,將扒拉完的飯碗又遞給母親:「母,等這一陣過了再替我想出路罷,我如今就是要在家裡躲著,若貿然露面,指不定就要被官府抓了壯丁,要我像鄰家阿綰那樣,被逼著去守城!」

  盧綰是劉季家的鄰居,兩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鄉民便持羊酒一齊祝賀兩家,還起鬨讓二人做兄弟。

  二人長大後,當真情同手足,還共同拜了邑中一位夫子學識字,為同學,相敬愛。後來也一起做遊俠,盧綰常跟在劉季屁股後面做小弟,劉季犯了事,楚吏來找人,就經常去盧綰家裡躲避。

  可這一回,盧綰卻不夠機靈,剛開春就被來抓丁壯的人逮到,拴在草繩上,押到豐邑軍營裡去了,說是要讓他們做兵卒,守城禦敵,盧家老兩口只能以淚洗面,生怕打起仗後他回不來……

  「御哪門子的敵?這小小豐邑,只需要五百秦兵,便能輕鬆拿下!秦軍若來三千人,便可席捲沛縣,進取泗水……」

  劉季雖然說著楚話,穿著楚衣,卻一點都沒有對楚王、沛縣縣尹效死的忠誠,他可是見過世面的,看到魏國在秦軍攻勢下轟然崩潰,當時就知道,與魏地一衣帶水的豐沛,也躲不過去。

  於是他回來以後,便懶洋洋地也不想做什麼,求學、經商?有何用處?世道就要變了!不管這兩年幹了什麼,遲早都要推倒重來,他便只等著天翻地覆的那一天!

  就在這時,外面卻傳來了一聲詢問。

  「劉季可在?」

  ……

  聽到外面有人喊自己名,劉季一個激靈,將沒吃完的飯碗往地上一放,整個人就往穀倉處跑去,而劉太公這會也顧不上生氣了,等兒子躲好了,才慢吞吞地開門,卻見外面是個絳衣絳冠的小吏……

  劉太公在里中也算有頭有臉的人,見不過是個最卑微的年輕小吏,便板著臉回絕道:「劉季不在,我也不知那不肖子去了何處,是死是活!去別處尋吧!」

  門口小吏伸頭進來,看了一眼神色有些緊張的劉媼、李氏,再一瞧案几上的四雙碗匕,哪還能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便笑道:「劉公,你不記得我了?我是沛縣的任敖啊!是劉季好友,曾與他來家中吃過飯,喝醉了酒,還被你用慧帚趕過……」

  「是劉季親自與我說的,說他就在家中,讓我有事便來此找他。」

  劉太公躊躇片刻,見這人的確面善,便讓他進門,朝院子裡喊了一聲,劉季立刻從藏身的稻草堆裡蹦了出來,也不顧身上頭上滿是稻秸,哈哈大笑地迎了過來,一把抱住了這小吏。

  「原來是是任敖來了!」

  任敖也是劉季在沛縣跟著王陵做輕俠時認識的,在縣尹府做小吏,雖然是吏,卻很講義氣,極對劉季胃口,二人便結下了莫逆之交,這次縣裡要抓丁壯的事,就是任敖提前告訴劉季,讓他外出避風頭的。

  他便邀請任敖坐下用飯,還習慣性地說道:「上好酒好肉……」

  說完才想起這是家中,而不是酒肆,只好尷尬地摸了摸鬍子,讓母親倒點水來。

  任敖也不是像劉季在豐邑的那群輕俠小弟一般,來蹭吃蹭喝的,他頗有些嚴肅地對劉季道:「我此番來豐邑,卻是公務。」

  「哦?」劉季機敏,也反應了過來:「莫非縣上又要徵糧?」

  「然也!閭左人家,每戶要繳兩石糧食!閭右之家,五石到十石不等!」

  一旁的劉太公聽聞,立刻跳了起來:「五石?交了這些糧,我家就要吃土了!」

  這當然是誇張的說法,他們家算是小地主,再怎麼困難,家裡幾十石存糧還是有的,但這已經是去年十月以來,第三次徵糧了,而且征的一次比一次多,巴不得將百姓家裡每一粒多餘的糧食都摳出來!劉季家都要緊巴著過日子,那些邑中窮戶,恐怕真的要像災年一樣吃土了。

  「看來是前線的軍糧告急,快撐不住了。」

  「沒錯,我聽聞,在淮北、淮南,幾乎家家戶戶都要送一到兩名男子去前線,或為兵卒,或運糧食,因為秦國彙集了幾十萬大軍。」

  這樣一來,楚國幾乎將十分之一的人口都拉到前線了,五十萬人,加上牲口,每個月都要吃近百萬石糧食,楚國雖富,但倉稟也日益空虛,楚王急了眼,先是從封君身上索糧,仍然不夠,眼下只能從百姓身上想辦法了。

  可百姓也難啊,家裡適齡的男子幾乎都被拉到了前線,亦或是就近當兵守城,二月農忙,只能由老人和女子下地幹活,已經苦不堪言,眼下楚王又下令各縣搜糧,真是雪上加霜。

  春種已經耽誤了,距離夏收還遠,這青黃不接的幾個月裡,該怎麼熬啊?

  「我看這大楚國,要完!」

  劉季卻沒有像一般人那樣咬牙切齒,痛心疾首,而是露出了笑。

  從兩年前,他就知道肯定會有這麼一天了!

  他反過來奉勸任敖,別再為縣尹賣命了,早早回家去躲著,任敖亦早有這種想法。豐沛之人,上百年間,已經在宋、魏、楚之間換了三次國籍,幾乎一代一換,所以國別觀念極淡。

  就在劉季和任敖議論時局之時,劉季家的門扉,卻再一次被叩響了!

  而且這一次,還敲得格外急促!還真有點像官吏來捉人的架勢呢!

  劉季連忙又要去穀倉裡躲,劉太公則不耐煩地去開門。

  「又是誰?」

  門一開,卻是一個穿著甲衣,卻丟了兵器,滿臉焦急的楚人小卒,一邊叩門還一邊往裡外看,那邊似乎也亂套了。

  劉太公大吃一驚:「阿綰?你不是應在邑上當兵卒守城麼?」

  「劉公!還守什麼城啊!」

  盧綰滿臉焦慮,叫道:「秦軍打進來了,黑壓壓的,根本擋不住,城頭只射了一波箭,邑大夫就帶頭跑了,吾等也跟著潰逃,幸好我聽了季兄先前囑咐我的話,見勢不妙就跑!不然已成秦虜,再見不到劉公和季兄了!」

  ……

  二月中旬時,身處淮北大營的項燕,亦接到了秦軍入寇,豐沛淪陷,魯地、彭城告急的消息,不由面色一變。

  「莫非王翦是故意誘我大軍主力在此空待?卻南守北攻,欲席捲東地?」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0:40
第266章 千鈞之力

  淮北陽城,秦中軍大營,裨將羌瘣拿著從北軍發來的軍情來到王翦大帳,面露喜色。

  「將軍此策著實高明!豐沛已被北軍一部奪取,做出了進攻彭城的架勢,東郡駐軍也奉命襲擾魯地,想來項燕已接到各處告急了。」

  王翦很滿意:笑道:「楚國難攻,在於其地廣,若以數萬之眾入其境,則猶如魚入大海,容易遇伏。但楚國易攻,也因其國大,若是將其主力吊在此處,則這千里邊境,處處都是破綻。」

  二月,在發覺「士卒可用」後,王翦便做出了作戰的指示,南軍與中軍近二十多萬作戰部隊依然不動,反而讓裨將馮無擇所率的北軍對楚國防守薄弱的豐沛等地發動進攻,果然輕易得手。

  他這麼做,並不是想攻城略地,而是想讓項燕猶豫,讓楚軍心亂。

  這就是兵法裡說的:我不欲戰,畫地而守之,敵不得與我戰者,乖其所之也。而我欲戰,敵雖高壘深溝,不得不與我戰者,攻其所必救也!

  「你以為,楚軍當如何應對?」

  羌瘣亦是宿將,沉吟片刻後,指著地圖道:「楚軍的上策,是項燕看破將軍意圖,反發兵來與我戰,賭一線生機!」

  王翦點了點頭:「若是去年入冬時分,楚軍剛剛集結,士氣高漲時,項燕或許敢如此,但眼下楚軍在此空待數月,甲冑生蟣蝨,燕雀處帷幄,而兵不歸,糧食日漸短缺,楚國兵卒都惦記家中春耕,恐已無死戰之心,項燕不敢如此。」

  羌瘣又道:「中策,是放棄東地,收縮戰線,稍稍東退而保;下策,則是分兵而守,欲求面面俱到。」

  「既然楚軍已失去了在此與我軍決戰的士氣,我猜項燕會取中下兩策。魯地於楚國而言,可有可無,說不定楚王還會讓項燕棄之以守淮北。但彭城、泗水,他卻不敢棄守……」

  彭城本是古代大彭氏國,春秋以後,成了宋國東都,宋國滅亡後,被楚國奪取,此地岡巒環合,汴泗交流,北走齊、魯,西通梁、宋,南臨江淮,亦是要害之地。當年宋偃王時,還以彭城地勢之利,奪取了楚國淮北三百里土地。故而彭城之得失,輒關南北之盛衰,若失彭城,是失淮北也,到時候就算項燕在這裡擋住王翦,後方的淮北也將被秦軍長驅直入,一片糜爛。

  王翦篤定地將地圖上代表楚軍的赤棋拿起,將其從前線向東移動到了鴻溝以東。

  「項燕如今處兩難之境,權衡利弊,他只能東退收縮戰線,再派數萬兵卒過去,力圖將彭城也保住……」

  敵佚能勞之,飽能飢之,安能動之,何也?攻其所必救是也!王翦通過幾個月的相持讓楚軍處境困難,士氣低落,又通過簡單的聲南擊北,讓楚軍不得不做出戰略調動。

  想到這裡,老將軍拿起了代表秦軍的黑棋,重重拍在了紅色梟子上!

  「楚軍東退,陣營不穩之際,便是我大軍進擊之時!」

  「若如此,則楚軍必敗!」羌瘣十分激動,經過數月空等,這場仗終於要真正打起來了。

  王翦看向羌瘣:「中軍十中挑二的先鋒之卒,選出來了麼?」

  這是十多年前,王翦在閼與成名之戰用過的招數,從十人中選出兩人,再以此精銳為鋒刃。過去幾個月裡,羌瘣一直在負責選士,並讓這些精銳以「兵球」來活動筋骨,練習突擊陷陣之技。

  「中軍十五萬將士,已得三萬精銳!」

  「南軍那邊呢?」王翦又問,雖然這場仗,來自關中、三川的中軍才是主力,但南軍要承擔的戰略任務也不輕。

  「蒙武將軍令人來報,說決定以士氣最高的南郡兵一萬人為踵軍!」

  「南郡兵……」

  王翦不由想起那些遊戲時競爭劇烈,在他登車時則大聲說:「吾等欲戰」的將士們,還有李由、黑夫等軍吏……

  「只望南郡兵在戰場上,能比在球場上更加勇銳!」

  ……

  二月辛巳這天凌晨,東方才露出一點魚肚白之際,位於上蔡東郊壁壘的一座軍營裡,上千安陸兵早早起身,或擦拭兵刃,或相互幫著穿戴好甲冑,他們不像一般作戰前的恐懼害怕,反倒有些興奮。

  大夥在這地方呆了快五個月,雖然衣食不愁,有蹴鞠等遊戲可玩,都尉和黑夫還組織眾人寫過一次家書,但終歸呆的渾身不自在,不少兵卒甚至開始想,哪裡都好,哪怕是拉他們上戰場,去刀口舔血,也好過在此空待!

  終於,他們總算等到了將軍的命令,二月辛巳,南軍出擊!

  這時候,率長黑夫也總算回到了營帳,他昨夜幾乎是一宿未眠,南郡兵得到了前鋒踵軍的任務,黑夫可謂既喜又憂。

  喜是前鋒所得的功勞比一般部隊要大,憂則是一旦戰事不順,前鋒也是死傷最為慘重的,自己手下這一千號人,經過此役,又有多少能留著性命得爵呢?

  所以,黑夫索性上了壁壘角樓,和章邯一起,眺望二十來裡外,與秦壁幾乎平行的楚軍壁壘,那邊隱有些許不多的火光,但星月之下,大多的地方漆黑一團……

  據斥候查探,楚軍這幾日並不安分,軍心有些騷動,甚至在某座營帳內,出現過走火導致的營嘯,人嘶馬鳴,但很快就被平息,沒給秦軍可乘之機。而近幾日,雖然壁壘上的旗幟兵卒不少,但卻再也沒有人來挑戰了。

  「將軍料定荊人已經在準備後撤,至鴻溝以東收縮防線,故才令大軍出擊。」

  昨日軍議時,李由也告訴了他們實情,讓眾率長回去以後都激勵士卒,準備打仗!

  於是乎,整個南郡兵營地內,輕鬆氣氛一掃而空,到了天色將亮時,眾人均已在帳外集合,匯聚到一起,站成了整齊的方陣!

  「真,真多……」

  黑夫身邊的短兵百將小陶不由出聲,因為不論是向左還是向右看,都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

  南郡兵雖只有萬人的作戰部隊,身處其中,已覺得多到不行了,而整個蒙武所率的南軍,有兵七八萬,更是將一望無際的壁壘內側站滿。

  「百里之外,中軍的人數,可有這兩倍之多。」

  黑夫如是說道,這巨大的數量,在帶給己方一番心理安慰的同時,應該也能給對面造成巨大的壓力吧?以二十多萬人發動一次進攻,這是多麼浩大的場面啊!

  三鼓趨食,四鼓嚴辨,五鼓就行。隨著鼓點敲到第五輪,大軍用過飯食後,便開始按照順序從牆門走出壁壘,章邯還站在角樓上,朝黑夫拱手作別。

  「祝率長功成而返!」

  章邯雖然口口聲聲說自己挺喜歡軍司空這職務,但眼下看著大軍出發,眼中依然有些羨慕,畢竟還是實打實的作戰斬首容易立功得爵啊。

  「借少榮吉言!」黑夫站在戎車上,向章邯拱手。

  一萬南郡兵是作為整個南軍的「踵軍」出發的,在他們前面,還有兩千「興軍」,幾乎全是靈活的車騎,裝束與兵馬俑裡的」騎兵俑「一模一樣:上身著短甲,下身著緊口褲,足蹬長筒馬靴,頭戴圓形小帽,帽上有帶扣結頷下,還背著弓箭,典型的胡服騎射打扮。

  一旦興軍發現敵情,向後方傳遞信息,踵軍就要迅速上前,配合興軍將其擊潰,為大軍開闢暢通的道路。

  在黑夫等人能望見壁壘的時候,興軍已經將楚壁數十里範圍都偵查完畢了,興軍的率長親自縱馬回來向李由轉告:「李都尉,楚營似有異樣!」

  「有何異樣?」

  李由心裡一緊,這是他第一次得到前鋒踵軍的任務,已做好了死戰破壁的打算,不希望有任何意外。

  「吾等靠近時,楚軍的斥候竟不來阻攔,而是迅速撤走。到了近處,楚壁發現吾等後,雖也擊打金鼓,點燃煙火示警,但裡面的動靜卻出奇的小,眼尖的人甚至看到,楚營幕上有烏!」

  興軍的騎將嚴肅地說道:「這一片,似乎已是座空壁!」

  李由卻更加謹慎了,讓興軍再探,待到正午時分,踵軍已抵達楚壁,在他們架設破壁器械時,壁壘、角樓上楚軍的反擊寥寥,過了一會甚至完全停歇了。

  李由猶豫了半響,還派人回去請蒙武派兩萬人在側翼接應後,才下令眾人進攻!

  沒有人守衛的壁壘,與普通的院牆無異,黑夫他們率很快就突破了壁壘,殺入楚軍營中。

  裡面卻沒有他們想像中,嚴陣以待,誘自己深入的楚軍陣列,也沒有遇到一聲鼓點響起,萬千兵馬一湧而出的景象。

  只有空空如也的營中道路,還有營帳帷幕上呱呱叫的烏鴉……

  整個楚軍營壘,幾乎都是空的!

  黑夫讓人將左近數里的營壘都查了一遍,看著地上那些密密麻麻向東而去的車轍、馬蹄、腳印,還有火把火堆燃盡留下的灰燼,已經明白發生了何事。

  他不知是該為避免一場硬仗鬆口氣呢,還是該為楚軍在千鈞一髮之際撤走而遺憾呢?

  「回去告訴都尉。」

  黑夫對傳令兵季嬰道:「楚師夜遁了!」

  南軍這邊肯定是要撲一場空了,就是不知道中軍那邊如何?畢竟是幾十萬人,可不是說撤走就撤走的!

  ……

  與此同時,汝陽以東,一場殘酷廝殺才剛剛落下帷幕。

  「以三萬精銳追擊,也只留住了一萬楚軍,俘虜民夫三萬而已?」

  聽著羌瘣派人送回的軍報,王翦眉頭皺起,但隨即又舒展開來了,笑道:

  「鄢陵之戰,諸侯多鼓鈞聲,以夜軍之,楚師宵潰;後諸侯救鄭,楚師夜遁;繞角之役,楚師再遁……楚軍真是夜遁的行家裡手,連我都上當了。」

  笑歸笑,王翦心中也不由佩服,項燕做出了連他也沒料到的舉動,非但東退,而且退的極其迅速,讓秦軍只來得及逮住他們斷後的尾巴,避免了被一鍋端的厄運。

  的確,若是秦軍忽然進攻,楚營裡夾雜著秩序較差的民夫,恐怕會陷入混亂,導致全軍覆沒,而眼下,項燕從容撤走,還會讓民夫、軍隊分走兩路,引誘秦軍去追擊民夫,項燕再重複擊敗李信的招數,繞後襲之……

  但這招對王翦無用!

  因為他不是涓埃之兵孤軍深入,而是以千鈞之力泰山壓頂!

  「令中軍在潁水北,緊跟楚軍之後,再讓南軍在潁水南突進,趕在楚軍前面,若楚軍欲渡水,則待其半渡而擊之!我倒要看看,項燕想牽扯我大軍兵力,但他能退到何種地步!」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0:41
第267章 棺槨三百

  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日來思,楊柳依依。

  時隔一年多,再度回到鮦陽時,站在昔日的戰場上,黑夫看著面前依然埋得嚴嚴實實,未被翻開的地面,鬆了口氣。

  還好,他這一年間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埋骨於此的袍澤們沒有被打擾,被侮辱……看來並不是每個楚人,都喜歡如伍子胥般掘墓鞭屍。

  只是上面插著的密密麻麻秦劍,已經不翼而飛了。

  但黑夫閉上眼睛,都能記得這個地方,溪流在東九百步外,城邑在西一里處,小丘在南三百步,而稍稍往北行百餘步,就是槐木戰死時倚靠著的那株槐樹,為了日後便於識別,他當時就被黑夫安葬在那樹腳下,還堆了幾塊石頭做標記……

  而現在,黑夫的御者桑木正在季嬰等人的指引下,在那裡朝他兄長磕頭,一邊磕一邊痛哭。

  黑夫的淚,當時已經流過了,他只是在心中默默說道:「黑夫信守承諾,去而復返,二三子也無須多待,就能魂歸故里了!」

  「率長,本地的邑大夫帶來了!」

  奉命入城捕拿本地封君官吏的利咸返回,黑夫回頭一看,其身後還跟著一個戰戰兢兢的中年人,一身絲帛之服,正是鮦陽大夫。

  楚國的邑大夫其實只相當於秦國的鄉嗇夫,冠以大夫之名,其實也就是個小鄉長。南郡兵萬餘人作為南軍前鋒,已破平輿,氣勢洶洶地殺到城下,手下不足百人的鮦陽大夫明智地選擇了投降,因為秦軍凶名在外,所以這位邑大夫仍很擔心自己的性命,被利咸請出城來時,依然憂心忡忡。

  「鮦陽大夫。」

  黑夫卻笑道:「你可知,秦軍的斧鉞,剛剛擦著你的脖頸揮過……若是我發現這些墳塚被挖掘,數百袍澤的屍骨被侮辱,你如今已是本率長劍下之鬼了!」

  鮦陽大夫一驚,兩腿微微發軟,原來,他來此赴任時,頗有人建議他將那些秦人的墳塚掘了。但鮦陽大夫信鬼神,想到掘人墓塚不吉利,便只讓人將上面插著當墓碑的劍拔走,底下的屍體卻懶得去管……

  「就當是作為糞肥,滋養莊稼,為其暴行贖罪了!」

  沒想到,當初的一念至此,今日卻救了他一命!

  但他顧不上慶幸,因為黑夫隨即拋給他一個難題。

  「奉都尉令,讓你依然官復原職,在此做邑主,安撫民眾,維護秩序,會有一位百將留下盯著你,下一次我再回時,你要為我準備好三百二十八具棺槨!我要將此地戰死將士的屍骨運回去!」

  「三百多具!?」

  鮦陽大夫叫苦不迭,那可得讓全邑人做上一個月了,眼下正值春耕,哪來那麼多人手?

  黑夫卻不理他的叫苦,將懷中一袋金餅拋給了邑大夫,約莫十兩。

  「我也不白要你,若能做成,我會付你錢帛,這是定金,你且好好做。」

  而奉命入城搜糧,滿載而歸的東門豹亦在一旁抽出劍來,凶神惡煞地威脅邑大夫:「吾等再回時若不見棺槨三百,乃公就讓你也躺進棺材裡!」

  征服者就是可以為所欲為,扔下捧著錢袋一臉苦澀的邑大夫,黑夫揚長而去,他還要組織眾人速速用食,他們也只能在此停留片刻,午後繼續上路,今天要抵達寢丘城才能休息。

  黑夫回到軍隊停歇處時,軍司空章邯才剛剛組織眾人在必經之路上紮好鹿角等障礙物,此刻也坐在車輿上,就著水,慢條斯理地吃著粗陋的乾糧。

  「少榮辛苦了。」

  黑夫看了看那些佈置好的障礙,讚歎道:「吾等只是在此停歇半個時辰,少榮亦不忘小心戒備。」

  「鋪橋修路,建造營壘,此乃軍司空本職,哪怕只留一刻,也得提防被敵軍突襲。若出了事,事後確認是因軍司空大意瀆職招致,我便要被軍法吏拿下問罪了。」章邯如是說。

  而在黑夫詢問他是否還撐得住行軍之苦時,他笑道:「我只是在車上顛簸一些而已,兵卒們從前日到現在,已疾行百餘里,豈不更累?」

  黑夫道:「乘勝追擊,心情爽快,一年多前,吾等頂著凜冽寒風在淮北逃跑,可比這走的路多得了。」

  同時他也一拍綁在小腿上的布條道:「再說了,有此物在,士卒們的行軍也沒那麼辛苦!」

  章邯一路上都沒來得及問,此刻乘著吃飯食的當口,便好奇地道:「我問南郡兵卒,他們說此物叫綁腿,又是你這安陸率長建議都尉在軍中推行的,平日都不見,只是行軍時卻一齊裹上了,究竟有何用處?」

  黑夫道:「少榮是北方人,故而不知,此物在南方民間十分常見。」

  這綁腿,還真不是黑夫憑空發明的,早在安陸做亭長時,他就發現了,一些山區森林的獵戶、樵夫,進入山林,常在小腿上裹一層布。

  黑夫詢問過幾人後,他們告訴他,山裡面的低矮灌木雜草很多,堅硬的山石也不少,加上雲夢澤一帶頗多蟲蛇,若是只穿下裳和草鞋,裸露在外的腿部很容易受傷,所以就裹上一層布免受其害。

  去平定夷道之亂時,黑夫更是驚訝地發現,當地的巴人武士很多人都不穿鞋襪,赤著腳,在山石上如履平地。但卻很小心地將小腿裹上獸皮或者布,因為小腿上只有柔軟的肉,沒有腳底厚實的老繭……

  受此啟發,結合後世軍旅題材電影裡常見的綁腿,黑夫在安陸練兵時,便將綁腿列入了軍需材料裡,讓武庫在準備裹傷的亞麻布時,也一齊備好上千塊裹腿的長麻布條,自己試了幾遍後,在兵卒間推行。

  做軍吏就是好,隨著他一聲令下,安陸上千兵卒都裹著綁腿上路,走到了鄢縣,兩百多里路下來,綁腿的效果便呈現出來了。

  除了像南郡各地樵夫、獵戶那樣綁腿防範蛇蟲和草木劃破皮肉外,在長距離行軍中,綁腿還能防止泥土和小石頭進到眾人穿的劣質鞋履裡,又可以減輕士兵雙腿的痠痛。除了個別人因為綁的太緊讓腿發腫外,被證明是很有用的裝備。

  黑夫便以此法向李由建議,得到了他的首肯,也在李由親自統轄的郡兵裡推廣開來,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其餘各縣兵卒亦效仿之,於是就這麼裹著綁腿走到了南陽,又走到了前線大營,與其他郡的軍隊匯合……

  因為他們這七八萬人的「南軍」本就是南方郡縣徵兵較多,除了在平原盆地生活的南陽人有些詫異外,巴郡、蜀郡、漢中那些地方比南郡還要崎嶇多樹,也見怪不怪。

  於是乎,時至今日,綁腿已經成了南軍裡很普遍的裝備,也就章邯等北方人看著奇怪。

  黑夫還吐槽道:「現如今,南郡兵多比較喜歡綁腿,但是南陽兵卻多不重視,還有人覺得打上綁腿很蠢,有人將分發的綁腿放在背上的行囊中,甚至有人丟棄,故而此番行軍,走了兩天後,南陽兵行軍速度一直快不起來,只能墊後。」

  「原來如此!不曾想,此物竟有此奇效。」章邯點了點頭,打算自己也學學此法。

  一邊說著,黑夫還喊住了一旁兩個坐在地上打綁腿的兵卒,喝止道:

  「打綁腿時候不能坐著,要站起來打,保證鬆緊合適。若是太緊會讓小腿血流不暢,越發痠痛,甚至讓腿廢掉,若是太鬆又無效果。」

  一邊說,黑夫還走過去,親自為他們做示範,他將布條解下,又從履跟開始,一圈圈的繞到膝蓋下面的腿彎處,這樣還能護住履口,防止泥土石子進入。

  這時候他才發現,這兩名兵卒的鞋履,已經破爛不堪,大腳趾都伸了出來,而其身上,也還穿著厚厚冬衣,春日行軍,已是熱得不行。

  「汝等的夏裳和新履呢?」黑夫板著臉問道。

  兩名秦兵訥訥不敢言,只能苦著臉道:「並無夏衣,也無新履。」

  黑夫有些吃驚,問道:「大軍從安陸出發前,不是讓汝等備齊麼?而開春前,我還讓汝等寫信牘回家,讓家中寄送所需之物一齊送來,二月初,南郡才剛剛鬆了一批衣裳、錢帛,汝等若缺少,為何不在軍市置辦?」

  「率長。」

  其中一名小卒下跪,苦著臉道:「我也在信牘中讓父母、姊妹寄夏衣或布、錢來,但家中剛喪母,辦了喪葬,無錢寄來……」

  另一個也說,自己的父親修房時摔了腿,家中忙著給他治傷,也無錢寄來。

  「於是吾等只能在軍中向什長垣柏借錢,置辦了新履,誰料,在軍市做的履,出發前還好好的,可才到此處,就破損了……」

  這是遇上偷工減料的無良商販了,黑夫看著這兩個言語質樸,臉上被太陽曬得發黑髮紅的普通小卒,讓他想起了歷史上,也是在這場戰爭裡,黑夫和驚兄弟倆,苦苦讓家裡寄夏衣及錢來,還說「不然則死矣」,也是這般無奈和著急吧。

  而他們的略帶迷茫眼中,也根本無從知曉,這場戰爭,還會持續多久……

  想到這,黑夫有些物傷其類,便喊著自己的書佐去疾道:「去我的輜車上,將多餘的兩雙鞋履和兩件夏裳取來!」

  公士去疾一愣:「那可是率長家中寄來的,是率長之母一針一線親自縫補的……」

  黑夫卻很堅決,大聲道:「兵卒便如我手足,吾母所織夏裳,所縫鞋履,讓我的手足來穿,與我自己穿,何異哉?速去!」

  待去疾去將兩件夏裳和鞋履取來後,黑夫親手將此物交給兩名兵卒,並問他們叫什麼?

  「小人王瓜。」

  「小人冬葵!」

  果然一個矮矮如瓜,一個瘦削如葵,兩個與黑夫年紀相仿的小卒眼裡含淚,捧著夏衣和鞋履,對黑夫下拜稽首,感激不已。

  「率長還是如此急公好義!」等黑夫將他們打發離開後,去疾不由感慨,他當年也是受了黑夫的恩惠。

  「黑夫真是愛兵如赤子,難怪他們如此愛戴你。」章邯也摸著短短的鬍鬚,看黑夫收買人心的技巧越發嫻熟和自然。

  「是我這個做縣尉和率長的失職。」

  黑夫搖了搖頭,這二人竟然是以地裡的植物命名,看來家裡也不怎麼好過,一旦出了點小事,原本就不算富裕的家庭就會立刻陷入困境。

  自己將這樣的人招進軍隊,他們能待到現在還咬牙跟上隊伍,已經十分不錯了。而大軍臨行前,自己只是粗略地掃了一眼,詢問了屯長們,見眾人無人缺衣少食,就放心出發了。

  但很多問題,只有在上路之後才會凸顯出來,比如誰也不知道,自己原本還好端端的鞋,會多長時間散架。

  按照秦軍制度,這些東西本就是士兵自己備齊的,所以,找負責輜重的軍輿也沒用,他們只管軍糧和更換破損甲兵。

  黑夫便喊來季嬰:「傳令下去,讓各屯長將本屯缺少夏裳、鞋履破損的人數報上來,我給眾人補齊!本率長,不會讓任何一個兵卒,光著腳上路!」

  「多謝率長!」

  這道命令傳下去後,安陸兵卒中,響起了一陣歡呼和感激。

  章邯好奇地問道:「你車輿上,難道還有這麼多閒餘的夏裳和鞋履?」

  「我車上沒有,可下一個要被吾等佔領的楚國城邑裡有。」

  黑夫指了指那個奉他之命,要去帶著邑中楚人伐木製作三百多具棺槨的邑大夫,笑道:「寢丘封君孫奉,和被擒的胡公陡然一樣,亦是我的老熟人了,我在這小邑,三百具棺槨都要了,臨時向他購買三百件夏裳,三百雙鞋履,又有何難?」

  章邯忍俊不禁:「你不是與我說,方才那十兩金餅,已是你最後的積蓄麼?」

  黑夫卻不以為然,秦軍紀律嚴明是對秦人,但在外國作戰時,從來就不是「從不拿百姓一針一線」的解放軍,秦人如此積極參與戰爭,吸引他們的可不止是爵位,再說了……

  「沒錢又何妨?大不了,我刻木為契!給他寫一張欠條就是了!」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0:42
第268章 潁水為之不流

  王瓜是安陸縣城人,長得矮矮的,與他同裡同什的冬葵則身材瘦高。自打從大營出發後,雖有率長在軍中推行的綁腿為他們減緩小腿的痠痛,但二人一路上仍飽受那雙質量極差的布履折磨,滿腳是泡,身上的厚厚冬衣,也讓他們在豔陽下滿頭大汗,消耗了不少體力。

  好在,率長愛兵如子,不僅將自己的夏裳給二人穿,還讓人將一雙新布履也贈予了他們。雖然夏裳有些寬大,布履也有些不合腳,但在墊上一塊布,好歹能穿,小卒卑賤,行軍在外,不赤足便不錯了,哪那麼挑剔?

  南郡兵離開鮦陽後,先抵達了寢丘,寢丘封君已經跑了,黑夫率長又令當地楚人上繳夏裳三百,不同尺寸大小的鞋履三百雙,二人總算找到了合腳的履,當地楚人暗暗怨恨,兵卒們卻對黑夫率長感恩戴德。

  作為前鋒踵軍,他們每一個地點都不停留久,次日又匆匆上路,兩天急行軍百餘里後,抵達了胡城和汝***陽)……

  這是兩座城邑,可彼此之間只相隔兩里地,和江陵、郢縣頗有些相似,胡城城高池深,用以駐軍禦敵,汝陰則是市肆、民戶集中的地方,二城互成掎角之勢。

  然而,胡城的封君斗氏在上一次戰爭中被俘,其家主年幼,城內兵又不多,當秦軍抵達時,竟將胡城拱手相送,反而將兵力民眾集中到了汝陰城中。

  秦軍樂得輕鬆,迅速佔領了胡城,軍司空章邯指揮眾人以城為壘,並派人去打水,準備在天黑之前造飯就食,為明日進攻汝陰做準備。

  王瓜、冬葵在屯長和什長垣柏的帶領下,護送兩百民夫去河邊打水。潁水是條大河,寬近百步,水桶陸續拋入,打破了波光粼粼水面的平靜,二人也蹲在河邊洗了把臉,冰涼的河水讓他們精神一振,正要捧起清澈的水痛飲一口,卻被旁邊一人飛起一腳踢翻了!

  王瓜被踹倒在地,水了灑了滿身都是,他勃然大怒,再一抬頭,卻見是率長身邊的傳令吏季嬰……

  「季君!」

  王瓜連忙起身頓首,垣柏也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季嬰雖然只是個小什長,爵位簪裊,但他卻是率長身邊最信任的人,手下十人騎著馬,在各個屯之間傳遞軍情命令。

  「這水不能喝!」

  季嬰大聲傳遞率長的命令,同時指著潁水上游罵道:「汝等瞎了眼,沒看到那漂的是什麼?」

  王瓜、冬葵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在河中央,有些東西在一沉一浮地飄著,隔著遠時還以為是浮木,等湊近了一看,才發現是幾具被泡得腫脹發白的屍體!

  再往上瞧,密密麻麻的浮屍比魚兒還多!其中有黑甲的秦兵,更多的則是赤甲的楚卒!

  見此情形,王瓜等人一陣後怕,方才性急飲水的民夫們,也連忙扣著喉嚨,將水吐了出來,只感覺滿河均是腥臭之味,哪還有先前的清澈?

  垣柏讓人將水桶一一倒空,又陪著笑對季嬰道:「季君,為何竟有這麼多浮屍?」

  「知道潁水流經何處麼?」

  在黑夫軍帳中看過地圖的季嬰開始顯擺自己的地理知識,傲然道:「是項城!聽說王翦老將軍的中軍,前日在項城追上了楚軍,雙方大戰,楚軍不敵而退,秦軍上萬具屍體倒斃於潁水中,就這麼被水流衝到了此處,這條河裡的水,月內恐怕都不能飲用了!率長令汝等去城周圍的裡閭中尋找現成的水井!順便再看看,能否搜到糧食!」

  眾人領命,各自跟著屯長、什長散去。

  王瓜他們這個屯,手持兵刃,小心翼翼地在河邊的道路上走著,卻見道旁的田野中,水田裡的青苗才剛剛冒尖,水已有些乾涸,卻無人來料理。

  一路上,他們路過了兩個裡閭,卻都是空空無人,連雞犬都不剩半隻,好不容易逮到了個人,卻是走不動路,在家等死的老人。

  秦軍殺俘,卻不殺老弱病殘,因為殺了也無用。於是眾人默默合上門,心好的王瓜還將懷裡一小包炒米留在了原地,那老人衰弱地道謝一聲,其話音與南郡相差無幾,垣柏則狠狠嘲笑了王瓜自身難保還關切必死之人的愚昧行徑。

  之後,在下一個裡閭,他們逮到了三個在村頭四處晃蕩,翻找財物的無賴遊俠兒。將其擒獲後,他們回答說,早在昨日,聽聞秦軍要來,汝陰城裡的一位先生便組織城外的百姓入城了。

  「眾人皆言,秦人凶暴,若是留在原地,定會淪為俘虜,並且秦兵看到男子就要砍其頭顱……」

  這幾個膽大的遊俠兒露出了發黃的牙齒,笑道:「不至於此吧?」

  垣柏和王瓜、冬葵等人面面相覷,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

  等他們離開這個裡閭時,腰上已經掛著三個雙目瞪大的血淋淋頭顱……

  「只要不是婦女,孩童,老人的頭顱,砍了也無事,尤其是,這幾個輕俠可能是楚人留在城外的細作!殺之亦算功勞!」垣柏振振有詞,眾人也紛紛點頭。

  雖然收穫了幾顆頭顱,但他們卻沒有找到任何糧食或者水源,因為井水要嘛被石塊塞堵,要嘛一打開井蓋,才發現裡面有只死狗,蒼蠅亂飛,這井已經被污染了……

  ……

  入夜時分,從散到周邊裡閭尋找水源、糧食的人回報後,黑夫也將此事稟報了李由。

  「都尉,潁水及周圍的裡閭雖無水源,但軍司空可組織民夫,在城外就地打井,距離此地二十到五十里不等的茨河、柳河、潤河,均可取水,明晨可讓車隊前往,半日可以來回……」

  而且逼急了,潁河裡的水只要煮開,也是可以喝的,就看兵卒們能不能忍著噁心下嘴了。

  但李都尉卻眉頭一皺,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楚人發現我興軍抵達,也不過是前日的事,昨日匆匆入城,卻還能組織眾人堅壁清野,將糧食全部帶走,將井水全部堵塞污染……」

  「不錯。」

  跟在章邯身邊的秦墨程商亦道:「除此之外,據我觀察,汝陰城外,在箭矢射程內的牆垣,全部被推倒,一里之內的大小樹木,全部被伐毀,這是為了避免被我軍利用,來作為推進的工事,並方便就近製造器械。一些未能及時運入城內的木材及木製的屋舍,都被燒燬,這是為了不致落入我軍之手。甚至連牲畜,也或運走,或宰殺殆盡,吃不掉的還扔入井中……」

  說完後,程商道:「城內有人,精通守城之法!」

  黑夫亦道:「程君說的沒錯,但蒙武將軍的軍令,說這汝陰,必須三日之內拿下!」

  自從離開壁壘大營後,南郡兵一萬人雖作為南軍的踵軍前鋒,順著李信上一次伐楚走過的路線,在潁南地區攻城略地,但一路上都比較順利,沒有遇到什麼硬仗。

  這是因為楚軍的主力,大多集中在潁水以北的地區,被王翦的主力吊著,雙方數日內在陳郢、項城打了好幾場大仗,因為秦軍人數和士氣上的優勢,楚軍都不敵,死者遍野,潁水幾乎為之不流……

  眼下,項燕的主力十萬人,已經全部退到了鴻溝以東,在苦縣、新陽之間組織第二道防線,只在淮陽(陳郢)留了一萬人守備。

  而王翦的大軍,也只留了一萬秦軍和數萬民夫圍困淮陽,主力十餘萬,則日益向東逼迫,淮北平原無險可守,楚軍久敝,恐怕也擋不住多久。

  王翦不打算一直讓楚軍後退,他希望打一場漂亮的殲滅戰,一舉消滅楚軍主力,於是蒙武所率的南軍八萬人,就承擔了戰略包抄的任務,他們要打穿潁南,再強渡潁水,出現在楚軍後方,完成合圍!

  南郡兵作為踵軍,其任務是配合興軍,一起拿下扼守潁水渡口的汝陰城。

  「若能得此城,北上可配合中軍合圍楚師,南下則可以奪取潁口,飲馬淮水,直接威脅到楚國都城……」李由眼睛裡閃著光,這可是他建功立業的好機會。

  楚國似乎也清楚這點,東拼西湊,依然在汝陰城內備下了數千軍隊,靜待秦人到來。

  多說無益,軍令的刀子在頭頂懸著,縱然城內有擅長守禦子人,李由也必須硬著頭皮打好這一仗。於是便讓軍司空章邯組織民夫伐木,再讓秦墨程商協助製作攻城器械,明日便要開始進攻此城!

  黃昏之後,夜深人靜,秦軍亦大多睡下,只有巡邏的兵卒繞著胡城和營寨走動。

  忽然間,兩里開外的汝陰城,卻猛地聽到一聲劇烈的鼓點!隨即,滿城軍民,都發出了響亮的吶喊!

  萬人呼喊,聲震瓦礫,胡城內外的秦軍都不由一驚,紛紛起身出營。黑夫最初還以為是敵軍想要夜襲,手中持劍,向汝陰方向看去,又詢問了奉命巡邏的利咸後,才得知只是城內高呼,並無一兵一卒出城。

  「這是故意要讓吾等疲敝麼?」

  「不是,是為了壓制秦軍氣焰,讓城內的軍民心齊。」

  一旁披著件單衣的秦墨程商喃喃道:「這亦是書於《墨經》的墨家守城常用之法,若我所料不差的話,城內或有墨者在協助楚軍!」

  果不其然,到了次日清晨,李由正召集軍司空、軍輿、率長等人開戰前會議,外面便有軍侯來報,說是汝陰城頭坐在竹籃上墜下一人,說是城中使者,要見李由!

  「將他帶進來!」

  軍侯卻猶豫道:「但此人衣著粗陋,不似大夫使者,吾等懷疑他是城內派來的刺客!」

  李由微微皺眉,但還是讓短兵將來者搜身數遍後,帶入帳中。

  等那人帶入營帳中後,坐在李由下首的黑夫卻見,這是一個身穿粗裘褐衣,面目被曬得和自己一樣黝黑的年輕人,腳上還踩著一雙草鞋。

  這就是城內的使者?應該是個工匠農夫吧……

  眾率長都以為他是來消遣自己的,露出憤怒之色,曾和黑夫爭論過王翦用兵的孟嘉更是拍案而起,要讓兵卒將此人拿下轟走。

  這時候,秦墨程商卻有些激動,起身發話了:「裘褐為衣,跂蹻為服……你莫非是南方之墨?」

  「然。」

  年紀與黑夫相仿的年輕人朝在座眾人拱手:「南方之墨相里革,見過諸君!」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0:43
第269章 墨攻

  「南方之墨相里革,你來本都尉營帳,所為何事?莫非是要替城內說和,讓我軍放棄進攻汝陰,讓秦國放棄攻伐楚國?」

  李由此言一出,帳內眾率長都哈哈大笑,在他們看來,這當然是痴人說夢,但聽說南方之墨,最喜歡幹這類事情了。

  黑夫卻沒有笑,而是看了一眼神情複雜的秦墨程商,昨天聽程商說,汝陰城內可能有墨者幫忙守城時,反正被吵醒後也一時半會睡不著,於是黑夫便與程商坐了半宿,詢問了一些關於墨家分流的淵源……

  原來,早先的墨家,在墨子在世時,便有」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能從事者從事」這三個不同的分工,那時候的墨者,雖然彼此之間有分析,但還能力往一處使。

  待到墨子死後,墨家便日趨分化,待到「孟勝及一百八十名墨者死陽城君之難」這件事發生後,墨家主體大受打擊,各流派也開始不可避免的分裂。最終分成了東方之墨、南方之墨和入秦之墨三個部分。

  東方之墨喜談辯、說書,該派則以學術辯論為主,他們遊歷各國,聚集稷下,沉迷於與名家爭論名實,理論一堆,也著書立說,但實事倒是較少,慢慢地脫離群眾基礎,變得形而上學起來。

  入秦之墨是「從事」一派,少虛言而多實幹,他們進入秦國後,開始迅速與秦國上層結合,為秦國崛起做出了不少貢獻。秦墨鉅子腹暾(tūn)還是秦惠文王上賓,所以墨家這一派與農家、兵家一樣,是被秦法家允許存在少數學派,沒有遭到殘酷打壓。

  如今程商等秦墨亦是其後學,秦墨弟子常在少府供職,秦國所謂的「標準化」生產,以及強大的軍工能力,與秦墨脫不開關係。

  而南方之墨,既沒有學術化,也沒有像藤蔓一樣附身於強大國家政體,而是繼續行走在民間。他們堅持「裘褐為衣,跂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效仿古代聖王大禹的苦行僧做派,算是墨家裡的原教旨主義者。

  他們也繼承了墨家的兼愛非攻的理念,在歷次戰爭裡,都曾扮演過幫助被入侵的小國抵禦大國的角色,還經常遊說諸侯弭兵。

  昨天在給黑夫科普完這些後,程商又用一種嚮往卻又遺憾的語氣對黑夫道:「我聽唐夫子說,宋滅滕,南方之墨在滕;齊滅宋,南方之墨墨又在商丘;五國伐齊,南方之墨墨又在即墨,協助田單守城……」

  但隨著泗上小國被齊楚等打國滅亡得差不多,秦國的兼併戰爭規模越來越大,南方之墨的影子也逐漸淡出了世人視野。

  卻不料,在楚國危如累卵之際,他們卻又一次出現在秦軍的面前!

  而且,是對立面!

  李由乃上蔡人,小時候沒少聽說過孟勝及南方之墨的事蹟,所以閉著眼睛,都知道這群人打算幹什麼!故直接道明了其來意。

  誰料,相里革竟也不否認,淡然道:「然,相里革正是想來勸將軍,停止攻伐汝陰……」

  李由倒沒有直接轟他出去,冷笑道:「久問墨者善辯,你倒是說說看你的道理。」

  相里革一作揖,暢談道:「我聽聞,秦國律令嚴明,倘若今有一人,入人園圃,竊其桃李,眾人聞則非之,為政者則必緝捕而重罰之,何也?虧人而利己,乃非法之行也。」

  接著,他便開始長篇大論,又以有人攘人犬豕、取人牛馬、取戈劍人等諸多違法不義之事一一列舉,最後道:

  「然而以上種種行徑,都不如攻他人之國嚴重!攻人之國,夷其園圃,奪其犬豕、牛馬,殺其百姓,佔其城邑廟宇,此乃大不義也!」

  李由看了一眼秦墨程商,那意思很明顯,是想讓程商反駁一番。

  程商只能硬著頭皮上場,道:「然而楚王負芻弒兄篡位,又違背與秦國的盟誓,大軍伐之,亦如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此乃義兵!子墨子亦不禁之!」

  「不然!」

  相里革立刻抓住了這點破綻,道:「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都不是攻,而是只誅其元兇。因其民不聊生,所以天命懲之。三王奉天命征伐,如此方能成功,也並未燒殺擄掠,而是建立了新秩序,使百姓安居樂業……」

  「這……」

  黑夫知道,程商是個老實人,而且秦墨多是」從事「一派,是做實際業務的好手,但在辯論方面,哪裡能跟經常負責遊說,玩點理論的南方之墨相比?頓時有些詞窮了。

  而且相里革後面所說的,以程商所知的墨家理論,也是無從反駁的。

  「秦軍開春入楚境,秦楚兩國之春耕農稼俱廢矣!若是此戰持續到秋天,百姓收穫儲藏亦要耽誤,如此,則一年下來,兩國百姓飢寒凍餒而死者,不可勝數!」

  「而秦軍出兵之時,所用的竹箭、羽旄、帳幕、甲冑、戈矛、劍戟、兵車,弊壞而不可返者,不可勝數;牛馬帶來時肥壯,如今大多瘦弱,至於死亡而不能返者,不可勝數;從關中來楚地,道路遙遠,糧食輟絕而不繼,民夫疾病勞累而死涂道者,亦不可勝數也!」

  「再者,今將軍欲攻汝陰二里之城,四里之郭,攻佔此處不用精銳之師,且又不殺傷人眾,而能白白地得到嗎?非也,攻守雙方,殺人多必上萬,寡必數千。楚國方圓千里,城池上百,如此算來,秦國喪師亦將多不可勝數!」

  這些都是《墨經》裡的東西,是墨家人眼裡無可辯駁的理論,所以程墨無言以對。

  相里革乘勢斥他道:「程商,你亦自稱墨者,然,墨家自從子墨子起,便力主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汝如今卻摒棄非攻兼愛,對無義之戰這種天下大害推波助瀾,縱有一身機巧之術,卻已非墨者,而是偽墨!是公輸!」

  與墨子同時代,亦有一位能工巧匠,正是大名鼎鼎的魯班,又名公輸班。公輸班沒有墨家的講究,助楚王改造攻城器械,發明雲梯等利器,協助楚王攻宋擊越,所以被墨家的後學們視為與墨者背道而馳者。

  程商想起秦軍在攻伐楚國時,的確出現過殺俘等不義之舉,心中的理念開始動搖,一時間竟再說不出話來,只能慚然而退。

  相里革斥倒了程商後,又向李由懇求道:「故而,戰爭兼國覆軍,賊虐萬民,剝振神位,百姓離散,既無益於秦楚兩國,也無利於上天,無利於鬼神,無利於百姓,還望都尉能向王將軍轉達,向秦王轉達,化干戈為玉帛!」

  李由面色有些尷尬,本來想讓程商把這傢伙駁回去,誰料他平日裡做事還算得力,卻不善於辯駁,竟敗下陣來。

  但就算是相里革說破天,李由也不可能退兵,更不可能向秦王訴說議和休戰,他大好前程,還要靠這場戰爭來鞏固呢,怎麼會做那種自棄恩寵之事?

  然而,就在他在思索現在該如何收場,要不要將此人直接拿下轟走時,坐在下首,聆聽這場辯論許久的黑夫,卻赫然起身!

  黑夫比較欣賞秦墨和程商實幹的做事風格,對他被相里革一通辯駁灰溜溜敗退有些不快,想要給他找回點場子,於是便哈哈大笑起來。

  「相里子,你和南方之墨的墨者們,難道還活在兩百年前,竟不知寒暑秋冬之變化麼?」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kelvin12354

LV:9 元老

追蹤
  • 967

    主題

  • 16729

    回文

  • 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