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11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41
第60章 將陽
       

    “求亭長放了我!”

    黑夫聞聲看過去,卻見那人蓬頭垢麵,大冬天裏依然穿著身短褐,被一根麻繩死死綁在馬廄的柱子上。

    他問一旁的眾人道:“此乃何人?”

    求盜東門豹應道:“這是剛剛抓回來的賊人。”

    “我不是賊人!”那青年再次嚷嚷起來,雖然身子被縛得緊緊的,脖子卻努力伸長,叫嚷道:“亭長,小人隻是普通士伍,真是被冤枉的!”

    “冤枉?”

    東門豹冷笑著,舉起拳頭朝那人揮了揮,嚇唬他道:“茅,這下雪天的,你不好好呆在家中,一個人在楊樹裏遊蕩亂逛,是想作甚?”

    那個名叫“茅”的青年身子一縮,嘟囔道:“我……我是去訪友……”

    “訪友?訪的是誰?他家在何處?可否為你作證?你乃小箐裏人,在楊樹裏無親無故,說是訪友,卻不走正門,反倒於裏牆外徘徊,怕不是想翻牆進去偷雞摸狗吧!”

    利鹹也加入了對那人的質問中,比起東門豹來,利鹹的質問就細節多了,每一句都直擊要害,讓茅無言以對,也讓黑夫又高看了他一分。

    原來,作為鄉下的片警,亭部屬吏每日的職責之一,就是在所轄片區內巡邏。如果發現有健壯男子到處遊逛,不事生產,就要盤問其身份。若是被盤問者麵露驚恐,返身逃跑,甚至可以馬上收捕!

    今天早上雪停之後,求盜東門豹和亭中的幾人商量著,覺得每逢入冬,盜賊就會增多,所以便與利鹹、小陶二人出去巡邏。

    果不其然,在湖陽亭部東麵的“楊樹裏”,他們發現了鼠頭鼠腦的士伍茅,正在一段坍塌的裏牆邊徘徊。東門豹大呼質問,茅竟拔腿就跑,他們便追了上去,跑了幾百步後,將其擒獲,帶回亭裏關押起來。

    “這位求盜,你長相凶惡,聲音又大,我還以為你是盜賊呢,哪能不跑?亭長,我當真沒有為盜,放了我罷。”茅依然在狡辯,苦苦哀求。

    不過眾人已經不理會他了,此人形跡可疑,就算不是賊,最少也是個”將陽罪“,即遊蕩罪,是萬萬不能放的。他們開始商量,什麼時候押去縣城,或者鄉上。

    要知道,亭部雖然有緝捕盜賊的責任,卻沒有審判、行刑的權力,頂多簡單詢問幾句,臨時收押一兩日,便要轉移到縣、鄉去,交給令吏或鄉嗇夫審理。

    過去月餘,類似的案件本是東門豹和三名亭卒商量著定的,既然亭長已經來上任了,此事自然就由黑夫抉擇。

    黑夫抬頭看了看隱在雲層中的日頭,回到這時代後,他漸漸地也有了前世時,那些鄉下老人才擁有的,看天知時的技能。

    “現在已過下市(17點),不管送去縣城還是送往鄉邑,都有些晚了,天雪路滑,夜裏容易出事,還是明天一早,再押送出去罷。”

    說著,他又問道:“亭中是否有犴獄?”

    小陶正要作答,魚梁卻搶著道:“有,就在前院!”

    黑夫點了點頭:“汝二人將其押過去,關起來罷。”

    “唯!”

    犴獄,就是亭舍裏的臨時拘留所,黑夫見茅的胳膊、腿腳凍得通紅,又加了一句:“多給他些稻草抱著睡,夜裏別凍死了。”

    ……

    等到茅被魚梁、小陶押下去後,黑夫才在蒲丈、東門豹、利鹹三人陪同下,繼續熟悉亭舍的各個區域。

    邁入簡陋卻結實的院門後,卻見裏麵有前後兩個院子。

    緊鄰前院門口的,有左右兩塾,也就是兩間小屋。左屋是蒲丈的住處,有一矮榻。蒲丈作為亭父,不管擒拿盜賊,隻管迎來送往,他得在門邊守著,遇上有路過的人來借宿,亦或是官吏出差來就食、喂馬,他都得招呼著。

    右屋則隻有一個坐墊,一個小案幾,旁邊還掛著一個小鑼,對外開了個窗,坐在這裏,可以將道路情況一覽無遺。

    蒲丈介紹道:“我隻是夜裏管門,白天時,還得有一亭卒在此看著道路,有車馬、行人過路,就過去詢問一番。若是遇警,當立刻敲鑼。”

    亭者,停也,跟後世的公路設卡類似,維護道路治安,排查來往行人,這也是亭舍的基本功能,黑夫幾次來回縣城,都會被沿途亭舍攔下詢問,早不陌生了。所以在秦國,除非你大晚上摸黑趕路,不然的話,每走一段,就會被查一次身份證。

    唉,可憐的商君,當年出逃時肯定一路避著亭舍,在蒿草間艱難跋涉,不知對親手設立的製度,他是怎樣的心情,老懷大慰?追悔莫及?

    進了院子內,其左側房間是茅廁,茅廁邊上,就是拘留人犯的犴獄。

    黑夫過去瞧了一眼,犴獄地方狹小,靠近後有一股難聞的尿騷味,士伍茅頹然地躺在稻草裏,或許是餓得沒力氣了,此時不再嚷嚷。

    這人可能是走投無路想要行竊未遂,起碼也會被判個將陽罪,等待他的,或許是一到三年的勞改,安陸的土木工程隊伍裏,又會多出一個勞動力來……

    小陶和魚梁將犴獄的門鎖好後,又被黑夫打發去門口看路。

    黑夫再繞到院子右側,則是放置兵器的房間,亭長是可擁有武備的武吏,這個房間裏有矛、戟、弓、劍,戈五兵,以及兩件甲衣,若是向縣裏申請,甚至還能分到軍隊製式兵器:弩。

    黑夫沒有急著查看武器,他的注意力被前後院中間,那座豎立的小亭樓吸引住了。

    亭樓高三丈,頂部呈斜尖狀,裏麵還有上下亭用的梯子,梯階三尺,亭樓二層有壟灶,可以點火生煙……

    不用旁人介紹,黑夫心中便已了然:“安陸縣雖然多年無戰事,可畢竟與楚國鄂地鄰近,兩年前,還有過一次全郡備警。所以,亭舍當有禦敵據點的功能,難怪院子外麵,還挖了一圈壕溝,若是兩國開戰,有楚兵渡江遊弋至此的話,我少不了也要閉門禦敵,然後點燃亭樓的煙火,給縣城那邊發出警告……”

    繞過亭樓,就是後院,後院比前院大多了,院中是一棵葉子落光的桑樹。左邊一溜平房,便是招待過往出差官吏的客舍。右邊也是一排廂房,黑夫和求盜、亭卒、郵人的住所都在這裏,旁邊還有廚房。

    這時候,蒲丈請求告退,他要去庖廚裏張羅吃食了。

    繼續往前走,正對麵的小廳堂,便是黑夫這一亭之主的辦公室。

    這堂屋修建有些年頭了,屋頂上積了一層雪,雪中冒出不少枯草,門口方磚坑窪不平,有的還碎了,木門的吱呀聲有點大,入內後,牆壁也有些斑駁,不過地麵、案幾,都打掃擦拭得一塵不染。

    “接到縣裏消息說,黑夫臘祭後上任,我就讓蒲丈早早收拾幹淨了。”

    東門豹鬥誌昂揚地說道:“黑夫一來,吾等便能在這湖陽亭大顯身手了!”

    “我可得仰仗你們呢。”黑夫笑著點了點頭,又對利鹹道:“聽蒲丈說,這月餘以來,亭中文書都由你保管?先拿出來檢驗一遍吧。”

    在這亭裏,蒲丈、魚梁、小陶是文盲。東門豹、季嬰二人粗識文字。而除了黑夫外,唯一能書寫公文的人,就是家境較好的利鹹了。所以他雖是亭卒,在亭中的重要性,卻比小陶、魚梁更高,地位僅次於求盜東門豹。

    利鹹立刻將屋內的二尺牘、文書,乃至於通緝令等統統拿出來,讓黑夫過目。

    黑夫坐在案牘邊,一邊檢查文書,一邊思索開了。

    和漢朝的“十裏一亭,十亭一鄉”不同,秦代的亭,並不是鄉的下屬單位,而是直屬於縣裏的尉官係統。

    亭長也不負責管理裏聚,不需要涉足行政上的煩瑣事物,象登記戶口、征收賦稅之類。他隻需管好附近十個裏的治安,監督不法活動,訓練亭卒。間或迎送過往的郵吏、戍卒、公差,如此即可。

    說白了,就是後世的街道派出所,兼招待所、郵局的功能,既不是鄉政府的下級,也不是村社的上級,但卻要管著這中間的治安。所以文書並不算多,大多是縣、鄉要求加強當地秩序,入冬後謹防盜賊的命書,以及幾份通緝令。

    通緝令是木板做的,內容簡單,基本是將犯人的”驗“照抄一遍,加上其外貌特征,所犯何事,連畫像都欠奉,想要靠這些信息抓對人,還真有點困難。黑夫瞧了瞧,發現外麵那個“茅”,的確不是通緝令上的殺人盜賊,抓了也無甚功勞。

    黑夫半刻就翻完了文書尺牘,正欲和利鹹再攀談兩句,他對此人既有能力,又有家世,卻淪落到做亭卒的緣由很是好奇……

    不料此時,外麵卻響起了一陣喧嘩聲。

    “我回來了!”

    人未至,聲先到,黑夫抬起頭,和一旁百無聊賴把玩劍柄的東門豹對視一眼。

    不用問,一聽就知道是季嬰那廝回來了……

    ……

    等他們三人走出廳堂時,卻見有個裹著厚實冬衣,鞋履滿是雪、泥的瘦小子步入後院,正是季嬰。

    季嬰都來不及放下背上的背簍,一看見黑夫,便大笑著過來,和他來了個滿懷抱。

    “黑夫兄弟,你可算來了!”

    他一身雪水、泥巴,將黑夫的新衣都弄髒了,黑夫無奈地舉起手道:“先坐下再說。”

    季嬰也不講究,將背上的背簍放下,一屁股坐到階上,將滿是雪、泥的鞋履脫了,抱怨道:“黑夫……亭長,我都已在此做了快一個月的郵人,腿都快跑斷了!這真是個苦差事啊!”

    “今天走了幾個裏?”黑夫扔給他一塊布,笑著問道。

    “三個,還都不順路,得從東跑到西,再從西跑到南,而後再繞回北邊來……”

    季嬰抱怨不已,還對著廚房大聲喊道:“蒲丈,幫我燒點水!腳快凍掉了!”

    得到蒲丈回應後,季嬰打開了他的背簍,這就是大秦郵遞員的標準裝備,背簍上還蓋著布,裏麵的信都寫在木牘上,一點雨水進去就花了。

    “咦!?我不是已將鄉上發往那三個裏的文書都送到了麼?怎麼還剩著一封?”

    季嬰說著,從裏麵拿出了一封“信”。

    “怕是你又給忘了罷。”東門豹嘲笑起季嬰來,這個月裏,季嬰已經弄錯過兩次了,幸好最後都按時送達,不然有他的好果子吃。

    “絕沒有!我今日的確是送完了!”季嬰極力爭辯。

    黑夫看了一眼後麵露詫異:“且慢,這信沒有封緘,不是公文。”

    這時代的信函,是由兩塊木片組成的,下牘用來書寫文字,上牘則是空白,將下牘的內容遮蓋起來。再用名為“緘”的菅草、蒲草製作的細繩,將上下兩牘牢牢捆起來,合在一塊,便是一封信。

    若是官方文書,為了防止人偷拆,還會“封緘”,也就是在繩子打結的地方糊上一層特製的紅色封泥,再蓋上官吏印章。

    莫非是私信?但按理說,除了前線士兵寄回來的信件外,秦國的郵政,是不接收私人信件的。

    季嬰一看手裏的信,的確如此,更是詫異了:“不但沒封緘,且上牘連誰人所書、寄往何處、誰人收取也沒有寫?”

    鄉上的郵吏是不會把這種東西送到亭裏的,在場幾人麵麵相覷,如此說來,也不私信,而是一封……匿名信?

    “這是誰人偷偷塞進來的罷,讓乃公知道是了,一定要好好教訓他!”

    季嬰氣呼呼地,就要將那信上的草繩撕了,打開瞧瞧是誰寫的信!

    “慢著!”

    “住手!”

    說時遲那時快,黑夫、利鹹勃然變色,同時伸出手來,一人一邊,死死抓住了季嬰伸向草繩的手!

    “這信!拆不得!”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43
第61章 匿名信
       

    “這可是匿名信,你還拆!”

    黑夫按著季嬰伸向草繩的手,厲聲嗬斥了他,同時也注意到,利鹹做出了和自己一樣的舉動,但見黑夫已阻止季嬰,他便默默地退了回去。

    “我……”季嬰被二人的反應嚇了一大跳,愣神半響,也終於想起了上一任老郵人對自己的囑咐,頓時滿頭大汗。

    原來,秦國律令專門規定:若是收到了匿名信,不得拆看!若是拆看,便是觸犯法律,要罰一甲……

    方才若是季嬰手賤拆開了信,那他可要付出四千多錢的罰款了,和亭長一樣,作為基層公務員,郵人也是有基本工資的,但一年下來也隻有五十石的口糧。按照今年秋後降下來的糧價“米石四十”來算,要不吃不喝白幹兩年才能繳清。

    “還好,還好,不然就慘了。”

    季嬰在那擦汗慶幸,黑夫則接過了他手中的木牘信件,皺眉查看了一番。

    因為秦國接力式的郵傳係統,檢查很嚴密,基本不會讓一封匿名信在多個地點間傳送。所以這封信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季嬰送信中途,被人偷偷投進來的。

    裏麵的內容黑夫雖然不知,但多半是一封舉報信!想要借郵人之手,交到官府手中。

    別看秦國律令嚴苛,鼓勵百姓告奸,但同時也對告狀做出了嚴格的規定,一旦所告不實、誇大,就要麵臨“誣告反坐”。

    所以對於匿名舉報信,秦國政府的態度是明確的:若是聽從信中舉報,抓人處刑,恐怕整個秦國都會人人自危,所以不能鼓勵這種不付出任何代價的攻訐之風,對於匿名舉報信,一概不予受理!甚至連看一眼都不行……

    除非,你已將投書之人抓獲,這才能打開信件,對比證詞,問個明白。

    “季嬰,你可知這是誰投進來的?”黑夫問道。

    “我哪知道……”季嬰很是冤枉,“我直到方才,才知道背簍裏有這麼一封信。”

    “亭長,既然沒抓到投書之人,還是燒了吧。”

    利鹹和黑夫一樣,知道這條律令,律令上建議的處理方式,就是“燔之”,這東西留著也是個燙手山芋,管他裏麵寫了什麼,一燒了之,落得幹淨。

    黑夫卻似乎有自己的打算,他讓眾人稍安勿躁,又讓東門豹去將蒲丈、小陶、魚梁都喊到堂屋這邊來,他這做亭長的,要開一個小小的全體會議……

    ……

    一刻後,不大的廳堂內,幾張草席上,坐滿了湖陽派出所的全體成員。

    求盜東門豹,亭父蒲丈,郵人季嬰,亭卒利鹹、魚梁、小陶,加上黑夫的話,一共七人。

    而他們麵前的案幾上,就擺著那封匿名簡牘。

    “事情就是這樣。”

    黑夫將這件事的經過簡單地複述了一遍,目光掃向六人。

    “如利鹹所言,律令規定,若遇到匿名投書,又未能抓獲投書人,切勿開啟,焚毀為妙。”

    眾人都點了點頭,覺得這是妥當的處理方法。

    黑夫略一停頓,又道:“但汝等也需知道,律令中又說,若能抓獲投書人,賞賜臣妾兩人!”

    “賞賜兩個臣妾?”

    眾人聞言,除了早知道這規定的利鹹外,都變了臉色。

    所謂臣妾,就是男女奴隸,男奴為臣,女奴為妾。

    秦國可不是後世曆史課本上宣揚的“廢除了奴隸製的先進封建國家”,恰恰相反!這個國度的律令是很先進,可在某些方麵,也挺落後的,秦的奴隸、刑徒占人口比例,是七國裏最大的!

    打個比方,在安陸縣,就有為官府做城旦、鬼薪、舂米的男女刑徒、隸臣妾數百人。除此之外,民間的官吏、有爵者,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一兩個奴隸,多的人家,比如說利鹹的本家,本鄉閭右利氏,擁有的奴隸甚至達到數十人……

    這些奴隸,很大一部分是周邊蠻夷,亦或是戰爭裏被俘的俘虜,秦律有規定“寇降,以為隸臣。”秦與六國交兵,死者斬首,生者俘虜,很大一部分淪為隸臣,流入秦國。當然,也有犯罪被株連的秦人淪為奴隸,軍功爵製度中,有人上升,就有人下降,維持著這個等級金字塔的平衡。

    隸臣妾的兒女也同樣是奴隸,這就導致秦國的奴隸基數越來越大,奴隸除非在戰場上立功,才能幫自己和家人贖回自由身,這是唯一的出路。

    秦國奴隸的地位極低,雖然秦律規定,奴隸不得被隨便殺害、虐待,但卻可視為財產,允許買賣。秦國各地都有“置奴婢之市,與牛馬同欄”的現象,在安陸縣城的人市,成年隸、妾,一個值4300錢,與一件甲衣、或者一百石米等價,至於未成年的小隸妾,價格更賤,隻值2500錢。

    也就是說,兩個成年隸妾,加上一個小孩,才能換一頭耕牛,或者一匹好馬,果真是人不如畜……

    對這種製度,黑夫是自然而然排斥的,可如今的他隻是一個小亭長,在時代大潮下,自身尚且難保,更無力改變體製。

    他隻能默默歎了口氣,說道:“當然,兩個臣妾,哪怕是兩個女奴,也不夠吾等瓜分。”

    此言一出,除了不苟言笑的利鹹,還有老邁的蒲丈外,其他四人都笑了起來,尤其季嬰笑得最淫蕩。大家都是血氣方剛的男兒,都明白的,也就小陶還有些懵懂。

    “但換成錢就不一樣了,兩個臣妾,相當於8600賞錢,到時候,吾等可以選擇不要臣妾,要賞錢!”

    聽到這麼大數量的錢,眾人反應各不相同。

    東門豹、季嬰、小陶三人對這一幕不陌生,相視一笑。

    蒲丈眯著的眼裏睜大,魚梁更是捏緊了拳頭,舌頭舔著嘴唇,有些心動。

    唯獨利鹹麵無表情,似乎沒有將這些錢財放在眼裏。

    黑夫將六人表情一一看在眼裏,笑道:“所以,我想試一試,看能不能抓到那匿名投書者,若能抓獲,得了賞錢,當與亭中眾人共分!”

    “好!聽亭長的!”東門豹、季嬰、小陶三人是黑夫死黨,自無異議,魚梁家貧,需要錢財,也起哄附議。

    蒲丈是亭父,又不參與抓人,雖然有些動心,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說自己老邁,年輕人的事,他就不參與了。

    唯獨利鹹朝黑夫拱手道:“亭長,抓獲匿名投書者的賞賜之所以如此之高,遠超普通的殺人盜賊,實在是因為投書者難以確定行蹤,隻要不被人目擊看到,他裝作無事便可。又不像殺人,有屍身為線索,也不似行竊,可尋覓財物去向,吾等當如何尋找?”

    在利鹹看來,這件事是很麻煩的,若是能開啟書信看看內容,或許還能大致猜出投書者的身份。可如今信幹擺著不能打開,他們隻能盲目猜測,想要抓到人,何其難也。

    然而,這難題似乎沒嚇到黑夫,卻見他成竹在胸地說道:“不然,此事說難也難,說易,卻也易!”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44
第62章 七何
       

    聽黑夫言之鑿鑿,似乎已有計策,利鹹便揚起了眉毛:“看來亭長已有謀斷,鹹願聞其詳!”

    黑夫看出來他的不服,便道:“若是漫山遍野,盲目地去找,那便如同大海撈針,根本不可能找到。”

    “但若是界定好投書人所在的範圍,何時作案,這樣不就好找了?”

    黑夫前世可沒白在警官學院呆三年,還是學過點刑偵學手段的,眼前這件事,不能盲目地猜測,而要利用刑偵學裏的“七何”來界定。

    所謂七何,便是七個問題:究竟是在何時、何地、由何人、基於何種目的、使用何種工具、對何種目標、造成了何種後果?簡稱為刑事案件的“七何要素”。

    所以首先,他要確定作案的時間、地點。

    黑夫站起身,來到季嬰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季嬰,你說你今日去了三個裏?分別是哪幾個。”

    季嬰掰著手指頭道:“我先去了東麵的小箐裏,又跑到西麵的平湖裏,最後到了南邊的朝陽裏……”

    “你送完鄉中發往平湖裏的公文後,背簍裏還剩下幾封信?”

    季嬰想了想:“一封,是鄉上的田佐吏寫給朝陽裏田典的文書。”

    “你最後一次打開背簍,是什麼時候?”

    “是拿這封公文交給朝陽裏田典的時候……”

    “當時背簍裏沒信了罷?”

    季嬰搖頭道:“沒了。”

    “之後再未打開背簍?”

    “再沒有,直到回了亭舍……”

    季嬰越說,黑夫心裏就越是確定無疑,他說道:“這下便清楚了,這匿名信,當是季嬰在朝陽裏田典那裏,交付最後一封公文後,直到回到亭裏的這段時間裏,被人悄悄投進來的。”

    眾人都點了點頭,隻可能是這樣。

    黑夫又開始盤問起季嬰來:“你投完公文後,還在朝陽裏停留了多長時間?去了哪些地方?和什麼人攀談過,離開朝陽裏後,又在何處歇息過,中途可曾將背簍放在一邊的時候?路上遇到了何人?可有接觸?”

    季嬰一一回答,辦完公務後,他在朝陽裏有個認識的人,去他家中小坐,喝了口水,聊了會天。期間那戶人家的鄰居生了個胖小子,季嬰又跟著過去湊熱鬧,那鄰居家裏道賀的人不少,當時人來人往,場麵很混亂,季嬰忽然腹痛,還放下背簍去了趟茅廁……

    之後,他又在朝陽裏裏監門處站著攀談了幾句,有幾個打獵的人從裏外回來,也停下和他打了招呼……

    讓黑夫鬆了口氣的是,季嬰再三確認,他離開朝陽裏後,沒有停下休息,背簍從未離身,路上雖然遇到了人,但也沒有交談,隻是匆匆擦肩而過…

    “除非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在路途中央,在季嬰快步行走時,能在距離數步之外,將書信投入有蓋子的背簍裏。”

    “否則,結論隻有一個!”

    黑夫篤定地說道:“那投書者,隻可能是在朝陽裏內動的手腳!”

    “對啊!”季嬰一拊掌:“在朝陽裏的時候,我的確感覺到有背後有動靜,但當時沒有在意,或許就是在那時被人投了匿名信!”

    這樣一來,那投書者作案的時間地點就基本確定了,黑夫看了看其他幾人,問道:“二三子,可還有異議?”

    “亭長真是厲害!”

    東門豹、魚梁、小陶眼中滿是佩服,蒲丈也頷首稱讚。

    就連方才提出問題的利鹹,也不得不服:“亭長思緒縝密,言語之中,好似縣中的令吏斷案……”

    東門豹當即大笑道:“黑夫可是法律答問二十問全對的人!就算做令吏也夠了!”這事他是回縣城休沐時聽來的,其他人都不住縣城,所以還不知道。

    “二十問全對……不想亭長竟如此了得。”這一下,利鹹愕然,也對黑夫肅然起敬起來。

    “都是運氣,運氣。”

    黑夫謙虛地笑了笑,要說他一個警校畢業生有多少破案本領,那是吹牛,可案例卷宗見多了,對思維邏輯也是有鍛煉的。

    唉,人民警察是沒機會做了,隻能在這古代的派出所裏,過過幹癮了。

    正好,這封匿名信來的及時,正是他一展身手的機會。若能成功,不僅能得到賞錢,積累他這亭長的“勞績”,為日後升職鋪平道路,也能讓亭中眾人心服口服,對他唯命是從……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個難以啟齒的原因。

    對他這種有強迫症的人來說,收到信卻不能拆開,那是無法容忍的……怎麼著也得把投書者抓獲,然後當著他的麵,將信拆開一看究竟吧。

    如此想著,黑夫便收斂了笑容,肅然道:

    “作案時間地點已確定,那投書者,很可能就是朝陽裏人,此時仍在裏中!待到明日一早,我便帶著二三子,去朝陽裏走一走,看一看,定要讓那投書者,露出原形來!”

    ……

    第二天一大早,黑夫將亭中的人一分為三:求盜東門豹和亭卒魚梁押送那個在亭裏關了一夜的士伍茅去鄉邑;小陶和亭父蒲丈留守亭舍;他自己則和季嬰、利鹹一同出門,往南邊的朝陽裏走去……

    俗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居然是個太陽天,昨日鋪滿安陸縣的降雪已經化了大半,使得周圍格外寒冷。剛出門,黑夫就吸了一口涼絲絲的空氣到肺裏,天氣既冷又濕,季嬰凍得打了個哆嗦……

    “這雪一化,去朝陽裏的路就更難走了,要從塗道繞過一座小丘,再沿著小路走幾裏路,肯定一腳泥巴……”

    按照季嬰的說法,等他們走到朝陽裏時,估計快到中午了。

    於是三人加快了腳步,等走了半個時辰後,終於出了大道,他們就在岔路口一塊大石頭上坐著歇息片刻,順便吃點東西。秦國可不允許公務員去裏聚民戶家裏蹭飯,又殺雞又殺鴨,大一點的官吏出差,可以在亭舍吃公糧,像黑夫他們這些升鬥小吏,就隻能自帶幹糧。

    “朝食就吃點魚幹和年糕餅子吧。”黑夫來的時候帶了點夕陽裏的特產,臘祭的時候,衷把舂年糕的法子教會了鄰裏們,不少人家裏都舂了年糕,又送給他們家不少。

    利鹹接過食物,口中稱謝,季嬰則不客氣地嚼著東西,嘟嘟囔囔地問道:“黑夫兄弟,我還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黑夫頷首:“你說。”

    季嬰道:“雖然你篤定,那投書者多半是朝陽裏的人,但朝陽裏是個大裏,有七十戶人家,將近四百人。昨日與我接觸過、有機會投書的,也不下二三十,這麼多人,要如何從中找出那投書者?”

    黑夫卻先不答,看向了利鹹,說道:“利鹹覺得呢?應該如何縮小查找範圍?”

    利鹹看黑夫的樣子,知道他是故意在考自己,便咽下食物,說道:“我昨日好好看了看那信,用的木牘偏短,邊緣不甚整齊,和官府用來書寫公文的長短兩種標準簡牘都不一樣,應該是自己做的。加上還會寫信、封信,便不是普通士伍能做得出來的……”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對了,我聞了聞,那木牘的材料,應是黃梨木。”

    ”然也!“

    黑夫拊掌道:“會削木牘,能夠寫信,知道如何封信,這已不是一般黔首了。就算不是裏中小吏,也定是個能識字,會讀寫的……這樣一來,吾等要找的人,便少了許多。”

    雖然秦國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算是七國裏識字率較高的,但也隻是矮子裏拔高個。

    打個比方,黑夫他家在的夕陽裏,五十多戶人家,三百口人,識字的也隻有二三十人,主要是裏吏們,還有那七八戶有爵者的子弟。有了爵位,就有了一定的田地和財力,還有人幫忙幹活,這樣才能讓子弟抽出點時間去學識字,知律令。

    夕陽裏10%的識字率,在鄉裏間已經算很高了,這還是因為裏中有個退休老吏呂嬰老爺子,教出來不少人。隔壁的匾裏也一樣,閻諍一家教會了不少鄉親識字。

    換了其他的裏,識字率能到5%就很不錯了。

    這樣一來,黑夫他們需要排查的人,就減少到了個位數,投書者應該也知道這種事情是違法的,但還是心存僥幸,在他動手腳時,絕不能讓別人看到,所以應該是本人投遞。

    黑夫甚至能猜出那人的作案地點:一定是季嬰不甚防備,而四下又無人的時候……

    要知道,刑事偵查,本就是一種從事後去追溯事前,由結果去發現原因,由事件發掘出嫌疑人的一個過程。其推理模式是回溯式的,其方法是不斷逼近真相的假說驗證排除法。

    那投書者唯一留下的東西僅是一封木牘,換了外行,可能會一頭霧水無從下手,黑夫卻能從此物中,推斷出許多事實來。

    但這還不夠,刑偵的難點,在於如何從紛繁蕪雜的表象下,發現事物的內在聯係,在於如何將一個個支離破碎、真假難辨的線索去偽存真,去粗存精。

    於是接下來的路上,黑夫開始細細詢問季嬰,昨日朝陽裏內,與他接觸的人都有哪些,都在何時、何處。

    季嬰也是個神人,他本就是這個鄉的人,平日裏喜歡交朋友,所以認識的人很多。當了郵人後,又頻繁在各個裏之間跑,結識的人就更多了。昨天那些接觸過的人,竟有大半能叫出名來,即便想不起名,也能回憶起他們是誰家的親戚、家人,順藤摸瓜總能找出來。

    “如此甚好!”黑夫很是驚喜,能確定那些人名的話,他的那個計策,就可以實施了。

    “待會到了朝陽裏,吾等就裝作無事,隻是新亭長上任,來例行巡查。”

    他指點二人道:“吾等先去問問裏監門,昨日可有其他裏的人來此。再去拜訪裏正,查清楚裏中究竟有多少人識字,會讀寫!”

    “若此事就是裏吏所為呢?”利鹹突然問道。

    黑夫略一沉吟:“那在吾等詢問時,他便會露出馬腳了,然後,汝等便如此這般行事……”

    季嬰一聽黑夫的計策,拊掌稱讚,利鹹也嘖嘖稱奇,覺得可行。

    說話間,小路到了盡頭,被一堵矮矮的牆垣截斷,茂密的山林之間,一個寧靜的裏聚冒著嫋嫋炊煙,出現在他們麵前……

    朝陽裏,到了!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49
第63章 朝陽群眾
       

    朝陽裏依山傍水,有戶六七十,人口四百,是湖陽亭治安轄區內戶口最多的一個裏。不過走近了一看,其格局與黑夫他們家的夕陽裏並無太大區別,依然是一垣圍聚,像一個自成體係的山寨,裏門就是唯一的出口。

    這種格局,一是自古以來,村社裏聚修牆防範賊人盜寇,二是秦國為了控製人口不得隨意遊蕩遷徙,強製規定的。

    黑夫真心感謝這項製度,不然一個裏能夠隨意進出的話,他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抓不住那投書者。

    三人來到裏門外時,裏監門正蹲在門邊,端著個陶碗,用木匕吃飯,黑夫的赤幘絳服標誌明顯,身份不問便知,裏監門連忙將嘴裏的飯吐了,擦了擦嘴,笑著迎了上來,作揖道:

    “早聞湖陽亭有新亭長上任,不想第一天就我朝陽裏了,真是對本裏厚愛啊。”

    這裏監門看上去是個憨厚樸實的中年人,40多歲,黃臉黑須,發髻纏絳布,顯然是個上造,黑夫也不怠慢,拱手道:“貿然來訪,打攪了。”

    裏監門連連擺手:“哪裏話,亭長乃是上吏,吾等想請還請不來呢!說什麼打攪不打攪?裏正昨日還與我商量,說等雪化了,就去亭中拜訪……”

    他倒是很客氣,最後才看著黑夫腰間別著的繩索,眯起了眼,有些警覺地問道:“隻是不知亭長此來,是要做什麼?莫非本裏有人犯事?”

    黑夫晃了晃手裏的二尺木牘,笑道:“無他,隻是例行巡視,入冬以後常有盜賊,昨日在楊樹裏就抓到一個遊蕩的士伍,現已送鄉上去了。朝陽裏乃是大裏,防賊也不可鬆懈啊……”

    二尺木牘和繩索,這是身為亭長隨身攜帶的兩樣東西,二尺木牘刻有律法,也相當於警察的證件,繩索用來捆綁犯人,相當於手銬。

    聽說隻是例行巡視,裏監門似是鬆了口氣,本裏若有人犯罪,說不定就要牽連他。

    黑夫在門口和裏監門寒暄攀談了一會,主要問了問,昨日可有外裏的人入內?

    “昨日?”

    裏監門摸著下巴上的胡須,眼睛一轉,仔細想了想,看著季嬰道:“敢言於亭長,昨日除了這位郵人外,並無其他裏的人入內。”

    “那昨日下午到今日,可有裏人外出未歸?”

    “外出狩獵的都回來了,除了月初去縣裏服更卒之役的兩人外,並無其他人滯留於外。”

    這下,黑夫基本能確定了,若是裏監門沒有說謊的話,那個投書者,此時仍在裏中!

    “利鹹。”

    黑夫道:“你在此陪裏監門坐坐,我與季嬰去拜訪裏正。”說著,黑夫還給利鹹使了個眼色。

    他們之前就商量好了,一個亭長帶著亭卒來朝陽裏巡視,肯定瞞不過去,那投書者知道後,可能會驚慌失措,匆忙出裏,所以黑夫就讓利鹹守在這裏——其實就連裏監門,此刻也不能完全洗清嫌疑。

    “若是那人翻牆走了怎麼辦?”二人並肩而行時,季嬰悄悄問道。

    “有這可能。”

    黑夫點了點頭:“那樣的話,隻要吾等讓裏正清點一下裏中人數,就知道是誰跑了,跑了的人,就是投書者。雖然暫時抓不到,但好歹知道是誰幹的。”

    二人往裏正家方向走去,另一邊,利鹹和裏監門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一邊看著黑夫的背影,不免有些百味雜陳。

    他的出身較好,是本鄉一個較大的氏族”利氏“的遠支子弟,能識字書寫,還粗通律令,隻因為沒被父親立為“後“,也就是繼業者,沒能繼承爵位田產,隻能以士伍身份出來自己謀生路。本來想去縣裏做小吏,但在秦國,為吏必須有爵位,他無奈之下,隻能先來缺額的湖陽亭做亭卒,混口飯吃,畢竟家裏有妻、子要養活。

    但即便如此,利鹹心中依然有幾分自傲,非但看不起同是亭卒的小陶、魚梁,連求盜東門豹,他其實也不放在眼裏。這個把月來,亭中的大小事務,若沒了他,恐怕早就亂套了。

    所以利鹹有些自負,覺得以自己的本事,完全可以做亭長了。

    然而黑夫到來後,卻讓利鹹的自傲慢慢消失了。

    這位亭長是實打實的立功拜爵,又在更卒演武中奪魁,得到縣右尉青睞,並不是那種靠著裙帶關係上來的,所以利鹹無話可說,隻是心裏還有點不服氣。

    但當聽說黑夫在考核中,法律答問二十道全對時,利鹹也愕然了,這麼好的成績,他也沒把握做到。

    之後的匿名信事件裏,黑夫更是展現出了縝密的判斷力,一點點縮小嫌犯的範圍,這一點,更讓利鹹驚訝,他總覺得,這亭長似乎受過專門的令吏斷案訓練似的……

    所以利鹹才對黑夫又是佩服,又是不甘。

    時間過得很快,一刻之後,黑夫和季嬰便從裏正家回來了。

    “如何?”黑夫一到跟前,就讓利鹹過來,低聲問道:“方才可有人欲出門?”

    利鹹搖了搖頭:“我一直看著,並無人過來。”

    黑夫沉吟道:“如此說來……那投書者要麼是膽子太小,心存僥幸,依然躲在裏中,不敢出門。要麼是膽子太大,覺得吾等肯定找不到他,又或者是……已經翻牆跑了!”

    “要不要讓裏正召集全裏的人,點點人數?”季嬰感覺他們已經離那個投書者很近很近了,摩拳擦掌不已。

    “能不驚擾裏人,就不要驚擾,若是將地方鬧得雞犬不寧,吾等就有過無功也。”

    黑夫想了想道:“方才我仔細詢問了裏正,知道這裏中識字的人,也就二十人,而這二十人中,昨日和季嬰有接觸,有機會投書的,隻有三人!”

    “三人!?”利鹹眼前一亮,這就好找多了。

    “是否要將這三人一起抓起來詢問?”

    “不著急。”黑夫道:“吾等不知那人究竟要舉報何事,若是貿然抓捕這麼多人,恐怕打草驚蛇,連兔子也嚇跑了。“

    現如今,黑夫最關心的,反倒不是那名”朝陽群眾“的身份,而是那人寫在信裏的內容,明知道投匿名信是犯法,郵人、亭長也可能直接燒了不看,即便如此,還是冒著風險投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必須像做外科手術一樣,抽絲剝繭,一點點查清楚!

    黑夫想了想後,說道:”這樣,吾等先不要聲張,分別去找這三人,看其還在不在家,再出言試試他們!”

    ……

    “砰砰砰。”

    朝陽裏中,某位公士家的院門被敲得震天響!

    “是誰?”

    這位公士正在屋裏抱著兒子,半天才不耐煩地出來將門一把拉開麼,惡狠狠地看著敲門的人,卻是個嬉皮笑臉的瘦子,正是昨天來過家裏,祝賀他生了兒子的郵人……

    “何事?”這位公士十分疑惑,他沒有親屬在軍中服役,不可能有人寄信給自己啊。

    “公士,過來,我有話對你說。”季嬰神秘兮兮,等那公士湊過來後,才在他耳邊悄悄說道:“那物件,我看過了!”

    “什麼?”公士滿臉的莫名其妙。

    “就是那物件啊!”季嬰眨著眼,拚命暗示公士。

    “有病!”公士依然稀裏糊塗,沒好氣地罵了季嬰一句後,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院門,繼續去哄兒子了……

    “你這廝,如此無禮,肯定有問題!”季嬰氣得哇哇大叫,惹得這人家的鄰居探頭出來看他,他才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慢慢退走了。

    與此同時,朝陽裏的另一頭,利鹹也從田典家裏告辭而出,他麵色嚴肅,看著裏東的方向,皺起了眉來。

    “最有嫌疑的田典之子也排除了,亭長這個故弄玄虛,假裝知曉發問,在不暴露的情況下,詐出投書者的計策,當真有用麼?”

    利鹹心中滿是疑慮,同時也對那投書者究竟是誰,投書目的何在,越發地好奇起來……

    “也不知亭長那邊,怎樣了?”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50
第64章 投書者
       

    黑夫走在朝陽裏狹窄的小巷中,兩側是比戶相連的人家居所,一路上常有人進進出出,或提著水桶去打水,或去鄰居家串門,大冬天沒什麼農活要做,屋舍也修補得差不多了,裏人們顯得悠閑了許多。

    沿途遇到了不少人,一眼看到黑夫的赤幘絳服,都麵色一凝,連忙向他行禮問好。

    黑夫也沒有多問,保持著和藹的微笑,一路向裏人門點著頭。

    雖然夕陽裏的鄉親們一度讓他留下了很壞的印象,但並非人人如此,村社總體還是和睦友善的。若無人煽動,鄉親們都很單純,嫉妒也是單純的嫉妒,敬愛也是單純的敬愛,喜怒哀懼,皆發於心,很少掩飾。

    不過黑夫發現,朝陽裏的人還是挺怕他這亭長的。方才,有個四五歲的垂鬟孩童咬著大拇指的指甲,好奇地盯著他腰間的繩索和短劍看,便立刻被其母嗬斥一聲,趕緊扯了扯孩子的手,讓其別過腦袋去!

    在與黑夫擦肩而過時,那婦人也是訥訥諾諾,將孩子護在懷裏,連聲抱歉。

    黑夫主動讓他們先過去,然後無奈地搖了搖頭:“怕不是我的前任太過蠻橫,讓朝陽裏的人有了不好印象吧?”

    其實哪怕是後世,普通人見了警察,也是有點唯唯諾諾的,畢竟是暴力執法單位。而黑夫現在,已經是大秦的“天狗”,後人所謂的“朝廷鷹犬”了。秦法嚴苛,在時人眼裏,亭長登門,一般都沒什麼好事,說不準就有破家滅門之災。

    黑夫來此,的確是要拿人的。

    走了小半刻,走到朝陽裏東一戶人家外,他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家典型的公士宅院,院子不大,前後兩進,院門沒鎖,也未修牆垣,隻用半人高的籬笆圍著,透過籬笆,黑夫還能看到裏麵的情形。

    這院子裏種著一株高大的黃梨樹,如今隻剩幾片枯葉,黑夫的眼睛不由眯了起來,那封匿名信牘,就是黃梨木做成的……

    嘰嘰喳喳的聲音傳來,黑夫一看,樹的左邊是個雞塒,一個二十餘歲、穿葛衣布裙的女子正捧著一個簸箕,一手將裏麵的米糠、菜葉撒在院中,讓雞塒裏的雞群出來啄食。當喂到那幾隻毛茸茸的嫩黃色小雞時,她還發出了開心的笑。

    然而,這平靜怡然的時刻,卻被門外赤幘絳服的不速之客打破了……

    女子一抬頭,剛好看到黑夫立在門前,頓時發出了一聲驚呼,手中的簸箕一時不慎掉在地上,米糠撒滿一地!

    雞群立刻扇著翅膀擁了過來,在她腳邊拚命啄食,尖銳的喙甚至啄到了女子的布履上,她卻無動於衷,隻是嘴唇微微顫抖,朝屋內喊了一聲。

    “良……良人……”

    “怎麼了!?”

    屋內的男子聽到妻子的驚呼,便立刻出來了,此人身高七尺有餘,穿著厚實的冬衣,加上他們家能養得起這麼多雞,說明家境不錯。隻可惜男主人看上去病怏怏的,麵色消瘦,聲音中氣不足,還帶著點咳嗽。

    黑夫見他右手裏捏著一把刀削,左手還捏著一樣東西,不由警惕起來,手放到了劍柄上。

    這時候,男主人也看到了黑夫,看到了他手裏的二尺木牘,腰間的繩索,以及放在劍柄上的手,頓時愣在了原地。

    黑夫朝他點頭:“我乃湖陽亭亭長,你可是朝陽裏的公士去疾?”

    “我就是去疾。”男子點了點頭,勉強露出了笑:“不知亭長來找我,有何事?”

    黑夫看了一眼呆呆立在雞塒邊的女子,當著人家妻子的麵緝捕,不太好,便道:“還是出來說話罷。”

    男子似也明白了什麼,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他將右手的刀削扔在地上,走近他的妻子,將左手裏的東西塞到了她手裏,然後又溫情脈脈地將手放在了女子小腹上,柔和地說道:

    “好好在家,我去去便回。”

    黑夫注意到,那是一個木頭小人,已經雕刻大半,有鼻子有眼,而女子的腹部,微微隆起,似已有身孕……

    他緊握劍柄的手,鬆開了。

    破家的亭長,滅門的令吏。

    這一刹那,黑夫突然有一絲後悔,後悔沒有聽利鹹的話,將那封匿名信燒毀,落得幹淨……

    如今的劇情,好像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樣,他似乎不必再故弄玄虛,嫌疑犯已經基本確定,但投書者也沒有乖乖扮演醜角的形象,在他麵前驚慌失措。

    他看著那男子和妻子依依不舍地道別,有些猶豫,自己這時候掉頭離開的話,是否還來得及?

    但一回頭,遠處已經出現了利鹹和季嬰的身影,在朝這邊快步趕來。

    來不及了。

    到這一步,黑夫再收手已經遲了,且不說他在亭眾麵前誇下了海口,隻說在秦律裏,不知道投書者是一回事,知道是誰卻故意縱容,又是另一回事。若黑夫心軟,恐怕這頭頂的赤幘,就保不住了。

    黑夫暗暗歎了口氣,此時男子已經出了院子,細心地合上了門,又瞧了妻子一眼,然後朝著黑夫重重一揖!

    “你知道我為何而來?”黑夫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不那麼冰冷。

    “知道……”

    男子苦笑著伸出了手:“是我錯了,我不該心存僥幸,亭長,將我綁了罷。”

    “不必了。”

    男子的妻還在籬笆裏垂淚而望,黑夫走到去疾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聲說道:“別緊張,我隻是找你去亭裏問個話!如此而已!”

    匿名舉報雖有罪,但罪隻至罰三甲,相當於四千多錢,並不算很嚴重,以這人家的財力,應該能交得起。

    當然,前提是,此人在信中,沒有惡意誣告……

    ……

    兩個時辰後,湖陽亭內,當著黑夫和利鹹等人的麵,公士去疾已經將事情交待完畢……

    包括他如何看到季嬰每隔三兩日就去朝陽裏送信,從而生出了找機會匿名投信的打算。包括他如何在臘祭日當天,觀察裏正、田典手裏的書信式樣,自己用院子裏的黃梨木削了兩塊木牘,又在上麵寫了內容,卻未書姓名……

    “事情就是這樣,我當時也在那名得子的公士家,將木牘藏在懷裏,一直在等機會。乘著這位郵人將背簍放在溷旁去如廁時,我就跟了過去,見四下無人注意,便將信投了進去。”

    去疾的身體不大好,路上來的時候又受了寒,一邊說一邊咳嗽。黑夫讓人將自己的冬衣給他披上,又讓蒲丈燒熱了火盆,擺在他旁邊,去疾才好受些,斷斷續續地說完了整件事情的經過。

    黑夫讓利鹹在一旁用木牘記錄下自己的詢問過程,他自己則指著案上的那封信牘問道:“去疾,你苦心做這些事,隻是為了投一封匿名信,你為何要這麼做?這信中寫的,又是何事?幹係到何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情緒激動,去疾又咳嗽了起來,他喝了口小陶遞過來的熱水後,才苦笑著說道:“既然信都在亭長手中,你自己打開看不就行了,何必再讓我多言一遍呢?”

    求盜東門豹早就送完犯人,從鄉上回來了,剛進門就聽說黑夫成功緝捕了投書者,不由大為興奮,他一貫認為,不該對嫌犯太客氣,聞言頓時怒了,拍案道:“你這廝!還敢嘴硬!”

    ”豹!不要恐嚇他。”

    黑夫喝止了東門豹,將木牘捏在手中,左手持刀削,開始慢慢割那打得緊緊的繩結……

    除了被打發在外麵看門的魚梁外,室內的東門豹、利鹹、季嬰、蒲丈、小陶五人,都不由得伸直了身子,跽坐而望,好奇信裏麵的內容。

    終於,黑夫割開了繩結,緩緩打開合在一起的木牘,上牘空白,下牘則密密麻麻寫滿了黑色篆字……

    掃了一眼後,黑夫的麵色立刻就變了。

    “去疾!”他抬起頭,嚴肅地喝令道:“你舉報之事,可是真的!?”

    去疾在草席上有力無氣地說道:“字字屬實,千真萬確……”

    “啪嗒”一聲,黑夫合上了簡牘,心情激蕩,目光炯炯!

    他萬萬沒想到,一封小小的匿名信,竟然牽扯出這樣一樁大案!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51
第65章 牽出一樁大案!


    “盜墓!?”

    眾人聽到去疾說出這個詞,不由瞪大了眼睛。

    “沒錯,就是盜墓。”

    去疾交待道:“那是臘祭的前一天,臘月初七,我去大箐裏舅父家拜訪,回來時遇到天降小雨,就在大箐裏和朝陽裏之間的荒野,一間小屋內避雨,屋子本是用來看田的,那片田地廢棄以後便沒人用。”

    “等了許久,我不知不覺睡著了,待醒來時,天已經快黑了,外麵雨水還在下,還有幾個人來到了這屋子外,正在爭吵。我瞧見他們帶著刀劍,生怕是盜賊,就窩在榻底,沒讓他們瞧見,於是就聽到了他們商量的事……”

    去疾說,他聽到屋內至少有四個人在說話,他們抱怨天氣不好,不然的話,那幾座楚時貴族的墳墓,就能順利掘開,將裏麵的金銀銅器全部運出來賣掉……

    他聽得心驚膽戰,等雨停之後,那些人就走了,去疾大著膽子,跟著他們的行蹤上了山,卻發現他們果然在一處隱秘的山包下掘土,果真是在盜墓。去疾在被人發現前,便急忙連滾帶爬地逃了下來,是夜回到了家中,就生了病。

    “居然盜墓,真是傷天害理啊。”

    蒲丈嘟囔著說道,他已經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紀了,已經讓兒孫幫自己找好了下葬的地點,所以對此很看重。聽說有人在附近盜墓,頓生兔死狐悲之感,他可不想死後又被人挖出來,拋骨於野,魂無定所。

    其他幾個年輕人沒有他的感觸,在議論這件事的可靠性。

    東門豹道:“大箐裏和朝陽裏之間,乃是一片荒野,哪有什麼貴人墳塚啊。”

    季嬰也有些不相信:“我也是本鄉人,怎麼沒聽說過。”

    “確實是有的。”

    利鹹卻說話了,麵色陰沉:“我家中亦有傳說,近幾十年來雖然沒有大的墓葬,但幾百年前卻有不少。”

    “幾百年前?”眾人都有些驚訝,距離他們有些遙遠呢。

    利鹹道:“然也,都是楚國時的一些縣公、封君的墓地,我伯父說過,楚國別的不多,這些貴人最多了,封君又眾,封地又大,雜七雜八,百裏之內就有好幾個。這些貴人死後就四處尋依山傍水之地埋葬,光是咱們安陸縣內,就有不少。”

    利鹹出身利氏,而利氏在楚國統治江漢時,就是個小大夫,對那些貴族故舊的了解,可比黑夫他們這些苦出身強太多了。

    黑夫也聽說過這時代貴族下葬的奢華:棺木必須多層,葬埋必須深厚,死者衣服必須多件,隨葬的文繡必須繁富,墳墓必須高大。

    尤其是諸侯封君死了,必須使府庫貯藏之財為之一空,然後將金玉珠寶裝飾在死者身上,用絲絮組帶束住,並把車馬埋藏在壙穴中,又必定要多多製造帷幕帳幔、鍾鼎、鼓、幾筵、酒壺、鏡子、戈、劍、羽旄、象牙、皮革,置於死者寢宮而埋掉,然後才滿意。

    這種現狀,雖然被墨家極力勸阻,但仍然於事無補。相比於中原,楚地尤其盛行厚葬,楚人被各種神話鬼怪熏陶,是很重視死後世界的,還腦補出了大司命、少司命等一係列掌管生死的神祗來崇拜,至今依然香火不絕。

    南郡作為楚國故地,有不少楚國貴族墳墓藏在山坳裏,因其陪葬甚重,引來了盜墓者貪婪的目光。這些楚國貴族墓的後人大多在五十多年前白起破郢都時,隨楚王東遷,再也照應不了祖先血食,這便加劇了盜墓的猖獗,南郡遂成盜墓者的樂園。

    但是,秦國官府也沒有因為被盜的是楚國貴族的墓,便默許這種行為。恰恰相反,秦國也認為,盜墓者掘人祖墳,是傷天害理、禽獸不如的行為,故而“以嚴威重罪禁之”,立法對盜墓者嚴加懲戒!

    盜墓,尤其是多人合夥的盜墓,發生在他們小小湖陽亭,絕對是一樁大案了!

    黑夫起身道:“《盜律》中有言,盜發塚(盜墓),與殺人、傷人致殘等同罪,輕者黥為城旦,重者處以磔(zhé)刑……舉報者,緝捕者,亦有購賞!”

    他看著去疾,有些惋惜地說道:“公士去疾,你既不是誣告,也不是誹謗,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為何不親自來亭裏報案,或者轉告裏正,讓裏正告知鄉吏?那樣的話,非但不會處罰,還有賞賜。何苦出此下策,用匿名信來投書?”

    去疾也聽出了黑夫的惋惜之意,苦笑著道:“好教亭長知曉,一來,是我一時糊塗,因家中新婦有了身孕,便不想冒險。可也沒辦法視而不見,我便生出了投匿名書信告知官府的想法,不管成與不成,至少能讓我良心無愧。剛開始時心存僥幸,覺得無人能猜到是我,誰知亭長料事如神,第二天就找到我家了……”

    這也是人之常情,去疾隻是個沒有什麼背景的小公士,那些個盜墓賊卻有數人,萬一他告發之後,官府沒抓到賊人,那些盜賊卻知道是去疾告的狀,惱羞成怒之下,報複他家怎麼辦?

    “還有第二個原因……”去疾欲言又止,看了看室內眾人,盯著黑夫道:“我隻說與亭長一人聽!”

    ……

    待黑夫將眾人都打發出去後,回頭問去疾道:“眾人都已走了,你要說什麼,便說罷。”

    “我先要拜謝亭長。”

    去疾在草席上長拜及地:“謝亭長今日當著我妻的麵,沒有用繩索將我縛住,還說隻是找我問話,不然以她那柔弱的性子,定會嚇壞了……”

    黑夫讓他起來:“我雖是亭長,依法執法,但誰沒有父母妻兒?不必為難的地方,我不會刻意刁難。”

    去疾苦笑著道:“我也在鄉中聽過點律令,知道自己此番是犯事了,隻是不知會被處以何種刑罰,還望亭長能告訴我。”

    “匿名投書,罰三甲,相當於四千多錢,若不能償清,就為官府做勞役。”

    黑夫道:“以你家的財力,繳清也不難罷?”

    “亭長高看我了,這四千錢,足以讓我傾家蕩產。”去疾麵露苦澀。

    這時代的富人之家,大概就是十萬錢左右的家財,有牛有馬,還有僮仆。中人之家,兩萬錢左右,能養得起牛。黑夫家現在也就勉強摸到了萬錢標準,本以為這去疾的家境能好些,然而卻更差?

    去疾開始訴苦,說他去年成婚,已經花了幾千錢,如今餘財不多,恐怕要將家裏的東西,乃至於他那小妻子的嫁妝都變賣,才能湊齊罰款。

    “吾妻的嫁妝是萬萬不能賣的,那可是救急錢,待生下兒女,還要撫育其長大。”

    去疾咬了咬牙:“實在不行,我便去為官府做勞役吧。”

    他一句話一聲歎,說的很淒涼,就這病怏怏的身體,恐怕重一點的活都幹不了吧。

    黑夫雖然惋惜同情,甚至還有點歉意,卻不可能就這麼放了去疾。

    在秦國,身為官吏,“縱囚”可是要被重處,耐為鬼薪的,黑夫可不想刮了頭發,去和前任湖陽亭長作伴。

    他也不可能隱瞞真相,減輕去疾的罪名上報,那樣他就會犯“失刑”罪。若是無意的失刑,可能隻會罰款。若是有意的,那就觸犯了“不直”罪。

    嗬嗬,到時候,他可能就要被發配到更加荒蕪的黔中郡去拓邊了,那個誣陷他的湖陽亭求盜買,好像就在黔中郡呢。

    黑夫隻能在心裏對去疾說一句抱歉:對不起,我是警察。

    然後安慰去疾說,若是他明日去到縣裏,能將事情經過好好交代清楚,或許獄掾會從輕發落?

    對此,連黑夫自己都不能肯定,想那獄掾喜的鐵麵無私,就知道他絕不會放過任何一次觸犯法律的行為。

    但去疾卻受到了鼓勵,再拜道:“多謝亭長,那我便實話實話了!”

    他抬起頭,下定了決心:“亭長,我之所以寧可投書,也不敢親自來告發,是因為,那一日,盜墓發穴的賊人們在商議時,提到了一個人的名!”

    “誰人?”黑夫追問道。

    去疾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朝陽裏,裏監門!”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53
第66章 監守自盜


    臘月十一,舂時(17點-19點),湖陽亭外,黑夫正在對季嬰、魚梁二人耳提麵命。

    “你可要記住了,此行絕不容有失,不能讓此人跑了,若是沿途遇上車馬,立刻出示我的二尺牘征用!到了縣裏,先去縣丞官署叩門,找到夜裏值班的令吏,將此事的前因後果說清楚!並請求令吏,立刻派人去朝陽裏!你能做到麼?”

    “黑夫兄弟放心,我知道事情輕重!”

    季嬰難得嚴肅下來,鄭重地拱手,然後便和另一名亭卒魚梁一起,押解著雙手綁上繩子的公士去疾,沿著道路向北走去。

    黑夫看著三人遠去,若有所思。

    他壓根沒料到,今天中午,朝陽裏門前,那個端著陶碗扒飯,看似憨厚樸實的裏監門,居然與一起團夥盜墓大案有脫不清的幹係!

    這可是監守自盜啊!

    但去疾隻聽那些盜墓賊說,夜裏去找那裏監門雲雲,那裏監門如何與盜墓者勾結,是提供協助,為他們轉移贓物,還是親自參與盜墓?卻語焉不詳。

    光靠這種模棱兩可的口證,黑夫是沒辦法立刻去朝陽裏抓人的,而且動了裏監門,可能會把那些個不知行蹤的盜墓賊也統統嚇跑了,反倒不美。

    所以他才讓季嬰、魚梁連夜將去疾押往縣中——去鄉裏黑夫不放心,但凡裏吏,在鄉邑多多少少都有些舊識門路,還是縣裏的獄掾、令吏靠譜些。

    求盜東門豹這時候過來了,問道:“黑夫,投書者已經押走了,那吾等要做什麼?等著縣裏來命令麼?”

    “此去縣城要兩個時辰,令吏派人過來,至少是明天一早了,不能等。”

    “那怎麼辦?”

    黑夫道:“去疾也說了,他當日聽那些盜賊言,所發墓穴很大,不易發掘,已經挖了好幾天。本來臘祭日前後就能挖開,將裏麵的陪葬物取出,誰料連續雨雪,才不得不停下。如今天氣晴朗,外麵的雪也快化了,他們也該繼續動手了……此事他們不敢光天化日下做,隻能在夜裏偷掘。”

    “亭長的意思是……吾等要連夜去那墓地附近,緝拿盜墓賊?”

    利鹹也打起了精神來,這種大案,若能破獲,妥妥是大功勞啊!

    “沒錯,時不我待,去疾雖然沒有暴露,但今日吾等登門抓人,那裏監門或許會有所警覺,一定會告知盜墓賊。如此一來,盜墓者有兩個選擇,一是謹慎起見,停止發穴;二是徹夜趕挖,將裏麵的陪葬物挖走賣錢……”

    小陶道:“若……若是他們,膽,膽小……不挖了,那豈不是……”

    黑夫笑了笑:“但凡為賊者,要麼是被逼無奈,要麼是膽大狂徒,希望他們選擇冒險。吾等便去碰碰運氣……東門豹、利鹹、小陶!”

    他嚴肅下來,連連喊了幾人名字,三人立刻應諾!

    “汝等隨我去亭中,挑選兵器,立刻就過去,來一出人贓俱獲,然後再順藤摸瓜,查清朝陽裏裏監門的罪行!”

    ……

    19點到21點這段時間,在秦國的十二時辰中,被稱之為“牛羊入”,顧名思義,天色黑了下來,鳥兒回窩,放牧在外的牛羊也要被趕入圈內。

    朝陽裏裏監門名叫“伯毋”,每天的這個時候,他都要守在裏門邊上,笑吟吟地看著那些出門放牧、漁獵的裏人一個個回來,點清出入人數後,才將門緩緩關上。

    牛羊入一過,裏門將不再開放,裏中任何人都不允許進出,就連裏正、田典也不行。

    除了一個人。

    那就是裏監門自己。

    月兒悄悄爬上柳梢枝頭,待夜色漸深,整個朝陽裏的薪火都黑了下來,大多數裏民拖著疲憊的身體上榻安寢後,本已緊閉的裏門,卻慢慢地打開了一條縫……

    裏監門伯毋出了裏門,在寒風中籠著袖子,很不耐煩地走來走去,似是在等待著什麼人。

    過了大概半刻,終於有個人影沿著裏牆,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輕咳了一聲。

    伯毋看到了他,怒道:“怎麼現在才來!”

    “哈哈,伯毋勿怪,吾等吃了點酒,耽誤了些時間。”

    卻見此人約有三旬,紅臉短須,穿著一身短衣束袖,隻是外麵卻披著一件明顯是死人才穿的左衽深衣……

    伯毋瞪大了眼睛,低聲斥道:“敞,你這廝,發穴扒出來的東西,也敢穿身上!被人瞧見如何是好?”

    “這有什麼。”

    那赤麵盜賊敞卻不以為意,他舉起手,讓深衣的寬袖在夜風吹拂下微微擺動,得意地說道:“與其讓不知寒暑的死人穿著這好東西躺在棺槨裏,還不如讓吾等無衣無褐的窮人借來用一用,隻可惜好多都朽壞了,不然,我當給伯毋也帶一件帛衣……”

    “廢話少說。”伯毋看了看周圍,繼續道:“我今夜讓你來,是要告知汝等,那墓穴,再掘不得了!”

    敞的麵色立刻就陰了下來,問道:“為何掘不得?”

    “汝等聽我的便是。”

    敞卻不聽了,他冷笑道:“伯毋啊伯毋,最先明明是你聯絡吾等,說朝陽裏、小箐裏之間的荒野上,似有墓葬,左右都沒有田地人家,可以發穴。”

    “不但如此,你還利用職務之便,為吾等提供工具,藏匿掘出來的明器,慢慢送到鄰縣去賣錢。現如今,那幾座周邊小墓已經挖空,得金卻不多,隻剩下最裏麵的大墓,眼看就要挖開,讓吾等都能發財,你卻反悔了?”

    “不是反悔。”伯毋連忙解釋道:“之前這湖陽亭不是連亭長、求盜都空出來了麼,眼看無人管事,我才讓汝等乘機發穴,可如今卻不一樣,你可知道,那湖陽亭來了個新亭長!”

    “有亭長來了又如何?”

    敞麵露不屑:“吾等在新市縣也掘過墓,一路走來,沿途不知遇到了多少亭舍,但隻要晝伏夜出,鑽蒿草裏躲避,那些個亭長,也奈何不得吾等!”

    “這亭長不一樣。”伯毋道:“他前個月才在附近徒手抓了三名盜賊,本事了得,今天還突然來朝陽裏巡視,將我嚇得半死,還好隻拿了一個在縣城拾了遺錢的公士……”

    “有人聲稱,公士去疾在縣城服役時,拾了地上掉落的錢,需要帶他回亭部詢問“。這是黑夫帶他走時對朝陽裏眾人宣稱的罪名,雖然當時他還不知道裏監門的貓膩。

    因為在秦國,律令規定,撿錢不交公也犯法。所以除了去疾的妻子哭哭啼啼地說自家良人絕不會做這種事外,裏中眾人並無太大懷疑……

    裏監門也以為,自己的事無人知曉。

    二人繼續在門邊商議,卻無法達成共識,伯毋謹慎,覺得不能再冒險,先停下來。敞卻認為,他們一夥人晝伏夜出辛苦了那麼久,眼看就要大功告成,豈能這時候放棄?

    期間,裏中不知誰家的狗突然叫了一聲,嚇了伯毋一大跳,見說服不了敞,他隻能自己退一步,說道:

    “那汝等今夜乘著雪已化盡,速速掘墓,將那墓中值錢的物件取出,而後將墓穴封上,把我那一份留下,便快些走罷!有那黑夫在,此地,不可再久留!”

    “一切便如伯毋所言。”

    最後,敞走之前,伯毋還指著他身上飄乎乎的深衣,麵露嫌惡地說道:“往後休得穿著此物來見我,我奉勸你也少穿,小心……”

    “小心什麼?惡鬼纏身?伯毋如今又信鬼神了?”

    敞卻是個不怕的,他是個盜墓慣犯了,作踐過不知多少墓穴,昔日高高在上的貴人,如今不過是枯骨一具,天罰鬼懲?在哪呢?

    他輕蔑地笑了幾下,拿著伯毋給他的一包食物,扛著三把新鐵鍤,朝月亮升起的方向,緩緩走去……

    ……

    與此同時,湖陽亭內的眾人,也已收拾妥當,整裝待發……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54
第67章 踏月而行       
       

    走出湖陽亭時,黑夫覺得,自己現在的模樣,肯定和後世始皇陵兵馬俑裏的“步兵俑”像透了。

    亭是基本治安單位,所以擁有武備,存儲五兵。

    湖陽亭前院的小庫房裏,就準備著兩副甲衣,考慮到公士去疾說,那些個盜墓賊都持有兵刃,人數至少有四人,甚至可能持有弓箭,黑夫決定還是保險點,穿上甲衣為妙。

    當他在東門豹、利鹹幫助下,披掛上皮甲後,黑夫總算知道,這玩意為什麼這麼貴了。

    黑夫他們亭裏這套隻是最簡陋的前身甲,頂多值幾百錢,僅能護住胸腹,得像前世做飯掛圍腰一樣,以係帶分別掛在肩膀和腰部。

    他低頭發現,這甲衣是將整塊牛皮切割成大大小小的甲片,每個甲片都鑽出了小孔,結實而纖細的絲繩將其聯綴在一起,有的地方還有甲釘……雖然防禦力有限,安好在不算很重,不影響活動。

    至於黑夫的武器,也從那柄陪伴他幾個月九寸的小短劍,變成了一把二尺劍。蒲丈說這是前任亭長留下的,現在就歸黑夫了,木製劍柄用銅絲纏繞防滑,青銅的劍刃有點小缺口,但無傷大雅,刺入人體完全足夠。

    求盜東門豹則挑了兩柄手戟,長一尺半,他喜歡與人短兵相接,還喜歡在數步之外,一戟擲過去,傷人性命--雖然他從沒殺過人,但平日裏總喜歡對著樹樁練習,今夜正是一顯身手的時候。

    至於剩下的那副甲,東門豹是拒絕的,他嘟囔著“大丈夫就該受點傷,留下疤痕”,滿臉嫌棄地將甲推給了利鹹。

    利鹹倒是很謹慎,好好地披上甲衣,挑了一杆長約九尺的長矛,他覺得,擒賊時不應該全員短兵,應該長短相佐。

    小陶自不必說,挎了一張不大的弓,力度大概隻有八鬥,身後背著箭囊,裏麵有七八支箭……

    黑夫將劍背在身上,一邊問道:“弓箭晚上能好使麼?”

    小陶則回應說,那些人連夜挖墓,肯定點了火把,隻要有光點,二十步內,他在夜裏一樣能射中!

    “好,長短相濟,弓矢在後,吾等也算準備充足了。”

    黑夫拎起一塊蒙皮的小木盾,帶領眾人出了湖陽亭,他囑咐蒲丈好好看著亭舍,而後便看著已經完全漆黑的夜空,指著西南麵道:“出發!”

    寒風颼颼中,黑夫仿佛回到了前世實習時,跟著前輩們在夜裏出勤的時候……

    但這次,他不再是剛出警校的愣頭青,而是一亭之長。

    遠處,雲夢澤畔起伏不平的山丘,好似一條鱷魚的脊背。山林裏樹木葉子早已落光,光禿禿的樹丫在風中顫抖。大片大片的稻田裏,積雪已融化了不少,悄寂無人,甚至連野獸都不見一隻。眼前的塗道上亦是空落落的,沒有一個人影。

    唯有湖陽亭四人,披甲持銳而來。

    黑夫走在最前麵,風吹得他頭頂的幘隨風亂舞。

    小陶在最後,抱著弓,低著頭,擔憂以這風速,自己的箭矢怕是派不上用場,幫不了亭長。

    此處距離盜墓地點尚遠,東門豹和利鹹位於中間,一左一右,各點了一根薪柴當火把照明,在黑漆漆的夜空中顯得格外耀眼。

    遠遠望去,那對火把,又像是凶獸的一對夜明眼,晃蕩悠悠……

    他們一行四人快步而行,仿佛嫉惡如仇的天狗嗅到了賊人的氣息,對著天上皎潔的月亮發出一聲長嗷,然後便踏著月光,向西南方奔去……

    ……

    23點到1點這段時間,在秦國的十二個時辰裏,叫做“人定”,顧名思義,幾乎所有人在這時候,都已經睡死過去,不知外物了。

    但湖陽亭西南方十裏外,位於小箐裏和朝陽裏之間的一片荒地上,在人定時分,卻亮起了幾根火把……

    火光映照下,出現在黑夜裏的共有六人,這夥人年紀有長有少,最大的看著得有五十歲,頭發斑白。最小的隻有十三四,胳膊瘦巴巴的。

    這大冷天裏,他們都裹上了厚實的好衣服,遮掩自己的衣衫襤褸。然而這些衣服,卻都布滿泥汙,一看就知道,八成是從地裏挖出來的……

    唯獨年紀最小的那少年,害怕死人穿過的東西,寧可短衣束袖,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這六人的頭領,正是方才在朝陽裏與裏監門交接的那人,赤麵短須的“敞”。

    敞依然披著從墓葬裏挖出來的深衣,雖然已經過去數百年,衣服萎縮了不少,但好歹還能穿著禦寒,卻見他將那三把鐵鍤往地上一插,笑道:

    “吃也吃了,喝了喝了,工具我也備齊了,二三子,該幹活了!”

    作為盜墓慣犯,敞很看不起朝陽裏裏監門的膽怯,可他心裏也清楚,裏監門的警告並非虛假,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這土丘下的大墓,必須在今晚挖開!並連夜將那些陪葬品取出來。

    他抬起頭看了看無雲的夜空,判斷著月亮的位置。

    “現在剛過人定,到雞鳴(1點到3點)時,必須挖開這墓的槨室,平旦時(3點到5點),務必將陪葬的器物搬出來!能帶走多少,是多少!”

    他和朝陽裏裏監門約定好了,平旦時分,裏監門會趕著自家牛車來接應,幫忙轉移贓物……

    在敞的喝令下,其他五人紛紛拿起工具,或是鐵鍤,用來鏟土,或是銅耒,用來深深插入地裏的泥土中,試探棺槨的深度。

    敞自己,則擰開懷裏高價買來的酒,抿了一口,看管眾人的兵器。

    其實那些兵器,也是從各個墓裏挖出來的陪葬品,但有的銅劍、銅戈幾百年過去了,雖然木質部分已枯朽,但劍刃戈頭,擦去上麵的銅綠,依然如新的一般。

    這還不算,敞的手裏,居然還持著一張弩!這也是他用先前販賣贓物的錢,高價從楚國那邊買來的,因為在秦國,弩根本不允許在市場上流動……

    時間一點點過去,經過前幾日的試探,他們已經找準了墓穴所在。

    這些楚國貴族的墓葬,都有共同點,墓葬上麵,會壘起高高的土丘,稱之為封土,當地人俗語稱之為“大塚子”。

    根據貴族地位不同,封土越高,說明等級越高。但因為時過境遷,滄海桑田,許多墳塚上麵長滿枯草樹木,看上去,和天然形成的土丘沒什麼區別。

    唯獨掌握了《日書》中看墓絕技的盜墓者們,憑借對方位的了解,再試一試土壤,方能判斷出是否為墓葬。

    敞就是有這種本領人,就眼前這個大墓,他估算了一下,封土是他在安陸見過的貴族墓裏最高的!長寬達數十步,這規格,至少是一個楚國的縣公!

    這個月以來,他們先把容易挖開的陪葬小墓掘了,得到了不少衣物、兵刃,最值錢的銅器卻不多。

    但敞知道,在這座大墓裏,一定還有更好的東西。

    不過墓葬等級越高,棺槨距離地表也越遠,費了好多天時間,鐵鍤都用壞了兩個,他們才勉強將封土小丘整個掘開。在敞找好墓穴開口位置後,眾人開始在露出的地表上慢慢挖掘盜洞,好不容易盜洞打通,墓坑台階露出時,卻天降大雪,他們隻得暫時停手。

    夯實過的土壤本來不好挖,但今夜雪已經化了大半,土壤變得更加濕潤疏鬆,每一鏟下去,都能帶出點水來。漸漸地,墓坑的台階一級一級地露了出來,敞打著火把過去仔細一數,居然足足有十五層!

    “我在新市縣掘過最大的縣公墓,也才十二層台階啊……”

    敞聽說,南郡夷道那邊有楚王墓,二十層台階,令尹一級別的,十八層,縣公級別,十二層。

    他一時間呆愣住了,眼前這個墓,規格低於令尹,卻高於縣公、封君,會是什麼人呢?

    還不等敞想明白,正在掘土的眾人突然發出一陣驚呼!紛紛扔了工具,向後退卻。

    階梯的盡頭,一尊有著兩個龍形腦袋,頭長雙鹿角的石雕獸像,正蹲伏在墓室入口,鼓目呲牙,滿臉凶相地瞪著盜墓者們看!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55
第68章 鬼吹燈       
       

    幽暗的墓穴中,十五層潮濕的石階斜斜向下,仿佛是通向黃泉九幽的不歸路,又像是邁向富貴的康莊大道……

    而攔在盜墓者們麵前的,便是名為“方相氏”的鎮墓獸,這是用來驅逐傳說中專吃死人屍骸的惡獸“魍象”的,不料幾百年過去了,鬼怪沒等來,卻等來了幾名盜墓賊。

    其餘幾人見識少,沒見過此物,紛紛畏懼地後退。唯獨敞不怕,他走近過去,拍了拍“方相氏”那兩隻雕成變形龍麵的獸頭,又摸了摸權椏橫生的四支鹿角,遺憾地說道:“可惜是石的,若是銅的,也可以搬走熔了。”

    敞想不明白這墓主究竟是何身份,不但周圍殉葬甚多,有人、有車馬,如同眾星捧月般圍繞著這大墓,還擁有這麼高規格的墓階,並有極其罕見的鎮墓守護衛著。看這石獸雕刻精美,栩栩如生,絕不是一般貴族能擁有的。

    他索性搖搖頭,不再思考這個問題,催促五人齊齊動手,將壓在墓穴槨室入口的鎮墓石獸一點一點挪開。然後再用鐵鍤連撬帶砸,折騰半響後,才將石製的槨室推開了一條縫隙……

    冰冷的空氣灌入槨室,一股陳腐的氣息也在朝外散發,嗆得幾人連連後退。

    “別擋道!”敞推開其他五人,自個靠上前去,趴在地上,用火把朝裏麵一照!

    “哈哈哈,發財了!”

    看著槨室裏麵,堆得滿滿當當的陪葬物,敞大笑起來。

    其他人也湊了過來,就著火光往裏一瞧,卻見槨室裏,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擺放整齊的精美漆器,再往裏雖然看不清,卻可以依稀認出,那是成套編鍾和鼎、簋(gui)的輪廓……

    好的漆器,其價堪比金、銀,那些青銅器,更可以賣好價錢——當然,不是作為古董,而是作為銅料。

    “總算沒有白白辛苦那麼多天。”

    眾人大喜過望,而後就讓一人在外麵看著火把、兵器,他們則繼續用力將槨室推開。推到可以容一人進入的程度,又將一根火把懸進去,反複幾次,待其不再熄滅時,敞便催促道:

    “興,快些進去!”

    興,是那個半大孩子的名,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披上了從墳塚裏挖出來的衣裳,此刻正抱著雙臂站在一旁,凍得直打哆嗦。

    聽聞敞又逼迫他下到墳墓裏去,興露出了一個哭喪的表情。和其他人不同,他來幹這一行,是被逼的,盜墓賊們需要一個身材瘦小,能鑽到墓室裏的少年,於是就將父母雙亡的他從楚地騙來……

    興很害怕鬼怪,近來更是常做噩夢,夢到被自己搬走陪葬品的墓主們,排著隊來要自己的命。但他也知道,哀求無果,若是不從,等待他的就是拳打腳踢。

    站在麵前的惡徒,遠比虛無縹緲的鬼怪要駭人,興隻能硬著頭皮,戰戰兢兢地蹲到台階口,拽著繩索,兩腳試探著,小心翼翼地下到槨室裏……

    “哢擦”,清脆的聲音響起,興頓就著頭頂的火光低頭一瞧,頓時嚇得魂不附體!

    是人的白骨!一個穿著女子深衣的骸骨,正靠在他腳下的位置!興方才正好將它的手踩斷了!

    “啊!”

    興大叫著跳開,卻不防一回頭,又看到了更大的骨骸:這次是四匹馬的嶙峋骨架,它們安靜地躺在一起,身後還拉著一輛戎車。車輪已經朽壞,隻剩下銅製的車輿,同樣有一具人骨,穿著一套楚式的皮甲胄,歪著腦袋坐在車上……

    這些人和車馬,都是墓主人的殉葬品。

    “不要亂叫!接著火把!”

    外麵響起敞憤怒的聲音,而後一根火把也被放了下來,興隻好一邊小心避開殉葬者的骨骸,接過火把,插在地上。

    這時候,他差不多看清了槨室的全貌,槨室很大,是石製的,中間放置棺材,周圍被密密麻麻的陪葬物圍繞。

    興哆嗦著跪倒地上,朝那黑漆漆陰森森的黑棺拜了拜,說自己也是被逼無奈,若不這麼做,上麵的那些人就會毒打他,殺死他,將他拋棄在荒野裏……

    然後,興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些髹(xiu)染得紅、黑相間,美輪美奐的漆器,遞給上麵的人。

    搬了幾個漆盒、漆樽後,敞又讓他去搬鼎、簋。

    就著地上的火把,興看見,槨室的北麵,的確整整齊齊地擺著七個鼎、六個簋,從左到右,個頭依次變小。

    他當然不知道,這是楚國內部等同諸侯的“封君”禮器規格。那些最大的鼎足足有半人高,太重,他搬不動,隻能扛著一個最小的鼎,勉強遞了上去……

    等他氣喘籲籲,再搬著一個最小的簋,試圖往上遞時,卻舉了半天,也沒人來接了。

    “哎喲!”

    地麵之上,傳來了一陣慘叫!

    是那個看守火把、兵器的人發出的,然後就是沉重的倒地聲,以及敞等人的厲聲示警聲……

    “小心,快禦敵!”

    “禦敵?發生什麼事了?”

    興在下麵什麼都不知道,有些恐懼,他抱著冰冷的銅簋慢慢後退,卻不防失足將插在地上的火把一腳踩滅……

    槨室之內,一瞬間,就黑了下來!

    仿佛是有鬼怪調皮,撅起嘴輕輕一吹,熄滅了唯一的光明……

    興隻感覺自己被黑暗徹底包圍,頓時毛骨悚然。

    四周黑洞洞的,一低頭,卻見那個女殉葬者的頭骨眼眶,好似閃爍著淡綠色的光芒,正在凝望他,質問他為何要驚擾亡者!

    “救命啊!”手中銅簋叮當落地,興趴在墓壁上大喊大叫起來,卻無人管他。

    此時此刻,槨室之上的地麵正打得熱鬧,卻見火把亂閃,各種聲音混在一起:

    矛尖與劍刃相撞,尖銳的金屬哀鳴在墓穴裏回蕩;弩機的懸刀被扣動,唆的一聲,弩矢飛向目標,卻撞在了木質盾牌上,發出一聲悶響;弓弦的顫音隨即響起,引來一聲人吃痛的慘叫,甚至有箭矢射到了槨室的石頭上,濺射出一絲火花。

    地麵上顯然正在發生劇烈的打鬥,但興卻以為,來的不是人。

    “是鬼來了,是鬼來懲罰吾等了……”

    興想起了自己從小到大聽過的種種鬼故事,聽日者說,鬼的外形十分凶惡,睡覺時身體折成兩半,走路時雙腿並攏,看上去像是一個獨腳怪獸在蹦躂,鄉裏之民們稱之為“刺鬼”。

    興還不止一次聽人聲稱自己目擊過刺鬼,說它們以桃為弓,牡棘為箭簇,雞羽為箭羽,瞄準做壞事之人的心窩就射,能百發百中……

    如今,那些鬼來了,就在外麵!

    興害怕極了,他蹲下來,雙手緊緊抱著自己的頭,閉著眼,在一片幽暗的槨室中,這孩子嚎嚎大哭起來……

    哭聲無法驅散恐懼,外麵的打殺聲源源不斷地傳進耳朵裏,冰冷刺骨的風也從槨室縫隙灌進來,發出了嗚嗚的詭異哀鳴……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的打鬥聲漸漸停了,反倒傳來了人說話的聲音。

    興連忙驚喜地睜開了眼,走到槨室出口處,踮起腳向外觀望……

    沒有絲毫征兆,一張臉突然出現在他麵前,臉頰飛鬢,額頭紅色胎記,鼻尖上,眉宇間,還沾滿了鮮血!

    “鬼啊!”興嚇得整個人坐在地上。

    不成想,外麵的人也被他嚇了一大跳,猛地朝後退去,大罵道:“黑夫,這墓裏真有鬼!”

    “別瞎說,哪有什麼鬼。”

    腳步聲走近,火把照進槨室,讓興瘦小的身軀原形畢露。

    “我說呢,原來裏麵還有一個……”

    一隻粗壯的手伸了進來,左手。

    隨即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後生,上不上來?”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57
第69章 人贓俱獲       
       

    看著那隻從地麵上伸下來的手,興有些遲疑,這分明不是他們一夥的人,而是那幾個襲擊者。

    那個聲音有些不耐煩:“不上來,我可要將墓穴封死,讓你永遠在裏麵陪著死人嘍……”

    說著,那隻手就要抽回去。

    “我上,我上!”

    興瞧了一眼地麵上被自己踩碎的死人手骨,做出了抉擇,他可不想在陰森的墓裏繼續陪屍體,上麵的再怎麼說,也是人。

    他連忙跳了起來,拽住那人的手,然後就感覺自己被一股巨力拉了上去……

    等興被拉出槨室後,還不等他喘口氣,慶幸自己活著出來,就被眼前的光景嚇愣住了。

    月光映照下,地麵上一片狼藉。

    拉他上來的是個穿著皮甲,頭戴赤幘,手持帶血利劍的黑漢子,正上下打量著他。

    此外還有二人,一個在地上尋找散落箭矢的青年;一個披甲持矛,看著幾名盜墓賊的瘦削亭卒,老是繃著張臉,像是誰欠他錢似的。

    興的同夥一共五人,除了地上躺著一個,胸口流血、一動不動外,其餘四人,包括他們的頭領敞在內,都被綁了起來。而且還個個都掛了彩,不是腿上中了一箭,就是背上挨了一劍……

    還不等興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立刻就被人擰住了胳膊!

    “原來是一個小賊,嘿,你剛才可把乃公嚇壞了。”

    將他按倒的,正是方才那個臉生飛鬢的“鬼”,他沒有披甲,腰上插著兩把手戟,找繩子將興也綁了起來。

    一旁的黑漢子道:“隻是個小男子,豹,不要弄傷了他。”

    “知道知道。”

    原來,這突然襲擊盜墓賊的四人,正是湖陽亭黑夫等人!

    一個時辰前,他們出了亭部後,按照公士去疾描述的位置往西南走去。

    在抵達朝陽裏前,他們便謹慎地熄滅了火把,而後悄悄朝這片荒野摸了過來。好在天公作美,臘月中旬的月亮將圓未圓,映照四方,足以讓他們分清方向,辨明前路。

    等來到這附近後,就更容易了,因為盜墓賊打著的火把,遠遠就暴露了他們的位置。

    在黑夫一聲令下後,眾人放慢了腳步,悄悄摸了過來。正好盜墓賊們忙著搬運墓中器物,防備鬆懈,於是黑夫示意小陶拉弓射箭,一箭放到了那放哨的賊人!其餘三人也一擁而上!

    賊人們的反應還是快的,紛紛撿起地上的武器反抗,尤其是那個穿著死人深衣的赤麵賊,更是立刻端起手中的弩,瞄準了黑夫!

    懸刀扣響後,弩箭破空而來,黑夫隻感覺自己手持的木盾遭到一股巨力撞擊,差點就被崩裂了……

    “還好我帶著甲盾。”

    見識到弩機的威力後,黑夫慶幸不已,他手臂發麻,索性棄了盾牌,上前左手抬起,一劍朝敞刺去,讓他無法再度發弩。

    待敞後退想要換武器時,黑夫再飛起一腳將其踹翻在地,用劍抵住了他的咽喉。

    其餘幾人見頭領倒下,稍稍抵抗後,便選擇了逃跑。

    但跑得最快的那人,被東門豹一手戟扔過去,正中背心,直接趴地上死了……

    其餘三賊嚇得肝膽欲裂,被小陶的弓箭、利鹹的長矛攔下後,隻能跪地求饒。

    就這樣,不到半刻,黑夫他們在僅有東門豹受了點輕傷的情況下,就將這幾個盜墓賊全部抓獲了。

    “這些人中,除了那個領頭的赤麵賊,都是沒經過什麼訓練的,不然哪這麼容易。”

    黑夫鬆了口氣,將劍上的血抹去擦幹,收入鞘內,歸根結底,盜墓賊就是盜墓賊,術業專攻不同,遠沒有殺人越貨的匪徒凶悍啊。

    這樣一來,他們也算是人贓俱獲,收獲頗豐,黑夫已經開始數著賊人數量,憧憬自己能得到的功賞了……

    “還是黑夫指揮得當,讓吾等突然襲擊,這才得手如此容易。”

    東門豹大笑著,像拎一隻小雞似的,把那少年興提起來,扔到他的同夥邊上。然後便興奮地走到那堆漆器、銅器旁,打著火把察看起來。

    “這麼多好東西,我還是第一次見。”他有些情不自禁地撫摸精美的漆器。

    “豹,話說在前頭,贓物都是要上交官府的,別動什麼歪心思。”

    黑夫嚴肅地告誡東門豹,同時掃了一眼利鹹。

    秦國對吏員要求嚴苛,不但收取一文錢就是賄賂重罪,私留贓物更是罪不可赦。

    要是這裏誰心生貪念,偷拿了贓物,其他人若不舉報,也要連坐同罪。

    其實若是利鹹不在,他們三個死黨偷偷藏下點也沒事,可如今利鹹在一旁看著,經過匿名信事件後,此人雖已經對黑夫心服口服,但黑夫卻沒有完全信任他。

    利鹹倒是不知道黑夫腹黑的小心思,他讓小陶看著眾盜墓賊,自己也走過去,拿起那個圓口、雙耳、外表布滿夔紋的三足鼎,皺眉打量起來。

    所謂的鼎,是西周春秋之時,用於煮大塊冷豬肉的器皿。到了戰國時,已經漸漸禮器化,平民很少使用,隻有貴族們在用饗、祭祀時才和裝米飯的簋一起擺出來,以顯示自己的古老世係、尊貴地位……

    一般來說,按照《周禮》中的規定,天子九鼎八簋,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二簋。

    不過到了戰國,禮崩樂壞,最後連周室都被秦掃滅了,那古舊周禮,便沒人遵循。七雄的王們早就開始用天子車駕禮儀,各國的封君們,也儼然以諸侯自居……

    眼前的鼎,便是這墓主人尊貴身份的標誌。

    其實吧,在黑夫這種前世今生都是平民屌絲的人看來,所謂的禮器,不就是鍋碗瓢盆麼?煮大白肉的鼎,放小米飯的簋。放在庶民百姓家,就是廚房尋常之物,放在王侯貴族家,就成了高大上的玩意?

    這兩者的區別,是由血統決定的?

    黑夫不以為然,身為現代人,他對血統論是嗤之以鼻的。

    不過這時代的人們,雖然經曆了戰國之世”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的洗禮,但對於血統論,卻依然深信不疑,沒落的貴族之後高昂著頭顱,看不起任何低賤出身的人。

    即便是那些平民英雄,功成名就之後,也要忙不迭地為自己找一個血統高貴的祖先。或是分封各地的諸侯伯子,或是家道中落的卿族大夫,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證明自己成功的合理性似的。

    可實際上,這已是一個能力大於血統的時代了,在王子公孫不立功亦不能得到封地官爵的秦國,尤其如此。

    “求盜,火把湊過來點……”

    另一邊,利鹹嫌看不清字,東門豹不情願地走過去,幫他照明,自己也偷眼瞅去,卻見那鼎的背麵,密密麻麻刻滿了金文篆字,但又和秦國的小篆大為不同……

    “你能認得這些鬼畫文字?”東門豹看得頭都大了。

    “不全認得,但也認識幾個,我家幾十年前曾是楚大夫,故而祭祖時,祖先靈位上也是這些楚國文字……”

    利鹹話語中帶著一絲驕傲,他吐了口唾沫,用袖子將銅鼎上的泥土擦去,細細一看後,不由臉色大變,發出一聲驚呼!

    “哎呀!”

    “怎麼了?”黑夫忍不住走過來問道。

    “這鼎是墓主人生前用的禮器,上麵刻有鑄造的緣由,還有他的族係、官職。”

    利鹹有些興奮地指著青銅鼎道:“亭長,若是我沒猜錯的話,這竟是若敖氏的墓!真沒想到,那個傳說居然是真的!”

    利鹹捧著銅鼎嗟歎不已,黑夫卻聽的一臉茫然。

    “若敖氏,那是什麼東西?”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kelvin12354

LV:9 元老

追蹤
  • 967

    主題

  • 16729

    回文

  • 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