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17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58
第70章 若敖之鬼       
       

    “你是說,這若敖氏從六百年前就開始傳承,延續幾十代人,一度權傾楚國,還差點弄死了楚莊王?”

    黑夫沒想到,從人定到雞鳴,在這荒郊野外,陪伴自己渡過漫漫長夜的,居然是利鹹講述的,關於若敖氏的故事。

    方才,黑夫他們擒獲盜墓賊後,立刻加以詢問,想要問出盜墓賊與朝陽裏裏監門勾結的事實。可盜墓賊的頭目,那個赤麵短須的賊人倒是嘴硬,打死也不說,氣得東門豹都想一戟殺了他。

    可盜墓賊們並非鐵板一塊,尤其是那個被迫加入盜墓團夥的楚國少年“興”,因痛恨盜墓賊對他的毒打虐待,便如倒豆子般,將他所知道的事全部說了出來。

    興還交待說,今夜平旦時分,朝陽裏裏監門會親自趕著牛車,來接應他們,幫忙轉移贓物……

    於是黑夫和幾人商量了一番,決定讓東門豹和小陶,將五名盜墓賊拖到山包後麵藏起來,封住他們的嘴巴。黑夫和利鹹則裝作是盜墓賊的樣子,抱著鐵鍤,坐在墓穴邊上,給那朝陽裏裏監門來一出“守株待兔”……

    夜深寒冷,時間過得很慢,反正黑夫閑著也是抱著胳膊打哆嗦,便聊天打發時間,他問起利鹹,這墓穴主人“若敖氏”的來曆。

    利鹹對黑夫不知若敖氏,並沒有感到驚訝。畢竟楚國退出江漢五十多年了,時過境遷,平民隻認眼前的官府是誰,除了他們這些楚時的小貴族還念叨著舊情,誰還會記得昔日的封君主人呢?

    他告訴黑夫,若敖氏,是是楚國第十四代國君“若敖”的後人。楚國稱王後,若敖氏漸漸發展壯大,成為楚國最強大的公族。後來又分出了鬥氏和成氏,出過許多位令尹、司馬,長期擔任軍政要職,什麼鬥穀於菟(子文),成得臣、成大心……隻可惜這些人,黑夫一個都不認識。

    耐著性子聽了許久後,利鹹終於說到了一個他認識的人: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楚莊王。

    黑夫這下才知道,原來楚莊王之所以三年不飛三年不鳴,正是由於若敖氏權傾朝野,架空了楚王。據說當時若敖氏有六部私兵,加起來占了楚國軍隊的一半。

    最終,楚莊王與若敖氏開戰,好不容易才取得勝利,這才有了他北上爭霸,問鼎之輕重的後事。

    “若敖氏就在那之後滅亡了?”黑夫問道。

    “怎麼可能。”

    利鹹擺手道:“楚王念在若敖氏幾代人為楚國盡忠,於是留下了一脈子孫,就封在安陸,那時候此地還叫鄖縣,鬥氏就成了鄖縣縣公。”

    到了楚國和吳國大戰,伍子胥、孫武率軍大破楚軍,攻入郢都時,若敖氏又迎來了一次機會。

    當時楚昭王逃亡到安陸,若敖氏的後人鬥辛就追隨其左右,為保護楚昭王立了一些功勞。所以在事後論功行賞時,楚昭王就提拔鬥辛做了右尹,位置在令尹、司馬之下,卻在普通縣公之上。

    這些事跡,都銘刻在那個被盜墓賊摸上來的鼎上,這處大墓,恰恰就是鄖公鬥辛的墓葬,難怪規格如此之高,不單有車馬陪葬,還有鎮墓獸,能與諸侯比肩。

    聽到這裏,黑夫微微一驚:“等等,這若敖氏是鄖公,與那縣左尉鄖滿的家族又有何關係?”

    “鄖氏?”

    利鹹一愣,下意識地啐了一口,鄙夷地說道:“怎可能,若敖是楚國羋姓王孫,為鄖公。鄖氏雖然自詡為貴族,卻隻是古鄖國的亡國之餘,和我家利氏一樣,隻是大夫,隻是若敖氏的臣子。不是我胡吹,我利氏當時好歹為若敖氏掌管典籍,可鄖氏呢?隻是管廄苑的,給若敖氏提鞋都不配!”

    看得出來,這些年鄖氏混得風生水起,成為安陸最大的地頭蛇,當年與之平起平坐的利氏是有些嫉妒的。黑夫笑了笑,沒有拆穿,於他而言,和鄖氏結仇就夠麻煩了,聽說這些舊貴族們並非鐵板一塊,反倒值得高興。

    楚昭王、鬥辛之後兩百多年裏,雖然楚國幾經變遷,甚至還被吳起進來改革過一遭,但貴族統治的本質依然不變,若敖氏繼續作為“鄖君”,世世代代統治著安陸。

    時間仿佛靜止,就像楚地停滯不變的階級和社會一般,隻是貴族生活越發奢華,壓榨無數財富,裝點自己的宮室。

    但外麵的世界,尤其是北方的秦國,卻在發生翻天覆地的劇變!

    直到有一天,一個叫白起的秦國將軍率軍橫掃江漢,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楚王倉皇東竄,屈原悲憤沉江……楚國在此延續了數百年的統治,一夜之間轟然倒塌。

    安陸的若敖氏後人也匆匆逃走,自此之後,若敖氏的事跡,遂成過眼雲煙。甚至連鬥辛的墓葬,也因為無人血食,變成了墳土荒草一堆。

    民間隻留下了關於若敖氏在安陸有大墓的傳說,卻無人知曉,那墓葬究竟在何處。

    不成想,傳說居然是真的,今日還陰差陽錯,被他們找到了。

    說到這裏,利鹹不由感慨道:“鬼猶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餒爾?不成想,當年若敖氏祖先的這句話,竟成了真啊!若敖氏宗族離散後,連鬥辛都無法享受血食了,真是可悲,可歎!”

    所謂物傷其類,作為貴族之後,雖然現在隻淪為一介亭卒,但利鹹還是為若敖氏的沒落感到惋惜。傳承了六百年的貴族啊,如今卻血食難以為繼,還有比這更讓人震撼的事麼?

    可黑夫的內心,卻毫無波動。

    ……

    利鹹在長籲短歎時,黑夫麵上點頭,心裏卻不以為然。

    “若敖氏衰就衰了,有什麼好惋惜的?”

    或許是因為前世的熏陶,或許是因為今生的身份,黑夫從始至終都對貴族統治並不感冒。

    懷念春秋的“貴族精神”?豎起耳朵聽聽罷!在貴族們自賣自誇,鍾鳴鼎食的大雅之外,各國國風,是如何歌頌這種生活的?

    《魏風》說: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從上到下的貴族封建體係,使得大大小小的貴族輪番剝削農民,野人更是如同豬狗般的存在。

    《豳風》說:無衣無褐,何以卒歲……農民忙活了一年,可絲絹、狐皮都送去給貴族“為公子裳”去了,自己卻連褐衣都有不起。

    再看看眼前這位若敖氏鬥辛的墓葬,當真是國彌大,家彌富,葬彌厚。棺槨之內,玩好貨寶,鍾鼎壺簋,輿馬衣被,陪葬品不可勝數,這些東西,還不都是他治下庶民的血汗。楚國雖然也有律法,但在封君領地上,卻形同虛設。

    與利鹹從長輩那裏聽來的貴族故舊不大一樣,黑夫也聽母親講過他“大父”“大母”時候的事,卻是從平民視角出發。在升鬥小民們看來,相比於楚國時,秦國治下的安陸,雖然依舊很苦,日子卻比從前稍好了一點。

    如今的秦國還不是秦二世統治的時期,律令雖嚴,但凡事尚有一個限度。

    農民不必再向大大小小的貴族輪番繳納貢賦,隻需要統一繳清給秦國縣吏的禾租、口賦,每年服一個月的徭役即可。勞役雖重,至少不會出現過去某個貴族頭腦發熱,在農忙時期組織百姓修城邑、獵虎豹的事。

    因為秦對農耕的重視,裏聚被組織成了生產大隊,百姓們可以從官吏那裏借到耕牛、鐵農具,盡力耕作自己的土地。而不必擔憂王孫騎著駿馬,追著狐兔,在自己的田畝上橫行霸道,卻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商賈雖然低賤,卻也不會有某位公子勒馬於前,白吃白拿,強買強賣。

    秦律束縛了庶民自由的同時,也約束了舊貴族的肆意妄為。

    秦律杜絕了貴族把持地方的同時,也給庶民打開了一個階級流動的大門。

    官府任命吏員不再根據家門血統,而要考校對律令的掌握,考察真才實學,再加上軍功爵製度,過去注定要永世做農夫庶民的人們,似乎也有了一個盼頭……

    數十年下來,安陸縣百姓依舊一口楚音,卻已經不認為自己是楚人,而是秦人了。

    他們開始遺忘統治此地數百年的若敖氏,卻開始牢記關係生活的秦法律令。

    這個延續了千餘年的宗法貴族時代,經過春秋的禮崩樂壞,經過戰國的廝殺洗禮,再被無孔不入的秦律碾過一遍後,與貴族的象征鼎簋一起,變得搖搖欲墜起來……

    這樣的時代,卻是黑夫這種小人物冒頭的機會。

    黑夫很清楚這一點。

    穿越者是這時代最鋒利的錐子,隻需要被放進口袋裏,就能脫穎而出……

    而如今,他已置身體製之中,尋找任何扶搖直上的機會。

    正當黑夫和利鹹因為若敖氏的故事,各自生出許多想法之際,遠處的裏聚人家,響起了陣陣雞鳴。

    雞鳴已過,平旦到了。

    天色依然黝黑,但朝陽裏方向的塗道上,卻亮起了一點若有若無的火光……

    ……

    一陣冷風吹來,坐在牛車上,朝陽裏裏監門伯毋打了個寒顫,頓時清醒了許多。

    他昨夜與敞分開後,一宿沒睡著,輾轉反側,一直在擔憂事情敗露。

    這幾天裏,發生太多意外了。

    本該順利的掘墓,卻遇到了難得一見的大雪。

    亭長黑夫第一天上任,就跑來內外無事的朝陽裏巡視……

    毫無征兆,裏東那個與人無爭的公士去疾突然被湖陽亭緝捕,罪名是在縣裏拾了遺錢?

    種種事情交織在這兩天,讓伯毋緊張不已。

    他也知道,自己因為貪圖錢財,勾結盜墓賊發盜墓,並為其購買工具,轉移贓物,已是觸犯了律令,必受嚴懲!

    所以,萬萬不能暴露!

    可惜他沒能勸動敞,如今木已成舟,隻能硬著頭皮,按照承諾,趕著牛車去接應盜墓賊們了。

    他現在還能怎辦?隻能祈求那黑夫沒發現什麼問題,今夜趕緊將最後一批贓物轉移,打發那幾個盜墓賊走人。

    自己分到的那一份,足夠賣得數萬錢,一夜暴富了,這也是裏監門寧可冒險與敞合作,也不主動去官府告發他得到原因,犯罪的來的錢財,比舉報得賞豐厚得多。

    於是伯毋加速了趕路,等他抵達約定的地點時,卻見那土丘正麵點著火把,兩個人影正在墓地後等著他。

    伯毋停下牛車走近一瞧,卻見墓地邊上,已堆著不少漆器、銅器……

    “看來那墓終於打開了,不錯不錯,敞還算守時。”

    他放下心來,一邊朝那兩個人影走去,一邊笑道:”敞,今夜收獲如此之豐啊,真是慚愧,我果然不該因那亭長黑夫在朝陽裏走了一圈,就讓你停下……“

    這時候,那兩個人影也走了過來,其中一人的火把靠前一晃,灼熱的火焰和煙味熏得伯毋閉上了眼,不由口中罵道:“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當然是為了看清楚案犯是誰了。”聲音裏帶著一絲玩味,並不是敞!

    伯毋大恐,欲逃走,退路卻被另一人封死,他被夾在中間,隻得一邊避讓著越湊越近的火把,一邊努力睜眼朝身前那人看去。

    卻見此人身穿赤幘絳衣,正笑眯眯地看著伯毋,仿佛在看自己升爵發財的階梯。

    “湖陽亭長……怎麼……會是你……”伯毋臉色頓時煞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來者正是黑夫,他站在伯毋麵前,晃著手裏的繩子笑道:

    “裏監門,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我們又見麵了!”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39
第71章 遲來一步       
       

    安陸縣南通夏浦,北達隨、唐,是南郡一處交通要道,所以一年四季往來舟車頻繁,再加上進城買賣的商販、兜售米糧的百姓、北上服役的戍卒,流動人口不少。

    但不管等在外麵的人有多少,每日城門開啟的時間,依舊是雷打不動的日出為準。

    然而事情總有例外,臘月十二這天,平旦時分,天還未亮,安陸縣南門便提前打開了。

    夜色中,黑衣黑冠的官吏駕車一馬當先,疾馳而出,身後的車輿上還有二人。

    “那不是縣獄的樂麼?”

    守城門的縣卒打著哈欠說道,火把映照下,他一眼就認出,那駕車的小吏,正是縣獄獄掾的屬下,獄吏樂。

    獄掾乃是獄曹主官,負責訴訟刑獄諸事,獄吏則是其手下的百石小吏。獄掾坐鎮縣城,遇上案件,一般會先派獄吏前往案發地處理。

    所以天還未亮,樂就用緊急憑證,叫開了城門,匆匆帶人出城,眾縣卒紛紛猜測,一定是外鄉又發生什麼案子了……

    “這一年真是不太平啊。”縣卒也不由感慨。

    他們猜的沒錯,昨夜“人定”時分,夜間宵禁剛剛開始的時候,負責在縣獄值班的樂正趴在案幾上呼呼大睡,卻被獄卒匆匆喊醒,說是外麵有外鄉亭卒叫門,有緊急案情要稟報……

    樂被吵醒了好夢,本想讓那不懂規矩的亭卒在孰裏好好待一晚上,但又想起喜大夫那“公務不得拖延過夜”的嘮叨,隻得滿臉不樂意地讓人開門,讓那報案的亭卒進來。

    來的卻是他認識的人,湖陽亭郵人季嬰。

    等季嬰磕磕巴巴地講完事情經過後,樂的瞌睡頓時不翼而飛!

    他意識到,此事涉及匿名投書、團夥盜墓、裏吏監守自盜,是一樁不得了的大案!

    事關重大,樂不敢自作主張,便忙不迭地派人去將自己的上司,獄掾喜請了過來。

    喜今日休沐,在家安歇,但很快就來到了縣獄。他卻不聽樂、季嬰的口述,也不審問涉案的公士去疾,而是先審閱了湖陽亭長黑夫匆匆寫就的爰書,上麵有簡略的案發經過。

    秦律的《內史雜》規定,官吏有事請示,必須用書麵形式,不得口頭請求!

    喜是個注重法律程序的人,在一切手續無誤後,他才開始詢問案犯,分析案情,並給出指示。

    “事件緊急,天亮後請求縣尉發兵相助已來不及,樂,你速速駕駛乘車,帶著季嬰及孔武獄吏一名,出城門趕往湖陽亭,令湖陽亭眾人助你控製朝陽裏裏監門,再令其交代罪行,以及盜墓賊藏身之所。天亮後,我親自帶縣卒過去,將其一網打盡!”

    喜將出城憑證交給樂,樂領命而去,等真正出城時,已是平旦時分了……

    ……

    “獄吏,這案子很大麼?方才獄掾如此肅穆,我都不敢吭聲了。”

    車速很快,顛簸不已,季嬰死死把著車輿欄杆,小心地問道。

    “休說你不敢出聲,獄掾說話時,吾等也是大氣都不敢喘啊,一不小心說錯話就要罰抄竹簡二十枚,誰願意啊……”樂心中暗暗腹誹。

    上次見麵時,季嬰還是案件原告,這回,他卻已經是一名郵人,大家同屬於體製內的公務員。所以樂也不必隱瞞,一邊駕車一邊笑道:“然也,這怕是十月份開年以來,縣獄接到的第一大案了!”

    且不說難得一見的匿名投書,也不說身為裏監門,與盜賊勾結的醜聞,就說那些盜墓賊人。樂分明記得,前幾日,郡裏才下發了文書,郡守聲稱,南郡的盜墓發穴已經太過猖獗,必須治一治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南郡的盜墓源遠流長,可不是這幾年才有的。遠的,可以追溯到伍子胥挖楚平王陵墓,鞭屍三百的故事。近的,也能追溯到五十多年前,秦將司馬錯入夷陵,一把火燒了楚國曆代先王陵寢……

    那場江漢易主的戰爭中,不少楚王、楚貴族的墓被秦軍破壞,許多陪葬品流出,乘火打劫的盜墓賊們因此發了大財,他們食髓知味,從此就盯上了遍布各地的楚貴族墓,開始瘋狂盜挖。

    雖然捫心自問,對那些楚貴族的墓被盜,像樂這樣種出身平民的秦吏,都會幸災樂禍地說一句“盜得好!”可盜墓再怎麼說,都是傷天害理的事,並被律令明確禁止。戰爭期間的破壞是一碼事,和平時期的保護又是一碼事,不管盜的是秦人之墓還是楚人之墓,都該抓起來狠狠處罰。

    如今,郡上文書才下發幾天,安陸就出了一樁盜墓案。若是能破獲,對安陸獄曹是大好事,若不能破獲,讓盜墓賊跑了,那就得被郡上斥責了,說不定還會扣勞績呢……

    “就怕我已去遲一步,讓那盜墓賊人跑了……”樂如此想到。

    說話之間,天色已經漸漸亮了起來,待到太陽完全躍出東方時,樂他們駕駛的馬車,也抵達了湖陽亭亭部外……

    真是湊巧,亭長黑夫剛剛換了一身衣裳,聽到外麵的車馬聲,便走出亭舍,朝著樂作揖笑道:“令吏,許久不見了!”

    “黑夫,現在可不是客套的時候。”

    樂跳下馬車,都來不及回禮,便拉著黑夫的胳膊,急促地交待道:“你請示之事,獄掾已經知曉了,此案非同小可,他特地派我前來處理。你且速速去讓亭卒集合,挑選兵器,一刻後便隨我出發。”

    黑夫咧嘴:“集合,去哪?”

    “當然是去抓賊緝盜啦!”

    樂理所當然地安排道:“你我先去朝陽裏,將那裏監門拿下,再審問他,從他嘴裏撬出盜墓賊藏身之地,之後再……“

    言罷,樂又想起什麼來,開始勉勵黑夫道:“說起來,黑夫雖然是第一次當吏,卻手段老道,謀劃機智,不但想辦法揪出了匿名投書者,還隱匿了逮捕他的真實原因,未讓朝陽裏裏監門起疑心。”

    他拍了拍黑夫的肩膀笑道:“現如今,你這亭長該做的事已經完成,接下來,隻需要按照縣裏的指示行事了!”

    樂的心腸很好,覺得黑夫剛上任幾天就遇上這種大案子,縱然他有勇武,知律令,也會有些手足無措。聽聞自己來主管此案,全程負責製定緝捕計劃,黑夫應該會鬆口氣,如釋重負吧?

    然而黑夫卻隻是一臉尷尬。

    樂說話速度太快,不給人留絲毫的縫隙,黑夫連連張口幾次,都沒找到說話的機會,隻得無奈地含笑聽著。

    “唉,隻希望那裏監門還未起疑潛逃,更希望他知道賊人藏匿之所……我雖然天未亮就趕過來,終歸是晚了些,就怕那些賊人狡猾,已經掘完墓連夜跑了。”

    等樂終於說完後,黑夫才張口欲言。

    卻不料,滿身血汙的東門豹從門裏竄了出來,大喊道:“黑夫,那盜墓賊和裏監門,我都已經在院子裏綁好了!”

    聽聞此言,正在勉勵黑夫的令吏樂,表情頓時變得十分怪異。

    “黑夫,難不成你……”樂看向黑夫,麵色愕然。

    黑夫隻得朝樂拱手道:“令吏,我都沒來得及說,那些盜墓賊,連同朝陽裏裏監門……都被我連夜捉來了!人贓俱獲,一個不少!”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40
第72章 亂世銅爐       
       

    臘月十二日,正午時分,安陸縣獄掾喜帶著縣尉調給他的幾名縣卒堪堪趕到,發現自己其實是白跑一趟,六名盜墓賊一死五擒,連那個監守自盜的裏監門也被抓到湖陽亭中。

    黑夫的網不但撒得及時,還撒得漂亮,案犯都被一網打盡。

    摩拳擦掌準備破獲大案的獄吏們有些悻悻然,不過喜卻沒有任何不快,他表揚了黑夫,說湖陽亭長雖然才剛剛上任,但行事果決,做出了正確的判斷。

    身為亭長,管理一方治安,何時抓賊,如何抓賊,心裏都要有一杆秤。黑夫雖然沒有等待縣裏的命令,連夜出擊,但這屬於他亭長職權範圍內的自由。

    盡管在抓捕過程中有一名盜墓賊身死,但那人是持刃暴力拒捕,死有餘辜——但若是對輕微犯罪者,亭長、求盜故意將其刺死,也要負刑事責任,去做城旦。

    喜最後說道:“我當向縣令、縣丞為你報功,有此功勳,你這試任的亭長,很快就能轉成真亭長了。”

    在秦國,為吏都有一個試用期,一般為一年,有優良表現則可以提前轉正,轉正後,就可以在官職前麵加一個“真”字了。喜說,順利的話,從一月起,黑夫便不是“試亭長”而是“真亭長”了。

    “這麼說,開春以後,驚就能入縣城學室做弟子了?”

    黑夫心裏一喜,連忙謝過獄掾。

    簡單誇了黑夫幾句,喜便開始馬不停蹄地檢查起黑夫他們運回來的贓物。

    “不錯,這果然是鬥辛的墓葬明器。”

    他反複查看那幾個被盜墓賊取出的鼎、簋,洗去泥土,觀察上麵銘文,證實了利鹹的說法,這墓的確是若敖氏鬥辛的葬身之地。

    “贓物都在此處?”喜放下鼎簋,掃視黑夫、利鹹、東門豹等人,想要從他們臉上看出破綻來。

    黑夫道:“稟上吏,一件不少,全在這裏!”

    秦律裏對私藏贓物有極其嚴苛的處罰,等同於盜竊罪。黑夫他們就算是偷偷藏下一件漆器,一旦被查出,就會被立刻開除吏職。若是贓物價值超過110錢,就不是丟官罰款的問題,而要被罰為城旦了……

    所以黑夫對手下們看得很死,讓他們不要因為一時貪財,而壞了大事。

    末了,黑夫又好奇地問喜道:“敢問獄掾,這些贓物,當如何處理?”

    在擒獲幾名盜墓賊後,黑夫已經粗略地審問了一遍,原來,南郡的盜墓案,以楚先王墓葬所在的夷道那邊最嚴重,江陵次之,安陸這邊倒是不多見……

    可近幾年來,這些盜墓賊開始相互串通,在南郡和楚國鄂地、江南地,也出現了一個專門收購青銅明器、陪葬漆器的市場,以死人器物公然買賣,極為猖獗。

    他頓時好奇,這年頭,就已經有古董交易了麼?

    盜墓賊們的回答卻讓黑夫大跌眼鏡,原來,這些人盜墓,並不是為了挖古董。那些漆器不易腐爛,隨便處理一下就能當新的賣,青銅明器則能回爐融化,造出新的銅器來變賣。

    黑夫不由感到一絲牙疼,看這墓葬裏的鼎簋做工精美,哪怕是那個鎮墓獸,放到後世,擱博物館裏,也是吸引眾人眼球的瑰寶。

    結果這時代盜墓者的處理,居然是把它們當銅料、生活器具來賣。

    “果然,不管哪個時代的盜墓賊,其實都是短視的家夥,這種人除了破壞陵寢,毀棄文物,沒有任何作用。”

    黑夫記得,前世不少人稍微看了點盜墓小說,就開始大言不慚,把考古和盜墓混作一談,說什麼“考古就是法律允許的盜墓”雲雲。

    這是對考古工作者最大的汙蔑!

    誠然,文、革前後的一些考古,因為時代的特殊原因,的確產生了極大的負麵影響。

    但真正的考古,與盜墓完全是相反的。現如今,主動發掘已經少之又少,大多是因為工程、盜墓而暴露的古墓,才進行搶救性的發掘。所以考古工作者們,總是晚盜墓賊一步,看著遍地盜洞和一片狼藉的墓葬長籲短歎,隻能弓下身子,收拾盜墓者的惡行,卻還要蒙受某些網絡噴子的不白之冤。

    盜墓是為了竊取陪葬品,轉賣獲取金錢,盜墓賊會使用任何手段破壞墓葬。對於取出的文物,也隻會根據根據市場價值尺度進行選擇,將大量有重要曆史價值的文物歸於毀棄。

    黑夫前世聽說過,一些盜墓賊將楚墓裏絢麗的絲帛帶出後,卻不知如何保護,結果短短幾天,本可成為珍品,被研究者細心嗬護的楚帛衣裳,就碳化成了一堆黑乎乎的垃圾,被扔在臭水溝裏。

    再試想,記錄了喜、黑夫、驚故事,以及許多秦朝律令的雲夢秦簡,若是由盜墓賊經手,會如何?

    埋於地底兩千年的簡牘很容易毀壞,得不到好的保護,文字模糊消失,竹簡碳化變黑,千餘簡的秦律將會歸於塵土,不為世人所知。

    就像它們從未出現在這世上一般。

    但若是正規的搶救性考古發掘,簡牘卻能得到最好的保護,被珍藏在博物館中,成為我們了解先祖生活點滴的窗口。它們會成為全國所有人都能了解的知識,而不是某個外國富豪的私藏品,曆史學家想要研究,還得低聲下氣地懇求它的新“主人”允許。

    誠然,墓主人當然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擾,但千年歲月,滄海桑田,大多數墓葬早已斷了血食,子孫也遷徙流轉,忘了它們的存在。到這時,墓葬已不再是一個人的安葬之所,也不是一家一姓的私人祭祀,而成了這個民族,這個國家共有的財富!

    將盜墓與考古混為一談,就好像把暴力強、奸和找醫生看婦科病混為一談一樣。

    所以黑夫很好奇,這時代的秦,是如何處理盜墓贓物的?

    喜捋著胡須道:“鬥辛墓雖留了人手看護,但陪葬器物甚多,恐怕不多時就會傳開,引得周圍百姓覬覦。與其放任不管,誘人犯罪,還不如統統取出,將漆器、金器送往江陵,由郡守處置,然後把棺槨原地填埋,沒了陪葬之物,鬥辛或許能不受打攪……”

    至於那些送往江陵城的青銅器會迎來何等命運?喜說,大概是回爐融了鑄造兵器、農具吧。

    黑夫頓時默然,看來在對盜墓贓物的處理上,秦國官府和盜墓賊的手段也沒太大不同,畢竟是古代,博物館?不存在的,除非是進了鹹陽,成了秦王宮殿裏的裝點。

    這些陪葬品還是沒趕上好時候啊,這世道,華麗精致的鼎簋就像他們的主人血統貴族一樣,已經不值錢了……

    從鍾鼎到劍犁,或許這就是春秋與戰國最大的不同之處吧!亂世如銅爐,英雄庶民們齊齊鼓橐裝碳,將一切都回爐重鑄。戰火錘煉,燒盡了鬱鬱乎文哉的裝飾,讓孔子心向往之的舊時代支離破碎,卻又煆就了一種新形態的文明。

    七雄九鼎,諸子百家,從肢體到內核,慢慢融為一體。而今秦王虎視山東,爐火燒得愈旺,六合八荒即將一統,華夏第一帝國的龐然形體,已經呼之欲出!

    ……

    在喜讓人將贓物裝上車馬,準備運往縣裏時,獄吏樂也結束了對盜墓賊們的第一次審訊,並將他們的籍貫、身份一一問清楚,記在簡牘上呈給喜過目。

    “獄掾,那小男子興自稱楚國鄂地人,與死去的盜墓賊是同鄉,是被騙來的。其餘四名是秦人,籍貫遍布南郡,有安陸一人,新市兩人,竟陵一人……”

    喜掃了一眼爰書,而後親自去一一找賊人們確認,在問到自稱家住新市,身份是士伍的盜賊頭目“敞”時,喜似乎覺察到了一絲不妥。他粗眉毛微微一皺,開始仔細觀察敞的容貌,懷疑越發加深。

    喜沒有當即打斷敞的陳述,而是裝作無事,走到後院才對黑夫道:“湖陽亭長,你亭中可有郡縣裏下發的通緝令?”

    黑夫忙道:“有。”

    “速去取來!”

    不多時,黑夫便從辦公的廳堂,取了那幾塊他隻看過一遍的通緝木牘過來。

    喜接過後,一張一張地檢閱,最後眼神一凝,捏了一塊在手中!

    他讓黑夫等人勿要做聲,隨他緩緩走到前院,站在那群盜墓賊的身後。

    喜讓樂繼續去問盜墓賊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他則雙手背在身後,握著那塊通緝令,突然大喊道:“公士猩!”

    下意識地,自稱是“敞”的盜墓賊頭目茫然地轉過頭看……

    但隻是一瞬間,他就意識到自己中計了,麵色大變,連忙垂下頭!

    但喜的臉上,已經洋溢著狸貓抓住狡鼠的笑容。

    至於黑夫,他隻偷眼看到,那通緝令上通緝的盜墓慣犯、江陵縣公士猩,其賞金是……

    “黃金二十兩!”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40
第73章 未成年人保護法?       
       

    秦王政二十一年臘月二十日,連日的雨雪終於結束,安陸在冬陽普照下,氣溫開始回升,前幾日窩在家裏避寒的士伍農夫們,也紛紛開始出門活動。在他們閑談裏占據頭條的,自然是前幾天震驚安陸全縣的“朝陽裏吏通賊盜墓案”了!

    安陸縣城縣獄內,在經過獄掾喜連日審訊後,這場案件基本塵埃落定,落下了帷幕……

    這起案件中,湖陽亭亭長黑夫,一手發現了匿名投書的真相,並順藤摸瓜,擒獲盜墓賊人和裏吏敗類伯毋。他作為重要的證人,連續幾天都被傳喚到縣城,參與案件審理。

    審訊中,喜大人依舊正常發揮,精確地遵循秦律的條款,抽絲剝繭,賊人們在他連續的詢問中敗下陣來,紛紛供認了自己的罪行,就算抵死不認的,也在密密麻麻的證據麵前低下了頭。

    其中,當屬那個冒名為“敞”,實名為“猩”的盜墓賊頭目罪行最為惡劣。

    據喜查證,這個“猩”本是南郡江陵縣公士,數次在夷陵、江陵盜掘楚墓,被人舉報後,他拋家棄子逃到了新市縣。在新市山林裏藏了幾個月後,猩更易名號,自稱“敞”,開始重新組織盜墓團夥。他們晝伏夜潛,禍害了新市、安陸不少墓葬,而安陸的鬥辛墓,是最大的一次作案……

    猩的幾個同夥,除了少年興和那個死掉的倒黴鬼是楚人外,其餘都是秦人,或是和猩一樣的逃匿遊蕩者,或是附近的窮漢。這三個秦人,最後都因“盜發塚罪”,被判處“黥為城旦”,也就是麵上刺字,加入安陸縣的工程作業大隊,而且沒有刑期,是永久性的……

    至於猩本人,作為這起盜墓的組織者,他的罪要更重一些,除了“盜發塚罪”外,還有“將陽”、“累犯”、“教唆”等罪名,數罪並處,最後判了秦律裏較為殘酷的刑罰:車裂!

    車裂也叫做“轘”(huán),後世俗稱五馬分屍,不必過多解釋,就明白這是一種多麼可怕的刑罰了。而且與之前黑夫擒獲那個殺人盜賊被處以的“磔刑”不同,那是死後才分屍羞辱,可車裂卻是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活活扯裂身體而死……

    縱然猩是個膽大包天,敢穿著死人衣裳的惡徒,麵對如此酷刑,依然是麵色慘白,目光呆滯。倒黴的還不止是他,連他的父母、妻、子,統統都要淪為隸臣妾。

    喜在宣判完畢後,又讓人將那個被黑夫從墓穴裏拉上來的少年“興”傳喚上來。

    接下來,就是這場審判裏,最讓黑夫嘖嘖稱奇的地方了,他第一次知道,原來,秦國還有未成年人保護法!

    ……

    喜先又一次詢問了興的籍貫、年齡。興自稱是楚國鄂地人,家住夏口,父母死於前年的水災,他無依無靠,在一個給他食物的同鄉誘惑下,隨其渡江來到秦國安陸,被迫加入盜墓團夥。

    興說自己14歲,喜沒有相信,他說道:“今王十六年時,初令秦國男子書年,以十七歲為成年傅籍,女子為十五歲。你是楚人,本吏無從查問籍貫、年齡是否屬實,隻能按照舊例,以身高判斷。男身高六尺五寸,女身高六尺為成年,稱之為大男子、大女子,未到此身高者為小男子、小女子……”

    說著,便讓獄吏拿著一根量身高的“秦尺”出來,當場測了測,發現興身高還不到六尺,也就是一米三左右,的確屬於“小男子”,是未成年人。

    這下就好辦多了。

    當自己的幾個同夥被判處黥麵城旦,猩甚至被判了車裂時,興害怕得瑟瑟發抖,他隻覺得,這秦國的縣獄公堂,可比墓穴深處可怕多了,自己這次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可當喜宣布他的判決後,興卻大喜過望!

    “興雖參與盜墓,但出於被迫,受人教唆,且身高未盈六尺,當輕罰。罰其入隱官勞役,待成年後,可賜士伍籍,為秦人……”

    所謂的“隱官”,乃是秦國一個特殊的機構,用於收容刑餘之人的官府手工作坊。那些表現良好的刑滿釋放人員及其家屬,亦或是冤假錯案裏受了肉刑,已經無法在社會上容身的受害者,都會被安排到隱官去。在那裏,他們可以做不算重的工作,有口飯吃。

    可以這麼說,隱官的身份地位,介於庶人和奴隸之間。

    與駭人聽聞的車裂相比,這是極輕的刑罰了,興立刻連連稽首,感謝喜的寬恕。

    “寬恕你的不是我。”

    喜麵上無喜無憂,他淡淡地說道:“是律令本該如此……”

    這下不但興喜出望外,連黑夫也長了見識。原來在秦國,被教唆犯罪的未成年人,不負刑事責任;或雖然追究刑事責任,但在處罰上減輕刑事責任。

    而教唆未成年人犯罪,哪怕隻是教唆其盜取十錢,也將被處以磔刑!這也是猩被重判的原因之一。

    黑夫不由感慨,擱在後世,那些教唆未成年人犯罪,殘害孩子的肢體,讓這些孩子在火車站旁偷竊、乞討的惡棍,哪怕被抓了,也就不輕不重的判幾年,太輕了。

    杜絕犯罪,從娃娃抓起,秦國律令的思路很明確,而對未成年人從輕處罰,也算是殘酷秦律裏,難得一見的人性光輝了……

    當然,若是少年犯下嚴重的罪行,比如殺人等,那就法不容赦了,但當眾處死未成年人,依然是秦律所不容許的,得一直關到身高、年齡足夠,再處以應有的處罰。

    而後,投匿名信的朝陽裏公士去疾,被判處罰款三甲,折合半兩錢4000多。

    看著去疾謝恩後愁眉苦臉的模樣,黑夫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去疾大概是這起案件裏唯一的無辜者了,他出於良心不安,匿名報案,卻落得這個下場。

    黑夫本以為他會像少年興一樣,被寬恕減罪,誰料最後卻沒有,隻因為秦律裏,對匿名舉報者是一刀切的處罰,並無減免的先例。

    至於那個監守自盜,串通盜墓賊的裏監門伯毋,也被處以重罰,他本人被判了黥麵,發配到黔中郡戍邊,贓物所得錢帛,統統沒收,家人知情不報,也要被罰為城旦舂……

    這還是因為伯毋擁有“上造”爵位,抵消了一部分罪責,不然的話,或許難逃一死。

    類似的情形黑夫見過一回,不過這一次,他卻不必為“上造”可以削減刑罰而憤憤不平了。

    因為在審判完畢後,縣上立刻宣布了對湖陽亭眾人此番擒賊獲髒的賞賜!

    首先,就是將表現優越的亭長黑夫的爵位,從公士,升為上造!

    在聽到賞賜的那一刻,湖陽亭眾人紛紛向“上造黑夫”賀喜,黑夫心裏卻隻暗罵了一句……

    “我終於升級了!”

    ……

    “獄掾!請慢走!”

    這一天日失剛過(13點到15點),喜結束了辦公,頭戴獬豸走出縣獄正堂,卻聽到後麵有人在呼喊他,一回頭,卻是剛被升為上造的黑夫。

    公士、上造,縣一級就能授予,黑夫升爵為上造的手續已經辦好,頭頂發髻上的褐色發帶,也換成了土紅色的包巾,將發髻整個包裹起來,這就是“上造”的標誌。

    造,成也,所謂上造,便是有成命於上的意思,這個地位的人,基本都可以用來做小吏了。上造作為2級爵位,雖然還是要服更役,但受田、宅有所增加,可以馭使兩名仆役,最最重要的是,若是犯法,隻要不是謀反,殺人,叛逃,便可以抵消一部分罪責。

    隻見黑夫幾步走到喜麵前,作揖道:“黑夫兩次升爵,全賴獄掾秉公執法、賞罰公平,黑夫在此謝過獄掾!”

    喜還是老樣子,搖了搖頭道:“我已說過,要謝便謝秦律,勿要謝我,吾等秦吏,隻是按律辦事,如此而已。”

    黑夫唯唯應是,而後又有些猶豫地說道:“還有一事,黑夫心有疑惑,想要當麵請教獄掾……”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41
第74章 審當賞罰       
       

    聽聞黑夫有事請教,喜完全轉過身子,看著黑夫身上沉甸甸的錢袋,笑道:“哦?莫非是對賞賜之數不解?”

    方才在縣獄堂上,除了宣布黑夫升為上造外,喜還宣布了對湖陽亭眾人的賞賜。

    這起案件裏,賊人雖有六人,但四秦人二楚人,且沒有殺人劫財,依然不能構成“群盜罪”。除了盜墓賊的頭目“猩”是通緝令上的案犯,值黃金20兩外,那三名秦國盜墓者,各值7金。而死去的楚人盜墓者,以及楚國小男子興,因為是外國盜賊,各值2金。

    所以盜墓賊們合計賞45金。

    這次分金,可不像上次與垣柏的私人賭約一樣,由黑夫說了算,而是官府按照湖陽亭眾人的功勞,將賞金分成幾份。

    黑夫作為亭長,更一手促成了這次緝捕盜墓賊成功,居功至偉,可獨得20金!

    求盜東門豹參與了擒拿盜墓賊的戰鬥,又是亭部副手,可得7金。

    小陶、利鹹也參與了戰鬥,每人可得5金。

    季嬰雖是郵人,但匿名信事件因他而起,再加上報案有功,賞4金。

    魚梁也參與了報案,賞3金。

    就連亭父蒲丈,也因為在眾人外出時看守亭部,得 1金。

    如此分下來,湖陽亭眾人都得到了一些錢,皆大歡喜。

    小小安陸縣,當然沒太多黃金儲存,所謂的金幾兩,更多是作為一種大麵值的貨幣稱量單位,實際發放時,仍是給等價的半兩錢。

    此外,還有捕獲匿名投書者去疾的賞賜,兩個臣妾。黑夫他們聲稱自己不需要臣妾,請求按市價換成錢,於是又發下來8600錢。黑夫獨得4000錢,其餘的錢,按照湖陽亭眾人在尋覓投書者一事中的功勞分了。

    於是,兩者加到一起,黑夫就得到了15520半兩錢的巨款!千錢一畚(běn),也夠裝十五畚了……

    一兩為24銖,半兩12銖,一銖為0.65克。一枚秦國半兩錢,大概重8克。

    這些錢擺在麵前,也是一大堆,重達一百多公斤,黑夫的錢袋隻能裝下四千多錢,其餘都得雇牛車運回湖陽亭去。

    對那些賞錢的分配,黑夫是一點意見都沒有的,他來找喜,另有其事……

    黑夫拱手道:“我對公士去疾因匿名投書被罰三甲一事,仍有些疑惑,想當麵請教獄掾!”

    ……

    “公士去疾?”

    喜微微一愣,看著黑夫道:“是你依照投書罪,親手緝捕了此人,有何疑慮?”

    黑夫斟酌著語氣道:“去疾雖犯了投書罪,按罪當罰,但他投書並不是為了誣告、誹謗,而是為了舉報罪行。若無去疾舉報,下吏絕不可能將賊人一網打盡,且去疾被緝拿歸案後,對罪行供認不諱,並積極協助吾等破案,不知律令中可有……”

    “可有使其減輕罪責的律條?”喜猜出了黑夫想說什麼。

    “然。”黑夫應道。

    他自認為是一個有良知的人,對去疾被罰頗為同情。因為黑夫覺得,這件事裏,去疾並無過錯,再加上去疾家中尚有懷孕的妻子,家境也不富裕,他更是過意不去。

    喜卻道:“黑夫,你可知這投書罪,是何時定下的?”

    黑夫搖搖頭說自己不知。

    喜便道:“這條律令,乃是商君新政,為我國定下法度之初便製定的。當時奸邪之人見律令嚴苛,便妄圖匿名投書,詆欺萬狀,謾上侮下,無所不至,使得律令一度被擾亂。於是商君便下令,對於匿名投書者所告之事,一概不予受理,在未抓到匿名者前,連打開看都不行,一旦抓到投書者,就要重罰!”

    黑夫恍然大悟,原來這項律令有這樣的曆史淵源啊,從那以後,秦國就對匿名舉報信一刀切,即便是“畏賊不敢告而投匿名書俱實”者,也認為是“此情雖極輕,而告訐之風不可長”,照舊該抓抓,該罰罰。

    秦國這樣做,或許的確起到了“塞誣告之源,杜奸欺之路”的效果,讓那些誣告誹謗之人不敢造次。但黑夫依然覺得,這種處置,有些生硬和一刀切了。他很想知道,秦國有沒有類似後世的的規定,案犯主動協助警方調查,或能減輕罪責?

    然而,喜卻打破了他的幻想,在秦律裏,可以減輕罪責的情況隻有三種,一種是今日才出現過的“未成年人保護法”,因為少年人多是被教唆犯罪,沒有刑事責任能力。

    其次,便是過失犯罪處刑從輕,主要針對官吏,無意違規和有意怠政的處罰完全不同。

    其三,便是自首減輕處罰。秦律規定,凡攜帶所借公物外逃,主動自首者,不以盜竊論處,而以逃亡論處。

    這其中,並沒有適合公士去疾的減免選項。

    黑夫頓時默然,過了一會,才輕聲道:“為吏之道上,不是說為吏者,要審當賞罰,毋罪無罪麼?”

    “去疾有罪無罪,不由你我判定。”

    喜皺起了眉,重複他的口頭禪:“隻由律法判定!”

    “律法就不會有錯漏和生硬的地方?”黑夫有些不服,這一刻,後世對匿名舉報者的獎勵,與秦代的懲處,兩者之間產生了無法調和的矛盾。

    “即便有錯,那也得由鹹陽,由廷尉、禦史府,由大王來更改,你我隻有執行的責任,並無指摘律令的權力!”

    喜沉下臉來,對黑夫訓道:“律法者,天下之程式也,萬事之儀表也;吏者,民之所懸命也。”

    “黑夫亭長,汝乃秦吏,隻需依律法辦事,切勿生出不該有的同情之心!你如今初任亭長,便破獲大案,日後前途無量。還望你記住《為吏之道》中所說的,慎之慎之,言不可追,勿要再曲解律令,生出妄念來!”

    言罷,喜便朝黑夫點了點頭,揮袖而去。

    黑夫也知道此事是自己天真了,在堂上聽到未成年人可以減罪,還以為律令中還有其他人性溫情、靈活運用之處,誰料一頭撞上的,依然是冷冰冰的律令,和板著臉的秦吏。

    喜的一番話讓他清醒了許多,雖然秦律時不時給他一些驚喜,但這依然是遙遠的古代,寧可罰錯,不能放過,這就是秦律的思路吧。

    “若我為製定法度者……”

    這個想法在黑夫腦海中突然冒出來,但又迅速沉下去了。

    即便他身居高位,可以幹預律法的製定,難道就能消除一切錯漏生硬之處?前世的法製課上好像也說過,這匿名投書罪,一直到民國才取消,承認並鼓勵匿名投書,得是20世紀90年代的事了……

    若是憑空搬運後世律法條款,卻不能改變生產力和社會形態,恐怕隻是空中樓閣吧。

    這一切對黑夫來說,還言之過早,他隻能收拾起自己的疑慮,繼續服從體製。

    但是,警察依法辦案,卻把壞人好人一起抓了,壞人固然罪有應得,可好人就活該白白受罰麼?這時候,身為警察,對律令無能為力,又該做什麼?

    黑夫捏了捏身上沉甸甸的錢袋,打定了主意,大步朝縣司空官署走去。

    公士去疾被罰四千錢,因為無法繳清,已經被帶到縣司空那邊,要他用勞役償還罰款,算起來,一年半載內,恐怕都沒法回家了,這對那個溫馨的小家庭而言,當是毀滅性的打擊。

    黑夫無法說服自己,對此孰視無睹!

    等他踏入縣司空官署時,卻見去疾正哆哆嗦嗦地,要往勞役文書上簽自己的名……

    “公士去疾!”

    黑夫大聲喊了起來,喝止了去疾,去疾回過頭,和一眾小吏愣愣地看著黑夫。

    他走到跟前,將那袋死沉死沉的錢往案幾上一放,發出了嘩啦的響聲。

    “去疾,現在就與我立契券!”

    黑夫一拍錢袋,笑道:“這四千錢,我借你!”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42
第75章 義我所欲也       
       

    (下午有事,16點那章先發了)

    “亭長,黑夫亭長!”

    臘月二十日,下市時分(15點到17點),安陸縣夕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新鮮出爐的上造黑夫頭頂土紅色的包巾,大步走在前麵。

    在他身後,體質虛弱的朝陽裏公士去疾在身後緊追不舍,一邊走,還一邊大聲喊著黑夫的名。

    黑夫卻不想停,直到被前方穿巷而過的一群人擋住去路,才不得已止住步伐。

    去疾乘機竄到他麵前,攔住去路,氣喘籲籲,然後他就朝黑夫深深作揖,說道:“去疾多謝亭長借錢,解我燃眉之急,但這左半邊契券,亭長卻是忘在我這了……”

    說著,他就雙手將一份寫了篆字的借據契券雙手奉上!

    原來,就在方才,去疾因為無法繳清那三甲合計4032錢的罰款,被縣獄令吏帶到縣司空官署,準備讓他簽署文書,為官府做一年多勞役。

    去疾正要簽字,卻不料,那一日親手逮捕了他的湖陽亭長黑夫,卻突然來到,說願意借錢給去疾,讓他立刻繳納欠款,免除勞役。

    黑夫還當場請幾個小吏作證,和去疾簽了一份借債契券,黑夫持左券,去疾持右券,可就在他們出官寺時,黑夫卻將左券也塞到了去疾手中,然後就大步離去……

    去疾哪能不知道黑夫的意思?但他是個實誠人,做不出這樣的事,於是就追了黑夫一路,如今終於追上,非要將契券的左半邊還給黑夫。

    去疾發自內心地說道:“亭長之意我明白,但我也是有廉恥之人,犯法當貲(zi),天經地義,豈能讓亭長拿著捕盜的賞錢替我抵罪?亭長放心,我家雖然不富裕,但三五年內,攢夠四千多錢償還,絕無問題!”

    黑夫哭笑不得,這去疾雖然看上去病怏怏的,卻是個倔脾氣,送他的錢竟然堅決不要!也罷也罷,看來這的確是個好人,也不枉自己幫了他一次。

    於是黑夫將去疾的手又推了回去,誠懇地說道:“去疾,我想替你交錢,是由於此事完全因我而起。你目睹盜墓賊作案,卻畏懼裏吏、賊人合夥報複,這是人之常情,並不羞恥。所以你才投了匿名信,這是無可奈何之舉。你本身並無過錯,隻是律令不允許,也無法減免罪責。”

    他道:“我隻是鬥食吏,人微言輕,改變不了獄掾的判決,更改變不了律令條款,隻能從改變自己做起。於是就自作主張,想出錢讓你免災,之所以當眾聲明這錢是借你的,也是為了避免麻煩。這四千錢,就當是你應得的舉報賞賜,切勿再推辭!”

    一個公務員出錢替罪犯消災是一回事,借錢給他人是另一回事,黑夫也是鑽了法律的空子。

    不料,聽聞此言後,去疾更是感動不已,他再拜說道:“黑夫亭長不僅是位勇夫,是一位幹吏,還是一位義士!義士之財,我豈能白拿?”

    說著,又要將那契券往黑夫手裏塞。

    黑夫也有些煩了,想一把推開他,又怕把這病秧子弄傷了,心一橫,索性一把拿過那左半邊契券,走到一旁看熱鬧的食肆店主麵前,對那店主道:“店主人,借個火!”

    而後,在去疾驚訝的目光中,在店主人的詫異中,在集市眾目睽睽之下,黑夫便徑自拿起了食肆灶台上的一根柴火,將手裏的木質契券點著……

    眼看赤黃色的火焰慢慢爬上契券,火舌吞噬著上麵黑色的字跡,去疾頓時大急:“黑夫亭長,你這是做什麼?”

    這可是四千錢的借據啊,說燒就燒?這黑夫亭長,一點都不在乎?

    黑夫卻哈哈大笑起來,他將燃燒的契券高高舉起,讓去疾病夠不到,待其全部著火,都快燒到他指頭時,才扔到地上。

    去疾忙不迭地撲過來搶救,卻來不及了,那契券表麵幾乎化作了黑炭,字跡什麼都看不清,已是毀了。

    “去疾,自此之後,你我兩不相欠!告辭了!”

    言罷,黑夫便對著去疾一拱手,穿過看熱鬧的人群,揚長而去!

    去疾隻能呆呆地看著那燒成焦炭的左契,半響後,才朝著黑夫遠去的方向下拜稽首!

    “黑夫亭長大恩,去疾此生不忘!”

    這時候不止是食肆周邊的食客,半個集市的人都被吸引過來了,對著跪地稽首的去疾指點不已,議論紛紛……

    “後生,方才到底出了什麼事?”有人好奇地問道。

    去疾將那燒得麵目全非的左契拾起,小心翼翼地塞進懷中,這才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土,對周圍的眾人大聲說道:“好教二三子知曉,就在方才,湖陽亭亭長黑夫,他做了一件義舉!”

    ……

    市井之中發生的事情,總是傳得飛快,到舂時時分(17點——19點),夕市結束時,伴隨著趕集的人陸續回到家中,湖陽亭長黑夫的義舉,已經傳遍了半個安陸縣城。

    黑夫,這個名在幾個月前,曾因力擒三賊,空手奪刃在安陸縣小有名聲。現如今,正當縣中百姓差不多快把那位“勇士”的事跡忘掉時,他卻以新的身份,新的故事出現在大家麵前!

    大家都在說,他隻身入城,法律答問二十道全對,震驚官寺!

    他赤幘赴任,從一封匿名信裏見微知著,順藤摸瓜,發現了一樁大案!

    他率眾夜奔,在幽暗恐怖的墓穴旁,將一夥正在作案的盜墓賊人贓俱獲!

    他守株待兔,冒著寒風等待,等來了監守自盜的裏監門,為安陸縣出去了一隻碩鼠。

    現如今,他又用自己得來的賞錢,幫助那位匿名舉報卻受到處罰的公士去疾,償清了罰款……

    “真是一位慷慨好義的好亭長啊!”

    聽聞黑夫事跡的人,不管知不知道他的,無不翹起大拇指稱讚

    戰國之世,最為崇尚義士、義行。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正如孟軻所言,“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非但儒家如此推崇義,連不崇儒的秦國也深受此風氣影響。那些為義氣而甘願一死的誌士,他們的聲名皆能被久久傳頌,這就是時代的風尚。

    於是乎,從這一天起,黑夫之名,在安陸縣人腦海中,算是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

    等到入夜以後,黑夫這“慷慨好義”的名聲,更傳到了安陸縣幾位官吏耳中……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42
第76章 榮辱之責在乎己       
       

    (下午要坐長途車回家過年,第二章會到晚上12點才寫得出來,大家也快回家了吧,一路平安)

    ……

    秦國素來有異地調任的傳統,縣裏的三名長吏,也就是縣令、縣丞、縣右尉三人,都不得由本縣人擔任。

    安陸縣右尉杜弦便是關中秦人,他本人雖來安陸赴任,可家眷卻留在了籍貫地。所以杜弦並沒有購買宅院作為自己的居所,隻住在縣城官寺之後,專門提供給官吏的院落裏。

    院子不大,二進而已,陳設也不奢華,院子裏僅有幾名奴仆、侍妾伺候起居。原本有片楚國士大夫種下的清雅竹林,也被杜弦讓人砍了,將院子一角騰出來,當做練武的空地——典型的秦國武吏思維。

    這一日傍晚,杜弦前腳才讓豎人送前來拜訪的湖陽亭亭長黑夫離開,後腳就聽一名從集市買糧歸來仆役說起,外麵正在傳黑夫“慷慨好義”的事跡。

    “竟有此事?方才並未聽他說起啊……”

    杜弦跪坐在案幾後,身穿常服,詫異地說道。方才黑夫是來拜訪感謝杜弦”知遇之恩“的,亭長是縣尉直屬下級,更別說黑夫是杜弦一手征召的,算是加入了右尉一係。

    杜弦見黑夫剛剛上任就立下了功勞,還升爵為上造,也十分高興,於是就留黑夫用饗,但席上當著他和陳百將的麵,黑夫卻絲毫沒有提及散財之事。

    陪坐的陳百將有些吃味地說道:“這黑夫也是,真不把錢當錢,四千餘錢可不少,做什麼不好,卻用來替別人償還貲甲。那人隻是一個匿名投書的案犯,與他非親非故,何必呢……”

    對於黑夫飛速的升爵,還時常被右尉誇讚,陳百將是有一絲妒忌的,此子的運氣,也太好了一些,所以言語間有些陰陽怪氣。

    杜弦卻對陳百將說道:“你覺得他這四千錢花得不值?”

    陳百將聽出右尉語氣中的不滿,有些不知所措,卻聽杜弦教訓他道:“你啊,還是目光太短淺了,我且問你,對吾等為吏之人來說,最想得到的是什麼?”

    “莫不是軍爵權位?還有源源不斷的錢糧?”

    陳百將小心地答,在秦國,爵位和財富是掛鉤的,爵位越高,田宅越大、仆役越多,產出也越豐厚。

    杜弦點了點頭:“不錯,我聽聞,廷尉當年入秦時曾說過一句話,叫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大丈夫生於世上,豈能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但為吏所追求的,隻是這兩樣?”

    陳百將拱手道:“下吏愚鈍,想不出其他來,還請右尉解惑。”

    杜弦點著陳百將道:“還有名望!”

    所謂功名,便是功業和名望,在世人看來,若是事業有成卻籍籍無名無名,不足以標榜成功富貴。

    正因如此,再過二十年,吼出“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的那人,思念的不隻是故鄉風物,西楚之音,還有鄉親們的讚譽。

    所以在杜弦看來,黑夫以四千錢就在縣中得到了名聲,被縣人誇讚,實在是一筆很劃得來的買賣。名望可遇不可求,可不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它甚至能轉化為實際的利益。

    雖然秦國提拔官吏,看得是政績,但名聲也是能力的一部分。那篇《為吏之道》裏總結為吏者的“五善”,其中一條就是“喜為善行”。一個秦吏若能多做善舉,在當地風評極佳,很容易得到上司的注意,還有可能被推舉提拔。

    “這黑夫,日後前途不凡啊。”

    杜弦捋著胡須,開始慶幸自己征召了此人,對杜弦而言,黑夫越是幹練,越是受人稱讚,就越是證明他這右尉的識人善任……

    ……

    杜弦在誇讚黑夫之“善行義舉”,家住縣城南裏閭右的左尉鄖滿,卻在對黑夫的行徑破口大罵。

    鄖滿是昔日古鄖國的後代,在楚國時是鄖君若敖是氏手下的大夫,負責管理車苑。到了秦國統治時期,隕氏因積極合作,儼然成為當地第一大氏。

    哪怕有分居令限製,他們家依舊極其富庶,高門大院,粉牆朱瓦,宅院中有亭台樓榭,楚人喜歡的苑池竹林,還養了數十名綠幘好衣的奴僮和美服薄裙的婢女。

    裝點奢華,擺滿漆器的堂上膏燈通明,鄖滿正與自家的幾個子侄議論今天在集市上發生的事。

    “這黑夫剛上任就鬧出事端,藉此獲取功勞,如今更被升為上造,運氣實在是太好了!”鄖滿的一個侄兒憤憤不平地說道。

    鄖滿也一臉不快,應道:“此人看似樸實,實則狡詐。所謂的義舉,也是假惺惺的,汝等可聽說過齊國孟嚐君焚券市義的故事?以老夫看來,這黑夫,絕對也是個釣名之人!”

    雖然因為之前兩次事件,鄖氏對黑夫恨得咬牙切齒,但現如今,那黑夫傍上了縣右尉的大船,又在縣中得了名望,鄖滿要收拾他,卻又難了幾分。

    “父親,且讓那豎子再得意一些時日。”

    鄖滿的兒子建議道:“待一年半載後,杜弦調走,這安陸縣尉官署,依然是父親說了算!到時候再收拾那黑夫不遲!”

    ……

    獄掾喜一家也住縣城南裏閭右,但宅院卻樸素得不似官吏人家。一個三進小院落,院中有樹、有菜畦,房屋略顯陳舊,但很幹淨,屋內收拾得十分整齊,也沒有多餘的隸臣妾,僅有一個老仆役在庖廚伺候。

    喜有兩子,長子獲生於秦王政十一年十一月,已經10歲了。次子恢生於秦王政十八年,現在才2歲半,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小孩。

    每天結束辦公回家,喜都會與妻、子一家四口坐在案幾前,吃完今日的饗食,食物清淡,話也不多,但妻賢子孝,家庭也算溫馨和睦。

    喜是個不太有趣的人,沒有更多的娛樂活動,十多年來,他用完飯食後都要雷打不動地坐在案幾前,將每日工作的案件爰書抄錄下來。

    這個習慣源於他剛剛做吏時,目睹了一次因獄吏不精通律令,屈打成招而導致的冤假錯案。

    那一次,一個無辜的士伍被認為是盜牛者,被罰為黥麵城旦,最後在上訴到郡上後,這場冤案才得以昭雪。雖然秦國官府主動幫那士伍買回了他被罰為隸臣妾的妻女,但她們早已受盡苦楚,秦國的社會對一個黥麵之人絕不寬容,這一家人隻能在隱官中度過餘生。

    所以目睹了這一切的喜,一直告誡自己,要牢記每一條律令,謹慎對待每一場判決,自己手中,決不允許出現冤屈。

    在他抄錄律條時,他那個做學室夫子的弟弟敢經常笑著說,兄長你抄這些有什麼用?每日忙於案牘就夠辛苦的了,難道還想把它們抄下來帶進墳墓裏去不成?

    對此,喜也隻是笑笑不說話,習慣形成自然。他總覺得,自己有義務記錄每日發生在南郡的種種案件,這一方小天地的百態,善惡,都濃縮在監案件卷宗裏。這相當於是法家法吏的“日三省吾身”。

    這天傍晚,抄到一半時,他的弟弟敢又登門拜訪了,並告知了喜,那湖陽亭長黑夫今日在集市上所做的“義舉”。

    “兄長怎麼看?”敢坐在喜的對麵笑著問道。

    喜沉吟許久,和縣右尉、左尉的關注點在黑夫得名、釣名不同,喜關心的是,黑夫這麼做,是否違反了律令?

    “黑夫是借錢給去疾,讓他還清罰款,秦國隻是不允許用屋舍等財產抵押借債,但單純借錢,隻要契券符合規程,並不違法。至於黑夫自己當場毀契,不要那四千錢,是他自己能夠決定的事,也無人能追究他的過錯,但是……”

    喜拿起案幾上的一根竹簡,上麵記錄的,正是他今日對公士去疾的判決,簡明扼要的判處,卻能決定一個人的後半生,決定一個家庭的存亡,這竹簡很輕,卻也重。

    喜很明白它的重量,他不是薄性無情之人,隻是覺得,這世上最大的公正,便是一切按照法度辦事。這個過程中,自己的喜惡情緒,都要統統撇去。

    “商君言,言不中法者,不聽也;行不中法者,不高也;事不中法者,不為也。“

    這句話的意思是,凡是不符合法律的事,不聽從,不提倡,不推崇,也不去做。

    在喜看來,黑夫的所作所為,沒有違反律令。但黑夫以私人市恩於犯罪者,雖然得到了全縣的讚譽,卻已經逾越了秦律的精神,是一種危險的行為。

    他以為自己是誰?區區一個小亭長,才上任沒幾天,才辦了一次案,就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比律令公正,能代律令行賞罰麼?

    安陸縣人也是糊塗,對這樣的行為,怎能一味推崇讚賞?

    禍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愛惡。

    “兄長要追究斥責那亭長麼?”並不是每個秦吏都奉律令如神明,喜的弟弟敢便無法理解兄長偏激的想法,他和安陸縣百姓一樣,對黑夫的義舉較為讚賞。

    喜卻搖了搖頭:“身為法吏,對法禁以內的事情不可寬容,對法禁以外的事情也不必苛刻。”

    準繩就擺在那裏,執法者隻需要看人們是否逾越了它,決不能因為自己的喜惡,把準繩無限擴大,將明明踩在繩外的人,也給套進來。

    雖然心中有些不快,但喜並不會為此追究黑夫,那樣的話,他豈不是也成了那種憑借自己好惡行事的人了麼?

    “隻要他的所作所為依然在法度之內,那就隨他去吧!”

    送走弟弟後,喜看著案幾上抄了一半的律令文書,突然想到黑夫今日請教他時說過的話,想起自己剛剛為吏時,經曆的那起冤案。

    “審當賞罰,毋罪無罪,我當真做到了麼?”

    但片刻動搖之後,他便恢複了昔日的堅持。

    “我問心無愧,至少,無愧於律令!”

    ……

    黑夫這時候尚不知道安陸縣百姓、官吏對他的種種毀譽評價。

    他也不太在意,因為黑夫一直覺得,榮辱之責在乎己,而不在乎人!這次的事,他也敢拍著胸脯說,自己無愧於心。

    在甩掉公士去疾後,黑夫先是在夕市的牛馬欄轉了轉,看了下耕牛,這是黑夫得到一萬多錢巨款後,第一樣想買的東西。

    “春耕就要到了,雖說今年不會再有裏吏刁難我家,但若是家裏有頭耕牛,伯兄和驚耕田犁地,也能少些勞累。”

    黑夫考慮到自己今年沒幾次回家的機會,便沒人在農活上幫襯衷了,而家裏多一頭牛,相當於多了三個勞動力。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等他在牛馬欄那邊轉了一圈,問了問價錢後,才發現自己想的太簡單了。

    原來,一頭耕牛最便宜也要七八千錢,好點的甚至上萬。這時候,黑夫才覺得,方才一眨眼就燒了的4000錢債券,的確有點壕過頭了。但他並不後悔,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黑夫認為那是自己該做的。

    耕牛如此貴重,是許多中人之家最值錢的財產了,相當於後世買輛車,可不能隨便挑一頭……

    挑牛挑馬是一門學問,民間甚至有專門的相馬者、相牛者,還編了一些口頭禪,比如看牛,就是“眼圓且大,眼白與瞳仁相通,脖長腳大股闊毛短者為佳”,但黑夫隻是聽人說過,自己親自看時,依然一頭霧水。

    所以黑夫暫時放棄了買牛的打算,決定等休沐回家時,再和衷商量此事,大哥是農事好手,他可是懂行的。

    隨後,黑夫又買了點禮物,去拜訪了縣右尉杜弦。跟領導,尤其是對你有提攜之恩的領導,要時刻搞好關係,黑夫還得指望靠著右尉,讓左尉不敢動自己呢。他很清楚,自己雖然做了亭長,可在安陸縣,依舊是一個小人物。

    待到他從右尉府中出來,天色已黑,黑夫便匆匆走過街巷,趕在宵禁之前,抵達了縣城木工坊旁邊的一處院落。

    他的姐夫櫞因為獻踏碓,被縣工師留在了縣城裏,負責傳授工匠們踏碓的製作方法,還安排了一個住處給櫞,待遇還算不錯。

    這些天裏,黑夫每逢來縣城參與審案、作證,夜深無法返回湖陽亭,便會來這裏打地鋪,湊合一晚。

    不曾想,今天他才到那小院門前,就看見櫞搓著手,神情焦躁地在門邊踱步。

    “姊丈,出什麼事了?莫不是又忘了帶管籥(yuè)?”黑夫走過去問道。

    說來他這憨厚的姊丈也是搞笑,自己住的地方,還老是忘了帶鑰匙,有一天還糊裏糊塗地敲門喊著黑夫他阿姊的名,說妻你快些來開門……

    估計是長期在外,想家了吧。

    不過今日,櫞在門外徘徊,另有原因。

    看見黑夫回來,櫞頓時大喜過望,幾步過來,一雙大手猛地拍著黑夫的肩膀,差點沒將他拍脫臼了……

    “黑夫,是好事!”

    櫞咧嘴笑道:“吾等獻上踏碓的賞賜,郡裏終於發下來了!”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43
第77章 水驛江程去路長       
       

    忽閃忽閃,狹窄昏暗的屋子裏點著了薪柴,映出黑夫和他姊丈的身影。

    這年頭照明基本靠火,富貴人家用動物油脂“膏”和蜜蠟、蟲蠟,插了根撚子點燃,不過光亮不大,一般都是燈如豆粒。像黑夫他們則根本點不起那些玩意,隻在需要時,小心地用燧石點染一根小薪柴,照明時還得小心,以防把屋子點著了,這年頭的火患幾率遠高於後世。

    就在這樣的照明條件下,櫞躡手躡腳地從屋內某個角落裏,取出了一大筐沉甸甸的東西……

    不用看,隻需要聽聲音,黑夫就知道了,這是錢,滿滿當當裝了一籮筐的半兩錢。

    “黑夫,這便是郡城讓縣裏下發的賞錢,你猜有多少?”櫞壓低了聲音道。

    黑夫懶得猜,他今天已經數錢數到手軟,隻就著昏暗的燈光看了一眼,差不多有十畚,便笑道:“萬錢?”

    “對,就是一萬錢!”

    櫞是個很少走出鄉裏的樸實工匠,這輩子窮慣了,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他今天剛領回來錢後,在興奮了一會後,又開始疑神疑鬼,一直覺得外麵有人覬覦。

    於是索性將錢鎖在屋子裏,他一個人在門外守著,如熱鍋上螞蟻般踱步,用懷疑的眼光看向每個經過的人,隻等著黑夫回來,讓他拿主意。

    黑夫的確是見過世麵的,畢竟早上才得了一萬五千多賞錢,下午就一眨眼送人了四千。所以也沒有太過吃驚,隻問道:“除了錢,可還有其他賞賜?”

    “有,有。”

    櫞見自家小舅麵對這麼多巨款依然麵不改色,不由欽佩,取出一塊褐幘道:“我還被拜爵為公士,以後就和黑夫你一樣……”

    話說到這,櫞才發現,黑夫頭頂已經換成了土紅色的包巾,不由大為愕然:“你已是上造了?”

    “今天正午剛升的爵。”黑夫摸了摸頭上的發髻,淡然地笑了笑:“正要告知姊丈,看來今天,吾家是雙喜臨門啊!”

    這下,櫞更是高興得手舞足蹈:“沒錯沒錯,是雙喜臨門,你母親、大兄和你阿姊要是知道了,還不知要多高興。”

    在櫞一個人傻樂時,黑夫卻在一旁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因為他覺得,一級爵位,外加萬錢,在櫞看來是數額巨大的賞賜,可在黑夫卻以為,相比於踏碓的用處,這些功賞,還是少了些……

    按照那天在縣倉的演示,踏碓使得得當,可使舂穀的效率提高近一倍,過去兩個隸妾用杵臼幹的活,現在相同的時間,用踏碓一個人就能做。

    這要是放到後世,可以評為“年度重大發明”了吧?

    “看來秦國雖然比較重視技藝,但工匠地位依然較低,隨便一點爵位賞錢就打發了,這搞發明的收益也不是很高啊。”黑夫如此腹誹道。

    他不知道的是,原本他們二人將踏碓獻到縣裏後,倉嗇夫認為此物應該獎賞萬錢,縣工師則認為獎賞一級爵位比較合適。安陸縣令不能決定,又覺得此物的功用也許無法在縣裏做出評價,這才將仿製的兩個踏碓連帶文書,一同報到南郡去。

    報到郡上後,郡守讓江陵城的郡工師衡量了踏碓的價值,這才決定雙重獎勵,爵、錢一同獎勵。

    這時候,櫞在朝黑夫連連道謝後,又將筐裏的錢往黑夫這邊一推,說道:“黑夫,雖然你告誡我,對外人要說踏碓是我自己想出來做出來的,與他人無關。但事實怎樣,你我都清楚!踏碓是你的主意,卻讓給了我,我得到公士爵位,已是莫大的榮幸,這些錢,你拿著!”

    “姊丈,我因擒獲盜墓賊,已經得了不少賞錢,既然這些錢是指名賞予你的,我豈能拿?”

    櫞十分倔強,非要黑夫收下,黑夫最後推脫不過,隻好答應櫞,這些錢,他們二人五五分成。櫞卻不幹,非要九一分成,他一,黑夫九。

    二人正推讓間,櫞又想起了什麼,連忙放下眼前的事,向黑夫請教。

    原來,除了爵位和錢外,櫞因為人本分,手藝也不錯,在縣城協助製造踏碓這些天裏,被縣工師看中,讓他留在安陸縣城做工匠,可以讓他帶著家眷,把戶口遷到縣裏。

    櫞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想請黑夫幫他拿個主意。

    “姊丈,這是好事啊。”

    黑夫喜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來縣城做事,前程肯定比窩在鄉野小裏中更好。”

    櫞有些猶豫:“隻是你阿姊……”

    黑夫道:”縣工師不是允許姊丈將戶口遷到縣城裏麼?阿姊向往縣城許久,對縣中布帛絲絹更是讚不絕口,能搬來縣城,她一定會高興!再說了,等到一月之後,我便是正式的吏員,可以讓驚來縣城學室入弟子籍,學律令,到時候姊丈、阿姊家在縣城,正好可以照應照應他……”

    還有一個緣由黑夫沒說出口,他這姊丈手藝是有的,人也樸實,沒什麼壞心眼,放在小鄉裏的確是埋沒了。黑夫想起如今炙手可熱的廷尉李斯,那個關於倉中鼠與廁中鼠的比喻:“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在這個世道,有本事的人隻有往時代的中心走,方能凸顯出自己的價值來。

    櫞的技藝放在全國工匠裏麵,可能隻是中等,但還有黑夫啊。

    因為秦國獨特的戶籍製度,負責耕田打仗的士伍是不允許隨意玩弄技藝,涉足商業。所以黑夫琢磨著,以後恐怕自己想做什麼後世的器物,都得借他這姊丈之手了,這樣的話,黑夫既能做出想做的東西,也能順便拉一拉自家親戚,何樂而不為?

    於是黑夫將那些又被櫞推過來的錢往反方向一推,說道:“姊丈,所以這一萬錢,你就留著一半,好在縣城置辦家當。放心罷,吾家不論是誰,往後的日子都會越來越好,路也越走越寬!”

    ……

    身處安陸小縣的黑夫亭長還以為,獻踏碓的風波,到此總算是告一段落了。但他不知道,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就在他們收到賞賜的次日,在南郡的首府江陵城,政府郵件公文的收發樞紐,江陵傳舍外,兩架在江陵本地趕製出來的“踏碓”,連同表明了“急”的加急信件,被搬上了專門運送緊急信件的“傳車”。

    隨後架馬上轅,傳車出江陵城北門,沿著筆直的塗道向北疾馳而去……

    “行此書者勿留,書一月乙亥舂時起詣廷……”

    車上的傳人隻需看一眼信牘封緘上標明的日期,就明白這是加急的信件。此行必須迅速,得在一月十日舂時前,送到鹹陽城中去,與他同行的,還有一位郡工師手下的屬吏。

    於是從這一日起,這輛傳車開始了馬不停蹄的行走。

    秦製,30裏一驛傳、10裏一亭舍,驛傳可以更換馬匹,修理車輛,亭設有住宿的館舍。傳人隻能匆匆停留,讓亭父喂飽馬兒,自己則出示符、傳後,吃著免費供給出差官吏的口糧。因為他爵位是上造,夥食不錯,還有醬菜和韭、蔥等下飯。

    按照《行書律》的規定,郵傳必須記錄當天所走的裏程、途徑城邑的距離,以供事後考核。所以在亭舍中休息時,傳人隻能就著豆粒大的燈光,用筆艱難地記下自己的旅程:

    江陵到當陽一百八十裏……

    當陽到鄢縣一百八十五裏……

    鄢縣到三澨滄浪水一百裏……

    滄浪水到鄧縣二百四十裏……

    他們離開了水網縱橫的江漢之濱。

    他們駛入了人煙稠密的南陽盆地。

    他們過武關,涉商於,步入秦國的心髒地帶,關中盆地。

    他們途徑藍田,未見玉暖生煙,卻窺見武備森嚴的秦軍大營。

    他們繞上林,渡渭水,遠看看到了那座雖無城牆保護,卻依然顯得宏偉壯觀的巨大雄城……

    水驛江程去路長,一月十日,在夙夜兼程,跋涉了二十天後,趕在最後的日期之前,來自南郡的傳人和使者終於抵達了這次旅行的終點,鹹陽傳舍。

    鹹陽傳舍彙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郵件傳書,初春乍暖還寒,身穿皂衣的小吏們卻滿頭大汗地整理著各類信牘,萬一出了差錯,他們就會被重罰。

    來自南郡的加急信件終於被分配了人手,一位閉著眼都能繞著鹹陽城大街小巷跑的老郵人,按照信牘的要求,趕著馬車,將踏碓連同信牘,一直送到了位於鹹陽城東的“少府”中,交到了一名叫章邯的少府小吏手裏……

    PS:到家啦,過年期間正常更新。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44
第78章 大行於世       
       

    少府乃是秦國重要的中央機構之一,掌山海地澤收入和官府手工業製造,其中,少府中的“考工室”便負責領導秦國各郡縣的工官,在鹹陽和各地有手工作坊若幹,屬吏無數。

    此時的章邯二十出頭,他隻是考工室令丞手下的一名小吏,蔭父輩功勳,作為“任子”被提拔為吏,不過隻做些迎來送往的小活。

    其實他真正的興趣,是軍旅和戰場,章邯平日裏沒少和同僚興致勃勃地討論在易水以北鏖戰正酣的秦燕之戰。如今燕上都薊城已被王翦老將軍帥十餘萬大軍圍困兩月,燕國社稷岌岌可危。但秦軍也因為在大冬天裏久頓城下,征途遙遠,糧食不及有些跟不上,所以有不少凍餓致死者。

    而及時補給前方糧草,也是少府和治粟內史的責任之一。

    這一日,章邯正在和同僚打賭,猜燕國還能撐多久,外麵卻突然來了一份南郡的加急信件,還有傳車上那木製的器械,由一位脾氣暴躁的南郡使者護送。

    章邯引導使者入少府考工室,他爵位職位都還不足,是沒資格登堂入室的,就在外繼續等候。過了一會,又召了幾個隸臣妾進去,又過了個把時辰,卻聽裏麵的工師、匠人們發出了一陣讚歎和驚呼……

    然後就又有人出來喊他,去一趟治粟內史官署,叫那邊派幾個倉官農官過來。

    章邯感覺事有蹊蹺,但沒有多問,默默照做,他不知道,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整個少府的考工室和治粟內史、鹹陽倉的核心吏員,都在拚命討論那“踏碓”的功效。

    對於“踏碓”的用處,聽了南郡使者一番講解,又當場叫幾名隸臣妾做了驗證後,鹹陽官員們是不必懷疑的。而且此物也不複雜,隻是簡單的木杠踩踏,是這時代普遍使用的技術,隻是人們循古已久,沒有想到要製造一種杵臼的替代品。

    此刻一旦見到,考工室的匠人們腦海中,就如同被捅破了一層薄紗般簡單,他們立刻就明白過來了:原來還可以這麼做啊!

    於是考工室匠人們說做就做,照葫蘆畫瓢,趕工幾個時辰後,成功複製了一模一樣的踏碓。再讓人舂米試驗,結果相差無幾,一架踏碓,的確能讓舂米效率提高將近一倍,舂米人也不那麼累了。

    “此物是個工匠看一眼就會做,所需材料也簡單,相較於源自齊魯之地,鹹陽宮廷中已經有安裝的石磨,更便於推廣到全國郡縣啊……”

    考工室的工師們是如此想的,石磨在中原已經出現一段時間了,據說是百多年前,那位手藝巧奪天工的魯班做出來的,不過目前流傳不是很廣,隻在一些富庶人家裏使用。畢竟磨更容易用來粉碎食物而不是去殼,此時此刻,麥尚未代替粟,成為北方主食,北方人也沒有吃麵食的習慣。

    “不管北方南方,是粟、麥還是稻,去殼都可用到此物。”治粟內史的司農官摸著下巴想到。

    “若我倉中以此物替代杵臼,每日提供給鹹陽這十餘萬人嚼用的米,至少多出一倍。若前線將士能有此物,就不必每日要花個把時辰來舂穀了……”鹹陽倉的倉吏則如此思索。

    如今秦國正在伐燕,兵圍薊城,最大的困難倒不是燕國人的劇烈反抗,而是北方的天氣,以及糧食補給,大王已經三番五次下令,多發兵卒趕赴前線,不是為了作戰,而是為了運糧食。

    而運過去的糧食,很多屬於今年的新穀,將士們吃飯前,還得先舂一舂,前線的軍需官已經抱怨過許多次了,但恒山、邯鄲、河間地區的倉吏也無可奈何,他們那裏原本屬於趙國,乃是新征服領地,局勢並不穩固,丁壯都強行征發去前線運糧圍城了,隻剩下些老弱婦孺,眼下農忙在即,哪還有時間細細舂米?

    若是三郡能配備踏碓,豈不意味著,可以在更短的時間內,以更少的人手舂出更多的米發往前線?若是前線也配備踏碓,那將軍們也不必為吃飯的問題發愁了。

    於是乎,少府考工府、治粟內史鹹陽倉的主官,在商量之後,遞交給丞相府、禦史府的公文裏,都稱踏碓為“軍國利器”,建議立刻將此物發往各郡縣,令官府製作推廣。

    這條建議最終遞交到了大王麵前,遂令諸卿廷議。

    這時候,便出現了一點點不諧的聲音,一位負責管理刑徒的司空憂心忡忡地認為,若踏碓得以推廣,這樣一來,“舂”作為懲罰女犯人最嚴重的刑罰,豈不是減輕了許多?甚至會名存實亡……

    這個疑問被諸卿廣泛討論,最後,還是剛升為廷尉不久的李斯給出了一個讓人無話可說的答複。

    “商君曰:以刑去刑,國治;以刑致刑,國亂。刑罰的目的不是為了懲罰人,而是讓百姓明白有些事不能做,稍有做的苗頭,就應該以重刑將此等行為鏟除,讓舉國上下都明白,哪些事情不該做,哪些事情可以做。到最後,重刑因為無人觸犯相應的條文,可以永久成為擺設,不再使用了,這樣叫做以刑去刑,這便是吾等法家之人的理想……“

    ”現如今,既然踏碓能使舂穀事半功倍,對於我秦國而言,就好比將士劍刃快了一倍,甲胄厚實一倍,我國素來講求功至為上,正應當毫不猶豫推行,如今豈能因為害怕讓隸妾懲罰減輕,而因噎廢食?”

    廷尉就是廷尉,不愧是荀子高徒,一番話讓朝廷眾人無話可說,於是大王也批準了此事,在詔書上曰:“可”!

    少府和治粟內史全權負責此事,官吏們紛紛說,此物若能在全國推廣,那今年的各郡工師比評,南郡要得第一了,而在南郡內部的評比中,安陸縣也將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安陸縣工曹,倉曹,皆可賜勞績三十天。

    不過,到此為止,朝廷上下,依然沒有重獎發明者的打算,因為秦國對於工匠、商賈的賞賜,的確比對士伍官吏的要吝嗇許多。

    農戰之民百人,而有技藝者一人焉,百人者皆怠於農戰矣,在秦國,匠人和農夫的人口比例,大概是一比一百。

    秦國一直認為:如果民眾看見靠空談遊說的人待俸君主也可以使自己得到尊貴的地位,商人也可以發財致富,手工業者也能以此養家糊口。民眾看到這三種人的職業安適,又可以得財利,就一定會逃避農耕和作戰……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也。

    所以對於表現出色的工匠,由郡縣的工師做出獎賞就行了,升爵一級,得萬錢,那鄉下匠人還不得樂開了花?想讓大王、朝廷大力表彰?那豈不是亂了秦國法度!

    至多,也隻是做出此物的工匠”櫞“的名字多次出現在少府的木牘中,讓年輕的小吏章邯記住了此人,但他並不知道,在櫞的背後,還有一個名叫黑夫的小亭長……

    ……

    於是,一月底,在踏碓被命名為“安陸碓”,將大行於秦國的時候,其發明者黑夫卻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

    此時此刻,他正光著腳站在自家田地裏,和大哥衷為今年種什麼作物而爭論不已呢……

    “伯兄,我這兩百畝地,可以劃出百五十畝種粟、稻,其餘可以種菽豆。”

    黑夫指著一大片剛剛開耕過的土地,對衷抱怨道:”但你總得給我留出十畝地來,讓我種自己想要的東西罷!“

    一邊說,黑夫還一邊往田埂上一指,在那裏,放著一捆似竹非竹,根莖粗壯的植物……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44
第79章 一點都不甜       
       

    那幾捆被黑夫放在田埂上的東西,名叫”諸柘(zhè)“,是前幾天,黑夫去雲夢澤畔的”平湖裏“辦案時,在野地裏無意中發現的。

    他一開始還以為是片小竹林,走近一看,才發現其莖如竹,每根有手腕粗,有節,表皮呈青黃色,高約丈餘。

    亭卒魚梁1當地人,他討好著說,此物名為諸柘,在野地裏很常見的,漁民常常用它來解渴。

    說著,魚梁還當即抽劍砍下一根來遞給黑夫。卻見堅硬的表皮下是潔白的莖肉,聞著有些香甜氣味,再送到嘴裏嚐了嚐,黑夫頓時樂了。

    ”這不就是甘蔗麼!“

    原來,這楚國雲夢澤畔,本就是甘蔗的原產地之一,此物一度為楚國貴族喜愛,曾種植在苑囿裏,榨取汁液,當成消暑飲料。楚人宋玉在他的《招魂》裏就說過:”胹鱉炮羔,有柘漿些……“

    黑夫前世可是個很喜歡嚼甘蔗的人,夏天常常當做水果消渴,一個人能啃兩根!不過他吃的甘蔗,多是黑紫色的表皮,與眼前青黃色的”諸柘“略有不同。

    黑夫一時嘴饞,當時就捏了一根削去表皮的諸柘在手裏,他吃這玩意,和顧愷之的吃法一樣,從頭吃到尾,這樣才能漸入佳境。

    先嚐嚐莖尖,隻有淡淡的一點甜味,再嚐嚐莖根,發現也不怎麼甜,還有一些苦澀……

    本以為隻是這一根的問題,但他在這片野柘裏連砍幾根,都是一樣,其味淡如水,甚至還有幾根是苦澀的……

    黑夫不由大失所望,本以為自己找到了榨糖的好原料,誰料這些諸柘的含糖量如此之低。

    ”甘蔗不甜的話,叫什麼甘蔗啊!“他暗暗抱怨道。

    不過想想黑夫就釋然了,自己果然是被慣壞了,後世的大多數農作物,其實都是數千年人工選育的結果。

    不僅牲畜是被馴化的,植物也如此。像小麥、稻穀等,都是從野生的稗子、野禾開始,慢慢被馴化成栽培價值更高的作物。粟米的祖先,更是田壟上隨處可見的狗尾巴草!

    它們在農夫有意識的栽培下,逐漸優勝劣汰,變得籽粒更大、更易去皮、產量更高、生長期變短,甚至連口感也越辣越好,這就是人工選育的結果。

    經濟作物也不例外,後世的甘蔗,那也是千餘年精挑細選的甜蔗後代啊,甜度增加了幾十倍不止。而眼前這些野生的甘蔗,就像是沒爹沒媽的孩子,皮厚、味澀、杆細、實硬,怎麼比啊?黑夫想起來,前世小時候看《魯濱遜漂流記》時,裏麵好像也遇到了野甘蔗,因為是野生的,未經人工栽培,所以不太好吃,當時還不理解,看來自己也遇到了類似的事了。

    黑夫將手裏嚼了一半的諸柘扔了,但想了想後,卻又讓魚梁幫忙,把平湖裏附近能找到的諸柘都收集起來,雇牛車幫他運回家去。

    上次的投書盜墓案裏,托了黑夫的福,魚梁也得到了千餘錢的賞賜,這讓他家生活改善了不少,魚梁如今對黑夫也言聽計從,雖然亭長讓收集不值錢的野柘,聽上去怪怪的,但他也沒多問,立刻照辦……

    除了平湖裏外,黑夫還托亭裏的眾人,將他們各家附近野生的諸柘,挑最甜的也帶一些來。

    於是等幾天後黑休沐回家,夕陽裏的人就目瞪口呆地看著,黑夫拉了一整車的柘回來……

    這才有了春耕之時,黑夫和大哥衷站在田裏爭論的這一幕……

    ……

    衷對弟弟拉了一車諸柘回來很不理解,說道:”這諸柘在雲夢澤畔隨處可見,想吃拔一根就行了,何必非要在地裏種呢……“

    衷幹了這麼多年的農活,還從沒見人在田地裏種柘的,在他看來,這些好不容易才開墾出來的好田,當然要種粟、稻之類能救命扛餓抵租賦的糧食了,頂多再加點豆、麻,怎麼能浪費在野柘上呢!

    ”伯兄,我隻種十畝,十畝!“

    黑夫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楚,好不容易才說服了衷,分出十畝本該今年休耕的土地,讓他種甘蔗。

    黑夫很清楚含糖量高的甘蔗能起到怎樣的妙用,可以食用,成為家裏孩子青睞的水果;可以榨糖,最開始可能隻是黑糖紅糖,以後說不定能有白糖冰糖;甚至可以用來釀酒!

    當然最後這一項是違法的,但秦國禁酒本就是因為害怕釀酒浪費糧食,若是不耗費糧食就能釀出度數比較高的酒來呢?

    那些事情雖然想想就挺心動的,但還遙遠,黑夫現在要做的,就是完成第一次人工選育。

    他得把吃起來還有點淡淡甜味的甘蔗種到地裏,或許用心施肥照料,它們就能長得更甜呢?等選育幾次後,也許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真.甘蔗了。

    或許、也許……搞農業就是這麼蛋疼,除非使用後世科學技術,否則你永遠都隻能撞大運,但後世吃在嘴裏的優良食物,不都是被一代代農夫撞大運般地種出來的麼?

    這就是農業的偉大之處了,辛勞的雙手,春種秋收,於無聲處,改變世界,以此為基礎,人類文明才能步步高走。

    按照後世見村裏種甘蔗的場麵,黑夫讓驚幫忙,將諸柘砍成一尺一截,在水裏浸泡半天後,就著田畝溝畛裏的泥水,將甘蔗種苗橫放在地裏,再用土埋一半……如此反複,像撒種子一樣,將那一牛車的諸柘,分散在了十畝地上……

    他們在這邊忙活的同時,衷依然在駕馭黑夫新買回來的那頭黃毛耕牛,踩著犁,將全家的幾塊地一一耕過。

    說起來,隨著黑夫成為上造、櫞成為公士,他們都被賞賜了新的土地,因為櫞和阿姊已經搬去了縣城,家裏的地就托衷照應。於是全家的土地增加了四倍,達到了四百多畝。

    衷是家裏的農活好手,五穀都能種得好,耕牛也駕馭得不錯。但黑夫生怕大哥累著,還是出錢,在本裏閭左雇傭了四個庸耕者,以收成三分之一的糧食作為報酬,讓他們幫自家幹一年的活。

    可惜,裏麵還真沒叫”陳涉“的。

    本來旁人都建議他們家買幾個隸臣妾,但黑夫接受不了,母親和衷也為人良善,覺得自家的確不需要奴隸。

    ”幸好買了耕牛啊,不然這麼多地,靠人可耕不下來。“

    衷在歇息的時候,不由感慨,他們家原來也是有牛的,但後來病死了。

    黑夫細細詢問了衷和鄰居,才知道,原來安陸縣原本是很少有牛耕的,裏人連犁都沒見過,直到秦國統治了安陸後,才陸續普及開來。

    這也正是秦國的恐怖之處,對農耕的極度重視,使官府會竭盡全力,把先進的技術推廣開來。官方的力量,永遠比潛移默化的傳播要迅速得多。

    但也隻有秦國能做到,六國卻不行,據說當年趙國官方有人不想與秦打長平之戰,理由之一就是秦以牛耕田,糧食倍增,而趙國卻沒有這種條件……

    因為唯有秦國,才能將政府的觸須伸展到鄉、裏級別。而趙、楚等國,鄉野地方依然被封君貴族控製著,極度封閉,水潑不進。

    黑夫他們做出的踏碓同樣如此,才短短一個月,安陸縣倉就已經把杵臼統統換成了踏碓,不僅隸臣妾們因為活變輕鬆了喜上眉梢,連出產的米也多了不少。

    ”或許再過幾年,踏碓就會像秦國當年向南郡推廣農耕一樣,傳遍北方、傳到巴蜀了吧。“

    這麼想著,黑夫心裏就覺得,自己好像真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呢,不僅讓生產力在舂穀這件事上提高了不少,還間接解放了秦國的半邊天們……

    田間閑聊總是過得很快,農家漢子們很快就得繼續起身忙活了。

    衷說反正黑夫已經把諸柘種在地裏了,就不能放任不管,還是要好好照料。說著,便讓黑夫和驚去將這幾日自家耕牛的糞便鏟過來。

    早在百多年前,用動物糞便施肥已經成了每個農夫都知道的事情,孟子說:“凶年,糞其田而不足”,荀子也說過:“掩地表畝,刺草殖穀,多糞肥田,是農夫眾庶之事地”。

    不過黑夫卻隻見,衷用木鏟將那些新鮮的牛糞鏟起一點,就要往剛埋下的甘蔗種苗邊上放。他再回頭看看鄰居家的田地,也同樣是以新鮮的牛馬人糞作為肥料。

    於是黑夫便喊住衷,對他說道:“伯兄,就這麼施肥?”

    “糞田不如此,還能怎樣?”衷一臉奇怪地看著弟弟,懷疑他這些天是不是當亭長當習慣,連農活都不會幹了。

    “我倒是聽一個北方來的客商,說起過關中種地肥田的法子,聽說能讓畝產增加不少呢!”

    黑夫笑了笑道:“伯兄想不想試試?”

    “從關中學來的法子?你且說說看。”衷頓時來了興趣,關中是秦國著名的糧倉,畝產能達到南郡的兩三倍。

    “很簡單。”

    黑夫指著那鏟中黑乎乎的新鮮牛糞道:“堆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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