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閒臣風流 作者:衣山盡(已完結)

 
mk2258 2018-1-20 12:27: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70764
mk2258 發表於 2018-6-4 15:39
第三百零二章張居正





    到了家中,見丈夫突然回來,荀芳語大為歡喜,顧不得身子,急忙接過周楠解下的大氅,遞給侍侯在一邊的安婆子。

    道:“相公怎麼突然回來了,也不先叫人帶個信。”

    周楠:“白各莊到這裡才多遠,帶什麼信?再說,老爺我現在孤家寡人一個,姥姥不親,舅舅不愛,手頭也沒人使喚。”

    聽他話中有話,荀芳語問:“相公怎麼了?”

    周楠:“有一個壞消息,和沒有好消息。老爺我那個軍器大使被上司免職了,現在依舊回行人司當差。”

    荀芳語:“這可是好事啊,老爺你在白各莊做官,沒有人照顧飲食起居,妾身也擔憂得緊。”

    周楠:“只是入項要少些。”

    荀芳語:“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你道是灑脫,說句實在話,老爺我剛被免職的未必不有些小小的失落,想不到今天卻要娘子來開解。我昨夜沒有睡好,先迷瞪一下。”周楠踢掉鞋子,上了炕,閉上眼睛。

    荀芳語愛憐地替他蓋上被子,又吩咐下人將炕燒熱些。

    周楠閉著眼睛說:“叫人把書屋打掃乾淨,晚間有個朋友來訪,休要失了禮數。”

    荀芳語:“是什麼人要來,朱聰浸大人嗎?還是王若虛老爺?”

    周楠:“不是王大人,朱聰浸回大同去了,要過年才能回京。今天晚上來訪的這個朋友是翰林院庶吉士、太子左春坊張叔大。”

    荀芳語和安婆子都驚呆了,她們二人出身於豪紳望族,這點見識還是有的。自然知道庶吉士是什麼概念,那可是部堂級高官預備役。至於太子左春坊的左右兩庶子,那是可是未來皇帝的從龍班底,直接奔著入閣去的。

    想不到自家老爺竟能讓這麼一個人物深夜到訪,了不起,了不起啊!

    周楠突然想起一事,道:“對了,叫人將書屋牆上唐公和北鎮撫司朱鎮撫寫的條幅取了換成老爺我的墨寶。”

    荀芳語:“好的,換哪一副?”

    周楠:“就換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那副吧!”

    唐順之和朱鎮撫的那兩張條副說穿了就是扯虎皮當大旗,用來嚇唬沒見識的人。說句實在話,這二位先生的字實在夠戧,沒什麼藝術價值。叫張居正這種精明人看了,未免貽笑大方。

    倒是周楠的字非常不錯,他平日里也以此為傲。偶有佳作,就叫人裱了,放在書屋裡,現在終於可以排上用場了。

    周楠實在是太累了,說完話不片刻就睡死過去。在朦朧中,他心中想:張居正會來嗎,不會有意外吧?這種非常人物的行為,不能以常理度之。

    睡到天黑,荀芳語將一張小桌子放在炕上,又叫下人布了菜,輕輕拍醒周楠,說是可以吃晚飯了。

    周楠只吃了幾筷子羊肉就停箸不用。

    見荀芳語一臉擔憂的樣子,周楠解釋說吃太飽犯困。

    等下若是精神萎靡,怕是要壞菜。

    是的,周楠發現自己一滿二十八歲,身體代謝率就開始變得緩慢。如果吃太飽,就要打瞌睡。中國人的飲食習慣以米飯、麵食等澱粉類食物為主。澱粉類食物吃進肚子之後會轉化為糖,血糖濃度一高,人就犯困。而且,隨著年紀一變大,血糖不能轉化為熱量消耗掉,就會變成脂肪讓人發胖。

    這也是中國是糖尿病高發區的主要原因。

    吃飯使人胖,以後還是多吃肉吧!

    吃完飯,周楠整理好衣冠到了了書屋,拿去一卷書輕輕哦詠:“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親,尊賢之等,禮所生也。”

    “……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獲乎上有道,不信乎……”

    一時間,院子裡全是朗朗讀書聲。

    書屋中,有茶香四溢,香霧氤氳,說不出的清雅。

    此刻的周楠一身儒袍,手執《中庸》一卷,在燈光下可謂是風度翩翩,裝逼味十足。

    書屋早已清掃,沒必要的東西都已經搬走。只剩一架書,一張長案,一口紅泥小火爐,一張古琴,頓時顯得寬敞了許多。

    書屋的佈置周楠依據的是當年在蘇州博物館所看到的明人的陳設,古人的審美講究留白,家具不能多,恰如一副中國畫,應該合張居正的口味。

    周楠微微遺憾,早知道自己就應該學學古琴。等下張太岳一到,自己就手揮五弦,來一曲“巍巍乎高山”老張再應一句“潺潺兮流水”就齊活了。

    可惜現在臨陣磨槍,已然來不及。

    萬事具備,只欠東風,張居正會來嗎?

    如果他不來,我豈不是白忙一場,難免要被荀芳語笑話,以至夫綱不振啊!周楠讀了半天書,只感覺口乾舌燥,心頭不覺有些打鼓。

    正在這個時候,外面突然有一個清亮的聲音傳來:“一家仁,一國興仁義;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做亂。其機如此,此謂一言憤事,一人定國。何解?”

    聞言,周楠轉過頭看去,卻見庭院中立著一個青衿中年。

    此人身高臂長,面容清俊,長袍大袖在夜風中微微拂動,竟有種說不出的出塵之意,宛如得道隱士,神仙般的人物。

    不,他一雙目光卻銳利如劍,被他盯著,竟有一種被看透了的感覺。

    如果沒有猜錯,這人就應該是張居正了。周楠早已經吩咐下人在門口等著,如果來的人姓張,不用通報,直接領到書屋來。否則,自己這個逼就白裝了。

    張居正剛才問的這句話出自《大學》,周楠恰好朗讀到這一段。大意是:國君的家族實行仁愛,一個國家也會興起仁愛;國君的家族裡實行謙讓,一個國家也會興起謙讓;國君一個人貪婪違逆,一個國家就會犯上作亂。智力國家的關鍵就是這樣的,這就是國君一句話就可以敗國家,一個人就能安邦定國。

    未來的張首輔今夜前來見周楠,顯然是為了景王奪嫡之事。這個問題問得也刁鑽,表面上是考較周楠的學問,口口聲聲說君王家族的仁愛,未必沒有斥責周大人這是在離間天家骨肉。

    這可是不小的罪名,一個應對不妥,被老張來一個上綱上線,周行人就會吃不了兜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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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和讀書人說話真累





    周楠心中一動,立即想起自己當初讀大學是所讀過的《張居正講解大學中庸》一書。

    這本書是張居正在教幼年萬曆皇帝讀書時所寫,算是給儲君的啟蒙讀物。

    當時,社會上正興起國學熱。這本書因為深入淺出,很有趣味,加上逼格也高,非常暢銷。你一個文科生,手頭沒兩本張居正,余丹、一中天,都不好意思泡女文青——張居正表示壓力很大:“余先生和一先生是誰?”

    周楠讀大學的時候,內分泌爆炸,男性意識覺醒,在這幾本國學入門讀物上很下了些功夫,其中的有些句子到現在還記得清楚。

    聽到張居正問,立即朗聲回答道:“仁,是以思相親。讓,是以禮相敬。一人,指君說。人君果然能以仁教治於家,使一家之中父慈子孝,歡然有恩以相親,則一國之為父子的,得以觀感。可見,為上者,起著表率作用。”

    “但道德仁教一物,卻不能一味容讓。兄友的前提是弟恭,秩然的前提是禮以相敬禮。否則,就是無原則之退讓縱容,甚至為世人所詬病,有損君上之美德。”周楠最後道:“鄭伯克段於鄢,對於鄭伯而言未必就是美譽。試想,若鄭武公友愛弟兄,諄諄教誨,弟兄有錯,立即指出,又何用同室操戈?可見,武公非君子也!”

    外面那個中年書生眼睛一亮,:“解得妙,聽說你治《春秋》?”

    周楠:“正是。”

    中年書生:“如何想治《春秋》?”明朝讀書人在參加科舉的時候,四書是必修科目,至於五經則只習一經。春秋在五經中難度最大,所以,一般的書生大多選學《詩經》或者《禮記》。

    周楠:“聖人之言可用春秋事補之。”意思是,孔子周朝人。他的很多思想都來自於春秋那個時代,反應的是春秋的社會現實。因為春秋距離現在時代實在久遠,很多東西大家也弄不明白。那麼怎麼辦,去讀《春秋》看看那個時代的人是怎麼做人做事的。如此,自然就能讀懂孔孟。

    中年書生撫掌笑道:“不錯,不錯,有些意思。你是周楠,更深露重,你讓老夫立於中宵,不是待客之道。”

    周楠聞言只想翻白眼,你都找上門來了,還問我是不是周楠。張先生,你比我還能裝逼啊!

    心中雖然腹誹,周楠還是恭敬起站起來一揖到地:“正是周楠,敢問先生何人?還請進屋一敘。”

    “主人有邀,卻之不恭。”中年書生大步走進書屋,一把將周楠扶起:“我是張居正。”

    周楠裝出驚駭的樣子“哎喲”一聲,道:“原來是太岳先生,小子何幸,能見到前輩,誠惶誠恐,不勝榮幸。 ”

    張居正能夠進書屋來,又報上姓名,顯然周楠剛才的應對中了他的意思。

    今天這事有門。

    周楠心中繼續腹誹:和讀書人說話真是累,大家有話直說不好嗎,何必要引經據典半天,死那麼多腦細胞,消耗那麼多熱量?

    問題是,明朝讀書人說話玩的就是這麼一套,謙謙君子,含而不露。若你月亮下耍大刀——明侃,只怕老張立即就會調頭而去。

    張居正道:“我就是張居正,張居正很了不起嗎?”

    這不是廢話,這可是明朝歷史上第一大政治家啊!

    張居正又微笑著吟道:“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後蕉。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不錯,不錯,如此好的詩句,我卻是寫不出來的。周楠小友,你也很了不起啊!”

    周楠聽他背誦自己的作品,禁不住心花怒放:“詩詞乃是小道,不過是學生平日里消遣之作。既不能治國,又不能平天下,其實也沒有絲毫的用處。”

    張居正:“不然,用之陶冶情操還是很不錯的,能寫得一手好詩詞的,人多半錯不了。”

    “先生請坐。”周楠忙為張居正整茶湯。

    他自忙碌,張居正則背手含笑打量著書屋中的情形。

    只見,屋中書香、紅泥小火爐、蒲團、素琴,卻有一種別樣的清雅。尤其是牆上那個條幅,上書“天行健,君子以自牆不息”落款處正是淮安周楠。卻是墨色發亮,力透紙背,顯示出不錯的功力。尤其是那汲汲進取的氣勢,躍然而出。

    張居正雖說是讀書人出身,學養深厚,可歷來注重實務。這字卻是中了他的意,忍不住讚了一聲:“好字,看得出來,小友志向不小啊!”

    古人說話做事講究的是含蓄,被一個翰林學士,未來的內閣首輔這麼說或許不是什麼好事。

    但周楠卻是不懼,道:“周楠當年遭遇大難,靠著一股不屈之志才挺過遼東十年。若不立志向,只怕早就淪落了。況且,我輩讀書人讀書為什麼,最終不也是修齊治平?所謂,風聲雨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事事關心。”

    說著話,就將一杯清茶遞過去。

    張居正眼睛大亮,喝彩:“好一個風聲雨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事事關心。確實,讀書人最終的人生理想乃是經世濟用。”

    看著不卑不亢立在自己身前侃侃而談的周楠,他彷彿看到少年時的自己立於長江邊上,和三五好友立宏願發大誌時的情形,一轉眼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這個周子木已經快三十歲的人了,這個年齡的人經歷過人生的風雨洗禮,已然成熟,確實到了做事的時候。寶劍,正是出鞘的時候。

    二人坐下說了幾句經義,又喝了幾口茶,周楠道:“張先生深夜光臨寒舍,必有見教,小子聆聽先生教誨。”

    時間已經不早,也沒必要再扯閒篇,是時候進入正題。

    周楠今天面對的是天下第一精明人,心中不覺一陣緊張。

    張居正:“前番李子實上奏摺請景王離京就藩,你在李偉家說,景王是親王按照朝廷禮制年滿二十就應該之國,裕王也是親王,也應之國,此事小友怎麼看?”

    他口中的李子實就是如今的內閣閣老,武英殿大學士李春芳,裕王府的侍讀學士,如今王府系的一面旗幟。

    張居正一開口就說景王不離京去安陸一事,周楠身子一凜,立即明白老張這話有兩層意思。第一,問周楠的政治立場;第二,考較於他。

    首先問的是,周楠對景王怎麼看,第二問景王如果不離京怎麼才能讓他走。

    周楠心道,其實第一個問題不用回答。他在李偉家的表現已經能夠證明自己不是景王的人,至於後面這個問題卻有些難。

    裕王府人才何其之多,景王死活要賴在京城,估計他們也在思索應對之法。可是,正如他所說的,兩個王爺都是親王,裕王並沒有進儲君之位,名不正言不順,要就藩,大家一起去。弟兄倆,誰也別落下了。

    景王若是糾纏於這一點,朝廷理虧,也拿他沒有辦法。

    除非現在就確定裕王儲君之位。

    可是“二龍不相見”可是籠罩在嘉靖朝的一大禁忌,如何打破得了?任誰也不敢冒著觸怒皇帝的危險哪壺不開提哪壺。

    周楠心中飛快地轉動著,突然有了個主意,小心地說:“如今的關鍵是替裕王正位。”

    張居正:“談何容易?陛下是不會立太子的。”

    周楠:“學生斗膽說一句,儲君之位只是一個名號,君心難測,我等做臣子的也不能妄自揣度萬歲心意。天地之間自有公理,這公理就是人心,這才是此事的關鍵。”

    張居正何等人物,立即明白周楠話中的意思。是的,皇帝是不可能立太子的,這輩子都不可能。與其在名位上下工夫,還不如掌握輿論給王府造勢。

    實際上,不但王府眾人平日里都是這麼做的,就連天子也不斷充實王府系的力量,為裕王將來接位做準備。

    可是,正如周楠所說,君心難測。事情不到最後,都可能發生變數。

    尤其是現在景王和陳洪勾結的情況下。

    這兩年,司禮監掌印太監黃錦年事既高,手腳已經不麻利了,實在不適合侍侯君前,皇帝已經讓他退居二線的心思。倒是陳洪年富力強,做事又合陛下心意。

    若陳洪掌握大內,景王又勾留京城不去,一旦到了緊要關頭他封閉皇宮,隔絕內外交通,問題就嚴重了。

    也因為有這個變數,朝中的人心難免浮動。一旦景王就藩的事情不了了之,這人心的變動就把握不了啦!

    誰也不敢保證將來會出什麼妖蛾子。

    張居正問:“怎麼講?”

    周楠卻不直接拋出答案,老張今天到自己家中一直和他搞問答遊戲。他周大人若是人家問一句自己就答一句,而不提出自己的要求,未免太虧了些。

    現在也是到了給王府提條件的時候了。

    周楠:“李偉先生和李高大人為福建採購軍械一事先生可知道?”

    張居正突然嘆息一聲:“親王家事,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也不便過問。”先前李家父子被逼無奈求到他頭上,請他去和周楠見上一面時,他就覺得這事不尋常。

    仔細一問,才知道李家父子竟然和嚴嵩有生意上的往來。

    這父子愛財,為了賺錢,不分敵我,什麼人都敢合作,確實叫人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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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大歷史視野





    周楠也嘆息一聲:“學生素聞王府和嚴閣老不睦,李先生和李大人這麼做確實不穩妥。”

    張居正突然一笑:“嚴首輔主持內閣二十年,功勳卓著,我們這些後輩也景仰得緊,周小友不要信坊間流言。”

    周楠一楞,裕王府不是和嚴黨掐得你死我活嗎,難道我想錯了?

    不對,看張居正的表情對嚴嵩竟甚是佩服,不應該啊!

    張居正如何看不出周楠的心思,莫名其妙地說道:“年前清丈京畿隱匿皇產一事鬧出偌大風波,還死了個順天府的經歷,此事甚至驚動了陛下,下旨讓東緝事廠徹查。可陳洪查了兩月,卻是不了了之,萬歲也不再過問。”

    周楠身子一顫,突然明白,順天府趙經歷莫名其妙奇妙地死了,這顯然是有人想栽贓李偉,然後將禍水引向裕王府。

    當時他還以為動手的人是嚴黨,試圖以此事打擊王府系。這事涉及到未來朝堂新舊勢力之爭,這道理也說得通。

    可現在聽張居正這麼一說,顯然動手的是陳洪。

    對對對,肯定是他。這次陳洪讓汪連押自己去李家送死,不也是用同樣的路數。這已經不是朝堂普通政爭,而是奪嫡。

    想來,嚴黨因為嚴首輔年紀實在太大,小閣老沒有文憑,先天不足。他們現在想的就是如何平穩過度,想的是將來如何和新君一系和平相處,維持目前的局面,甚至重新獲得未來皇帝的信任。

    老嚴小嚴又不是瘋子,怎麼可能和未來皇帝開戰。

    在明朝文官政治中,大臣無論如何也是鬥不過君權的。強如嘉靖初年的首輔楊廷和,不也是說罷就罷了。

    嚴黨其實要想在在將來獲得裕王的信任也容易,那就是福建邊功。只要那邊的仗打下去,朝廷就必須用他們。

    老實說,王府系能打仗的人還真沒有幾個。在真實的歷史上,未來張居正主政之後也是重用了戚繼光等一批在戰爭中成長起來的新生代將領才獲得了抗倭戰爭的最終勝利。

    而且,嚴嵩還有別人沒有的本事,擅長理財。這些年福建前線之所以打得順,全靠老嚴籌措軍費。

    相比起嚴黨即便是再朝廷政治鬥爭中失勢,大不了回家做富翁,將來未必沒有起復的機會。文官嘛,都是一家人,都按照基本的遊戲規則辦事。

    相比之下,陳洪所在內宮的鬥爭卻是異常殘酷。你即便身為司禮監掌印,新君登基,一代新人換舊人,說不好你就被發配去給先帝守陵,搞不好還要被人**消滅。

    逆水行舟,不進則被人直接打翻到水里,陳洪必須爭。

    想到這裡,周楠豁然開朗,那種穿越者的歷史大視野又回來了。

    一切盡在掌握。

    張居正這話已經很明確地告訴周楠,王府雖然和嚴黨是政治上的對手,可還不想和他們開戰。王府系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讓裕王平穩接班,至於嚴黨,將來正常新陳代謝就是了。

    他們不想和嚴黨撕破臉,可周楠不成行了。無論是阿九的婚事,還是援救師公,都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借徐階的手剷除嚴嵩。

    張居正是在提醒周楠,倒嚴固然是政治正確,可王府卻沒有這個意思,你別想錯了。

    周楠已經沒有退路了。

    “多謝張先生指點,周楠已經明白了。不過,嚴黨禍國殃民,學生當為天下先,也不得不為之。”

    張居正:“可是為你恩師王元美父親一案?”

    和聰人說話就是簡單,周楠點頭:“晚生還請先生讓李家父子出首,彈劾嚴家父子私籌軍費一罪。”

    張居正道只微笑不語。

    周楠一咬牙,決定將自己的計劃合盤托出:“剛才晚生說過,天地之間自有公理,這公理就是人心,這才是此事的關鍵。現在王府所需要做的是告訴天下人,陛下千秋萬歲之後讓裕王接位之意志不可動搖,警惕別懷心思的歹人打消這個念頭。如此,陳洪自然知難而退。沒有了陳洪手上力量,景王想不去安陸也不可能了。”

    張居正:“還請教。”

    周楠鄭重地吐出三個字:“好聖孫!”

    “這個辦法好!”一直面色溫和的張居正失驚低呼。

    他猛地站起來,朝周楠一揖。

    周楠也深深回禮,他知道張居正已經答應了自己的條件,再說別的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大家心照。

    這是聰明人和聰明人之間的對話,言簡意賅。

    張居正站起身來,匆匆告辭而去,這個王府的第一謀主顯然是連夜去見裕王商議此事。至於周楠拿李家父子的告發信做什麼,不用問定然是朝堂中有大老要對嚴嵩發難。裕王黨這些年和嚴黨諸多齟齬,勢不兩立,他自然樂見其成,也願意助上一把力。

    等他一走,周楠繃緊的身體一鬆坐在椅子上,感覺剛才和張居正的這一席談話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精氣神。

    喝了一口濃茶,他面上露出了笑容,只要有李家父子出頭做人證,嚴黨證據確鑿,接下來就看徐階的了,龜相這個老狐狸怎肯放過這個良機?

    剛才周楠所說的“好聖孫”三字也是基於對未來將要發生的歷史的先知先覺,在真實歷史上嘉靖因為“二龍不相見”的箴言,十多年不肯見兩個兒子。

    可他畢竟是一個老人,也需要家庭的溫暖,也需要享受天倫之樂。

    因此,在後來他實在耐不住寂寞,就派人將裕王的兒子朱翊鈞,也就是未來的萬曆皇帝接進宮去長住。

    萬曆皇帝是個大胖子,他小時候自然是個小胖子。

    不同於成年人,幾歲大的孩子胖,顯得非常可愛。而且,朱翊鈞又生得聰明伶俐,使得嘉靖老怀大暢。愛屋及烏,如此,裕王的“儲君”之位才算是徹底地穩固了。

    據野史記載,嘉靖甚至動了直接立太孫的念頭。只是考慮到朱翊鈞年紀實在太小,又顧慮到大臣們的反對這才作罷。

    沒錯“二龍”是不能相見,皇帝和皇子是不能呆在一起,可孫子並不是皇位繼承人,見見面,在一起生活倒也無妨。

    朱翊鈞進宮,就有著很強烈的政治意味,景王也該死心了。就算不死心,人心輿論也不可能站在他那邊。

    這樣的計策,清朝雍正九龍奪嫡的時候也使過一次。康熙皇帝也因為深愛乾隆這個孫兒這才下了決心將大位傳給雍親王,這才有後來的“雍正盛世。”史家所說的“康乾盛世”其實都是沾了雍正的光,雍正才是清朝最偉大的政治家。乾隆,除了六下江南花天酒地,大興文字獄也沒幹過什麼好事,朽物爾!

    周楠倒不擔心張居正反悔,這年代的人都注重名節,尤其是老張這麼一個傑出之士,他答應的事情自然會辦。

    唯一需要擔心的是李家父子的激烈反應,他和嚴黨勾結一事只怕要大白於天下,說不好李妃也要受到裕王的怪罪。

    周楠反手就把他們給賣了,可憐這二人屬於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和周楠的仇怕是要結得更深一層。

    不過,周楠並不擔心。反在心中嘲諷地笑了一句:兩大笨蛋,這輩子只配做外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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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正七品在望





    第二日,就有人將一封信交給周楠。

    打開來一看,正是李家父子的出首書,下面還簽了字畫了押。

    張居正動作竟然如此之快,周楠心中讚道:“果然是雷厲風行啊!”

    可以想像李家父子經歷了什麼,王府系的人才何其之多,何其之精明,竟出了這麼兩個利欲熏心沒有立場的笨蛋,他們以後的日子難過了。

    算了算,今天乃是十五,正是朝堂大老們休沐的日子。

    周楠就揣了信任去了徐階府,一問門子,恰好徐階正好在家。

    周楠大喜:“煩勞快去通報,就說周楠有緊急事務求見閣老。”

    正在這個時候,一頂轎子停在相府門口,鄒應龍心事重重,滿面陰霾地從上面走下來。

    周楠忙拱手:“見過給事中,你也是來見閣老的?”

    “原來是子木,倒是巧了,本官正是有事來見恩師。”鄒應龍看到周楠,強笑一聲:“也不用通報,你我一併去見閣老。”

    周楠:“給事中自有要事禀告閣老,下官不方便與聞,還是在門房侯著吧?”

    鄒應龍:“不用,今天的事也與你有關,走吧!”自從周楠做了軍器局大使之後,已經是徐黨的人,許多事情他也不用迴避。

    “恭敬不如從命。”

    周楠就隨著鄒應龍朝里面走去,一路上都想問鄒給事中今天過來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可看他不想說話的模樣,只得閉上嘴巴,幾乎憋死了。

    徐階正在書屋裡看書,見鄒應龍和周楠一道過來有些驚訝:“你們是約好一道來的,還是碰巧在一起?”

    周楠:“禀閣老,晚生恰好在門口遇到給事中。 ”

    徐階:“說吧,什麼事?”

    鄒應龍只緊咬著牙關,一言不發。

    徐階:“子木,你被免職的事情老夫也是才知道,可是為這事?不過是一個代理大使,也算不得是正式派遣,自回行人司就是。老夫也知道你日子過得苦,確實不容易。清水池塘不養魚,過幾日你到雲卿那裡去吧。雲卿剛得了通政司左參議官職。你若是無意科舉,可出任經歷一職。”

    他口中的雲卿就是鄒應龍。

    鄒應龍是正七品的工科給事中,按照明朝言官的升官途徑。他在工科任滿之後,要想再往上,就得脫離言官務虛的工作,出任實職。

    他現在調去通政司做左參議,這可是正五品的官。官職一下子提升了兩階,下一步就該考慮派到下面去做巡撫了。

    周楠心中羨慕,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就因為鄒應龍有這麼一個好老師,從進入官場第一天開始就是奔著做封疆大吏和部院大臣去的,我怎麼就沒有這樣的命啊?

    不過,能夠去通政司做個經歷也不錯。

    通政司的主要職責是收受、檢查內外奏章和申訴文書。也就是說,所有的奏摺在遞上去之前都得在司裡篩選一遍,沒問題再交去內閣,油水雖然不大,可權力卻不小。最要害的是能夠第一時間掌握朝廷政治風向,徐階將周楠和鄒應龍安插在通政司,那是讓他們做徐閣老的眼睛和耳朵。

    周楠去做的這個經歷是正七品,算是正式的朝廷命官了,完成了官場中最重要的一步。一但跨進七品命官的門檻,那就是海闊天空。

    想想,在通政司任滿,到地方上做個知縣、知府,爽歪歪。

    這可是天大機遇,老徐真夠意思啊!一想,道理也簡單。周楠現在是他徐階的人,在軍器局被嚴黨的人攆了,簡直就是沒個下場。

    如果老徐不給這個龜相黨的小伙計安排好了,試問將來誰還肯替你徐閣老效命?

    人心冷了,隊伍不好帶了。

    周楠心中一陣狂喜,自然是肯了。他這個行人也就說起來好聽,要將來做了進士才幹得塌實,可考進士那裡有那麼容易的?

    既然現在就能做正七品,我也不用再去考試那麼麻煩。

    “多謝恩相,下官……”

    還沒等周楠把話說完,鄒應龍突然叫道:“恩師,你這樣不是懷子木的前程嗎?斷斷不可!”

    周楠大怒,心道:鄒應龍,關你什麼事,你這才是壞本大人的前程。少廢話,別攪了我的美事,錯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徐階點點頭:“也是啊,統政司經歷的前程無論如何是比不上行人司的,科舉才是正途。”

    周楠急忙張嘴欲要說話。

    突然,鄒應龍大叫一聲:“恩師,嚴黨胡作非為,禍國殃民,你老人家竟不發一言,對嚴嵩百依百順。”

    徐階淡淡道:“世人毀我謗我笑我,且由他去,二十年後你再看他。”

    鄒應龍:“恩師身為內閣次輔,正當剷除這等奸佞國賊。若是振臂一呼,必然從者云集。學生願為恩師馬前卒,與嚴黨奸人不死不休!”

    徐階臉一沉:“雲卿,你今天來見老夫就為說這話?”

    鄒應龍:“學生這句話已經梗在喉嚨裡多年,不吐不快。”

    “你又懂得什麼? ”徐階哼了一聲。

    這師生二人頂起牛了,倒冷落了旁邊的周楠。

    周楠心中氣苦,我呢,我的官職呢,你們先說我這頭吧:“閣老,雲卿……”

    鄒應龍:“子木,你別說話。”

    周楠氣得差點吐血:鄒應龍,你打什麼茬,你讓我把話說完好不好?凡事得講個先來後到吧?

    徐階問鄒應龍:“雲卿可是在工部鬧得不愉快,出了什麼事?”

    鄒應龍面上帶著屈辱的神色:“恩師,學生,學生實在是聽不得別人在背後議論你老人家。大家都說你是嚴嵩的一個小妾而已。恩師,學生受不了這個屈辱。”

    師父師父,在他的心目中徐階就好像是自己的父親一樣。

    被人比做小妾,鄒應龍眼睛裡有淚光閃動。

    到最後終於落了下來,哽咽道:“恩師啊,士可殺,不可辱。”

    徐階還是一臉的平靜:“說說吧,你究竟是怎麼了?”

    鄒應龍:“今日上午,學生聽工部的人說周子木被免去了暫代軍器局大使一職,就去過問,卻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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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舊事





    徐階眉頭一皺,打斷自己學生的話:“雲卿,你也休要再老夫面前說這些,我也不愛聽。別人要說什麼,自說去。”

    “可是恩師……”

    周楠已經猜出鄒應龍遇到什麼了,自己被徐階安插在軍器局所謀甚大,這一點鄒給事中大約也有所察覺。

    再說,周楠這個官職是徐階一手提拔,關係到徐相一門的臉面,即便是一個小到極處的位置。這回輕易被人毫無理由地免了,這已經是不給徐階面子了。作為徐閣老的門生,鄒應龍自然要過問。若是連個小小的八品大使也保不住,試問今後誰還把次輔當回事。

    打個比方,這事就好像是後世一個副國級竟然保護不了一家國營拖拉機廠的廠長,說不出不是笑話嗎,權威何在?

    工部是小閣老嚴世蕃的地盤,經營多年,鐵板一塊。鄒應龍不過是一個給事中,遇到事情只能上折彈劾,也沒有決策權,結局可想而知。

    別人對他鄒大人自然是無視加不理,雙方一通爭執,必然碰撞出真火來。於是,工部的官員對他也沒有好話。大約說了些你老師在嚴閣老面前就像小妾一樣聽話,你又來廢話什麼?哪裡涼快,呆哪裡去吧!

    鄒應龍性格本就剛強,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氣。回去之後越想念頭越不通達。

    今日休沐,心一橫,索性跑到徐階這裡來求老師上折彈劾嚴嵩,對嚴黨全面開火。

    以徐階那穩妥的性格,自然是不肯行險的,只安慰著鄒應龍,說了許多聖人之言的道理。

    可憐周楠好幾次就想開口,偏偏插不進嘴去。

    見徐階諄諄教誨模樣,彷彿看到一個嘮叨的老婦人。周楠心中嘆息:這徐階果然是滿性子,別人說他是嚴嵩的小妾,我看應該是老妻才對。徐相啊徐相,你不是龜相,你是嫗相啊!

    他心頭急噪,如果讓這對師生這麼說下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而且,看徐階的架勢,他既沒有心思也沒有勇氣和嚴嵩全面開戰。一個人隱忍太久,未免瞻前顧後失去了銳氣。

    等下即便自己拿出李家父子的告發書,只怕徐階也下不了決心。

    是時候幫鄒應龍加一把火了。

    周楠心中一動,突然喝道:“恩相,難道嚴氏父子殺害楊繼盛的事情你都忘記了?”

    鄒應龍也是身子一震,跟著叫道:“對,恩師,難道你忘記了那樁舊事了嗎?”

    徐階定住了,就那麼呆呆地坐在官帽椅上沒有說話。

    屋中安靜下來,能聽到三人輕輕的呼吸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鄒應龍見恩師如此神情,心中擔憂,小聲道:“恩師……”

    突然,徐階往日那張慈祥溫和的臉突然繃緊,渙散的眼神凝成一束,如同一根尖刺,叫周楠和鄒應龍感覺眉心一疼。

    徐階的臉上浮現出騰騰殺氣,變得猙獰了,他一字一句地說:“老夫一刻也沒有忘記。”

    楊繼盛,字仲芳。北直隸容城人氏。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和張居正同科,他會試時的座師是徐階,兩人有師生之情。

    中進士之後,楊繼盛初任南京吏部主事,後起用為諸城知縣,遷南京戶部主事、刑部員外郎,調北京中央兵部武選司員外郎。

    嘉靖三十二年,上疏力劾嚴嵩“五姦十大罪,”遭誣陷下獄。在獄中備經拷打,終於嘉靖三十四年遇害,年四十歲。

    除了會試中的師生關係之外,楊繼盛和徐階還有另外一層親密關係。

    原來,嘉靖二十五年的時候徐階曾任國子監祭酒。楊繼盛在中舉人之後,曾經在國子監讀書,徐階對這個驚才艷絕又品格高尚的監生極為欣賞,管教得極為嚴格。

    在徐階心目中,楊繼盛是他最得意的門生,是未來徐門最得意的干將。

    正因為有這兩層關係,兩人名為師生,情同父子。

    楊繼盛被嚴嵩陷害問斬的時候,他這個做老師的按道理應該全力搭救才對。

    可是,徐階出人意料地保持了沉默。

    也因為有這件事,世人對徐階頗為不齒,就連張居正也不和他親近。說起來,張居正也是徐閣老的學生。只不過,張太岳和他之間只有這麼一層名義的關係,自入了裕王府之後,兩人就沒有往來。

    這也是徐階人生中最大的污點之一。

    說完這句話,徐階突然眼淚長流:“仲芳啊仲芳,為師對不起你啊!不是老夫不肯救你,實在是當年要殺你的是陛下,陛下一日也離不得嚴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為師若是強出頭,不但救你不得,反將自己陪了進去。老夫隱忍了這麼多年,就是在等待時機為你報仇啊!為師忍受世人的疾譏諷和鄙夷這麼多年,心中也苦啊!”

    “仲芳啊仲芳,你走了已經九年了,你在那邊還好嗎,還想老夫嗎?為師每日都在想你,眼睛一閉上就看到你的臉在我面前晃,在叫我的名字。”

    “老夫還記得你走的前一晚帶信出來對為師說的話。”徐階面上全是渾濁的老淚肆意流淌:“你說'恩師你老人家的脾虛之症可好了些,每到秋冬手腳可還覺得冷?學生前陣子買了一雙羊毛靴子,可暖和呢!只可惜不能親手送給恩師。 '”

    說到這裡,徐階不住地用拳頭鎚打著自己的 胸口。

    見恩師悲傷成這樣,鄒應龍心頭大痛,忙一把拉住徐階的手,哭道:“恩師,保重身子要緊啊!”說著話,又責備地看了周楠一樣。

    見到徐階如此激烈的反應,周楠心中大喜:事成了!

    實際上,剛才他所說的“難道嚴氏父子殺害楊繼盛的事情你都忘記了?”這句話在真實的歷史上出自鄒應龍之口。也因為這句話,徐階吃了這個激將法,才最後下了向嚴嵩下手的決心。

    周楠只不過是搶了鄒大人的台詞而已。

    鄒應龍安慰了半天,徐階才止住悲聲。

    周楠忙從袖子裡逃出李家父子的告發信,遞了過去:“剷除嚴賊一黨的時機已經成熟,還請恩相和雲卿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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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七章還差一個條件





    徐階:“這是什麼?”

    周楠:“回恩相的話,這是裕王府李妃的父親李偉和兄長李高的出首,告發嚴黨私募軍餉。這事說小也小,說大了,就是圖謀不軌。”

    徐、鄒二人抽了一口冷氣,立即明白周楠這是查出嚴嵩支援福建前線的資金走向,並拿到證據了。

    他們忙低下頭去仔細端詳。

    不片刻,鄒應龍面露狂喜:“恩師,這可是鐵證,學生馬上就寫折子彈劾嚴家父子。”

    徐階面上的喜色一閃而逝,陷入思索。

    鄒應龍:“恩師,如果天大良機,稍縱即逝,必須把握住了。”

    徐階:“雲卿,且容為師思量。”

    鄒應龍:“恩師,這還有什麼可三思的?”

    週楠也道:“恩相,天予不取,必受其咎,下決心吧!”

    徐階想了想,道:“當憑這封告發信只怕並不足以扳到嚴分宜,尚需一個條件。”

    鄒應龍見老夫猶猶豫豫心中大急:“敢問恩師還需什麼條件?”

    徐階緩緩道:“正如子木方才所說,嚴黨私募軍餉。這事說小也小,說大了,就是圖謀不軌。是大,是小,全憑君父量裁。畢竟,為福建前線提供軍餉,那是利國利民的好事。陛下的心思,你們大約還不了解,他是一個不耐煩的人,對錢之一物也看得極緊。嚴嵩之所以聖眷不墮,那是因為他有高超的理財手段。這次嚴分宜能夠為前線籌集軍餉,不用花國家一文錢,就算陛下知道了,估計也是龍顏大悅,如何會懲 嚴首輔?”

    “這……”鄒應龍呆住了。

    周楠也皺起了眉頭,確實,這事其實最終還要嘉靖來當裁判,全靠皇帝自由心證,實在不好弄。這事嚴黨顯示出極強的籌款能力,而這也是皇帝最看重嚴嵩的一點:“還請恩相指點。”

    徐階:“此信只能說明嚴閣老的錢花在什麼地方,還差從何而來這條。找出錢的來路,老夫才好做文章。”

    周楠忍不住點了點頭,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單靠李家父子的告發信,證據鏈還不完整,也做不成鐵案。

    至於查錢來路的事情,自然有徐閣老的門生故吏去費神,和他周大人也沒有任何關係。

    周楠的使命到此刻已經結束,接下來就是等了。

    可這究竟要等多長日子,阿九婚期將至,師公也命懸一線,等不起啊!

    那麼,再加上一把火吧!周楠心中想。

    周楠:“恩相,倒嚴一事現在就可以著手了。仁壽宮走水之後,嚴閣老已漸漸在陛下那裡失去了信任。下官聽說藍道行藍仙長雲游至京師,他是天下有名的道德之士,恩相不妨進於駕前。”

    徐階聞言霍地轉頭盯著周楠,眼睛亮得要將他看透了:“子木此計大妙!雲卿,你下去之後斟酌一下折子該如何寫,一旦時機成熟立即上這彈劾嚴嵩亂政不法。”

    是啊,這個法子實在太妙了,我老夫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呢?

    嘉靖天子篤信道教,尤其是在晚年,更是狂熱追求長生。日常除了在西苑打坐練氣,就是將所謂的仙丹一把一把地吃。所謂,生死之間有大恐怖。

    道家修行,講究的是財侶法地四大要素。

    法:就是教法,方法。不得法,就是盲修瞎練。

    侶:同修、道友;《禮記》曰:獨學而無友,必孤陋寡聞也

    財:有一定的經濟條件;因為在修道的初級階段,要把心思和時間在最大程度上用來修行,相應的就沒有更多的時間來治生。如果沒有一定的物質基礎,是很難修道的。看看出家人和在家人就知道了。古人講:無財不足以養道。

    地:修道的場所,道場。不同的環境,風水是不同的。

    財,皇帝不缺錢。

    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對皇帝來說,道法和護持通修的道友最為重要。因此,從嘉靖初年起,皇帝就不斷讓地方官員推薦大德高人入宮。

    前有龍虎山祖師邵元節,後有其弟子陳善道。

    如今,嘉靖修長生之心愈加迫切,可惜駕前卻沒有合適的高人隨侍,正是將藍道行推薦進宮的好時機。

    藍道行是道家大宗師,有人說此人是自三豐道人以來最接近神仙的。

    此人品德高尚,熟悉道家典籍,上個學者型的修行人。

    別的道人為了吸收信眾,愛使江湖幻術騙人。這個藍道人卻不,只和人談玄論理,以學問服人。

    也因為如此,他在上流社會的名氣極為響亮,如今已經是道家的領袖。

    最妙的是,此人深受王陽明心學影響。來京之後,經常參加徐階組織的心學門人的講座,和徐閣老這個名義上的“心學掌門”私交甚好。

    徐階自然知道藍道行對嚴嵩諸多不滿。

    嘉靖皇帝對身邊方士道人的話深信不疑,如果能夠將藍道行安插到他身邊,自然可以深刻地影響到天子,未來也會在倒嚴的行動中發揮巨大作用。

    有這麼一個重要人物出首,事情就好辦了。

    周楠是怎麼想出這麼個好辦法的,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行人,怎麼會對皇帝的心思和性格了若指掌,此人倒是個可用之才啊!

    聽到徐階這話,鄒應龍大喜:“是,恩師,學生這就下去寫。子木此計甚好,佩服,佩服!”一直以來他都覺得周楠是個小人,心中頗為不屑。

    今天一看,周子木果然大才,我不及也!

    他朝周楠深深一揖:“子木,以往多有得罪,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周楠慌忙回禮:“同為徐門一脈,你我自當戮力同心為恩相效力。”他很自然地擠進了徐門的隊伍。

    鄒應龍點頭:“應當的。”

    徐階:“雲卿,另外,盡快查出嚴黨是從什麼地方籌的款子,如此才能畢盡全功。”

    鄒應龍:“是,學生知道。”

    周楠見徐階下了決心,鬆了一口氣,忙道:“閣老,你看下官的安置?”

    也是時候問老徐要犒賞了,正七品朝廷命官,我來了。

    徐階忍不住心中一笑,這個周楠,真是熱中於官職名祿啊!其實,這個世界上如雲卿這樣的君子和嚴家父子這種小人並不多,多的卻是如周子木這種煙火氣十足的俗人。

    他出身貧寒,又吃過那麼多苦,有如此性子也可以理解。

    就揮了揮袖子:“下去吧,老夫自有見教。”

    這讓周楠不用擔心,儘管去上任就是。

    周楠大喜,又要謝。

    鄒應龍卻道:“恩師且慢,子木不可去通政司做官。”
mk2258 發表於 2018-6-4 15:40
第三百零八章弄巧





    “什麼?”周楠忍不住氣惱地叫出聲來。

    徐階看了看鄒應龍,問:“雲卿此言何意?”

    事關自己的前程,周楠凝神聆聽。

    鄒應龍轉頭目光炯炯地看著周楠,滿面熱切地說:“子木,聽說你得了順天府加試頭名,一個舉人功名十拿九穩,進士科也不在話下。將來自然要依舊做你的行人,進而六科給事中,都察院言官御史,然後六部主事、員外郎,何等光明的前程。如何能夠自甘墮落去通政司做經歷?一旦離開行人司,以後可就回不去了,我倍感痛心。”

    說到這裡,鄒大人已是痛心疾首了。

    他還有一句話沒講,進六部做主事、員外郎之後,下一步就可以考慮到地方做巡撫,有生之年部堂級高官有望。當然,如果你進士科考得好,點了翰林,那就是奔著做宰輔去的。

    這才是徐門弟子應該走的從政之路,內心中,鄒應龍已經將周楠當成和自己一樣的徐黨核心人物了。

    周楠一心要做一個七品經歷,看他架勢連科舉都不想參加了,墮落成這樣簡直就是混蛋嘛!

    這行為就好像現代社會的一個中央正處級官員,正該好好呆在部院裡熬資歷,蓄人脈,鍛煉工作能力。卻空降到地方做個區長、縣長,為的就是主政一方的風光?

    那不是笑話嗎?

    鄒應龍的想法周楠可以理解,問題是,這科舉對他來說實在太懸了。高官老周自然想做,可也可考慮自己的成色。能夠以雜流入仕,這輩子能夠混個正四品知府他就滿意了。至於巡撫、部堂,拜託,我可沒這個本事。

    周楠微笑:“承蒙雲卿教誨,在下……”正要謙虛幾句,然後鐵了心去做那個經歷。

    突然,徐階道:“雲卿之言有理,卻是老夫考慮不周,如此卻懷了子木前程。此事情做罷,就讓子木暫時去通政司你的參議判事廳做個代知事,你們二人好好查一查嚴嵩財源的事情。”

    最後又說:“子木,還有半年就是鄉試,然後就是會試,好好考。”

    是的,周楠以前不過是一個小人物,人品又不太好,實在入不了他徐閣老的眼。

    在徐階心目中,周楠只不過是一顆棋子,連做他門人的資格都不夠。當初將周楠派去軍器局,也不過是走的一步閒棋。能發揮作用自然是好,如果沒用他也沒損失什麼。

    想不到周楠這步閒棋既然發揮出作用來,不但拿到了李家父子的告發信,還出了讓藍道行入共接近天子的秒計。

    沒錯,此刻人品是不太好,卻是個有用有謀之人。在一眾都是書呆子徐門的門生中,簡直就是一個異類,而徐階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種能做事的干才。沒錯,讀書可以做官。可聖人之言也幾是說說罷了,真要餞行在官場上,只能是百無一用的書生。

    再說,周楠詩詞了得,又得了順天府加試第一,在士林中的名聲已經起來了。若是著力培養,日後成為如王世貞那樣的文壇領袖當不在話下。

    嚴嵩其實就是個庸才,可他生了一個好兒子。老嚴有嚴東樓這樣的謀主,老夫也可以用周子木。

    如果要將周楠培養成自己的得力干將,首先就得讓他中進士,然後按照雲卿所言借行人司這道升官捷徑一路提拔。不然,周子木一輩子只能做雜流小官,四品到頭,還因為沒有功名的原因入不了中樞要害部門,可惜了這個人才。

    “恩相,恩恩恩……”周楠瞠目結舌,說好的正七品經歷呢,怎麼一轉眼就邊成暫代知事了。蒼天啊大地啊,我以前在淮安府做的就是主事,現在轉了一大圈又乾起了這個。

    弄巧成拙四個字恰好可以概括他此刻的心情。

    將藍道行送到嘉靖皇帝身邊做內應扳倒嚴嵩,在真實的歷史中始作俑者是徐階。藍道人也是個人物,一進宮就光速獲得皇帝極大的信任。也因為他日夜在天子身邊彈劾嚴嵩,甚至獻上圖鑑之說,這才使得嘉靖最後剷除了嚴黨。

    周楠今天也是當這個智者、高參當上了癮,出了這麼一個主意。

    這樣一來,他是徹底被徐階看上了,當成心腹了。

    這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生活就好像是強女幹,既然不能反抗,那就享受吧。

    周楠恩恩了幾聲,最後恩了一聲,爽快地說:“多謝閣老,此番去通政司,絕不辜負恩相期許。”

    從徐相府出來,周楠回頭看了看徐家大得不像話的院子,心中突然有點惆悵,現在不知道阿九怎麼樣了?

    以九公子那火暴脾氣也去學女紅,想想就替她感覺滑稽和難受。

    “子木現在去哪裡?”鄒應龍在旁邊問。

    周楠沒好氣地回答:“自然是回家去,今天休沐。估計去通政司的任命文書明天才能下到行人司,那邊我後天才去得成。告辭,告辭!”

    “時辰尚早,我此刻五內沸騰,心懷激盪。也不要坐轎子了,你我安步以當車走回去。”說著話,他低嘯一聲:“澄清玉宇,還大明朝朗朗乾坤,正是我輩之志願!很幸運能和你共倡正義之舉。”

    周楠看到他壯懷激烈的模樣,心中氣得吐血:鄒應龍啊鄒應龍,我上輩子是差你的還是欠了你的,你老是壞我好事。遇到你,老周我三生不幸。

    就這樣,大明朝行人司行人周楠秉著革命同志堅決服從組織安排,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精神,再次被借調,進通政司暫代知事。俸祿工資沒有多拿一文,工作量卻上了一個台階。

    通政司掌內外奏章和臣民密封申述之件,俗稱銀台。也就是說,所有的奏摺在最終遞到皇帝駕前的時候,都先得到這個機關走一遭。司裡查閱有不合規制的,提叫內閣參辦;如題本逾期的,則移交相關部門議辦。

    從其職能來說,相當於後世的辦公室秘書機構外帶監察。

    尤其是在弘治年後權力不斷被削弱,變成官員們升遷混品級的一個過度,沒多大意思。

    如果司裡不想管事,也就是個上情下達,下情上達。溝通上下,聯絡左右的傳達室。

    可如果通政使欲有所作為,行檢察之責,也是很要命的。

    國朝不少中央衙門的職責界線其實有的地方很模糊,重合的地方不少,也符合相互監督相互牽扯的的原則。

    比如後世的紀律檢查部門分為黨派和檢察院兩塊,遇到貪墨案,大家都可以辦。只不過,一個走的是黨紀,一個走的是法律程序。

    又比如後世檢查商品質量,工商的12315可以過問,質監局也可以插手。

    各司其職,相互配合,倒也完善。

    周楠被調到這麼一個清水衙門,又是暫代,內心中不覺有些失落。

    可等到地方之後,卻品出了些滋味,尋到了其中的樂趣。
mk2258 發表於 2018-6-8 21:04
第三百零九章通政司的職能





    通政司在明朝早年是個大部,因為有封駁奏摺的權力,簡直就相當於內閣,架子擺在那裡的。

    後來被徹底削弱成傳達室之後,編制還保留著,機關里別的不多,就是人多,官多。

    置有通政使一人,正三品;左、右通政各一人,正四品;左、右參議各一人,正五品。

    再下面,還有正七品的經歷一人,這是雜流官,掌文書,相當於辦公室主任。

    這些是正經的朝廷命官,再往下還有六個主事,負責具體業務,說穿了就是個跑腿的。

    行人已經是跑腿的了,借調到通政司還是跑腿,周楠有些心氣不順。

    六大主事分別為通政使、左右通政,左右參議服務,另外一個則和經歷配合。

    周楠很自然地被鄒應龍要到了他的判事廳,負責幫鄒參議主持日常政務。

    鄒應龍手下有四個書辦,兩個差役,都是皇城裡的老人。說來也怪,他們見了鄒應龍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見了周楠卻畢恭畢敬。周大人每天一到通政司,六人就過來討好,又是斟茶倒水,又是說著恭維話兒,一口一個“周老爺”喊著,簡直把他當成祖宗供。

    這讓周楠很是滿意,彷彿又回到白各莊當山大王威風八面的日子。

    唯一遺憾的人馬實在太少,一隻手五個手指頭就能數過來。

    他心中奇怪,怎麼廳裡的人都怕本大人,難道我的王霸之氣再藏不住了嗎?

    仔細一想,卻又明白過來。按照官場的為官之道,部門一把手都非常和藹,要端架子養望扮紅臉,而他這個副手則要做惡人唱白臉。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嘛!

    下面的人得罪了鄒應龍,鄒大老爺心胸開闊,或許不會拿你怎麼樣。但周老爺卻要出手整治你了,據說這位周行人是地方衙役出身,鬥爭經驗異常豐富。

    本以為被借調到通政司之後會成天同案牘打交道,這對飛揚跳脫,喜動不喜靜的他來說可說是苦差事。

    不想,這裡的生活卻是多姿多彩。

    前頭說多,通政司的職責是收官員的折子,審核之後交去內閣。就以往來說,司裡的官員覺得自己就是個傳達室老頭,不用那麼認真,將奏摺收在一起隨便看一眼,如果格式沒問題,內容沒有違制的地方,轉交上去就是。

    可這次鄒應龍到司裡是養望為下一步轉到地方乾巡撫做準備的,又要藉用通政司這個消息靈通的平台暗地調查嚴黨資金來源,罕見地勤政。

    接下來幾天,要么是鄒大人和周楠一道出馬到京城各大衙門調研,要么讓周楠出馬獨當一面。說到這裡,或許有人奇怪,你通政司就是朝廷的門房大爺,守好門,收收發發就行,調研個鬼啊,你有這個權力嗎?

    還真有。

    原來,大臣和相關單位的折子上去之後,司裡如果覺得不對,可以下去調查了解,然後再決定是駁回還是遞交。只要你不怕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怕得罪人,完全可以大展拳腳,把“銀台”當小內閣使。

    像這種清水衙門,你平日里或許可以不關心,但它一旦關心起你來就要命了。

    再打個比方,後世的私企到一定規模之後都要設工會。這個工會主席企業主自己就可以任命,純粹就是個擺設。可一旦在地方政府的工會建了檔,工會若想和你對著幹,你就麻煩了。

    工會隨時可以監督你的工人福利問題、安全問題,並組織職工學習、活動,你這個企業主還得盡量配合。另外,制度上還有一條規定,企業主在發出去的薪酬中要按照一定比例幫工會成員交納會費,這個比例還很高。

    有權有錢,就有能量。

    世界上的事情就怕認真二字。

    鄒應龍一認真,通政司的權力就彰顯出來了。

    各部院的折子一遞上來,鄒應龍就回一句“待查”然後就帶人下去調查,別的衙門沒辦法,只得小心應付。

    有老鄒在,周楠作為屬下倒是不敢造次。等到自己單獨帶隊的時候,就爽翻了天。

    手下的書辦衙役吃拿卡要無所不用其極,周大人倒不想自污名節,他純粹就是閒得無聊找些事做,順便調查嚴黨。當然,手下得了好處,也會孝敬他一份,也不好不收。不然,你以後還怎麼和大家相處,和光同塵也是不得以的事情。

    這一日,周楠剛從通政司公幹回家,剛進大門就看到院子裡放了十幾口大竹筐,裡面都是大頭菜。

    心中好奇問迎接他的窩頭:“咱們買這麼多大頭菜做什麼?”

    窩頭:“回老爺的話,是一群軍爺送過來的,說是給大老爺的孝敬。”

    周楠有點莫名其妙:“是哪個衙門的?”

    窩頭是個老實孩子,說了半天也沒說明白。

    正在這個時候,荀芳語走過來說:“老爺,是東城兵馬司馮副指揮送來的。”

    周楠一拍額頭:“原來是他,這個老馮還真是……古怪啊!”

    東城兵馬司乃是五城兵馬司中一部。

    所謂五城兵馬司,相當於後世的區一級公安局,這並不是一個部門,而是五個。分別是東西南北中五處,分別負責京城不同方位的治安。

    每個兵馬司中有正六品指揮一人,正七品副指揮各四人。

    老馮是東城兵馬司副指揮,是京東到通縣這一片的治安官。去年蒙古俺答入侵薊鎮,滋擾地方十來日,無果而返。嚴嵩就借題發揮,將王世貞的父親王抒罷官免職,羈押在天牢裡。

    同時,王總督的手下乾將也被逮捕一空,如此,很多職位就出了缺。

    馮副指揮就打起了到邊軍效力的主意,上了封陳情書自願支邊,為國家效力。大砲一響,黃金萬兩,到下面做個軍官比做現在這個副指揮爽利多了。反正都是軍職,五城兵馬司雖然悠閒,可畢竟是在天子腳下,窮得緊,還不如到地方上弄點實在的利益。

    陳情書一送到通政司,周楠想起恩師父親的事情,有意去調查,親自帶隊去東城兵馬司“調研”很是忙了兩天。

    結果,這廝對薊鎮那邊和蒙古人入侵之戰一無所知,害周楠白跑一趟。

    馮指揮對周楠自然非常客氣,還請他吃過一次飯。席間,周楠和他嘮嗑的時候很隨意地提起自己老家的妻子云娘,說老妻做的鹽大頭菜滋味極佳。可惜夫妻二人兩地分居,還真是想念得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馮副指揮竟然一口氣送來十幾大筐。

    這可怎麼吃得完?

    周楠楞住了:好個馮指揮,你送點錢過來不好嗎,送這玩意兒不是給本大人找麻煩嗎?好氣哦!

    荀芳語道:“要不,給恩師和師娘送些去。師娘是南方人,應該做鹽大頭菜。”

    周楠:“送過去,通通都送過去,就讓師娘頭疼吧!”說著就哈哈大笑起來,這可是上千斤大頭菜啊!

    他和王世貞感情深厚,視他如父,經常叫妻子送些日常用品過去給師娘。一送還特別多,過年的時候,光臘山雞、臘野豬肉、臘魚就送過去上千斤。搞得王家上上下下時刻瀰漫著一股臘肉問題,估計吃到年底也吃不完。

    恩師和師娘深為苦惱,說是現在一看到肉就沒胃口,只讒青菜豆腐。

    荀芳語也掩嘴偷笑。

    二人正笑著,黃豆就進來:“禀老爺,外面有個武大爺求見,說是大老爺的鄉黨。”

    “姓武的,還是同鄉。”周楠接過黃豆遞上來的名刺一看,忍不住笑起來:“這廝好大膽子,是要尋本老爺的晦氣嗎?我不去找他,他反送上門來,真是冤家路窄啊!”

    原來,這人竟是淮安府小鹽商武新化。

    武新化被周楠在軍器局關了幾日,吃盡了苦頭。被釋放之後,心氣不順,竟然在周楠去參加順天府加試那天悍然偷襲,氣得周楠到現在還念頭不通達。

    本以為這姓武的闖了禍害怕自己報復,應該逃回淮安去了,想不到今天卻來周家,他想幹什麼?

    聽到“冤家路窄”四字,荀芳語知道來者不善。她以前在老家的時候見識過周楠的手段,對自己丈夫有一種盲目的信任,也不擔心。

    怕就怕周楠一時衝動,鬧出不好的事來。

    只道:“老爺,畢竟是同鄉,所謂來者都是客。據妾身所知,淮安府在京城有個會館。這位客人應該會館裡的人認識,等下若有事怕有損老爺的名聲。”

    周楠本有心好好整治武新化,聽妻子提醒,立即醒悟:“娘子放心,我自有分寸。”

    荀芳語的話說得有道理,來者都是客,等下若是鬧起來,失了禮數的可是自己。

    明朝各省和各經濟大府在京城都設有會館,用來接待同鄉,互通消息。能夠住進會館的不是地方土豪縉紳,就是士家大族,有功名的讀書人,淮安籍進京辦事官員……

    自己如果整治登門拜訪的武新化,在老家的名聲可就懷了。

    要知道,周大人老了退休之後,可是要回淮安的,地方上的關係要搞好。

    荀芳語點點頭:“那妾身就回後院去了。”

    不片刻,武新化就被黃豆引到書屋裡來。

    按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卻不想,武大官人卻異常恭敬,一揖到地:“武新化見過周行人,已經是申時,在下做東,請行人出去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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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三章鐵證如山





    如果老郭是普通百姓,說不好交點罰款就放了。

    事情恰恰就在他是官身上面,而且,見到鄭提舉還打出了行人司的牌子,甩出了自己的告身官照。

    鄭大人一看,哈哈,原來是行人司的人,你們行人司不是清流嗎,將來也專門彈劾人為生,今日本官就叫你嚐嚐被人整的滋味。堂堂行人司吏員樸娼被捉,倒是可以把事情搞大。

    官場上的人不怕事,就怕事小。

    李丁本是水關的衙役,恰好看守被羈押在班房裡的老郭。

    老郭就許以重利,讓他帶信給周楠。

    李丁本有些不相信這個窮得厲害的小官兒,直到他找到武員外等人,拿到腳錢之後,這才急忙跑到京城裡來。

    李丁:“周行人,武員外他們說了,還請大老爺你盡快去通州撈人,他們都在碼頭等著。小人只有一天假,還得趕回去。”

    周楠氣道:“撈什麼人,姓郭的自作孽不可活,本大人救得了他一時,救不了他一世……罷了,你先回去吧,我自有主張。”

    以周楠的脾氣,這次還真想給他一個深刻的教訓,也好叫那鳥人分個輕重緩急。至於武新化他們,不要管老郭了,船照樣回淮安。

    想了想,這裡是京師,別的不多,就是衙門多官多。河上那麼多職能部門,任誰伸一伸手,就是一樁麻煩,還是得讓老郭這個官員押到天津才能放心。

    罷,本大人就跑一趟通縣吧,這事也不難。

    周楠心中不覺感慨:本大人手下怎麼盡是些雞鳴狗盜之徒啊,難道就沒有君子?

    要養君子,至少也得是一省督撫。周楠現在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行人,自然不會有人才來投

    所謂,武大郎玩夜貓子——什麼人玩什麼鳥兒——夾袋裡只有阿貓阿狗三五隻,不用老郭還能用誰?

    當即,周楠就乘了車去了通州。

    通州距離京城也就六十幾里地,走得慢一日,加快速度半日即到。

    到了水關,周楠按照明朝的組織程序,下了通政司的公函,說是要問行人司官員郭某**一案,做個調研。

    鄭提舉接到公函,有點莫名其妙,這官員**又有什麼好調研考察的。你通政司既不是教坊司,又不是戶部稅務機關,研究這個做甚?

    一看落款是行人司行人暫代通政司知事周楠,就明白了。

    周楠既然是行人,郭某也是行人司出身,這二人想必有關係。這次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定然是來求人情的。

    鄭提舉心中冷笑:行人司行人,好大來頭,嚇唬人嗎,我又認得你周某是誰,憑什麼要本官賣你人情?本大人正要拿姓郭的開刀,怎麼能單憑你三言兩語就放人?

    鄭大人最近前程看好,有風聲說上頭有意提拔他更重要的領導崗位,現在缺的只是拿得出手的成績。郭某落網,這才是瞌睡來了遇到枕頭。

    他是鐵了心要整老郭,自然不肯和周楠多說廢話,就對手下下令:“把犯官提到堂上,本官要親自審訊。對了,請周行人旁聽。”

    法律不外人情,他要直接走法律程序,斷了周楠說項的機會。

    周楠本打算和鄭提舉好好溝通,賣他一個人情,日後如果有用得著自己的地方,還他就是。

    被兵丁帶到大堂上,看到兩排面目猙獰的衙役和高座在大案後的鄭提舉,不覺一楞,感覺到一絲不好。

    周楠微微一拱手:“行人司行人,暫代通政司知事周楠見過鄭提舉。”

    鄭提舉點點頭,也拱手回禮,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久仰,看座。”道:“周大人,本官今日正在審訊一樁案子,若有公務,先等我將案子審結之後再說。帶人犯!”

    “是!”衙役應了一聲,就帶著滿面悲憤的老郭進來。

    老郭是舉人出身,又是官員,水關的人自然不敢虐待。可被人關了一夜,天氣又冷,他還是顯得憔悴。

    看到周楠,忙叫道:“周行人,救我!”

    “啪!”鄭提舉狠狠一拍驚堂木:“郭某,你身為朝廷官員卻狎妓,可知罪?”

    聽到這話,周楠眉毛一樣,雙眼滿是怒火。好個鄭大人,原來你給我搞的是公事公辦這一出啊!既然你不給我面子,就別怪本大人等下也不給你面子。

    “老郭,你好生回鄭大人的話。若是有違反了朝廷律令,本官須饒你不得。但若是清白的,任何人也誣陷不了你。”說完話,周楠緊閉著嘴巴,一言不發。

    老郭叫道:“鄭提舉,本官冤枉啊!”

    “進了我這裡的都喊冤枉,沒一個肯老實認罪的。”鄭提舉冷冷一笑:“帶人證物證。”

    很快,又有衙役將一群人帶了進來,正是老郭昨天晚上誰的私娼和老鴇並船夫。

    水關對這幾人可沒客氣,昨夜已經毒打了一頓。他們自然是供認不諱,不但寫了供狀,畫了押,還當庭指證了老郭。

    除了人證,物證也全,乃是一條褻褲,上面還帶著犯罪痕跡,不用問來是老郭的遺留物。

    周楠忍不住朝那娼妓看去,卻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粗手大腳的婦人,面上都長滿了皺紋。敷了厚實的脂粉,臉皮一動就撲簌朝下落。

    他氣得幾乎笑出聲來:這姓郭的什麼品味?

    “這下人證物證齊全,看你如何抵賴?我看你這官兒是當到頭了。”鄭提舉得意洋洋地問,這下,就算是做成鐵案了,誰也保不了這姓郭的。

    老郭不服,喝道:“姓鄭的,這通州城裡的青樓楚館多了,你信不信現在帶人去查,保准會捉到幾個大人,怎麼只針對本官?不就是進了青樓嗎,就要治罪,笑話了?”

    鄭提舉冷笑:“好個郭大人,通州城裡的事本官管不著,可這水上卻是我漕運水關的地盤。本官有查緝不法之徒的職責。大遠河通州段可沒有畫舫花船。郭大人,你狎的可是私娼啊!”

    聽到他這話,郭大人面色變得蒼白。

    按照朝廷的製度,官員嫖娼那可是要罷官免職的。

    只不過,官員們進青樓應酬也是常事,也沒有人當真。否則,這大明朝的官兒從上到下要被擼個遍。再說了,正經的青樓可不是一般人就能開的,誰沒有個背景。

    如此,這條律令也就流於形式,正因為有官員出了這種事告上去,上頭多半也不會理睬。

    但老郭去的是私窯子,碰了私娼這條紅線,最要命的是官府和官員的體面被他喪盡,死定了。

    “狎妓,嫖私娼,誰說的?”周楠突然悠悠插嘴:“這可是不小的罪名啊,郭大人你不要亂往自己頭上扣。”

    鄭提舉:“不是狎妓又是什麼,週行人,本官倒要請教。”

    周楠:“郭大人這是見義勇為。”

    “見義勇為?”鄭提舉看周楠的目光好像是在看一個白痴,眠花宿柳和見義勇為可挨不上邊。

    周楠點點頭,用肯定的語氣說:“對,就是見義勇為,不但無罪,還要大力表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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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四章見義勇為郭大人





    鄭提舉冷笑:“任你說得天花亂墜,郭某違制之罪都洗不脫,本官今天到要開開眼界。聽說周大人詩詞甚好,最近更是聲名遠揚,倒不知你竟口才了得。”

    周楠:“好,鄭大人。本官且問你,什麼是狎妓,若是要定罪需符合什麼條件?”

    兩人一口一個“大人”顯然是撕破臉了。

    鄭提舉:“聽問周大人也是老公門出身,刑獄上的事情想來比本官更清楚。狎妓之罪要符合三個條件。其一,犯人去l了青樓楚館;其二,一男一女行了苟且之事,有人證物證;三,有錢財上的交易。”

    周楠點點頭:“說得好,那麼,本官就一條一條挨個問鄭大人。我先從第二條問起,真的是一男一女嗎?”

    鄭提舉很不耐煩:“周大人這話問得毫無緣由,苟且之事不就是發生在男女之間嗎?”

    周楠:“哦,一男一女啊。那麼,如果是兩男,又或者是兩女呢?”

    這問題問得奇怪,大堂中眾人都是一臉的古怪神情。是啊,這如果是男男或者女女呢,這就不好界定了。

    明朝風氣開化,對這種事情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甚至傳為雅話。畢竟,取向乃是天生。老天爺這麼安排,能有什麼辦法。可以理解,不鼓勵也不評價。存在就是合理,存而不論乃是聖人大道。

    鄭提舉竟有點說不出話來:“這個,這個……”

    “那麼,我再問鄭大人。如果是一男兩女,或者反之呢?”周楠說到這裡,回頭故意呵斥老郭: “郭大人你可真是個笨蛋,如果昨天一口氣叫上三五個姑娘,不就沒這事了嗎?國法上定罪量刑上說的是一男一女行苟且之事,你也是老吏員了,連這都想不明白。若如此,誰也定不了你的罪。”

    還有這麼個說法?眾人都想笑,只是畏懼鄭提舉,憋得難受。可仔細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大明律》上的條款就這麼寫的,官員判案要對照著條文來,如果周大人要一字一句地摳,如果真遇到男男女女,或者一男數女,一女數男,還真拿人家沒辦法。

    看來,這《大明律》裡的漏洞還真不少。

    也對,這部法律制訂於洪武年,迄今已經快一百年。當初估計也沒想到社會發展得這麼快,會禮崩樂壞成現在這個樣子。

    問題是祖宗家法不可廢,誰也不敢修改其中的條文給自己找麻煩。

    “巧言令色,譁眾取寵!”鄭提舉大怒:“周大人,你的體面呢?”

    周楠:“好,我說第三條。”

    他走到那個婦女面前,強忍著噁心柔聲問: “你叫什麼名字?”

    那婦人磕了一個頭:“回大老爺的話,民婦姓金。”

    周楠:“不要害怕,本大人問你話,你照實回答就是了。金氏,我問你,你一個女子本該相夫教子,怎麼跑水上來拋頭露面,可是家中生活困苦,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

    金氏不知道周楠想拿自己怎麼樣,心中畏懼,顫聲道: “回大老爺的話,民婦本是薊鎮人,家鄉受了兵災,一家老小都死在戰火裡。實在沒有個著落,只得操此營生。民婦也是求一日兩頓嚼裹,苟活於世。”

    她在水上這麼多年,閱人無數,本就是個人精。也知道自己就是芥子般的人物,官府要想弄死她就好像踩一隻螞蟻。遇到事,一味賣慘就對了。

    回著話,金氏聲音哽咽了,眼淚奔瀉而下,沖得臉上的脂粉一塌糊塗。

    看到這婦人如此乖覺,周楠知道今天的事有門了,繼續誘導:“旁邊這位郭大人昨天給了你多少錢?”

    金氏:“回大老爺的話,給了二錢銀子。完事之後,郭大人遞過來一錠一兩重的銀錠。民婦因為找不到剪子破不開,郭老爺說餘下得都當做打賞。”

    突然,立在旁邊的老郭罵道:“什麼找不到剪子,分明是你這娼婦貪我錢財,故意推三阻四。”

    眾衙役都忍不住低笑起來,金氏實在太醜,也就值一錢。這郭老爺竟花了一兩,虧大發了。這婦人也是惡劣,使出這種不要臉的手段,真遇上了,你堂堂一個大男人難道還同一窯姐兒廝打成一團?

    見場面實在太亂,鄭提舉氣得又拍了幾記驚堂木,這才讓秩序好了些。他已經有些覺察到不妥,這周楠分明就是要通過插科打諢將好好一場審訊攪黃。

    正要喝止,周楠提氣道:“鄭大人,此案的情形已然問得分明。昨天晚上郭大人心血來潮,夜不能寐,在運河邊散步。路過金氏的船,見其形狀可憐,就上前詢問她緣何面有菜色,神色悲苦?”

    “在得知金氏生活困苦之後,郭大人心生憐憫,施捨於她。金氏感念郭大人恩德,請他上船看茶以為答謝。二人暗生情愫,以至金風玉露一相逢,更勝卻人間無數。”

    “沒錯,郭大人和金氏是行了苟且之事,可也就是德行有虧。金氏丈夫早亡,通姦之罪卻是說不上的。至於狎妓這一條更談不上,狎妓之罪的判定是有錢財交易,他們交易了嗎?郭大人給的錢是施捨,金氏是報恩這才以身相許。”

    周楠說到這裡,問金氏:“民婦金氏,你說本官說得對不對?”

    金氏是何等聰明之人,忙哭道:“大人說得是,民婦是真心愛慕郭老爺,以身相報。”

    周楠點頭:“那 ,事實就清楚了,郭大人這不算是狎妓,而是體恤百姓,見義勇為。”

    說吧,他朗朗念道:“夜已深,天微涼。路過河邊見一女,女衣甚薄,風中瑟瑟抖。愛心起,欲施二三錢。豈料女甚感恩硬拽船上,更憐愛。遂生情。**三刻,覺不愛。施之分手費二三,何錯之有?”

    這……周大人連判詞都想好了,果大才急才也!

    眾衙役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

    周楠忙給金氏遞過去一個顏色。

    婦人會意,急忙大哭:“鄭老爺,民婦冤枉啊。民婦冰清玉潔一個人兒,怎麼可能做窯姐,實在是昨夜一時糊塗!”

    她自然知道,如果是落到鄭提舉手頭,一頓打是免不了的,說不好還要被發配邊疆為奴。也只有眼前這個周老爺才是自己唯一的救星,自然要大力配合。

    眾衙役更是笑得直打跌,這金氏還冰清玉潔,在場的弟兄們誰沒在她那裡清過火,哄得了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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