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閒臣風流 作者:衣山盡(已完結)

 
mk2258 2018-1-20 12:27: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70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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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三章左正人選





    朝廷朝廷,顧名思義,就是由外朝和內廷兩個部分組成。

    內廷代表的是皇權,皇權的標誌是司禮監、廠、衛三大衙門。

    至於外朝代表的是文官系統的利益,分為三大塊:內閣、科道和吏部。

    這三塊中的領頭人物內閣首輔、御史台左都御使、吏部尚書同樣都是位極人臣,相互監督相互制約,誰也不會賣誰的帳。

    嘉靖四十一年的吏部尚書是常熟人嚴訥,此人甚是圓滑,頗有手段。在嘉靖四十四年的時候,內閣輔臣袁煒因為年事已高退休,他就頂替了袁閣老的位置入閣為相。又因為吏部尚書人選遲遲未定,更是一人身兼吏部天官和內閣輔臣一職,權力極大,在大明朝歷史上也算是獨一份兒的。

    從他的能力和權勢來看,如果再加一步,內閣首輔一職也是可以爭取一下的,算是徐階的競爭對手。

    如果嚴訥真做了內閣首輔,明朝的歷史或許會有些不一樣的變化吧?後來的高拱、李春芳都無法與之競爭,自然也沒有後來的張居正什麼事。

    可是老天爺似是要跟嚴天官開玩笑,入內閣不過半年,他就生了重病,不得不辭職回家。這才有後來高拱頂替他的位置,進入內閣中樞,開始和徐階鬥法。

    可最近,因為周楠這個穿越者蝴蝶效應的緣故,歷史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高拱高祭酒有意直接跨過內閣輔臣這一步程序,問鼎首輔一職,而嚴天官好像也沒有入閣的想法。

    嚴嵩倒台之後,那麼多嚴黨的官員被拿下,中央和地方缺員得厲害,吏部忙著詮選官員忙得夠戧,嚴尚書估計也沒有精力卻想入閣的事情,先將這朝局穩定了再說。

    徐階作為倒嚴的旗手,有很大可能是未來的內閣首輔,他要安插一個手下做六品官,而這個官職又是不重要的道錄司右正,這個面子不能不給,嚴訥自然點頭了。

    這其中的關關節節周楠是聽王若虛說的。

    且道這一日周楠興沖衝去了吏部辦理了任職手續,王若虛見已經到了散衙的時辰就邀他去酒樓吃酒。

    “子木這次一躍由正八品而正六品,倒是一個大好機緣,將來一旦拿到進士功名,也免去了六部觀政這道程序,起點先天就比普通進士高上一階。好好歷練,前程不可限量。以徐相的風光,過得幾年,子木未必不會到六部做個主事甚至郎中,王某怕也要有求於你了。”

    聽他調侃,周楠倒是爽氣: “若虛,你我什麼交情,將來周楠若是能施展胸中抱負,但有事,儘管說話就是了。不過,你還是瞧不起我呀,怎麼不說我科舉考個庶吉士進翰林院呢?”

    老周竟有點意氣風發了。

    王若虛笑起來:“子木倒是自信。”神色中卻帶著“可能嗎”三個字。周楠進京之後不忙的時候都會怕他家裡去幫著編輯往日的詩文,二人也算是忘年的交情。

    接觸得多了,這個小友八股文章究竟是什麼水準王主事實在是太清楚了。爭取一下,三甲還是可以的,進翰林院,開什麼玩笑?

    你還是好好在道錄司裡混吧,混些政績,熬到一定年頭想辦法轉到六部去。

    周大人你是行人司出身,雖說科道都不待見你,可有這個身份,將來升遷卻比別人快得多。

    當然,前提條件是先拿個進士。年齡是個寶,文憑少不了。

    周楠嘿嘿一笑:“確實,我是點不了翰林的,可若虛你也不要這麼挖苦人吧?我這個仕途和世人不太一樣,別人是先進士,然後朝廷命官,我卻是先雜流,然後再科舉,有點先天不足。”

    “你這個先天不足卻好,如今去了道錄司,有機會隨侍駕前,將來一旦中了進士,那就是……”王若虛想了想,補充道:“就好像是點了翰林,駕前侍讀。”

    是的,按照明朝的製度,進士科一甲前三會直接授翰林院編纂、編修,二甲成績好的考生經過考試後可點為庶吉士。這些人在翰林院進修時會不定期地被派到皇帝身邊陪同讀書,相當於天子的秘書。高屋建瓴,算是提前學習統籌全局,作為中央高級官員培養。

    這些人中將來會湧現一大批內閣輔臣和六部部堂,因此又被人戲稱為儲相。

    嘉靖篤信道教,道錄司和皇帝接觸的機會甚至比翰林院還多。如果你夠機靈的話,將來又中了進士,不難簡在帝心。

    聽他這麼一說,周楠心中大動。

    他答應徐階做這個官只是單純想跨入正七品朝廷命官這個平台,以免將來科舉失利也有個退路。

    經王若虛這麼一說,頓時感奮:“多謝若虛提醒,周楠也是有抱負,想為國家為社稷做事的人。這次吏部能夠批准我去道錄司任職,想來若虛也出力甚多,在下感激不盡。”

    說罷,就站起身來一揖到地。

    王若虛一把將他扶起,道:“此事說到底不過是嚴天官賣徐閣老情面,老夫也是是順勢而為,簽個字蓋個章的事情,你要感謝就感謝徐閣老吧。對了,子木這次去道錄司可有計較?”

    “不外是辦好差事,未必讓天子滿意罷了。”周楠聽出王主事話中有話,忙問:“難道這其中有講究,還請若虛明言。”

    王若虛低聲道:“怕就怕子木你就算去了道錄司也未必能隨時駕前。”

    周楠:“在下不太明白。”

    王若虛: “道錄司左右正空缺,不但右正要補,左正也需補齊了。隨侍駕前的機會誰都想要,難保新任的左正沒有這個心思。”

    聞言周楠皺起了眉頭,他倒是沒有想到這一點。

    和中央其他部院只一個大領導說了算不同,道錄司的長官有兩個,分別是左正和右正。兩人都是正六品,官職相同,權力一樣,按說沒有尊卑之分。

    古代左高於右,因此左右之別並非職務上的差別,而是席次上以左為上。

    如果新任的左正真要和自己爭進西苑的機會,卻是一樁麻煩。

    周楠:“敢問新任道錄司左正是誰,又是什麼來歷?”

    王若虛:“南直隸蘇州府太倉人王錫爵。”

    “啊,是王錫爵……”周楠大驚,王閣老你這是進京來參加明年春闈嗎?

    你好好的榜眼不做,直接以舉人做官,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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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章王錫爵





    王若虛:“怎麼,子木認識這個王錫爵?”

    “聽我家恩師說起過這人。”周楠回答。

    因為明年春闈關係到自己未來能夠在政壇上的高度,周楠平日里也非常留意。就連王世貞也拉了一個明年大概能夠中士,能夠點翰林的考生的名單出來,其中就有這個王錫爵。

    當初周楠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感覺眼熟,仔細想了想,才想起來,這人不就是未來萬曆朝的內閣首輔嗎?

    王閣老和王世貞一樣也是個考試機器,他前年在南直隸參加鄉試的時候中了舉。在明年的春闈得了頭名會元,殿試的時候被嘉靖點為第二名榜眼。

    在後來其子王衡在順天鄉試名列第一,在萬曆二十九年高中進士及第第二名,被時人譽為“父子榜眼”。王錫爵的後代不乏科場得意者,其家族延續到清代成為名符其實的簪纓世家。

    他是江蘇蘇州太倉人,和王世貞是同鄉。因為對這人非常熟悉,王世貞當時談起此人的時候,評價說此人乃是南直隸後起之秀中一等一的人才。中進士當不在話下,甚至一甲有望。

    周楠當時還笑著問王錫爵是不是太倉王家的後輩,將來在京城聚會倒要好好親近親近。

    王世貞苦笑著搖頭,回答說,王錫爵可和太倉王家沒有任何關係。兩人不但沒有淵源,關係還不甚太好。

    原來,王錫爵的祖父是太倉豪商。在古代,商人的政治地位頗低,太倉王氏也很看不起這個渾身銅臭之人。太倉才多大點地方,大家都是當地豪紳,必然會有利益衝突。

    王錫爵祖父痛感自己政治地位不高,在場面上受了別人許多氣,就請了名師回家教授子弟讀書。

    無奈家中子弟實在不堪,王錫爵的父親雖然中個秀才,可死活也考不上舉人。為了做官,只得進了南京國子監。坐監滿,謀了個小官,後來卻因為吃了官司丟掉官職,棄儒從商走起了父親的老路。

    太倉王氏見王錫爵家沒落,再加上王世貞青年時很是狂傲,對王錫爵父諸多挖苦,兩家就此水火不相容。

    好在王錫爵極為爭氣,一入科場無往而不利。

    到萬曆年的時候甚至出任首之職,如此,太倉出現了兩個王氏,都以東晉瑯琊,晉丞相王導之裔自居。兩家人在學術界、在官場不斷鬥法,綿延了兩三百年。

    說起來王世貞這個周楠的老師,少年時還真是壞脾氣,得罪過不少同道中人。顧言,如此,王錫爵家也是如此。

    周楠又道:“我聽恩師說,這個王元馭文章了得,得進士功名想必極易。他好好的翰林院不進,怎麼想著先去道錄司?”

    元馭是王錫爵的表字。

    王若虛淡淡道:“因為裕王。”

    周楠沒想到這事還牽涉到裕王,身子一震:“還請若虛為我解惑。”

    王若虛:“因為首輔位置之爭,徐閣老和高拱都想通過在道錄司安插人手影響天子。對了,王錫爵父親是個大鹽商,新任兩淮鹽道是王府的人。”

    周楠徹底明白了,鹽道是國庫最重要的賦稅來源之一。

    裕王將來要想平穩接位,手頭就得抓緊人事和財政兩大權力。前些年王府系已經開始佈局,詹通被調去長蘆鹽場就是基於這一考慮。

    如今,嚴黨倒台,鄢懋卿下獄,新任兩淮鹽司的主官王府勢在必爭。

    前番鄢懋卿廢除了所有鹽引,中飽私囊,惹得天怒人怨。不過,這樣一來卻給了後任很大便利,所謂:一張白紙好做文章。這鹽引給誰不給誰,都是他一句話的事情。

    王錫爵的父親要想將生意做下去,自然要極力討好王府,這次正好藉兒子這個機會和裕王搭上線。

    徐階聽說皇帝對周楠的青詞贊不絕口,便動了讓周楠去道錄司侍侯皇帝以為耳目,為自己將來爭取首輔一職效力的心思。

    同樣,王府也做此想。王錫爵是江南一等一的才子,青詞對他來說也是小菜一碟。有他在皇帝身邊里通消息,高拱做首輔的事情也多了幾分把握。

    為了家族的利益,王膝爵提前出仕了。他本是舉人,這次做官,自然和周楠這個雜流不同,要想搶了道錄司的領導權還不簡單?

    說完這其中的內情,王若虛提醒周楠:“子木,你得抓緊將此事禀告徐階徐閣老,想辦法讓王錫爵這個左正做不成。”

    周楠心中苦笑,他現在如何能去見徐階:“若虛此言何意?”

    王錫爵不是已經被任命為道錄司左正了,怎麼王若虛卻說想辦法叫他這官做不成?

    王若虛:“王錫爵畢竟是大才子,這次不經科舉就做了正六品官,心中卻不情願。聽人說,他得了任命之後遲遲不去上任。”

    周楠立即明白,在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心目中,科舉才是正途。不由進士科而入仕,見人就覺得要矮上一頭。對於王錫爵這種大才子來說,並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他心中尚有羞恥之心,估計是正同王府鬧情緒。

    心下計較:我雖然不擅青詞,可在後世的時候也接觸過這玩意兒,真到了關鍵時刻,隨意抄幾首道家的優秀作品應付就是了。何不趁王錫爵還沒有去道錄司這個空窗期想辦法見到嘉靖,並引起他的注意。如此,就算王錫爵到時候有心爭寵,我這頭已經簡在帝心了。

    周楠:“多謝若虛的指點,大恩不言謝,只來日再報。”

    王若虛笑道:“子木,你我的交情就不必多說了。以你之才,如果得了進士功名,前程必然不小。老夫也就罷了,將來家中子弟還請照拂一二。”

    周楠:“若虛說笑了,周楠不過是一個小人物,還需你這個吏部主事照應啊!”

    王若虛突然道:“子木,下個月我就要回福建老家了。”

    “啊,若虛不做這個主事了?”

    王若虛點點頭:“陛下已經下了旨意,福建布政使徐乾調去廣西做巡撫,福建使司那邊已有空缺。我也是一把年紀,也是到了葉落歸根的時候,欲謀福建右參政一職,天官也準了。”

    他笑道:“富貴不歸故里,猶如錦衣夜行,朝廷這麼安置,老夫很滿意。”

    布政使司參政乃是從三品,老王也算是高升了。當然,權力和吏部主事卻是不能比的。

    周楠悵然若失,嘆息道:“若虛這一走,再要相見卻不知道是什麼日子。不過,還是恭喜你了。”

    他這才明白剛才王若虛口中說“過得幾年,子木未必不會到六部做個主事甚至郎中,王某怕也要有求於你了。”的意思,他是在向自己告別。

    王若虛也有點傷感:“你我結識一場,往年之交,我心中也是不捨,子木珍重。”

    周楠心中知道,以古代糟糕的交通狀況和落後通訊條件,這一別只怕今生再難與王若虛見面了。

    他在京城最大的助力是徐階和王若虛,現在已經和徐閣老翻臉,王主事又要回老家,以後若有事,只能靠自己了。

    回頭又一想:其實我之所以走到今天還不是靠自己?所謂靠山山倒,靠人人走,只有自己才靠得住。

    周楠考慮了一下,這次去道錄司對自己來說也是一大機遇,將來在嘉靖那裡混個臉熟,再中個進士身份,就算沒有任何靠山,也能在朝堂立足。

    為了搶在王錫爵前頭見到嘉靖,為了打這個時間差,周楠也不耽擱,第二日就去道錄司上任,顯得很急,也不太體面。

    道錄司司正雖然只是個正六品的官,卻是個獨立單位,關起門來自成一統的。

    按照朝廷的禮制,像這種官去上任並不能那麼隨意。

    首先需要由司裡的官員自親登門去請,表示尊敬之意。另外,去上任的那天還需要吏部的官員親自送過去,以示鄭重。

    現在的周大人可顧不得那麼多了。

    道錄司的官衙位於京城內城西北什剎海旁邊一個叫煙袋胡同的地方,衙門口正對著波光鱗鱗的大湖。

    什剎海連通著下面的中海和南海,乃是京城中心的中心。

    說到這裡,或許有人會問,煙袋胡同,明朝有煙嗎?

    還真有,此時正值地理大發現時代,美洲的煙草已經傳入中國,還沒有被人們接受。只被中醫當成一味草藥使用,用於培養陽氣。

    和中央各部衙門不同,道錄司竟設在一座道觀裡。

    道觀名曰廣福觀,代天順三年建,分為東、西兩院。東院即正院,有呂祖殿一間、太師殿一間和三清殿三間。最後面還有後殿一間,規模極大。觀中有道士主持,手下道士五十來人,那道人還有個正七品的官職。

    嘉靖皇帝篤信道教,很多道士都被他賞了官職。比如當年的龍虎山天師邵元節,就得了個正一品銜。當然,這些品級只算是一個身份認證,並不領俸祿也有實權。

    東院有三進院子,二十多個房間,二十來個差人,那就是道錄司的衙門了。

    沒錯,道觀和司衙共用一座道觀,也算是大明朝獨一份兒,由此可見道家在嘉靖年地位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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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六根這是睡糊塗了嗎





    周大人來得唐突,但司裡的差人卻不敢怠慢。畢竟,他是司中一把手,還直接負責具體業務。

    原來,像道錄司這種中央機關,左司正雖然排名在前,可很多時候只是個門面,幹活和管人的則是右司正。

    一通忙亂,所有人紛紛過來見禮,“司正”“司正”地喊得恭敬。

    又有人拿來官府給周老爺更衣。

    看著身上的大紅官泡,依舊胸口繡著那隻鷺鷥,周楠有種夢幻之感。

    他以前以為品級低,官服都做草綠。古代的服裝又寬大臃腫,穿在身上簡直就是只蛤蟆。

    如今,看到這代表貴氣的紅色,看到鷺鷥,周大人張嘴欲笑,又考慮到自己的身份,硬生生忍住。

    明朝官員胸口的補子,文官用飛禽,武官用走獸。從此起,周楠才算是正式跨入了“衣冠禽獸”的隊伍了。

    他此刻有種渾身放鬆的感覺,即便將來中不了舉人,中不了進士,這個官兒大可當下去。以自己的才智,還很有可能乾一輩子。在官本位的封建社會,也只有做官才能混得像個人樣子。

    當然,見識過官場的光景之後,他也不甘心一輩子就這麼下去,秋闈、春闈還是必須要去考的。

    當下,周大人親切地接見了手下,訓話之後,就開始將往日積欠的公事一一處置了。並讓書辦拿了一套《莊子》、《淮南子》和《老子》過來仔細閱讀。

    既然搞了宗教管理工作,業餘所上也該熟悉一下。《道藏》浩若煙海,別說搞懂,就算盡數讀完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不過,最經典的幾本怎麼也得過一遍。否則,將來和道士們接觸,開口就打黃腔,那不是笑話嗎?

    我們的周司正飛快地進入了工作狀態。

    《老子》和《莊子》不長,他以前在大學的時候讀過,也能背誦,《淮南子》比較長,很多內容需要藉助專業的參考資料。

    他讀了兩章,心有所得。感覺心思疲倦,就扔到了一邊。

    只喝著茶水,慢慢回憶起以前所讀過的青詞,並信手記錄在紙上以備不時之需,這才是他未來見到嘉靖時安身立命的基礎,馬虎不得。

    說到這裡,或許有人奇怪,青詞這種東西周楠一個普通人從何得知,又記得那麼清楚。

    事情還得從周楠讀大學的時候說起,他這人從小就有一個特點,對未知的新鮮,神神道道事物有著強烈的好奇心,不如此如何能夠顯示自己的特立獨行,如何在大夥兒面前裝逼?

    當年讀到明朝嘉靖年這一段歷史的時候,他對青詞產生的強烈的興趣。可說來也怪,嘉靖朝的青詞竟沒有一首流傳於世。

    這就讓他感到奇怪了,一查,才知道,原來這玩意兒是用來祭祀上天的,用過之後就要一把火燒掉。

    在查資料的時候,偶然間他查到了中國道教協會的網址,和幾個大德高人在論壇上交流過許多次,關係很是不錯,也拿到了歷代道門所寫的經典青詞,並用相關資料寫了一篇論文,得了學校導師的好評。

    上次在內閣值房見到嘉靖的時候,他隨手抄襲了兩篇,效果還算不錯,這才有他被徐階任命為道錄司右司正的事情。

    現在趁記憶還沒有消退,抓緊將還記得的青詞都抄下來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

    剛抄了三篇,就有書辦來報:“禀老爺,神樂觀知所六根大老爺求見。”

    六根,這分明是個道士的道號,怎麼又成了朝廷的官員……這名字好熟。

    見周楠皺眉思索,書辦提醒說:“六根大老爺是隔壁廣福觀的住持,現任神樂觀知所。”

    “原來如此。”周楠恍然大悟,道:“快,快請。”

    原來,神樂觀本是南京的一處道觀。明太祖朱元璋定鼎金陵之後,朱家人尊崇道家,設立的道錄司是明朝專門管理道教的國家機構,又設立神樂觀負責國家祭祀,特別是其中唱禮、奏樂、舞蹈等部分,並管理一些民間祠廟。道教得以此為媒介正式進入國家體系。

    如此,神樂觀就從一個地名變為官署。

    現在設在京城外城天壇。

    神樂觀擔負著重要的政治使命:一,代天子至祭泰山事;二,利用承天孝感得一系列宗教活動解釋皇權的合法性;三,往祭天下神祇事。

    到了嘉靖朝,道家的宗教活動更是緊密地和朝廷聯繫在一起,甚至影響到朝政走向。

    神樂觀的主官是提點,正六品。下面還有知所,不定員,正七品,二者都由道士充任。

    待到六根道人進了書房,坐定,看茶。

    周楠仔細端詳這個鄰居,心中喝彩了一聲,暗道:“這廝倒是生得精神。”

    因為是正式到訪,六根穿這一件黃色八卦衣,頭戴紫金冠,手把一隻犛牛尾拂塵。他年約六十,發須皆白,偏偏面上沒有半點皺紋,簡直就是**童顏。不……鶴髮童顏,很能騙到一些村夫愚婦。

    大夏天,他穿得這麼正式,不怕熱嗎?

    喝著熱茶,老道士額上很快就出了一層熱汗。

    二人說了些閒話,六根便道:“週司正,前番藍仙長惡了天子,被趕回了山東。如今,西苑中的道方士被都攆走,這個時候去隨時駕前你我都得小心。藍仙長神仙一般的人物,這裡離開京城,最遂了他老人家心願,可我與司正卻是離不得京城的。”

    周楠:“多謝道長指點,還請教什麼時候能夠得陛下之詔如西苑隨侍?”

    六根:“五月也就一個端陽,已經過去了。前番,朝廷因為偵辦嚴黨的案子耽擱了。陛下的意思是後補,再過得六日乃是吉時,天子會在西苑祭天。老道今日過來,就是想和周司正商議此事。”

    周楠沒想到這麼快就能見到嘉靖,心中不覺有些激動。到那個時候,自然免不得要寫一篇祭文,卻是自己大出風頭的時候。

    只是,這種祭文、青詞又有什麼講究,須要小心點。內廷的規矩實在太多,別一不小心寫了什麼犯禁的詞句把自己給賠了進去。

    “六根道長,我以前是個讀書人,不知道著隨侍天子有什麼禮制,還請教我。”

    突然,六根壓低聲音道;“貧道對行人的詩詞是聞名已久了,以前也聽藍仙長說起過。不過,這青詞祭文不同於詩詞,乃是駢儷體。聽人說,王錫爵極擅此道。他又是左司正,怕到時候搶了先。”

    聽他這麼一說,周楠一愣。六根這話說得很露骨,簡直就是毫不掩飾地表示要和他結為聯盟排擠王錫爵。

    他和六根今日是頭一回見面,交淺言深,至於嗎?

    六根又道:“貧道在受道的時候得過藍仙長指點,這才得了正法。藍仙長離開京城據說和李閣老有諾大關係。李春芳在天子駕前進諫,請清退宮中道人、方士,陛下點頭允了。”

    周楠這才徹底明白過來,儒家對鬼神和天人感應之說存而不論,對宮中神神鬼鬼那一套深惡痛絕。嘉靖大搞封建迷信,朝中君子們都非常憤慨,其中就以當年的首輔夏言為代表。

    裕王府的先生們都是天下一等一個大才子,儒家宗師,對皇帝這一套自然非常不滿。

    藍道行被趕出京城,主要原因是嘉靖知道他是徐階的耳目,既然李春芳進諫,就順水推舟同意了。

    這對道家來說是個重大打擊,道家和佛家在民間發展不同,歷朝歷代都的都是上層路線。看裕王府的情形,將來王爺登基,只怕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

    王錫爵是王府的人,必然是排斥道家的。而藍道行當初入宮又是周大人的主意,六根自然要和周楠同氣連枝。

    周楠自從進入官場之後,也不知道是中了什麼邪,去任何一個衙門當職,都會被老人聯手排斥。這次竟然要和人同盟整人,感覺怪怪的。

    “原來如此,道長,我讀的是四書五經,道家的事情一概不知。這青詞該如何寫,將來還要請教。”算是答應了六根,欲在六日後的祭天儀式上出個彩。

    六根:“週司正詩詞上絕,貧道如何敢在你面前班門弄斧。”說到這裡,他話題一轉:“左司正王錫爵一直沒有到任,週司正和貧道不妨去請。我已經約了王錫爵在酒樓說話。”

    周楠一呆,王錫爵不來道錄司到任那不是好事嗎,怎麼反去請?

    這道士不會是今日起床晚,把腦袋睡糊塗了?

    六根微笑道:“周大人,司正久久不來到任,按照規矩,司裡應該去請的。如此,將來即便王錫爵死活不肯接受這個官職,你我禮數已經走到,別人也不好說什麼。他是江南才子,心高氣傲。我聽人說,最近王府那邊不斷催促,王大人雖不情願,估計這兩日就會過來,需早做準備。”

    周楠眼睛一亮:“激將法?”他已經明白六根想要幹什麼了。

    六根撫掌笑道:“週司正果然和貧道心有靈犀,六根和你相見恨晚吶!”

    周楠:“什麼時候,什麼地點?”

    “等下貧道要去神樂觀,恰好王司正就住在那一帶,我和他午時約好在天香樓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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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章激將法





    聽到天香樓這個名字,周楠有種不好的預感。

    又看了看六根道貌岸然模樣,隨即釋然: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或許是我想多了。

    道錄司的職責之一就是聯絡神樂觀。

    神樂觀從屬於禮部,卻不歸其領導,裡面道爺可不在朝廷拿俸祿,你也管不到人家。

    禮部從事的是意識形態的工作,在沒有唯物主義思想的封建社會,未免有些神神道道,神樂觀尤其如此。

    得了六根邀約,周楠便和他乘了官轎,先到了神樂觀和一眾道士見了面,算是認識。

    神樂觀的官署位於外城天壇旁邊,明朝的京城外城甚是破舊,天壇旁邊甚至能看到農田,準一個城中村。

    和對口的兄弟單位的相關人士見面,辦完公務之後。二人又行了一段路,便進了一條繁華的街道,在一家酒樓前落了轎。

    看這裡是正經飯館,周楠鬆了一口氣:還好不是青樓,否則,一個官員和一個道士狎妓,感覺怪怪的。

    在一個小二的引路下,周楠和六根進了雅間。裡面早已經開了席,一個大約二十七八歲的青年書生正靠在窗戶前,把酒臨風。

    這書生生得身材勻稱,皮膚白皙,國子臉型,渾身上下都透著儒雅之氣和傲氣。

    看到六根,那書生將手中的酒杯一晃,道:“道長請我吃酒,我腹中飢餓就先叫小二佈了菜,這一頓算是我請。你約我見面,怎麼還帶了個不相干的人過來?”

    說罷,眼神就掃了周楠一眼,神色中帶著不滿。

    六根笑道:“王司正,也不是不相干的,認識一下,這位是道錄司的右司正周楠周子木。”原來,這個青年書生就是王錫爵。

    王錫爵這次進京乃是為了準備明年春闈進士科。他進京之後就在天壇附近買了間宅子居住,溫習功課。

    因為是名士脾氣,王錫爵進京之後沒事就跑到旁邊的僧院道觀和出家人談玄論道,和六根認識了,也談得來。

    周楠忙拱手:“見過王司正,久仰大名,幸會,幸會。”

    王錫爵卻不還禮,面帶不滿對六根道:“道長,我見你是個風雅的得道高人,這才與你結交,今日緣何帶了外人過來?我觀此子麵帶酒色財氣四蠹,乃是濁物一個,沒得壞了氣氛。”

    周楠一聽這話,心中就有一股邪火拱起。這話分明是諷刺他入仕以來肆意妄為,汲汲鑽營。

    是的,你父親是和我恩師有舊怨,可大家現在都是同事,場面上你總該敷衍一下吧?再說,你是蘇州太倉人,我的老師也是太倉人,大家同為蘇州士林一脈,都是自己人啊!

    你我都是司正,品級一般,職位相同,你擺這個臭臉給誰看,當我是你的手下呀?

    可見恩師和王家的矛盾已經激化到何等程度。

    這個王世貞當年的性格真的有問題。

    周楠是衙役出身,身為雜流官,每到一處都要受人排擠。也因為好酒探花,名聲實在不怎麼樣。

    自從做了行人,又立志要以科舉混清流,周楠如今對自己的名聲極是看重。

    到京城之後,謹言慎行,青樓楚館一概不沾。

    因為沒有進士功名,老周在官場是見到同仁的時候不覺氣短。

    這話算是點中他死穴了。

    既然你王錫爵不給面子,就別怪我和你撕破臉了。周楠反問:“王元馭,你說我是個濁物,如何看來,你卻是清流君子了。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君子但出直中取,莫向曲中求。王朋友這次來京,相必是為了明年的春闈。如今偏生要來道錄司做官,可是怕明年名落孫山,壞了你大才子的名頭?果然是豪富之家出身,只稍做運籌,就得了正六品官職。不像周某,出身寒微。一旦朝廷派差,都是戰戰兢兢小心謹慎,生怕做錯了事,壞了這得之不易的前程。”

    王錫爵將手中酒杯朝地上一扔,正要發作。

    六根見二人要吵起來,忙分開他們,笑道:“二位大人都是當今士林年輕一悲中的傑出之士,將來還有一個官署辦公,為朝廷效力,如何能夠鬧生分了。今日咱們廣福觀的人可算是聚在一起了。來來,貧道敬兩位大人一杯。”

    王錫爵罵道:“你這牛鼻子,道家不是茹素的嗎,怎麼吃起酒來?”

    “這是素酒,吃了也不犯戒。”

    “還有這種說法,你這是牽強附會。”王錫爵一愣“不犯戒,不犯戒。道長原來也看《西遊記》啊?那書如此誹謗道家,你也讀得下去。”

    原來,這個年代的酒分為素酒和熟酒兩種。

    素酒仍然是酒,只不過發酵時間短一些,酒精含量低一些。“自春至秋,醞成即鬻”,叫“素酒”;“臘釀蒸鬻,候夏而出”,叫“熟酒”素酒又叫小酒,熟酒又叫大酒,兩種酒的區別只在發酵和熟化的時間長短,都不經過蒸餾。

    “讀過。”六根道:“一個宗門是好是壞可不是一個人一本書就說了算的,我道家也不在乎別人說。愛信信,不信滾。”

    王錫爵撫掌哈哈大笑: “道長倒是豁達,佩服,佩服!”

    他瀟灑地坐下,端起六根遞過來的酒,一飲而盡,面色緩和下來。

    他藉著這個話頭和六根說起道家的戒律同佛家戒律的分別,探討起戒律對於修行人的意義。從頭到尾連看得不看周楠一眼,神色帶著不屑,權當周大人是隱形。

    周楠是何等譁眾取寵特立獨行之人,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冷落。再加上心中還憤恨王錫爵對自己的責罵,就道:“王朋友乃是蘇州一等一的名士,說起來,在下也是係出蘇州王氏一門,有個學問上的事想要請教王朋友。”

    王錫爵:“王世貞沒有教過你嗎?”

    當著一個學生的面直呼其老師的名諱,不但周楠面色大變,就連六根也擔憂地看了周大人一眼。

    周楠淡淡道:“周某乃是雜流出身,立科舉,欲要參加今年順天府秋闈。前番恩師他老人家出了個題目'生財有大道',不知道這題該如何解,還請教王朋友。”

    這已經大路得不再大路的句子,這天底下任何一個讀書人都背得滾瓜亂熟。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是則平”的意思是:生財有方法、規律可循。這就是乾活的要多,吃飯的要少,生產效率要高點,消費速度要慢點,那麼財富就永遠充裕了。

    王錫爵這樣的大才子自然不屑回答,只譏諷地看著周楠,想看他嘴巴里能吐出什麼像牙來。

    周楠:“這句聖人之言告訴我們的是,富貴是人人都喜歡的東西,獲取富貴當符合道義。大成至聖先師就曾經說過:富貴而可求也,雖然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他接著道:“聽人說,王朋友家乃是蘇州大鹽商,這次來京赴考為博進士功名。好好的大道不走,怎麼想著到道錄司走捷徑?對了,想必是為了兩淮鹽司的鹽引,自甘墮落吧?”

    周楠說到激奮處,拍案而起:“王朋友為了一己之私,曲意討好朝中權貴,由雜流入仕,剛才還有什麼臉訓斥周某面帶酒色財氣四蠹,乃是濁物一個?”

    “大成至先師有云: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也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你看看你,身為蘇州名士,不安貧樂道,卻婉言取富,還有什麼臉罵我?”

    “奉勸你一句,以你之才,別說進士,即便翰林院庶吉士也是可以爭取一下的。休要因為芥子般的蠅頭小利,為了別有用心之人壞了自己前程。”

    看著正義凜然的周楠,王錫爵感覺自己面對的是一位嚴厲的師長。

    是的,對於家族安排自己討好王府,進道錄司獲取皇帝恩寵,進而替高拱進位首輔一職,他心中還是非常不滿的。

    就他的個人履歷來說,四歲發蒙,一路縣試、府試、院試、鄉試,現在已經走到了會試這一步,中進士當不在話下。然後點翰林,做六部主事,進而侍郎、部堂。簡直就是一個標準的君子入仕的模版。

    可這個時候若再去道錄司做左正,品級是上去了,將來升遷也快得多。可終究是雜流,是他檔案上的一大污點。

    將來若有人提起這一點,怎麼抬得起頭來?

    也因為這樣,王錫爵一直不肯去道錄司上任,拖延到現在。

    周楠這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頓時,王錫爵氣得滿面鐵青。他猛地站起身來,喝道:“周子木,我知道你今天為何而來,不就是想爭進宮面聖這事嗎?你如此辱沒於我,不就是想使激將法?放心好了,我可不是你這種小人,這個左司正,王某誓死不從,你也不要再使小人手段。告辭,後會無期。”

    待到王錫爵忿忿而出,六根朝周楠豎起了大拇指:“佩服!”

    周楠哈哈笑道:“還是道長使得好計,其實,我這也是在幫王元馭,他若是做了雜流官,將來前程有限,卻是可惜了。”

    六根點點頭:“確實如此,藍仙長才京的時候曾經見過王錫爵一面,說'吾觀此子麵相貴不可言,將來必為極人臣。'他不做這個官也是好事。今日雖然惱週司正,將來回想起來,必然念你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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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章沒有錢萬萬不能





    聞言,周楠心中駭然。

    作為一個穿越者,自然知道王錫爵在真實的歷史上將來會做到內閣首輔一職。這個藍道行僅僅見過王元馭幾面,就敢篤定此人將來會位極人臣。難道說,相面這種事是真的?

    周楠本是個絕對的唯物主義者,對於和尚道士這些宗教界人士大多不以為然,對鬼神之說也是嗤之以鼻。可既然連穿越這種事情自己都遇到了,如今信仰卻有些不堅定了。

    其實,周大人並不知道,藍道行身為一個老道士,又一向走上層路線。和他接觸的人不是公卿大夫,就是學界名士。這種人本身就貴可不言,在階級固化嚴重的明朝,天生就是要做官的。

    逢人就說幾句“我看好你喲”對道士們來說也沒什麼損失,好話誰都愛聽。

    感慨了幾句,六根又笑道:“王錫爵畢竟年輕氣盛,吃你這一通埋汰,只怕也沒臉再來道錄司,週司正高明。”

    周楠心情大好:“還是道長你這個激將法高明。”

    二人撫掌哈哈大笑,一通酒吃到黃昏,才醉熏熏散了。

    果然,如六根所預料的那樣。接下來幾日,那道人又過來串門,說他下來之後又去王錫爵那裡請過一次。王錫爵情緒很不高,問了半天,才知道王舉人向王府那邊請辭,說自己意欲在科場上搏殺功名,怎肯自污去做雜流官。

    為此,還和王府的人大吵大鬧了一通。

    士林中人聽到此事,都讚王錫爵不畏強權,鐵骨錚錚,倒搞得王府很是狼狽。

    周楠聽到這事心中大喜,既然議論已經起來了,看來朝廷短時間也不可能再安排新人過來做左正,整個道錄司自己算是一手遮天。

    畢竟,左正的位置王府有意置喙,吏部若是安排其他人過來,那不是和王爺和李春芳、張居正等君子對著幹嗎,你還考不考慮政治後果?

    接下來就是享受生活和等待皇帝的封建迷信活動開搞吧!

    在這幾日里,周楠除了讀書練習八股文章就是個京城各大道觀的牛鼻子們攪在一起。

    明朝明太祖整合道教,敕曰:“道凡二等,曰全真,曰正一”,宣告其它小派都需融入這兩大宗才可以獲得朝廷的合法保護,明代道教出現了北全真南正一的區域特點。神樂觀位於江南正一道範圍,主事道官大部分來自於龍虎山、茅山、武當山以及江蘇、安徽等與正一道關係密切之地。

    當初邵元節邵神仙就出自正一,而藍道行也是這一派的代表人物。

    有了這層關係,周楠和他們的關係極好,被當成自己人,管理起司正事務也是井井有條。

    這一日,周楠正琢磨著自己和正一關係密切,可自上任以來卻沒有接觸過全真諸子,是不是去白雲觀走走。兩日後皇帝打醮,是不是請全真那邊也出幾個人。

    全真、正一,大家一起聯手把這個齋醮給辦妥當了。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書辦來報:“司正,外間有個姓史的秀才求見,說是你在安東老家的故人。”

    周楠問:“姓史的老鄉,他報上名字沒有?”

    書辦:“說是姓史名文江。”

    周楠抓了抓腦袋:“還真沒聽說過,請他進來。”他想了想,自己在安東幹過大半年吏員,縣里有功名的秀才中好像沒有這個人。

    如果沒有猜錯,此人應該是來打秋風的。

    打秋風,又叫打抽風。

    古代的讀書人遊學天下的時候,若是手頭緊,聽說當地的官員是自己的同鄉,便會上門拜訪,談詩論道,蹭吃蹭喝。

    天下士子都是一家,又是同鄉,作為一個官員,自然有接待的義務。接待完了,還得送上一筆盤纏禮送。

    明朝中後期,不少讀書人都以此遊歷天下,不但不花一文錢,等到回家的時候還能小賺一筆。

    看到其中之利,那些落魄的秀才們便群相效仿,搞得士林風氣烏煙瘴氣,搞得那些在清水衙門任職的官員很是鬱悶。

    既然老家的讀書人找上門來,周楠自然要客氣接待。這些書生掌握著社會輿論,就算將來幫不你什麼忙,給你搗亂,壞你名聲卻夠你喝一壺的。

    史文江沒有什麼名氣,周楠自然沒有什麼心情和他詩酒唱和。等下準備和他聊上幾句老家的天氣、莊稼,然後送上幾兩銀子心意了事。

    果然如他預想的那樣,史文江身上的衣衫顯得破爛,滿面塵土,看起來甚是潦倒。

    不過,人卻長得儒雅,模樣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

    史文江大約二十一二歲模樣,顯得很是狂傲,見了周楠只微微一拱手:“見過周大人,久仰,久仰了。小生也是訪了許久,才訪到你。”

    這口音不是淮西方言,周楠心中疑惑,不會是冒充的吧?

    表面上他還是溫和地回了一禮,又叫人上了茶。

    問:“不知史朋友今日來尋本官,所為何事?”

    史文江翹著二郎腿,一副吊兒郎當模樣。他一邊用蓋子輕輕刮著茶水湯麵上浮沫,一邊淡淡道:“小生遊學到京城,盤纏用盡……”

    果然是將身上的錢花光來尋本大人要民政救濟的,一鼓掌。立即就有一個書辦將兩枚事先準備好的銀錠放在史文江身邊几上,重量大約四兩。

    史文江也不推辭,將銀子收到袖中,接著說:“也好,就當預支的一旬的工食錢。周大人,還請叫人將簽押房收拾一下,那地方有點亂,我這人愛整潔,見得不髒。”

    周楠一口茶水差點噴了出去,等等,你不是來打秋風的,而是想做我的師爺?直娘賊,一旬就要我四兩銀子的工錢,一個月不是十多兩?比本大人的俸祿還高,誰給你的勇氣?

    我本是乾師爺的出身,現在竟然有人毛遂自薦來為本官效力,還真有點不習慣啊!

    這道錄司就是個沒什麼事的衙門,周楠手下本就是二十多號人馬。其中能識別文斷字的書辦就有四人,他們就能扮演秘書的角色,實在沒必要再請師爺。

    而且,請師爺可得本大人自己掏腰包。

    這姓史的要價這麼高,簡直就是失心瘋了。

    “史朋友,我們之間好像有些誤會……”

    “司正,出事了。”正當周楠要客氣地拒絕史文江的時候,六根急沖衝進來:“剛才貧道去神樂觀籌辦後天打醮一事,官署的人說內帑將這筆款子給扣下來了。沒有款子,齋醮還怎麼辦,天子若是責怪下來,這不要命嗎?”

    大熱天的,六根還穿著明黃色的八卦衣,頭帶金冠,整齊得像一隻火雞。估計是因為心中著急,滿頭是都是汗水,掖下兩陀水跡。

    這個時候,旁邊的史文江放下二郎腿,將一杯茶遞過去:“這位道長如何稱呼,你先喝口水慢慢說,天塌不下來的。”

    看史文江和周楠有說有笑,六根以為他是周楠的貼身隨從,接過杯子一口喝乾,道;“貧道六根,在神樂觀當職,事情是這樣……”

    他大概將神樂觀後天要進宮侍君辦差一事說了一遍,又道:“現在上頭不撥款子,事情大了。”

    史文江又問:“沒有款子啊,不過是打醮而已,找幾個道士念上幾句經,燒點香了事,也費不了幾個錢。要不,司里和觀裡湊湊,對付得了。”

    六根:“還請教如何稱乎?”

    “史文江,從淮安安東來投奔周子木。”

    “史先生你卻不知道,這皇家自有皇家的規矩,絲毫亂不得。”六根苦笑,“天子打醮,可不是斬雞頭、燒黃紙、喝血酒那麼簡單。首先你要設壇,需要上好的香木,陳放酒脯、餅餌、幣物,歷祀天皇、太乙,祀五星列宿,為書如上章之儀以奏之。就拿那幣物來說吧,需要以黃金細細打成金箔,用量也極大。至於用來些青詞的綠箋,做工考究,每張價值白銀十兩。”

    “齋醮之後,還得布施京城所有的道觀。京城的道觀起碼上百家,逐一布施下來,又是一大筆款子。林林總總,四天下來,起碼五六萬兩。”

    這下不但史文江大驚,就連周楠 驚呼:“糜費竟然如此之大。”這一年中有二十四個氣節,如果每個節氣就搞這麼一場,花的錢海了去。難怪當初嚴嵩為了替皇帝搞錢,頭髮都熬白了。

    這嘉靖實在是太能花錢了。

    又難怪龔情當年發瘋去查太倉,發現裡面只剩幾千兩銀子。

    明朝國家財政到張居正當政的時候才有所好轉,為大明朝積攢了一筆偌大的家底。

    史文江口中嘖嘖有聲:“也不知道天子所使的綠箋紙寫起字來是什麼滋味,恨不能見上一次。道長,既然天子開銷如此之大,確實不是兩個衙門自己就能承擔的。對了,你再講講司禮監的人是怎麼回話的?”

    六根苦笑:“還能如何,一句沒錢,自己想轍,就把神樂觀的人給打發了,誰敢廢話?”

    史文江皺眉思索,口中喃喃道:“不對啊,司禮監雖然掌管內帑,卻是丫鬟拿鑰匙,當家做不了主。這事天子肯定是知道的,不然,太監們也不敢得罪皇帝。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道錄司這回麻煩了,錢不是萬能,可沒有錢卻萬萬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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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八章一條死路





    這個史文江現在純粹就是以周楠的師爺自居,問了一氣。

    他所問的問題都是公務,周楠就有點忍無可忍了,正要呵斥。

    突然,史文江一拍大腿,“明白了,定然是解送去了東南前線。”

    周楠心中一動:“送去東南前線?”

    史文江:“嚴嵩垮台,胡宗憲入獄,東南戰事暫時由福建巡撫譚綸總理。知道這個譚綸是誰的人嗎?”他也不等周楠猜,徑直揭曉謎底:“裕王府的人。”

    六根:“不對吧,貧道聽人說譚綸是如今兵部尚書楊博的人。當初,譚巡撫在福建任上因為丁憂辭職回鄉。三年受孝期滿,朝廷本欲調他去別出,是楊大司馬一意保舉,才得了福建巡撫一職,和王府卻沒有任何關係。”

    “哈哈,你只知其他一,不知其二。”史文江哈哈大笑,一臉狂傲地指著六根:“當初大司馬出任宣大總督一職,屢次擊潰敵寇入侵,所建功勳極大。天子有意招他回朝出任兵部尚書一職,又顧慮邊境,便詢問嚴嵩。嚴嵩一向不喜歡楊博,奏請命江東暫署兵部事務,等待防秋完畢後 再慢慢計議,於是不召楊博。兩人就此齟齬,這次倒嚴,楊尚書也是出了力的。”

    “也因為在倒嚴一事上,楊尚書和王府連為一體,譚二華才幹又出眾,乃是儲君著力提攜之人。未來,譚綸之於裕王,就如胡汝貞之於嚴分宜。是王府的臉面,自然要大力扶植。”

    “現在嚴黨被剷除不要緊,福建那邊的軍費如此籌措卻是個問題。譚二華的才幹雖然不遜於胡宗憲,可沒有錢,他這個巧婦也做不成無米之炊。如今,國庫空虛,天底下只怕也就皇帝的內帑拿得出錢來。估計,內帑的錢都被裕王挪去填福建那個大窟窿了,如何還有錢給我們道錄司?”

    周楠精神一震,確實,如今天下也只有裕王這個未來的皇帝敢動內帑。

    據真實的歷史記載,譚綸在總理福建軍務之後,算是入了裕王的眼,徹底成為福建的軍事長官,率領戚繼光等人,打得有聲有色,建了不小功勳。

    後來四川出現叛亂,他又被調去做四川巡撫,剿滅了富順叛軍。

    在隆慶朝的時候,皇帝又將他調回朝廷出任兵部尚書一職,從此走上了人生顛峰。

    六根聞言大吃一驚:“史先生,天子的內帑司禮監也敢動,不怕掉腦袋嗎?”

    “陛下春秋已高,一朝天子一朝臣,內廷尤其如此。司禮監的人如何敢得罪未來的儲君,討好還來不及呢!就算現在因為這事受了天子的罰,那情分裕王卻是記在心中的,日後自回彌補。監中,從來就不怕膽子大豁得出去的監臣。你們猜,這人是誰?”

    六根:“司禮監掌印黃錦?”

    “不不不,黃公公年紀已高,幹不了年了,這人我估計是陳洪。”史文江說:“陳洪因為景王奪嫡的事惡了王府,將來陛下千秋萬歲之際,就是他人頭落地之時。現在有這麼一個自保的機會,如何不把握好了?”

    政治上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

    王府自然樂意看到陳洪這個司禮監首席秉筆和東廠提督來投,誰會嫌自己手上的力量太大呢?

    六根又問:“福建那邊就是個無底洞,內帑虧空,一旦陛下查起來,如何了結?”

    “以新帳補舊帳,慢慢拖吧!這次咱們司應該是碰到司禮監剛將內庫銀解送福建,手頭正緊的關口,卻是連五六萬兩銀子也拿不出來。”史文江笑笑看著周楠:“周大人,你沒錢就辦不成差事,辦不成,就要被皇帝責罰。為了自保,只能舉報王府。可一舉報,以後的前程還想不想要了?無論怎麼看,都是一條死路啊!”

    “而且,我懷疑這事就是王府有意為之,欲藉此將你趕出道錄司,方便安插他們自己的人手。”

    聽史文江這麼一說,周楠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氣。

    這姓史的對朝廷的事情洞若觀火,所有官員的履歷和來龍去脈都一清二楚,確實是個人才。

    若這人來歷清白,倒是可以依為臂助。

    周楠心中想,實際上,我現在已經是正六品的官,養幾個幕僚做些不方便做的事情,說些不方便說的話,也是標配。正七品以上朝廷命官沒有師爺,落到世人眼中還真是不可思議。

    說到底,我還是當小官吏當慣了,沒有上位者意識啊!

    周楠問:“史先生,可有破局的之策?”

    史文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很乾脆地拒絕了。

    周楠和六根又商議了半天,不得要領。

    等到六根告辭而去,周楠問:“史先生,恕本官眼拙,以前卻沒聽人說過安東出過你這樣的傑出之士,還請教?”

    史文江卻一臉不悅:“一個月十五兩銀子工食,四時衣裳,每十日休沐三天。清明、端午、中元三節,各十兩紅包,年底五十兩。你肯不肯?”

    周楠瞠目結舌,好大胃口,好個狂生!這樣待遇,至少是一省巡撫的幕僚標準了。

    不過,這小子確實有才,錯過了,周楠心中也是不捨。

    就點點頭:“好,就煩勞先生為我贊畫了。”

    “爽快!”史文江這才從袖子裡抽出一封信遞過去:“這是家父寫給大人的信。”

    “你父親是誰?”周楠接過信一看,才發現這信是當年提拔自己的安東知縣史杰人所寫。

    信寫得很簡單,大概意思是他為官清廉,家無餘財,生活頗為困苦。作謂君子,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室不改其志,甘於清貧乃是君子的操受。

    無奈家中人口實在太多,已經揭不開鍋。

    惟有一子史文江,今年二十有一,不喜八股文章,看來科舉已然無望。且託付給子木,做個幕僚,混些嚼裹。

    還請子木看到你我往日的情分上,照顧他一些。此子甚是狂狷,若是做錯事多擔待。

    周楠失驚:“原來史先生是史知縣的公子,你怎麼不早說。”

    史文江:“良禽擇木而棲,若我一來就拿出父親大人的書信,怎麼看得出週大人的真實人品。”

    這書生,真是演義小說看多了,竟來試我。周楠哭笑不得:“現在試出來了?”

    史文江:“試出來了,大人是個求賢若渴之人,胸懷廣闊,值得我投靠。俗話說得好,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人一走,茶就涼;牆倒眾人推。家父在位的時候,別人都來討好。一但壞了事,人人都是避之惟恐不及。人心啊,人心啊!”

    週楠打斷史師爺的感慨,問:“你父親還好嗎?”

    “好得到什麼地方去,他從貴州知縣任上被罷,回到老家耕地為生。”

    原來,史杰人上位,靠的是改農為桑。朝廷為了提拔他,特意將他調去貴州做知縣培養。

    卻不想,改田為桑實行不一年就徹底廢除。史杰人也受到牽連,被罷免。往日的政治小明星,如今已經徹底淪落。

    說起來,史記知縣落到如今這個田地周楠也是有一定責任的,內中自然內疚。

    又看了看史文江衣服上的補丁,顯然這小子最近一段時間吃了不少苦。

    他心中不禁一酸,道:“等下我給你父親寫一封信,另外在附上二百兩銀子,你托信得過的人帶回去,算是我的一點心意。文江,你放心在我這裡做事。”日後自己若有前程,免不得要給史文將謀個官職,報答史知縣的恩情。

    史文江:“謝謝大人。”

    周楠唏噓了一氣,又問:“文江,依你看來,如今這事該如何破局?”

    史文江:“我剛到京城,朝廷的事情也不甚了了,怕是出不了什麼主意。”

    周楠:“這事涉及到未來的首輔位置之爭……”他就詳細地將徐階和高拱的爭位的來龍去脈跟史文將說了一遍。

    史文江聽得很仔細,很多地方都打斷周楠又重新問了一遍。最後點頭:“明白了,大人是無意和徐閣老攪在一起,以他門生自居的。實際上,到了你這個位置,做宰輔門人對你的科舉甚是不利,早點劃清界限為好。這事你應該和王府說清楚,可說清楚了,入值西苑隨侍君前的差使就要讓出來,確實令人頭疼啊!不管怎麼說,還得先將這筆款子的事情弄妥。”

    “籌款,怎麼籌,那可是至少五六萬兩,又拿什麼去還?”周楠苦笑搖頭。

    時間已經緊迫,還有兩日就要去西苑,已經不允許他從容籌措。

    說到這裡,賓主二人都是一籌莫展。

    既然想不出法子,史文江也不費腦子了,拋下周楠自去收拾簽押房那間自己未來的辦公室。

    周楠正在書房琢磨著,不片刻,史文江又返回來,手中拿著一個帖子,低聲道:“東廠提督陳洪發帖子請你說話,來者不善啊!”

    周楠一想起陳洪那日抓捕禦使瀋陽時凶狠的表情,心中就是一寒。

    他立即意識到陳太監這是在替王府出頭。

    就展開請貼,一看,上面說久仰周大人的才名,一直想見他一面。今天晚上恰好得了差使出宮辦差,想和你見上一面,請務必賞光。

    地點就在什剎海旁邊的一處皇家園林。

    “我能不賞光嗎?”周楠搖頭:“還不是因為隨侍天子這件事,想讓本官退出。也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本大人今天夜裡且去會會這位陳公公。文江果然高明,一猜就猜出陳洪已經倒向了裕王,內帑的銀子就是他撥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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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隱患爆炸





    說起這個陳洪,周楠已經和他接觸過兩次。

    第一次是在禮部自己被雙規,陳公公逮捕禦使瀋陽。第二次則是在白各莊,這閹賊讓自己去李偉家送死碰瓷。

    通過這兩次事件,周楠感覺這人就是個沒腦子,又凶狠衝動之人。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做事不擇手段,又沒有立場。

    陳洪先是和景王結為同盟,欲助其奪得帝王之位。看景王被趕出京城就藩,他立即改庭易旗幟投靠裕王。

    這就是個不值得信任二五仔,這樣的人在官場上竟然能夠混到東廠都督的高位,簡直就是不可思議。

    仔細一想,其實還是可以理解的。

    太監是皇家的奴才,是打手,是要幹臟活的,陳洪最大的優點是豁得出去下得了狠手。只要皇帝一聲令下,什麼人都敢抓,什麼人都敢朝死裡打。

    這些年,死在他廷杖下的官員有兩位數之多。朝廷君子們都恨他入骨,又畏之如虎。

    無論是嘉靖還是未來隆慶皇帝都要有這麼一條瘋狗,相比之下,司禮監的其他公公們畢竟都是內書堂出身,必然沾染了書生意氣,自重身份,不肯臟手,做事顧忌也多。

    這也是後來為什麼隆慶皇帝依舊重用陳洪的緣故,皇家的狗能聽話,能咬人就成。至於品德,從來就不在天子的考慮範圍之內。

    周楠自認為不是個膽子小的人,可他已經和陳洪徹底翻臉,這次要去見他,頭皮依舊有些發麻。

    看出周大人的顧慮,史文江道:“大人不用擔心,今時不同往日,儘管去就是了,陳洪還沒有那麼大膽子對你不利。”

    周楠立即醒悟,是啊,東廠雖然有不經過法律程序逮捕審問犯人的權力,可那卻是在辦欽案的時候,執行的是皇帝的意志,自然可以凌駕於三法司之上。自己已經不是以往那個小雜流,堂堂正六品官員,若有事,陳洪也不好向世人交代。

    史文江揚了揚手中那張請柬,突然笑道:“這地方我卻聽說過,說起來和周大人也有點關係。”

    今天晚上陳洪約周楠見面的地方是一處皇家園林,位於什剎海之南,皇宮西北角,名曰:瑞慶宮。

    以前是一座道觀,頗為破舊。嘉靖十一年的時候,皇家將這塊地收歸己有,重新修繕,作為皇帝的清修場所。

    後來嘉靖嫌這裡靠著皇宮實在太鬧,也不怎麼去。

    周楠大奇:“瑞慶宮和本大人又有什麼關係?”

    史文江笑道:“今年過年的時候,嘉善公主進宮陪天子守歲。陛下大喜,便將這地方賞賜給了她。聽說嘉善公主對大人青眼有加,欲招司正為駙馬都尉,你說和大人有沒有關係?”

    這事周楠已經得皇帝親口承諾,算是過去了。不過,現在看到史文江面帶詭異的表情,他還是大為尷尬:“我自有老妻,如何能夠給皇家做女婿,不要再提了。”

    史文江:“大人,今晚陳洪約你在瑞慶宮見面說話,你不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嗎?”

    周楠:“什麼地方不對……不會……”

    史文江點點頭,分析道:“陳洪借的既然是嘉善公主的瑞慶宮,而不是約你去他府上,這說明什麼呢?”

    他反問一句,見周楠低頭沉司,也不賣關子,接著道:“聽說裕王和嘉善公主兄妹倆關係極好,王府一言一行都要受禮法制約,輕易不能出府。今日這事關係到未來內閣首輔位置,牽連甚大,王府自然會小心。京城耳目眾多,瑞慶宮什麼地方,尋常人如何進得去。再說了,王府也不信任陳洪,想來你和陳公公說話的時候,嘉善公主會旁聽監視的。”

    周楠心中一凜,感覺到一絲不安,眼前有浮現出那日在白雲觀所見的那個雍容華貴的身影。自己寧死不做皇家女婿,怕是已經將她得罪到死。

    今晚之約怕是鴻門宴。

    感慨了一聲,周楠:“咦,文江,你才來京城沒幾日,怎麼什麼事情都知道,簡直就是個耳報神。”

    史文江:“既然要做大人的幕僚,自然要提前準備,事事關心,不然如何能顯示出我的手段?”

    周楠:“你不去做錦衣衛可惜了。”

    待到天黑,反正地方也不遠,周楠就換上便裝,沿著什剎海信朝瑞慶宮走去,當活動筋骨。

    走了大約一壺茶工夫,就到了地頭。

    然後被人領進前堂。

    瑞慶宮不大,裡面也看不到幾個人。大夜裡,堂中只點了五六根蠟燭,靜謐得陰風陣陣。

    屋中只有陳洪一人:“周大人來了?大夜裡請大人過來,咱家唐突,還請不要見怪。”

    周楠拱手施禮:“不敢不敢,我與公公有過兩面之緣,上次白各莊一別已經兩月,這次再見,公公風采依舊啊!”

    陳洪指著周楠道:“這一兩月京城風雲變幻,一代新人換舊人。當初的周行人如今卻搖身一變變成了正六品的司正,而且,據下面的人來報,倒嚴你是出了很大力的。這些日子,京城公卿大夫們口中都提起大人的名字,都說徐閣老懂得用人,竟使了你這麼一個乾才。”

    “咱家當初還這麼沒看出來你竟這麼能做事,早知道這樣,當初就該和你結和善緣。一個世襲的錦衣千戶,賞了也就賞了。咯咯,咱家倒是有點後悔沒能使你。”

    周楠正色:“陳公公,下官乃是文臣,一心科舉入試,怎可走捷徑?對了,上次在白各莊我和汪連公公相處甚歡,分別兩月,心中甚是想念,卻不知道汪公公現在如何了?”

    他這話是在提醒陳洪,我周楠可是個讀書人,好好的進士不做,怎麼可能給閹黨做走狗,那不是自甘墮落嗎?陳公公你大約是忘記當初讓汪連逼我去送死的事情了,你覺得你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汪連啊,他辦事不利被咱家打發去昌平背石頭修皇陵了,估計也活不了兩年,只怕你再也見不著他。”周楠話中意思陳洪如何聽不出來: “不過,咱家還是想和周大人商量一下,你還是辭去道錄司右正一職吧!不然……”

    他拖長聲音,眼睛綠油油地看著周楠。

    周楠淡淡一笑:“不然如何?”

    接下來就是該談條件了,我們的周大人是這麼認為的。

    上次陳洪讓他去碰瓷李偉,許下的條件就是讓周家一個兒子世襲錦衣衛千戶,吃鐵桿莊稼。當然,前提條件是周大人必須死。

    周楠又不是瘋子,自然不會去當死士。

    上次的事情關係到奪嫡系,這次則涉及內閣首輔人選,重要程度相同,想來對方開出的價碼是不會低於錦衣千戶的。

    按說,周楠有心脫離徐階陣營,以免在科舉的時候吃虧。老徐做不做首輔,同他沒有任何關係,本該順水推舟應下來,拿到實際的好處。

    不過,不做這個道錄司的司正,隨侍嘉靖的機會不是錯過了嗎?這樣的機會,以後再不可能碰到了。

    這……真是那以取捨啊!

    陳洪突然一臉的猙獰:“若周大人不肯,就休怪咱家得罪了。”

    周楠聞言大怒,你這是談判的態度嗎?

    談判自然是我漫天要價,你陳公公也可坐地還錢。

    不給好處,直接威脅,我信了你個邪?

    “陳公公,你不就是要扣掉道錄司的款子嗎?別忘了,這可是皇上交代下來的差事。若是耽擱了,下官自然要吃不了兜著走,只怕陳公公也要擔責。”

    大家兩敗俱傷,對你陳洪也沒有任何好處。

    陳洪:“不怕。看樣子,周大人是不肯辭職了?那麼,咱家說不得要請你去東緝事廠走上一遭。”

    周楠自是不懼:“陳洪,別忘記了周楠可是堂堂正六品朝廷命官,你要拿我,總得有個罪名吧,還請教。另外,按照朝廷制度,廠衛拿辦的是欽案,須有天子點頭,還請將相關手續拿來我看看。”

    說完,冷笑:“天理,國法,皇命,都不允許陳公公肆意妄為,陷害忠良。”

    這已經是徹底地翻臉了,陳洪咯咯笑起來:“忠良,你算是哪門子忠良?確實,你是正六品命官,沒有萬歲爺點頭,我這個做奴婢的還真拿不了你,誰叫咱家就是皇上手裡的一把刀呢?皇上叫咱家砍人,咱家砍就是了。若刀子不聽話,那就要被扔掉的,這個規矩,我自然是懂得的。不過,這事和朝政沒有任何關係,倒不用領聖旨,我自己就辦了,也不違制。”

    周楠“哦”一聲:“陳公 ,還請教。”

    陳洪道:“周大人真是個乾才啊,當初汪連盯你那麼緊,那叫寸步不離,就差和你睡一張炕了,還是叫你從李偉那裡逃得一命。後來,你更是拿到了嚴嵩的罪證,若非是你,小閣老也進不了天牢,嚴閣老也垮不了。你這人秀才出身,又做過十年囚犯。換別人是你,早已經淪落。可你卻從衙役而吏員,現在又做了正六品的官。將來,說不好還能中個進士。你的際遇之奇,真真叫人驚嘆。咱家對你還真是有興趣了,就叫東廠的人將你所有的履歷卷宗,從淮安,從刑部都調了出來。你猜,我看出什麼了?”

    周楠心中一沉:“看出什麼?”

    陳洪:“咱家發現你當年殺人的捲宗有點意思,留在淮安的供狀好像後來修改過。你的簽字畫押與刑部的捲宗也不一樣,周大人,你身為朝廷正六品官員。你的事情咱家處置起來自然要極為謹慎,等下是不是隨我到東廠去 ?”

    周楠心中一冷,如墜冰窖。

    自己最大的一個隱患徹底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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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章絕地反擊





    現在正是五月,雖然已經晚上,可房間被太陽烤了一整日,裡面依舊悶熱難當。

    周楠渾身都濕了,額頭上黃豆大小的汗水一滴滴落到地板上。

    陳洪:“對了,咱家是內書堂出身,授業恩師是大學士楊應寧楊公。他老人家被奸人陷害,抑鬱而終,幸賴有聖明天子撥亂反正,恢復了他老人家的名譽。能得如此海內第一名士指點,乃是咱家的幸運。”

    他口中的楊應寧就是家境朝初年的內閣輔臣楊一清。

    所謂內書堂就是宮裡太監讀書的地方,教書先生一般都由內閣輔臣和翰林院學士充任。

    內書堂的太監出來之後,一般都會做各衙門管事牌子甚至司禮監秉筆。算是皇宮內侍的高級進修班,高級幹部學院。

    “人說,名師必有高徒,慚愧的是,咱家不愛讀書,是他老人家最不成器的弟子。”陳洪:“別的同窗整日苦讀四書五經,我卻只喜歡看演義話本這些不正經的。前日是恩師的忌辰,咱家正在讀讀道一章,又想起周大人早年卷宗上簽押不符一事,就忍不住約大人說話。呵呵,周大人,你究竟是陳光蕊呢,還是水賊劉洪?咱家年紀大了,老眼昏花,卻看不真。”

    說著,他綠油油的目光落到周楠臉上,如同兩把刀子,似要將他看穿。

    他口中的陳光蕊就是西遊記中唐僧的父親。

    且說陳光蕊中了狀元之後,授了一個什麼地方的知府,就帶著娘子去上任。在乘船的時候遇到水匪劉洪,被人一刀砍了。

    劉洪見唐僧母親美貌,就納為娘子,拿了陳光蕊的官照冒充其身份去上任做官。

    這一做,就做了十八年,竟然沒有被人看破身份。

    陳洪突然提起這節,周楠如何聽不出他話中的意思是說自己是冒充別人身份的西貝貨。

    只要陳洪將刑部的舊卷宗一提出來,和周楠的現在的筆記一對,再審上幾審,以廠衛的能耐不難審個水落石出。

    不同於其他的案子,這冒充別人身份,又做到大官,那可是轟動天下的奇案。

    真到那個時候,等待周楠的就是人頭落地的結局,神仙也救不了。

    看來,這官還真是要辭了?

    就算辭職,諾大一個把柄被陳洪捏在手中,自己以後也不可能在混官場了,而且淮安也回不去了。

    不然,陳洪心中一個不爽,隨時就可以舊事重提,派人捉自己歸案。

    此刻周楠有種萬念俱灰之感,自己在明朝掙扎奮進了一年多時間,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一步,難道就此化為烏有?

    他再也說不出話來,汗水依舊如漿而出。

    陳洪搖頭,語含諷刺:“周大人,沉默是沒有用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也是個信守承諾之人。只要你答應辭去道錄司左正一職,一輩子不入官場,咱家權當不認識你這個人兒。”

    說罷,他打開書桌的抽屜,將一疊卷宗扔在案頭:“這是咱家從刑部提取的淮安府安東縣周秀才殺害梅秀才一案的捲宗,你今日若是肯寫下辭呈,盡可將這些東西帶走。放心好了,咱家叫人提擋的時候已經銷了檔,不會有留任何痕跡。周大人,你意下如何?”

    那一疊檔案似帶著魔法,引誘著周楠下意識一步步走過去。

    陳洪也不阻攔,只用貓戲老鼠的眼神輕蔑地看著他。

    周楠拿起了筆,蘸了點墨,只感覺手中筆重若千斤,又如何寫得下去。

    陳洪見他遲遲不寫辭職,心中不耐煩,呵斥道:“周大人,男子漢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墨墨跡跡做甚,沒得叫咱家看不起。”

    突然,周楠轉過頭來對陳洪一笑:“這份辭呈寫是不可能寫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周某從一介囚徒走到今天,腥風血雨都經歷了,殊為不易,如何能夠放棄。陳公公,今日只怕要讓你失望了,告辭!”

    說罷,將手中筆一扔,昂首朝外走去。

    陳洪吃驚地看著他:“螻蟻尚且偷生,你瘋了。”

    周楠突然停住腳步,回頭看著陳洪一笑,笑得更是詭異:“陳公公,其實我是很佩服你的。你當年替景王奔走籌劃,已經徹底將裕王府得罪了。現在卻突然改庭異幟去投,難道你就不擔心被人秋後算帳嗎?”

    “我理解你急欲立功討好王爺的心思,如果能夠逼周某離開京城,助高拱奪得首輔一職。看到這份大功的份兒上,儲君心頭的怨氣自然就消了。”

    被他說破心思,陳洪滿面鐵青,粗魯地罵道:“你這賊配軍懂個屁!”

    周楠:“不過,首輔一職不但要陛下點頭,還得朝臣公推。即便你們派人隨侍君前,影響了萬歲的心思,高拱也未必就做得成首魁。這事實在不靠譜,你要想在這上面拿功績實在太虛無縹緲了,何不另做他想?功勞嘛,從來都不缺,就看你有沒有發現功勞的眼睛。”

    “對了,這次道 司的款子遲遲撥不下來,一來是陳公公你有意要整治我周楠,另外更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因為福建那邊缺錢,你偷偷地從內帑撥了些過去,手頭也是窘迫吧?”

    “陳公公你這個思路是對的,從前福建是嚴嵩的臉面,現在何嘗不是王爺的臉面?二華先生是王爺的人,他那邊如果打得好,裕王自然簡在帝心,儲君位置就算是穩固了。相比之下,區區一個首輔的位置算得了什麼。你們兩面出擊,還不如專攻一路。”

    “我方才倒是想出一個生財的法子,可保證福建那邊每年都有二十萬兩固定入項,且合理合法。若是公公能夠幫王爺解決這個令人頭疼的老大難問題,王爺心中自然承你的情。”

    聽到周楠這麼說,陳洪下意識地問:“什麼法子?”

    周楠:“至於是什麼法子,我可不想告訴公公。今日這瑞慶宮中必然有王府中說得起話的決策人,讓他來見本官,另外,帶上這些卷宗。告辭!”

    說罷,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你……”背後是陳洪憤怒的咆哮聲,“你這賊廝,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

    周楠只是不理,據真實歷史記載,這個陳洪就是個活脫脫的小人,最是沒有操守。這個生財的法子可是他目前想到的保命的最好手段,自然不能輕易告訴別人。

    怕就怕陳洪反手將把他給賣了。

    周楠出了瑞慶宮,也不急著離開。只背著手,以每小時兩公里的速度,邁著不丁不八步,慢慢朝前挪著。

    他心中已經篤定瑞傾宮中有王府的重要人物,這人有很大可能是張居正。

    張白龜是個有操守的人,和他打交道卻是要放心得多。

    什剎海、中海、南海是皇家園林所在,北京城中心的中心,方圓幾里地內沒有一戶普通百姓人家。此刻已經是半夜,眼前一團黑漆漆,只左手邊的紫禁城燈火輝煌,卻是看不到一條人影。

    大熱天的,涼風從海子水面吹過來,汗水就收了,說不出的舒爽。

    剛走了一路地,背後就有人喊:“子木先生且慢!有事請教。”

    周楠心中大喜:來了,來了,王府最近為了貼補福建前線的譚綸果然是窮得叮噹響,經受不住每年二十萬兩銀子的誘惑跑來和我談條件了。不對……怎麼是個女子的聲音?

    周楠疑惑地回過頭去,就看到一條雍容華貴的身影:“你是?”

    “子木先生,可算是追到你了。”那女子從路邊的楊柳樹叢中出來,朝周楠微微一笑。

    藉著燈光,周楠看到一張端莊美麗的臉。

    這臉如此的熟悉,竟然是自己去年年前在白雲官見過的嘉善公主。

    她……怎麼是她來了。

    尊卑有別,畢竟是皇家的長公主。周楠忙一作揖:“臣周楠見過公主殿下。”

    “我不是,別亂說。”嘉善連連擺手:“快快起來說話。”

    周楠會意,皇家公主大夜里和一個男子見面,傳出去可是有損名節的。況且,他老周還差一點做了她的丈夫:“是,公主殿下說得是,就恕臣無禮了。”徑直站直了身體,抬眼打量。

    卻不想,公主也看過來。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碰在一起。

    嘉善畢竟是個女子,雖說是個寡婦,可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臉微微一紅,將眼神挪開:“周大人,你……這個給你。”說著就將手中一個小包袱遞給了周楠。

    這嘉善看年紀大約二十一二,可這一羞,竟如青春少女般美得不可方物。而且,她身上自有一種雍容華貴,看得周楠心中一顫。

    禁不住想:這婦人……險些成了我的娘子,也不知道過她一起搭伙過日子又是何等光景……罷,今日之事關係生死,我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做甚?

    忙打開小包袱一看,裡面竟然是以前那個周楠周秀才留在刑部的舊檔卷宗。

    有此物在手,周楠懸在半空的那顆心總算是塌實了,就問:“你可知道此物是什麼?”

    既然不方便叫她公主殿下,有不知道名字,只能以一個“你”字代替了。

    嘉善搖頭:“卻是不知道,還請教子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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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一章子木先生何以教我





    這東西關係到周楠的性命,自然不會對第二人說起:“這是我托陳公公找的一些資料,涉及以往的一件案子,也不甚要緊。”

    嘉善公主對這種小事自然不關心:“方才陳公公將此物交給我,說周大人想出了為福建前線籌集軍餉的法子。又道,若大人的法子可行,可將此物交給你自行處置。”

    說吧,就用一雙精亮的丹鳳眼看過來。

    周楠突然一笑:“想不到你對朝廷軍國大事如此關心。”

    嘉善:“我和王爺從小在一起玩耍,家中也沒有多的兄弟姐妹,畢竟是骨肉親情啊,卻不忍心看到王爺整日為福建前線長噓短嘆。”說著,她嘆息一聲:“以前嚴嵩把持朝政的時候,福建前線那邊的軍餉自有他操心,當時大家覺得這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每年多籌幾十萬兩銀子的事兒,換自己坐在他這個位置,東挪西借,輕易就能將這事給辦成。”

    “可換成自己,這才知道當家的難處,才知道想要做成一件實事的不易。有句老話是怎麼說的:看人挑水不吃力,自己挑水壓斷腰。”

    說到這裡,她神色有些抑鬱。可想,自從裕王系開始全面介入朝政之後,才發現要想讓嘉靖朝這條到處漏水的大船繼續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航行是那麼的難。

    看她如此憂慮,周楠心中也為她們兄妹感情而感動。

    他在現代社會是獨生子,對手足之情也沒有多深刻的認識。穿越到明朝之後,和周楊也說不到一塊兒,很多東西都理解不了。

    普通人家尚是如此,更何況是皇族子弟。最是無情帝王家,為了帝位,多少親王掐得頭破血流,成為生死仇家?

    這樣的感情,在殘酷的宮廷中彌足珍貴。

    剛才大約是嘉善公主走得實在太急,額上微微出汗,飽滿的胸脯微微起伏。

    周楠忙指著路邊的兩塊大石,道:“你我還是坐下說話吧!”

    又從袖子中抽出一條棉布手帕墊在石頭上。

    古代可沒有餐巾紙一說,吃完飯擦嘴,天熱出汗擦臉都用手帕。

    見周楠如此細心,嘉善心中歡喜,謝了一聲坐下去。

    周楠也一屁股坐在另外一塊石頭上,道:“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就算嚴黨這次不被正人君子徹底剷除,嚴分宜今年已經八十有一,氣血已衰,在首輔的位置上也坐不了幾年。過得兩年,王府也參與政務,擔負重任。躲是躲不過去的,與其自怨自艾,還不如好好想想這事當如何解決。”

    嘉善喃喃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說得好的。”似在回味這句話。

    “君子當知難而進。”周楠侃侃言道:“小嚴當初為福建籌集軍餉總的來說有三條路子,其一,從國庫挪借。他身為內閣首輔,聖眷極隆,戶部畏懼他的權勢,必然不敢反抗。如此,嚴嵩子吃卯糧,借新債還舊債,倒也能將帳目抹平。”

    聽他說起正事,嘉善提起了精神,搖頭:“此法不可行。”嚴黨垮台,中央各部院人事變動劇烈,進了許多新人,他們未必都賣王府的帳。而且,朝廷革新,到處都伸手要錢,給誰不給誰,上上下下那麼多雙眼睛盯著,戶部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周楠一笑:“當然,這個辦法肯定是不行的,卻並不是因為戶部怕被人彈劾。”

    嘉善心中奇怪:“為什麼?”

    周楠:“那是因為戶部已經沒錢了,實際上這幾年嚴黨從戶部那裡借到的錢越來越少,到最後已經無錢可挪。”實際上,到嘉靖末年,國家財政已經迎來了空前的經濟危急。

    國庫太倉銀長期都維持在幾千兩的規模,簡直是駭人聽聞。

    嘉善:“是這個道理。那麼,嚴嵩的第二條財源是什麼?”

    周楠:“勾結地方縉紳,利益輸送、權錢交易,這才嚴黨最大的財源。”比如賣官粥爵、賣鹽引……

    “利益輸送、權錢交易。”聽到這新鮮的現代名詞,嘉善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微笑道:“子木先生說話真有趣。”這種事情,王府的清流自然是不會做的。

    雖說清水池塘不養魚,可至少現在下面的人不敢。

    周楠:“第三條,就是小嚴和福建浙江的倭寇勾結,養賊自重。”這事,王府更不可能幹,那是賣國啊!是要掉腦袋的。

    “原來嚴嵩是靠這三種手段籌款,子木先生一席話叫人茅塞頓開。”嘉善更是憂愁:“如今天氣已經熱了,再過得三個月,秋高氣爽,正是用兵的時候。可惜二華先生那邊連部隊開撥的銀子都發不出來,如何是好?”

    二華先生就是福建巡撫譚綸,譚撫台號二華,世人又以二華先生稱之。

    打仗打的是後勤,打的是錢糧,在古代,耗費尤其巨大。一斤米送到前線,沿途運輸時的損耗,各項開支,民夫自己還得吃上一部分,最後落到士兵手裡,能夠剩三兩就算不錯的了。

    好不容易將各項物資湊齊,要開打了。部隊移防開撥,得發開拔銀子。戰時,要發錢激勵士氣,戰後有功士卒要犒賞,受傷的士兵要治療,陣亡者需要撫卹,損壞的軍械、戰船需要修補……

    林林總總,一場大規模會戰下來,幾十萬兩銀子填進去剛夠聽個響。

    譚綸剛拿到浙江、福建前線的軍事指揮權,如果因為沒錢拿不到半點戰績,只怕皇帝對王府也會有看法,進而懷疑裕王的執政能力。

    這個後果,王府承受不起。

    裕王府上上下下太需要一場邊功,太需要錢了。

    嘉善突然站起身來,深深一福,誠摯地問:“此事關係重大,子木先生何以教我?”

    堂堂長公主如此大禮,周楠忙站起來回禮:“還請不要如此多禮,我承不了,請坐,快請坐。對了,你想必是讀過書的,不知道可讀過《宋史》岳飛北伐中原那一節?”

    辦法周楠自然是有的,可不賣給關子如何能裝個叉。

    太容易得到的東西別人也不會珍惜,也不拿你當回事。

    今日正好是一個在裕王那裡刷名聲的好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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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章度牒





    嘉善:“卻是讀過書,也恰好讀過宋史,不知子木先生因何有此一問?”

    周楠一想,也對,自己這個問題純粹是白問,身為皇家子女,宮中自有女官教授學業,怎麼可能不識字?畢竟是天家的女子,將來即便招了駙馬,身為人婦,也是一家之主。

    管理諾大一個家業,沒接受過一套完整的文化教育,像話嗎?

    別說是皇族,即便是普通的大戶人家的女兒,也是要從小讀書的。古人男主外,女主內。豪門望族,身為大婦,那是要管家的。你如果不識字,看不懂帳本,就算有再大的家業,也要被下面的人給侵吞了。

    所以,女子無才便是德在明朝,至少在明朝的中上層階級中純粹就是放屁。

    這一套散發著裹屍布惡臭的理論也只是在我大清才被發揚光大的,在曹雪芹的《紅樓夢》一書中,王熙鳳身為國公府的當家大姐頭,竟然一個字都不認識。這還是一等一的貴冑豪門,可想我大清文盲多到何等駭人聽聞的程度。

    周楠道:“宋時,金人南侵,神州陸沉,宋高宗趙構偏安江南。當時的江南可不同於我大明朝,天下財富盡出東南,窮得緊。當年,天下財富都出自淮右,但那地方已然淪陷多年。”

    “至於江南,先後有鐘相、楊么等一眾摩尼妖人作亂,已然一片糜爛,不休養個二十年恢復不了元氣。可是,戰機稍縱即流,若不北伐,恢復中原將遙遙無期。”

    “打仗需要錢,可這錢從何而來?”

    “所以說,當年宋朝和岳飛面臨的情況和如今極為相似,甚至更加惡劣。”

    聽到周楠這麼說,嘉善呼吸急促了。她自然知道後來宋朝還是順利北伐,岳飛也在朱仙鎮獲取了一場空前大捷。

    那麼,趙構和岳飛是從什麼地方湊到的軍餉?

    “子木先生,你就別賣關子了。”

    周楠:“岳飛北伐的時候問皇帝要軍餉,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你皇帝不能差餓兵,幫我解決二十萬兩銀子,臣就敢打包票收復中原。皇帝一聽,喲,要錢啊,朕現在一個月才吃一回肉,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這樣,朕給你兩百個和尚抵數好了。 ”

    他說的這句話字正腔圓,一口麻溜的天津話,跟說相聲一樣。

    嘉善:“不對啊,宋時可沒有銀子一說,用的是銅錢,怎麼鑽出來二十萬兩銀子。宋朝也沒有內閣,打什麼包票?和尚,叫和尚去軍中效力有用嗎?”

    話剛說出口,她才發覺周楠這是在學說書先生,想笑,卻自重身份,憋得辛苦。

    周楠一清嗓子,道:“也不對,我剛才說錯了,宋高宗是賞賜給了岳飛岳爺爺兩百道度牒。這不禁就叫人疑惑了,難道岳家軍裡有那麼多人看破紅塵要出家為僧?或者說,打仗的時候,兩百個和尚同時開始念經,讓女真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從此化干戈為玉帛?本官覺得,譚綸也可以這麼樣幹,搞不好還真說得倭寇來降。”

    嘉善終於忍不住輕笑起來:“真這樣,只怕譚二華也沒臉見人了。”

    周楠面色一整:“你也別笑,這兩百道度牒就是錢,價值白銀二十萬兩。岳飛自然可以拿去賣錢,至於賣的錢軍餉和北伐的開支。”

    嘉善好像意識到什麼,不笑了:“子木先生你繼續說。”

    周楠:“度牒是國家發給和尚的剃度文書,是可以免除一切賦稅徭役的,那可是真金白銀。”

    正因為有此特權,宋朝市面上炒賣度牒成風,於是朝廷就乾脆自己做這筆生意,作 國家朝政的新來源。

    宋朝元豐七年,一張度牒的法定價格是錢百三十千,就是一萬三千文。

    元佑年漲到三百千,翻了一倍。

    到南宋紹熙年的時候,更是暴漲到八百千,就是八萬文。

    從元豐到紹熙,價格漲了六倍。

    另外再補充一句,宋朝的銅錢購買力很強。

    換算成後世的人民幣,你想要當和尚,得掏十萬塊。不然,你就算有心皈依,也是有理無錢莫進來。

    所以,宋朝的度牒是直接可以當錢使的。

    你若有一張度牒在手,換成錢,立即就能買房買車,迎娶白富美,從此走上人生顛峰。

    說完這番話,周楠繼續道:“正因為度牒如此值錢,尋常人要想做和尚何其之難。沒辦法,只能做野和尚騙點村夫愚婦的香油錢,免除一切賦稅徭役那是不可能的。《水滸傳》這書你讀過吧?”

    堂堂天家人,如何能夠讀這種閒書,嘉善只微微點頭,卻不說話。

    周楠:“那書中,花和尚之所以能夠順利在五台山出家,那是因為那個什麼員外幫他出了銀子。行者武松為什麼只是個頭陀而不是和尚,還不是因為沒錢。後來受了招安,做了官兒,武鬆有錢了,這才和花和尚一起出了家,估計魯智深也幫他出了些。”

    說完,他用手在自己大腿上輕輕一拍,當做驚堂木使。唱道:“行走江湖什麼最重要?行走江湖,關鍵是一個錢字。”

    聽他又換成說書先生的口吻。

    嘉定再也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

    此刻,清風徐來,吹開天上的雲朵。

    月亮出來了,照在她白皙端莊的臉上。

    恰如一朵白色的荷花猛地開放,美得不可方物,耀得人睜不開眼睛。

    看她笑成這樣,周楠也覺得很開心。

    等了片刻,他又道:“我朝太祖皇帝於洪武十四年詔告天下,編賦役黃冊,規定'僧尼道士給度牒,有田者編冊如民科,無田者亦為畦零。'仍究免除一切賦稅徭役。試想,如果王爺每年也賣出去兩百張度牒,再從其他地方想些法子,加上兵部撥款,這福建軍用不就輕易地湊夠了?我大明朝雖然度牒不用花錢,可每年賣上兩百張,應該有人肯花這筆錢的。”

    當和尚道士的好處實在太多,尤其是在太平盛世。廟、觀裡的住持方丈有錢有閒,日常除了念念經做做法事,屁事沒有。閒著無聊,包小三,玩相公,生下一群兒女也是常事,世人也不以為意。

    佛道只是一種信仰,又不是法律法規,和尚道士們要破戒,你也管不著人家,最多在輿論上譴責一下。

    道德這種東西,只能用來自律。若是用來干涉別人的生活,那才是真正的不道德。

    “啊……這個法子好呀!”嘉善猛地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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