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閒臣風流 作者:衣山盡(已完結)

 
mk2258 2018-1-20 12:27: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70747
mk2258 發表於 2018-8-5 15:25
第三百七十三章周大人變成紅人了





    周楠侃侃言道:“佛道兩家都求長生不朽,可佛家講究的是解脫,道家則追求自在。如此一來,對於肉身的態度也不相同。在兩家看來,人世間就是一片苦海,而身體則是舟筏,要靠肉身渡過這片汪洋。達到彼岸之後,佛家認為舟楫可以丟棄,而道家卻有不同的態度。在道家看來,身體強大,才能順利度過無數劫難。即便飛升,也不能輕易毀棄。”

    實際上,道家做為本土宗教,對於身體的態度和儒家沒有什麼區別。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的輕易毀傷。成仙之後,身體必須完整不說,就連家裡的寵物也要一併帶入天界享福氣,這才有《淮南子》中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典故。

    神仙一說本虛無縹緲,存而不論,周楠也不想討論。

    “道家有內丹和外丹之分,內丹就是所謂的氣功,用來鍛煉身體元氣。外丹則是通過藥物強健身子,最早的醫道也是先從道家發端。內外兩條路子,也不能說誰好誰不好。”

    “你說修內丹好吧,整日打坐練氣,四體不勤,身體也好不到哪裡去。”

    “說外丹好吧,吃點補藥確實能治療身體中的隱患。但是藥三分毒,吃多了,身體中毒性成分積累,也不是什麼好事。”

    黃錦贊曰:“說得好!不偏不依,執中之言。”說著,他就衝袖子裡摸出那顆藥丸遞給周楠:“看來,周大人對丹藥甚是了解,你看看這顆仙丹如何,是何物製成,服用之後對身體是好是歹?”

    這是讓我做成分分析啊,我懂才怪?周楠剛才將話說得滿了,再收不回去。沒辦法,只得接過藥丸,裝模做樣端詳,心中斟酌著說辭。

    卻見這顆藥丸表面已經溶掉了,裡面有微弱的金屬閃光。通體殷紅,觸目驚心的顏色。

    這玩意兒天生就給人一種危險的感覺,可沒膽子吞下去。

    至於這藥的成分是什麼,吃了有沒有問題,周楠可不敢瞎咧咧,這黃錦一看就是有知識有文化的,可不好騙。

    問題是若不回答,未免有點尷尬。

    周楠想起剛才他說的這句話,心中一動,笑問:“黃公公可是服用此丹,身體感不穩定?”

    黃錦聽他這麼一問,神色有點激動,看樣子這周大人是個行家。便點點頭:“昨夜只含服了片刻就感覺不太穩妥,就吐了出來。周大人連這都看出來了,還請為咱家憑個脈。”

    說著就將一條枯瘦的長著老年斑的手伸過去。

    周楠一看,那手軸上的皮膚有些發紅,好像是過敏的樣子,以手指搭上去,體溫有點高,就問:“黃公公是不是感覺皮膚又痛又癢,和衣裳摩擦時尤為嚴重,且渾身發冷。”

    黃錦抽了一口氣:“周大人連這都知道,還請問此藥叫什麼?”

    周楠:“不敢說,就公公服藥後的情形看來,此丹和魏晉時的五石散依稀彷彿。公公不要擔憂,等下在外面走上十幾里地的路,今天就不要喝熱水,只需那十幾里地走完,藥性揮發出去,就好得完全了。”

    見黃錦不解,周楠就詳細地說了一遍。

    原來,後人一說起魏晉兩朝,總覺得那是一個文化大發展的時代。有三曹詩篇,有建安七子,有竹林七賢,有陸機陸雲,有瘐信,有《文心雕龍》簡直就是藝術的時代。

    可那個年代有司馬家篡魏,有連連大戰,有赤地千里白骨於野的大瘟疫,有五胡亂華。

    而且,朝堂的政治鬥爭分外酷烈,動輒就是抄家滅族,士大夫普遍對人生有幻滅感,對俗務極力逃避。

    如此,晉人好談玄理,濫酒,服用五石散。

    這五石散本是道家用來修行之用,普通人服用之後,渾身躁熱,皮膚敏感,渾身打擺子。

    說來也怪,雖然渾身發顫發冷,卻不能吃熱食,大冬天的還只能穿單衣,在外面快走將藥性發散出去。否則,必死。

    又因為皮膚實在太嬌嫩,穿不得新衣,所有隻能破衣爛衫,捫虱而談。

    後人覺得晉人闊達灑脫,其實他們心中卻是非常痛苦的。

    這事周楠以前在讀大學的時候,偶然間從魯迅先生一篇叫《魏晉風度,及藥及酒》的文章裡讀到的。

    周樹人迅哥兒的文章簡直就是中學語文揮之不去的陰霾,不過,他的東西確實有趣,當年讀到這篇散文的時候,周楠有種大開眼界之感。

    此刻侃侃言來,周楠笑道:“黃公公,知道寒食節是怎麼來的嗎?就是這些服用五石散的人不能吃熱食,遂成社會之風俗。還有,晉人文章中'步出東門行散'後人不明就裡,以為是散步,覺得很是風雅,其實卻是在發散藥性。公公不用擔心,等下走上幾步路,出一身就好了。”

    黃錦大為佩服,周楠真是淵博啊,不愧是年輕一帶文壇領袖:“那麼,服用這種五石散對身子真有害了?”他想起皇帝每天吃那麼多藥,心中不覺一緊。

    周楠嘴快,見黃錦一臉著緊模樣,心中得意:“廢話,知道五石散是什麼成分嗎?”

    黃錦:“是什麼?”

    周楠:“五石,五石,自然是五種礦物原料,紫石英、赤石脂、石鐘乳、硫磺、白石英。另外,還要用鉛和水銀做引子。但其藥性皆燥熱繪烈,服後使人全身發熱,並產生一種迷惑人心的短期效應,實際上是一種慢性中毒。”

    實際上,古代的道人煉丹已經有原始化學的意思了。他們通過反复提純,得到毒性極大的礦物質。據說,晉朝時有個道人有一次因為運氣極好,提煉出一種完美的六面晶體,心中欣喜若狂。以為終於得到傳說中的長生藥。

    可他還是不敢服用,就用來餵雞鴨。結果,服藥後的家禽無一例外死了。

    後人根據他的配方和手法場景還原,這才愕然發現這玩意兒竟然是砒霜。

    聽到“中毒”二字,黃錦眼皮子一跳,一張臉變得鐵青,手緊緊地抓住扶手。

    周楠見他如此大反應,突然想起嘉靖也是吃這玩意兒的。自己在這里大肆貶低道家仙丹,這不是尋晦氣嗎?

    忙打個補丁:“不過,從古到今,服用仙丹的道士也多,沒見毒死了誰?可見,道士們自然有化解藥性,以為增進修為的法門。比如萬歲,別人服用了五石散要行散,他卻打坐煉氣,不用太過擔心。”

    聽周楠這麼說,黃錦這才鬆了一口氣:“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多謝周大人指點迷津。閒坐無聊,你我不如去南海邊上行散。”

    周楠也覺得這是一個和黃錦親近的機會,欣然應允:“恭敬不如從命。”

    黃錦是何等身份,在他們身後自然有幾個小太監遠遠跟著。心中都嘖嘖稱奇:這位周大人得乾爹如此看重,看來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啊!

    走了一氣,出了一身汗,黃錦感覺自己身體舒服了許多,道了一聲謝:“周大人這個法兒果然好使。咱家也就是含服了片刻就已經如此難受,可想天子服藥的時候是何等的折磨。雖說萬歲爺自有化解藥性的法門,可小心無大錯。”

    說著話,他突然想起嘉靖身上大大小小的紅色斑點,心中突然一酸,問:“周大人,除了行散,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排除毒性?”

    嘉靖服藥幾十年,可不是靠走上幾步路就能排毒的。而且,他的龍體已然不成,只怕走不了幾步就喘得不成。

    “多喝熱水。”

    “這……這個……”

    周楠忙道:“其實,公公不用多擔心,這藥乃是大躁大熱之物,平日里只需清心寡欲,多如些老莊,保持心境平和就好。”是的,嘉靖的身體已經被丹藥徹底毒害腐蝕了,在真實歷史上他也只能再過幾年,神仙都救不回來。

    他因為服要而性格乖戾,只希望他少出些妖蛾子。

    以前宮裡的道士壞得很,為了讓皇帝立竿見影地感受到所謂仙丹的效果,通常會在裡面加入春藥成分。

    丘處機用來勸成吉思汗的話倒可以套用在他身上。

    黃錦點點頭:“也是,萬歲爺身邊也需要人隨駕勸戒。周楠你也是道德之士,從現在開始就隨侍陛下吧!”

    周楠一呆:“下官每日還得去參加早朝呢,再說道錄司那邊也有許多公務需要處置。”

    黃錦輕輕咳道:“天子長居西苑,你去早朝也見不著他老人家,到這裡來不好嗎?至於司裡的事務,讓手下人辦就是了。”他看了看天色:“時辰已經不早,萬歲爺的也應該出關了,咱們過去侍侯吧!”

    到了玉熙宮,嘉靖看到周楠: “周楠,是你?”

    黃錦:“周楠從現在開始時候萬歲爺讀經辦差。”

    嘉靖本就看重周楠,點點頭:“周楠,玉熙宮甚為潮濕,進日天氣甚好,卻將經書搬出來曬曬。”

    “遵命。”

    就這樣,周楠成為了天子近臣,主要工作是讀經書給皇帝聽,和他討論玄理。當然,遇到軍國大事的時候他也會旁聽,碰到皇帝正在打坐煉氣的時候,也幫著皇帝看看奏摺,批批紅,用用璽什麼的。

    另外,皇家經筵的時候,他也會立在一邊讀本。

    這讓周楠有點糊塗了,自己本來對在天子麵前混個臉熟的事情已經絕望,想不到現在竟然成天和嘉靖老頭混在一起,工作性質和黃錦完全一樣,這……這不就是司禮監的公公嗎?

    當然,他主要的工作是是勸戒皇帝少吃仙丹,以修煉內丹為主,每次都是點到為止,以不觸怒皇帝為前提。

    嘉靖愛聽不聽,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皇宮西苑本就是天下權力的核心地域,能夠在這地方蹦達到現在的人誰不是人精,如何又看不出風向。

    周大人一天十二個時辰除了睡覺的那三個時辰,都陪在皇帝身邊。而且,看得出來,天子對周楠好像非常滿意。

    於是,在大家眼睛裡,一個內廷新貴正在冉冉升起,日後必發射耀眼的光芒。

    而且,周大人又是內書堂的教習,直接管著太監們的文憑。

    這幾日,宮人看到周楠都非常恭敬,一口一個“周先生”生怕得罪了這顆新星,就差喊他“乾爹了。”

    就連管事牌子們見到老周,也是“子木”地叫得親熱。

    紅了,周子木在皇宮裡是徹底地紅了。

    紅得發紫,紅得發燙。

    周楠有點苦笑不得,如果自己真下狠心割了那玩意兒,進司禮監做秉筆,權傾內廷當不在話下。可我是個文官啊,就算我在宮裡再有面子,出去不也是個小小的六品芥子?

    這就遺憾了。

    最令人遺憾的時候,周楠自做了天子近臣,在文官們心中除了“好色貪花”之外又多了一個“佞進”的評語。

    我們的周大人現在是帳多不愁,蝨多不癢,自不放在心上。

    他卻不知道,嘉靖之所以答應讓他隨駕,除了是極喜愛周楠的青詞之外,內心中未免不拿他當自己未來女婿看。反正距離秋闈還有一個月,到時候周楠如是考不中,就可以賜婚了。

    這一日,周楠剛進西苑和黃錦見著面,黃公公就將一套關防和腰牌遞過來:“子木,今日不用你侍駕,領了關防去內書堂吧!”

    原來,內書堂有六個教習。每個月除了初一、十五兩日休沐,六個教習一人去教一天書。一個月有四天課,還有束脩可拿。

    “好,下官這就過去。”周楠道:“下官自進宮侍侯陛下以來,公公諸多照拂,銘記於心,無時或望,不知內書堂中的學員可有公公的子侄?”

    他繼續道:“君子恩怨分明,所謂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周楠能夠平日間得恩師王元美耳提面命,當真是師恩如山。師公他老人家被嚴賊陷害,至今仍身陷囹圄,思之,周楠不覺淚下。”

    黃錦一聽,不覺好笑,這個周大人竟然拿這種事情來跟咱家談條件,真有夠不體面的。老夫可沒有是子侄在內書堂讀書,就算有,以咱家的身份,還需要你周大人來照顧?

    不過,此子一片孝心,倒是個念恩記情的,咱家沒看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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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四章教書其實很簡單





    黃錦溫和地說:“王抒王總督當年確實是嚴嵩的讒言,逢君之怒,這才被下到詔監之中。不過,他身為領軍統帥,外寇入侵,一潰如注,在則難逃。前番已有大臣上書討論此事,陛下應該很快就有旨意的。”

    其實,王抒如果不是因為當年得罪了嚴嵩,老嚴一心要置他於死敵,早就判下來了。就其性質而言也不太嚴重,估計會免去所有官職,趕回家養老。明朝有不殺士大夫的傳統,當年楊廷和於楊慎得罪天子那麼狠,不也是流放了事。

    只不過,到嚴嵩執政之後,朝廷風氣大變,就連夏言這樣的內閣元老也不免身死名滅。

    按說,嚴嵩倒台之後,王抒也應該平反了。

    只不過,內閣一直沒有首輔當家,自然也沒人為王總督出頭。而皇帝又是個不耐煩的人,對這事也不太關心。

    做為內相司禮監掌印,黃錦要出馬,這個案子的審結速度自然就能快上許多。

    再說,黃錦雖是個太監,就他所接受的教育和品性而言,也是一個標準的士,內心中還是很同情王抒的,再說,這事如果辦成,也能為他在君子清流那裡博取美名。舉手之勞,何了而不為?

    自然答應了周楠的懇求。

    周楠大喜,哽咽道:“多謝公公,恩師思念師公身子一日壞如一日,能否讓他去北衙探視以盡孝道?”前番嚴嵩倒台之後,王世貞得了機會去探過一次監牢。

    可惜後來高拱和徐階爭首輔,朝廷的氣氛變得緊張,錦衣衛不想找麻煩,就禁止任何人去詔獄探視。

    王世貞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父親,心情抑鬱,整日長吁短嘆,周楠看到了心中也是難過,有心幫這個忙。

    黃錦見周楠如此熱心自家恩師的事情,心中更是感動,安慰道:“些須小事,無足掛齒,咱家見到錦衣親軍同他說一聲就是。”

    “那好,我這就無告訴恩師,讓他早早準備師公的日常用具。”

    別過黃錦,周楠興沖沖地回到道錄司。

    他今日是第一天去內書堂教師,自然異常興奮。從古到今,任何一個讀書人的最高理想都是為帝王師,布衣卿相。周大人做不成天子的老師,可如果做了這個教習,說不定還真能培養出幾個內相,也算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情。

    科舉考期日漸臨近,周楠平日里除了隨駕天子之外,就是在道錄司溫習功課,他的書籍和資料都放在司裡,這次正好帶進內書堂做教案。

    “司正,你這次去公公們授課,準備教什麼?”史文江背著手走進公房問。

    周楠:“還能教什麼,自然是《四書》《五經》八股時文。”

    史文江呵呵一笑:“大人的學問屬下不予置評,對了,聽說內書堂的教習都是翰林學士,敢問司正的學問可否高過李春芳、張居正等人?”

    周楠:“自然不及李閣老、張太岳之萬一。”他還沒狂妄到覺得自己的學養高過李張二人的程度。

    史文江的父親做過周楠的頂頭上司,大家都是年輕人,在一起相處的時候也很隨便,自不會給周大人留面子:“司正,你不過是一個秀才,自然不能和翰林相比。問題是,怕就怕有人拿你和他們比啊!俗話說得好,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學問這種東西一張嘴,就是瞞不過人的,到時司正面子上須不好看。”

    聽到這話,周楠並不生氣。是啊,史師爺這話說得對。其實,經過這一年多沒日沒夜的苦讀,又有王世貞這種大學問家的耳提面命,他的國學水準也就是剛跨入門檻,即將登堂入室的地步。和李、張二人這種當世一流大師比起來,自不能以道裡計。

    內書堂的太監們雖然不用參加科舉,可從裡面任找一個人出來,考個功名當不在話下。

    在那種知識分子扎堆的地方,你只需上一節課,學生們就能看出自己肚子裡實際上沒有多少貨色。

    到時候,他周子木苦心經營一年多的詩詞大家的形象怕是轟然倒塌了。

    “文江,這事確實是難。”

    史文江也是個讀書科舉不成,但雜學了得之人,對周楠的遭遇深表同情,道:“司正,誰說內書堂就一定要教授四書五經了,教得別的不成嗎?”

    周楠聞言一振:“是啊,太監們又不用參加科舉,之所以讀四書五經,那是因為教習只懂這玩意兒,除此也沒有別的可教。那我就教些別人教不了的,實用之學問。”

    史文江撫掌大笑:“善,司正總算明白了。”

    周楠也跟著大笑,當即就收拾好書本興沖衝朝皇城走去。

    說起太監讀書的內書堂,或許有人會以為公公們住在皇宮裡,這學校也應該設在宮中。實際上卻是想錯了,內宮乃是嬪妃的居所,太監受了那一刀倒是無妨,老師可是正常的男人,進出禁中卻不方便。

    因此內書堂就設在皇城東北,司禮監旁邊。

    到了地頭,出示要牌和關防之後,進得內書堂,周楠一看裡面的風景,禁不住讚了一聲:“好地方。”

    卻見眼前是一片松林,大約有十來顆,皆生得異常高大,亭亭如華蓋。

    這才寸草不生的皇城中竟然是難得的陰涼。

    內書堂有一間大廳,上面供著孔子的牌位。

    過了大廳,後面是一座院子,院子裡的樹陰下擺著幾十張蘆席,不用問,上課的時候學生都會盤膝做在席子上聽講。院子的另外一頭台階上擺著一張桌子和椅子,那是老師的講台。

    周楠在一個太監的服侍下在桌後坐定,接著就陸續有學生進來,按方位坐好。

    不片刻,院子裡就擠得滿滿噹噹,大約二百餘人。

    接下來就是學生行拜師禮,再接著,周楠就拿起花名冊點名。每點到一人,那個學生就會站起來一施禮。

    這麼多人周楠也認不完,要想記住他們的名字,估計怎麼也得一個月吧!

    周楠最近在禁中是紅人、名人,他的來歷眾太監自然清楚。

    只不過看他的眼神中多是戰戰兢兢,生怕得罪了這位周先生吃他責罰,而沒有一絲學生對老師應有的恭敬。

    這道理很簡單,周楠不過是一個秀才,雖然詩詞了得,不過這也不是什麼正經學生。在場的學生都十六七歲年紀,早過來蒙童年紀,以前給他授課的老師又都是當世一流傑出之士。他們的眼界自然極高,也不太瞧得起周楠這個窮秀才酸秀才。

    周楠如何看不出他們的心思,卻不惱怒,心中反冷笑:“四書五經不過是做官的敲門磚,只要進了門,這磚就可以扔了。其實,儒學說穿了不過是一門哲學。什麼是哲學,哲學是世界觀,是方法論。類似於綱領一類的東西,就算深究到極處,對這個世界也的作用還比不上基礎物理。”

    “八股文章,說穿了就是官樣文章,對社會也沒有任何益處。甚至有人因為研究儒學,對著一根竹子格物格上三天三夜,這和瘋子又有什麼區別?”

    周楠知道自己如果教儒家學問,無論如何是教不過張居正他們的。與其弄巧,還不如別出機杼。

    他咳嗽一聲,一拍驚堂木:“五書五經,還有做人做事的道理,其他五位教習已經教過爾等,為師就不多說了。今日我說要說的則是經世濟用的學問,現在我問一個問題,錢是什麼?”

    這問題來得突兀,下面的學生都是一臉的蒙逼。

    沒錯,內書堂雖然讀四書五經,可因為不參加科舉,自然不用寫八股文章。但平日還是有考試的,考核不過關,也要被打屁股。吊車尾的也會被趕出學堂,以後也別想做管事牌子,甚至進司禮監。

    他們所習的課本除了《四書》《五經》外還有《內令》,說的是明太祖以來歷代皇帝對宦官的戒諭;《忠鑑錄》書中收集各朝代奉公守法的賢宦事蹟; 《貂璫史鑒》主要記載歷代宦官善行、判仿也就是對於具體公文的處理意見,這也是為將來那些能進入司禮監的宦官們提供崗前培訓,以便於他們更加熟練的批紅。

    這是必修課,學業頗為繁重。

    當然,這個繁重只是對學渣來說如此。

    內書堂的優等人除了學習這幾門學問外,平日里還要大量閱讀外間所謂的雜書。比如《大學衍義》、《資治通鑑》等書,還有諸家筆記野史,算術,甚至是小說書兒,用來拓寬自己的眼界,懂得人情事故。

    不得不承認,這才是真正的精英教育。一但從內書堂畢業,所有人都能瞬間成為招之能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事務官。

    周楠見下面的人不吱聲,就拿起花名冊,翻開,隨意地點了一個名字:“蘇仁,你來回答這個問題。”

    “是,教習。”一個太監站起來:“所謂錢,就是銅錢,外圓內方。外面的圓代表天,內裡孔方代表大地。所謂,天圓地方。錢財取用於天地,源源不絕。聖人有云:生財有大道。”

    他吸了一口氣,說道:“聖王之利治天下,國之治洽裕如也。夫利天下,言民也。利國之道於利民得之……”

    周楠心中倒是吃了一驚,這太監還真能掰,我問你什麼是錢,你直接說就是了,瞎扯什麼聖人言?不過,這廝學問真不錯,叫他繼續扯下去,說不定當場給我做一篇八股文出來。

    不能叫他發揮下去了,周大人立即打斷他的話:“好,銅錢算是錢的一種。那麼,還有什麼可以當錢使?”

    蘇仁正說得興起,被人掐掉台詞,心中大大失落,只得道:“白銀可以當錢。”

    “恩,白銀算一種,還有什麼?”周楠笑瞇瞇問。

    蘇仁:“黃金也算。”

    周楠:“黃金不算吧,國家收稅,要么是本色實物,要么是折色銀子。小額支付,市面流通是銅錢,黃金只能算是值錢貴金屬。”

    蘇仁不服:“教習,黃金怎麼就不算錢了,商賈行商,白銀和銅錢攜帶不便。遇到大宗交易的時候,通常會換成黃金。”

    周楠:“金銀兌換比是多少?”

    蘇仁:“一比十。”

    “是嗎,真的是一成不變嗎?”

    蘇仁想了想,道:“以往我朝白銀送去扶桑換黃金,都是十比一。最近幾年,因為東南戰事順利,海路通暢,黃金大量輸入我大明朝,略有下降,大約是九成六比一模樣。”

    周楠哈哈一笑:“說得好,黃金是可以當錢使的。在大家看來,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可金銀都是錢,怎麼價值在兌換的時候會發生變化?那麼,什麼才是錢,錢又值多少錢?”

    這已經是我是誰,我在什麼地方,我從哪裡來,我要 到哪裡去的哲學問題了。

    蘇仁糊塗了,呆呆地站在那裡。

    周楠:“蘇仁同學你坐下,今天為師要講的課就是,什麼是錢,錢的實質。”

    他示意讓蘇仁坐下,又點了個叫王福的太監的名:“王福同學,我問你。假設有一天,你出門買東西,身上又沒有帶錢,但你卻帶有一尺棉布,你可以用這匹布買到東西嗎?”

    王福:“回教習的話,可以去當舖先當成錢。”

    周楠:“如果沒當舖呢?”

    王福:“一尺布按照市價,可做錢一百,自然可以是直接使用的。在唐朝時,國家的賦稅實行的是租庸調製,綢緞麻布也是必徵的,直接可以當錢使用。”

    “說得好。”周楠點頭讚道:“王福你讀書頗細,不錯,不錯。可有一點,布匹的價格是隨著行情變化的。但你們發現沒有,布匹的價格的漲跌幅度和米價、肉價、菜價相同。米油肉漲一成,布也跟著漲一成,知道這是為什麼嗎?那麼,冥冥王中是不是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來判定世上所有事物的價值,包括金銀孔方這種所謂的錢在內,以此物標定了所有一切的價格?”

    眾太監仔細一想,都抽了一口冷氣。確實,還真是周楠所說的那樣,時常上的物價漲跌幅度都是一樣,除了特殊情況,比如天災**,都有一定的規律。

    王福也是滿面的迷惘:“還請教老師。”

    周楠:“這個標註一切事物價值的東西就是勞動力,以及勞動力所產生的剩餘價值。”

    教書,其實是很簡單。

    只需將後世的常識搬到古代來,那都是開天闢地的大學問。
mk2258 發表於 2018-8-5 15:26
第三百七十五章或許可以改變這個世界吧





    “勞力……是錢?”王福一呆。

    周楠:“王福同學你還是坐下吧。”他侃侃言道:“上古之時,因為沒有錢這種東西,只能以物易物。你如你是打獵的獵戶,天天吃肉,吃上一陣子就膩味了,想吃秫米,怎麼辦,那就拿獵物和農人交換。你是漁民,天冷,想買件新衣,就只能拿漁獲和織女交換。那麼,問題就來了,一斤肉究竟該換多少米,一斤鹹魚又該換多少尺布,這裡必須拿出一個標準了。否則虧了誰,這交易就做不下去。”

    “這個標準究竟是什麼呢?”周楠拖長聲音,道:“簡單,就拿捕魚來說。漁民下網一整天,大約能得三十斤魚。而織娘紡一尺布需要一個時辰。如此一算,大家一個時辰所產生的收穫應該是平等的,這就是以勞動力來計算貨幣的價值。這個計算方式最是公平,也得到所有人的承認,這才使得物物等價交換能夠實現。 ”

    聽到周楠這麼一講解,學生們眼睛都 是一亮,彷彿看到了一片新天地。

    “老師,還有一事請教。”這個時候,一個青年太監站起來,拱手施禮。

    周楠一看,我的媽呀,這個太監年紀起碼二十六七歲了吧,還面帶老相,看起來比我的年紀都大,現在竟然還在內書堂讀書,真是怪事。

    內書堂的學生大多十六七歲,這廝年紀這麼大,估計是成績不好死活也畢不了業,又不至於被學堂開除,就一直在這裡面混日子。

    周楠:“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恭敬地說:“回老師的話,學生陳矩。”

    這人名字好熟,周楠想了想,依稀記得萬曆朝的時候好像有個管東廠的太監就是這個名字,難道是他?

    “好,陳矩,你問。”

    陳矩:“先生剛才所言,世上萬物皆可做錢使用,而衡量錢的價值再勞動力。那麼我問先生,上古的時候,先民以貝為錢。海邊沙灘上的貝殼如恒河沙數,俯首可得。如此一來,豈不是海邊的漁戶人人都富可敵國?”

    “是啊!”下面的太監們都是一陣微微的騷動。

    陳矩自認為自己這個問題問得刁鑽,想來也將周楠給難住了,嘴角帶著一絲得意的冷笑。

    周楠沒想到這個陳矩竟然問出這樣的問題,心中讚了一聲:果然是將來要做東廠都督的男人,這腦袋果然聰明。

    他點點頭:“陳矩同學這個問題問得好,確實,上古之時,貝殼是可以用來當錢使用的。不然,文字中財、貨二字為什麼要用貝字來做偏旁,想來宮中也有實物收藏?”

    陳矩:“回老師的話,有,不但有上古的貝殼,就連商周時的用青銅和錫做的貝殼也有不少。”

    “好,那我問你,你可發現這些貝殼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陳矩:“為曾發現有什麼異樣?”

    周楠哈哈一笑:“你發現沒有,所有的貝殼中都鑽有一個圓孔。”

    眾太監低聲道:“好像是有。”

    “確實有,我想起來了。”

    “還真是忽略了。”

    周楠笑吟吟地看著陳矩:“陳矩,上古的時候沒有金鐵,鑽孔都用石器。要想在堅硬的貝殼上鑽出一個圓潤的孔談何容易,也要花費許多時間。在貝殼上鑽一個孔所需的工夫就決定了這個貝殼作為錢使用時的價值,因此,有孔的貝殼才是錢。而沒孔的僅 是貝殼,這也是為什麼住在海邊的百姓沒能人人變成富家翁的緣故。因為,一個人的勞力是有限的。”

    說到這裡,他朗朗道:“天生萬物予人,可要取之自用,卻需要我等付出勞動。所謂,多勞多得,不勞動者不得食。下至為一日三餐奔波的庶民,上至天子,皆需勞作,都要肩負起自己應盡的責任。百姓者,養家糊口;天子公卿者,治理天下,開萬世太平,各司本職,各就本位,這就是天道。”

    “啊,說得太對了。”陳矩抽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好像打開了一扇知識的大門,裡面的寶藏是那麼動人。

    沒錯,他為人性格偏激,歷來不為宮人所喜,成績也是馬虎,在這裡讀了十年書,竟死活也畢不了業,內心中未免有一口戾氣,見到人就想槓。今日見周楠比自己大不了歲,一個小小的秀才也配做內書堂教習,有心埋汰周楠一通。

    這下他是徹底地服氣了,周師傅博古通今,所授的學問又是難新鮮,怎麼不叫人佩服。

    當下,他就拜了下去,恭敬地說:“學生無狀,狂妄自大,頂撞先生,還請師傅責罰。”

    周楠哈哈一笑:“不用了,陳矩同學你還是坐下吧,為師等下還要去買橘子,咱們抓緊上課。”

    陳矩一臉茫然:橘子,那是冬天才有的東西,這大暑天的又從什麼地方去買?恩師竟然喜歡吃橘子,這可不好辦啊!

    周楠喝了一口茶水:“好了,方才我說過,什麼是是錢。錢之一物其實本身並沒有價值,特別是在貨幣出現,以物以物廢除之後,錢只是一種交換媒介。因為,後來隨著銅鐵等鑄造術的出現,鑄一枚銅錢也不費甚麼功夫。就現在的銅錢來說,一鉛六銅四來算,本身的價值卻是要低於一文的。如此一來,錢本身和勞動力剩餘價值再沒有任何關係,而是做為剩餘價值的一個換算方式,打個比方,相當於保人。”

    “那麼,國家發現的銅錢用什麼來擔保呢?信用,國家信用……”

    周楠以前在大學時學的是文科,政治經濟學學過一點,只需照本宣科和學生們念出來就是了。

    一節課從早到晚,周楠大概將經濟學基礎的原理說清楚了。

    這可是實用的學問,內書堂的太監們一進學堂就是奔做管事牌子,做內相去的。無論將來是做司禮監,還是進御馬監,尚寶監,尚衣監,都不可避免地要和錢糧打交道。說穿了,內宮就是個小朝廷,治國平天下也是他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無論是治國,還是平定天下,開一代盛世,都需要有一整套的經濟理論支持。

    周楠竟將這其中的道理說得透徹,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看待事物的目光又有不同。

    太監們都知道自己遇到良師了,都屏住呼吸豎起耳朵,生怕漏過一個字。並提筆在紙上飛快記錄,以便下來之後細心揣摩。

    這其中聽得最認真但是陳矩陳公公,此刻,在他心目中,周楠就是一學術大神,字字鞭辟入裡,直指人心。比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上層建築反作用於經濟基礎。”比如“階層劃分法”“士、民二元社會結構”這……這已經是屠龍術了……想到這裡,陳公公冷汗淋漓。這樣的學問,如果確實掌握,餞行了,亂世為梟雄,盛世則為良臣……咱家若依此餞行,入司禮監當不在話下。

    後來,當內書堂的學生們紛紛走上領導崗位,在政壇上大展拳腳的時候。他們在課堂上所做的筆記經過整理,合成一本集子刊行於世,其中的經濟學理論深刻影響後世,遂成顯學。

    百年之後《周子》更是成為每個親民官案頭必讀書目。

    只是,到那個時候,周子墳頭的草都三尺高了。若他泉下有知,肯定會納悶,俺老周混吃混喝富貴一生,就是個大官僚,怎麼死了還變成大學問家了?

    著書立說有什麼意思,又不多拿一文錢工資,國家又不給我發獎金。

    此刻,在嘉靖四十一年五月底這個平凡的日子裡,周大人只不過是想在內書堂隨便教點什麼把日子混下去罷了。

    那麼,教什麼呢?

    《四書》《五經》?開什麼玩笑,這裡隨便抓一個學生,搞不好八股文都比我寫得好,對經義的理解都能碾壓我老周。

    詩詞,靠著一手剽竊工夫,確實可以將他們徹底鎮壓。問題是這玩意兒就是文人消閒和陶冶情操的,在課堂上講就有點過分了。

    數理化,還是算了吧,在古代,這東西是工匠的本事,登不得大雅之堂。再說我一個文科生,高三畢業之後,這些知識早還給了老師。到如今也只是勉強記得牛頓三定律,就算想教也不知道怎麼教。

    惟獨政經還印象深刻,倒是可以唬一下古人。

    出了皇城,天還沒有黑,和藍色的天空上已經密布星斗。

    周楠心道:也對,明朝之亡,亡於國家財政崩潰。古人其實連基本的經濟學概念都沒有,更談不上數字管理。內書堂的學生將來都是外翰林,都是要執政的。若是能夠運用現代經濟學的原理來管理這個國家,或許,明朝不會崩潰得那麼快吧?對了,政經的原理要講,西方經濟學的知識也可以給他們灌輸一點。

    說不定一條鞭法的思路也可以提前和他們講一講,未來的隆萬大改革也能進行得順利。

    張居正變法,活生生為大明朝續了八十年命。

    如果再運用現代經濟學原理,說不定續得更長。

    而且,經濟學原理若是深入人心,必然使得工商業進一步繁榮,並走入社會主流,走上政治舞台。如今南方已有資本主義萌芽,如果澆上一壺水使之生根發芽成長,將來和東亞威權政治結合成為國家資本主義,我中華民主沒準會提前幾百年屹立於世界民族之顛。

    歷史,或許由我而改變吧!

    周楠突然心中凜然,或許這就是我這個穿越者穿越到這個世界的價值吧?

    我這一輩也就是這樣了,可子孫怎麼辦,難道讓他們直面滿清的閃閃大刀。

    試想,如果十七世紀四十年代,我大明有用不完的財力物力,又何懼只有區區百萬人的建州女真?

    那麼,就從內書堂,從太監們身上開始吧!

    周楠又抬頭看了看天空,天黑下去,星斗更亮。

    身邊再無他人,一片混沌蒙昧,彷彿置身於虛空之中。而這一刻,滿天的星辰都在為他而閃爍。
mk2258 發表於 2018-8-5 15:26
第三百七十六章周老師的日常





    找到了人生的的意義,周楠一反往日的隨性庸懶,變得忙碌起來。

    雖然得了皇帝差遣,不用去上早朝,他那個殿前班值也就掛個名領一份工資,誰會嫌自己的錢少呢?但周大人還是每日起個大早,卯時就去了道錄司處置完手頭的公務。

    接著就去西苑皇帝那裡隨駕。

    或許有人會說,到嘉靖那裡除了因為伴君如伴虎,精神上緊張些,也沒有什麼活兒。

    其實,這話說錯誤的。

    在皇帝身邊幾日,周楠才知道這是一件苦差事,也發現迷信小老頭的麻煩。

    嘉靖同誌已經變得有點神叨叨的了,一遇到事都會算個褂,然後讓周楠用易經解。

    可憐周子木國學水準有限,這個時候不得不強提起精神學習《易經》務必給皇帝一個滿意的答案。下來之後,他也狠狠地惡補了這門學問。再加上他本身要準備應付下個月的科舉,精神上時刻處於繃緊的狀態。

    這個時候,周楠有些氣惱,早知如當初就該習《易經》而不是《春秋》了。

    除了算卦,嘉靖老同志還時不時設個祭壇,禱告上蒼。自然,周大人也免不了要寫篇青詞應景。

    這是周子木最快樂的時候,他早早就準備了許多得用的文章,照本宣科念完,然後燒祭天地就是了。

    不得不說,後世道教協會還是有很多人才的,畢竟後世的人力資源,資訊條件比明朝不知道先進多少,所作的青詞也是極好的。尤其是現代道家領袖陳攖寧的幾篇作品,更是讓嘉靖眼睛大亮。讚了一句:“比嚴嵩寫得好。”

    周楠心中得意,陳道長的東西自然是非常好的,人家可是道教界敬譽其為當代的太上老君,最接近神仙的人。

    神仙不神仙,周楠也不以為然。不過,這個二十世紀的道協主席在學問上的素養確實是當時最佳。

    嘉靖並沒有如往常一樣把周楠所寫的青詞付之一火炬,而是另外謄錄了一份留底,沒事的時候就看看。

    另外,也因為陳櫻寧的作品得了他的歡心,還賞下了不少東西。

    比如香葉冠、拂塵、香爐、線香……這些玩意兒也不值錢,又沒有實用價值,可他是皇帝賞賜,你又不敢亂丟,得好好供著。

    別的還好,香葉冠供在案桌,一旦枯萎和柴草沒有什麼兩樣,看起來也顯得滑稽,搞得周楠很是頭疼。

    老闆你就算要賞賜,給點金銀好不好,給這些不當吃不當喝的東西有什麼意義。

    另外,嘉靖因為亂吃藥,加上年紀大眼神不好使。內閣送過來的擬票的大臣的奏摺也沒辦法看,需要黃錦一字一句地念給他聽。聽完,皇帝通常會說一句“可”或者“不行”“按照內閣的票決辦。”或者“朕安,無事不上要折子請安。”

    黃錦讓周楠進西苑隨駕的目的很明確:讓周楠不著痕跡地勸嘉靖少吃所謂的長生藥。

    黃公公侍侯了皇帝二十多年,天子的心意喜怒全天下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勸戒皇帝的事情,還只有周楠做得到。因為,嘉靖確實喜歡周楠的青詞,而且,皇帝也拿他當未來的女婿看。

    女婿半個兒,二龍不相見,但見女婿也可以彌補他內心中親情的缺憾。

    自從上次玉熙宮世子狀告周楠和李妃有私情之後,小王子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被皇帝接進皇宮來了,估計嘉靖對裕王府也有了看法。

    他就是這麼一個喜怒無常,讓人無從揣度的人。

    周楠也編了一通道家的理論勸嘉靖少吃長生藥,結果沒有任何用處。

    嘉靖的死活我們的周大人可一點也不關心,磕藥的人要找死,誰也救不回來,說多了反將我自己填進去,不划算。

    據周楠和黃錦分析,嘉靖的長生藥中含有春藥成分,服用之後身體反應激烈,異常難受。嘉靖年紀大了,對男女之事也不熱中,每次吃藥之後便會打坐煉氣。說的是運功化解藥性,搬運龍虎,其實就是用身體硬扛。

    這一打坐通常都要用上兩個時辰,此事是周楠一天中最清閒的日子。

    在西苑和黃公公吃一頓毫無營養看不到半點維生素的御膳,他就抓緊時間在御書房背上幾篇課文,寫上一篇八股文章。

    黃錦是老人,瞌睡少,也不午休,便會過來看周楠所作的時文,並隨口點播上兩句。

    司禮監掌印,外翰林的學問可不是蓋的,如果不是因為身有殘疾,黃老先生中個庶吉士當不在話下,每每都能讓周楠有不小的收穫。

    有王世貞和黃錦這樣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做老師,周楠際遇之奇可是大明朝的頭一份。

    如果再考不中進士,那就說不過去了。

    待到皇帝打坐完畢,將身體內的五石散和春藥散去,這個時候也沒有什麼卵事。朱、黃、週三人通常會在西苑隨意走走,說些閒話兒。

    待到申時,周楠就到了下班時間可以離開西苑了。

    但他現在還不能回家,須先去王世貞那裡將今天的命題作文交過去,批改、評講,然後被王老師一通狠批。

    無論周楠的作文寫得多好,作為一個嚴師,王世貞都不會客氣:“周楠,你這樣的文章憑什麼進考場,憑什麼中舉人中進士,你是我教過的學生中最差的一個,我王世貞的名聲都要被你徹底敗壞了!”

    周楠還能說什麼呢,只得俯首帖耳認錯。

    還有二十來天就是進考場的日子,不但周楠,就連王世貞也急了眼,督促得分外嚴格。

    等到從王世貞那裡上完課回家,已是半夜,大概估計了一下,已是後世北京時間午夜十二點。

    回家之後,周楠立即就倒頭悶睡,天不亮就得起床,他的睡眠嚴重不足,滿臉都是青春痘,顏值直線下滑。

    在這幾日里,周楠又去內書堂給太監們上了一節經濟課。

    經濟學是一門嚴謹的科學,可不能亂教。第一節課是總綱,從第二節科開始就得系統給他們灌輸實用的學問。

    周楠提前擬了一個教學大綱,現在就從第一科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細細地講起。

    這種開天闢地的新知識,這種“屠龍術”自然讓太監們無比震撼。

    除了去內書堂上可,給皇帝念奏摺,陪天子高迷信活動之外,周楠作為天子近臣還要參加經筵。

    所謂經筵,是指漢唐以來帝王為講經論史而特設的御前講席。它在宋代正式製度化,為元、明所沿襲。

    每月二日、十二日、廿二日三次進講,帝御文華殿,遇寒暑則暫免。開經筵為朝廷盛典,由勳臣一人知經筵事,內閣學士或知或同知經筵事,六部尚書等官侍班,另有展書、侍儀、供事、贊禮等人員。

    周楠先後經歷過兩場經筵,第一場的主講是張居正,第二場是徐階。做為一個即將參加鄉試的人,周大人覺得還是有不少收穫的。

    張居正在筵講結束之後還拉著周楠和他探討了一下朝廷的稅收制度,特別是周楠在內書堂第一節課時所談的的貨幣的本質。尤其是那句什麼是錢,錢本身並沒有任何價值,錢的價值在於國家信用為擔保,讓老張耳目一新也深受啟發。

    二人就談到了以貨幣賦稅代替實物本色的問題,已經有後來一條鞭法的影子。實際上,在江南富庶地區,官府在徵稅的時候已經開始拒絕接收本色,而只徵折色,為的就是減少不必要的開支和損耗。

    在周楠看來,一條鞭本是為大明續命的良方,如果萬曆、天啟幾朝繼續實行下去,國庫充盈,就算遇到天災也有賑濟的能力,自然也沒有後面的李自成、黃太極什麼事了。

    只可惜張太岳為政苛刻,特別是清丈民間隱匿的田畝和考成法將整個官僚縉紳集團得罪乾淨,以至人亡政熄。

    這,確實叫人思之扼腕嘆息啊!

    如果未來的張首輔施政的時候不是那麼操切,徐為之圖;如果萬曆皇帝不是因為成年後的逆反心理,對張居正痛恨到極處,歷史或許是另外一種模樣吧?

    歷史沒有假設,可如果能夠取檔重啟呢?

    想到這裡,周楠不覺痴了。

    經筵第二場的主講是徐階,周楠和他勢成水火,見了面有點尷尬。

    可老徐還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見了周楠竟牽住他的手一口一個“子木”喊得親熱,搞得老周出了一身熱汗,心中膩味得要死。

    “周楠,朕看過你在內書堂授科時的佈置的課業,其中本位制一說頗有新意。”這一日下午,嘉靖打坐完畢。大約是他所使的所謂的“氣功”沒能化解體內的藥性。沒辦法,在黃錦的勸戒下在南海邊上行散。

    周楠和黃錦兩位近臣自然隨行,後面還遠遠地跟著一群太監和侍衛。

    周楠沒想到皇帝連這事都知道了,明朝的特務組織還真是無孔不入啊!對了,東廠不就是由太監掌管的嗎,學生中難免沒有人提前熟悉業務。

    教學生雜學,而不是聖人之言,若有人真要牽強附會,還真是件麻煩事。周大人忙告罪:“陛下,臣有罪。”

    嘉靖卻冷冷一笑:“內侍都是朕的家奴,道德文章固然要教,可實用的學問也不能偏廢,朕可不想身邊人都是百無一用的書生,要讓他們能夠做事,離經叛道的東西也可以教一些。”

    周楠鬆了一口氣,解釋道:“所謂本位制,就是某種物資作為一個國家的通用貨幣,也就是錢。這件東西上除了有國家朝廷和天子的信用做為擔保之外,本身也要有很高價值,為百姓所認可。比如銅錢和白銀,在海外的番邦也有用黃金做為本位的。我朝的銅錢和白銀是賤金屬本位,而海外著是貴金屬本位。”

    說著,他大概將本位制同皇帝解釋了一遍。

    嘉靖聽問,想了想,道:“其實也不對,我朝的銅錢鑄造發行的時候是以太倉和各地糧庫存糧做擔保的,應該是糧食本位。”

    周楠吃了一驚,還真是這個道理。中國古代歷來有民以食為天一說,貨幣的發行和回收都是直接和糧食掛鉤,這嘉靖果然了得。

    便衷心地說了一聲:“天子聖明。”

    嘉靖:“可惜了啊!”

    黃錦湊趣地問:“老爺可惜什麼?”

    嘉靖指著周楠:“可惜你不是翰林,可惜你是年紀太輕。若你是六部部堂,朕何用為首輔人選頭疼。”

    是啊,實在是太遺憾了。周楠這兩次在內書堂的講義,嘉靖也弄了一份,一看就看入了迷。他或許不算是一個大政治家,但權謀在明朝的歷代君王裡還是能夠派在前幾名的。

    自繼位以來,朝廷中那麼多驚濤駭浪,都被他以高超的手段一一化解。

    古代的君主學習權謀,除了帝王師和先帝的教授之外,只能從書裡去學,學習歷史,學習古人的治國之道,這才有司馬光為皇帝寫《資治通鑑》的原由。

    古代的學者在寫史書在為皇帝教授為政之道的時候,因為時代局限,有的事情也看不透,只一味從復雜裡講。

    可周楠只用一個簡單的階層劃分,只用一句“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生產關係反作用於生產力”就將問題徹底簡化,把道理說透了。

    這已經不是用“大賢”二字就能概括的,細想下去,真是可畏可怖,又不得不叫人心生佩服。

    這且不論,周楠的理財思路叫人眼前一亮。

    嘉靖自然知道大明朝所有的問題,無論是行政還是抗倭,歸根結底其實就是一個“錢”字,有錢什麼都好說,沒錢卻是萬萬不能。

    他當初用嚴嵩為首輔,要的就是他的理財手段。

    看到眼前的周楠,此人有過人見識,懂得理財,又寫得一手好青詞,好財貪花,簡直就是嚴嵩年輕時候的翻版。

    這樣的人天生就是用來調和陰陽,溝通上下左右的宰輔之才。

    如果他是翰林出身,又是個五六十歲的部堂,說不定嘉靖還真要讓他做首輔。

    可惜他現在連個舉人都不是,卻是用不上了。

    如此也好,以後就讓他安心做勳親戚吧!嘉靖這麼想。

    皇帝這句話對周楠來說可是至高的評價了,可見聖眷之隆。周大人心中自然得意,這個時候,他念頭一動,此刻倒是給徐老頭下眼藥的良機,我做呢,還是做呢?
mk2258 發表於 2018-8-5 15:26
第三百七十七章嚴分宜有請





    周楠前番被禮部黃主事告刁狀,一口氣被徐階罰了三年俸祿,心中自然不順。如今逮到這個機會,自然要找回場子,君子報仇不隔夜。

    問題是,攪黃了徐階的首輔夢,最後豈不是便宜了高拱?

    我周某人和王府的關係也不怎麼樣了,恩恩怨怨不少,那邊又沒給我一文錢好處,憑什麼幫這個忙?

    要不,索性把兩邊都給攪肇了?

    想到這裡,周楠眼珠子一動:“臣惶恐,只想侍侯駕前聆聽聖人教誨,平生之願足矣。我大明朝制度承自偽元,太祖定鼎南京,設中書省,置左右二丞相,總理國政。後太祖高皇帝裁撤宰相,分權六部,中書省官屬盡革,只留中書舍人。如此,歷朝歷代權相專政之弊盡去,太祖高皇帝英明啊!”

    “實際上,我朝初年,天子實際上兼任宰相之職。不過,國家事務繁忙,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乃是一代雄主,自然精力旺盛。但到仁宗皇帝時,因為天子龍體有恙不能操勞,所有才設內閣大學士協理。”

    周楠一邊說一邊小心地看著嘉靖,見皇帝沒有任何表情,這才大著膽子道:“內閣大學士剛設之時,品級不高,也只是為天子的行政提出建言,本身是沒有決策權的。雖然身居中樞,可位置卻在尚書之下。只不過,仁宗因楊士奇、楊榮等為東宮舊臣,升楊 士奇為禮部侍郎兼華蓋殿大學士,楊榮為太常卿兼謹身殿大學士,之後楊士奇、楊榮等人均兼有尚書職位。自此,內閣威權日重,到後來變成實際上的宰相。”

    “陛下,如此一來,豈不有違太祖高皇帝當年裁撤左右丞相之初衷?依臣看來,內閣要不要首輔都不要緊,反正就是一個秘書機構。閣老們能幹的活,翰林院的侍講侍讀學士也能幹,怎麼不見那些侍講學士也要分個高低。你是首席侍講,我是次席侍講。”

    事關國家機構中樞決策機關的重大變動,不能不小心,周楠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語氣非常輕鬆,裝出閒聊不負責任的樣子,以免把自己給套進去,成為內閣公敵。

    任何一個皇帝都有大權獨欖的理想,尤其是在明朝這種文官勢力空前強大,皇帝被他們制約成受委屈的小媳婦的情況下,能夠幹掉內閣,自己說了算,那可是天大的誘惑。

    實際上,在清朝雍正年的時候,雍正就是這麼幹的。你上書房不是事實上的宰相嗎,那我就在尚書房上頭再設一個只聽命於我的軍機處。到那個時候,中國封建中央集權才真正達到了頂峰,皇權再不受制約,然後大清朝亡了。

    你徐階、高拱不是要爭內閣首輔之職嗎,一起完蛋吧!

    聽到周楠的話,嘉靖神色一動,不說話了。

    黃錦心中彷彿如同被一擊大雷打中,忍不住喝道:“周楠,你胡言亂語什麼,祖宗家法不可廢/,裁撤內閣,虧你想得出來,荒唐至極!裁了內閣,難不成讓陛下親自批閱奏章,老爺的龍體經受得住嗎?”

    周楠的目的是弄黃徐階和高拱的宰相夢,可沒想過裁掉內閣。如果真這樣幹,天下文官首先就要把他給撕了。再說,皇帝總歸是需要人幹活的。沒有內閣,所有的活兒都壓到皇帝一個人肩膀上。從古到現代社會,有能力事無鉅細處置得妥當的君主也就秦始皇和雍正。這兩人下場都不好,秦始皇因為積勞成疾在巡視的路上駕崩,雍正直接累得吐血而亡。

    以嘉靖二十多年不上朝的性子,讓他每天看折子看到半夜,沒有任何個人生活,可能嗎?

    對此,周楠並不擔心。

    嘉靖淡淡一笑:“內閣首輔一職甚是要緊,必須慎重。在沒有選定首魁之前,先讓內閣三相維持著吧!”

    看他的意思是擱置爭議,這一擱置也不知道會擱置到什麼時候,達到目的的周楠知趣地閉上了嘴巴。

    嘉靖的心思他實在太明白了,他需要的能幫他幹活,又不用給待遇的勞工。

    這他娘就是個血汗工廠的資本家啊!

    沒有首輔,皇帝可大權獨攬不說,又可用這個職位吊大家的胃口,讓有資格出任這個官職的人互相競爭,他好從中製衡。

    周楠這麼想,嘉靖心中也想:周楠這個主意不錯,朕不設首輔比設首輔的好處多多了。只不過怕就怕大臣們嘮叨,那麼,拖一日算一日吧!

    這只是嘉靖和周楠、黃錦一次不經意的閒談。

    這顆種子在皇帝心中埋下之後,周楠也不再關注。他自己的事情還多得要命,又是溫習功課,又是去內書堂上課,又是處理道錄司的政務,又要陪嘉靖皇帝說話解悶、搞封建迷信,忙得睡眠嚴重不足。

    時間已經到了七月底,距離秋闈只剩十五天。

    聽人說,順天府秋闈大主考顧言和副主考,並監臨、謄錄都已經入駐貢院。

    整個貢院已經徹底封鎖,有兵丁看守。要等考完試,出了榜,一眾考官才能出來。

    周楠一直琢磨著想通顧言的門路,想拿到考題,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機會。這個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面上的青春痘更多,到後來簡直就是月球的表面。

    沒有新生活內火旺盛,早晨起床的時候發現流了一枕頭鼻血。

    反觀荀芳語,雖然肚子已經大得像個皮球,可皮膚卻越發的白皙,如羊脂玉般晶潤,當真是艷光四射。

    周楠心中苦笑,想當年那個滿面雀斑和豆豆的醜小鴨如今竟然變成了白天蛾,而英俊瀟灑的的周才子如今卻變成這般模樣,難道她臉的豆豆都叫我承受了。

    回頭一想,當初自己讀書的時候,好像沒有生過青春豆。當年他還為這事得意過,想不到二十八歲了這些豆豆還是如約而來,看來男孩子遲早都要經歷這一遭遇,躲是躲不過去的。

    這一日卯時,周大人照例到了道錄司,和往常咋咋呼呼雷厲風行處置政務不同,一個人躲在屋中一邊擠豆一邊思索。到秋闈還有半月,得盡快將手頭的事情辦完,請幾天假搬恩師那裡突擊一下。

    那麼,還有什麼事呢?

    為福建籌集軍餉的度牒還有五十張沒有賣出去,得盡快辦妥,實在不行打個九折。內書堂那邊還有兩節課要上,乾脆和相熟的教習換個班,連續上兩天。

    另外,天子那裡有一場齋打醮和一場經筵,得弄好了。請假的事情,也得禀告皇帝。

    正擠得上勁,史文江就闖了進來“周大人……噝……周大人你怎麼滿面是血。”

    周楠大為羞愧,急忙用手帕摀住臉:“文江,什麼事?”

    史文江自知失言,裝著看不到的樣子,道:“啟禀司正,先前黃公公派了一個內侍過來找你,說今日不用去西苑,王總督的事情有些眉目了,需要寫一封陳情書上去,你可以和王元美去詔獄探視,以成全一片孝心。法律不外人情,倫理綱常,立國之本,大於法紀。”

    “真的,太好了,我這就去禀告恩師。備轎,快備轎。”周楠驚喜地跳了起來,顧不得自己形像不好,一道風般地衝出房間。

    自從自己上次在黃錦那裡求懇之後,事情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月,即便天天見面,黃公公還是拖到現在才給了他一個准信。

    這老黃同志做事也實在太老靠了。

    作為司禮監掌印,他既然這麼說,說明王抒的案子終於到了最後審結的時候。

    剛才他叫人帶了的話中透露出兩層意思:第一,王抒沒事了;第二,王總督畢竟吃了敗仗,還是有罪的,需要寫一封認罪書遞上去懇求朝廷諒解和寬恕。到時候,司監可批紅從輕處理。

    周楠心急如焚,一路上不住催促轎夫跑快些。

    等趕到王世貞府上,恩師還沒起床,但師娘已經和丫鬟一起準備早飯。

    見到周楠,師娘擔憂地問:“子木你這張臉,可是內火太盛,我這就去叫人給你熬一碗雪梨湯來。”

    周楠有點不好意思,可當著師娘的面卻不好捂臉:“師娘,恩師呢?”

    師娘微笑道:“你恩師昨天晚上寫稿子熬了夜,現在還在床上。”

    周楠:“快快快,快請恩師起來,有緊急要事。”

    師娘一臉疑惑:“看你怎麼急成這樣,去哪裡?”

    周楠:“去詔獄探視師公,他老人家的事情有眉目了,或許就在這幾日就能得自由之身。”

    “啊……我馬上去叫你老師。”師娘眼眶裡突然沁滿了淚水,她知道丈夫這個學生雖然看起來不是個正經人,看起來好像滿口都是黃腔,可辦成沒一件事都是極穩妥的。

    他既然說了公公馬上就能出獄,那就是真的。

    周楠等了片刻,就看到王世貞光著腳跑出來:“子木,可真,可是天子的意思?”

    周楠點了點頭:“大概是。”

    “什麼大概是?”

    周楠想了想:“是黃錦帶來的消息。”

    王世貞的淚水流了下來:“那就是真的,天見可憐,天見可憐!我得盡快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親大人。”

    當下,師生二人顧不得吃飯,此了轎子徑直趕去北鎮撫司。

    自從嚴嵩倒台之後,王世貞也可以來探監了,只不過先前幾次他是託了許多人情,父子見面的時候旁邊還有錦衣衛監視。

    這次卻寬鬆了許多,到了地頭,一個錦衣衛指著面前一個院子:“你們自己進去探視吧!”就抱著膀子走了……走……了……

    管理如此寬鬆,可見錦衣衛也知道王抒馬上就會被釋放,也不再為難。

    王世貞如何不知道這一點,激動得渾身都在顫抖,他跪在院子門口哽咽道:“不孝子王世貞求見父親大人。”

    裡面傳來清朗的聲音:“可是世貞,快進來,快進來…… ”話沒說完,也開始抽泣。

    這個聲音顯示是王抒。

    恩師和師公父子相見,自然有貼心話要說,周楠這個外人也不方便聽。

    想了想,就走開了,準備等他們說完話情緒平穩了,再過來見禮。

    走了幾步,也不知道怎麼的就到了一座小院子前,就看到文千戶從裡面出來。

    兩人相見,心中自然歡喜。

    文千戶一家人熱得實在受不了,經常跑周楠衙門所在的廣福宮納涼度假。

    每次到地頭都是史文江接待。

    果然如周楠所預料的那樣,文、史兩個耳報神八卦愛好者一見如故,成日湊在一起交流信息,切磋官場密聞,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文千戶哈哈大笑:“子木,子木,我還說今天一大早枝頭喜鵲怎麼叫個不停,原來是你要來。咦,你怎麼跑天牢裡來了?”

    周楠:“好叫文兄知道,今日我家恩師王元美過來探視師公,我這個做晚輩的自然要陪同服侍。”

    “哦,王抒大人啊,他的事情我知道。放心,既然和子木你有這層關係,愚兄自當照應。”

    正說著話,突然,院子裡有個聲音傳來:“外面可是周楠周子木,可否進來一敘?”

    周楠:“正是,不方便吧?”又以疑惑的目光看著文千戶。

    文千戶小聲道:“裡面關的是嚴嵩,這老兒……嘿嘿……”

    “怎麼說?”周楠也低聲問。

    文千戶:“這老兒進來之後倒是守規矩,畢竟是做過首輔的,也不給大家添麻煩。就是喜歡讀書,成天嚷嚷著讓咱們給他帶書進來解悶。開玩笑,他可是欽犯,若是給他帶書,裡面有夾帶走漏了風聲怎麼辦?”

    周楠:“確實不能給他帶,出了事誰負責得起?”

    文千戶又笑道:“誰說不是呢!這老嚴頭在牢房裡悶得要死,說沒有書看就是要他的老命,那才是搶天呼地,只差拿頭撞牆了。還是旁邊的王總督見他可憐,將手頭的書籍借給他解讒。”

    周楠瞪圓眼睛,這二人不是不死不休的大仇家嗎,師公怎麼那麼好心借書給嚴嵩。嚴嵩也是可憐,堂堂前首輔下到監獄中,搖身一變變成了老嚴頭。

    大約是看出他的疑惑,文千戶又笑道:“進得這裡,大家都是犯人,以前是什麼身份,又有什麼恩怨都不打緊,反正都是可憐人。說來也怪,這兩人竟然很談得來,就好像老朋友一樣。”

    說到這裡,裡面又傳來嚴嵩的聲音:“老夫和王抒當初只是公事,於私誼何干?朝堂之爭自然要不死不休,可朝堂下卻是知己。周子木,你在內書堂授課時的文章我讀過,很有啟發,可否進來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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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八章你想要得到什麼





    嚴嵩有約,又是個被關了一個多月的糟老頭,若自己不敢進去,傳出去豈不淪為世人笑柄?

    再加上周楠對這個歷史名人有著強烈的興趣,穿越到嘉靖一場,如果連嚴嵩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也實在太可惜了,這恰恰是一個文史愛好者不能忍受的。

    錯過了,將抱憾終生。

    周楠一笑,道:“嚴分宜有請,如何敢辭?”又問文千戶此事是否違制。

    違制肯定是違制的,不過大家都是老朋友,又不是什麼原則性的問題,倒是無妨。

    文千戶是沒落勳戚子弟,他這個千戶頭銜乃是恩蔭世襲,並不任實職,在北衙也就混個日子。這個貴族子弟做事大大咧咧,也沒什麼原則,就朝周楠點了點頭,表示無所謂。

    周楠舉步朝院子裡走去,這還是他第一次進所謂的詔獄天牢,內心中有強烈的好奇。

    像他這樣的現代人,因為深受後世影視作品的影響。在那些所謂的歷史電視劇中,天牢中暗不天日,環境惡劣得無以復加。吃的是憶苦飯,睡的是稻草窩,與螞蟻蝨子為伍。整日蓬頭垢面,碰到牢子心情不好,還會被打,當真是慘不可言。

    周楠可是從基層衙門衙役幹起的,牢房裡是什麼情形心中自然清楚。

    可等他走進院子,卻吃了一驚。

    只見,眼前是一件整潔的院子,青磚碧瓦,就好像是一處普通的衙門公房。

    一個白髮老者正坐在椅子上,身邊是一棵高大的叫不出名字的喬木。濃濃的樹陰投射下來,竟是難得的清涼。

    他手裡把玩這一隻牛眼大小的杯子,身邊花壇上還放著一隻細瓷茶壺。

    不用問,這個老頭就是嚴嵩。

    一切都顯得隨意閒適,這哪裡是坐牢,純粹是療養啊!

    轉念一想,也對,老嚴以前可是朝廷內閣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高官的高級幹部啊!若像普通人一樣關在普通牢房裡,朝廷體面何存?

    而這詔獄可不是誰都能住進來的,你得滿足兩個條件:第一,官秩在四品以上,含四品;第二,是皇帝欽定的御案。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這句話的意思並不是說士大夫犯了法就能逃脫法律的懲處,而是不能虐待,必須維持士人應該有的體面,一切都按禮制來辦。

    “周子木,第一次來?”嚴嵩欠了欠身子,對周楠微微一笑,指了指身邊的花壇:“老夫年事已高,不良於行,失禮了。”

    “後輩周楠見過介溪公,正是第一次進詔獄。”周楠一施禮,順勢坐下,端詳著這個曾經權傾天下的老人。

    嚴嵩已經八十一歲了,滿面都是皺紋。可現在卻是精神矍鑠,他眉目疏朗,五官端正,很是帥氣,年輕時必然是小鮮肉一枚。而且,他儒雅瀟灑,看起來身上有一股高雅氣質,叫人見有種莫名的好感。

    周楠心中不覺大贊:不愧是庶吉士出身,光這份風度,我老周只怕還得修行十年才能及得上其一成。

    嚴嵩笑咪咪地問:“是不是和你想像中不同。”

    周楠:“有些出入,也開眼界了。”

    嚴嵩:“以後你還會來的。”

    周楠不解:“在下不明白前輩此言何意?”

    嚴嵩卻不回答這個問題,反提起茶壺給周楠斟了一杯茶;“這裡不能喝酒,只能以茶代酒了。不過,茶葉卻是不錯,上好的六安瓜片,明前黃芽。”

    太陽漸漸升上頭頂,周楠有點發熱,口也渴了,就端起杯子敬了老嚴一下,慢慢品嚐起那清明時節雨水的滋味。

    這是個夏日里普通的艷陽天,風吹來,頭頂樹葉沙沙響。陽光從樹葉的縫隙投射下來,變成無數的耀斑,在身周晃動閃爍,讓人如同置身於光影的幻境中。

    “人的一生中其實都是在不停地做選擇,眼前有兩條路,一左一右,你只能走一條。等走上那選定的道路之後,眼前又會出現兩條路。你就在這麼不停的選啊選啊中度過一生。”嚴嵩也斷起杯子喝了一口,抬起頭看著頭頂的樹葉,任憑光斑在他面上跳躍:“到最後的時候,你回過頭去想。如果當年我選的是另外一條道路,那邊又是什麼樣的風景呢?可是,人生沒有如果啊!”

    周楠:“兩條路都未經腳印污染,留下一條路等改日再見。但我知道路徑延綿無盡頭,恐怕我難以再回返。也許多少年後在某一個地方,我將輕聲嘆息把往事回顧。一片森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卻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說得不錯啊。”嚴嵩一口喝乾茶水:“老夫四歲在嚴氏祠啟蒙,九歲入縣學,十歲過縣試,十九歲中舉,二十五歲就做了庶吉士 。當初會試的時候,老夫也是運氣,竟然猜出了考題,如此就點了翰林。試想,如果進考場的那天早晨,我不是因為心血來潮想最後翻一翻《論語》恰好看到那段句子,估計考完直接就被下到地方做七品知縣。宦海沉浮一生,一個四品到頭。此刻說不定已經在老家享受天倫之樂,又如何會身陷囹圄?”

    “翰林院坐館期滿,老夫在官場歷練多年,後來又去南京做吏部尚書熬資格。嘉靖十五年的時候進京朝覲,那日老夫也是突然心血來潮準備了幾首青詞,從此就入了天子青眼。試想,如果那天沒有任何準備,老夫現在又是什麼模樣呢?怎麼也不會被關在這天牢裡坐以待斃。”

    “人生在世,真是變幻莫測啊!”

    周楠聽他如此嘮叨,心中不耐,道:“前輩心中自存了上進之心,這才有了選擇的可能。若如普通人那樣渾渾厄厄一生,自然也不會有這樣的機遇。所謂,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前輩感嘆人生無常,實際上現在的遭遇都是你心中的執念所致。種下因,才有果。”

    “執念,因果,說得也對。今日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老夫自求而來。先父一心仕進,施展胸中抱負,可惜久考未中。就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我身上,平日里督促讀書不可謂不嚴。在先父的熏陶下,老夫對權力確實有執念,越是到老越是熱中,這才有今日之禍。我常勸人說,君子當三思:思進,思變,思退。這其中,退字最難。”嚴嵩嘆息一聲:“可真落到自己身上,要退下去談何容易,也心中不捨。”

    周楠:“前輩現在明白這一點已晚了,是否悔不當初?”

    “不後悔。”嚴嵩笑了笑:子木,人生的美好在於你要找到你的樂趣。比如一個商賈,他的樂趣在於賺錢,越多越好。其實,一個人食不過三餐,睡不過一榻,又如何用得了那麼多金銀。又比如一個學者,他的樂趣在於著書立說,傳諸後世,至於今生是否因此窮困潦倒卻不要緊。有了喜歡的東西,並去追求,結果不重要,過程才是最美妙的。 ”

    周楠:“前輩的樂趣在於權勢。”

    嚴嵩眼睛灼熱起來,點頭:“一言一行影響億兆生民,難道這樣的人生不是很精彩嗎?我老了,無所謂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少,老夫八十有一,回想起過去的八十年,談何後悔?”

    周楠不得不承認,“前輩說得對,自己做出的選擇,無論結果如何,都是好的。至少你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像有的人甚至沒得選。”

    “你很像我年輕時候。”嚴嵩突兀地來了一句:“你眼睛裡全是野心,全是對權力的渴望……太像了,包括你現在要走的道路……科舉入試,隨時君王,以青詞和斂財手段簡在帝心。手段又準又狠,算無遺策。說起來,老夫今天住在這裡,子木出力不少吧?”

    他一擺手打斷欲要開口說話週楠:“你現在走的路,就好像我前幾十年的濃縮,看到子木,老夫心中甚慰:吾道不孤!”

    周楠又好氣又好笑:“我和前輩可不是同道。”

    “不,你我都是異類,和大明官場同仁格格不入的異類。”嚴嵩道:“你我都是想做事的,也願意做事,不管是為朝廷,還是為君父。可做多錯多,終有一天會毀了你的。”

    “子木,做事尤其是為君父做事升遷是快,可將來卻沒有個下場。反之,雖然平凡一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眼前有兩條路,就看你走上哪一條路。你太像 了,老夫既希望你將來能夠宰執天下,又希望你能做一個圓團團富家翁。”

    說罷,嚴嵩端起茶杯高舉過頭:“好了,老夫倦了,後會無期。咱們敬一敬理智和理想。”

    一個光斑落到杯子上,上面畫著一個老者和一個孩童。

    一老一幼都抬頭看天。

    老者用手指著天上的太陽。

    指日高升。

    周楠:“敬我們的選擇,敬命運。”

    從頭到尾,嚴嵩都沒有提周楠在內書堂的講義。

    實際上,他已經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為這種事情浪費時間毫無意義。從周楠現在的聖眷和他在講義中所表現出來的過人的理財手段來看,此人遲早都會接替自己在皇帝那裡所扮演的角色。

    也遲早會和朝堂中只知道給別人挑錯撈取名利不做事的文官們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

    借周楠的手,或許能夠除掉徐階他們,最後周子木也會因為政治鬥爭自取滅亡,就好像自己曾經走過的道路。

    如此,我嚴嵩的大仇就能報了。

    現在,我是只向周楠挑明這一點,激發他胸中的野心,讓他堅定決心走得更快一點。

    可是周楠太像自己了,嚴嵩心中突然有些不捨,還是忍不住提醒這條道路的凶險。

    看著陽光中周楠昂揚而去的背影,嚴嵩心中感嘆:多好的年輕人啊,我們這一代人,落幕了。

    他嘴角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以後你還會來的,或許是二十年,三十年。既然走上了這條道路,就會有這一天,希望你到時候也如老夫一般無悔。”
mk2258 發表於 2018-8-5 15:26





    其實,嚴嵩剛才所說的一番話的意思,周楠心中自然是明白的。

    大明朝做官有三種形態:弄臣、權臣和官僚。

    如果你僅僅想功成名就,那就和別人一樣做混日子和光同塵的官僚;如果你想富貴榮華,那就得和陸柄還有他嚴嵩一樣做弄臣;若你真有改天換地的決心和抱負,就只能做張居正那樣的權臣。

    做官僚混日子是最安全的,也是最沒有意義的。

    做權臣,得罪的人多將來下場自然不好。

    做弄臣也不是好的選擇,你做了皇權的代表必然要得罪文官集團,必然要幹臟活,將來免不得要到監獄裡走一趟。

    這麼說來,文官集團才是大明朝真正的毒瘤啊!

    “可惜我周楠三種人都不想做,我只想將後世先進思想留下來,潛移默化地改變這個世界,嚴前輩,周某怕是要讓你失望了。”周楠輕輕一笑:“再說,今年的秋闈我未必就能考中。”

    回到王抒關押的院子,王世貞和他的話已經說完,周楠忙走進屋子,納頭便拜:“後進晚輩周楠拜見師公。”

    一雙有力的手伸出來:“子木,早就听世貞說過你的名字了,果然是風采照人,快快起來說話。”

    “謝師公。”周楠順勢起來,定睛看去,眼前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和嚴嵩一樣神采熠熠,說起話來也是中氣十足。

    長期的牢獄生涯並不使他消沉,此刻的王抒看起來精力顯得十分充沛。

    周楠心中讚嘆,能夠被關在北衙里的都是非常人,真真叫人敬佩。

    王抒依舊不肯放開周楠,用手抓住他的胳膊不住端詳,對身邊的王世貞說:“世貞真是收得一個好學生。人品、才幹、文章都是上上之選擇,你前番帶來的子木在內書堂寫寫的講義為父給嚴分宜看了。老夫不懂得理財,但老嚴卻是聖手。就連他對子木的觀點贊不絕口,想來只極好的。世貞,你年紀大了,精力有限,想來他是你的關門弟子吧?有徒如此,也算圓滿。”

    王世貞眼圈還紅著,想來剛才哭過:“父親大人也別誇獎子木,依兒子看來,子木的學問文章還差得遠,怕是要墮了咱們琅邪王氏的名頭。”

    王抒放開周楠,一擺手呵呵笑道:“嚴師出高徒那是對的,可還得把握一個度。嚴格固然可以使學生不敢懈怠,保持謙虛之心。可若是罵得太狠,卻叫人失去自信,做事做人作文畏手畏腳。青年人,當有一股銳氣。不就是順天府鄉試嗎,又有何難?

    聽到他話中有話,周楠心中一動:“還請師公教誨。”

    王抒轉頭看著王世貞:“世貞,依你看來子木這次秋闈有幾成把握?”

    王世貞: “回父親大人的話,若子木就這麼去考,以他製藝的本事,有五六成把握。”

    聽到恩師這話,周楠心中晦氣,才百分之五十的把握,實在太低了。看來,我這一年多來的準備,搞不好要做無用功。

    看到周楠神色鬱悶,王抒哈哈一笑:“子木,你想什麼呢?順天府秋闈怎麼也得一兩千考生吧,十中選一,對普通人來說只一成把握,你有五成已經相當了不起了。”

    說罷,他又問王世貞:“若事先準備妥當呢?”

    “七八成。”

    王抒大為激動:“不錯,不錯,那就是必中了。”

    得了兩個前輩,父子考試機器的肯定,周楠倍感鼓舞。可轉念一想,別說七八成,就算是十成不也就是個概率,說起來也沒有任何意義。

    王抒:“世貞,顧尚實和你可是從小就認識的,聽說你們還有過節。為父當初在蘇州老家的時候,還想過大家同為士林一脈,想過找人調停。無奈當初你們年輕氣盛,非要爭個高低,我也懶得管了。君子和而不同,適當的爭議也是必要的。聽說顧尚實喜讀《論語》,想來今科秋闈的四道《四書》題定然出自其中,你可有擬訂題目?”

    這是在打題啊,周楠頓時來了精神,凝神聽去。

    別說古人,即便是在現代世界,考試之前考生都會根據考官出題的喜好和思路猜題,猜中就算是中了大獎,就算沒猜中自己也沒什麼損失。

    蘇州王家乃是豪門望族書香世家,幾代人都是考試機器。他們既然敢打題,那就是有很大把握了。

    王世貞點頭:“顧嚴為人輕狂,好大言,常說宋朝趙普半卷《論語》平天下,他也要用半卷《論語》治天下,於是乎就精研了此書一輩子。他要取門生,自然也得從《論語》出題,好繼承他的衣缽。可惜啊,他論語讀得是熟,也做了一輩子官,卻沒有看到他有什麼治世的才華,也就是個書呆子罷了。”

    說到這裡,就不屑地一笑。

    王抒:“那麼,題目可想好了。”

    王世貞點頭:“回父親大人的話,兒子已經想好了三道題目。分別是'千乘之國''思無邪''君命召不俟駕行矣'雖不敢說三題全中,中一至兩題還是可以的。”

    語氣自信滿滿。

    周楠大為驚喜,別說三題能夠猜中兩題,就算猜中一道,那已經是上及格線了,一個舉人功名穩了。

    王世貞:“子木,下去之後你將這三道題目做好交來。”

    “是,多謝恩師。”周楠忙又拜下去。

    這個時候,探視時間已到,就有錦衣衛來催。

    周楠張嘴欲言,王抒呵呵一笑:“子木,你想說什麼老夫知道。不就是上個陳情表,老夫也不是迂腐之人,若再矯情豈不冷了你們的心,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老夫可不會做。”

    周楠這才鬆了一口氣,他怕就怕師公和朝廷頂牛執意要給自己做無罪辯護,就是不認罪。古代讀書人重名節,怕就怕他來這一手。

    三人依依惜別,不表。

    這一天就這麼過去,周楠懶得下午申時就回了家,讓黃豆磨了墨汁,提起筆寫了一篇八股文。寫完,讀了一遍,非常滿意。

    乘著今天的狀態好,他又做了一篇八百字的文章,依舊上佳。

    當然,這三個題目做好之後會交到王世貞那裡去修改,修改完畢,還得背下來。

    因為篤定這次鄉能過,周楠一身輕鬆,這才體會到寫作的樂趣。竟有種停不下來的感覺,又要繼續去寫第三篇。

    這個時候,黃豆才小心提醒:“老爺,夜已經很深了,還請安歇了吧!”

    外面傳來隱隱的打更聲,側耳聆聽,已是後世北京時間夜裡十二點。

    明日卯時還得去上班,再不睡可沒有時間睡了。

    周楠這才回到臥室,脫衣上床。

    可因為太興奮,竟有點失眠。

    他閉著眼睛想:其實我的文章也算是登堂入室了,硬去考未必就會名落孫山,有恩師打題,只要打中一道題目,那是肯定要中的,只不過是排名先後的問題。恩師也是,這鄉試出了四書題,還有五經題,他老人家怎麼不索性將剩餘的題目也隨手猜上一猜?

    又仔細一想,心中才明白。其實古代的科舉考的只是四書,五經並不重要。

    明朝鄉試有三場九天,第一場三日,考三道四書題,“五經”每經四題。要求應考者選其所習之一種經考之,稱為“本經”。

    答題都用八股文形式。

    五經題只作為一個參考,用來給中式考生派名次的,倒不要緊。王世貞估計也懶得費神去猜,反正自己學生弄中舉人就好。

    第二場考三天,考論一篇,題用孝經,判五道。詔、誥、表擇作一道。這玩意兒實在太輕鬆了,周楠本在衙門裡做了這麼長時間的官,公文寫作本是好手。加上又在皇帝身邊,成天接觸這種東西,無他,惟手熟爾,提筆就有。

    第三場還是三天,考經、史、時務策五道題,這是考試中最沒難度的科目。考生都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書生,你讓他們寫策論討論國家大事他們寫得出來嗎?反正就是隨意寫點,只要格式對了就能過關,考官甚至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這麼一想,周楠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笑道:看來,這科舉也不是什麼難事,我倒是把事情看嚴重了。此刻,我想賦詩一首:桃紅李白,芬芳馥郁,一堂濟濟坐春風。願少年,乘風破浪,他日勿忘化雨功。

    身體一放鬆,立即陷入了夢鄉。

    第二日,周楠照例先去道錄司,然後帶著手下一彪人馬和神樂觀還有京城道教界的幾個道人浩浩蕩盪地去了玉熙宮隨駕。

    沒錯,嘉靖同志,朱大首長,今天要打醮,辦一場法事。

    因為流火的七月沒有什麼重大節氣,加上實在太熱了。天子開恩,壓縮了規模,只辦一天。

    整個程序是這樣,上午做法事,下午則由老周和禮部和其他幾個對口單位的官員去布施。

    布施的地方也不多,只三家道觀,都在城中。

    這個安排一下來,相關部的人都是熱淚盈眶,高呼“皇上聖明”臣再如上次那樣在太陽地裡折騰,非得以身殉職,以身報國不可。

    到了玉熙宮,一個太監走出來,道今日黃錦卻不在,說是得了熱傷風,已被隔離治療。估計要養上十天半月才能過來侍侯陛下。

    “對了,今日裕王府世子和嘉善長公主殿下也來了,怕熱著他們,陛下讓將祭壇設在大殿裡,周先生還請快進去吧!”說著,他就看著周楠古怪地一笑。
mk2258 發表於 2018-8-5 15:27





    在醫療技術落後的古代,沒有抗生素,而中醫來得又緩,若不小心,一個感冒就會死人。普通人平均壽命是很短的,這才有人生七十古來稀的說法。

    穿越到古代之後,周楠每日都在鍛煉身體,盡力增強身體對疾病的抵抗力。

    一年多來,他吃嘛嘛香,精力甚是旺盛。

    不過,人總有老有身體衰弱的一天,黃錦這麼大年紀了,罹患疾病也正常。

    紫禁城才多大點,裡面擠了上千太監,再加上中央各部工作人員,每日進進出出幾千號人馬。如果有人得了傳染病,以至中央決策中樞被病魔戰勝問題就嚴重了。

    也因為這個道理,明朝有嚴格的規定,出入皇城的官吏在確診得病之後就會被禁止入城,直到痊癒為止。

    聞言,周楠皺了一下眉頭。現在正是師公出獄的關鍵時刻,老黃卻病倒了,真是不巧。若再生變故就麻煩了,朝廷的事情誰說得準呢,不能不小心:“哎,黃公公真是,怎麼這麼不注意保養身子。林公公,你笑什麼?”

    那個姓林的太監還在笑:“沒笑,沒笑。”

    周楠故意將臉一板:“林公公,你聞疾則喜,是何用心啊?”

    林公公大驚,苦著臉:“子木先生,你就別捉弄我了,乾爹患病,我們這些做兒子的也是憂心如焚。我剛才笑是突然想起先生以前還差點做了駙馬都尉,今日長公主駕到,須得小心些。”

    周楠氣道:“林公公,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壞心情了。本官需要小心什麼,我等皆敬愛長公主,你這話的意思豈不是視殿下為洪水猛獸邪?”

    說著話,眼前又浮現出那個面容溫和,可身體裡彷彿蘊藏著剛強力量,果決明快的女子,內心中竟然有一種莫名的悸動。

    林公公:“是是是,先生說得是。”還是忍不住笑。

    周楠懶得和他廢話,就和眾官員一道進了玉熙宮大殿。

    殿中照例是門窗緊閉,光線昏暗,悶熱難當,嘉靖皇帝盤膝坐在蒲團上神情恬淡。世子朱翊鈞陪坐在一邊。他圓滾滾的身子將身下那口小蒲團徹底吞噬了。

    在祖孫二人背後則立著一面薄絹屏風,上面龍飛鳳舞地寫了許多字,不用問,自然是周楠所作的《勞山歌》,乃是皇帝御筆,可見周大人聖眷之隆。

    在屏風後面影影綽綽坐著好幾個人,有人在輕輕搖著扇子,看身形都是女子。如果沒有猜錯,嘉善公主就在後面,真叫人神往啊!

    周楠和眾官走到嘉靖和小萬曆面前拜下去:“臣等叩見天子,叩見世子。”

    不等嘉靖說話,小萬曆就道:“都起來吧,快走開。這麼多人,熱死了。”

    嘉靖身邊是一架落地式高燭台,上麵點了六七根蠟燭,燈光下,朱翊鈞面上全是汗水。他畢竟是一個四歲大的孩子,早已經忍耐不住。只可惜因為皇帝在身邊,又要竭力保持皇家威儀,這才咬牙忍耐。

    周楠和這麼多人走過來,頓時熱氣撲面。

    大殿中即便是身下的金磚也熱得燙人,周楠聽小萬曆這麼說,忙順勢起來:“臣等謝陛下,謝世子。”

    “咯咯,咯咯!”突然小萬曆放聲大笑。

    直笑得趴了下去。

    今日打醮齋,除了道錄司和神樂觀,禮部、欽天監等幾個衙門也有官員出席,即便是京城道教界的道長們也都被朝廷賜了品級。國之大事,惟祀與戎,這是何等神聖嚴肅的場合。

    世子這一笑,眾皆愕然。

    這實在太不成體統了,一個禮部的主事記起自己身上的職責,板著臉問:“世子在笑什麼?”

    小萬曆還在笑,他從蒲團上跳起來,指著周楠的臉嚷嚷道:“皇爺爺,你看這周楠的臉,醜成這樣,好像是一隻癩蛤蟆啊!姐姐,你看看你的駙馬都尉,真笑死人了!”

    笑聲中,他就跑到屏風後面:“熱死了,快給我打扇。”

    一剎間,整個大殿靜得只能聽見屏風後面扇揮動時的風聲,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周楠。

    就連屏風的縫隙中也有幾雙女子的眼睛偷偷看過來。

    堂堂世子,搞不好是未來的儲君和天子當著這麼多朝臣的面將周楠比做癩蛤蟆,這已經是極大的欺侮了,由此可見小萬曆恨周楠到何等程度。

    士可殺,不可辱,如果換成其他人是周楠,此刻只怕只有以死抗爭。

    周楠氣得頂心,只感胸中有一口熱血湧上喉頭,只想追上去抓住這個熊孩子一記耳光抽下去。

    死是不可能死的,男子漢大丈夫留待有用之身實現個人價值。可是,若不抗爭,他的名聲就是徹底壞了,以後也無顏在官場立足。

    這……該如何是好。

    錯愕了片刻,屏風後面有女子:“噗嗤”一聲笑起來,這聲音顯然出自嘉善公主之口。

    有公主殿下開頭,侍侯她的幾個宮女也小聲譏笑。

    說句實在話,周楠對公主還是很有好感的。只可惜,因為現實的原因兩人也不可能走到一起,甚至連撩撥也不敢。

    別說二人之間有這種曖昧,就算是普通男子被人在美女面前被人埋汰,也會感覺顏面大失。

    嘉靖見實在鬧得不像話,哼了一聲:“周楠,你這臉怎麼比往日更難看了?”

    周楠心道:廢話,我今天擠了豆豆,自然比前幾天狼狽。

    想到這裡,他心中一動,道:“啟奏陛下,臣還有十五天就要參加順天府鄉試,這些天讀書甚苦,內火攻心,以至面生火芥。君前失儀,還請萬歲責罰。”

    說著,他長嘆一聲拜下去,朗聲念道:“半打清蟾思鐘樓,聊風半酣疑似愁。小苑廳深九州卷,不敢高談萬戶侯。把酒埋頭望天地,混沌初開如是否?醉眼矇開只一遍,惟有一壺在一口。”

    聽到周楠突然做詩,眾人心中都吃了一驚:好詩,好急智。

    剛才世子罵他是癩蛤蟆,嘉靖又問他的臉是怎麼了。我們的周大人現場賦詩一首,說我這幾天讀書刻苦,這才變成現在模樣。為什麼這麼刻苦呢,倒不是想著高官厚爵,只想手把治國平天下的九州卷,報效君父和朝廷,至於萬戶侯我周子木卻不放在心上。

    這詩因為做得草率,質量也勉強,可是好就好在思路巧妙。癩蛤蟆是罵人的話不假,可在中國歷代的詩詞中卻是月亮的象徵,也是財富的象徵。

    在傳說中,月亮裡面有一棵桂花樹。而各省鄉試,生員進貢院之前地方官都會親自送行,並手增桂花樹枝一束,寓意蟾宮折桂。因此,秋闈的榜文又被稱之為桂榜。

    世子罵得難聽,周楠應答得妙,眾人都是心中佩服:不愧是王世貞的弟子,將來必成一代詞宗啊!

    嘉靖也是個喜歡聽吉利話的人,尤其是在打醮時。頓時面露喜色,伸手虛扶了一把:“週卿平身,你科舉的事情自然要緊,但不能因此傷了身子。黃錦已經病倒,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起來,朕身邊也不能沒有人。這幾日你將手頭的差事辦了,朕准你的假,等考完再進西苑隨駕吧!”

    說完,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屏風,皺了皺眉毛,對小萬曆道:“朱翊鈞,孔聖人有言:'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禮臣忠,兩盡其道。不能失了為君者的體統。”

    這是在教授小萬曆為君之道,口氣中隱約有責備之意。

    小萬曆吃了皇的訓斥,只得道:“皇爺責罰得是,是孫兒的錯。”聲音裡帶著壓抑不住的羞惱。

    這一場,周大人大獲全勝,屏風後面偷看他的幾雙眼睛更亮了。

    他心中得意的同時,又有點好笑,這小萬曆早熟得叫人吃驚不假,不過畢竟是一個四歲大的孩子,我收拾他豈不是有拳打南山養老院,腳踢北海幼兒園的嫌疑?

    勝之不武啊!

    接下來也沒有什麼好說的,醮齋活動正式舉行。又是燒黃紙又是念經跳大神,搞得大殿里烏煙瘴氣,熏得大夥兒鼻涕眼淚長流。

    大約是心疼女兒的孫子,嘉靖皇帝難得開恩,叫人打開了門窗。

    議事到午時總算結束,作完青詞之後,周楠就和眾官退了下去,被林太監引到一處院落吃工作餐,休整。半個時辰之後,就可以帶隊出去布施了。

    正當周楠一個人躲在陰涼房間裡消食,六根進來,一臉憂愁:“司正,全天下人都知道世子將來是要做儲君的,依貧道看來,世子對你惡感極甚,得拿出個章程來。”

    “不用管。”

    “可是……”

    “多謝道長關懷,真不用管。”周楠笑了笑,不以為意。

    不是他瞧不起小萬曆,實在是就算將將來萬里登基為帝,估計也拿他周大人沒有辦法。

    他可是個文官,明朝的文官可是敢指著皇帝鼻子罵娘的。

    將來萬曆皇帝真要報復他老周,我們的周大人還巴不得了,只要皇帝一動手,周子木立即就能刷一波聲望,爽歪歪。

    再說了,在真實的歷史上,萬曆朝登基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國政皆由李太后、張居正、馮保把持。等到他成年之後親政,又因為立儲的事情被文官們罵得狗血淋頭,一賭氣躲深宮里三十年不見人。弄到後來,很多部院大臣連皇帝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這就是一個擺設,俺老周也是文官,他就算對我再不滿,又能如何?

    當然,如果是我大清,就算借周楠十個膽儿他也不敢這麼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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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一章周大人無語問蒼天





    明朝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皇帝和文官是董事長和員工的關係,不是主人和奴隸,周楠倒不怕得罪未來的萬曆。

    小萬曆和嘉善公主午休畢,就派人過來傳周楠等人去道觀布施。

    這下嘉善終於不用藏在屏風後面可以和大家見面了,想起又要看到她,周楠內心中未免有點小激動,當即振奮起精神,帶著眾官吏候在西苑大門口。

    不片刻,林公公就帶著隊伍浩浩蕩盪過來。

    眾官急忙拜下去:“見過世子,見過長公主殿下。”都將頭埋下去,不敢得窺玉容。

    周楠也伏在地上,正想著什麼時候偷偷見上公主一面,說上幾句話兒。

    就在這個時候,眼前出現一襲長裙的下擺,下擺色做朱紅,上面用金線繡著牡丹花來。雍容華貴,閃瞎周大人氪金狗眼。

    香風襲來,如蘭似麝,當人心懷蕩漾。

    這公主,身材纖細,宛若鄰家小妹,這宮裝禮服寬大華麗,穿在她身上,有一種強烈的反差美。再加上她身份尊貴,給周楠難以抵擋的吸引力。

    中國傳統文化歷來有落魄書生得身份尊貴女孩子垂青,最後抱得美人歸的所謂的“郎才女貌”“郎吊絲女千金大小姐”的情節,周子木也不能免俗。

    惟獨心中有些不能接受的是,這位看起來乖乖女一樣的公主竟然是拉拉,還開放得很。

    正遐想聯翩中,略帶粗豪的女聲傳來:“周子木,平身吧,讓本公主仔細看看你的模樣,咯咯。”聲音中竟是難得地帶著一絲嬌羞。

    這聲音好陌生,周楠愕然地抬起頭

    卻見眼前是一具虎背熊腰的身體,身體的主人長著一張虎頭虎腦的臉,正用一張手絹遮了半張臉,似嗔似喜,欲近還遠。

    這是嘉善公主?

    這他娘的是毛子大媽啊!

    真是叉了狗了!

    那麼,以前和自己見面的那個美若天仙的女子是誰?

    周楠彷彿被大雷打中,驚慌失措之下忍不住“啊”一聲叫出聲來。

    嘉善公主見周楠震驚,心中不喜,冷哼一聲:“周子木,緣何如此失態?”她也看出周楠是嫌自己丑,心中怒氣蓬勃,就要發作。

    周楠心叫一聲不好,忙道:“公主氣質高雅,臣心中驚訝,不覺忘形,還請殿下寬恕罪。”

    旁邊,小萬曆叫道:“嘉善姐姐,這姓周的分明是嫌你長得難看,你看看,你看看他這模樣,眉頭都皺起來了。你再看,他脖子上都起雞皮疙瘩了。”

    “不好。”周楠心中一凜,暗罵:“小朱,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這麼害我,我跟你有殺父之仇奪母之恨嗎?”

    嘉善大怒,終於爆發了:“周楠,你腹誹君上,該當何罪?”

    周楠連聲叫屈:“公主殿下,小臣冤枉啊!殿下美姿容,氣質高潔,臣一見之下就感到無比震驚,以至失態。世界上並不缺少美,關鍵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公主的威儀,別人如何識的。”

    看到一個青年男子在自己面前稱讚自己的容顏,嘉善轉怒為喜,又用手帕遮住臉,嬌聲道:“真的嗎,周楠,你嘴裡抹了蜜嗎?”

    小萬曆還在叫:“姐 姐,這姓周的生性狡詐,休要被他騙了。”

    保命要緊,周楠如何肯讓小萬曆說下去,立即道:“公主殿下,臣方才得詩一首,也是以金蟾為題,欲獻於尊前。”

    說罷,他一清嗓子,吟道:“松間明月又黃昏。對月思量兩地真。短笛橫吹入夜分。欲**,落盡梅花不見君。”

    萬曆:“住口。”

    嘉善也喝道:“住口!”

    周楠愕然抬頭。

    嘉善;“不是說你,你繼續。”然後對萬曆道:“你住口,讓人家把這首《南鄉子》念完。我大明朝廣開言路,要讓士人說話。”

    萬曆氣道:“姐姐你叫我住口,叫我住口……我住口……”

    周楠大喜,繼續吟一手好詩:“中秋蟾吐又昏黃,錯認劉郎似阮郎。欲伸節義贈明璫,折鴛鴦,佳期貽誤是雲香。”

    聽到這裡,嘉善即便臉皮再厚,但畢竟是個女子,也是經受不住。羞得滿面通紅,將手帕一甩,“討厭,你住口吧,我不要聽。”就嬌羞地上了馬車。

    周楠這詞中中的劉郎和阮郎含有一個典故,記載在南朝宋時劉義慶的《幽明錄》裡。

    說的是漢明帝永平五年有兩個人,一個叫劉晨,一個叫阮肇,一起在天台山遊玩,迷了路,遇到了兩個女子。

    奇怪的是那兩個女子好像認識他們,留他們住宿。劉、阮兩人便在那裡住了半年。待他們回到家鄉時,發覺家人已一代一代傳了七世之多。

    此後劉郎和阮郎就成了情郎的代名詞

    周楠作這首詞的時候,把嘉善比做天台山里的神仙姐姐,想的就是討好這個可怕的公主殿下,效果自然極好。至於其他,倒沒有想太多。

    見奈何不了周楠,小萬曆剛才吃姐姐呵斥,委屈地哭起來,在一個太監的攙扶上也上了馬車。

    等到車駕前行,眾官才低聲道:“週司正這詞作得真好,不愧是一等一的詩詞好手,今日這事若是傳出去,只怕用不了幾日,這首《南鄉子》就要唱遍京城了。

    周楠心中得意:“無心偶得,甚是潦草,貽笑大方,慚愧慚愧!”

    可是,六根還是潑了周楠一盆冷水,悄悄道:“週司正,又是劉郎又是阮郎的,你如此撩撥公主,不要命了?就算不取你性命,強拉你做駙馬都尉,你還談何前程?”

    周楠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面色大變:“我剛才也是急了眼睛,不得以而為之,這才是惟女子和小……”

    六根: “司正慎言。”

    周楠苦惱得想扯下自己的頭髮,惟女子和小人為難養也,近之不遜,遠之則怨。

    看來,今天這場布施,本大人得把持好這個度。既能討好嘉善,也不至於因為疏遠而招至她和萬曆的報復。

    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大熱天的出來布施,確實不是件好差事。到了一座道觀,周大人他們已經累得汗流浹背,都躲在陰涼裡不住地揮舞著手中的扇子。

    聽說裕王府世子和嘉善公主親自蒞臨指導宗教工作,還帶來了中央財政撥款,道觀的主持不敢怠慢。忙叫道童送來熱水毛巾、冷飲、瓜子、冰鎮啤酒……不,冰鎮果酒……

    因為今天世子和嘉善身份尊貴,老周他們也沒資格入席。

    而小萬曆也恨屋及烏,自然也沒有任何表示,他內心中還巴不得把周楠渴死呢!

    只得張著幹得冒煙的嘴在旁圍觀,心中羨慕嫉妒恨。

    這下,不但周楠,就連其他官員和道士心中都在暗罵:這小王子不厚道,望之不似人君。

    嘉善公主喝了一口冰果酒,又伸出胖乎乎的手擰了熱毛巾,遞給身邊一個宮女:“剛才周楠大人的那首詞做得甚合我意,看他也是熱得不成,給周大人擦把臉。”

    說著,圓目就落到老周臉上,一刻也捨不得挪開。

    眾人都是愕然,就連小萬曆也是張大小嘴,手中的石榴都氣得扔地上了。

    大家都不是傻瓜,如何看不出來長公主殿下這是芳心暗許了。

    周楠心中大苦,弄巧成拙,用力過猛了,糟了個大糕。

    布施完,隊伍繼續出發去下個目標。

    這個時候,一個小宮女跑到周楠身邊,將一盞冰糖雪梨遞給周楠,朗聲道:“殿下有命,週司正畢竟是朝廷命官,滿面痘瘡,官儀官威何在,又成何體統?特賜冰糖雪梨羹一盞,給周大人清熱下火。”

    周楠:“殿下有賜,不敢辭。”

    那碗冰鎮的飲料吞進口中,卻是味同嚼蠟。

    到第二處道觀布施完之後,還是那個宮女跑過來,道:“長公主殿下說了,週司正大人公忠體國,剛才這差事辦得不錯,有功於國,賜宮花兩朵。”

    說完,就將兩朵以絹製成,以金絲縫合的花兒塞在周楠手裡。這兩朵宮花製作精美,顯然是出自名家隻手,價值自然不菲。

    周大人還能說什麼呢,只得謝了恩,無語問蒼天。

    這個時候,嘉善和小萬曆所乘的大車里傳來二人激烈的爭吵。不用問,肯定是世子對姐姐垂青周楠大為不滿。

    眾人驚得面面相覷。

    周楠極為尷尬,也如坐針氈,只希望快點把手頭的差事辦完,早些回家去。

    “嘉善姑奶奶,不要再賞賜東西了,臣做不到啊!”

    時間是如此難熬,布施完最後一間道觀,終於可以擺脫嘉善的糾纏了。

    將車駕送回西苑大門,周楠在車前一施禮:“臣周楠告退。”

    “去吧!”嘉善的聲音傳來:“周大人辛苦,回宮。”

    目送他們進門,周楠長舒了一口氣,感覺腦袋暈忽忽的,有點中暑的跡象。

    眾官一一作揖,正要散去,嘉善的貼身宮女又跑了出來,朗聲道:“週司正今日操勞國事,功勞不小,殿下有賞。”

    “又來了……”周楠終於呻吟出聲,只得頭昏腦漲地拜下去。

    也不知道那宮女是什麼時候走的,直到一聲驚呼將他驚醒:“這可是好東西啊!”

    “宮裡的御用之物自然是極好的。”

    “色做晶潤,水氣透亮,上上佳品。”

    “真奇珍也!”

    周楠這才在眾人的羨慕聲中醒過來,低頭一看,手中正捧著一枚蠶豆大小的翡翠挂件,觸手晶涼,如同一滴綠色的眼淚。

    他這才愉快了些:宮中奇珍,起碼值上百兩銀子吧,今天倒是沒有白辛苦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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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了一天,汗水出了一身,乾了濕,濕了乾,到申時,周楠一身都漚臭了,感覺自己好像是從泡菜壇子裡撈出來。

    他急忙雇了頂轎子回到家中,準備先沐浴更衣,然後吃飯睡覺。

    剛進家門,就有下人來報:“老爺,史師爺來了,正在書房裡看書。”

    周楠心中奇怪,這個史文江是個喜歡亂鑽亂逛的人,平日里沒事就喜歡到各大衙門和京城的朋友那裡去串門,這廝簡直就是個交集花。

    惟獨不怎麼到周楠家裡,說是周大人這裡又沒有醇酒美人,沒有八卦時聞,無趣得緊。

    今天他竟然在書房等,卻是奇了。

    見到周楠,史文江將手中的《宣和遺事》往几上一扔,笑道:“看司正滿面紅光,顯然今日收穫不小嘛!”

    “什麼滿面紅光,熱的。”周楠嘿嘿笑著,將手頭的宮花和那枚玉挂件放下,端起下人遞過來的茶水就飲了兩口,又問:“文江今天怎麼想著跑我這裡來,往日請都請不到。”

    史文江卻不說話,只拿起宮花和那枚玉挂件反复端詳,嘖嘖稱讚:“佳品啊,不愧是宮裡的好東西,開眼界了。司正,你我賓主一場,也算是相處愉快。我這就要走了,索性送我好了。以後吃不上飯,還能換點銀子使。蘇揚那邊的世家大族最喜歡這種宮裡的玩意兒了,應該能賣個好價錢。”

    周楠哈哈一笑:“文江,這東西怎麼也值得百餘兩銀子,我給你的薪俸可不少,做人不能太貪心。”

    史文江:“瞧大人這吝嗇樣,真叫人心中不爽利。”

    周楠回味起剛才史文江的話,失 聲問:“什麼,文江你要走,可是我有得罪你之處?若有,我在這裡向你賠罪了。”史文江精力旺盛,辦事能力出色,是個難得一見的能吏。

    周大人已經習慣一有事就扔給史師爺去做,再說二人又年齡相當,淵源頗深,相處得極其愉快。

    他現在說要辭職離開,讓周楠大吃一驚。

    史文江突然冷哼一聲:“當初我之所以來京城尋大人,一是史某家貧窮,實在需要這份入項好奉養父母、養育兒女;其二,你與家父有舊;其三,我是個愛熱鬧的性子,總想到這京城繁華之地來看看,說不定將來大人能施展胸中抱負之時,我這個幕僚也能謀個出身。看現在的情形,大人連自己的前程都不珍惜,我還能做什麼呢?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這話說得已經相當不客氣了,周楠更是疑惑:“文江何出此言?”

    史文江拿起那塊翡翠挂件:“司正可知此物叫什麼名字,又是做什麼用的?”

    周楠:“卻是不識。”

    史文江悠悠吟道:“中秋蟾吐又昏黃,錯認劉郎似阮郎。欲伸節義贈明璫,折鴛鴦,佳期貽誤是雲香。司正不愧是詩詞聖手,這《南鄉子》作得真是不錯。”

    周楠心中一動:“此物是璫?”

    “對。”史文江點點頭,說:“璫有兩種,一種 是宮內侍太監帽子上的的裝飾品,也用帶代指公公們。這也是為什麼宮裡的人都叫有權勢執掌一個衙門的人為大璫頭。”

    周楠:“文江真是淵博。”

    史文江:“璫還有一個含義,女子的耳墜。嘿嘿……”說到這裡,他氣惱地笑起來:“子木你欲伸節義贈明璫,公主殿下就真送了你一個,難道你不明白這其中的含義嗎?”

    周楠:“什麼含義?”心中大感不妙。

    史文江:“史料記載說,上古之時婦人大多不守婦道,有時竟趁著丈夫熟睡逃出去和情人幽會。做丈夫的便在她的耳根穿鑿一個洞,扣上兩個金屬圓環。這樣,女人稍微一動,耳環發出聲音,只得打消幽會的念頭。所以,耳環是丈夫送給妻子的代表著婦人的貞潔。”

    “我聽人說,朝野對公主殿下風評不好,她贈君明璫,這是向大人明志,非君不嫁啊!”

    “明志!”周楠大驚:“明什麼志,這不是失心瘋了嗎,我和她又有什麼干係?”

    史文江大怒:“沒關係大又為何做'欲伸節義贈明璫'還說什麼鴛鴦、佳期?你就等著做駙馬都尉吧?這皇家的女婿是那麼好做的,你還要不要前程了。司正,你說我跟了你這麼個駙馬,還有什麼出路?與其在你這裡浪費光陰,還不如另尋他處謀生。”

    說到這裡,史師爺痛心疾首了。

    周楠自知理虧:“我這不是當時情急,隨口作詞嗎?”至於那首《南鄉子》是否妥當,他也管不了。

    “這是能隨口亂作的嗎?”史文江還在發怒。

    周楠嘆息:“當時實在是太急了,也沒辦法。文江你放心,那個駙馬都尉我是死也不肯做的,陛下可是親口答應過我的。”

    “怎麼說?”

    周楠就將當初嘉靖微服內閣西苑值房,自己把他當成藍道行一事詳細說了。

    “原來如此,我說大人怎麼簡在帝心,聖眷極隆,原來還有這麼一場君臣際遇。堂堂天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說過的話確實不能返回。”史文江臉色才好看了些:“不過,這事的前提是大人今科鄉試必中,不然問題就麻煩了。”

    周楠:“還請教。”

    史文江分析道:“嘉靖天子雖然是皇帝,可他也是個父親,任何一個父親都希望自己的女兒有個好歸宿。大人你現在已經報名參加順天府鄉試,科舉關係到國家綸才大典,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插手。司正若是中了舉人,進士科舉已算是基本到手,就是士,自然不用去做皇家女婿。可是,如果中不,嘿嘿。”

    “要等到下次鄉試就是兩年之後了,在這兩年中鬼知道會發生什麼?宮中要處置一個雜流官,正途出身的官員們只怕沒一個能夠替你說話。說不定到時候大人要被隨意挑個錯免去官職,革除功名,終身科舉無望。走投無路時,司正你這個駙馬做還是不做?”

    周楠的汗水又出來了。

    史文江:“知道後悔了吧,誰叫你去撩撥公主的?”

    “你也別說這樣的話了,我該怎麼做?”

    史文江:“還能怎麼樣,好好讀書,考個舉人,言盡於此,告辭!”

    看著他的背影,周楠苦笑:聰明反被聰明誤,一不小心,周某自己把自己的路給走絕了。

    想到這裡,我們的周大人急忙揣了自己寫好的八股文,叫道:“窩頭,去僱一頂轎子,我要到恩師家去,今天晚上就不回來了。”

    書到用時方恨少,考期臨近才知道時間的可貴。

    “文章寫得不錯,甚得我心。”看過周楠遞來的三篇文章,又批改了半天,王世貞連連點頭,一臉欣慰。

    周楠問:“恩師,學生這次能中嗎?如果題目沒打中……又該如何是好?”

    王世貞:“其實,以你現在的製藝水準,舉人功名還是可以搏一搏的。大考臨近,先要放鬆心態,放下執念。”

    “那麼說來恩師也不敢篤定這三篇文章就是考題?”

    王世貞:“為師既不是太上老君又不是如來佛祖,怎麼知道?”

    周楠:“如果一題也中不了,只能靠自己的真本事去作了。學生學養淺薄,這次只怕不樂觀。”是啊,就拿交給王世貞的三篇文章來看,上面圈圈點點,依舊被改得面目全非,也狠狠地打擊了他的自信心。

    王世貞:“這個時候知道擔心了吧,還不快下去背熟。”

    “是,恩師。”周楠只得回到客房,將經過老師批改的文章謄錄下來,然後背熟。

    他卻不知道王世貞的心思,以他現在的製藝水準,如果提前知道考題,自己去作還是能拿到好成績的。只不過,中國古代講究嚴師出高徒,對於學生的讚揚做老師的通常都很吝嗇。自然會將他批得狗屁不如,如此才能端正他的學習態度。

    在王世貞家住了一夜,周楠第二日到了司禮監和幾個秉筆聊了一會兒天,說了自己因為忙著考試,想和其他的教習換一下課的事情。

    司禮監的人很給面子,說這是小事,周大人明天有課,再將下一節課調到後天,連續上兩日,也好騰出時間備考。科舉是大事,大家都能理解。

    周楠想起師公的案子,雖然這事問起來有些冒昧,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一個秉筆道,這事司禮監和內閣商議過。雖然說王總督的案子是嚴嵩執政的時候辦的,嚴黨被清理,他也該平反了。可王總督吃敗仗這事也是事實,只能按照朝廷制度秉公辦理。

    好在這場敗仗乃是多種因素綜合爆發,也不能讓王總督一人承擔。

    內外諸相商議了一下,決定革除王大人所有官爵,遣送回鄉交付地方官看管。

    現在王總督的陳情表已經到了通政司,等交到內閣擬票給出處理意見,再遞到司禮監批紅,王大人就可以回蘇州太倉老家養老了。

    周楠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師公總算是保得一條性命,活著就好。

    只是,他老人家被遣送回太倉之後,逢年過節都需要去官府那里報到,匯報自己前一段時間乾了什麼,也終生不得離開老家,確實有些不體面。

    不過,太倉王家乃是地方望族,想來官府也不會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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