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閒臣風流 作者:衣山盡(已完結)

 
mk2258 2018-1-20 12:27: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70741
mk2258 發表於 2018-8-5 15:29
第三百九十三章都快被弄瘋了





    周楠不明白他這句話含義,也會錯了意,笑道:“你能幫上我什麼,真想幫為師的話,回去好好讀書,不要讓我失望。”就差說一句,你實在太鬧,還是安靜地離開吧,為師只想靜靜。

    陳矩突然從袖子裡抽住一張寫了字的紙條以雙手奉上,咬牙一句話也不說。

    周楠:“這是什麼?”

    陳矩還是不說話。

    周楠突然明白了,這應該是陳矩賣的這科順天府鄉試的考題。

    頓時哭笑不得。

    今年順天府的生員都瘋了,滿大街頭是賣題的騙子,想的就是萬一打中題目呢,那可是幾百兩銀子的入帳,無本生意,幹嘛不做?

    事實證明,這些題目都是假的。

    周楠笑起來:“花了多少錢?”

    陳矩低聲道:“一千兩,學生從小進宮,又沒有別的花消,這是這二十年積攢下來的,為了恩師,為了天下黎民百姓,再多錢也值得。”

    看到陳矩洗得發白的衣裳和領口袖口處的補丁,周楠大為感動。心中又大覺氣憤,按照市面上的規矩,賣方會讓買家打張欠條。如果買家中了舉,自然要全額付清。如果落第,則會將欠條退還。

    這事自己事先並不知道,也不知道陳矩是怎麼打的條子。估計和武新化、史文江一樣落的是他楠的名字,二人則做擔保人。

    買了假題目不說,還平白背上舞弊的罪名。雖然這個證據還不夠充分,但將來若有事,自己也免不了麻煩。

    周楠又氣又惱,厲聲喝道:“這錢你還是留著孝敬父母,供兄弟唸書吧,我不需要。”

    陳矩:“和我大明朝,和國家比起來,區區一千兩又算得了什麼。恩師,錢學生已經出了,還請你收下吧,求求你了!”說著,又流下了眼淚。“就看一眼吧!”

    “什麼……”你是不是傻啊這句話周楠差點脫口而出。

    既然錢已經給別人了,看來應該沒有打條子,沒有把柄在別人手裡,他也放了心。

    不過,這可是一千兩啊,都好幾十萬人民幣了,這個敗家子。

    周楠更怒,高聲罵道:“君子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其中,立德在先。又云:我輩讀書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乃是第一位,一個人若是德行有虧,還談什麼齊家治國平天下。”

    “某就算一輩子不得功名,也不肯去昧心走捷徑。君子寧從直中取,莫向曲中求。”

    周楠說到這裡,拿起那份題目“唰唰唰”就扯得粉碎。

    “不要……恩師……不要……”陳矩哀叫出聲。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卻只抓住了幾片碎屑。

    周楠將手一拍:“好了,為師什麼也沒看到,你可以回去了。”

    陳矩呆呆地站在那裡,良久,又一臉崇敬地拜下去:“恩師品行高潔,學生高山仰止。和老師的品德比起來,陳矩羞愧無地。”

    周楠心中得意,暗想:我早知道你的題目是假了,自然要做個姿態,若是真的,有捷徑可走,我又不是傻,如何會拒絕?咦,這不就是個刷聲望的好機會啊!

    不覺有些動心,可又一想,此事卻幹不得。科場舞弊關係甚大,今天的事情可沒外人看到。我若說出去,搞不好就是黃泥巴落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了。

    遺憾,真的很遺憾啊!

    現在外面買題的騙子搞得滿城風雨,既然不能刷聲望,那麼最重要的就是避嫌。

    周楠帶著遺憾的心情伸手將陳矩扶起來,正『色』道:“為師忝為內書堂教習,除了要授予你們經世濟用的學問,還要教你等做人的道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起來吧!”

    “是,恩師,學生今日來還有幾個讀書時不明白的地方想要請教。”

    周楠:“你說。”

    陳矩:“大成至聖先師有云: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現在看到的山,它開始只有一小塊石頭那麼大,等到它成為廣闊高峻的山,草木花卉生長在上面,飛禽走獸居住在上面,金銀寶藏從上面開發出來。還請教恩師,此句當怎麼講?”

    周楠隨口道:“積沙成塔,集腋成裘。君子的修養當從日常中一點一滴做起,一舉一止餞行。”

    陳矩又問:“君子之道費而隱何解?”

    周楠:“,明道之體,而總見其不可離焉,夫……”他心中突生疑竇,這陳矩先前又哭 又鬧的,現在怎麼想起要請教我學問。

    又定睛看去,卻見陳矩面上『露』出詭異的笑容。心中立即明白,這兩個句子是他買的題目,想通過這種方式洩『露』給自己。

    這陳矩真是固執啊,我明明已經拒絕他了。

    周楠頓時大怒,大義凜然,喝道:“住口,不用再說下去了。滾,馬上給我滾,否則為師當秉公將你法辦。陳矩,你太讓為師失望了。來人,送他出去。”

    窩頭急忙走進來,朝陳矩一伸手:“老爺請吧!”

    “真是浪費時間。”等到窩頭將陳矩趕出去,周楠無奈地擺了擺頭,又從抽屜裡『摸』出一本時文集子細心揣摩。

    剛看了兩頁,窩頭又進來了:“老爺,我剛送客人出門,就……”

    連番被人打攪還復習不復習了,周楠心中惱火:“怎麼,陳矩還在糾纏不清嗎?”

    窩頭:“不是,不是。回老爺的話,小人剛從客人出門,就看到元美先生來訪,急忙過來禀告。”

    “啊,恩師來了,快快快,我親自去迎。 ”周楠心中突然有一絲不安。

    自己和王世貞的師生感情自然是極好的,可說來也怪。自從拜師之後,王世貞從來不到周楠家裡,有事也就派人叫他過去說話。

    今日突然光臨,顯然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

    正在這個時候,王世貞已經從書房門口走了進來。

    周楠:“學生拜見恩師,不知道老師有何吩咐,說一聲就是了。”

    王世貞眼圈一紅,淚水落了下來:“你師公他,他,他……”

    周楠忙讓窩頭退下,又輔他坐下,急問:“師公怎麼了?”

    王世貞哽咽道:“本來他老人家的案子已經判下來了,削去所有祿爵,交付地方官員看管。如果一切順利,也就是這陣子的事情,為師也四下打聽消息。可是,就在方才,有一個在朝廷為官的同年來訪,說你師公上的陳情書遞到內閣之後被徐階扣下來了,還和其他二位閣老商議說,按照我朝制度。一方督撫,外敵入寇之時丟城失地,當斬。”

    “什麼!”周楠寒『毛』都豎了起來,他知道徐階手狠,卻不想狠到這等程度: “其他兩位閣老怎麼說,司禮監怎麼說?”

    王世貞垂淚:“其他兩位閣老都覺得此事乃是小題大做,自然出言反駁。可又有什麼用,如今嚴嵩倒台,內閣也沒有首輔,擬票權為徐階把持,他們也做不了什麼。至於司禮監,黃錦病休不能視事,也沒人抗拒得了徐階。”

    說到這裡,他憤怒地喝道:“我王家於徐階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他為什麼又如此大的恨意要害你師公的『性』命?”

    周楠心中明亮:還能為什麼呢,還不是因為阿九的事。徐老頭恨我壞了他的名聲,恨不及烏。可我冤枉哪啊,偏偏這事又沒辦法解釋。

    在醫學不發達的古代,可找不到人給阿九做婚檢。而且,看九公子那活潑好動的『性』子,搞不好還真有問題。人和人不同,那層膜也厚薄不一。有的人騎個自行車就破了,又跟誰講理去。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真有萬一呢?

    而且,女子要懷胎三月才能看出來。自己詐稱九公子懷孕到現在才兩個多月,要等證明清白還得一個月,救人如救火,師公可等不到那個時候。

    王世貞:“子木,為師心裡『亂』得很,實在沒有法子了,就過來問問你,能不能讓我去見陛下求情。”

    周楠安慰了他幾句,道:“恩師,這事學生也做不到。學生雖然時常隨侍駕前,可平日里都在道錄司當值,每次過去都由內侍帶路。沒有旨意,一步也進不得禁中。”

    “那可如何是好?”

    周楠:“恩師放心,學生這就出去想辦法,你也不要急壞了身子。”

    當下也不敢耽擱,急忙雇了轎子,一路急行去了黃錦在京城的宅子,現在,也只有他能幫到王抒。

    可是到了地頭,門房卻回答說:“京城太熱,乾爹身子又不好,去玉泉山納涼休養了。”

    他沒有辦法,只得又雇了馬車一路急行六十里地總算到了地頭。

    一問,又不在。

    回答說,黃錦聽說山中來了個名醫,前去探訪,也不知道要多少天才能回來。

    周楠急得直頓足,沒辦法,只能又乘了車轉回京城。

    在外面忙碌了一天,又熱又累又餓,想起還關在天牢裡的師公和一臉假笑虛偽透頂的徐階,周楠惡向膽邊生,對馬夫道:“去內城徐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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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四章男人和男人之間的方式





    到了徐階府之後,周楠送上名刺求見。

    門房自然是認識他的,也知道周大人以前是徐相跟前的紅人,態度甚是親熱。道:“周大人來得巧,徐相今日恰好不在西苑當值,申時就回府了。否則,只怕你要白跑一趟。我這就去禀告徐相,請稍候。”

    說完,就笑瞇瞇地拿了帖子進去。

    不片刻,門房就出來,低聲道:“大人,徐相正在看書,不願被人打攪。讓你現在門房裡候著,等他看完書再傳你進去說話。”

    “好,周楠就在這裡等著。”周楠點點頭,進了門房找張椅子坐下。

    門子忙叫人泡了茶奉上。

    這一等就等了一個時辰,周楠已經將茶水喝白,心中頓時不耐,問:“先生,徐相讀的是什麼書,怎麼還沒看完?”

    他抬頭看了看屋外,天已經黑了下去。

    “周大人,徐相正在讀還一個字一個字的抄,你也不要急。”門子心中也是奇怪,要知道以前的周楠在徐府可紅得很。每次過來,徐相無論多忙都會第一時間接見。

    今日竟將他晾在這裡一個時辰,確實古怪。

    又想起周楠已經一個多月沒過來,感覺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聽到門子的話,周楠氣得霍一聲站起來。就是字典,徐老頭讀字典不說,還一個字一個字的抄,這分明就是知道我有求與他,要來拿捏。

    這老烏龜,端的可惡。

    不行,不能讓徐老頭這麼折騰我。

    折騰我不要緊,怕就怕折騰到最後,徐階說一聲看書累了,讓他周楠明日再來,那這個人就丟大了。

    周楠就起心要鬧上一場。

    那麼該怎麼鬧了,這門房和自己關係還算不錯,找他麻煩也下不去手呀!

    正琢磨著,就看到一頂轎子停到大門外,又有人喊:“大老爺回來了。”

    徐府的大老爺自然是徐階的長子徐蕃,也就是阿九的父親。以前曾經做過一省的參政,後來因為壞了事被免去職務在家休養。徐階扳到嚴嵩,大權獨攬之後本有意給他謀個不錯的差事。

    無奈前一陣子徐階和高拱爭內閣首輔之位,為免朝野物議,此事且按下不表。

    估計徐蕃心中也是憋屈。

    轎子停下來,只見從裡面走出來一個四十來歲的英俊瀟灑的中年人。

    此人生得疏眉朗目,老帥哥一枚,面容依稀有阿九的影子。

    門房急忙迎上去,正要說話。突然,身後一個影子搶先一步,拱手道:“小婿見過泰山老大人。”

    門子額頭上的冷汗就下來了。

    沒錯,此人正是在屋中等候的周楠。

    同時,門子心中也是疑惑,這周大人甚麼時候成了大老爺的女婿了,他不是已經成親了嗎?

    難道說徐相欣賞周楠的才幹、文章,想要將一個孫女給他做妾?以往相爺不就將阿九許給嚴嵩的孫子,做出這種事來也不奇怪。

    可是,當時嚴嵩權勢滔天,徐相也是逼不得以。

    周大人就是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兒,徐相不至於為了籠絡他自壞名聲啊!

    怪哉,怪哉!

    徐蕃看周楠從門房裡衝出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叫自己岳父,先是被嚇了一跳。然後怒得一臉發紫:“住口,你這叛門小人,今日也敢厚著臉皮過來,意欲何為?”

    周楠:“小婿公務繁忙,已經一月沒有登門,心中甚是想念,特來看望徐相和岳丈大人。”

    聽他說起此事,又怕周楠的說起阿九懷孕的醜事。徐藩大怒:“姓周的畜生,某定不於你甘休,來人啦,把他給我轟出去!”

    門房忙去拉周楠的胳臂:“周大人,請吧!”

    卻不想被周楠甩了個趔趄。

    周楠亢聲道:“岳丈大人,我知道本官地位低微,你瞧不上。不過,小姐對我情深意重,周楠絕不會棄她不顧。任何人都不能將我倆分開,你也不行。若岳丈大人不答應,小婿說不得要得罪了。今天咱們就用男人和男人之間的方式解決問題吧,泰山大人請!”

    說著就將衣裳下擺別到腰帶上,捏起拳頭做了個請手式。

    這是要和自己以武會友,堂堂進士,一省參政像莽夫一樣和人動手,像話嗎?徐蕃氣得差點吐血,連聲怒吼:“來人啦,來人啦,給我打!”

    眾下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們雖然地位卑微,可丞相家人七品官,基本的政治素養還是有的。周大人可是正六品的朝廷命官,代表的是朝廷的臉面,豈是能打的?

    若等下動起手來,此事傳出去,明日一大早彈劾相爺的折子能把內閣淹了。御史台的言官們都是屬兀鷹的,如何見得血腥味,彈劾內閣次輔,那可是大大的政績。

    見家人不肯動手,徐蕃暴跳如雷。

    正鬧著,突然,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匆忙跑出來。然後笑瞇瞇朝周楠一拱手:“周大人,徐相已經讀完書了,請你進去說話。”

    周楠心中冷笑,我若不這麼鬧,老烏龜你估計還會拿捏我一個時辰。他故意問:“徐相的書看完了?不是說他老人家正在抄字典嗎,哪裡有這麼快的,下官也不好打攪,還是先在這裡等著吧。”

    管家大覺尷尬:“抄完了抄完了,周大人請。”

    周楠點點頭:“煩勞管家前面帶路。”

    管家回頭朝眾人揮了揮手,徐蕃已經冷靜下來,厲聲對眾人喝到:“剛才的事誰也不許對人提起,否則家法從事。”

    他可不是善良之人,年輕時在老家松江的時候凶狠霸道,被他打殘的下人可不是一個兩個。在真實的歷史上,徐家父子政治鬥爭失敗被免職回家之後,徐蕃橫行鄉里,很是鬧出了些事,搞得地方官很是頭疼。

    在管家的代領下,只走了兩步路就到了一座涼廳裡,徐階正在寫字,他停了下來目光凌厲地看著周楠。

    這裡距離大門也就五六十步路。顯然,門房那邊的一舉一動都落到徐階眼裡。

    周楠心中有罵了一聲老狐狸,上前施禮:“下官周楠見過徐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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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徐階將手中的毛筆朝周楠擲來,破口大罵:“姓周的小子,你好大膽子,還有臉來見老夫?往日里,你一口一個恩相喊得親熱,現在卻口呼徐相,老夫還真是看錯你了。”

    周楠一時不防,被他一筆打在胸口,留下一點墨跡。

    心中的火頓時騰起來了:“君子有朋,小人有黨,合則聚,不合則散。我與徐相道不同,不相為謀。”

    徐階繼續痛罵;“姓周的小子,自你進京城以來,老夫見你也是個人物,諸多提攜。你能夠有今日的前程,還不是靠我徐階。想不到老夫卻被你反咬一口,這才是農夫與蛇啊!”

    這一通罵叫周楠大覺愕然,徐階什麼身份。堂堂內閣次輔,士林前輩,平日里又以心學掌門自居,地位擺在那裡。和人說話的時候也溫文爾雅,一派宰相肚裡能撐船的氣度。今日言行,簡直就是潑婦罵街了。

    “周楠,你說說,老夫又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竟做出這種醜事敗壞我徐家名聲?”

    既然話已經說到這份兒上,周楠也不客氣,一臉鄙夷道: “徐相啊徐相,你讓下官怎麼說你呢?以往你在嚴嵩面前奴顏婢膝,別人都說你是嚴分宜的小妾。又有人贈你甘草閣老的綽號,其實那還是輕的。你知道別人背後都說你什麼嗎,龜相。”

    “沒錯,當初周楠是受了你老人家的恩惠,也算是徐門門生。可是,咱們徐門的名聲實在不好,不但我,就連鄒應龍在人面前也抬不起頭來。你知道這些年為什麼你的學生門人紛紛離你而去嗎,就是因為你名聲太臭,連累咱們羞於見人。”

    “別人改換門庭,閣老自知理虧,聽憑自去,惟獨周楠這一走,你卻惱羞成怒,真是咄咄怪事。哈哈,我知道了。”周楠怒極反笑:“那是因為阿九懷孕的事情讓你大失顏面,嘿嘿,堂堂閣老的孫女於人私通,確實是一件丟人的事情。可是徐相,堂堂閣老的孫女給人做妾,就很有面子嗎,你為什麼不覺得丟人?還不是因為你畏懼嚴嵩的權勢,想犧牲阿九向他輸誠。你這個人,也是讀書人出身,學問比起下官不知道要強多少。原來這麼多書都讀到什麼肚子裡去了?你缺的就是氣節,君子的錚錚鐵骨,周某羞於徐閣老為伍。”

    這是徹底和徐階翻臉了,反正在真實的歷史上,這老頭在隆慶末年也會被高拱趕回老家。為免受到牽連,索性現在和他劃清界限。

    周楠雖然也是個沒有節操的人,可還是有底線的。這徐老頭連底線都沒有,即便是他這樣的壞人也非常瞧不起。

    今天埋藏在心里許久的話一噴而出,感覺分外的淋漓暢快。

    “你……你……好小子……”徐階氣得渾身亂顫,看模樣隨時都會背過氣去:“你說老夫,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難道老夫不清楚。卑賤的胥吏,小人!”

    周楠:“是是是,徐相你說得對,我周楠就是個小人,我就是個胥吏。可我周楠卻有一個優點是你拍馬不能及的,至少我知道保護自己的家人,盡到一個家長一個男子漢應盡的職責,絕對不會如閣老一樣將家人往火坑里推。閣老這麼對九小姐,周某頗為不齒。”

    這已經是誅心之言了,徐階顯然被周楠氣的狠了,捂著左胸倒在椅子上:“氣煞老夫,氣煞老夫了!”

    他眼睛裡全是熊熊怒火:“好賊子,你倒給老夫說起做人的道理了,還道什麼男兒大丈夫的責任,你和阿九的事情怎麼說,你先還我徐家一個公道。”

    周楠怒道:“還能怎麼說,周某今日既然來了,就沒怕,自然會給你一個交代。”

    “好,有擔待,是個大丈夫。”徐階冷笑起來。

    周楠剛才罵得痛快,聽到徐階這話,心中突然一驚:糟糕,被徐老頭抓住話柄了,我負氣說這就話不泥馬是告訴姓徐的聽憑發落嗎?

    正要把話圓回來,徐階一鼓掌:“言必行,行必果,信人也!蕃兒,出來說話。”

    話音落下,徐蕃從外面走進來,滿面春風道:“賢婿,既然你有意我家梔兒,還請你現在寫下婚書,明日再備上彩禮,叫媒人上門提親。梔兒能夠嫁你這樣的少年英才,為父老怀大慰啊!”

    “我……你……啊!”周楠彷彿被人打了一拳,再說不出話來。

    前頭他才和徐階父子掐成一團,轉眼就變成人家的女婿。平白給自己找了個爹,憋屈啊!

    不對,一定是打開的方式不對。

    這是預謀,絕對是預謀。

    老徐頭絕對是算到了自己會因為師公的事情,氣急敗壞之下上門理論,他就等著我上門自投羅網啊!

    就其動機,還不是因為首輔之爭有用得著我周楠的地方。

    周楠還真猜對了,徐階之所以如此大方將阿九許配給周楠,還真是為了這件事。

    在大明朝政治遊戲規則中,外朝內廷是兩個不同的系統。外朝文官代表的是官僚地主的利益,而內廷則代表皇權。表面上看起來,兩個系統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這也是皇帝樂見其成的。

    可世界上的事情哪有這麼簡單,太監們也是人,也有三親六戚,遇到事也需要文官們幫忙。而文官在處理政務的時候也要和內廷聯絡,否則人家在批紅上隨意給你挑點錯,就讓你的施政綱領執行不下去。

    彼此之間,只要不是原則性的問題,大家都會有些交情。

    前番,徐階和高拱爭位爭得厲害,這事朝堂人心固然重要,但皇帝的意見也會起到關鍵性作用。

    徐階前一段時間也派人向內廷打探消息,想知道嘉靖是什麼態度。

    這一打探,才愕然發現皇帝根本就沒有立首輔的心思:首不首輔其實不要緊,有事你們照常辦就是了,又何必要爭這個名義?難不成,沒有了首輔,朕的內閣還亂套了?其實你們亂也不要緊,朕不怕。

    聽到這話,徐階一口血幾乎吐了出來:我不是天生要強,我只是注定要涼,

    他知道這個嘉靖天子是個說得出做得出,從來不會將所謂的祖宗家法朝廷制度放在眼裡的。制度說到底就是人定的,朕改一改也無妨。

    實際上,嘉靖朝以往的那些所謂的規矩都被嘉靖徹底打破了,比如將自己父親一個藩王送進太廟,封帝號,享受帝王待遇,享受香火供奉;比如殺內閣閣老;又比如不立太子。

    既然他連終身不立太子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不立首輔又有什麼希奇。

    如果真這麼幹下去,閣臣退一步,內閣的權力將得到極大的削弱,說不好還真變成一個秘書機構。

    自己辛苦搬倒嚴嵩,眼見這就要位極人臣,結果跳出一個高拱。高拱這事還沒有擺平,皇帝又不立首輔了。

    徐老頭感覺自己命好苦,隱忍了十多年,隱忍出一個龜相的壞名聲不說,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將付之東流。

    他已經有點懷疑人生了。

    又一打聽,這個餿主意竟然是周楠出的。

    周楠的動機,徐階自然知道,他這是在報復老夫啊!

    這個時候,徐閣老才悔恨莫及。這才是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因為小人記仇,會抓住一切機會報復你。更何況這個小人如今正隨侍君父,一天十二個時辰,至少有四個時辰能夠在皇帝駕前給你下眼藥,這誰受得了?

    其實,當時徐階和周楠翻臉也是在氣頭上。

    下來之後仔細想想,自己當初之所以招周楠入門,一是手頭實在沒有什麼人才。二來,周楠確實精明能幹,去軍器局也算是布一個閒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派上用場。

    事實給了徐階一個驚喜,這個他心目中的小人物,竟然煥發出璀璨的光芒來。這次能夠板倒嚴嵩,周楠發揮了巨大作用,可說是他手下第一功臣。

    就連鄒應龍這樣的得意門生,也被他給比了下去。

    若非周楠只是一個秀才雜流官,若他是進士出身,徐階早就大用了。

    負氣將周楠趕出門之後,徐階心中也有些悔意。原本以為,周楠在道錄司肯定是爭不過王錫爵的。畢竟,王錫爵是裕王府的人,周楠一個小人物怎麼可能是人家的對手。

    這人的前程徹底完了,說不好在任上乾上三年就會收拾行李回老家。

    結果讓徐階大跌眼鏡,周楠不但在道錄司站穩了腳跟,還成為了天子近臣,進而狠狠地擺了自己一道。

    “老夫還真意氣用事了,就為出一口氣就趕走得力臂助,自毀長城,這樣做的意義何在?”徐階心中大痛:“如此人物,換成別人,別說是娶我一個孫女,就算是娶一群,為了首輔位置,又有何不可?可是,老夫當初為什麼就想不通這一點呢?”

    大概是這小子太精明,只是想藉老夫的勢,而不是真心投靠,這也是我對他有點反感的緣故吧?

    事情既然已經如此,既然這小子能夠影響到皇帝的心意,影響到首輔位置的歸屬,那就再將這層關係挽回來,把阿九許配給他好了。

    ……

    只是,徐階也知道周楠這人實在太難搞。你就算送他一顆糖衣砲彈,搞不好人家糖衣收下砲彈奉還。

    須防備賠了孫女又折兵,得讓自己心甘情願為自己效力,至少在出任首輔這件事上發揮作用。

    徐階想到這裡,突然想起王抒的案子。靈機一動,設下這個局,靜侯周楠上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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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六章徐階的用人之道





    煌煌大明,億萬百姓,兩京十三布政使司,政務何其繁忙,尤其是對徐階這種執掌著國家大政之人來說更是如此。

    說句實在話,內閣一號首長的生活看起來風光,其實是非常勞累的。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去皇城上早朝,忙上一天到申時回家之後,還得在家中接待來來訪的客人。

    接待完訪客之後,又想起今日事尚未畢,還得提起精神批閱公文。通常會到夜裡才能上床,每日的睡眠時間加一起超不過三個時辰。

    完全就沒有個人時間的生活對周楠來說簡直就是難以容忍,也沒有什麼值得羨慕的。不過老徐年紀大本身睡眠就少,加上政治人物對於權勢的熱愛不是普通人所能理解的,人家樂在其中,自然不覺其苦。

    正因為徐階每天半夜才睡,睡前一般都會用點點心消夜。這樣一來,相府的廚師通常都會十二個時辰待命。一但閣老想要用飯了,你得在最短時間內擺上一桌。

    相爺的時間和金子一樣珍貴,怎麼能白白耗費在吃飯這種事情上面。

    徐階府的花廳四面透風,一入夜,夜風吹拂那邊的荷花塘,沙沙聲中,涼爽異常。

    一座酒席就擺在廳中,徐階父子招呼周楠入席,旁邊有兩個丫鬟侍侯。

    “子木趁年輕多吃一點,否則,到了老夫這個年紀,就算想吃,身子也受用不了。”徐階將一顆丸子夾到周楠的碟中,笑瞇瞇地端詳著他。神情就好像是爺爺在看自己心愛的孫子。

    “多謝恩相。”周楠很快地該了稱呼,他心中苦惱,這一桌飯菜說句實在話都不太新鮮,也不是他喜歡的口味。可這父子二人不住請菜,無法拒絕,只能橫心往肚子裡填。

    因為徐閣老夜裡隨時都有可能消夜,為圖方便,廚子大多將食材油炸了。到時候隨意在鍋裡一炒,或者直接上蒸籠蒸著。

    這樣的菜餚味道自然是可圈可點,也不健康。

    剛才的事情反轉實在太快,前頭他正和徐藩要拳頭下見真章,轉眼就變成了徐家的乘龍快婿座上賓。愛情來得太快,就像龍捲風。

    他徹底蒙了,幾乎是在無意識狀態下寫了婚書。古人最注重一個“信”字,你答應過的事情若是反悔,將來可是要上失信人名單,被全社會所排斥的。輿論可以殺人,在農業社會,輿論和道德約束有的時候比法律還可怕。不是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嗎“法律不外人情”,在道德面前,有的時候法律也得讓路。自己今天為了激怒徐蕃,一口一個岳父地叫著,人家很大方地承認了這層關係,你想反悔也不可能了。

    吃了兩口菜,喝了一杯熱酒,出了汗,周楠才清醒過來,苦著臉:“恩相,泰山老大人,在下的淮安老家可是妻室的,如何還能娶九小姐。若是讓她做妾,卻是委屈了。”

    和先前不同,這句“泰山老大人”他叫得分外彆扭。今日也是倒霉,活生生給自己找了個爹。這層關係一確定,徐家若有事,自己這個半子可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否則,就容易被人往不孝的罪名上靠。

    聽到周楠說出這句話,眼前二人一副得計的表情。

    徐階:“可為平妻。”其實,他現在是有求於周楠。如果周大人咬死只肯納阿九為妾,徐閣老也不會持。反正不過是一個庶出的孫女,而且以前也是許過給嚴家的。

    阿九在世人眼睛中已是再醮之婦,有人肯要就不錯了,至於名分倒不要緊。

    只是,若是阿九給周楠做妾。妾得地位實在太低,周子木只能算是個接盤俠。

    所謂名不正,言不順。按照封建禮制,小妾的父親並不是女婿的岳丈。周楠也不需要對徐家負責,完全可以不鳥徐家父子。

    徐階也是吃準了周楠和阿九的感情,故意不提這一茬。

    現在見周楠一臉苦惱,正中了他的下懷。

    “平妻。”周楠一愣,眼前豁然開朗,是啊,我怎麼忘記這一點了。

    所謂平妻,乃是明朝特有的社會現象。

    隨著明朝資本主義萌芽的茁壯成長,市井繁榮,風氣開化,婦人的身份地位得到極大的提升。

    即便是很多社會地位不高的女子,也有可能從娘家帶過去不少財產。

    這種小有身家的女子若是嫁普通農夫,心中未免不甘,可再上一層要做士大夫的正妻實現階級躍遷又不可能。

    那麼該怎麼辦呢?

    於是,就出現了平妻這個新名詞。

    平妻嫁人之後,地位和大妻相同,生下的孩子也算是嫡出,卻不和大妻住在一起,保持社會、經濟和人格上的獨立。

    中國自古實行的是一夫一妻多妾制,此乃社會倫理的基石。可在明朝中後期思想大解放、市民階層興起和商品經濟大潮的衝擊下,已經搖搖欲墜了。

    讓阿九做平妻,確實是解決這一問題的最好辦法,周楠心中自然是肯了。

    見他面色大變,徐階以為周楠不願意,喝道:“子木,枉你也是讀聖賢書的人。老夫問你,三妻四妾指的是哪三妻哪四妾?”

    周楠回答:“三妻指的是,正妻一,嫡妻二。四妾,指的是四個偏妾。”

    徐階又道:“莊子中說,夫靈公有妻三人,同濫而浴。太史公中又說,堯乃以二女妻舜以觀其內,使九男與處以觀其外。可見,三妻四妾是符合上古禮法的,子木不用擔心。”

    這已經是顛倒黑白,滿口胡說了。不過,正合了周楠心意,忙道:“既然是上古的禮法,我輩讀書人做事自然要守禮。”

    見周楠答應,徐家父子都面帶笑容。

    這夜宵也在歡樂祥和的氣氛中用完,三代人就坐在一起喫茶閒聊。

    周楠吃了一肚子也不知道蒸了幾日的蒸菜,感覺身子有點不適應,想早些回家休息。記起正事,道:“恩相,岳丈大老爺,晚輩今日來此,乃是為師公的案子。師恩重如山,還請閣老通融。”

    徐階:“王抒的事情老夫正在考量,你能知恩圖報,老夫也感欣慰,算是沒看錯人。你先回去,過得幾日朝廷就會有個定論。”

    周楠心中急噪,過得幾日自己就要進考場。這些天又忙著溫習功課,這事牽扯了他太多精力,實在不能在耽擱下去了。而且,世界上的事情就怕夜長夢多,自己進考場一考就是九天,鬼知道這九天中會發生什麼。

    “恩相,師公的案子聖上不是早有旨意了嗎?”他迫不及待著問。

    “你啊,就是太心急,沉不住氣,在官場上上須歷練。罷,明日一大早老夫就擬票,司禮監那邊應該當日就能批紅。”

    這老兒倒是雷厲風行,周楠大喜,又拜下去:“多謝恩相,孫兒這就去叫恩師他老人家準備接師公出獄回太倉老家。岳丈大人,小婿這就別過。”

    為了師公為了恩師,喊他一聲爺爺也無妨。

    聽到周楠叫得親熱,徐家父子哈哈大笑。

    端著茶杯目送周楠離去,徐蕃看他的背影越看越不順眼:“父親大人,這姓周的就是個勢利小人,凡事都喜歡算計,毫無節操。這樣的人,入咱們徐門,兒子羞於見人。”

    “算計,算計,這兩個字說得好啊!多算勝,少算不勝,況無算乎。”徐階眼睛裡卻全是欣賞:“蕃兒,為父知道你是道德學究,最喜歡讀書君子。可你也是個做過一省參政的人,有的道理怎麼想不通?人一旦到了一定地位,精力有限,凡事都不可能親歷親為,需要交給下面的人去做,這就涉及到用人之道了。”

    “為父且問你,你願意手下是滿口仁義道德卻百無一用的書生,還是一個眼神過去就能把你的事情半得妥帖的小人?”

    徐藩想了想:“寧可用小人,至少他能做事。”

    徐階:“用人之道,有德有才,堅決使用。可這世上有才有德之人幾稀,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有德無才,培養使用,但培養人的才幹是天生的,如何培養得出來。有才無德,限制使用,盯緊了就好。無才無德,堅決不用。”

    這話父親以前從來沒有在自己面前提起過,今日說到深處,徐蕃有種醍醐灌頂之感。滿心敬佩得說:“父親大人說得對,周楠也算是個才幹出眾之人。以父親的手段,拿捏住他當不在話下。”

    徐階又笑:“你說周楠無德,無德在何處?好酒貪花,小節爾!我問你,他可曾欺男霸女?”

    “這個倒是沒有。”

    徐階又問:“他可曾買主求榮,謀財害命? ”

    “沒有。”

    “所以說,不要人云亦云。”徐階:“周楠能夠為他師公四下奔走,甚至不惜得罪老夫,其人品質倒是不錯。他現在能夠這麼對王世貞,今後也能這麼對老夫,對你這個岳丈。若說起識人的眼光,你還差得多。”

    徐蕃心悅誠服:“父親說得是,兒子愚蠢,犯了先入為主的錯。不過,父親大人今日為什麼不向他提起首輔人選的事?”

    “首輔之職何等要緊,牽涉的方方面面實在太廣,也不是三五天就能辦下來的,不用催,他自然會想辦法。欲速而不達,不急於一時。”
mk2258 發表於 2018-8-5 15:29
第三百九十七章王抒的禮物





    其實,關於用人的手段,徐階還有一點意思沒有同兒子說透。

    用人,或者說叫別人替你賣命,不外是利益和情感兩種手段。利益且不說了,做為宰相門人,自由有說不盡的好處,徐階也給得了。

    至於情感,不外是用師生、親緣籠絡之。

    周楠看起來好像沒有節操的難纏之人,可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容易為感情所羈絆,一旦認定你是他的親人,遇事就會不原則地伸出援手,所謂幫親不幫理。

    周楠既然今日認了這門親事,自己做首輔一事他自然有義不容辭的責任。

    就等著好消息吧,徐階有種預感,周楠肯定會給自己一個大大的驚喜。

    ……

    是的,今天徐閣老雖然隻字未提讓自己幫他進位首輔一事,可周楠卻知道這事自己推脫不了,只能盡力而為了。

    可是,當初自己在皇帝那裡給老徐下眼藥,提議嘉靖不立首輔。現在又要幫徐階拿到這個職位,吐出去的口水難道還能吃回去?

    這事還真是難辦啊!

    抓了這頭皮,等回到家中,周楠還沒有任何思路,直想得心浮氣躁。

    剛進家門,卻見荀芳語卻在庭院中納涼。

    周楠道:“芳語還沒有睡啊?”

    荀芳語:“天實在太熱,每日要等黎明時涼快了才能迷瞪片刻。老爺放心,穩婆摸我妾身肚子,說胎位正,沒什麼大礙。而且,妾身也感覺孩兒這幾天活潑得很。哎,聽人說七月間的孩子很皮。現在雖說是八月,怕就怕孩兒將來不聽話叫老爺操心。”

    “孩子嘛,活潑點好。”周楠道:“芳語有件事為夫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

    荀芳語微笑:“什麼事?”

    “我……估計考完之後會成親。”

    “老爺是要納妾嗎?”

    周楠羞愧地將頭低下去,大概將自己和阿九的婚事說了一遍。

    突然,荀芳語霍一聲站起來,捏緊了拳頭,嘴唇微微顫抖。

    周楠大驚:“芳語,你別生氣,我這也是不得以啊!”

    荀芳語滿面怒容,喝道:“老爺說的是什麼話,你要娶妻自娶就是了。我不過是有個小妾,又有什麼資格置喙?傳了出去,豈不讓人笑話妾身娥眉善妒,讓人笑話老爺治家不嚴,沒有規矩。”

    “啊!”周楠瞠目結舌,原來荀芳語不是氣自己背著她另外找了女人。

    也對,丈夫要娶妻卻和小妾商量,這在古代封建社會對男人來說是一件很丟人的醜事,連帶著荀芳語也在世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荀芳語又道:“老爺,雲娘可是你的正妻,她有沒有什麼過錯,卻要被休,妾身今日要大著膽子勸戒老爺。”

    “不不不,不是休掉雲娘。雲娘和我是患難夫妻,我這麼做和畜生有什麼區別,是娶平妻。”周楠急忙解釋。

    “原來如此,嚇死妾身了。”荀芳語這才用手摀著胸口,笑道:“恭喜老爺,九小姐出身名門,乃是老爺的良配,我也很高興多了這麼一個姐妹,家中可算是熱鬧了。”

    阿九以前出入周家如入無人之境,和荀芳語也談得來。

    聽說九小姐要進周家,荀芳語本是個喜歡熱鬧的,心中自然高興。

    見荀芳語真心為自己賀喜,完全看到出有半點吃醋模樣。周楠欣慰的同時,又感嘆:“這該死的封建禮教,太扭曲人性了。”

    周楠:“阿九不會到這裡來住的。”

    荀芳語驚問:為什麼”然後又猛地醒悟,阿九是兩頭大。住進這裡來。那不是搶占了雲娘的位置,豈不是弄得家里人心大亂。

    按照規矩,得另外興一個家。

    她道:“那好,等安頓好,妾身會去拜見九夫人的。老爺一直不肯納妾,奴家有了身子不能服侍老爺,是我的錯。現在有了九小姐,那就好,那就好。對了,老爺面上的豆豆似是好了許多。”

    周楠心中有愧,支吾道:“累了,我先回屋睡覺,芳語你還是早些安歇了吧,保重身子要緊。”

    今日一天實在太多事,真真是大喜大悲,周楠腦子裡就沒有空過,躺在床上竟然失眠。

    一會兒想著阿九,一會兒又想到雲娘和素姐,一會兒又發愁未來的科舉怎麼辦。

    一會兒又為如何讓徐階做首輔而頭疼。

    這一覺睡到第二日午時才被大太陽活生生熱醒。

    吃過飯,徐階那邊就有消息過來,說王抒的判決司禮監批紅了,從輕發落,各除所有官爵,解送回原籍,交由地方官看管,家人今天就可以拿了判書去北衙接他回去了。

    周楠大喜,急忙備了車馬去了王世貞家。

    王世貞也沒想到自己的學生這麼精幹,只一夜工夫就將事情辦成了,激動得抹了眼淚。為了救自己父親,周楠竟然去徐階那里哀求,娶了徐家再醮之女,其中所手的委屈自不待言。

    這孩子真是個有情有義的。

    師生二人收拾好東西,一路行去北衙。

    饒得王抒胸有靜氣,在天牢裡關了一年,此刻重 自由,依舊把持不住地老淚縱橫,跪在地上朝西苑方向磕了三個響頭,高呼:“皇上聖明啊,知道老臣是冤枉的!”

    他一哭,父子二人就哭成一團。

    周楠也是心酸,待兩人哭得差不多了,才上前勸慰了半天。開玩笑地說:“師公,恩師,司禮監的批紅上說,讓師公你老人家一刻也不得耽擱,明日就出京。學生這不是要迎娶徐閣老的孫女嗎,得另外在外面買一套宅子。你們也知道學生家貧,京城物價騰貴,也買不起。要不,師公你老人家開個恩把院子折價買給學生,便宜我一回。”

    看到他滿面憊懶模樣,王抒就樂了,罵道:“你這不就是想在老夫這裡請賞嗎,你師公家也不缺這套宅子,明日叫中人過來寫下契約,老夫做主送給你做賀禮了。”

    太倉王氏,東晉琅邪王家直系,乃是蘇州豪門望族,區區一套宅子根本就算不得什麼。

    王抒這次能夠活命全靠周楠,再說他確實喜歡周楠這個機靈的後輩,真心那他當自己的親孫子看待。

    周楠沒想到自己隨口逗趣竟然得了這份大禮,心中忍不住喝彩一聲:敞亮,這個師公我倒是沒白喊。

    很快,周楠和王世貞就將王抒的私人物品收拾好。

    看到那些破舊鋪蓋被褥,周楠皺了一下眉頭,道:“師公,恩師,這些東西實在太舊了,帶回去也不能用。再說,這可是天牢裡的東西,未免晦氣,扔了吧!”

    王抒:“你倒是想錯了,老夫這些東西是要送給隔壁老朋友的。”

    周楠:“給嚴分宜?”

    王抒點頭:“我和老嚴雖然是不死不休的仇家,可在大家先都關在天牢裡,就個人而言私交也算不錯。往昔種種,自然不要再提。子木,你就替我跑一趟,算是幫我同他告個別。哎,想當年,嚴分宜是內閣首輔,老夫是薊遼總督,一年中總要見上幾次面。今日別後,怕是再見不著他了。哎……”

    他嘆息一聲:“這些年,以往的那些老熟人老死的老死,致仕的致司,也沒幾個在朝。”

    一個時代,屬於他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是,學生這就去辦。”

    周楠拿了東西,和錦衣衛們說了一聲。

    錦衣衛對周楠這個天子近臣很客氣,搜檢完畢之後,就領著周楠進了嚴嵩的院子,說了一聲:“嚴首輔,有人來看你了。”就轉身出了院子。

    太陽實在太大,院子裡熱,嚴嵩就開了窗坐在屋子裡。

    看到周楠,眯縫起眼睛:“子木小友,怎麼想得來看老夫,也不枉老夫與你相識一場。”

    周楠進得屋中,將東西一件一件替他擺好,笑道:“我家師公今日出獄,他說這些東西閣老都用得上,叫我送過來。”

    “閣老一說不用提了,替我多謝王抒,坐吧!”嚴嵩指了指旁邊的凳子。

    周楠:“不了,我還要送師公回家沐浴更衣,不克久流,等以後再來拜見介溪公。”

    “你口不對心,今日若是走了,只怕以後咱們也不會再見面的。”嚴嵩繼續指著椅子,道:“你我能夠在一起說話,也是有緣。老夫看你氣色晦淡,應該是遇到事情了。老夫別的本事沒有,但做了十多年首輔,朝堂上的事情還是知道一些的,或許能夠給你些意見。”

    “真沒想到介溪還會相面啊!”

    嚴嵩:“老夫被關在這裡,也沒個人說話,今日既然逮著你了,自然要說個夠。”

    “哈哈,嚴閣老還真是豁達。”據周楠所知,在真實的歷史上,嚴家父子要在嘉靖四十四年接案。小嚴因為通倭,被判斬首。嚴嵩則和王抒一樣被解送回家,交給地方官看管。

    老嚴身為曾經的首輔,等待他的是什麼命運,自然一清二楚,也不抱任何幻想。

    今日竟然如此豁達,叫周楠心中佩服。就有個念頭突起:若說是權謀,老嚴在明朝也算是能夠排進前十的。我不是正在為徐階做首輔的事情頭疼嗎,何不和他交流交流?沒準會有意外收穫。
mk2258 發表於 2018-8-5 15:30





    周楠順勢坐在椅子上,打開折扇慢慢地扇,心中斟酌著語句。

    嚴嵩突然問:“周小友,老夫且問你,什麼是宰相?”

    周楠想也沒想,隨口答道:“調和陰陽,溝通左右,聯絡上下。”

    “說得好,確實如此。”嚴嵩繼續問:“外朝內庭說到底就是一座房子,不管這棟屋舍是新是舊。是巍峨堂皇,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宰相就是個拿著刷子蘸了石灰的粉刷匠,務必讓這房子看得過眼。可是,老夫又問你。這話兒既然這麼簡單,人人都能做。內閣閣老可以做,侍讀侍駕學士可以做,甚至就連秘書閣的人也能做,為什麼又要單獨設一個內閣?”

    “至於票擬,其實這事也沒什麼打緊。通政司在分票的時候,也可以寫上自己的意見。那麼,究竟是為什麼呢?”

    周楠聞言一呆,是啊,嚴格說起來內閣只能給大臣的奏摺上寫下處理意見,最終的決策權,也就是天子批紅卻在司禮監手裡。如果遇到剛強的君子,這就是個秘書機構。

    那麼,又為什麼要單獨設這裡一個權勢凌駕於六部之上的行政核心?

    不等周楠回答,嚴嵩揭曉答案:“代表、制約。”

    周楠:“還請教。”

    嚴嵩:“自古就有士大夫與君主共治天下之說,或云,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所有。士與君都需要有一個代言人,都需要有人在其中調和。”

    他這話說到實質了。

    中國古代拋開商周的奴隸社會制度不說,封建時代總的來說分為兩個階段:封建分封制和高度的中央集權制。

    分封制起源於戰國時代,中國歷代史家都將這一時代做為封建制的開端。在這一時期,戰國各國君主痛感奴隸制度對於生產力的製約,恢復了百姓的自由之身。為了管理國家,將土地分封給兒子管理。

    王的兒子是侯,侯的兒子是大夫,大夫的後代是士。於是,一個積極參與政治的士大夫階級就這麼產生了。

    不過,封建分封制雖然極大提高國力,方便君主管理國家。可因為效率低下,又不利於集中國家力量辦大事。於是,就被實行中央集權的秦始皇橫掃碾壓。至此,封建分封制就被實行郡縣制的集權政治形式所代替。

    但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的傳統卻保留下來了。

    也因為如此,君權和士大夫的特權必然發生激烈的衝突,這個時候就需要有宰相來扮演中間人的角色,來調停、緩和矛盾。

    宰相說到底就是士大夫階級的代表。

    聽嚴崧說完,周楠由衷地道:“閣老說得是,概括得好。”

    嚴嵩撫須笑道:“周小友,老夫入獄,內閣首輔一職按說應該由次輔擔任。你是徐階的門生,老夫看你面帶憂色,想來內閣首輔一職尚未有定論。其實,這事也不難辦。”

    周楠心中大動:“介溪公的意思是徐閣老要想出任首輔一職,關鍵是在百官的態度,難道需要朝廷公推,此事談何容易?”

    是啊,現在朝堂之上有幾股勢互相角力,都欲要填補嚴黨下台之後的政治真空。其實最大兩股是裕王府和徐階。

    裕王府的勢力這一年來已經深入到大明朝政治版圖的各個角落,內閣有李春芳,輿論清流有國子監祭酒高拱,知識分子階層有翰林院學士張居正,外面又有主持東南軍務的統軍大將譚綸,已經是一頭龐然大物了。

    真到公推內閣首輔時,搞不好大家推出來的是高拱而非徐階。

    這事根本就沒有可操作的可能,周楠猶豫了片刻:“難道這事的關鍵是天子的態度?”

    天子倒是想讓內閣徹底變成一個秘書機構,好集權於一身。這事嘉靖皇帝根本就不可能點頭,他現在的態度就是拖一天算一天,直接拖黃了事。

    聽周楠這麼說,嚴嵩哈哈大笑:“若真如此,徐階只怕是終身首輔無望了。”

    周楠一驚:“還請教。”

    嚴嵩不答反問:“好,周小友,老夫又問你,首輔在君父面前又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周楠:“勸戒君父。”既然首輔是士大人的代言人,那他的的主要目的就是製約皇權,使皇權和士大夫保持微妙的平衡。

    嚴嵩笑著搖頭,將話說得直白了:“宰輔什麼時候要製約皇權了,他需要製約的是皇帝。”

    “啊!”周楠瞪大了眼睛,嚴嵩這話已經是大逆不道了。不過,他現在已經這樣了,自然也不怕說出這樣的話來。

    嚴嵩笑畢,緩緩道:“皇權不需要製約,皇權從來不下鄉。治理地方靠的是什麼,靠的是讀書人,靠的是地方縉紳。若徐階真有治國雄心,只要做好這事,內閣首輔一職當不在話下。周小友,他年你若有意內閣首魁,也要拿捏好這其中的分寸。既讓百官和天下士大夫滿意,又不至於觸怒君父。”

    說罷,他搖頭苦笑嘆息:“這個分寸要把握話談何容易,往百官那裡偏上一分,君父對你有了成見,你在內閣也呆不久。若是偏向天子,那就是身死名滅的下場。老夫之所以變成現在模樣,就是因為太偏向陛下了,惹了公憤。”

    “這是我作為一個老人,在臨別的時候送你的禮物,一旦悟了,當受用無窮。”

    周楠也嘆息:“看來,調和陰陽並不容易。長此以往,內閣豈不都是一味甘草,滿腹鄉愿?”

    嚴嵩:“其他輔臣遇事可以不著聲推給首輔,可首輔卻能推給 誰?”

    這就是力量越大,責任越大啊!從嚴嵩那裡出來,周楠心中感嘆。

    不得不說,今日嚴嵩的話算是說破了內閣首輔的實質,算是給周楠上了深刻的一課,也徹底點化了周楠。

    讓他有種醍醐灌頂之感,整個人都通透了。

    其實,就徐階做首輔這事仔細分析,也不難。

    但這其中有兩個關鍵,首先,得讓嘉靖認可徐階是維持整個朝局穩定的關鍵;其二,讓百官都知道徐階可以作為他們的代表制約天子權力濫用。

    這需要一件事做為契機。

    至於這件事是什麼,周楠暫時沒有想到,且放到一邊。

    反正佳境暫時沒有立首輔的想法,而徐階又沒有下死命令限期讓我們的周大人於何月何日拿出個章程。那麼,先對付今年的順天府鄉試吧,那才是關係到自己未來前程的關鍵。

    周楠已經沒有退路可走了。

    師公王抒明日一大早就要離開京城回太倉老家,按照朝廷制度,卯時就會有兩個錦衣衛過來押送,王世貞夫妻也跟著老父回鄉。

    按照真實歷史記載,王抒因為被斬,王世貞回鄉丁憂。加上心情抑鬱,病了好幾年。直到隆慶元年王父得到平反,他才重新被朝廷起復做了浙江參政。

    後來,在萬曆元年的時候才做了廣西布政使。進左僉都御史,後來又做了順天府尹,南京兵部侍郎,南京刑部尚書。終其一生,也算是為極人臣,極是圓滿。

    不過,這次師公沒事,歷史已經發生改變,或許恩師他老人家會早幾年出仕,在政治上的成就會大些吧,周楠這麼想。

    時間緊迫,王家上下忙著收拾東西,亂成一團。

    王抒深愛周楠這個精明能幹的晚輩,就叫來里保做眾人將宅子贈於他做新婚賀禮。

    周楠照例推辭,說太珍貴了,晚輩受不起。

    王世貞板著臉喝道:“長者賜,不敢辭,你就收下吧!自家人,客套什麼。你若堅持不受,豈不讓老人傷心,那是大大的不孝。”

    自己這個學生他最清楚不過,別的都好,就是愛錢,心中自然是願意的。只是面子上掛不住,要推辭再三。家裡事情這麼多,哪裡有工夫陪他玩三請三讓的遊戲。

    周楠只得接過房契,不表。

    當夜,周楠忙到飛起,就住在王世貞家裡。

    第二日天不亮,一行人就在錦衣衛的押送上出了京城,等到通州已經是下午。

    今日的天氣甚好,沒有太陽,甚是涼爽。

    立在船上望著西面已經看不到京城,一向開朗的王抒回想起自己宦海沉浮的一生,禁不住長嘆一聲,撫須正琢磨著作一首詩述懷,那邊卻傳來王世貞的厲聲呵斥,竟將他的詩興打斷了。

    轉頭看去,卻見兒子正在教訓周楠:“子木,這距離考試也沒幾日了。這一路行來,為師問你經義上的幾個問題,你回答得只算勉強。這科鄉試也就罷了,就算過了,會試怎麼辦,且不是要被打回原型?想必你這幾日以為勝券在握,懈怠了,你這樣的性子,將來還成得了什麼事?”

    “是是是,恩師教訓得是。”周楠連連點頭賠罪,心中卻是大苦。恩師你老人家打題的本事是了得,篤定我今科必中。卻不想,你打題人家也在打題。這京城中的考生人人都知道顧言會從出題,和他們競爭,難度好大啊!

    王抒笑道:“士貞,好了,嚴師出高徒是對的,可也不能刻意打擊,磨去了年輕人的銳氣,開船吧!”

    王世貞餘怒未消,朝周楠一揮手: “下去,為師不想再看到你,你是我所教過的學生中最差的一個。”說罷就背了手,恨恨地回了船艙。

    周楠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狼狽地回到岸上。

    這個時候,水手升起了風帆。

    有風吹來,風帆呼一聲變成半圓,大船緩緩駛離碼頭

    周楠定睛看去,卻見不知道什麼時候王世貞竟從船艙裡走了出來,立在船舷後看著自己,目光中全是不捨。

    二人目光碰在一起,王世貞下意識地抬起手朝他揮手作別。

    可想起剛才自己對周楠的訓斥,他一跺腳又惱怒地背過身去。

    周楠忍不住笑起來,長長一揖,但淚水卻瞬間朦朧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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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九章 前一夜





    “明天就要進考場了,老爺你還在溫習功課嗎?”荀芳語愛憐地對著周楠搖著扇子,將徐徐清風扇過去。

    大約是老天爺也可憐十年寒窗吃盡苦頭的考生們,天陰沉著,看模樣是要下雨的樣子。這場雨一下,暑熱將要退去,進入涼爽的季節。

    不過,密云不雨,空氣好像已經凝固,這雨前的氣侯顯得格外的悶熱。汗水一陣接一陣地出,心中依舊煩躁難當。

    “舒服。”周楠禁不住呻吟了一聲。

    荀芳語:“老爺你不是說過,大考大耍,小考小耍,考前再做功課,須得將腦子弄糊塗了。”

    周楠:“恩師在京城的時候,我今天就要做上幾篇文章,背誦幾篇範文,這真叫我耍,卻還有些不習慣了,真是個勞碌命啊!娘子你也不要管我,等我再寫兩篇時文再陪你說話。”

    “你卻是嫌我煩嗎?”

    周楠笑笑,摸了摸她的肚子:“這書房實在太熱,怕熱壞了孩兒,明日進考場一應器物可準備好了?”

    “哎,還忘記給老爺準備吃食了,我這就去叫人烙些煎餅。”荀芳語低呼一聲就站起來。

    鄉試要考三場,前後九天,考場也會給學生提供飲食。不過,為了節約成本,只早晚兩頓,只一小碗糙米飯和一碟小菜。這點量自然是不夠的。

    而且,為免考生吃壞肚子,不但不提供肉食,菜裡連油星也看不到幾滴。炒菜的時候,油不夠,加水就是了。

    九天下來,食量大的考生因為低血糖餓暈厥過去的事情也有發生。

    因此,大夥兒通常都會準備些點心帶進去。當然,為防夾帶,這些點心都要被切成花生米一般的碎塊。

    天氣熱,為防點心變質,周楠叫家里人為他準備山東煎餅。

    周楠:“辛苦娘子。”

    等到荀芳語出了書房,他用濕毛巾擦了擦手,目光又落到書案上。上面滿是堆積如山的時文集,四書五經,寫滿字的草稿……亂得不能再亂。

    送走王世貞之後,他又開始沒日沒夜地刷題。

    滿京城的人都知道顧言這次會從出題,所有考生都和周楠一樣反复揣摩中的每個句子作文。

    競爭分外殘酷,周楠現在竟有些忐忑,對於未來的鄉試也是相當地不看好。

    心情突然有些抑鬱,又看了看自己右手的中指,因為這一年多來每天不停寫字,第一個關節處已經磨出了厚實的繭巴。

    一碰,微微漲痛。

    書案上的那些卷子全是題,這本書可謂是被他徹底掰碎了,盡數吞了下去。

    現在周楠一閉上眼睛,耳朵裡就嗡嗡著想,眼前全是“子曰”“曾子曰”“子路問”“顏回曰……”

    他本打算今日再寫作一篇題,此刻以自己的狀態,估計是不可能的了。

    從身理到心理,已經徹底厭煩了。

    這樣的狀態是不對的,必須馬上調整過來。作為一個從小考到大的現代人,周楠立即意識到這樣不好,是該做點其他事調劑一下。

    也對,乾脆就如荀芳語所說的那樣,索性出門去玩。

    就在明日,不但順天府,就連整個北直隸的考生都要進考場,整個河北地區的生員早在半個月前就湧進了京城。

    這年頭,能夠讀書的人誰沒有點身家。秀才們到了京城這個花花世界,頓時亂花迷眼,縱情詩酒,讓北京迎來了三年一讀的考試經濟繁榮期。

    此時,周楠突然懷念起朱聰浸這個損友,甚至有點想念老郭,有他們陪自己玩樂多好,也不至於現在想出去放鬆也找不到人陪。

    罷,沒人陪就沒人陪吧,我自己出去單飄。

    周楠從抽屜裡摸出兩錠碎銀子,揣進壞裡正要出門去茶社聽一段書。

    “周楠,誰說我要嫁你的?”一個聲音氣呼呼地傳來。

    周楠抬頭看去,頓時又驚又喜,來的不是阿九又是誰:“阿九,是你,你怎麼進來的。”

    “少問這個,你這裡我自然想來就來。”阿九今天依舊一身文士打扮,她氣沖沖地問:“誰說我要嫁給你的,你也不問我答應不答應,就能替我做主,你是我什麼人呀?”

    她滿頭都是汗水,柳眉倒豎,嬰兒肥的臉看起來粉嘟嘟的煞是可愛。

    周楠不覺看呆了,口中喃喃道:“你不嫁我還能嫁誰,難道還能嫁別人嗎?”

    阿九:“住口,你馬上給我住口,我絕對不會答應的。 ”

    周楠大奇:“你怎麼不答應,不能不答應啊,沒道理的。”

    “反正我就是不同意,你奈我何?”阿九出離地憤怒了:“我是人,憑什麼你問也不問我的意思,就叫人上門提親?整個徐府的人都知道這事,偏偏我最後一個知道。周楠,你太欺負人了。不行,今日你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

    說到這裡,她眼圈微微發紅,其中有說不盡的委屈。

    周楠恍然大悟,原來阿九是怪自己沒有向她求婚。也對,女人都是沒有理性的,最喜歡所謂的儀式感。像求婚這種事情,怎麼也得弄個燭光晚宴,搞個凡阿令狠狠拉上一氣,留下一生中最美好的記憶才行。

    不對,你徐梔一個古人,意識為何這般超前?

    周楠忙又哄了她半天,卻沒有任何用處,阿九隻一味發怒。

    最後,他也惱了,負氣道:“反正事情就這樣,你待怎地?這個賠你好了,以後你住這宅子裡,不用到這邊來,這樣你滿意了吧?”說著就將新宅子的房契遞了過去。

    “這是什麼?”阿九接過翻看了半天,眼睛大亮:“子木,這宅子不錯,至少值兩千兩銀子。關鍵是地段不錯,那地方早就被朝廷公卿大夫佔了,就算有銀子也未必買得到。你這個誠意,倒是不錯。好,原諒你了。”

    周楠:“這宅子本是恩師在京城的寓所,他不是回太倉老家了嗎,就將房子轉贈給我,做為咱們新婚的賀禮。阿九,既然今天你親自過來了,咱們乾脆將婚期定下來。你說個日子,我去同你祖父和父親商量。”

    阿九冷哼:“我可沒答應過你。”

    “不能啊,你不答應不行啊!”

    阿九大奇:“怎麼不答應還不成了?”

    周楠:“當初在你在徐相不是說懷有身孕嗎,算起來馬上就到大出懷能夠看出來的日子,你不嫁我,肚子又沒有動靜。欺騙徐相的罪名可不小,須要受家法。”

    “啊!”阿九吃了一驚,一臉畏懼。

    周楠突然大著膽子摟住她的細腰,柔聲道:“阿九,這兩月沒看到你,我真的是放心不下。現在一切都好了,都好了。”

    阿九畢竟是個女子,被周楠充滿男性氣息的汗臭味包圍,頓時滿面羞紅,心中突然有說不盡的甜蜜。

    正在這個時候,周楠又若有所思地說:“咱們對外宣稱你已經懷孕兩月,現在動手還不晚,到時候大不了說是早產。”

    “動手……動什麼手……啊!”阿九尖叫一聲,飛快從他懷裡掙脫,驚慌地逃了出去。

    剛逃出書房就和荀芳語撞了個滿懷。

    荀芳語:“九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我,回去了,周楠,你太欺負人了!”阿九臉紅得像是秋天的蘋果。

    荀芳語問周楠:“九小姐怎麼了?”

    周楠:“來問要彩禮的。”

    荀芳語不信:“哪裡有大姑娘跑去問未來丈夫要彩禮的?”這事也太匪夷所思了:“對了,老爺,你可錯怪九小姐了,她聽說你明日要進考場,特意送過來一套考籃和文房四寶。說是徐相當年中舉時的用具,今日送你圖個吉利。”

    聽她這麼說,周楠才想起以前在徐階那裡確實看到過一套用紅木做成的考籃,籃子裡的文房四寶都是一等一個佳品,乃是徐老頭的心愛之物。

    這個時候,已經逃遠的阿九扭過頭來叫道:“周楠,一定要中啊!”

    周楠心中一陣溫暖,答道:“會中的,中了我就回來娶你。”

    荀芳語摀嘴輕輕地笑起來。

    明日卯時要進考場,也就是說周楠現在還有幾個時辰的休息時間。

    他也不再耽擱,隨意吃了些清淡的飲食,就上床睡覺。

    為了讓他美美睡上一覺,荀芳語特意叫人買回來冰塊放進屋中。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周楠突然被一陣隱約叫聲驚醒,霍一聲坐起來。

    就看到黃豆急沖衝從外面進來。

    周楠:“黃豆,現在什麼時辰?”

    黃豆:“馬上就是寅時。”

    周楠:“還好沒有睡過頭,早飯準備好沒有?”

    “已經準備好了。”黃豆一臉的驚慌:“大老爺,不好了,如夫人她好像要生了。”

    “什麼,夫人要生了。”周楠大驚。

    黃豆突然嗚嗚地哭起來:“今天下午的時候如夫人被九小姐撞了一擊,動了胎氣,聽穩婆說好像有些不妥,”

    周楠再顧不得許多,忙披了衣裳朝荀芳語那邊衝去。

    待到院門口,卻見院子裡點滿了燈籠,幾乎整個週府的丫鬟婆子都過來,皆一臉的緊張。

    同時,荀芳語的痛叫聲正一聲聲傳來,聽得周楠心中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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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章差最後一咳嗽了





    安婆婆見周楠紅著眼睛衝進,急忙攔住他,哀求道:“大老爺,你不能進去啊!”

    周楠:“我自去看娘子,怎麼就不能進去了?”

    安婆婆:“『婦』人生孩子,那可是要見血光的,不吉利,老爺你今天要進考場……哎喲!”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周楠一腳踢翻在地。

    “通通給我滾開!”周楠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變得沙啞。

    眾人見自家老爺紅著眼睛,滿面的殺氣,如何敢阻,都戰戰兢兢地閃到一變。

    進得屋中,只見荀芳語躺在床上,渾身汗水如同泉水一般湧出來:“不生了,我再也不生了,別碰我,讓我死吧!”

    旁邊,穩婆滿頭大汗地叫道:“夫人,堅持住,快了,就快了!”

    “芳語,你怎麼了?”周楠上前抓住她的手,感覺那小手正劇烈顫抖。

    “老爺,你怎麼不去考試?”荀芳語看到周楠,嘶聲叫著。

    周楠:“我我我……”他第一次感覺六神無主。

    在醫學不發達的古代,女人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很多人都因為難產而撒手人寰。想起這種可能,他寒『毛』都豎了起來。

    “什麼我我我……噝……”荀芳語咬緊牙關竭力忍受著那難以忍受的痛苦:“妾身沒事,老爺,你快走,不然就來不及了。”

    周楠拿起濕巾愛憐地擦著她額頭上的汗水,苦笑:“你現在這樣子,我那裡還有心思去考?再說,去了未必就能考中。”

    荀芳語突然叫喊起來:“你說的是什麼話,男兒大丈夫,哪有臨陣退縮的道理?快去,快去,老爺,你這是想我死嗎?來人,快來人呀,帶老爺出去用飯,送他去考場。”

    周楠:“芳語,你真沒事嗎?”

    荀芳語抽著冷氣:“女人生孩子哪裡有不痛的,菩薩會保佑我的。老爺,你是郎中還是穩婆,你在這裡又派得上什麼用場?你的功名關係著咱們一家,關係著將要出生的孩兒。我想,孩兒也不希望自己的父親是個沒有擔待的逃兵,去考吧!”

    幾個丫鬟衝進屋來,簇擁著周楠就朝外周。

    周楠這才冷靜了些:“芳語,你會沒事的,我相信。”

    “是,我會沒事的。”等到周楠出去,荀芳語感覺劇烈痛襲來,一身都在抽搐,只用手緊緊抓住床沿。

    看著彷彿是泡在汗水中的她,安婆婆滿眼都是淚水:“夫人,若是痛你就叫吧,叫出來就不痛了。”

    “不,我不能叫,老爺還沒有出門,不能讓他心『亂』。今日之事對他,對我們周家何等要緊。”荀芳語痛了半天,感覺身上已經沒有多少力氣,嘴唇和麵龐一片煞白:“科場是老爺的戰場,這裡是我的戰場,我們都不能輸。婆婆,我餓了,叫人煮一碗荷包蛋來,多放點糖,我不認輸,我不認輸。”

    眾丫鬟都在哭。

    安婆大怒,抹了眼淚,轉身罵道:“都給我住口,若是有誰驚擾了老爺,家法從事。都是聾子嗎,沒聽到如夫人餓了嗎?”

    ……

    “什麼,夫人吃東西了?”周楠問。

    一個丫鬟回答:“是,就在剛才如夫人喊餓,一口氣吃了二十個荷包蛋。”

    “吃這麼多?”周楠抽了一口冷氣:“這這這,這受用得了嗎?”

    據他所知道,荷包蛋中要放油,要放糖。像這種高熱量的甜膩的食物,他最多能吃四個。荀芳語這個『操』作,真是食量猛如虎啊!

    安婆婆:“回老爺的話,『婦』女人生產很累的,自然要吃多些吃好些。老爺你放心,生產這種事情就算再快也得半個時辰,碰到困難些的,叫上一日一夜也是有的。”

    周楠:“安婆婆你生過嗎,花了多久?”

    安婆婆:“生過一次,可惜沒有養大,兩個月的時候就得急驚風死了。老身就是個粗使丫頭,沒那麼金貴。當時正在地里幹活,肚子突然痛起來,在田埂旁一蹲就拉了出來,先後不過兩個呼吸的工夫。”

    周楠被她逗笑了:“真是粗俗。”不過,聽她們說荀芳語吃了很多東西,心中安穩了些。胡『亂』吃了兩張餅,就在黃豆和窩頭的簇擁下上了轎子,一路朝順天府貢院行去。

    還好周楠今天起得早,雖然家中有事耽擱,卻也按時趕到。

    到了地頭,轎子就被兵丁攔住。

    原來,貢院前的小廣場已經戒嚴,只允許考生過去。

    兵丁驗過周楠的“准考證”之後,就指了指方向,道:“原來是密雲縣的,你到那邊去等著,快進場了。”

    原來順天府個縣的考生都按照籍貫編成一個個方陣,等下一個縣一個縣的放進考場。

    周楠謝了一聲,提著考籃走過去和那些所謂的“同鄉”舉人見面。

    密雲縣這次來了一百多個考生,都是往屆生,年紀不小。最大的頭髮鬍子都白了,面上的皺紋深得慘絕人寰,最小的也有二十出頭。像那種十二三歲就進考場,並高登桂榜的事情,也只能發生在經濟發達的江南地區,那也是很無奈的事情。

    大家同為本縣士林一脈,再加上周楠名聲響亮,眾人都上來見禮,顯得很是親熱。周楠一一端詳眾同道,卻沒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上次加試,好像沒兩個人過關,念之直叫人嘆息。

    周楠人情練達,不片刻,大家都混熟了。就有一個老生員對他說:“子木,縣衙馬知縣貪墨,剋扣了你的的路費。這是對我士林的不敬禮,大家都心中憤慨,還請你上書向朝廷陳情,我等願意聯名。”

    聽說密雲知縣貪墨了自己的路費,周楠心中氣惱,誰這麼大膽子連我的錢都黑?

    頓時來了精神,問:“怎麼了?”

    幾個秀才上前道:“老高,你就別生事了,沒那麼嚴重,這麼瞎胡鬧,反惹人笑話。”

    那個高秀才忿忿道: “大路不平旁人鏟,我輩讀書為什麼,不就是要宏揚天地正氣嗎?”

    “是是是,高前輩你說得是,此事容日後再議,先考試。”眾秀才一通笑,將他擠到隊伍的邊上去。

    見周楠一臉疑『惑』,一個秀才憋著笑對周楠說出其中的緣由。原來這高秀才倒是密雲的一個奇人,讀書也成,可就是死活也中不了舉,一考就考了三十年。

    為了讀書,只讀得家裡精光窮盡,一家老小全考他在縣學的廩米半飢半飽地活著。

    密雲馬知縣見他年紀實在太大,在學縣學混了三十年老是中不了舉也不是辦法。縣學學生吃的是國家財政飯,限制了名額,你不走,別人就進不去。而且,每個縣大比之年出了幾個舉人可是和地方官的政績直接掛鉤的。你老人家站著茅坑不拉屎,擋了別人的上進之路也就罷了,影響了半大人的政績斷斷不能容忍。

    於是,馬知縣就有意把高老秀才趕出縣學。

    高秀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很是鬧了一氣,和馬大人翻了臉。

    按照國朝科舉的規矩,每次秋試,地方官都會舉行一個叫“躍龍門”的歡送儀式,設宴招待考生,並送上一筆路費。

    根據路途之遠近,從六兩到二兩不等,對窮學生來說算是一筆不菲的收入。

    周楠身為朝廷命官,事務繁忙,自然不可能跑密雲去參加這個儀式,路費也懶得去領。

    高秀才聽說周楠是六品官,名頭也響,就來挑撥他去尋馬知縣晦氣,以瀉心頭之恨。

    聽完大家的話,周楠恍然大悟:這姓高的純粹就是神經病,為區區幾兩銀子,本大人怎麼可能和地方官翻臉,傳出去還不讓官場上的人笑掉大牙?

    再說了,這筆路費雖然是慣例,卻是知縣自己掏腰包,給你是人情,不給你是道理。

    周楠又開始發散『性』思維了,今天來了一百多個考生,以每人三兩銀子路費算,知縣這次就掏了三百兩腰包,他一年才多少俸祿。這不是『逼』官員們貪污嗎,明朝的低薪體制真有問題啊!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前頭有一陣炮聲響起,聽動靜,起碼有十幾門。

    轟鳴聲中,空氣都在顫抖。

    “開始了,開始了。”有人在喊。

    都朝前湧去,各大方陣擠成一團。

    在燈光中,周楠一不小心和一個考生擠在一起。正要說聲抱歉,耳邊卻傳來一聲責罵:“好狗不擋道!”

    周楠愕然抬頭看去,卻發現這人竟然是老朋友徐養大。

    周楠大怒,正要回罵,兩個兵丁衝過來,提著棍子就朝考生們一陣『亂』打:“排好隊,不許『亂』。否則,直接趕出考場。”

    周楠和徐養大二人這才分開,同時機靈地躲進人群當中。

    炮響了一氣,在貢院的箭樓上,順天府府尹將一支令箭扔了下來。

    嘉靖四十一年八月初九,順天府鄉試正式開始。

    九九八十一難已經過了八十年,就差最後一咳嗽了。中式,自己就算是正式擠進士大夫的隊伍,成為統治階級一員,周楠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可又如何平靜得下來,即便有兵力極力維持,考生還是像『潮』水一樣湧進貢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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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一章意外相當的意外





    為什麼要擠成這樣,難道進貢院遲了考官就不許你入場嗎?就算擠到最前頭,不也要點名按照順序入考棚,真是不理解啊!

    劣根性,一定是國人的獵根性,周楠不住搖頭,可還是身不由己地被人浪推擠著朝前移去。人多力量大,他現在能做的只是保護好自己的考藍,免得被擠暴了空手進考場。真那樣,自己只能去撞牆了。

    這不是周楠第一次進順天府貢院,但今日心境不同,看著眼前的風景,別有滋味。

    貢院大門是一道石牌坊,上書天開文云四字,也不知道是水的手筆,字寫得不錯。過了牌坊,大門上寫著貢院兩字。

    進入之後有座大殿,泥金匾上書“至公堂”三個字。

    這是監臨和外簾官的辦公處所。

    在龍門和至公堂中間,有一樓高聳,懸著“明遠樓”的大豎匾,居高臨下,樓上站滿了手持長矛的兵賁。

    站在那裡,全闈內外形勢一覽無餘。

    監臨等官員登了樓手搭涼棚眺望,為首那人正是周楠的同情兄順天府學政官段提學。

    這老兒的眼睛道尖,竟一眼就從人潮中認出周楠,還微微點了點頭。

    至公堂後面是一座石橋,名曰飛虹。

    飛虹橋後就是正副主考官的辦公室。

    至於周楠最關心的考棚,則在明遠樓兩側。

    考棚由北往來若干排,每排數十間乃至上百間,規模宏大。

    環視四周,整個貢院的圍牆上都放滿了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弄來的荊棘,角樓上還立滿了執弓的兵丁。一旦正式開考,若外面有人膽敢越牆而入,直接射殺了。

    等到考生們都進了貢院,接下來就該是驗身。

    也不點名,先到先得,難怪大家剛才擠成這樣。

    所謂驗身,就是檢查考生有沒有夾帶,是不是本人。

    很快,前頭就出事了,一個考生被查到大腿上寫了小抄,被拔得**裸地按在地上一通胖揍,直打得氣息奄奄才被拖下去扔進貢院的牢房裡,等待他的就是法律的嚴懲。

    這血淋淋的一幕就在眼前發生,書生們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陣勢,膽小的都驚得滿面煞白,兩股戰栗。

    再沒有一人敢說話,秩序總算好起來。

    周楠等了半天總算輪到他,走上前去搜完身,一個官員就借過他預先購得的捲子,用一個銀模蘸了硃砂、辛紅,在卷子上蓋了騎縫章,扔還給他:“下去候著。”

    所謂卷子,就是答題作文時用的紙,貢院並不提供,需要考生自己去買。大明朝順天府貢院吝嗇成這樣,真叫人佩服。

    至於考試題目,要等下進考舍之後才會發下來。

    走完這道程序,周楠就回到密雲縣的隊伍中,抬頭看著明遠樓前旗桿上的那口紅燈籠靜靜等候。

    燈籠上寫著地名,比如“密雲”“通州”“昌平。”考生們看到自己籍貫所在地的燈籠升之後,就可以入場了。

    等了半天,周楠直站得腿軟才進得場去。

    他的考號是丙字六號房。

    說是房,其實和廁所蹲位一般大小。裡面有寫板和椅子,人只能坐在裡面,根本沒辦法睡覺。

    條件如此艱苦,周楠心中發怵,這麼熱的天,在這里呆上九天,可要命啊!

    所有考生都坐在考舍中等著題目,整個貢院就好像死去了一般。

    很快,明遠樓那邊來一群浩浩蕩蕩的官員。原來是,大宗師顧言正式就位了。

    各考官也要上前拜見。

    遠遠就有禮事唱名的聲音傳來。

    “巡綽官到位。拜,起!”

    “謄錄官到位。拜,起!”

    “受卷官到位。拜,起!”

    “彌封官到位。拜,起!”

    “對讀官到位。拜,起!”

    ……

    周楠聽得大開眼界,不禁想,巡查、密封卷子、謄錄、核對都有專門的官員負責,落實到人頭,這明朝的科舉制度還真是完善啊,真真是做到公開公平公正,至少在鄉試以上如此。

    “監試官順天府尹行禮。”

    “提調官順天府學政行禮!”這是段提學。

    此二人都是朝廷大員,自然不用下拜。

    突然,三聲響鞭,脆生生如同在人耳邊炸響:“開卷!”

    周楠身體一緊,冷汗瞬間流了出來,終於到考試的時候,可我……能中嗎?

    這科題目都出自全京城的考生都在這本書上用功,退一萬步說,就算恩師猜中題目又如何?人家也可以猜,實際上,大家現在都處於同一起跑線上。

    若論起真本事,自己也就是一個普通人,怎麼競爭得過這個時代的精英?

    如果中不了,後果是相當嚴重的。

    沒有進士功名,即便有徐階和裕王府李妃這樣的後台,自己這輩子只能當雜流官到老,前程有限得緊。最麻煩的,還有很大的可能被嘉靖弄去當他的女婿。

    想想嘉善公主的模樣,周楠心中就發毛。

    這泥馬還真是被逼到絕路了。

    很快,題目紙就發下來,整個貢院響起“嘩嘩”的翻動紙片的聲音,接著又是霍霍的墨錠和硯台在摩擦。

    周楠也領到了卷子,是時文七篇。其中四經題三道,是必答,也是本期考試關鍵中的關鍵。做好了,直接關係到你能不能中舉人。打個比方,如果按照一百分計算,四經題所佔的分值至少是八十分。至於其他科目,只要你格式上不出問題,基本都會過關。

    五經每經四題。要求應考者選其所習之一種經考之,稱為本經。

    周楠心中突然發虛,就先去看題中自己選修的,一看,都很簡單,這才鬆了一口氣。

    看完題,他這才咬牙拿起四書的題目紙,一看,幾乎罵出聲來:麻辣隔壁的,我怎麼這麼蠢?

    那三道題目霍然是、和。除了最後一題出自前兩道題分別選自和。

    誰說顧言必從出題的?出來,我絕對不打你。

    而且,前兩道題竟然和陳矩所買的完全一樣。

    陳矩的題,竟然是真的。

    而我恰好又做過。

    意外,相當的意外!
mk2258 發表於 2018-8-5 15:30
第四百零二章四個字





    此刻周楠的心情用四個字可以概括:疑、懼、悔、喜。

    疑的是,陳矩買的題目竟然是真的,他又是從誰手裡買的?

    不得不說,顧言這人的保密工作做得相當地好,也頗有心計。在鄉試之前,為了避免上門說情探題的人糾纏,他故意做出要在中出題的姿態,並放出風聲讓大家亂猜。於是,全京城的生員都信以為真,以至假題滿天飛。

    最後,顧大宗師不走尋常路,三道題中竟只有一道是論語題,狠狠地擺了眾考生和所謂的關係戶一道。

    可想,此刻考場中不知道有多少考生在哀號。

    既然顧言的事情做得這般隱秘,陳矩又是從什麼地方拿到考題的?他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太監,又從什麼地方來的這麼大能量?

    周楠又想,這個陳矩在後來可是做過東廠都督的,在刺探消息上定然有過人的天分,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一千兩銀子,在這個時代足夠讓一般人無法抗拒。

    懼的是,科場舞弊可是重罪,若是東窗事發,我這輩子就完了。

    周楠又一想,自己在陳矩心目中就是神。就算有萬一,估計他也不會將自己供出來,這襯公公就是個意志堅定之人。而且,出面買題的是他,和自己卻沒有任何關係。將來就算有事,也找不到他周某人頭上來。

    悔的是,那日陳矩將題目給自己的時候,我以為他是上當受騙買了假題。做出一副義正詞嚴的姿態,將題目扯得得粉碎。

    早知道這樣,就該欣然笑納。如此,這個舉人功名不就妥妥地到手了?

    還好陳矩當時不死心,還是念了兩題。

    ……

    自從那日陳矩離開周楠家之後,我們的周大人雖然忙得腳板朝天,還是提起精神刷題。

    他不但將手頭所有得到的捲子都做了一遍,就連陳矩給他的兩題也做了,並交給王世貞修改。

    既然實現已經知道題目,又作了。以恩師那台考試機器的本事,修改出的這兩題能差嗎?

    因為少了一題,前三或許拿不到。但勉強擠上榜去應該沒有任何問題,想到這裡,周楠心中一陣狂喜,竟激動得什麼也做不了。

    面色變幻不定地坐了半天,周楠才冷靜下來。心道:作這兩題已是三日之前,時間過得有些久,有的地方記憶已經模糊,我得抓緊謄錄下來。再拖延,若是忘了,豈不白費了陳矩的一番心血?

    當下,周楠也不耽擱,立即磨了墨,飛快地作起卷子來。

    人的腦子是一台神奇的機器,有無盡的潛力。周楠經過一年多的刻苦學習,記憶力竟然,所讀過的東西只看一遍就能背得七七八八,感覺自己已經找回高三時的狀態。

    兩篇文章雖然不太記得清楚,但基本結構還是記得的,只需在細節上做些潤飾。

    這一寫,就進入了狀態。等到第一篇寫完,肚子裡卻感覺到有些飢餓,正要去考籃裡拿烙餅充飢。就看到以後兩個兵丁挑著籮筐過來,喊:“各位相公吃飯了,吃飯了。”

    原來,卻是到了午時。

    周楠忙從考舍中尋了一個早已經準備好的大海碗伸出去。

    兵丁給他舀了三四兩米飯,又扣了一勺炒粉條,道:“吃飽點,吃飽點,吃飽了好上路。”

    今日是個大陰天,天上烏雲滾滾,兵丁面目猙獰地詭異一笑,周楠心中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恍惚中如同進入到鬼片的場景中。

    不片刻,考場裡就響起了“沙沙”的吃飯聲,就如同春蠶正在啃桑葉,間或幾聲打嗝。貢院控制行政開支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供應考生的糙米味道極差,一不小心還能咬到沙子。

    吃過午飯,那三四兩碳水化合物很快轉化成糖份。血糖濃度一高,人就犯困。不少考生都開始午睡,於是,咀嚼聲和打嗝聲就被鼾聲所代替。

    周楠卻不敢耽擱,趁著記憶還新鮮,又將謄了。

    至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老周今年的鄉試已經算是結束了。他要想上榜全靠這兩題,至於剩下的題目,所佔的分值也不高,只要格式上沒有問題,多半能過。

    大概估計了一下,以總分一百分來計算,三道題算八十分。

    前兩道應該能拿五十來分,最後一道如果靠自己的本事去做,還能得十分。算是過了六十分及格線,上榜當不在話下。

    剩餘二十分,題、論一篇、時務策五道,二十分的總分值自己大概能得十分,應該影響不了大局了。

    當然,古代開始也沒有算分的說話,只是打個比方罷了。

    做完這兩題,又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周楠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如此,這九天倒不難熬。

    依舊是兩個兵丁挑著擔子過來給大家分飯,周楠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洗碗。

    好在午飯沒有油葷,他就在旁邊木桶裡舀了水涮了涮了事。

    秋闈都是在熱天舉行,為了防止考生中暑或者食物中毒,考場會在每間考舍裡面放一個大桶,裡面盛了煮開的板藍根、小柴胡、枇杷葉什麼的當大家的飲用水。

    一天就做了兩題,周楠渾身輕鬆,並不像其他人那樣挑燈夜戰,索性蜷縮在考舍裡睡覺。

    地方實在太小,蜷縮了半天,一身都酸疼起來,只恨不得走出去活動活動筋骨。

    陰了兩天,密云不雨,空氣凝滯,如同一口蒸籠,汗水一陣接一陣地出,如何睡得著。

    抬頭看去,整個貢院好幾千盞油燈都亮著,光影璀璨,如同星海。這在嚴格實行宵禁的古代,卻是難得一見的奇景。

    第一場第二天,周楠的動作也快。上午就將做完,下午則做了一道題。後面的考試雖然已經不能影響到最後的成績,但周楠卻不敢大意,這兩題做完,只感覺精神萎靡不振,晚上也睡得分外香甜。

    第一場第三天他將最後三道題做完,就到了交卷的時候。

    就有彌封官帶著兵丁過來收卷子,逐一將大夥兒的捲子糊了名字,編了號。

    據說,等到這些卷子收上去之後,還有專門的謄錄官將捲子謄了,再將謄錄好的捲子交到主考官手上。

    等到最後寫榜的時候,才會將彌封好的原卷提出來和謄錄卷對照。

    收卷這活兒需要耗費許多時間,通常會忙到半夜。而到半夜裡,第二場的題目紙才會發下來。

    天氣已經陰沉悶熱,彌封官和兵丁一身都被汗水泡透了,袍子上還泛著白花花的鹽花。

    周楠熱得實在受不了,索性脫得精光,將背脊貼在牆壁上,但那磚牆卻是熱的。

    等到天徹底黑盡,突然,那邊有人發出一聲尖笑,“中了,我中了,我中舉人了,我是舉人老爺了!”

    就看到一條光溜溜的身體跑過來,那人竟然是進考場之前讓自己去控告密雲知縣的高秀才。

    高秀才瘋了。

    他家境貧寒,全家老小都靠他在縣學的廩米度日。因為年紀實在太大,又屢試不中,馬知縣有意將他趕出縣學。入不了縣學就沒有參加鄉試的資格,如果再不中,這是高秀才最後一次秋闈。

    在強大的生存壓力下,高生的精神徹底崩潰了。

    他一邊跑一邊發出咯咯的笑聲,唱道:“誤走巫峰,添了些行雲想,匆匆忘卻仙模樣。春花月休成……”

    周楠吃了一驚:這唱的什麼呀,泥馬就是淫詩盪曲兒啊!

    一個兵丁將他撲倒在地。

    氣喘吁籲追上來的考官面容鐵青:“污言穢語,有辱斯文,堵嘴。”

    有兵丁就脫下臭襪子塞進高秀才的嘴裡。

    高秀才還在笑,但淚水卻流了下來。

    周楠心中淒然,暗道:“科舉真是一條不歸路啊,你沒錢沒勢,就別在這上面浪費工夫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成功率實在太低了。還好我剛穿越的時候因為身份緣故進衙門做了衙役,後來因緣際會,這才有今日光景。試想,當年我若不是囚犯,也學穿越小說中的主角去科舉,今日的高秀才就是我的下場啊!”

    有兵丁長聲吆吆唱道:“有仇報仇喲,有仇報仇喲!”聽得人毛骨悚然。

    周楠這才知道第一天那兵丁詭異的笑容和“吃飽點,吃飽點,吃飽了好上路。”究竟是怎麼回事。

    貢院考場環境異常惡劣,每屆秋闈都會有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考生因為中暑、食物中毒或者其他什麼原因死掉。

    弘治年南京貢院大火,一口氣燒死了三百多學生,那是明朝科舉史上的一大慘案。

    在傳說中,讀書人死掉之後,因為心中有要中舉的執念,靈魂勾留考場不去,每次考試都會索幾條人命。

    一陣涼風吹來,周楠脖子後寒毛直豎。

    雨終於下來來,霹靂聲中滿天皆明。

    嘩啦一聲,雨水在燈光中連成珍珠簾。

    熱了三天的考生都發出陣陣歡呼,周楠索性將衣裳伸出考舍就著雨水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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