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南宋風煙路 作者:林阡(連載中)

 
Babcorn 2018-2-12 21:52:1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71 9080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4 15:29
第277章 舊淵源,楚風(流)

    貴陽城內外,俱是不眠夜。

  當軒轅九燁成功接手魔門兵力,南北前十終於首度集聚黔西,諸位高手之中,有些是早已潛伏於此的,有些卻是快馬加鞭趕至的,人數並不完全,金南缺少黃鶴去與魏南窗,金北卻有楚風流尚未露面。

  柳峻將對面金北一覽,敵意不淺:「楚風流呢?怎麼還不來?是不是不敢來?還是不適應這裡環境生了病?或者,是害怕你們金北前十後面幾個跟她爭第四?」

  金北前十,一時沒有誰可以為楚風流找到遲到或缺席的理由,軒轅九燁冷冷看著火,沒有說話。

  「我勸你還是不要多猜了,免得猜得那麼多還錯。」解濤諷刺的口吻。

  「各位,這次齊集黔西,是為了與那幫宋人勢力抗衡。」陳鑄趕緊圓場。

  「說來真是天意,上一次初至黔西,差一點我們就可以把林阡擊敗,誰料到越風竟出現。」東方雨扼腕,最為上次對戰之事耿耿於懷。

  「想來也真是奇妙,其實那一戰開始的時候,我與柳峻前輩還是大佔上風的,卻在那鳳簫吟性命危殆之際,飲恨刀忽然發威,真不知是怎麼回事。」完顏猛烈尤為不解。

  他不說便罷,一說倒也真令人蹊蹺,軒轅冷冷一笑,這又有什麼好蹊蹺,鳳簫吟手上的是惜音劍,飲恨刀當然與她同命,這種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真相,他卻不能說出來,蹙緊了眉,腦海裡又浮現出鳳簫吟在孔望山上那張可惡的要挾他的臉。「好啊,我幫你生火,可是你要答應我,不把我的身份說出去。否則,你這個也算一個把柄,我讓別人以後專門在夜裡你來不及生火的時候挑戰你……」唉,還真得抽一個空閒,克服心魔去試著生火……

  軒轅九燁想著想著,面色才逐步有些緩和,陳鑄在一旁察言觀色,心道:軒轅心裡一定又在想殺人毒計了,軒轅九燁,真是百年一遇的毒蛇!陳鑄哪裡知道,軒轅九燁此刻看著火是在走神吧……

  「各位原來都已經到了。」是期待的話,卻不是期待的人。

  眾人一同循聲看去,說話的是楚風流的侍婢,傳遞的的確是楚風流的意思:「幫主她今天初至黔西,有事務在身,因此不能來與各位會面,還請各位見諒。」

  金南金北,一干人等,盡皆諒解的和顏悅色,除了柳峻一人陰沉著表情:「初至黔西,能有何要緊事務?」

  「賤婢不知,不過幫主吩咐了賤婢,給早先就在黔西的各位將軍大人帶了不少家鄉菜來,雖是遠道,但因是快馬加鞭氣候適宜,還是尤其新鮮的。」

  家鄉菜?陳鑄等人,頓時眼睛一亮,是啊,遠離家鄉真的太久了……

  軒轅九燁看著會面之處所有人的表情變化:風流,隔了這麼久,你還是會抓人心思,到真教這位柳大人孤立無援,還下不了台。

  本來對什麼都沒有一絲情感的軒轅,因為楚風流在接近,而無法抗拒一個念頭:風流,若你不是王爺的義女,而是王爺的親生女兒暮煙,早就可能已經嫁與我軒轅九燁,而不會被那幾個沒有用的小王爺糟蹋……

  

  夜,軒轅九燁輾轉難眠,憑欄對月,笛落簫起,難退惆悵。天色太亮,所以繁星皆黯淡,偶然月上還掠片奇雲,不知其色,似火非火。

  已經作古多年的舊情,也在今夜此時,忽然重新降臨身旁,這熟悉的感覺,無需分辨——就是她,楚風流。

  她永遠不知道,自己的每一笛,都是因她才吹,可是他也永遠不承認,他其實是深深愛過她,甚至,愛著她。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在她的未婚丈夫二王爺身旁,可是那個沒有用的二王爺,不能給她保護反而要她來保護,為了二王爺安全,她常常是一身戎服、全副武裝,然而深夜時分,褪去玄衣玄甲,也不過是紅衫紅袖,柔韌卻堅強。他敬她,他憐她,他想救她,她卻也許,無需他的敬,他的憐,和他的救。

  成功的女人,總是有絕代的風華,他忽然想起一個事實——將軍譜上,她向來都比她的男人高一個檔次。

  於是,只有放棄保護她的念頭,隨著這簫聲,繼續沉溺下去,忘記現實,獨憶當年。

  熟悉的曲調,早已吸引無意經過的她悄然駐足。六年前的征戰前夜,他也是在笛落後吹xiao,她一邊聆聽,一邊冷靜為他擦拭佩劍,依稀還嘆了句「若能馳騁沙場,一生一遍都無妨」。才六年,倒像已經逝去了六世光陰,物換星移,舊事難循。

  「真巧,上次我二人一起看月,也是你在吹這一曲。隔了六七年,天驕大人的簫聲還是這般悅耳動聽。」一曲畢,她先說。

  「楚幫主記錯了,那一天是除夕,天色黯淡,無星無月。」他悵然,輕聲糾正她。

  「是嗎?」她惘然,低聲回應他,「也許,是我記錯了……」

  他黯然,只怪今天景象與當日不同,今夜月圓,才令她產生錯覺吧……

  她默然,不是記錯了,而是有些事情,真的太模糊,就算那是年少時候最珍惜的情感,六七年,真是個不短的時間。軒轅,自你出征之後,不是沒有唸過你,卻無奈,情經不起等待,月虧望君顏,月盈忘君顏……

  他本不想轉身來看她,怕看見她就會意亂情迷,可是不由自主還是要轉過頭來,再看一看、這麼多年來早已刻骨銘心的絕世顏容,凝視著眼前他金南金北所有人的戰地女神,不經意間,軒轅露出一絲久違的笑:「據說這次二王爺也來了黔西,適才你不出席,是為了在他身邊保護是嗎?卻被柳峻那小人抓住把柄。」

  「我不是為了保護王爺,我不出席,是免得柳峻大動干戈,吃虧的也還是他,不合算,我也不會覺得新鮮。我的把柄不少,他愛抓就抓。」風流語氣並沒有狂傲,卻體會得出她根本不可侵犯。

  「那,你的手下都說你來了黔西之後就突然消失了半日?」

  「我當時來到黔西野郊,聽說離抗金聯盟駐地不遠,就馬不停蹄地就往那邊去了,只想見一見你說的那個,可以讓大家都這麼心心唸唸的後輩小子。」她笑著說,「只可惜那邊守衛森嚴,沒有得見,不過,若非為了回來見你們一面,我到不介意冒一冒險。」

  軒轅一怔:「他正是幾年前,我去泰安找的,陣中最後的一把刀。我一直不信東方雨門下無稽之談,可是當年,也是那些人算出,我們金南金北從上到下,都是同一個剋星。」

  「飲恨刀林阡……」她輕聲回憶,「本是個不該出現的人……」

  一陣冷風繞過庭前,天已變,月華斂,晴空突暗,沒有從前她喜歡看的落花飄墜,而帶來現實的降雪旋沉。當年是她自己說,要馳騁沙場,卻不知馳騁了這幾年,有沒有後悔。他轉頭來看她,卻忽然發現她候雪的手上有瘀血,一看便知受傷還不久。

  「怎麼?最近遇到了什麼高手?」他看著她的傷,抑制不了關心。

  「天驕大人可知我楚風流已經多少年沒有受過傷?」風流嫣然一笑。

  「的確不像爭鬥所傷,那是?」

  風流輕嘆:「風月那丫頭太倔強,不聽我的安排,還離家出走,去找她的時候,她拒捕,出手還真不輕。」

  「風月?」軒轅九燁把事情整體聯繫在一起,醍醐灌頂:「原來,殺柳峻女兒的那一個,是她。」

  「瞞不了天驕大人,我這個妹妹,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麼張揚驕傲,這次終於闖出大禍……柳峻最初來金北挑釁的時候,我只能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跟他鬥,不是很難。」她低聲說,作為姐姐,沒有後路。

  「等她懂事些,會明白風流你的苦心。」他嘆息,又回到了過去的稱呼,索性問她真心話:「風流,這些年來縱橫金南金北,表面風光,內心可是真的滿足?」

  「談不上滿足與否,只是,既然路過沙場,不如就順道馳騁一遍,嘗試看看,究竟是不是強者為王,到底誰是天命所歸。」她講完,他心一顫。

  他們原先就是身不由己,每一處,都是先有敵人,後才有他們,敵人的家,唯獨毀滅之後才是他們的家。

  天明之際,再無暇交談,情不可能復燃,現在唯一的交集,只有林阡。

  也恰恰在別離時,察覺到周圍有喧嘩,靜謐被遏制,遠近皆大噪。

  南北前十還沒有一人有出兵計畫,這忽然傳來的異動,顯然不是兵馬整裝待發,軒轅轉頭看楚風流,她鎮定攜劍,毫不遲疑:「王爺有事。」「我與你同去。」

  

  「護駕!」「有刺客!」「保護王爺!」

  此起彼伏充斥於耳的,是二王爺貼身的親兵侍衛慌張急切的呼喊。有其主必有其僕,不攻即破,陣腳自亂。

  二王爺完顏君隨,本就不應該到南宋來湊這趟熱鬧,且不說他的本事比不上當年叱咤山東的完顏君附和如今金南第九的完顏君隱,就算比得上,也不該在這種敵強我弱的時刻自不量力來送死。

  當金南金北幾乎沒有一家的士兵還敢深入,他完顏君隨,逆著大勢,幾乎把部下全都帶了過來,其勇其膽,值得表彰,陳鑄都曾笑著說,二王爺不來白不來,正好我們缺人手。

  然而,軒轅九燁一路經過二王爺雞飛狗跳鬧得不可開交的手下兵將,眉頭已經越蹙越緊:真希望這群沒用的廢物,不要拖累我們才好。

  說他們是廢物,一點也不假,忙活了半個晚上,所謂的刺客不過就一個,卻出動了前前後後不知幾百多人,唯恐天下不亂。

  「什麼人!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何要來行刺王爺!」完顏君隨的隨從厲聲喝問,而完顏君隨坐在一旁,顫抖著,驚魂未定。楚風流隨即上前去:「出了什麼事?」

  「風流,風流,你可來了……」完顏君隨形容憔悴,如驚弓之鳥,「他口口聲聲說,他是什麼寨的,要為他死去的兄弟們報仇……什麼父債子償,兄債弟償……沒聽明白……」

  「越野山寨?」楚風流一怔,輕聲問。

  「是,是,越野山寨!越野山寨!」完顏君隨連連點頭。

  「真是堅持不懈,從那邊追到了這裡,竟然還有漏網之魚。」楚風流冷冷道。

  「怎麼?」完顏君隨一怔。

  「王爺不知,這一路上王妃幫王爺攔截了不少亂黨,越野山寨那幫亂賊,消息靈通得緊,一直跟著咱們,原先還以為他們已經消滅殆盡了,料不到還有。」隨從回答。

  「越野山寨?是什麼寨?為何要我償命?」

  「王爺不知,這越野山寨是大王爺如今要清剿的匪類,在我大金西部,作亂已經多年,近來大王爺前去坐鎮指揮,才稍微有些安穩。」

  軒轅九燁蹙眉聽罷,太諷刺,這隨從,竟一直在說:「王爺不知」?王爺不知?!雖然語氣多帶恭敬,但這恭敬,不是給他的,而是給他這個身份的,如果不是因為他有窮兵黷武的父親、揚名立萬的兄弟,他根本沒有絲毫值得尊敬的地方……這樣一個天真無知、涉世尚淺甚至於愚昧閉塞的王爺,哪裡配得上他的風流!

  「哦……原來如此……那麼,風流……」完顏君隨領悟著點頭,正待與楚風流說些什麼,楚風流驀地將劍傳遞到他的手上:「這次的亂黨已經危及了王爺的性命,所以,應該由王爺親手處置!」

  完顏君隨先是臉色一變,接過了楚風流的佩劍握牢,淡淡笑了笑:「風流說得不錯,危我命者,一概不留!」驟即眼神轉狠,神情亦說變就變。旁觀的軒轅九燁,不禁也微微一驚,目光裡流露出讚許之意,那完顏君隨畢竟也由王爺親手調教,劍術威猛,一旦認真,殺氣盡露,竟絲毫不輸其兄其弟,一劍凶狠,刺客瞬即斃命。手段之辣,毫不遜色軒轅九燁。風流此舉,既助完顏君隨造勢,又替金南樹軍威,今夜的行刺,非但不是飛來橫禍,反倒是可趁之機。

  刺客之亂,從開始到止歇,聞訊而來的陳鑄也全都看在眼裡,雖是一件小事,卻令陳鑄徹底明白,當年的大王爺,為何只因為一個女人,就可以忽然變強,由顛沛流離,到常勝將軍。道理很簡單,因為這個女人不一般,她是戰地女神。

  「楚幫主,為何要答應嫁給二王爺來輔助他?不錯,二王爺愚鈍但不糊塗,可是,畢竟論資質論才華論武功,都及不上如今我們的小王爺。」私下裡,陳鑄當然不明白楚風流為何要選擇這條艱難的路,當他們都認定小王爺是王府接班的不二人選,她卻一心去輔佐二王爺。她追隨這完顏君隨,當然不可能是出於愛情。

  楚風流微笑說:「小王爺的確是劍術超群戰功顯赫,可是詭絕將軍可知道,小王爺最愛的其實是和平?他之所以在邊關屢建戰功,是為了收服天下後天下太平?」

  陳鑄一愣:「這樣做不是很好嗎?這正證明了小王爺是仁君啊。」

  「可是,只怕小王爺日後接觸金宋間戰事多了,會漸漸的對宋國的國情有所體驗,發覺他從前的認識太片面。他以前一直覺得宋軍是匪類,才一心想要剿滅他們,然而,到了宋人的地盤,他自己也便成了匪類,他信念一旦不堅定,還可能會連他二哥都不如。詭絕將軍,這是我聽王爺自己親口說起的。」風流說,「小王爺,將會是王爺幾個兒子之中,第一個懷疑戰爭離開戰場的。年紀越大,他就越不堅定。」

  陳鑄蹙眉:「只怕王爺是多慮了。小王爺那般王者風範,怎麼可能第一個離開戰場?王爺一定是多慮了……」

  「知子莫若父、沒有什麼不會變。對小王爺的未來,風流也不敢斷言。」楚風流輕聲道。

  陳鑄嘟囔著:「怎麼可能?若離開戰場,小王爺還能做什麼去?他是劍痴,此生都當與劍為伴……」

  楚風流笑而不語,已然走遠。

  他呆呆佇立原處看她背影,熱淚盈眶感動不已:「太好了風流,原本不奢求你與我講這麼多話,看來已經不討厭我……」

  對於詭絕來講,能與她楚風流談上話還說這麼久,就算立場不同都已經是莫大的恩惠。

  便如對於毒蛇而言,能跟楚風流一併談天賞月,那半夜的時間,縱使蹉跎又未嘗不可。

  

  離開楚風流和二王爺,軒轅九燁帶著釋懷的情感一路疾行,剷除勁敵,刻不容緩。

  「天驕大人總算來了。天驕大人可知昨夜天象異常?」東方雨與柳峻早已在等他。

  「天象異常?」軒轅九燁一愣。

  「昨夜有段時間,月上籠了一層火,之後不久,便下了場短雪。」東方雨輕聲道。

  「是啊,昨夜是有下過雪。」軒轅九燁憶起昨夜風花雪月,卻是戀情深埋的見證,「那情景,有種特別的慘烈,慘烈卻奇美。」

  「美?如斯慘烈,怎會又奇美?怕普天之下,只有天驕大人一個說那慘景是美景了。」柳峻笑言。

  軒轅九燁一笑,他記得楚風流並沒有讚美那景象,但是無意間描述了一句「火燒中天,月失碧落」,突然一怔:「火燒中天?月失碧落?」

  「這八個字,還真是貼切。」東方雨笑而點頭,「對於我們來說,這天象,再吉不過。」

  軒轅九燁一愣:「火燒中天……是不是敵人那裡,將要出現重大事故?」

  柳峻冷笑:「你上次說只對付林阡一個之後,我就已經開始著手,哼,我的侄女們,可能已經在起作用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4 15:29
第278章 天之咒,情之劫

    月凌中天,萬象祥和,江湖盛世,人間太平。

  「黔西之亂,終將了結。」「抗金聯盟,局勢一統。」船王與諸葛其誰二人在夜半之時不約而同離開人群到空曠之處觀天,對於天下大勢,自然所見略同。

  「抗金聯盟,的確無須我們擔心了。」船王輕聲道,「不過,有個私人的問題,晚輩還是想請教諸葛前輩。」

  「哦?什麼私人問題?」諸葛其誰側過頭來,卻也猜出一二。

  「是我小師妹賀蘭山的命途,晚輩尤其不解,她一生命運,究竟何去何從……」

  「其實你早已算出,只是不願相信。」

  「蘭山生性樂觀善良,可是,只因為她父母為人歹毒又命硬,所以,把她的壽命折損到……過不了十六歲……」船王輕嘆,語氣之中盡皆愴然,「也就是說,她的人生,已經過了一半,前一半,還是在逆境挫折中度過,教我怎麼能夠接受……」

  「命薄福淺,是天注定,你只需教會她行善積德,不要繼續折壽便是。」諸葛其誰一笑。

  「師父知她命短,是以傳她醫術,懸壺濟世。」

  「那便是了,若非如此,她也許都活不到現在。」諸葛其誰輕聲道,「關於生死,早該看破,有些人的命雖然短,可是豐富又精彩;有些人的命長,卻單調乏味,生不如死。我見這姓賀的小姑娘特別愛笑,也喜歡往熱鬧裡湊,根本不像是個從逆境挫折中度過前半生的孩子啊,小小年紀,醫術也是一絕,可見她的後半生,一定如我所言,豐富精彩。」

  「天命,真的不能逆轉嗎?」船王依舊神傷,抬起頭來,無意中看見一片強烈的火紅掠過天月,心一凜,幾乎同時,諸葛其誰亦咦了一聲:「何以月色凶?」

  何以月色凶?船王心中,亦被震懾:「難道黔西局勢,又有變數?!」

  「是啊,出現了個不該出現的劫難。」諸葛其誰搖搖頭,嘆惋,「火燒中天月,怕是衝著聯盟的主帥去了。」

  「衝著聯盟的主帥去了……」船王面帶驚詫,低聲回味。

  夜半三更,月色消隱,霜雪忽降。

  柳五津出得帳外,看見鳳簫吟、雲煙、江中子等人不依不饒還在雪下滯留,不禁蹊蹺,走近了才發現,不止他們幾個,周圍還零散分佈了好些熱心將士,所有人都在東張西望,依稀在找尋著什麼,鳳簫吟尤其愁眉苦臉,很明顯,失主是她,而從她慌亂程度看,失物至關重要。

  「那戒指很重要,這麼大,是雲煙姐姐在我生辰那天送給我的……」吟兒焦急地比劃著,懺悔地連連跺腳,「怎麼這麼不小心……」

  柳五津不由得一愣:就為了一枚戒指?不過也是啊,她是盟主,也畢竟是個小姑娘。不過我家聞因志向更大,從來只玩真刀實槍,不玩小姑娘的東西,看來將來成就可以超過她!

  習慣拿女兒跟別人比了,從前老是慫恿她去和藍玉澤搶徐轅,突然竟迸出一個想讓她跟鳳簫吟搶地位的念頭……柳五津正沉浸於此,忽然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這會兒人家這麼著急,柳五津你在動什麼腦筋啊……慚愧不已,趕緊上前來,參與其中幫她尋覓。

  「吟兒,不必太著急。不行的話,我就再買一個更好的回來給吟兒你。」雲煙看找到的希望渺茫,只得柔聲勸慰。吟兒止不住自責:「那戒指,是雲煙姐姐送我的第一件禮物,我都不好好珍惜,連什麼時候不見的,在哪裡不見的,都不知道……」

  「那就吃一塹長一智吧,下次就知道珍惜重視啦。」雲煙微笑道。

  「盟主,會不會是這一隻啊?」好熟悉的聲音!柳五津撇過頭去,驚詫地發現發話的是聞因!太諷刺了!剛以為她不玩女兒家的東西,就見她把一隻玉戒從她大拇指上往下褪,奇怪啊,她什麼時候起戴這枚戒指的?我怎麼不知道?誰送戒指給她?!柳五津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海逐浪,刷一下扭過頭去,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海逐浪剛好與他四目相對,大驚失色:「不是我啊!我雖然喜歡女孩子們,可是,從來不送人戒指啊柳大叔!」

  「不是啦,不是海將軍給我的,這戒指,是我與蘭山昨天結拜姐妹,蘭山送我的,我戴了嫌大,所以就先套在大拇指上,等以後長大了些,就轉移到比較合適的位置。」柳聞因輕聲說著,同時把戒指呈給吟兒和雲煙看,「蘭山說這戒指是她無意間得來的,是盟主丟失的那一隻嗎?」

  「不巧了,不是啊……」吟兒接過來,大小是差不多,但色澤不一樣,正自否決,忽然覺得,這戒指手感很熟,不經意間旋轉了半周,驀地看見那戒指上有個親切的「林」字,吟兒一驚,怎麼是這只?!

  是啊,這只戒指,自己曾經試著戴過一次啊,就是這枚刻著「林」字的玉戒,在建康城她從勝南手裡搶來把玩過的,分毫不錯,她很肯定這玉戒的主人是誰——聞因手上的玉戒,並不是雲煙送給吟兒的,而是勝南和玉澤的定情信物!

  可是,連這麼重要的事物,勝南都會無端端地丟失遺棄?!不可能啊……

  「聞因,這玉戒,蘭山姑娘有沒有跟你說她是從何處得來?!」吟兒忽然厲聲問。

  「沒有啊,只是因為玩得很好要結拜姐妹了,蘭山就跟我互相贈送了禮物,這只戒指,她說她戴過許久了……她沒有其他的貴重物,就暫先以這無意得來的戒指交換……」聞因說了來龍去脈,「怎麼了盟主?這戒指?」

  「這就奇怪了,天下間不會有第三個這樣的戒指,蘭山姑娘是從哪裡得來的?」吟兒納悶不已,「這戒指,是勝南和藍姑娘的定情信物啊。」

  眾人皆是吃驚不已,藍林二人的信物,怎麼會跑去了賀蘭山的手裡?

  「原來是林阡哥哥的,難怪上面刻著『林』了……」聞因哦了一聲,喃喃自語。

  「也便只能等勝南迴來之後,問他和玉澤了。」雲煙接過吟兒手裡的玉戒,「是啊,就是這一隻,勝南可以用命去護著的,怎麼會被他遺落呢?」

  「正巧,林兄弟和藍姑娘回來啦!」海逐浪指著疾行而來的一騎大聲說。遠遠看去,馬上確實是一男一女,眾人皆翹首以待,但等他二人漸行漸近,不免令人又蹊蹺又詫異——馬上少年是勝南不錯,但他帶來的清麗少女,並不是藍玉澤,而是藍家二小姐——藍玉泓!

  吟兒的心頓生不祥之感,怎麼會有這麼多陰差陽錯!?原來傅雲邱麾下所說來貴陽城郊與勝南會面的藍家小姐,是藍玉泓而非藍玉澤?那麼藍玉澤呢?她為什麼又沒有來?今夜這一切,都發生得好不對勁!她驟然覺得很巧合,似天意。

  雲煙迷惑地遠遠凝視勝南,沒有像從前一樣走上前去。事情太反常:很明顯,勝南面容裡夾帶著的不是失望,不是迷惘,也不是他們這般愕然,而是一種、要深入去覺察才覺察到的、無法解脫的痛苦……沒有人比她雲煙更瞭解,她深愛的男人,其實長久以來一直都擺脫不了憂鬱情緒的糾纏。

  「各位沒有一個看見過我姐姐嗎?不可能啊……」藍玉泓下得馬來,她的眉眼和她的話,真正證實了吟兒和雲煙心頭的不祥,「姐夫,玉泓真的沒有騙你,那天藍家是離開了白帝城不假,可是不包括姐姐,姐姐說她要留下,她要留著等姐夫回來,她說好要跟你解釋的,是真的,她沒有離開,她還留在白帝城的……怎麼會,不見了……」藍玉泓悲極而泣,淚流滿面,情緒失控,語無倫次。而這樣的事實,於眾人心頭,全都是重重一擊!

  她在說什麼?玉澤根本沒有不告而別?!這樣說來,他們所有人,從頭到尾都想錯了!

  那個在七月十八不聲不響狠心離開白帝城的藍玉澤,其實根本沒有離開,她等著和勝南冰釋前嫌的,她是等著的……可是,灩澦堆一戰結束之後,沒有一個人見過她,勝南也沒有等到她的解釋,她去了哪裡?為什麼,這麼多日子以來竟然音訊全無?當時的白帝城,戰事正歷經最高潮,說安全根本就不安全!

  雲煙驀然一震,是啊,那天下午藍玉澤與她在夔州的私下會面,說的所有話,前前後後也的確沒有流露過半寸要走的意思,她雖然心性高,可是沒有說過要退縮!相反,她的意思,的的確確是要留下!

  「勝南,那麼,這東西,是你的,還是藍姑娘的?」所有人沉浸在震驚之中的同時,柳五津趕緊地奪來這玉戒詢問勝南。

  勝南如遭電擊,猛然驚醒,冷靜地從他手中接過信物,面色如常,心卻顫慄:「這戒指,是從哪裡得來?!為什麼會在這裡?!」這玉戒,當然不是他自己的,玉戒的主人,從開始到現在,都是她藍玉澤一個人!就算,剛剛定情之後不久她就被雲藍強行帶走,就算,之後的一年多都無緣得見天各一方,就算,玉戒曾陪勝南出生入死輾轉反覆歷經磨難,卻半刻都沒有第二個主人,命中注定是她的,今生今世就是應該由她獨佔的!

  所以,沒有想過給第二個女子戴上,不假思索在玉戒落水的時候也跟著一起跳下,為了它妥貼他可以強制著自己求生的意念連死都不怕……終於,一切歸於平靜,在灩澦堆的山水境,七月十七的日落前,驚喜地看見玉戒重新回到了主人手上……玉澤,戴上它,就是一生的承諾,玉澤,你要相信,你的理想,早便已是我的理想,是啊,沒有記錯,怎麼可能記錯,那天是他親自幫她戴上的,他替她戴上的時候,她用不著說一句話,展眉微笑就是他最好的生日禮物,他也以為他們從此可以一直幸福,他也以為她不會再有感傷……可是自從那夜訣別,他就再也沒有見過這只玉戒和它唯一的主人,她們一起,沒有徵兆地消失在他的世界……

  「快,快去把蘭山找來……」柳五津一邊對聞因說,一邊卻側過頭去,不忍心看勝南:我就知道,楚江的宿命,還會再重複一次,當年是雲藍,現今是藍玉澤,當年雲藍雖然失蹤,但後來她去了天山眾所周知,而藍玉澤沒有武功傍身,幾個月又沒有音訊,想必是凶多吉少……

  吟兒怔怔地站在雲煙身後,心被震驚,情不受控——這一次的打擊,不會比前兩次的小。為了玉澤的改變,他可以徹夜飲酒,可以不醒不睡,可以喪失謹慎把他自身性命置之度外,為了玉澤的欺騙,他一樣魂魄無主,一樣自殘自虐,一樣把所有人都拋在腦後,而現在,玉澤是人間蒸發!是生死未卜!甚至有一種極大的可能——在慶元四年的七月,藍玉澤就已經……殞命白帝城……

  雲煙緊張地守著他,怕他站不穩,可是感受得到他的呼吸不正常。他到現在為止還在盯著玉戒入神,在思慮?在回憶?在努力地抑制?他那麼深愛玉澤,可是他不能流露,因為他是抗金聯盟的領袖。他怎可能不心亂如麻,他卻不能表現出他的心亂如麻,所以,連真性情都要拚命地匿藏……雲煙的心,一陣抽痛,他太冷靜,可是這樣的死寂更加令她害怕,他不說話,他強制著他的悲傷不爆發,如果不爆發,就永遠都好不了,永遠都這樣痛楚悲愴……愁入眉梢,雲煙勸不了他,只能一言不發。

  如果說他在夔州的那一戰讓金人一敗塗地,贏得了這一整個抗金聯盟的輝煌和榮耀,卻要以他摯愛的女人性命為代價……

  如果說他在黔西征伐的將近五月從來不敗,魔軍潰不成軍聞風而逃、黔西根本成為了他林阡的天下,而玉澤卻已經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喪生了也將近五月……

  如果說他擁有了一切最好的時光,可以滿足於飲恨刀同他的相互融合恰到好處、滿足於所有敵人甘拜下風見而生畏、滿足於征服的一切麾下都心悅誠服可以在戰時同舟共濟戰後談笑風生、滿足於他身邊有雲煙做紅顏知己、有吟兒能生死與共,而玉澤,卻在這場美夢最開始的時候,已經遭遇了不測,不可能看見他實現他的夢想……

  那麼,夔州的奠基之戰,黔西的拓荒之役,還有什麼值得他驕傲的意義……

  是啊,他林阡戰遍天下所向披靡,可是卻連一個柔弱善良無依無靠的女人都保護不了……

  他曾經幻想過的最好的明天,卻沒有來得及給這個最想分享的人看到……

  就像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是天的詛咒,不帶惻隱。天想徹底抹去他和玉澤的記憶……

  是誰說過,殺戮無數,終將有報?

  又為什麼,所有他該得的報應,都報給了他的女人……

  為了他夢想的命之巔,越來越高,走到陡峭,然而不料遭遇情之劫,一旦失足,粉身碎骨——

  賀蘭山拾到這枚玉戒,是在七月十九的午後、她帶回夔門的一隻已破損不堪的小船上,船上有戰爭殘留的一切痕跡,火攻、水淹、箭沒,打鬥、衝殺、撞擊,都再平常不過……但與其他小船不一樣的是,船上有一枚雖然沾著血污、但是以手輕拂就可以抹乾淨的玉戒,那光澤不奪目,卻駭俗,賀蘭山見到第一眼,就愛不釋手。蘭山本非貪財之人,只是長這麼大沒有見過如此珍稀飾物,也只是歸咎於女孩兒天性才據為己有,直到在黔西之後與聞因年歲相仿興趣相投,聞因提議結義金蘭,所以蘭山才贈出了這份禮物。

  灩澦堆,船。

  難道說,他們與金人作戰的時候,玉澤也在其中嗎,就被金人囚禁在某一艘小舟上,也許能夠聽到看到周圍的一切包括他,可是卻沒有能力發出一聲呼救,她只能艱難地看著她深愛的男人掌控著局勢的發展直到他確定得勝,而她,漸漸眼前卻一片模糊,直至黑暗……

  金人們有她在手上,又怎麼可能不將她帶出來要挾他?只有一種可能就是,當時,玉澤已經……

  他不是在胡思亂想,這一切,是最有可能的現實……經歷了這麼多年的磨難和考驗,他早已習慣了生與死從容不迫,可是,這樣突如其來的噩耗他無法相信也無法承受!

  如果當時他在玉澤身旁,他一定可以幫她擋住這場劫難,一定可以的。卻為什麼,發生的時候還是無法見面,玉澤,當時的你,是怎樣孤立無援,而我,那時的我,卻因為誤解正在刻意忘記你、刻意避免提起你、甚至刻意嘗試去恨你?!

  「你喜歡黑夜是不是,只有那裡,螢火蟲最好看……」他留給玉澤的最後一句話。

  為什麼,為什麼要把這一生最決絕的一句話給最愛的人生命最後的時刻。可不可以,再從頭……

  灩澦堆。她當時也在灩澦堆……他如果真的夠愛她多過戰場,他就應該知道她在灩澦堆——

  「原來勝南你說的看遼闊,便是看這灩澦堆惡駭天下的風景。其實來到白帝城這麼多日子,灩澦堆玉澤沒有少來,玉澤每次心情低落的時候,都來看灩澦堆的風景。」她說的時候,她挽緊了他的臂,想必那時候,她為他懸著的心才真的踏實。

  灩澦堆,玉澤沒有少來,她每次心情低落的時候,都會去灩澦堆,七月十八,當她下定決心回去找他、他卻帶著所有人一併赴瞿塘備戰而沒有等她,誤會還沒有消除,她怎麼可能心情不低落……為什麼,金人偏要把兵力屯集於灩澦堆,為什麼,七月十八金宋雙方卻要在那裡開戰……他為什麼就沒有想起來,他的玉澤最有可能也去灩澦堆!

  「是啊,玉澤太善感,放不下,也放不開。但總覺得,她和宋賢都避而不見,做法實在欠妥,我那天和她見面,明明聽出她有意要等你回來與你解釋。她一走了之,實在有些意料之外。」在黔西郊外散心的時候,雲煙其實也不止一次地提起,玉澤的一走了之,是「意料之外」。

  是因為全心投入到了又一場戰事,才忽略了雲煙一次又一次的質疑和提醒,一直矇蔽於真相之外……

  「姐姐在海州那時,常常看著天,說姐夫便像是天上的月,而她卻是水中的月。一個是高不可攀,一個也遙不可及。天上月和水中月,以人間凡塵為界,雖然一直堅定、相對不移,可是終究兩隔,終究兩隔……」玉泓輕聲哭,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隔離了他的抗金聯盟,小聲地告訴他,一切都只關於玉澤。

  「玉澤,我不是天上月,你也不是水中月。」他緊扣住他們的信物,撕心裂肺卻不能表露,「你是那碧落的月,我卻是黃泉的水……」

  你是那碧落的月,我卻是黃泉的水……他痛不欲生,忽然反覆這一句話。

  那些痛苦的回憶驟然沉澱——都是他平時忽略的細節,卻包含了太多玉澤有可能的行蹤,但這些都根本沒有意義,都只是刻舟求劍罷了!

  在過去的幾個時辰裡,聯盟諸將沒有一個不曾關心過,他們雖然不同的勸慰方式,卻有一個相同的請求:不要在黔西胡亂猜測了,事情也許有其他的可能,你應該回白帝城回灩澦堆去看一看,也許還有別的線索。

  回去?若拋下聯盟獨自回去,他未免太自私,但留在黔西不回去,他更愧對自己的心,這樣的兩難,他從不曾歷經……若他是勝南,也許根本無須抉擇,誰教他是勝南的同時,又是林阡……

  「聽著,勝南,要相信我們,沒有你在,會把聯盟守得很好,現在的一切,本來就已經很安妥。」新嶼說。

  「林兄弟,當時咱們敢容你一人獨闖魔村,你就該敢容我們守著聯盟!」海逐浪拍胸脯保證,「若聯盟出半點亂子,我海逐浪的人頭就歸你了!」

  「是啊,盟主在,抗金聯盟亦在,盟主不倒,抗金聯盟不倒。」吟兒說這話的時候,眼裡明顯閃過一絲清澈。

  甚至便如厲風行與金陵夫婦也遠程趕來,不辭勞苦,厲風行輕聲道:「大家會一起,守住這得來不易的成績。」

  「勝南,你快去快回便是,聯盟絕對萬無一失。」陵兒也點頭,淚中卻含笑,「藍姑娘一定吉人天相。也許你去,還可以找到……」

  大家幾乎是求著他離開,雖然,如柳五津路政,如沈延,如越風等人,並不可能支持,卻沒有說一句反對。

  吟兒卻眼睜睜看他強撐著留下,他表現得再平常,再堅強,再冷血,再無動於衷,甚至說再虛偽,她都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那種疼。她也真的很疼,她知道他放不下聯盟剛剛安妥的基業,他卻真的更放不下玉澤的生死存亡,他是情痴,對玉澤他真的就是情痴!然而疼到肝膽崩裂,疼到心腸碎斷,疼到魂魄支離,他還要忍耐什麼,他想發洩就發洩啊,他想承認就承認吧,甚至,他當眾哭出來也無所謂……

  夕陽西下,野間並沒有螢火蟲飛舞,有的只是新生草中的血腥氣。

  吟兒和雲煙小心翼翼地隨阡在林間沒有目的地走,一直以來,他們三個人同行的路,都充斥著幸福快樂,但也許,以後都不再有了。這條路,終於到了盡頭。吟兒越走下去,越走不下去,不僅是腳步,連心都吃力。

  漸漸的,就只有雲煙還跟著阡,陪著他沉默背對夕陽。一步一步,不說話,不打擾,只走路。

  「你們走得好快啊!等等我啊!」吟兒一抬頭,剛剛振作精神,就發現已經落後了很多。

  等等我?你們好快啊……是宋賢嗎?是他……恍惚中勝南驀然止步,彷彿又回到了雲霧山,又回到了泰安,是宋賢、正氣喘吁吁地在後面追逐他和新嶼……後知後覺,依稀還是舊昨,路的彼端,是他闖蕩江湖之前在泰安活下去的一個支撐……不,好像不是,那身影,彷彿是吟兒的……不是宋賢的……

  絕望的同時,忽然被背後傷口牽制,傷楚洶湧襲來,來不及克制和掩飾,身心交瘁,只能強倚著樹、艱難地倒下。連倒下都那麼痛苦嗎,不是,他倒下之後,好像只是想把痛苦轉移給他依靠的樹吧,他真傻,他哪裡轉移得了,他又想站起來,可是怎麼會有用,他連站都站不起來……吟兒被這一連串的舉動驚懾,站立遠處不忍靠近——勝南面色慘白地靠樹終於勉強站直,側面看真的太嚇人,身後披風也已掉落在地,本來他就是無心披上的……

  儘管雲煙就在他身邊,卻並沒有去扶,任他站起之後又再次倒下,沒有勸一句話,只是拾起地上他的披風,憐惜地在旁註視著他。

  諸葛軍那把偷襲的利刃,就好像還插在背後,一直往前狠狠地捅,鑽心,繼而貫穿,還在用力向下,壓榨乾淨他的體力。那利刃上,塗了致命的毒藥,他的宋賢,他的玉澤……

  勝南咬緊牙關,但力氣無法恢復,雙腿一軟,剛剛站立又重新癱倒,站起來又怎樣,玉澤,還是丟了……

  就讓這失去玉澤的苦痛,繼續再吸噬他身上剩餘的血液,直到他全身僵硬,五臟六腑全部衰竭,如果這樣,可以換玉澤回來……

  他想不通,想不通天為什麼就是不肯給他們冰釋的機會,每次他期待重逢,都在本該最幸福的時刻得到最難預料的惡果……

  他忽然開始冷笑,笑天之咒,竟然這樣又一次這麼齷齪地找玉澤下手……他的冷笑,越來越瘋癲,越來越不正常,他驟然神色凶狠,又下意識地去攥緊飲恨刀,殺氣澎湃,眼神暴戾,全都是走火入魔的先兆……

  此時此刻的阡,就是他越過巔峰之後最危險的狀態。界限太清楚,從勝南到林阡,只是一個神色的突變,旁人不解,雲煙又豈可能不懂。

  早已料到他會走火入魔,他若是立刻攥緊飲恨刀,不知又要去哪裡尋找戰爭製造殺戮去,雲煙不顧危險趕緊沖上前來,用她的雙手,緊緊挽住他已經聚力提刀的左臂,溫和地說:「要不,就聽大夥兒的勸,回灩澦堆去看一看吧,也許還有別的可能。」說的同時,她緊張地試圖著將長刀和勝南的左手分離。這妖邪之物,在這種時刻,她要儘量地避免他少碰觸。

  勝南忽然停止冷笑,轉過臉來,出神地盯著她,握刀的手並沒有移開,憑雲煙的力氣根本不可能移得開。一瞬,他麻木得不知道要回應她什麼話,他找不到自己的感情放在了哪裡,腦海中,竟又是一片空白。他中邪一般看著雲煙,雖然這一刻襲上心頭的酷寒裡,終於平添了一絲溫暖來自雲煙,可是他覺察到,她的手如果再不放開,就會隨著他的手一起冷下去,被他連累失去溫度……

  阡冰到徹骨的左手,雲煙牢牢握著不放下,因為一旦放下,他就可能被殺機和戰念主宰。她相信自己的制止是對的,所以堅持著握緊他不鬆開,就算此刻這左手已經聚集了他平生氣力!

  許久,這個面無表情的阡,才總算流露出一絲深藏的哀傷。適才的瘋狂完全作廢,只有這絲哀傷是真的。見他眼神中的暴戾氣總算不那麼重,雲煙放下心來,微微一笑,柔聲說:「宋賢他也很想知道玉澤姑娘的狀況,是不是?回灩澦堆去,找宋賢……」

  她提到宋賢,才真正把他的死穴抓牢,他繃緊的手臂忽然軟化,驟生的殺戮慾念逐漸開始消散——不錯,宋賢,之所以一錯再錯,不就是因為逃避現實,不就是以為時間能幫我們解決一切,可是沒有,時間沒有幫我們把過去的誤會淡化,卻把我們都深愛的人帶走了……屈從現實,不再冷笑,放下了所有防備,勝南放棄苦撐倒在地上,淚水已經隱忍多年:「宋賢……宋賢,當時我若是信宋賢,玉澤就不會白白冤死……為什麼……我就是不肯相信玉澤……」

  吟兒悄悄走近,不解他情緒為何反覆無常,但看他終於不再死撐,吟兒揪緊的心才不那麼疼,一不留神,淚水也奪眶而出,比勝南流得還多:雲煙姐姐,幸好有你在,否則,他不知又要死撐到何年何月……吟兒於是便光顧著哭,站在一邊不知所措,也幸好有雲煙在,勝南這般無助又悲慟的時候,幸好雲煙姐姐還可以安靜地守護在他身邊。

  一陣冷雨掃過,吟兒顧不上自己,感激地看著眼前一幕:雲煙姐姐正站在勝南的身旁,給他把披風披好,可憐的勝南,悲慟後悔自責傷悲的同時他全身都在顫抖,可是他永遠不會孤獨,因為有雲煙姐姐照顧他陪他,看他顫抖,雲煙姐姐忽然俯下身來,輕輕抱住他,一直抱著他,不讓他覺得冷。這簡單的動作,吟兒一生都不會忘得了。勝南只有在雲煙姐姐的面前,才會鮮有地表現得像一個孩子,勝南,唯有此刻,才會難以掩飾地抽泣痛哭吧……

  吟兒不如雲煙那樣可以瞭解透徹勝南的內心,可是她也明白,這一劫,是對巔峰期的勝南一次巨大的打擊,在最輝煌的時候受挫,她堅信,阡不會服輸,會涅槃重生,會重振輝煌。天的咒怨打不敗他,龍之逆鱗,觸之必怒!

  當夜,勝南終於決定暫回白帝城幾日,既為了玉澤,也為了宋賢。事關重大,沒有太過聲張,離開之前,勝南向吳越、越風、厲風行等人交待了堅守事宜,也囑咐要密切關注金南金北與魔門動向,今時今日,他最擔憂的,的確不是聯盟,沒有他在,別說堅守,擊垮魔門也不在話下。

  「但這次玉澤的事情,不排除是軒轅九燁搞的鬼,目的只在把我調開,所以,聯盟堅守為主,要審時度勢,隨機應變。」他低聲囑咐吟兒,明顯在打擊之後並沒有失去一貫冷靜,已經為他們考慮到方方面面。

  吟兒連連點頭,強笑著以從前的語氣:「明白,戰場上,盟王沒必要擔心我們。」

  「當然不擔心戰場上的你們。所以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講。」勝南轉頭對雲煙,輕聲說,「要照顧好自己,還有,生活上,要好好關照吟兒。」

  吟兒一愕,雲煙點頭:「放心,會照顧好她,保證你回來的時候,盟主毫髮不損。」

  目送勝南一騎絕塵去,吟兒忽然又憋不住那該死的眼淚,可是,這一回是感動,不是悲傷,勝南,如果玉澤不能帶給你幸福,雲煙姐姐就可以給你幸福,如果她一個人不夠彌補失去玉澤的苦,還有我,一樣可以給你……你離開的日子裡,我們要讓你知道,沒有你林阡在,黔西一樣由我們抗金聯盟主沉浮!

  雲煙亦噙淚,勝南,這就是你的家和天下,你不在的時候,吟兒幫你照看天下,我來幫你照看家……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4 15:29
第279章 上碧落,下黃泉(1)

    最難忘,瞿塘灩澦天,江潮怯斷英雄誓,秋夕羞映美人顏,此生再難見。

  故地重遊,意返舊年,不得不悔少年氣,不能不憶紅顏淚。孰能料,雙刀所向唯功業,奠基卻是至愛血?!黃泉水印碧落月,不是她命薄,只怪他情淺!

  若第一眼,她未引他遙望,他依舊心灰意懶淡江湖;

  若初邂逅,他未驚她回眸,她依舊清高冷漠輕天下。

  那傾城色,低落時有一抹不安於黑暗的哀愁,如果當年他並沒有發現;

  那英雄氣,沉著中帶一絲不容於世俗的憂傷,如果當年她並不曾察覺。

  假如沒有飲恨刀,沒有江湖險,沒有他要擔起的他的使命,沒有人世間各種不同勢力的恩怨紛擾利益追逐。

  抑或者,根本就沒有遇見,她還是武林天驕的未婚妻子,他只是泰安山寨間流竄匪徒,不可能遇見,遇見了也不會幸福……

  

  從回憶抽身已是午夜,在灩澦堆約見錢爽,也並不需要會面留守夔州的風鳴澗。

  闊別了幾個月的白帝城,此刻陌生得南北已失、乾坤如錯。的確,風煙俱淨,難怪從戰地來的他不認得。

  一路長途跋涉,幾乎沒有充足的休憩停歇,第一次在戰時離戰,為愛退卻陣前,可惜,想彌補已經太晚。命運難道是想告訴他,他林阡可以支配江湖、卻根本不配擁有情愛?特別是,玉澤的愛……

  卻為什麼,要等到一個人徹底離開之後,才會特別記牢她的一顰一笑,那些曾經絕美如今卻殘忍的畫面,發生時再短暫再模糊,回憶卻只會越反覆越清楚,不由分說地、緊扣住每一次思緒、深刻入每一個念頭……

  悄然歸來,灩澦堆岸冷風凜冽,訣別才一百多天,秋與春,換兩季。

  時間若倒退,背後的腳步聲,不是錢爽和他手下的,而是屬於七月十七夜的宋賢,他是不是該轉身笑對宋賢說,「我相信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而不應該用懷疑的口氣問「你如果還是我兄弟」?雖然,笑著和好很違心,就算違心,也應該那麼說……

  率性而為,只會彼此傷害。到如今,欲挽回,情已破殘。勝南疲憊轉身,準備詢問錢爽關於宋賢的行蹤。其實,也同樣是在那夜之後,他便再也沒有見過宋賢。

  「勝南你竟然真的來了?我還正準備送他們去黔西找你……」錢爽面色也不好看,甚至比遠道而來的他還要憔悴。他身後的幾個手下,勝南都曾有過見面,然而錢爽意指的「他們」,顯然不是他手下們,而是之中站著的,三四個本地村民,看上去並沒有多壯實,於眾武將之中很是鮮明。除了他們,不速之客還有宋賢在夔州時的副將楊玉鳳,她滿面憂容,似是哭過不久。

  勝南蹙眉,不明白錢爽為何要帶他們來:「他們?他們知道宋賢的下落?」

  錢爽低下頭去,似乎在努力組織語言:「是啊,可是,勝南……我們……都想錯了……宋賢他……」

  勝南全身一顫,幾乎將錢爽一把提起來:「宋賢他怎麼了?!你說清楚宋賢他怎麼了?!」楊玉鳳見此情景,再掩飾不住,驀地哭出聲來。勝南本來就不堅固的防線,因為錢爽和楊玉鳳的異常舉動,猛然間崩塌!

  錢爽的淚嘩嘩地就流了下來:「我……我也不相信啊!我還指望著,看著你們三個一起打天下啊……可是,宋賢他就是沒有這個福氣了……他……他已經死啦……死了幾個月了,墓上都生草了……」

  錢爽哭到眼鼻子都通紅一片,勝南一邊謹慎地聽,一邊僵硬地把錢爽放下來——

  死了?原來,他來夔州,不是為了看玉澤有沒有生還的機會的,而是來撞又一個噩耗來自宋賢?

  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不堪的世界……玉澤的劫難,突如其來、晴天霹靂,已經令他受夠了與至愛死別的最悲愴,然而宋賢的死訊來襲,他先前竟依然沒有分毫的心理準備!聽到的同時,仍舊是措手不及、當頭一棒!再一個他生命裡最關鍵最愛護最思念也最愧疚的人,為何,要再一次令他遭到情之重創!

  悲恨驅使,他怎麼也不可能接受這個事實,面色冷峻地幾乎是審問的語氣:「爽哥,你如何會相信這些人的說法?他楊宋賢是九分天下!他從他十五歲起就是劍壇數一數二的奇才!試問……誰能殺了他?!」

  「他們……他們知道經過……他們說了你就知道了……」錢爽抹淚後,又噙淚,「有高手帶人圍攻……他敵不過……」

  「是什麼時候的事?」勝南強制自己不去看那些村民,壓低聲音繼續問錢爽。

  「七月十八,或者七月十九,應該是,差不多就是深夜這個時間……」

  心一抽,又是七月十九!玉澤遇害,宋賢罹難,都發生在奠基之戰的過程之間?!

  卻伴隨著金人絕跡夔州,他們也消失於江湖?!勝南忽然懂了,宋賢和玉澤的死,只怕是有關聯……

  

  勝南眼神驟然凌厲,悲已積聚成怒:「是金人?」

  錢爽悲切點頭:「原本我也不相信,都說那夜你們與金人作戰,宋賢是要負責和金北解濤開戰的,怎麼也不可能單槍匹馬遇到金人啊……追問玉鳳才知道,宋賢那天下午越想越氣惱,索性離戰走了,玉鳳怕你怨他擅離職守,所以一直沒有告訴你,而且他走之前,玉鳳問他去哪裡,他也沒說,只囑咐玉鳳,他真想對不起你一次、不回來見你了……我們,才一直以為……他意氣用事躲了起來……可是,追究起來才知道,我們全都誤解了他,他想歸想,可是不是那麼做的……」

  「他不是越想越氣惱索性離戰走的,他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才走的,是不是這樣?」勝南的目光驟然移到玉鳳臉上。

  「勝南哥,你猜得出宋賢哥想到的是誰是嗎?想到藍姑娘可能就在戰地不遠,他說走就走,根本沒考慮會不會有危險,想到了都沒有猶豫過……他從來就這麼心急,連戰事都不管了……」楊玉鳳啜泣,「是這幾個村民看見的,傍晚的時候他們回村子裡去,藍姑娘已經在村子附近被一群金兵擒住了,金兵們個個都凶神惡煞,對藍姑娘那樣的女子都舍得下狠手,所以村民們才都沒敢過去救,眼睜睜看著藍姑娘被他們毒打得奄奄一息……可是宋賢哥找去了……他本是救得藍姑娘、擊退了金兵們的,可是,還來不及帶她走,就又出現了十多個高手,圍攻他……最後還殺了他……」

  毒打玉澤,殺害宋賢?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手在燒……原來不止玉澤,宋賢也一樣是活活冤死的!他終於嘗到這種害別人冤死的滋味了,一害還是兩個,都是他至親至愛……攥緊了拳,他趁著自己意識尚在,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握飲恨刀。腦海中唯獨剩下這句情景,毒打玉澤?殺害宋賢?究竟是誰,那樣暴戾凶殘……

  

  「能殺宋賢的人,天下間沒有幾個,就算圍攻,也不會有幾個能害到他性命……」勝南冷冷地,卻想要推翻這既定事實,「當時的南北前十,來到夔州的都在與我們交戰或是被新嶼和玉鳳你牽制,沒有來夔州的,行蹤全都在海上升明月掌控之中,還有哪一家的兵力,能夠用來對付宋賢?!」

  「勝南,有一個人,海上升明月沒有來得及發現他的行蹤有變……」錢爽痛苦地拍他肩膀,「金南前十之中有個人,一直都是掛名存在在夔州,他從來沒有露過面,所有人都以為,他一直被困在金國脫不開身。」

  勝南一震,同時想起這位金南第四:「柳峻?」

  錢爽點頭:「柳峻和楚風liu鬧了幾個月的爭鬥,其實在那時已經被薛無情悄悄擺平了,薛無情真的老謀深算,原本是內部分裂,他卻將亂就亂,表面上楚風liu和柳峻還在金國斗,私底下他穩住了楚風liu,把柳峻暗中送了過來。七月十八那天,柳峻應該剛剛到白帝城不久,當時他撈月教已經不剩多少人馬,沒有資格再正面與你交鋒。所以明著不行,他就暗著來。他卑鄙無恥到、竟去找玉澤姑娘下手……」

  勝南鎮靜地聽著,其實,深入去想,柳峻用這樣的招式,事先是一定與軒轅九燁等人商議過的——換句話說,扣下玉澤作人質,很可能是南北前十作戰計畫中的一個環節,如果那晚他們順利帶走玉澤,直接帶她去灩澦堆戰地,很可能會在開戰之初就要挾勝南來亂他的心……

  難怪船王說,勝負變數太多——一次戰爭的勝敗,的確是由無數個巧合堆砌起來的,可是,縱使是他林阡,也都沒有算到,金人們還有一個最陰毒的計畫,就是派柳峻去害玉澤……

  錢爽嘆道:「可是柳峻也沒有想到,宋賢會去找玉澤姑娘。那些打傷玉澤姑娘的金兵,一個個哪裡會是宋賢的對手,幾乎就任憑宋賢把她帶走了,柳峻當然不肯放過玉澤姑娘,所以被迫露面出手攔下了宋賢,村民們聽見宋賢罵他『連侄女都出賣』,我就推測出是柳峻……唉,只可惜宋賢和他苦戰了好幾個時辰,還是沒有救得了玉澤……」

  計外有計,戰外有戰,可是,算外有算。金南諸將萬事俱備卻沒有料到勝南會先發制人,正如柳峻派人擒拿玉澤卻沒有想到宋賢會突然出現一樣!宋賢的出現,貽誤了柳峻帶走玉澤的最佳時機,當宋賢與柳峻苦戰了好幾個時辰之後,不遠處,由勝南掌握先機的奠基之戰,金人早就大勢已去……

  「勝南,個中詳情,他們都知道,由他們說,最清楚不過。」錢爽嘆了口氣,勝南倔強的臉色告訴他,雖然勝南相信了柳峻存在屬實,但勝南依舊不信宋賢死訊是真。

  「不必了,我不要聽他們說。」勝南固執地說,「他的墓在哪裡?墓已經生草了?誰給他建的墓?誰這麼武斷定他楊宋賢的生死!」他冷笑:「他在泰安,死過那麼多回,我們之中,哪個人不是死過很多回,現在不都是活生生的?!」

  「勝南哥……」楊玉鳳淒然上前,「宋賢哥這次,是真的不在了,他們都從頭到尾看見的,描述出來的一點都不錯……」

  「帶我去他的墓。」勝南看向那群村民,卻冷冷說。一眾村民,聽他語氣堅決,不得不從,齊齊帶路。

  

  這裡的環境,勝南再熟悉不過,在灩澦堆備戰之前,他不止一次到這裡來察看環境,也是這附近不遠,和玉澤同觀遼闊,卻還是這附近,和宋賢為情反目。

  那墓穴臨江,只是塊普通碑石,雖然與周邊環境相較已算高大,卻清寒到無文無字,於荒僻之處,根本看不出這是他楊宋賢的歸屬。

  「我找他的時候,還路過好幾次呢,都不知道他在裡面……」聽到錢爽這麼說,玉鳳不禁掩面。

  「他沒有在裡面,那是咱們給那劍俠立的空墳。他的屍首,被那幫金兵抬到江邊去扔掉的,那天浪還不小,估計已經葬身魚腹了……」「我們只聽懂了他的名字,可是不知道具體是哪幾個字,所以,也就沒有寫上去……」「真是可敬啊,都傷成那樣了,還能撐好幾個時辰……」沒有人能怪他們,他們只不過是幾個沒有武功並不健壯的村民,幸好他們當時都選擇了躲藏,否則可能一個活口也留不下。

  錢爽有些擔憂地看著勝南的臉色,直覺,他從得知消息之後,就一直排斥。錢爽當然能理解,宋賢,是勝南此生最不願失去哪怕一次的人,錢爽看著他們長大,看著他們結拜兄弟,看著他們一起離開山東闖蕩江湖去……那種感情,生死不棄,以至於錢爽不肯相信他們會為了什麼女人就鬧翻,更不願聽到他們互相逃避不見面,這麼多年來習慣了他們兩個人在同一個畫面同時出現,現在只剩勝南一個人,錢爽見了心都酸。

  勝南輕撫在那墓碑之上,卻感受不出一點點它與楊宋賢的關係,宋賢,可知道,我到夔州來,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楊宋賢?他應該為了上一次的一推之仇向我報復,無論要我的命多少次都悉聽尊便,他應該為了玉澤的死不肯原諒我,真的與我反目成仇,他甚至真的可以就躲起來五個月不見我,他真的可以對不起我,不要這樣,在我沒有防備的時候,離我而去……

  這墓碑,真不結實,風稍大些,估計都支撐不住,阡不用力氣,就可以把墓碑拔出來,想的同時,他已經這麼做了,他無所謂這麼做,他不自禁就要這麼做……

  「勝南,你做什麼!你……」錢爽眼睜睜看著他把墓碑徒手拽出來,既驚訝勝南這個舉動,更驚疑他的輕鬆,雖然,勝南看上去都沒有知覺,毀壞得卻好像非常容易,可是,這墓碑修得堅牢,不可能想拽就拽……

  猛然間,勝南才發覺,這墓碑很重,單手不用力根本是提不起來的,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驚醒時,墓碑已被自己帶離懸空,卻忽然變得很沉,很沉,越來越沉……

  「勝南!放下去!」錢爽大驚,勝南非但不放,反而就勢要將這墓碑扔下江去:「人都不在這裡,要什麼空墳墓,他若還活著,豈不是會被咒死……」

  錢爽一把奪起這墓碑另一端往下拽,剎那已經慌了神:「玉鳳,快拉住他啊……」玉鳳匆忙上前來拉住他手臂:「勝南哥……讓宋賢哥安息吧!他若在九泉之下,也不希望看見你這樣……」

  勝南與錢爽死死抱住墓碑僵持不下,直到雙方四手都磨得粗糙出血,誰都不可能放,許久之後,勝南忽地氣力一鬆,呆滯地盯著錢爽被那墓碑一起被反衝在地上,喃喃自語:「你們為什麼,都認定他死了……」

  錢爽駭然起身,不解地盯著勝南,勝南手上已經被磨出一道很深的血痕,教錢爽的心不安至極,忍不住狠下心來:「勝南,晚接受不如早接受!這是事實,沒有別的可能了,沒有了!宋賢被柳峻的雙刀殺害,是村民們親眼目睹的,柳峻是確定他死了之後才命令金兵們扔了他,也根本錯不了。玉澤姑娘在宋賢來之前就已經不行了,宋賢一死,玉澤姑娘更不可能活得下來,事實擺在眼前,沒有物證,也有人證,不信也得信!不要因為自己沒有親身歷經就不相信別人說的,你也清楚,一旦在江湖上行走,你的命也就時時刻刻系在別人刀劍上!」

  沒有物證?物證也有啊,是玉澤的玉戒,他們三個人,最後一次交集,竟又一場鮮血淋漓……

  「是雙刀殺了他們,可是不是柳峻的,是我的……」勝南望著這個灩澦堆附近陌生安靜的小村落,聽不見那夜此時這裡發生的一切,徒留下一群外人的眼見為實,和遲到了五個月才見到的一座空墳,記憶真的已經支離破碎無從拼湊,「是我殺了他們!這些,本應該是我的報應……我自以為自己能實現理想達到巔峰,卻連兄弟和女人也要被我所累所害,甚至連他們遭遇凶險也救不了更不知道!我曾以為我是他二人的堅固堡壘,卻未料到我是攔在他們中間最頑固的障礙……」

  「勝南……」錢爽老淚縱橫:「誰也不想的,誰都不知道,不是障礙,不是……」

  「如果可以倒回去重來,我寧願這裡埋著的是我……只要他們都平安無事,寧可天讓我林阡死於非命!」

  錢爽被勝南說得字字震心,慌忙搖頭:「勝南,不要這麼說,抗金聯盟,最不能缺的就是你,你若是不珍惜性命,可教他們怎麼繼續下去?當初在泰安,大家都是一樣的理想,現如今宋賢不在了,弟兄們就要一起完成他未完成的。我們要為宋賢,殺了那幫金人,報仇雪恨!」

  勝南捏碎了拳,手上已經滿是鮮血:「我不會饒了他們,絕對不會!」縱使此刻還清醒,卻克制不住心緒去握飲恨刀,一旦觸碰,戰意一發而不可收:「柳峻,柳峻,我翻轉了天下,也要掀出你來,千刀萬剮!」

  飲恨刀攜殺氣出鞘,瞬間眼前如地動天搖,揮刀之際,阡卻忽然有所覺:夔州已經是一個安寧地,這裡沒有他的敵人,不需要他的殺戮……

  那一刀,今夜只能砍亂江面景象,刀勢逐流而去,竟激得江山狂亂,豈止那一干村民,連錢爽玉鳳都暗自心驚,如果說腳下不穩是錯覺,何以看到這適才還平靜的江水激越翻滾如雨幕壯闊?聲洪如鐘,勢猛如雷,速迅如風,江水試圖越俎代庖,把風雷鐘的涵義都一起搶來?!然而此刻這段由江水承受的禍亂,是本該由柳峻去享的,阡這一刀,會給他好好留著!

  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勝南只在夔州多留了一個晝夜,整理宋賢在夔州留下的、遺物。

  涉足舊跡,不忍回首——

  為什麼,與我林阡關係越親近的人,會越是首當其衝被我連累,從前,是父親和川宇,現在,是宋賢和玉澤……

  為什麼,不直接衝著我來?

  即使玉澤注定要被金人陰謀帶去戰場逃不開這場由我帶給她的劫難,也該讓我有一個面對的機會,要抉擇,要承認錯,要擔當罵名,七月十八那一戰,本該都衝著我一個人來,卻為何,要再多搭上宋賢一條性命,還讓我許久以後,才知道真相,渾噩過了這半年時間……

  失去悲喜,知覺全無,就當自己是行尸走肉,沒有心肺,沒有思維,在回憶和現實裡隨意遊走,若是玉澤想懲罰,就玉澤來隱現,如果宋賢要糾纏,那就宋賢來明滅,漸漸的,好像宋賢和玉澤都成了同一個人……有些感情,沒有縫隙,狹隘得只能容兩個人,第三個人,存在是累贅,卻又為何,我們三個人,到最後只剩下我一個……

  心忽然一緊而僵持——不!不對,錢爽和玉鳳在騙我,是我殺了他們!七月十七夜,明明是我用飲恨刀,殺了宋賢,殺了玉澤!他瞬間被林美材的幻境誤導,一旦失足,步步淪陷……突然,把雲夢澤的死轉接給了宋賢,彷彿死在飲恨刀下的,是宋賢,是他親手斷送了宋賢的性命……錢爽在騙他,他才是殺人凶手!精神已經徹底錯亂和萎靡,他的心,在那一刻停止跳。

  夢魘傷情,清醒的時候,滿頭是冷汗,好一個林美材,她那出神入化的幻術,竟在十多天后,還殘留在勝南的念頭之中。靨銷魂的真實,已經徹底地攪亂了勝南對七月十七的記憶,甚至,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阡整個人,自此陷入無休止的現實打擊和夢境摧殘。

  總以為把宋賢和玉澤藏在了心底最深處就可以完整地保護,卻不知自己的心早就上了鎖,從來不給別人知道,自己也從來不去打擾,漸漸地,記憶變陳舊,陳舊到那心鎖上徒留多年的鐵鏽,連自己都無法再打開它。那些被他遺忘的曾經,隨著宋賢和玉澤的死去,再也無藥可救。

  

  臨行前的夜,勝南忽然很想徹頭徹尾地聽村民們把那晚所見再講一遍。為了宋賢和玉澤,他有責任知道他們生命最後的時刻,到底遇到了怎樣的情況,或者,有哪些沒有得償的心願,其實,那些很可能只跟他緊緊相連。

  他們告訴他,那天的傍晚,玉澤被金兵們擒住的時候,一開始並沒有反抗,她很冷靜地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所以不動聲色隨著他們去見柳峻,卻忽然發生了衝突:有一個金兵,財迷心竅盯上了她手上的玉戒,掠奪慣了他當然以為這犯人會乖乖任他搶劫!一直出於習慣懂得自保的玉澤,竟然一反常態,即刻從那金兵手中搶奪回來,不肯把玉戒給他,這一掙扎,一反抗,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以玉澤那樣聰穎,不可能不明白。柳峻顯然沒有吩咐過玉澤是他的親侄女,金兵們當然不會對她有所顧忌,就算她美若天仙,他們也絕不容許她那般的不服帖……村民們都嘆惋:「他們太凶殘了,一大群男人啊,面對著那麼美貌的姑娘,竟然也下得了狠手,打得滿地是血,那姑娘,到死都沒肯把東西讓給他們……」「那姑娘真傻,為什麼一定要為了個身外之物斷送了自己性命啊……」

  他們告訴他,宋賢出現的時候,玉澤還是有救的,如果那時候他可以帶她走出這個困境,就好了。當宋賢抱起已經滿身是傷的玉澤準備離開,柳峻的突至卻不允許他這麼做。苦戰的中途,他們隱約聽見柳峻嘲諷:「想不到赫赫有名的玉面小白龍,竟為了你想要的女人,不惜背離戰場,真是玷污了九分天下這個名號!」可是,宋賢戰到最終,不過留了一句遺言:「不,她不是我想要的女人……」說的時候,已經神志模糊,氣息奄奄。

  他二人,才到他們人生最好的年紀,性命就戛然而止,都是為了他林阡,他們從來就沒有背叛過他。宋賢一直深愛著玉澤卻從來沒有搶走她的念頭,玉澤雖然歉疚可是多少個日夜都只盼望與他林阡重見,他們一樣深愛他,所以都至死不渝。那玉戒,對於玉澤來講,根本不是身外之物,而是傾了性命也要保護的他們易碎的愛情;玉澤真的是宋賢想要的女人,否則他不會為了她連戰地都不顧,說走就走,他楊宋賢,從前在九分天下之中是最出名的不近女色,可是,他為何臨死都要說,玉澤不是他想要的女人?是為了他林阡啊……都是為了他啊……

  我又有什麼資格,讓你二人至死不渝。我只是一個掠奪者,zhan有了別人的情感,卻從不曾真正保護,我是那樣逃避現實,竟不肯聽一句解釋,我為什麼要那樣倔強,非但沒有給你們帶來幸福,反害得你們走上絕路,如果那夜,我可以轉過身來,堅定地對玉澤你說,我相信我們的感情,可以穿越過兩年的界限,沒有一點改變,如果那夜,我可以聽宋賢你哪怕半句解釋……我明明知道,你跟我一樣,都喜歡把真話留在最後才講,我為什麼,就等不到最後……

  最後,生死殊途……

  殺戮無數,命格無雙,所以,在戰場內叱咤風雲,戰場側卻痛失情愛。事過境遷,才知夔州之役是他林阡一生到此贏得最徹底的一戰,卻同時,也是輸得最完全的一戰……

  聽完所有村民的敘述,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也快到他安靜離開的時候了。

  「勝南哥,你怪他麼?不聽命令,私自背離戰場?」玉鳳面帶愁苦,雖然,她知道這個問題現在不該問,卻仍舊怕宋賢的一生會留下任何污點。

  「不,宋賢沒有背離戰場,他用他的潺絲劍,為他的兄弟,斬斷了奠基之戰橫生的枝節,宋賢與大家一樣,都是夔州之役的功臣。」勝南強笑回應,「天下間,沒有誰可以代替他成為玉面小白龍,他是真正的九分天下。」

  玉鳳點頭,總算有些心情平復:「那便好,那便好……」

  「只是,不值得。」勝南收斂了笑,「他的兄弟,卻不值得他豁出性命,他的兄弟,也不配他到死都那樣對待。」

  「勝南,可知道,這世上,有那麼一些人,就是死心塌地跟著你,用不著任何理由,也談不上值不值得……」錢爽按住他的肩輕拍,動情地說,「這些人,從生到死都跟隨你,就算明知這條路不好走,就算要背負千秋萬世的罵名,也一樣要跟著你,決定了就不懷疑……勝南,這是宋賢自己選的,他一定不後悔為了你……」

  勝南背對著他,淚已盈眶:「宋賢,我偏偏卻負了他……」

  「兄弟之間,何來儘是負疚和虧欠?你們兩個,最多的回憶,不該是開心、痛快嗎?十幾年來,你們一起的經歷那麼多,難道都比不過一件痛心事來得深刻?」

  「爽哥,你說得對,想起宋賢的時候,不該只記得那些傷心事,而是那些……最痛快的事……」在最悲愴的時候說最痛快,阡備受煎熬,其實根本就說不下去:「想起宋賢的時候,應該笑著想,應該想我們那麼多年,再怎麼艱難都笑著闖過去了,再怎麼苦也笑著熬過去了……現在是最好的時候,我和新嶼,都在黔西等他去,獨缺他一個人……」

  回憶越充實,現實越沉重。

  

  「假如讓我選擇,寧願不要這功名,只求回到你們這麼大的時候。」

  ——那武功蓋世的易邁山盟主,在遙遠的點蒼山下,曾經帶著一種真摯的渴望看著他們三兄弟,只是,當時他眼神裡流露出的迫切與感傷,他們都瞭解不了也體會不到,現在的勝南,才終於明白,這種痛。

  他總算懂了,卻已經晚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4 15:29
第279章 上碧落,下黃泉(2)

    花落去,燕歸來,無可奈何的命,似曾相識的景。

  有些事,如果錯就回不了頭,連補救的可能都沒有,有些情,一旦放就收不了手,連挽回的機會也難求。

  決戰那天,他的愛情曾經回來過,卻因戰事緊迫,注定被他忽視和遺落;是因為生來至此逃不開的戰事,宋賢才得以與他相遇相知,且生死與共刎頸之交十多個年頭,也是因為逃不開戰事,宋賢才徹底消失在他的生命裡,自此生死殊途陰陽兩隔,徒留下他永生的遺憾和愧疚;可恨還是因為戰事,他在白帝城逗留不了多久,就必須匆匆離去奔赴黔州……

  「飲恨刀的宿命,是為戰而生。」冥冥之中,有個聲音一直提醒他,所以,一生注定顛沛流離,走到哪裡,都要把戰帶過去,不管是以戰止戰,還是以戰養戰。

  現在,正在回去的路上。回去,回哪裡去?黔西,那邊荒之地,為什麼他會覺得他是回去?蒼茫萬里天地,獨剩他一人一騎,他瞬間像失去了所有過往,任戰馬載他狂奔向戰場。彷彿,他的歸宿,只有戰場,唯有在戰場,才能夠原諒自己、遺忘自己、放逐自己、實現自己……終於,和軒轅九燁一樣,敵人在哪裡,他就必須跟去哪裡了……

  錯不了——他的飲恨刀,和柳峻之間有無數筆舊債新賬!他林阡,還要帶著抗金聯盟繼續征服黔西魔門,再緊接著完成宋賢沒有完成的夢想!

  可是,宋賢……他該怎樣與新嶼訴說,他們的兄弟,再也來不了了?

  疾行經過聯盟駐地,闊別數日,聯盟果然令他放心地沒有發生任何變故,一路歸來秩序井然。阡抵達時已是深夜,駐地安寧如常,阡的心,因為這樣的安寧而稍稍緩和。戰地氣氛,一重逢就能立即融合,只因這裡是他的天下,他的家。

  阡不願打擾任何別人,逕自走向新嶼的營帳,這麼多年來他早瞭解,新嶼很少在這個時間前睡下。

  卻正巧看見玉泓神色慌張地從另個方向趕來經過,似是看見了他又轉變方向,面上帶著焦急、關切、懷疑、猶豫好多種感情。她是太想知道玉澤的真正境況嗎?阡黯然,難以啟齒,他該怎樣告訴她,噩耗是真的,你姐姐,真的已經離我而去……

  「姐夫。」玉泓暗垂珠露,似心情繁複。

  阡低聲說:「玉泓,你姐姐她……已經……」

  玉泓驀地抬起頭來,兩行清淚滑落臉龐,身體也在抽搐:「姐……姐夫!不用說了,不用說……」她反應卻異常,哀傷的成分遠不如懼怕:「姐夫啊,你若是,能早一天回來多好……」

  阡一驚:「怎麼?這裡出了事?」又出了事?如果再出事,豈不是太荒謬!可是,聯盟明明是離開前的狀況無疑,他沿途還徵詢了一些兵將,都說聯盟近來與魔門數戰,雖魔門已有金人接手,但吳越、越風等人坐鎮,一直保持百戰不殆!

  他顫抖著望著玉泓本來要去的方向,那方向,是出事的地方嗎?可是,那明明是他林阡從前發號施令所在……他心一凜,步步移近,每一步卻是那樣艱難,幾乎每一步,他腦海中都閃過無數種可能再全部推翻……離營帳不遠,已感應出帳內有無窮殺氣,兵刃交接之聲一直不斷絕,聲聲震耳欲聾,招招追魂奪命。他分辨得清清楚楚——這不是比武,而是血拼!

  越走越迫近這樣的殺氣,他意想不到歸來之夜,會有人在他的帳內肆無忌憚地爭鬥!無暇去揣測,他一刀挑開簾帳,映入眼簾的一幕,在第一刻他根本無法相信也無從領悟——敵意澎湃的這場交鋒,主角竟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江中子和越風?!

  江中子手裡的刀,在那瞬間已經被越風橫鞭斷為兩截!越風臉上從來就沒有這般的好鬥,而江中子,縱使是刀王,又何曾在眾人面前動過武!

  更令阡詫異的是,江中子這一刀原先的方向,並非越風,而是直朝越風身後的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鳳簫吟!那風力厚重強勁,聽得出江中子帶了怎樣的仇恨,江中子面色恐怖,殺氣沸騰,瘋狂得似是要直取吟兒的性命!而這營帳之內聯盟諸將,吳越、海逐浪、莫非、沈延、葉文暄一個不漏,可是,卻漏了一個阡最想看見的人!阡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的親人愛人……

  飲恨刀驟即握不穩,手與心,都隱隱作痛——雲煙呢?雲煙為什麼不在?!他移動不了絲毫,被凍結在原處,他不知該問哪一個,他拚命告誡自己不會的,他剛失去宋賢和玉澤,命運就這樣殘忍,不容喘息又奪走雲煙?!不,她不會不在的,就算全天下選擇將他遺棄,她都是最後陪著他的那一個……

  帳中所有人,近乎呆滯地紛紛把目光集中到阡的身上,卻沒有一個敢上前跟他解釋,為何江中子要殺鳳簫吟……

  吟兒沒有出劍,也沒有躲江中子,是任憑他這一刀斬來的,如果不是越風拼盡全力要保護她,她早已經命喪刀下,只是這一刻,吟兒一改平日裡的活潑開朗,淚水流滿面。

  越風不言語,伸手把吟兒強拉到自己身後,神情冷漠地環顧四周,做定了吟兒的堡壘,誰要傷她他都絕不准許!

  江中子側過頭來看見阡,第一個打破靜寂,斷刀仍不依不饒指著越風和吟兒:「林阡,殺了這個女人!是她,是她一直處心積慮要害我家主人!」

  震驚之下,阡難以置信地看向越風身後低頭顫慄不辯解的吟兒。吟兒?害雲煙?處心積慮?

  「江中子,你口口聲聲說吟兒害她,你有什麼真憑實據?」越風緊護住吟兒,質問江中子。

  「發生了什麼事?雲煙呢?去了哪裡?」阡不管越風和江中子的對峙,冰冷且嚴厲的語氣,他不想追究責任,他只想關心這一件事,就是雲煙的下落和可能的處境!

  驀地一片死寂,聯盟諸將,無聲無息。

  「你讓這個女人告訴你!她是如何將我主人送給了魔門?!」江中子尖銳的口氣,刺目的眼神,全都針對吟兒一個!

  「不……我……我沒有……」暌違多日,第一次聽到吟兒的聲音,竟然這樣痛徹心扉,「我沒有害雲煙姐姐,昨夜我要送玉泓姑娘回貴陽城去,雲煙姐姐擔心我一個人不安全……誰知道路上會有那麼多魔人忽然出現……我給雲煙姐姐和玉泓姑娘先後奪了兩匹馬,我留在那裡解決了那些魔人的,我以為她們都已經安全了……可是回來之後,才發現只有玉泓姑娘回來了,雲煙姐姐,一直沒有回來……她,被魔人擄走了……」

  被魔門擄走?他最害怕,正是她被魔門擄走啊……阡的心,像被撕裂之後強行被置入千萬根針,反覆不停地紮著已經血流不止的傷口,刺完之後一起拔出來,抽出來之後再掰開繼續鑽透——

  現今的魔門,比先前擄走吟兒的時候不知危險多少倍!黔西的這幫頑固兇徒,早已經走到窮途末路,抓到了他林阡的女人,他們會如何發癲?!慕二身邊,有多少妖魔鬼怪會怎樣欺凌她?林美材對他的恨,會不會轉移到雲煙的身上報復?還有那無恥、手段凶殘的魔王……

  他腦海中,忽然映現出玉澤臨死被毒打到奄奄一息的場景,陡然間已經徹底麻木,如果,雲煙也遭到一樣的劫難……魔門,顯然比金人更恨他林阡啊,魔軍不會比金兵手下留情!

  就算、金人是故技重施要用雲煙來要挾他所以暫且不殺她,可是,以她那樣孱弱體質,怎麼可能熬得了多久……

  阡有史以來,第一次這樣害怕,他也會害怕嗎?那他的飲恨刀,橫行敵境何以一往無前彷彿沒有顧忌……他為什麼,要替他身邊的人招來那麼多殺身之禍!他明明知道,玩火會注定焚到無辜的人啊……

  生活上,要好好關照吟兒。離開時,她微笑點頭,令他安心地走。現在,吟兒真的如她保證的一樣,毫髮不損,可是,她明明還答應過他,「要照顧好自己」的……阡心如刀絞,一直瞪著吟兒,吟兒,你向來只帶給我好消息不是嗎……

  吟兒淚眼朦朧地迎接勝南這個眼神,剎那有一種天塌下來的恐懼感。阡失去別人,是悲慟欲絕,是痛不欲生,是撕心裂肺,可是失去雲煙姐姐,就等於連他自己也會跟著喪失——雲煙姐姐如果還在,勝南的心就算瀕死,還有復活的可能,可是現在,他的心,不僅死了,還腐爛定了!是悲是喜,都不存在任何意義!

  江中子咄咄逼人,卻緊咬著吟兒不放:「有誰會知道你在回來的路上會做如何手腳?表面上讓玉泓姑娘替你作證你救了她,暗地裡你卻在回來的路上害了她把她送給了魔門!」

  「沒有!我沒有害雲煙姐姐,我為何要害雲煙姐姐?」吟兒終於懂得爭辯,「江中子前輩,為何要誣陷我處心積慮?」越風亦冷道:「江中子,吟兒只是沒有保護好雲姑娘,她有什麼動機,會故意去害雲姑娘?」

  聯盟諸將,本來並不能有立場。若是支持吟兒,豈不是犯了袒護盟主之嫌,若是支持江中子的一面之詞,未免也都覺得他的懷疑太牽強。此刻能做主的阡已經歸來,海逐浪也顧不上避嫌,跟著越風說下去:「是啊,大家都有目共睹,雲姑娘和盟主相處地很好,一直都是互相照顧,怎麼會是盟主害雲姑娘啊?」終於有人開口,眾將總算能夠各抒己見不再沉默,但沈延,卻始終沒有發話,這一刻,他卻不得不懷疑,江中子的判斷,也許是正確的:吟兒和雲煙處得再好,都終究是情敵,而且,說吟兒沒有心機,那是騙人的……

  江中子冷笑著:「相處地很好?沒有動機?她怎麼會沒有動機害人?我家主人的位置,不是她心心唸唸要的嗎?只要是林阡的女人,不都是她成功路上的障礙?她居心叵測了這麼多天,我日防夜防還是百密一疏,我也想不到這小丫頭這麼心狠手辣!想逼走我家主人,竟用魔門來借刀殺人!現在總算如她所願了,林阡身邊,獨獨剩下她一個女人!」

  此語一出,一干人等,盡數是驚慄當場,震懾回味——林阡的女人?知情如沈延,早就猜出江中子會說出這樣的話,而不知情如海逐浪,此刻卻杵在原處:盟主?盟主她原來也喜歡林兄弟?

  情事難解,這下子,所有人都噤若寒蟬,此時此刻,盟主和盟王兩個,一個是面色煞白,一個卻鐵青著臉。

  吟兒被江中子這般戳穿心事,根本事先沒有料到,時機也完全不對,這種情況下,承認了就是承認她出賣雲煙,不承認她還是逃不開猜忌,吟兒的眼淚簌簌流下,越風認真地看著她再看向阡,阡根本沒有任何表態,漠然到他與他們好像素不相識。越風從他的神情裡就可以斷定,林阡他根本不配被吟兒追隨和熱愛!越風真想代替他把吟兒攬在懷裡,免得她被眾人孤立的時候,阡卻不聞不問!

  「江中子,你是個武林前輩,就為了你自圓其說,不惜傷害別人的名節麼?!你可知道,吟兒心裡面,早就有人是值得她一直等,一直愛,找了許久的今生今世嫁定了的人?!」越風說的同時,已經牢牢地握住吟兒的手,被那句話打擊,吟兒早已是手足冰涼。

  江中子冷笑不止:「那個人,不正是林阡麼?!越副幫主,你很可能不知道,這個女人對你們隱瞞了她多少過去!」

  吟兒的未婚丈夫,就是林阡啊,沈延心裡暗暗唸著,不錯,江中子恐怕早就發現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這些真相,已經離沈延的猜測不遠了,如果吟兒真的是林念昔,那麼,她隱瞞著身份為什麼,當然是為了方便搬清她路上的障礙,好順順利利地做林阡唯一的女人啊……沈延剎那間,竟然不願相信小師妹,而寧願相信江中子的話。不錯,小師妹在建康的時候,提起藍玉澤就酸楚,她那時候,根本就不接受藍玉澤的存在,說她處心積慮要害雲煙,又有什麼牽強?

  吟兒顫慄著,她的過去,她不能說的所有秘密,難道會被這個人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

  江中子理直氣壯地逼近,眼中依舊殺氣畢露:「你心虛了麼?當初是誰與金人私下會面密謀要害他林阡的女人幫你搬去你路上所有的絆腳石?當初是誰與金人合作,說要處決藍玉澤,再處決我家主人?你還有多少秘密沒有和他們說?你為什麼沒有告訴他們,軒轅九燁一直暗地裡幫著你撮合你和林阡?」

  眾人皆聽得面面相覷,半信半疑——吟兒她,竟然和軒轅九燁密謀?眼前這盟主,不是一直都真心待他們嗎,難道一個人真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嗎,難道這盟主,表裡不一到這個地步,她要的根本不是盟主之位,而是要做林阡身邊獨一無二的女人?!

  人群中已經有誰已經豁然大悟?原來盟主竟是這般的機關算盡……

  人群中卻還有誰依舊不願信服?其實盟主不是這般的陰險狡詐……

  吟兒閉上眼,她聽著聽著,忽然也已經覺得自己真的是個小人,軒轅九燁,你真應該在孔望山就殺了我,反正我這條命,早晚都是你害死的,害得越遲,對我傷害越大,現在雲煙姐姐失蹤,未必不與我有關……我已經是滿身的罪孽……

  一石激千浪,如今這場針鋒相對,一方已然理屈詞窮啞口無言。教群雄也不得不重新看待這位盟主,她究竟是雲霧山上那個天真活潑技壓群雄的盟主呢,還是後來已經漸漸蛻變,現在甚至已經跟金人密謀交易、這一次次劫難的幕後主使?

  「難道你們今時今日,都沒有發覺她心裡是多麼惡毒!多麼卑鄙無恥!她一切單純,一切善良,都是裝出來的嗎?!」江中子帶著得勝的笑愜意地反問,越風心疼地看著吟兒,她理虧地已經不再說什麼,只是眼淚不能自控,可是,林阡,你為什麼不說話,就讓吟兒對你的愛,不由分說地作為她是凶手的鐵證嗎?

  沈延厭憎地抬起頭來,直盯著吟兒噙滿淚水的眼:真是裝出來的嗎,小師妹,這樣清澈的眼淚,竟然是假的?你可知你陷入魔門之後,雲煙擔心了多少個晝夜,她為了你,不顧危險到了戰地來沒有半句怨言,她堅持要等你安全歸來,你卻竟然……謀害她?!沈延攥緊了拳,那一刻,他已經全然相信了江中子的話,他深愛的女人,真的是被鳳簫吟推給了魔門,這個借刀殺人的小師妹,再也不是從前的小師妹了……

  吟兒感覺得到這道更憤怒的目光來自於誰,強忍住眼淚回看沈延,微笑問他:「小師兄,旁人不相信我,那你呢,你信我麼?」

  沈延轉過頭去不看她,冷冷的口氣:「不是我不信你,有些事情,我早便已經懷疑,只是不覺得我的小師妹會去做它,做了那種虧心事的人,就再也不配做我的師妹,不配做師父的徒弟,更不配做三清山的弟子,抗金聯盟的盟主。」

  誰都看見吟兒的眼中霎時儘是絕望的眼淚,沒有人敢打擾她,任她和沈延對話,但沈延的表態,已經表明了他不會原諒!

  越風緊緊挽住吟兒,他知道,這一刻又回去了蒼梧山海岸,整個抗金聯盟,再度對他們的盟主袖手旁觀,他真的想,帶著吟兒一起逃,像上次一樣,不負責任又如何,他到抗金聯盟來,本就是為了保護吟兒的,他和他們都不一樣,他們都為了殺戮和征服,他越風不同,他只做吟兒一個人的守護。

  吟兒這才瞭解,什麼是越風曾經說過的,被一切人孤立的感覺,即便此刻越風站在她身前,也只是毫無理由地包庇她罷了,她曾死心塌地的抗金聯盟,回報她的又是什麼,是不信任,不諒解,不再支持,不再擁護……

  她不稀罕,她原本,只想奢求沈延會明白,可是沒有,沈延寧可不認她這個小師妹。她多想問勝南一句,你呢,你也不相信嗎,可是,她不敢問,勝南是她最後的精神支柱,勝南如果說你可以走了你不要再做盟主了,她甚至想到當場自刎一死了之!

  她不敢問,不僅僅是害怕他的否定,她更怕他現在根本沒有這個心情來管她,她猜得出勝南此刻心裡已經被什麼徹底佔據。是他臨走前的夜晚,雲煙姐姐抱著他安慰著失去一切的他那畫面嗎……只有那一刻的勝南,才最真實,最柔軟,不會對世界設防……

  世上除了雲煙,就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走進阡的內心,一個都沒有!沒有人會在他怒氣衝衝的時候讓他把不愉快摒棄、心情被快樂取代上來,除了雲煙;沒有人會讓他在承認錯誤之後,露出孩子氣的微笑,還逼迫她跟自己許下一個空的豐都之約,除了雲煙;沒有人會讓他在浪跡天下的過程裡還能到處有家的感覺,無論在哪裡,都會感到安定,都會舒心,除了雲煙……

  還有誰親手做的飯菜,能夠吸引他留下,狼吞虎嚥地吃,吃了還要帶去戰場;還有誰冬天的時候陪他觀星,被他披上外衣回報給他幸福的笑,會在他悲觀的時候說我們到哪裡都是同盟;還有誰會在他心情煩躁想不開的時候,替他把飲恨刀拾起來還給他,吹xiao散他的暴戾氣;還有誰,不顧他走火入魔的危險,在他最艱苦的時刻,在他握緊飲恨刀要拔出來宣洩的時候,也沖上前來,挽留住他的手!?

  「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麼,你最重要,其次才是吟兒。」阡的精神忽然被雲煙的笑靨炸醒。醒來的時候,心卻是一種被徹底掏空的感覺。

  「事發到現在,有誰跟了過去,有誰在安排救雲煙?有沒有清楚是誰主使?」阡平靜地結束他們剛才的所有爭論,現在,根本不是歸咎責任的時候。

  所有帳中相信或不相信的力量,在那一剎那驟然消失——阡真的根本不會管得著吟兒,他現在,全然記掛著的,不是誰來負責任,不是誰出賣了聯盟,而是雲煙怎麼救回來啊……

  吟兒早就知道,現在沒有什麼風波能夠吸引阡去介入去平息。他的心,牢牢系在雲煙的安危上,她鳳簫吟,本就沒有資格讓阡回過頭來顧她。

  葉文暄輕聲回答:「初步看來,應該是慕二的手下,他們這幾天又在幫魔王四處擄掠年輕女子,被擄的不止雲姑娘一個,周邊民眾也有不少無辜受害……雲姑娘很可能是他們無意所獲,但是擄過去之後,不知會如何對待……」

  海逐浪亦回過神來答他:「而且,慕二人少,一直躲躲藏藏遍尋不著。所以老柳聽了我的提議,用聞因做誘餌被慕二擒去,沿途幫我們留下記號以確定他們的老巢。今天傍晚的時候,慕二的手下們已經上鉤把聞因抓過去了,細作們也順藤摸瓜找到了慕二的位置,我們正準備下半夜布下天羅地網之後,和老柳一併去對慕二圍剿。」

  「慕二那邊,合作的金人是金南第十完顏敬之,據我所知,應該還會有南北前十其餘的高手增援。」莫非補充說。

  「不管怎麼說,我們今天,勢必要拿下慕二,他插翅難逃……」吳越凝神看阡,「被擄的無辜,我們會盡全力都救出來。勝南,你剛剛回來,只需等我們消息便是。雲姑娘會回來,你放心。」

  勝南仔細地聽完,誰都猜不到他的心裡現在是如何想的。他的靈魂,已經被各種災難肢解,每一個他最惦念的人,如今都已經成為他不可磨滅的傷痕:「新嶼,對不起,我沒有找到宋賢,宋賢他……再也回不來了……」他冷笑著說完,轉身便走。經過了一天的耽誤,雲煙是不是還在慕二那裡,或者是已經被慕二移交了別人,誰都不可能對他保證,叫他怎麼可能放心得下。

  他真是黃泉的水。

  是啊,他不就是叫林阡嗎,阡,是一條通往墳墓的路。

  耳邊迴蕩著的,一直是雲煙關心的話語:「若是你答應我,將來再也不要遇事就想不開,我寧願折了這支簫。」

  雲煙,可知你不在了,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想得開。為了我你可以折了你的簫,你可知道我若是失去你,可以把飲恨刀都折斷!

  新嶼瞬間沒有站穩,宋賢他,再也回不來了?

  玉泓心碎地看著勝南二話不說立刻離去的背影,輕聲泣道:「姐夫明明說過,除了姐姐,心裡頭容不下任何人。」

  吟兒驟然泣不成聲:「不,有些人,值得你姐夫打破誓言。」

  可是,現在,宋賢、玉澤還有雲煙,都不在了……她不敢去觸碰阡的脆弱,甚至現在,她自身都難保。

  被越風握牢的手,它明明還想緊攥住惜音劍繼續殺敵,為什麼卻在江中子又射來一道寒冷目光時失去勇氣?

  是啊,阡走了,可是這場風波,沒有平息。

  雖然,他們大家都明白,現在不是歸咎責任的時候,而是應該齊心協力救雲煙救聞因的時候,可是,吟兒在這個關頭,到底還是不是聯盟的盟主?

  沒有人敢斷言。

  在分岔路口,背離所有人群的目光,吟兒知道,身後的聯盟諸將,或誤解,或不解,事已至此,已成定局。以至於她現在如果選擇往柳五津的駐地方向走,她可能都會被責罵沒有這個資格。而另一個方向,是離開,叛逃這曾屬於她的抗金聯盟,聯盟不以她為盟主,而以她為公敵……

  吟兒的淚,驟即滑落。

  第一次,這樣艱難的抉擇,身邊只有一個人做支持的力量,是報應吧,當時在蒼梧山上,幸好她還當了一次好人……越風寬大的手掌,義無反顧地把她引向背離聯盟的方向:吟兒,跟我走吧,這抗金聯盟,不值得我們留下。

  她跟著他步履蹣跚,像當年在蒼梧山私奔一樣,可是,才走了幾步,猛然驚醒:越風,你在說什麼,你本不必為了我,放棄你在抗金聯盟的地位!這個地位,其實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她迷惘地看著他,他冷冷笑:吟兒,可知道我的心早就已經疲憊?若不是因為你在抗金聯盟,我早就已經離開這裡回山海間隱居去,不再管江湖恩怨,才不要一世功名。當初就是為了能夠最近距離地保護你,我才心甘情願留下,既然他們排斥你,我只有和你一起,做聯盟的逃兵。

  越風的手,跟阡一樣堅決。方向卻和阡截然不同。

  吟兒猛然驚醒,愛情真的太不公平,越風給她這樣感動的同時,她的腦海裡,竟無處不在全是阡的影子和阡的話語:「沒有誰可以取代你做盟主。」是阡曾經堅定地告訴她,她鳳簫吟是聯盟獨一無二的盟主,無可取代!

  不,越風,不能這樣就不負責任地走!雲煙姐姐是因為我才失蹤,現在走了,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

  越風憐惜地看著吟兒她糾結的眼神,這數句別人根本聽不見的心語,他早就讀穿了吟兒的心思,若不是因為阡在抗金聯盟,吟兒是不是也根本不會在意盟主這個位置?嘆息著,他看吟兒策馬馳向柳五津的駐地,他不得不轉向跟上,既是隨行,也是保護。

  夜色幽藍。

  吟兒淒然於柳五津帳外停留,雲煙姐姐,若能共此夜該多好,我們三個,本該到哪裡都是同盟……何以現在,風景如此蕭索,都不知此身何往……

  「老柳,連女兒都敢送入虎口!這次你是膽子不小,我只是說著玩的,想不到你當了真還制定了一整套計畫!」海逐浪的聲音傳來,他是在阡離開之後立刻來找柳五津的,比猶豫了半個時辰之久的吟兒和越風顯然快了一步。

  「不僅我敢,聞因這次膽量也不小,跟她說了這個計畫以後立刻請戰,還說越快越好。我對她講,靜觀事態,我遣送進去的細作會暗中保護她,我會盡快去救她。慕二那些殘留,精明不到會立刻識破我們的計策。」柳五津嘆,「這一次也是沒有辦法,最近魔人和金人合作,怕是又要開始對年輕女子猖狂擄掠,我們也只能冒險一次,才能把他們的行動遏制在剛露出苗頭的時候。聞因這種小姑娘在他們的目標裡面,也是我們對魔人最好的誘餌。」

  吟兒小心翼翼地經過守衛兵將,卻僵立原處,不敢探手去掀開簾帳。越風在她身後,沒有猶豫地幫她捲起來,他清楚地知道,吟兒又回到和他初見時一樣、一樣的不自信了……

  一目瞭然,柳五津對面,現在只坐著海逐浪一個人。吟兒深呼吸了一口:勝南,可不可以教會我,失去的人心,該如何去恢復?

  海逐浪一怔,看得出吟兒面色裡的窘迫尷尬,起身笑迎:「盟主不必太擔心啊,老柳已經部署好了,待會兒由吳當家做先鋒,慕二那一塊鐵定拿下!也許雲煙姑娘這一次失蹤不是劫難,恰恰是我們殲滅慕二的契機啊,雲煙姑娘一定會回來的,不用擔心!」

  「海將軍,原來還認為我是盟主?」吟兒憂鬱地看著海逐浪,她本不奢求。柳五津一愣,他顯然還並不知道聯盟適才這起變故。

  「笑話!難道把盟主踢開叫我海逐浪來當啊?我當得起來嗎?」海逐浪笑著說,「盟主,你可千萬別想不開,今天大家都不發話,是因為救人要緊,若要真追究起來,我海某當然鐵定相信盟主!海某的性命,可是盟主你捨命救回來的,我海逐浪,生是盟主的人,死是盟主的鬼!」

  若換作平時的吟兒,早就為這句話笑了出來,此時此刻,卻是心如死灰,蹙眉不安:「那我便坐在這裡不插手、等候吳當家的捷報好了……對了,勝南他……適才是不是也來過?」

  柳五津點頭:「先前勝南是來過,問了我一些慕二的情況,看了我部署沒有什麼意見,我就權當他贊成了,的確不用擔憂,對付慕二那幫殘留,吳當家綽綽有餘。」

  「聞因這一次,真是立了頭功啊。」海逐浪輕鬆地說。

  「那勝南呢?之後去了哪裡?」吟兒急問。

  對話之際,忽聽一騎疾馳而回,馬未勒停,策馬之人已然飛身躍下,匆匆奔來直衝營帳,四人一驚,卻見這突如其來的一個血人,是尚待他們去救援的柳聞因,頓時皆是意料之外。

  「聞因,你怎麼回來了?」柳五津起身迎接愛女歸來,卻不明白,他還尚未發號施令,聞因已然虎口脫險,難道局勢有變?

  「快去……快去攔住他……攔住他……」柳聞因前言不接後語,臉上掛滿淚珠,「林阡哥哥,他殺瘋了……他瘋了……」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2-24 16:08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4 15:29
第280章 魂走火,心入魔(1)

    夜,被阡經行的魔村路,每一寸土,都注定不再穩,轟然坍塌,墮入地獄!

  顧不得雲,聽不見風,山河皆可拋去九霄外傾軋粉碎。他一邊順著聞因留下的記號去,一邊清楚地知道,屬於「林勝南」的魂魄正在消散殆盡,一份份地被「林阡」丟棄並掩埋進背後廢墟裡!唯有殺氣,永無休止,生生不息,不停充斥他沸騰的血液,和他火熱的軀體!

  沒有日月,沒有陰陽,沒有正邪,沒有黑白,天是那樣的澄明幽藍,這樣的明藍,很適合用血的暗紅去塗抹!

  不需要等柳五津部署周全天羅地網,他飲恨刀,已經足夠保證慕二插翅難逃!

  瘋狂的殺氣,瞬即充滿了慕二臨時落腳卻顯然戒備森嚴的寬闊殿堂,頃刻間阡雙眼能容納的範圍,敵人全被定格一個都逃不掉,誰先逃,誰就第一個迎上他的刀!

  魔人們哪個不熟悉他的氣勢?將近半年來,是這個人破壞了他們正常的生存,害得他們跟他一起不分日夜地鏖戰。即使他們是魔,也懼怕他林阡,敬畏他的刀!要跟他比凶惡是嗎?他們對黔西民間有滔天大罪,林阡的那雙手,同樣沾滿了他們魔人的血!罪行一樣是罄竹難書!他這一次,來得太快,太突然,來的時候,已經帶來漫天卷地的血腥戰意,所有魔人,匆忙應戰之際,想要懺悔這次觸犯都已然不及!

  金南第十的完顏敬之,亦不會不明白,這位不速之客,一旦遇見就必須立刻防備,否則,會像上次完顏猛烈一樣,再高大威猛虎背熊腰,都逃不了被飲恨刀撞飛的下場,傷得鼻青臉腫敗得體無完膚!

  「把你們抓來的,全都放出去!」阡冰冷到極點的語氣,瘋狂到滿溢的殺氣,竟然會有人沒有在意——那完顏敬之身旁不遠有個不怕死的歹徒,本是正在欺凌弱小的,阡發話之時仍不願停止暴行,竟敢當著阡的面還在撕扯糾纏,於僵立原地的魔人中央再醒目不過!阡所有的澎湃戰意灼熱目光,陡然全都集中在這必死無疑的歹徒身上!完顏敬之驀然覺察出形勢不妙,隨著阡的目光而去,這愚鈍之徒,是尚未與林阡照過面交過手的來自金北的第十名,他顯然還不清楚眼前人就是他本該忌憚的林阡,他若知道他會不會悔恨,可惜要悔恨都沒有機會了——

  來不及提醒,誰都不敢阻攔,金北第十的虛名根本不必介紹,炫目白光橫侵而去,將那作惡慣了的金人一刀拽開拖出老遠直落林阡身前,可嘆那金人仰摔在地之後,剛回過神握緊兵器準備禦敵,肢體卻已被巨力震得四分五裂猝然暴死!

  血在飲恨刀上爆開四濺,誰想活命誰就不能逆他林阡!

  「把你們抓來的,全都放出去!」他第二次命令,魔人安靜聆聽,呆滯佇立,同一種表情,木然。

  氣流不安地湍動,慕二看得出,今夜的林阡,跟以往很不一樣……

  當所有麾下都用期待的神色乞求慕二答應林阡,慕二卻不得不向身旁金南金北的高手們投以求助的目光,他不甘心,他不想一看見林阡就又向他投降!

  阡經過適才猝死者碎裂的屍體,每進一步,所有敵人都退一步。

  阡哪裡不知道,殺戮不是唯一的征服!可是,若不用殺戮,這幫頑固魔人,不知到哪年哪月才會服從!而這群硬要插手雙方戰事的金人們,就更不能輕饒,殺無赦!直覺和經驗,使他一眼就可以把喬裝的金兵金將從扎堆的魔軍裡剔出來。夔州之役敗走,發誓不再潛入宋境?他冷笑,既然你們要找死,就休怪我飲恨刀無情!

  金北潛藏於此的還有另外三大高手,看見同伴死無全屍,矛盾著既蠢蠢欲動又畏畏縮縮,欲與阡一比高下,又怕以卵擊石,白白送命。

  若是一直僵持不出面,他三人也許還能安然熬過這一夜,可惜在短暫眼神交流之後,他三人做了此生最錯誤也是最後的一個決定,就是一起上……一起上?可知飲恨刀,早就在候著一場血雨腥風?!

  是刀?是劍?是戟?都絲毫不重要。阡手上有刀,便目空一切,狠絕地勾銷他們的進攻,癲狂地分散他們的配合,潦草地結束他們的性命,五招以內,所有兵器,換主人鮮血澆淋!

  若真可將匈奴血渴飲,胡虜肉飢餐,那這三個一擁而上又接連倒下的金北高手,不過是他飲恨刀三道再普通不過的下酒菜而已!完顏敬之顫慄地看著他,都不敢說服自己,他的戰力,何以如此離奇!倒下的那三個,是金北前十以內的高手啊,怎奈一遇見他,竟命賤至此?!

  林阡的眼中,明顯是一種滿足和愜意,金北給他活生生送去四個人屠戮,他已然喪失了傳聞中他一貫的沉著冷靜甚至說理智,而是冷笑著狂嘯著開始對金北增援的士兵挑起釁端尋起戰事!完顏敬之猛然有一種錯覺,凌亂的這座殿堂,只有一雙沾滿了血的刀,在金兵魔軍之間痛快肆虐恣意穿行,血色由淡變濃,雨光由淺入深,那冷色中央,忽明忽暗閃現出陣陣火色,林阡,便逐漸消失在這片血霧裡……

  這氣勢,不是磅礴恢弘,不是壯懷激烈,而是恐怖!他殺得興起,戰局內,風遇之皆扯碎,石遇之皆撕破,兵刃遇之皆焚燬!

  飲恨刀,彷彿是折斷在陡峭山巔上的一道閃電!在孤絕的最高峰上,卻折斷,雖然折斷,可是強勁如破天之電!

  沒有看錯,林阡與平時不一樣,彷彿少了些什麼,彷彿已經不是飲恨刀的主人,而……而本身就是飲恨刀……不是操縱戰局的一個人,而是引起禍亂浩劫的一雙瘋刀!踰越過巔峰期的「恰到好處」,氣勢有如沸水之過沸!太反常,卻比平日裡還要在戰鬥的狀態,失衡失控之後,那種鋒芒,那極端的熾熱,那燒透了的戰意,根本不是世間能有,難怪沒有對手!他的征途,不再是敵人服輸跪倒的路,而成了死路,不歸路,真的就是……通往墳墓的路!

  轉瞬之間,林阡正面側面,敵人不死即重創,背對他的力量,不躲遠就自己遭殃!

  完顏敬之陡然明白,林阡的這種狀態,鐵定是走火入魔!恍然大悟的同時,左右前後已然全空,一不留神,林阡的刀光已經傾瀉到他的面前!求生的意念,促使完顏敬之提起刀來全力以赴相抵相抗,此刻完顏敬之的刀,不再是他金南第十的榮耀,而是他救命的稻草!他眼前這個可怕的……刀壇之王……不,根本就是,閻王……

  使出平生最多的氣力,也沒有阻止得了眼前勁敵拓寬他的戰伐,完顏敬之遭遇到平生最致命一擊的同時,所幸有別的敵人吸引了飲恨刀轉移注意力,才勉強保住一條性命!重重跌落,血已覆蓋了自己滿身滿臉,林阡殺他,比捏死一隻螞蟻還容易!

  他完顏敬之,竟然不堪一擊到——毫無還手之力!可是,明明不是他的失誤啊,而是林阡……林阡他,殺瘋了……

  

  是,殺瘋了,每一個回合,都太短暫,可是無限享受!

  混戰之後,戰局裡只剩下阡一個人站著,提著他以血覆血的飲恨刀,其餘的一切敵人,都橫七豎八地躺著,散落在殿堂到處……

  他不是沒有受傷,尚有敵人斷刀留在了他身上,可是任憑他們把刀捅斷了,他都沒有停下來過,對著他要殺戮的一切照砍不誤!直到他的血也伴著他們一起流成河!

  阡根本沒有意識,阡不知道,魔軍那時已經有許多跪地求饒,更有甚者已經不聽慕二堅持,把阡索要的所有無辜都釋放了出來,阡不認識來勸阻他的柳聞因,阡在這一望無際的陰暗絕望裡,沒有找到他深愛的他要找的雲煙,他沒有她的音訊,只能一邊痛苦地吼嘯一邊繼續深入尋覓,見魔就殺!聞因一路跟隨卻喚不回他,徒被濺了一身的血!

  阡一個人,就可以帶去鋪天蓋地戰雲燹火,就可以把魔門滿門抄斬片甲不留!

  殺瘋了,殺到血已經染透了整個視野,卻不感到疲憊。當所有人趕到的時候,那個見機不妙卻逃跑不了的慕二,半條命已經斷送在阡的手上,狼藉之中,這片戰地只留阡一個人獨勝,可是聞訊趕來的抗金聯盟,沒有誰人膽敢去認他!

  那是林阡?莫非倒吸一口涼氣:比在幽凌山莊還要恐怖,林阡的眼神,竟如此暴戾!

  吟兒滿面淚水,吟兒不敢看,吟兒看了心驚,這個讓一切敵人已懾服,卻也已經喪失了本性的阡……

  

  他們的到來,方使得阡的知覺有所恢復。微微覺醒,阡看見自己正拎著一個已經嚇得魂飛魄散面如土灰的魔人要出刀,那魔人在他飲恨刀下只差毫釐,根本就像只被野狼緊緊叼著的兔子,戰戰兢兢不敢看他深邃又灼人的眼神,那魔人,看他似乎有猶豫,拼了命地連聲哀嚎,嚎叫的是什麼,太淒楚,字字驚魂:「饒命啊魔神殿下,饒命啊魔神殿下!」

  在場群雄,誰都聽得一清二楚,一個魔人,在稱呼他林阡為「魔神殿下」?!多諷刺的笑話!

  阡半夢半醒之間,將這魔人一把推開,眼神空洞到彷彿是從天外而來。

  海逐浪隨後趕到,還不知適才發生的一切,輕聲向阡稟報:「林兄弟,那些無辜大多都平安無事可以走了,可是雲姑娘她,可能已經被移交給了魔王……看來當務之急,是立即掃平魔村!」

  阡面色恐怖地,轉過頭陰沉沉地盯著他,嚇了海逐浪一跳,只聽他一字一句,明明鏗鏘有力,為何卻那般苦澀斷腸:「還要平什麼魔?我林阡本身,不就是一個魔?!」

  真的醒了,阡,忽然終於懂得流眼淚……

  他扔不掉他手裡的飲恨刀,也扔不掉他手上那麼多罪過和人命,一瞬,他記清楚了他適才殺戮的所有過程,他從前作戰時總是回憶不起來的段段空白——那是他想克制的征戰慾念,可是今夜的屠戮告訴他,他再也沒有能力遏止!難怪魔門的兵卒,連看都不敢看他,他終於也發現他手裡的飲恨刀是如何給敵人挖掘墳墓的,原來戰場上他竟是如此的殘忍無情,他不是林阡,他是嗜血狂魔,他的飲恨刀飲血如酒,餐肉如食!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越來越能征善戰了,越來越強悍了,越來越令對手畏懼了,可是你真的還是勝南嗎?亡國小孩的那滴眼淚,竟從何時起變成了對對手的殘忍殺戮呢?

  那一刻,阡再不是阡,失去所有,一無是處。只有痛苦,無邊無際。

  醉在起始,即罪;毀到最終,是悔。

  飲恨,完成了無數場殺戮,他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刀奴。

  

  當大家把阡從墓室三凶那裡帶回來,他只剩下軀殼,沒有靈魂。

  靈魂全給了飲恨刀,抑或者,已隨著雲煙姐姐去了……

  雲煙姐姐,如果可以,吟兒真的希望,我是那個被魔門擄走下落不明的人,換得你在勝南的身旁,勝南才不會像現在這樣,走火入魔……

  吟兒漫無目的地在林間走著走著,也不知走了多遠,真不巧,又聽見柳五津和路政交談,但他二人這一次,卻是完全出於對阡的關心和擔憂。

  「想不到第一次和飲恨刀磨合,竟就發生了玉澤雲煙兩位姑娘的悲劇,還連累了那玉面小白龍……」柳五津的聲音,儘管壓得很低。

  路政嘆息:「和楚江一樣,以為飲恨刀可以助他戰遍天下,誰料到,飲恨刀裡的戰念他控制不住,最後,是刀在主宰楚江……我還記得,當年雲藍和紫煙相繼離開之後,楚江要同時承受喪子之痛,幾乎和勝南這次的打擊一模一樣……那時候的楚江,基本上精神是瘋癲的,還不知多少年之後才好起來,抑或者,根本就沒有好起來,也許,直到他重新認回勝南……」可是,林楚江重新認回勝南的那一天,是他的死忌。

  吟兒忽然明白了這一切,路政的意思,是到死為止嗎?這樣的瘋癲,阡的父親也有過,父子倆,和先人一樣,承受著飲恨刀澎湃戰意的詛咒,且一代比一代戰意更激越。飲恨刀真的是妖邪,每次勝南握起它的時候閃過的那個奇怪念頭,都是飲恨刀要對他的內心戰念挖掘。為什麼,飲恨刀的好戰,要讓它的主人步步淪喪、走火入魔?當林楚江解脫的同時,這份咒,就遺傳給了他林阡……

  「可是,勝南還年輕,還有機會挽救,楚江說過,歷代飲恨刀之咒,都有惜音劍可介入。若是能得惜音劍相助,或還有轉圜餘地!」柳五津說。

  吟兒驀地一驚,惜音劍?不就是在自己的手上?可以救勝南?該怎麼救?若真能救他,她做什麼都心甘情願啊,阡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她……

  「不,或許偏就是這一代,惜音劍沒有用。」路政搖頭,「因為這一代,還平添了阡陌之傷另外一條讖語。惜音劍林念昔,一旦救了勝南解得了飲恨刀之咒,可能就會喚醒那阡陌之傷。那道士說的時候我也在場,他說了很久很長,我只記得有一段是說,『萬古之痛,濁酒一杯,阡陌之傷,天涯相毀』,道士說,楚江最好是殺了其中的一個兒子,才能保證沒有後患。」

  吟兒噙淚聽,阡陌之傷?不可能再喚醒了啊,陌已經決定了退讓了不是嗎?不會再喚醒了。我惜音劍,當然只歸屬飲恨刀,雲霧山上飲恨刀易主,那時起我從身份上講,就已經是林阡的妻子。

  但現在,卻該如何對阡講,我是你的女人,林念昔?

  他的心,一定已經背道而馳,閉上不聽,要能容納,也只可能容雲煙姐姐一個人啊……

  

  被救回的這一個晝夜,阡都渾渾噩噩,醉生夢死。

  當所有精神,全被割裂。寧願昏昏沉沉,不想清醒過來。

  林阡現在在戰鬥的巔峰,可是勝南卻死了——他的腦海裡,獨剩下這一個意識。

  當醉倒在地不省人事,只有被他救出的柳聞因敢留在他身旁,他其實,不想讓別人看見他現在的模樣,反正聞因是個孩子,讓她發現他真實的脆弱也無妨……他,真的太累……

  「為什麼要把所有敵人都趕盡殺絕?就算他們都已經跪地求饒……」阡的堅強,早就遇見了所有困惑:「我真的,越來越不認識這個林阡了……我真的,看不清這樣的自己……」

  他從一而終,都在說同樣的話語,聞因靜靜地聆聽,不說話:可憐的林阡哥哥,在黔西這半年來,他從來都在竭盡全力克制鋒芒……聞因噙滿淚水,盯著他憂鬱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這就是林阡哥哥他最真實的靈魂,他本來已經可以克制住那些極端戰念了,可是失去雲姐姐以後,他再也克制不了了……

  「聞因,是不是只有從前的林阡哥哥配得上江湖,現在的林阡哥哥,已經是有違天道的惡魔……」泫然問,他那時已經把他自己拋棄,他認定了他是十惡不赦的惡魔,再也不配被他們追隨。

  他問完,沒有等她回答,就已然囫圇睡去,無論聞因說什麼,他都不會原諒他自己。

  聞因攥牢他的手,伏下身來,貼近他胸前,壓低了聲音,不停地流眼淚:「林阡哥哥,不管林阡哥哥怎樣,聞因都喜歡……」

  不管林阡哥哥怎樣,聞因都喜歡,流露感情的同時,兩年以前,柳五津的玩笑,也不停地在聞因的耳邊迴響:「聞因,爹支持你,把藍玉澤樹為敵人,志向高啊!跟她當一輩子敵人,直到把心上人奪來為止。」造化就是這麼弄人,一切都會成真——在大理藍府之外,林阡哥哥你還沒有遇見藍玉澤姐姐的時候,爹好像就已經預料到,聞因會和她一樣的宿命,先愛上天驕,後移情林阡……可惜聞因卻太小,小了你整整十歲,就算是拚命地戴,還是戴不起刻著「林」字的玉戒……

  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重新猖獗的魔門,似乎並未受到慕二全軍覆沒的打擊,不顧教訓依舊大肆擄掠,繼雲煙被擄那次之後,魔門竟再一次大膽侵略,在這一夜當著慕容山莊多名武師的面,把那慕容茯苓強搶了過去,事情發生的時候,本是慕容家女婿的楊葉,偏巧正在司馬黛藍榻前悉心照料以防毒性復發。於是在第二天的清晨,司馬黛藍同楊葉二人一併出現在群雄面前時,慕容山莊類似「狗男女」這樣的謾罵已經不由分說不絕於耳。

  淮南的這兩大幫會,嫌隙似乎永遠都不會消除,先前是為了榮耀和地位,如今卻是沸沸揚揚的奪夫之戰,然而無論如何,這場戰爭司馬黛藍都理虧,再怎樣都無法如從前般態度傲慢。只不過,贏得愛情的女人,就算輸了理也幸福。

  慕容荊棘漠然在對面看著她,冷笑問:「楊葉,青梅竹馬十多年,我也不信你竟如此薄情,你現在有兩種選擇:留在這個女人的身邊,與我們恩斷義絕,或者就是回來慕容山莊,既往不咎。此刻天下英雄皆在此,都可為你今日選擇作證!」

  司馬黛藍遇襲,慕容茯苓失陷,就像是天平兩端幾乎一樣沉重的砣。偏偏涉及兩個不和的幫派勢力,非得被她慕容荊棘上升給天下英雄作證不可。楊葉對得起左就對不起右,怎麼抉擇都是錯,兩邊都是責任道義,根本沒有萬全之策。

  「莊主,楊葉既然已經對一個女人做出了背叛和傷害,就不能對另一個女人再一次背叛傷害,希望莊主明白,楊葉不能反覆無常。」楊葉的回答,如暖流般加溫黛藍心田。

  慕容荊棘冷笑:「所以,就要一直對茯苓背叛傷害下去嗎?眼前這女人,值得你對你的未婚妻子如此狠心?到真是新人換舊人!」

  「慕容莊主,請你明白,楊葉他不會無情無義到那個地步,慕容姑娘我們會救回來,但救她只是要補償欠她的一切,而不是要楊葉與她舊情復熾,情愛經不起折騰,很難走回頭路。」司馬黛藍難得的語氣中肯,言語中,卻有一種天然的優勢。

  慕容荊棘微笑聽完她說的,卻忽然開始哽咽:「茯苓一貫是那樣隨心所欲,穿得那麼隨性還要整天地竄上跳下打打殺殺,不吸引魔人擄掠才怪……可是,她又為何表面上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你真以為她沒了你可以好好地過,你可知道她這麼多天,茶飯都不思覺也睡不好,一有風吹草動都以為是你楊葉回來了……」

  楊葉驀地抬起頭來,眼中明明有淚光閃動。慕容荊棘續道:「這麼多年,你們從小玩到大的感情,她習慣了到哪裡都粘著你,賴著你,就算要指使你,呼喝你……她可以沒有我這個姐姐,她卻不能沒有你楊葉在身邊……」

  同是慕容家的女兒,慕容荊棘是冰美人,慕容茯苓是野美人,性格上太過懸殊,一個心機深重,一個天真爛漫。

  從硬到軟,從威嚴逼迫到親情感化,不過是幾句而已,慕容荊棘的心機,司馬黛藍怎麼可能比得過,楊葉明顯已經動容且動搖,思緒中霎時一片混亂——青梅竹馬和一見傾心,究竟是哪一種,才是他該抉擇?

  遠遠旁觀的越風,並不願再做這場情事的觀眾,這樣的爭論,一年來何嘗不是一直在拷問他?葉繼威為了闌珊而給吟兒的重重一掌,至今還那般銘心刻骨,可惜又蹉跎了一年,他只能留給闌珊回憶,卻要見到吟兒在別人的感情裡受苦……

  猛然一驚,吟兒呢?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她了……

  越風關心所致,才不管話題原本屬於誰,驟然厲聲喝問:「盟主呢?魔人擄掠到現在為止,有誰看見過盟主?!」

  「盟主?」眾人面面相覷。是啊,已經好久沒有見到盟主了。

  「自昨天清晨拿下慕二之後,就沒見到過盟主啊……」「算起來已有一個晝夜之久了。」「她去了哪裡?」「不會也被魔門擄走了吧?」「怎麼可能?!」

  難道她為了證明自己清白不惜單槍匹馬殺入魔村中去,可是現在的魔村,就算諸葛其誰已經歸順不再設陣,之中仍舊機關重重還有可能遇見林美材和金國高手們!吟兒她……怎麼會這麼傻!越風剛剛想通的同時,看見人群中央阡的面色突變,林阡他似乎已經清醒,沒有說一句話,就立即為了吟兒衝了出去!

  吟兒也失蹤了?!

  阡衝出營帳躍上戰馬的那一剎那,真的已經無所謂打擊。

  

  聯盟兵分數路,於魔村附近尋覓了整整一天,到接近傍晚,吟兒仍舊杳無音信。看來也是凶多吉少。

  阡找到筋疲力盡,沒有吟兒半點影蹤。無數個日夜沒有好好闔眼休憩過,身心俱殘俱疲的阡,早已厭倦了這樣重複來襲的災難,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現在的他還有沒有知覺?他彷彿,已經習慣了打擊接二連三地來,他甚至覺得,這些打擊安排得這麼緊湊密集卻相似,根本就是老天它黔驢技窮。

  沒有人忍心上前來問候阡,累嗎,傷心嗎,痛苦嗎?他是該慟哭一場,或是繼續冷笑?命中最黑暗的時刻,他真的已經和骷髏沒有任何區別。他面無表情地接受這既定事實——吟兒那個傻子,是自己把自己送給魔人去了……

  阡眼前一黑,勉強站穩,急火攻心猛然就吐出一口鮮血來,嚇壞了一旁的吳越、柳聞因、海逐浪等人,眾人手忙腳亂想要去相扶,被他一一拒絕,他冷靜地重新站起拭乾血跡,輕聲卻肅然說:「魔村,非提前一掃不可了。」

  災難壓不垮他,他們都明白,那冥頑不靈敢激怒阡的魔村,不僅要提前一掃,而且是要大舉掃蕩一次才痛快。就算那魔村裡高手如雲,以阡現在戰無不勝的作戰狀態,聯盟肯定穩操勝券萬無一失,可是,大家最擔心的是,阡的身心,會不會因此繼續輪迴在無窮痛苦裡?如果成就聯盟輝煌卻要對阡的人生造成重創,他們寧願不要這狂勝。

  我們無論經受什麼打擊,都要站起來,活得比以前更好。勝南總是這麼說,勝南也一次次地在辦到。此刻的新嶼,設身處地,卻不由得流淚不止:「勝南,會好的,會柳暗花明,會撥雲見日,我們會比以前活得更好……」他上前去緊緊按住阡的肩,是勸說,是承諾,也是軍令狀:「半個月之內,我們徹底拿下魔門!」

  「是,半個月之內!」海逐浪攥緊了拳頭,縱使錚錚鐵骨,激動中也滿懷悲痛:「可是,盟主她,她真的太不值啦,就為了你江中子隨便誣陷的幾句話,她把所有罪責都攬到她一個人的身上!江中子,若是我們盟主出了事,我海逐浪也不會饒了你!」江中子瞪大了雙目無力反駁,只能承受這海逐浪惡狠狠地放話。

  阡真的受夠了這種內鬥,厲聲喝:「還嫌亂的不夠?再囉嗦,你海逐浪就不必參戰!」海逐浪一怔,趕緊收起凶狠退到一邊去。

  阡一邊喝斥他,一邊只覺胸腔劇痛,忍不住又是一絲血跡滲出嘴角,阡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何時受的傷,或者,根本就是心病。

  不是傷,是病。心像漏了一樣,在不停漏血。飲恨刀讓他天下無敵不會再受什麼傷了,他便只能累病。累病又如何,反正他又死不了,索性就這般繼續累下去,沉淪下去,直到他征服黔西為止:「全都回去,備戰待命!」

  群雄皆從,正待散去,忽看由遠及近有一個白色身影——幾乎是活蹦亂跳地回了來,方向卻不是從魔門那邊來——鳳簫吟?她臉上綻放著的,依稀是輕鬆愉悅的笑容——

  未免太荒謬!當所有人都在為她生死存亡擔憂,當阡找遍了戰地一無所獲已經心力耗竭,當海逐浪為了她不惜去針對江中子破口大罵,忽然,大家看見她開開心心地從路的另一個方向走了回來,一面走還一面愉快地笑!那一刻,甚至連海逐浪都想罵她!她怎麼能這樣不懂事,給聯盟忙中添亂!

  「吟兒,你去了哪裡?」越風擔憂地問。擔憂,是感到聯盟的氣氛,明顯已經很不對勁……

  「我正待告訴你們,我這一個日夜在外面,做了件了不起的事。」吟兒的笑真的太諷刺。

  「了不起的事?你問一問金宋大理和西夏,有哪一個盟主,會在他聯盟最危險的時候不僅不與大家一起出謀劃策共商大計,反到害得聯盟還得派出兵力四處尋他?!」沈延冷笑著打斷她,這一刻,卻就算是越風和海逐浪,也無法來為吟兒辯駁。

  「怎……怎麼?你們?尋我?」吟兒神色忽然黯淡,「你們?以為我被擄走?」

  「你真的太令人失望。原先以為你做盟主沒有錯,大家都喜歡你都服你,可是你又做了什麼?非但沒有幫助,反倒連累所有人,根本是不負責任!」沈延慍怒地說,卻顯然已經激怒吟兒:「沈延,我鳳簫吟八輩子也想不到,在我最危難的時候,是你沈延最先翻臉無情不認人還狠狠地把我往腳下踩。你試一試看,當你自己先前的一切努力都被別人一口否決,他隨隨便便斷言你沒有任何作為,他沒有任何理由就可以打擊你,你卻沒有任何言語為自己辯駁,你心裡會有如何的感受!你這樣說話,才真叫令人失望,不負責任!」

  「盟主,沈少俠他只是氣過了頭,大家都找了盟主一整天,其實是真的都記掛盟主你的安危,各退一步,不要再針鋒相對了……」聞因怕阡的體力難以支撐太久,急忙勸吟兒住嘴。

  原本吟兒的確是不想再爭執下去,聞因這句正巧幫她下了台,哪料到柳五津在這當兒,鬼使神差輕聲說了句:「連聞因都比你識事理,鳳簫吟。」

  真的就是鬼使神差,柳五津是湊巧想到了聞因為了勝南甘願請戰深入虎穴,跟鳳簫吟今日行為一對比,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誰料到吟兒的火氣立刻被點起,被人拿來跟一個小孩比,吟兒當然不服氣,火冒三丈:「識事理,什麼叫識事理?我鳳簫吟,輪不到你柳五津來教訓!我不屬於你們短刀谷,將來也不會去,你要教訓我,就先跟我們小秦淮的總舵主商量!你們合力排擠我是吧,好啊,這個盟主我不當了!你家柳聞因識事理,那這盟主,讓她當去!」

  眾人驚愕看她轉身旋走,頭也不回,誰都不知要不要勸阻,如何勸阻,怎麼會有這樣的場面?大敵當前,盟主隻身一人,揚長而去?!

  「站住。」阡的聲音,聽得出真的已剩不下多少氣力,吟兒痛苦止步,閉上雙眼,她又哪裡想再傷害阡一次……可是,再怎麼也覆水難收,她也不想擲下重話扭頭就走啊……

  「這裡有多少人,是在瞿塘歃血為盟堅定了要跟隨盟主的,現在有誰後悔誰站出來說,她鳳簫吟這半年來的東征西伐出生入死是鬧著玩的,血是白流的,傷是白受的?誰有這個資格對她取而代之,誰就當著我的面,當著所有人的面,站出來!」

  吟兒轉過身,冷風中四處瀰散著一路霜霧,她知道,在阡的威懾下,不會有誰敢站出來,而阡的話,對於她來講,永遠是她自信的保障。一瞬,吟兒禁不住啜泣,她早就知道,跟定這個男人,是她命中最正確的一件事,最不後悔。

  「又是誰,答應過我,不管發生什麼,都要做好抗金聯盟的盟主?可知從雲霧山天驕封你為盟主的那一刻開始,就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坐這個位置,你就算是千萬個不願意,從生到死你都不能讓步一次?」就像他林阡從林楚江手上接過飲恨刀之後,他就同樣不能讓步一次,他真的從來沒有讓步過,就算他明知飲恨刀是妖邪,就算他也曾感覺對林陌愧疚,就算後來他瞭解飲恨刀會領他走入萬劫不復,會害他走火入魔甚至一無所有,他也從來沒有讓步過!

  吟兒強制自己微笑著找回盟主之威,為了阡,她再厚顏都要把盟主的地位握牢在手,一隻手不夠,就用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不讓步:「待清理完魔村,我要讓你們都知道,盟主這個位置,今生今世都跟定了鳳簫吟我!」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4 15:35
第280章 魂走火,心入魔(2)

    太想雲煙,太想她。

  阡閉上眼,告誡自己,先睡一覺,再醒來,再閉上眼,重新睡,全然清醒的時候,終於明白,沒有她在,根本睡不著,走到高處看,卻不知看什麼好。

  長江側初識,她誤解他是江洋大盜,他也以為她只是個不諳江湖世道的過路人,只希望不要因為自己身份而貽誤她性命,沒有想過會插足她的人生。

  幽凌山莊裡,不再陌生,而是同一個世界來的唯一可信的人,相互扶持相互信賴,生與死,不由分說牢牢綁在一起。

  黃天蕩觀浪,共享一句「風不止樹靜」,才由淺入深地瞭解彼此,原來對方是如此不一般。

  廿四橋重逢,玉人簫,解英雄愁,他知她善解人意,她察他重情重義,早已引為知己,可嘆還能有緣再敘。

  北固山情愫生,她的愛情,終於被他牽引,儘管那時他全心全意等玉澤重逢,她卻甘心與他一併流浪,無論是江湖上,還是感情中。

  可是,有了她,勝南哪裡還是在流浪?蒼梧、瓢泉、夔州、黔西,經行的城市,好像沒有任何陌生。他的世界不再拼拼湊湊,他的感情不再鬆鬆垮垮,少不了她,每時每刻都少不了她,她不懂行走江湖,她卻做好了他林阡的女人,沒有讓他有任何後顧之憂,她在江湖之外,卻在自己心頭太重太核心的位置,每次凶險來襲,想到她在等自己凱旋,他都告誡自己,要不受傷、不流血地回去,要笑容滿面地告訴她這一戰自己的所有功績。讓仇恨傷血都找不到自己,任憑自己的無畏裡平添了一絲對死的懼。要告訴她,莫擔心,莫憂愁,否則我會為你擔心,我會為你憂愁。

  可是,卻一直沒有同她說過這些關心的話,還欠她一個豐都,欠她一生一世用命的守護,欠她無盡無盡的幸福。她去了哪裡?只是十多天沒有見面而已,便這樣消失不見了……

  雲煙,難道你已然舍我,去了另外一層的夢裡?教我何處去找尋?你在哪裡,我就應該在哪裡……

  玉澤遇害,令勝南魂走火,雲煙失蹤,更令他心入魔……

  深夜,他根本無法阻斷思念,又快馬加鞭回去了貴陽城,回到戰地之外,他和她的家。空空蕩蕩的、沒有主人的家……

  舊景猶在,人何在?

  這裡的所有擺設,都是她精心佈置的,她早就清楚他喜歡這樣的格局,可是雖然他開心地留過,卻從來沒有留過太久,根本也不可能專心地感受,不知道她對這裡的每一桌每一椅,都傾注了多少細膩的心思和真摯的感情……

  習慣了對戰場和人事都明察秋毫,唯獨不去體會身邊親人愛人每一件事每一句話的細枝末節,他可以狡辯他是沒有時間,她也總是幫他藉口他沒有時間。

  忽然才發現,追求的一切都那麼虛無縹緲,反而卻把真正的生活看得無關緊要。

  直到女主人不在了,才真正第一次走進這個家,對著壁,對著窗牖,對著所有她可能觸碰過的舊物,不住地觸碰,不停地在屋子裡打轉,想記牢這裡的一切,這曾是她生活的地方,是她為他學習縫衣嘗試做菜的地方,是她聽說了吟兒出事之後怕他想不開所以也心急如焚無法入睡立刻啟程去找他的地方,是她日夜期盼他凱旋可是也明明知道他的凱旋只可能是暫時的他還會找下一場戰事的地方……

  淚,僵在眼眶裡,不是不想流下,而是真的流不出。

  「第一次認識小姐的時候她才六歲,她脾氣一直很不好,因為生病,常常無端就發火。長大了之後,不任性了,懂事了,卻膽子太大,做事情不問後果。她什麼都不會,做飯做菜,縫衣洗衣,更別說處理傷口跟著你們打打殺殺,就是這樣一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離家出走不到一年,變成了一個體貼入微溫柔嫻淑的賢妻良母,可知她為了這些轉變付出了多少努力和代價……連我都不信,她會甘心做這麼平凡的事情,而且她還做這麼好這麼出色……」江中子的話,不停迴蕩。

  「雲煙,真的做的很出色。我是騙你的,菜真的很好吃,補衣進步很長足,我是騙你的……」他摸著她枕邊又一件他的衣衫,她顯然走得匆忙,還沒有補完,勝南,於是撫著這件只補了一半就停下的衣衫,淚水,終於為她而落,斷線不止……

  雲煙,你在哪裡,能不能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孤單在這世上,等著我去救你?不管發生什麼,你雲煙,都是我林阡的妻子……不管發生什麼,要答應我……

  

  終於看見阡從雲煙的小屋裡走出,吟兒遠遠看著他,卻不敢喚他,只能一步一步,跟在他後面,談不上躡手躡腳,因為阡一定知道。

  「勝南,我真的,沒有害雲煙姐姐……」吟兒不知他到底有多信江中子那夜的指證,聽的時候,他雖然已經無心聽下去,但不會什麼都不瞭解,他現在,其實明白她喜歡他,可是他懶得去管,吟兒清楚,吟兒也不在意,吟兒寧願他把他的痛苦哪怕一點點都轉移到她身上來,那樣她反而好受些。

  「不關你的事,慕二不肯服硬,加上完顏敬之幫忙,他早就開始蓄謀,你已經盡了力……你和玉泓都沒有被擄走,是不幸中的萬幸。」沿著清晨微明的街道走,阡轉過身來,帶著僅餘的些許溫和等她走上前來。

  吟兒卻踟躕著走不動,他原諒她,他說不關她的事,他信她,可是沒有保護好雲煙,是她的罪,她的過失,她根本不配站在這裡,也不配留在阡的身邊,吟兒越走越慢,肝腸寸斷。

  終於有勇氣抬起頭來看他,卻發現他迷惘地看著大道上某一個方向發呆,吟兒一愣,循著他眼光看去,路的另一側,正站著個也是二十歲左右的姑娘,背對著他們正在鋪子裡打理,身形動作,甚至是髮髻飾物,都幾乎和雲煙姐姐一模一樣!吟兒又驚又喜,莫不就是雲煙姐姐?忽然一驚,失魂落魄了幾日的阡,顯然已經被這巧合的相似完全吸引,忽略了周圍的環境包括吟兒,也失去了一貫的冷靜,立刻就要衝到街道的對面去看那女子的正面!

  也只有雲煙姐姐一個人,可以害勝南這般的忘記一切喪失理智?吟兒卻驟即心頭一顫,不,這不是巧合,這是一起陰謀!

  一瞬間,街道的一側傳來一聲刺耳的馬嘶,隨著勝南忘記自我不顧一切衝出街道,同時映入吟兒眼角的還有一輛這麼巧剛好疾奔而至的馬車!是錯覺嗎?是幻像嗎?那一剎那,吟兒明明發現這匹烈馬根本是瘋了一樣,直朝著勝南撞去啊……

  在那樣短暫沒有縫隙的時間裡,勝南他整顆心懸在雲煙姐姐的身上,而吟兒,竟也整顆心給了勝南,她的男人,不可以這樣無端端地再受一點點傷!她要保護他,不能再讓他受傷害!

  那驟生的保護慾念,只是因為太在乎,太在乎他!以至於吟兒一心要救他的同時,把自己也全然忽略!一瞬爆發的勇氣和力氣,促使著吟兒毫不遲疑上前一把將勝南推開,那匹急衝而來的瘋馬,理所當然撞上的是吟兒的身體!

  真的就是一起陰謀,肇事的馬車,撞飛吟兒之後沒有停下,繼續狂奔疾馳而去,而吟兒被這撞擊力重重拋出老遠之後,勝南才清醒這裡適才發生的一切!

  衝到離自己已經有很長距離的那個角落抱起吟兒,那一刻,勝南的雙手以至於全身都在顫抖……

  謝天謝地,吟兒還睜著眼睛,神智很清醒,微笑著對他說:「我沒有撞到,沒有撞到……」勝南也真的以為她安然無恙,可是來不及放心,吟兒的臉色比死人好不了多少,微笑著說的同時,她整個人都是暈暈乎乎的!勝南早已注意到她摔落之處有血跡斑斑,心念一動,手已經觸碰到吟兒的後腦勺,濕漉漉也黏糊糊,不是熱血是什麼?勝南頓時大驚失色,看吟兒身底下土壤並不平坦也不柔軟,甚至當中還有不少堅硬石塊,登時勝南連害怕都不知道怎麼害怕,拼了命要喚醒吟兒:「沒有撞到?吟兒?醒一醒啊吟兒……」

  吟兒面如金紙,呼吸淺弱,冷汗直冒,卻還是在微笑:「我……真的沒有撞到……」卻偏偏不是她說的那樣,她說的同時,血已經越來越多、沾染了勝南滿手,暖得吟兒的臉都感到濕熱,她驚訝地看見勝南指縫間流下的屬於她自己的血,呼吸忽然有些不暢:「難道……真的撞到了?」

  「真的撞到了?真的撞到了……」吟兒又喃喃念了幾句,忽然合上眼睛,沒能醒過來。

  勝南震驚之下,立刻將她橫抱著往最近的醫館去,一邊去,他感覺得到吟兒的命也在慢慢耗竭……不錯,是因為他林阡,如果不是跟著他回到城裡來,如果不是因為要推開他,她怎麼可能遇上這樣的劫難,她受到這樣的重創,完全是因為他林阡啊!

  那段去醫館的路,他連走路都發飄……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不祥的人,為什麼,為什麼飲恨刀的征途上,全是他親人和愛人的血跡……甚至,連他已經決心不去禍害的吟兒,老天都不放過……

  

  這樣的意外,對於抗金聯盟來講,無非又是一場不小的考驗。

  「盟主出了事?」海逐浪一怔,「要緊嗎?」

  旁人,卻都比海逐浪心情複雜,沈延抬起頭來,眼神中明明有關心的成分在,可是這份關心,卻必須隱瞞,周圍的別人,顯然知道盟主的事情很要緊,如果只是受了點小傷,盟主不會不和林阡他一起回來。

  「是我連累了盟主,盟主是為了救我被馬車撞倒。」阡輕聲說,「她受了很重的傷,還沒有醒來,暫時也不能勞頓,只能先在貴陽城的據點裡安置。」

  「什麼時候能醒來?」越風焦急地問。

  阡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傷得……很嚴重?」越風語帶悲傷。

  「我離開的時候還在昏沉,一直在講胡話……」

  「可是我不明白,你們二人武功都那麼高強,為什麼會出事?怎麼可能被馬車撞?」柳五津奇道。

  「是我的疏忽,吟兒的傷,是我引起的,前日被我砍傷逃走的一些金人,策劃了這次陰謀對我復仇,吟兒她、替我擋了這場禍事。」阡回答,在吟兒遭遇意外的地方,他沒有忽略那個身形與雲煙相仿的女人,吟兒傷勢太重必須及時去尋醫,但若是有耽擱,那女人可能就會溜走,阡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威逼著那女人一路帶他去最近的醫館,沿途也問清楚了是誰主謀。那女子顯是被金人利用的,金人答應她把她放出魔門,但需要她幫他們假扮一次雲煙。那女人被阡逼迫得哪裡敢隱瞞,招供說馬車上那個人的「長相很恐怖,臉上坑坑窪窪全是刀疤,而且身上還有新傷」,阡一聽,就猜十有八九是完顏敬之,只是不能確定,尚待他去查。

  「無論是誰,膽敢這樣害吟兒,我都不會輕饒他!」越風怒道。

  「最近我可能要多去城中幾次查定真兇,大家一切如常,切不可因為盟主之事而焦慮。」阡輕聲說,「在夔州時,我們都說,盟主在,聯盟亦在,現在,請各位做到,聯盟在,盟主亦在。我想這一點,並不艱難,沈延,海逐浪,你們說是嗎?」

  沈延、海逐浪皆是一愣,點頭說是。他刻意提到他二人,顯然是在克制海逐浪與沈延可能引發的衝突,像海逐浪那麼率性,搞不好要為吟兒的事與沈延不歡,如今聯盟雖輝煌興盛,卻實在多難,他實在不希望,局面就此演變為內憂外患。

  「墓室三凶還散落在附近的餘黨,越風,就全都交給你了,他們人少地盤多,越是到最後,越難清理。完顏敬之的兵力,應當也在其中,你幫我,幫吟兒,全都抓回來,一個不放過!」

  越風未言而點頭,已經意會吟兒的意外與阡話中的這些人有關。越風顯然對這些人一概不放!

  「新嶼,你我二人,該好好策劃著如何清剿魔門,趕走那幫金人了。」阡說罷,轉頭看向何慧如,「清理魔村深處,最不能缺少何教主和你的五毒教,魔村中所有的毒障猛獸,都希望何教主你能協助破除。」

  何慧如點頭:「能幫盟王分擔,慧如自然樂意,不過,慧如想,除了慧如,其實還有個人,清理魔村也值得一用,卻不知道盟王能不能把他找出來提拔?」

  「是怎樣的人?」阡問。

  慧如回憶說:「大約在除夕那夜,我曾與邪後會面,交談間有一男一女路過身邊,邪後指著那男子說,就是那個人,曾經直接進去過魔村,差點要走魔王的性命,這樣的人,進去過魔村最深處,已經有了足夠的經驗,是盟王最該用的人。」

  眾將皆驚:「有這樣的人?」

  「不過,那男子,似乎不是聯盟中常見的將領,慧如在聯盟多時,一直沒有再次見過他。慧如猜測,這個人可能是韜光養晦,不願意太過張顯。」慧如很努力地連貫著說,「所以,也只能盼盟王能夠慧眼識才,在聯盟裡,找出那個人來,也好助盟王一臂之力。」

  新嶼蹙眉:「那男子是多大的年紀?有如何特徵?」

  「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眉清目秀,還帶些書生氣,但是好像那天經過了一番喬裝。」慧如答。

  眾人考慮良久,也沒有一個答案。「這樣的少年,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呢,慕容山莊的楊葉,就是這樣的。」海逐浪說的同時,慕容荊棘不禁一怔。

  阡問道:「那那個女子呢?又有如何特徵?」

  「女子?」慧如一愣,忽地眼前一亮,「當時被邪後說的,我就一直注意著那男子了,也就沒太在意那女子,現在想來,那女子,倒是有些眼熟……那女子,真好像在聯盟見到過不少次……」

  阡沉思不久,點點頭:「這個人,的確需要,而且要盡快找出來。」

  

  將時間拆分成無數塊,在戰地運籌佈局的閒暇,不得不輾轉於貴陽城的各種驛站酒家,希冀能在這些地點找出一些金人的蛛絲馬跡,查明吟兒無辜受累的真相。那幾天,幸好阡的身邊有太多值得信任和託付的戰友們,場場戰事,沒有令他有絲毫失望。兩日之內,越風就帶來了墓室三凶餘黨全部降服的好消息,吳越亦第一次深入魔村凱旋而回收穫頗豐,沈延、慕容荊棘、司馬黛藍等人,皆因親人失陷或受傷,而協力助葉文暄海逐浪破魔軍、斬金敵,戰線急速向魔門深處開拓,堪稱是勢如破竹。魔門近來的猖獗擄掠,也立竿見影有了收斂,然則那南北前十的一眾高手們,卻不知怎地,並未如預期般越來越多地露臉,反倒紛紛躲進魔村的最裡面。

  「我聽俘虜們講,南北前十受了重創,金北的七八九十,一起死在了飲恨刀下,個個都死得缺胳膊斷腿,所以他們有所顧忌,大多只敢躲在魔村最裡面幫著林美材防,坐等著我們闖過魔村的天險,而不會主動出面來對付我們。」海逐浪說。

  阡一愣:「我何時與金北的七八九十交過手?」

  海逐浪面色慘白,已經想到了那天清晨看見的阡,別說被他屠殺的魔人,連海逐浪這麼大的膽子當時都被嚇了個半死。

  阡看他神色有變,哦了一聲,壓低了聲音:「是那天的事?」

  「是。」海逐浪點頭,真不該說漏了嘴,又勾起阡的不堪回首。

  「南北前十,不是每個人都那麼膽小怕事的。有些人會對我退避三舍,有些人卻會對我陰謀復仇,還有些人,顯然已經躍躍欲試,只是少一次激將罷了。」阡冷冷說。

  「勝南,你想做什麼?!」吳越大驚,同時心一顫。

  「南北前十里排名靠前的,實力與我相當在我之上的大有人在,都是遇強則強。他們現在按兵不動,可是鬥志卻已經滿溢。只要輕輕一碰,都會自己殺出來。」阡說,「他們必須盡快殺出來,我們要把他們之中比較厲害的,全都結束在魔村的外面,這樣一來,對付魔村的時候,敵人才不會那麼擠。」他似乎發現了吳越的擔心,微微一笑:「新嶼你放心,我不會再大肆殺戮,只會對他們輕輕一碰。」

  「如何『輕輕一碰』?」吳越繼續擔憂地問。

  「碰最弱的那一個,去激最強的來反擊。金南第十的完顏敬之,是這次傷害吟兒的主謀,也是我要去對南北前十宣戰的理由。」阡說完,越風不禁一震:「傷害吟兒的,確定了是完顏敬之?」

  「種種線索,都指定了是他。」阡輕聲說,「他敢傷吟兒,就永遠都逃不了,我會向南北前十要定了他的性命!今日一去,定要逼得完顏敬之和南北前十,一起走投無路別無選擇!」

  越風欣慰地看著阡,他知道,阡這一次仍然是在為聯盟的征戰鋪路,可是阡這一次,同時也在為吟兒報仇——不錯,要逼完顏敬之伏罪,同時以此激南北前十應戰!

  越風攥緊了拳:「我說過,誰敢傷吟兒,我都決不會饒誰。既然確定了是完顏敬之,我也願意隨你一起,去向南北前十宣戰。」

  「那便再好不過。」阡點頭,「我也需要有越兄與我合作。而且,越兄可以順道去看一看吟兒……」兩天來,提起吟兒,阡卻閉口不說傷勢,只是神色憔悴。

  「怎麼?你不是要去魔村、而是要去貴陽城向南北前十宣戰?可是,他們不是都在魔村裡嗎?」吳越不解地問。

  阡搖搖頭:「不是每個人,都住得了魔村的,南北前十,畢竟有太多的王孫貴族。他們,只可能在貴陽城出沒。」

  吳越知他兩天來已經調查出一些敵人的行蹤方向,也一定已然攜策於心,出道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質疑過勝南的計畫,但是,這一次不一樣,這是他在走火入魔之後的第一戰,就算有越風合作,他可以像他保證的那樣不隨意殺戮嗎?不錯,勝南現在還很正常,可是,會不會遇見那些金國高手之後,再一次走火入魔?畢竟,金國那些高手,與他之間有更激烈的仇恨,太多都是,血海深仇……

  吳越又如何不清楚,玉澤雲煙已經令阡走火入魔,吟兒的這次身受重傷,根本是火上澆油,現在的阡,他的一念之間,就牽制著整個黔西的戰場!

  而,阡的一念之差,其實又正懸於吟兒的傷勢變化——如果,吟兒的傷勢有起色,也許就會把這接二連三的打擊畫上句號,峰迴路轉,一切往順利的方向,而如果,吟兒就此重傷不醒,甚至死亡,那麼,阡的入魔,則再也沒有阻擋的力量……

  那一刻,其實誰都希望,吟兒還是林阡的福將……

  

  黑雲從簷起,那一縷變幻萬千,如絮般升騰。

  天昏霾,風大起,冷風烈,催得白晝比夜暗。

  午後入得貴陽城,阡與越風二人穿過街巷,來到暫時安置吟兒的據點。兩日來,吟兒的情況一直很不好,接手醫她的賀蘭山等人,清清楚楚告訴阡要做好心理準備,吟兒被撞得很厲害,因為被撞的時候沒有防備,是後腦勺著了地,經過那般突如其來的強烈震盪,吟兒現在只會昏迷不醒,偶爾囈語,壓根兒沒有醒的跡象,蘭山說,若再長此以往,情況只會越來越差。

  兩日來,越風也顯然明白為何阡對吟兒的傷勢諱莫如深絕口不提。沒有消息,是因為沒有好消息。然而越風清清楚楚,自己心裡有多痛,林阡都不會少痛。既然都一樣深愛吟兒,林阡不說,那越風也不問。

  宅子外面,出來迎他二人的賀蘭山,焦急寫了滿臉。

  「還是老樣子?」阡低聲問,與越風一同隨她往院中走。

  「今天有些發燒。」賀蘭山難受地說,「中間醒過一次,可是是那種迷迷糊糊醒的,說了些聽不懂的話,嘔吐了之後又昏過去了……盟主真教人大悲大喜呢……」

  阡蹙眉,遺憾著聽,而越風,則不忍心再聽下去。

  越走越覺宅院中有人聲鼎沸,阡疑道:「怎麼回事?我不是說過,不准這般喧嘩聒噪麼?」

  蘭山面帶無奈,摻雜些許惶恐:「制止不了……他……太凶了……他來的這半晌功夫,已經把我們這群大夫都罵了個狗血淋頭,一定要把盟主強行帶走……」

  「誰找到了這裡?」阡一怔,有感不妥,「怎可以被外人找到了這裡?」

  「可是,那不是外人啊……」蘭山不安地說,「是洪山主啊,他說他找遍了貴陽的據點,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裡……」

  阡心一顫,其實他早就該聽出音來,那麼霸道一意孤行的人,顯然只可能是他洪瀚抒!他林阡可以毫無理由就把洪瀚抒調遣開去,洪瀚抒同樣可以就毫無理由地突然又出現他眼前!可是,為什麼要偏偏,卻出現在吟兒重傷,越風探望的同時!?

  越風少有的慍怒:「把吟兒強行帶走?他可知吟兒那麼重的傷勢,怎麼能隨便動她?!」

  「咱們都跟他說了,他不聽啊,所有人都在攔,可是他一次次抱著盟主往外衝……這下真好,林少俠和越副幫主來了!」

  越風顯然被激怒:「洪瀚抒,他未免太過分!」

  這下真好?乍見林阡越風二人神色突變,機靈的蘭山忽然意識到什麼:這下不好了……

  瀚抒與越風的爭端,是阡最不願見到的局面,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調遣安排妥妥帖帖,卻竟然在多事之秋接踵而至?!換作平常,顯然是由勝南將越風立刻按住,並告誡他要冷靜要顧全大局,而當自己也恰恰在情緒的最危險邊緣,抱薪救火,阡的怒不可遏,比越風有過之而無不及!

  人算當然不如天算,林阡萬萬沒有料到,越拖越久的這場戰亂,真正降臨之時,已經未必只涉及越風和瀚抒兩個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4 15:35
第281章 命定人,錯相逢(1)

    從瘋狂追求誓不罷休,到誤會生恨見死不救,瀚抒對吟兒的過往種種,都足夠構成阡對他的無法容忍。阡知道吟兒無辜,所以一直站在吟兒的立場,吟兒不介意,阡於是也不追究,首先他沒有追究的權力,也更加沒有追究的必要。但這一次不一樣,事關吟兒生死,阡絕對不會允許洪瀚抒再這樣專橫——不管他對吟兒是愛是恨,他都不應該在這種關頭,不計後果,想做就做!

  瀚抒的突然出現及其所作所為,只差毫釐就真的將林阡激怒,卻幸好,當時阡的身邊有越風——阡也永遠都不後悔,那天自己安排了這個人在身邊——越風在不悅的同時,早已發現了林阡神色裡的危險。清醒阡要做什麼的越風,一把奪下林阡握刀的手,低聲說:「答應我,你忍,我戰。為了吟兒,請讓越風為林阡,林阡為越風!」

  他驟然把勝南從戰念中強行帶出來,這一句深情的相勸或相求,總算令勝南有了一絲清醒,是啊,現在不是發洩怒火挑起釁端的時候,吟兒的安全才最重要,此時此刻,該是不好戰的人戰,不能忍的人忍,風為阡,阡為風……

  水洩不通的庭院,人群雖是圍攻的陣勢,卻誰也不敢過分靠近,不敢靠近那來勢洶洶的洪瀚抒,更不敢靠近傷重垂危的鳳簫吟。而任憑人聲怎樣嘈雜喧嚷,洪瀚抒要帶走吟兒的決心愈發堅決無可阻攔。

  一籌莫展的一干人等,眼睜睜望著他懷中盟主似醒又睡、頻繁呻吟的可憐模樣,真巴不得林阡等人速速降臨才好,一見越風林阡到來,人群竟主動空出一條寬敞大道,好方便他們來馴服這霸王。氣氛,隨著林越二人越行越近,忽然從僵滯直接白熱。

  一剎,瀚抒更抱緊了吟兒,眼神動作裡,保護zhan有的慾念居多,所以,對林阡的敵意也不假。越風冷靜地審時度勢,身旁的林阡果真聽從了他的話,沒有動怒,鎮定應對:「瀚抒,把吟兒放下,她受不了。」一如既往,說一不二。

  「林阡,你這群軍醫,個個醫術都這般低下,事發兩日,她不僅沒有起色,反倒更加惡劣,教我如何忍心得了她在這裡孤苦無依!」瀚抒不依從,「我說什麼都要帶她回西夏,把西夏所有名醫都抓去祁連山,一定能醫好她!」

  賀蘭山急道:「不是啊,盟主姐姐她還不是沒有救!」

  「你住口!」瀚抒呼喝,「林阡,你若是不答應,我便只能硬著來,倒要看看,你飲恨刀與我火從鉤,還是不是當年雲霧山那個排名!」

  林阡怒道:「何必管我飲恨刀,讓吟兒的命硬生生斷在你手上,你不就已經是第一?難道我們會推舉你做盟主?」

  瀚抒冷笑:「是誰親手斷了她的命?她若非定要做什麼掛名盟主,又豈可能會多病多傷到這個地步?你知道她發燒的時候有多惹人發笑,一邊發燒一邊在說夢話,你要不要聽聽看她在說什麼!她在說:『我要變強!我要變強!』這個女人,真是蠢得要死……」

  林阡一怔。其實,又有誰比他更清楚,對於盟主這個擔當,吟兒她從來就沒有過自信把握,可是,吟兒到底是為了什麼,要這麼堅定地「變強」……

  「我糾正洪山主一句,她不是掛名,她就是盟主。」越風冷冷將洪瀚抒駁斥回去,「既然決定做盟主,她早已經準備好了所有可能遇見的傷害。洪山主若真的愛她,就不該勞頓她,你把西夏名醫全都搬來黔西我們都無所謂,但你若要把她帶走這裡長途跋涉,我們誰都不會允許!」眾人聽得連連點頭,越副幫主句句在理。

  洪瀚抒輕蔑轉頭,尚不知他何許人也,雖說越風氣度不凡,然而瀚抒眼中實在也只容得下林阡一個,態度囂張傲然以對:「你算什麼東西?你不允許,你憑什麼不允許?林阡,你不攔便閃,要打就快!」

  「不可理喻!」阡大怒,飲恨刀被逼激出,瀚抒成功挑釁,挾住搖搖欲墜的吟兒,雙手頃刻揮出火從鉤去!

  卻萬沒有料到,火從鉤迎上的兵器,不是飲恨刀!

  電光火石之間,越風不假思索把飲恨刀與林阡往反向推,取而代之以撫今鞭迎上,替他擔負起救援吟兒而不引起禍亂的重任。

  林阡後退一步,回刀入鞘,腦海裡反覆那句「越風為林阡,林阡為越風」,完全明白越風的深意,火氣卻一時難以消除,尤其是看見瀚抒尚在揮鉤作戰的右臂強行摟著吟兒的脖子迫她站立,就不禁又是擔憂又是焦慮。須知洪瀚抒動武過程裡,力氣隨隨便便就可能置吟兒於死地!

  阡猜不出越風心裡到底是如何打算,阡卻清清楚楚,瀚抒越風勢均力敵。當吟兒在瀚抒手上做人質,越風就必須心存顧忌而攻擊力大減,而瀚抒,同樣因吟兒在身邊而防禦力急降,這一減一降,都給成功救得吟兒增加了無限難度!

  僅僅一個交錯,洪瀚抒便知適才小覷了眼前人:這一鞭的實力,不遜飲恨刀!

  火從鉤攜焰,撫今鞭攢風,短短五六回合,雙方都知棋逢對手。都與林阡交手過,越風與洪瀚抒亦早有評敵基準,也幾乎同時度量出勁敵實力——

  「洪瀚抒有林阡飲恨刀之氣焰,卻輸他幾分沉穩,霸氣雖足,少大氣磅礴。」

  「眼前人有林阡飲恨刀之壯闊,卻差他一些豪氣,淡定有餘,缺激銳脅迫,但,多一絲自由流利……」

  恰是這多出的一絲自由流利,越風在戰局中不必大肆強攻,便能夠在瀚抒揮霍火從鉤的空隙間巧妙周旋遊刃有餘,以守為主攻為輔,似乎,越風並不想立即從洪瀚抒手裡強奪吟兒……

  交鋒剛剛進行,形勢尚未穩定,當然不能強奪吟兒,吟兒在漩渦的邊緣,些許不慎都會被鉤鞭間強力吞併,對面洪瀚抒可以自信滿滿不在乎,越風卻必須在乎,他要首先確定,在每一次交鋒過後,還能聽見吟兒的聲音,就算……只是囈語……

  是啊,好像真的……是「我要變強」……吟兒心心唸唸的盟主之位,林阡賦予她的最榮耀……

  越風憐惜聽,漠然戰,逐步糾纏令洪瀚抒一旦怠慢就無所適從,越風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以突破洪瀚抒雙鉤把吟兒毫髮不損奪下,一切也都是為了吟兒,心卻在痛苦地因為這句「我要變強」而割捨——若吟兒堅定跟隨林阡卻只把他越風當兄長,是因為他差林阡豪氣,可是,只要吟兒快樂幸福,寧差林阡豪氣!

  不知不覺,也被吟兒傳遞到那種堅定:要替林阡,保吟兒無憂……

  林阡靜默於戰局之側,排斥盡了怒火,尚不知越風心中輾轉萬遍的退讓割捨,卻暫且聽從了越風的勸阻,替他留意著吟兒的安危,每時每刻。

  旁觀者清,洪瀚抒的軟肋是緊縛吟兒還逞強出鉤的右臂,而瀚抒軟肋,亦正是越風軟肋,戰鬥的重心,明顯早就偏向了遠離吟兒的另一側,然則瀚抒的右手並不是形同虛設,誰都不能徹底把吟兒的影子從戰局中分割。

  瀚抒鉤走浪勢,向來是火浪熱,越風鞭行風厚,一度有夏風熾。鉤鞭之戰,歎為觀止。一炷香過,難分難解,已說不清是鞭捲繞鉤,或是鉤勾帶鞭。

  阡也明顯看出,略勝一籌的越風,似乎在醞釀著一起聲東擊西,明似壓迫瀚抒左臂,實則想鋌而走險一次,聚力擊潰洪瀚抒右臂繞走他右手兵器伺機奪下他懷中吟兒……

  然則越風佔得上風的那一剎那,意外一幕誰都意想不到——

  儘管越風瀚抒二人已經儘量沒有轉移陣地飛簷走壁,頭暈目眩的吟兒,根本經不了這般折騰,早就感覺天旋地轉,也恰是這一刻,透過身邊半開半合的紅色披風,與眼前那若隱若現的火鉤金鞭,看見了阡的身影,真好,這麼遠的距離,還能看見他……

  吟兒無意識地,竟在這鞭鉤相迫的最激烈關頭,掙脫開洪瀚抒縛牢她的手臂,往阡的方向去,可是,要往林阡的方向,就必須先經過爭鋒不絕的戰場……

  勝負將出,孰料吟兒會突然跌進這颶風之間!

  豈止洪越二人,戰局之外,林阡亦是大驚失色!

  千鈞一髮,是越風放棄了當初的聲東擊西,撫今鞭的巨大力量,盡數傾瀉給了洪瀚抒左臂,事先準備暗度內力的右路,全部放空,所幸洪瀚抒為了攬吟兒回去,右鉤本便不多的氣力所剩無幾,越風知吟兒命懸一線,冒著被右鉤傷及的危險急衝而上,把吟兒硬是從洪瀚抒右臂之中一把拽出來,也根本不去理會撫今鞭適才一擊有沒有成功。勝負對於他越風,本就無足輕重!他只知道,這是唯一能救吟兒的好機會,出其不意,趁其不備!

  洪瀚抒豈能料到越風竟不顧一切沖上前來全心全力搶走吟兒,再欲後悔已然不及,轉瞬吟兒已被他從自己懷裡奪走!瀚抒大驚,上前一大步要攔吟兒,為時已晚,右鉤只能追上越風的一片衣角!瀚抒又驚又怒,重新進攻,雙鉤狠辣地直對準了越風而刺!

  越風側身應敵,整個身軀,已將吟兒徹底隔離在撫今鞭火從鉤之側,右手撫今鞭極速阻攻,卻因分心救下吟兒,擋不了洪瀚抒此次摧毀之勢,危難之際越風沉穩不亂險中求全,調聚全部內力急行攔截,火從鉤勢頭再猛,一時也難以衝破他深厚內力囤積,洪瀚抒料不到他竟如此之快內力如此深不可測,也料不到撫今鞭能在最危難時刻依舊靈便竄行自由如風,更料不到,眼前兵器的鞭尖是世間一切兵刃的天敵,遇之則削,鉤強力而去,竟徒添傷痕!

  阡在這一連串的變故與緩和交迭之中,亦從始至終沒有放棄過吟兒,此刻見越風微勝瀚抒同時截獲吟兒,不禁大喜,正待接替他與洪瀚抒交戰,卻未想,越風奪下吟兒之後攬在懷中沒半刻,便立刻側過身來把吟兒交到了他林阡的手中!

  其實只是一個轉身的瞬間,轉身之前,越風冒著會被火從鉤刺傷的危險從瀚抒手裡把吟兒強行奪下,轉身之後,他繼續留在凶險裡卻把吟兒安全地轉交到了他林阡手上……

  「帶著盟主,重新找一個地方,莫要再被此人找到!」越風語帶嘲諷,氣息有些不暢,想是適才臨危太過匆忙,調動激烈,內力難免損傷,林阡自然懂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的道理,他若帶吟兒先走,洪瀚抒越風就逃不了一場惡鬥,可是懷中吟兒身體滾燙神智錯亂,令他憂心之餘不得不這樣做,阡當即把吟兒負在背上,轉頭對賀蘭山講:「這據點的所有人,盡快轉移,以防曝露。」賀蘭山點頭:「那……是否要留人在這裡看著?等待這兩位將軍比武結束?」

  兩位將軍?洪瀚抒稍感眼前這陌生人並非等閒,卻因他適才嘲諷語氣而意欲反擊,邊縱鉤邊怒道:「不必留!林阡,你再把鳳簫吟藏起來,就等著我把你這個手下的人頭帶回去!」

  「是麼?你有這麼大的本事?」越風冷笑,行鞭如流風,既能過群山之巔,又何懼烈火之焰。

  林阡不作停留,當下背負吟兒朝院外行去,瀚抒大怒,正待去追,隨刻被越風阻斷,然而,走不出幾步,阡驟然察覺,除洪越二人之外,院內外四面八方,實則有更重殺氣!

  止步之際,幾十弓箭手忽如從天而降,來勢迅猛,沒有任何人下命令,只聽得眾矢齊發,疾出於簷後屋上,力道強勁,目標唯一,是林阡和他身負著的鳳簫吟!一瞬變故,院中大亂,人群皆散。

  這群訓練有素、不明來歷的敵人,他們的兵器,比他們本身更快更突然,幾乎所有觀者心弦,都為阡與吟兒扣緊!

  卻看那箭雨之中,林阡毫不畏懼,凌空急旋以刀斥箭,箭至之時,飲恨刀如他三頭六臂環繞在側,任何箭矢,根本無法傷及甚至觸及他與吟兒,隨著時間推移,箭仍舊前仆後繼,箭之漩渦卻距離林阡越來越遠,最後竟無從接近、中途便潰散墜落。

  聯盟來不及調兵遣將,敵人之中一個暗號傳遞,竟神速將一箭換作三箭齊發,這一變箭更多,緊湊交織在阡的四周,密如天網。

  如網又如何?阡激戰不消一刻就盯準了網中空隙,從群箭之中極速穿破阻障飛身而上,當即走簷而去直衝敵人陣內。

  遠距離攻防,哪比得上面對面交手痛快?飲恨刀攻破敵陣,從來都銳不可擋,戰無不勝,剎那間,滿空弓弩盡掀翻。

  為保吟兒能盡快轉移,阡當然要用這快刀斬亂麻的手段。整個庭院,不再是箭矢穿射,而換作弓弩掃蕩,聯盟眾人傻傻看著箭矢陡然換成了弓弩,雖然一樣是景象壯觀,氣氛凶險,卻個個都愕然相看、情不自禁想笑。

  待這群不速之客大多被擊敗,阡也並無慾念要繼續爭鬥,正待審問他們從何而來由誰指使,忽然身後強風橫行而至,阡驟即側身,短刀急撞,擦過的是洪瀚抒的雙鉤,到了這種關頭,他竟不惜置身凶險,依舊不依不饒要吟兒?!

  越風躍上屋頂緊隨而至:「洪山主,大敵當前,你怎能如此胡鬧!」

  「把她還給我!你也看見了,這裡到處是敵人,她怎麼可能安全!」洪瀚抒置越風與群敵於不顧,一邊說一邊直逼林阡,「相信我,我是為了她好!」說的同時,已有殘留頑敵一箭飛射,待到發現之時,離洪瀚抒脖頸之距僅以尺寸計!

  差一點,洪瀚抒就要因為疏忽和不屑枉送性命,林阡警覺,是以即刻出刀將這一箭遏斷,方解救了他的危難,但出人意料的是,阡砍斷箭矢之後,飲恨刀不僅沒有就此收回,反而加重力道代替那一箭狠狠架到了洪瀚抒脖子上,阡的魄力,直將洪瀚抒迫退數步幾乎沒有站穩:「為了吟兒好?就該凡事為吟兒考慮!你說你為了吟兒好,自吟兒出事之後,聯盟為了吟兒打擊了那麼多魔人和金人,越風甚至找到了幕後主使去圍剿,你呢?你做了些什麼!?」

  瀚抒無言以對,臉色鐵青,惡狠狠地瞪著他。同葉文暄講的一模一樣,洪瀚抒對林阡有敵意,可是文暄沒有看見,洪瀚抒對林阡,同時有服從。只不過,是一種叛逆性的服從。

  阡哪裡不知道洪瀚抒的這種狀態,冷冷喝斥,竟具師長威嚴:「瞪什麼瞪?你有本事便做些實在的事情給我抗金聯盟看!你洪瀚抒有何德何能配得上我聯盟的盟主!」

  阡的激將,總算令洪瀚抒堅硬的態度有所軟化:「小吟她……是誰害的?是誰那麼不要命,敢傷我洪瀚抒的女人?是不是這些人?!」

  阡轉頭看向越風,越風早已替他將這一眾敵人擒拿,回答阡:「這些只是撈月教的死士,柳峻的餘黨,不是完顏敬之……但恐怕,也是衝著盟主來的。」越風輕聲說,沒有叫她吟兒,而是稱她為盟主。

  阡聽得出越風說這個稱謂很勉強很生硬,可是越風此舉,是在極力掩飾他「越風」這個身份,同時也在向洪瀚抒宣告,吟兒不是掛名!

  想不到,當初最不肯承認吟兒是盟主的越風,為了聯盟的安寧,竟第一個極力維護她盟主的威名?這一刻,阡才知越風愛吟兒愛到了如何程度……從屋頂躍下,吟兒在背上,已經不再囈語,不知怎地,竟然滿足地睡著,阡憐惜地捨不得將她放下:這個傻吟兒,怎麼在越凶險的時候,睡得越香?

  越風走上前來,也發現吟兒安安靜靜地賴在林阡背上沉睡,一掃先前在洪瀚抒懷裡的急躁不安:真的,也許只有林阡,才最適合吟兒……

  阡卻不得不狠心把吟兒放下交託給已經服氣的瀚抒,轉過身來走出幾步,輕聲對越風講:「越兄,可否代我將吟兒送回聯盟駐地去?事已至此,我不放心她再留在貴陽城。」

  越風難得一笑:「不是代你送,是代你協助洪山主送回去吧?」

  阡一怔,他不該那麼說,無心之語,竟將吟兒佔為己有:「越兄……」

  越風點頭:「我會把吟兒安全送回去,一路能忍就忍,總之洪瀚抒為主帥,我做手下。」

  命越風以一個手下的身份,「協助」洪山主送吟兒回去,實在是太放低他越風的地位了。阡鎖眉:「只能委屈越兄了,越兄,可是,你我來貴陽城的目的,是為了向南北前十宣戰,這個計畫不可能因此就打消。」

  越風一笑:「我明白,但經此變故,你放心不下吟兒,也只能由我送回去。現在被敵人先發制人,我猜你是想將先前計畫稍作改變,不再大張旗鼓地宣戰,而是先找幾個你熟知的敵人摸清狀況,同時伺機私下脅迫一次。」

  阡笑了笑:「越兄已經洞悉我的心思。不錯,大張旗鼓與私下脅迫,有時候成效一樣。我只需帶幾個人隨行便可,越兄安心送吟兒回去。」

  「卻仍然希望你記得我們的約定,為了聯盟,一定不能迷失本心。我們護送吟兒回去,你必須隨刻回來,要正常平安地回來。」越風低聲說,看了不遠處洪瀚抒一眼,他已然再度把吟兒抱在懷裡往馬車的方向。

  越風看著瀚抒,說:「因為只有你才制得住他,否則,他要帶吟兒去西夏,我們誰都攔不了。」

  阡點頭:「我會正常回來,我帶了隨行的人去,正是杜絕我一個人去會沒有顧忌。」

  越風神色大好:「原是如此。」是啊,阡要帶隨行的人去,就會注意到隨時隨地控制他自己。若他在金人之中大肆殺戮,就一定會危害這幾個隨行的性命。阡顯然已經做足了計算和準備,總算令越風相信:我認識的林阡,他不可能輕易就入魔,他上一次的走火入魔,只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錯誤和遺憾,只是一個意外和劫難罷了。

  阡看著洪瀚抒把吟兒抱上馬車,臨別之際,叮囑了越風最後一句:「回到聯盟去,立刻與柳五津、莫非一起,找出曝露吟兒的內奸。」

  又一個來頭不小的內奸,能夠探出阡的行蹤,與柳峻還有那樣的密集牽連,再與近來聯盟發生的一切相聯繫……在阡的心頭,其實有一個呼之慾出卻不忍心牽涉的名字。

  獨坐林間,藍玉泓靜靜地往空中飄忽不定的雲層看。灌鉛似的天,似乎在預言著太多的不祥。

  恰在這一瞬間,兩塊濃墨色雲,極速擦邊錯過,並未磨合,中間空出一絲灑亮,像天的殘破(處),漸漸,這傷痕,裂得越來越長。

  就像有些人,明明是生命裡的亮色,卻是心的破殘。

  玉泓的心,不得不為此耿耿於懷,許多年——真的,只愛我姐姐一個人嗎?

  「有些人,值得你姐夫打破誓言。」鳳簫吟曾經泣不成聲地對她講。

  如果當時「有些人」指的是雲煙姑娘,又為何,姐夫對鳳簫吟也如此牽腸?

  騙不了我的直覺,姐夫眉間寫滿了他心裡的話,姐夫不是唯一愛姐姐一個……

  那姐夫當年,拒絕我的話,都是假的?

  玉泓想不通,淚如雨下。

  當那鳳簫吟由洪瀚抒和越風送回聯盟駐地時,簾外小雨早已停歇,但因為姐夫沒有回來,似乎還有雨要下。那一場場雷聲,沉重碾過玉泓的心頭,她懂:姐夫沒有回來,是因為姐夫要給鳳簫吟報仇。鳳簫吟,早在大理,就已經是姐夫身邊的女人……

  護送吟兒回來,洪瀚抒果然一改先前言行暴躁,一路體貼呵護無微不至,可是賀蘭山看在眼裡,知道洪瀚抒愛得再深,都不及那個一路上沉默寡言對吟兒沒有過問半句的越風愛得深。因為,愛,不能與理解分割。

  蘭山聽得見吟兒的囈語,自從林阡離開以後,吟兒又恢復到那種半死不活的昏迷狀態,不斷地夢囈,幸好老天保佑,她的高燒總算退了下去。

  把吟兒安置在她的營帳裡,沒有別人參與,洪山主一人包辦;陸續有人想要來探望盟主傷勢,洪山主一概接納,但只容許遠觀;除了軍醫,幾乎所有人,都被勒令止於盟主十步以外。

  儘管如此,關心吟兒的人沒有減少,上至將帥,下至兵卒,來去進出,絡繹不絕,甚至有不少人,根本就不肯離開的,如越風,如柳聞因,如海逐浪,如何慧如,等等。洪瀚抒煩憂的同時,坐在她床頭,不免有些驚詫,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竟好像,真的不是掛名盟主了?洪瀚抒眉頭緊鎖,難道是真的?他永遠都記得,剿滅鐵牧之父子的那個夜晚,吟兒對他施加的命令:「洪山主,去將那邊那幾個剛剛逃走的黨羽拿下!」心念一動,竟是真的,吟兒她,從那時起,或者說更早,就已經在下定決心……

  瀚抒不禁苦笑,自言自語說:「那麼差的本事,那麼臭的脾氣,居然能當好了盟主,你真是了不起……不,林阡真的了不起,有人到了他的面前就改性……」

  吟兒聽到他提及林阡,卻忽然好像有了些知覺,糊裡糊塗她夢裡的時間被調到了蒼梧山上,又在念叨那句話了:「不可以鳳簫吟!你心裡愛的明明是別人,你不可以答應,你愛的是……是……是……」

  全體八卦的豎起耳朵要聽,卻聽她這句講完無數個「是」以後,呼吸再度衰弱,偏偏就是不說那人是誰,賀蘭山直冒冷汗:好一個盟主姐姐,連昏迷不醒的時候,都要這麼耍弄人……

  明明是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竟然還那麼遮遮掩掩,一聽便知,她真的藏得很深。聯盟諸將,都已心照不宣,這個人八成是林阡。

  洪瀚抒卻被這一句夢囈提醒了什麼,驀然起身,盛氣凌人:「哪一個是越風!他活得不耐煩了!敢打我的女人!」

  眾人皆是面面相覷,哭笑不得,沒人敢告訴他,跟他一路護送吟兒回來、現在就站在他身側的那個人,正是他要找的越風。

  越風卻不再掩飾身份,面帶詫異地按住洪瀚抒的肩,力道雄厚:「你在說什麼?我什麼時候打過吟兒?」

  「哪一個是越……」瀚抒話到一半,猛然中斷,回過頭來,目露凶光,「好啊!原來你就是越風!」新仇舊恨堆疊在一起,洪瀚抒大怒著立刻出力,牢牢擒拿住越風按住自己肩膀的手。下午在貴陽城被意外中斷的比武再度升級,竟一發而不可收,越風緊鎖住他肩胛骨的手,也毫不留情,不願撤回:「你說清楚!誰告訴你我打吟兒?誰敢如此造謠!?」

  眾人在側驚看,他二人力道都非等閒可匹敵,此刻僵持,只聽得有骨錯之聲,不知到底是洪瀚抒使勁捏碎了越風的手呢,還是越風強力震裂了洪瀚抒的肩?

  「你不就是在蒼梧山上打了她一巴掌的那個不要她的男人!敢打我女人,你不要命了!」洪瀚抒不肯罷休,盛怒之下,立刻另一拳揮過去,才不管招式手法,能出氣便可以。

  那一拳正中越風面門,越風先前便受夠了他,此時他隨意誣陷還這般大動干戈,越風也不得不辜負林阡一次,橫掌出去,亦直劈瀚抒:「你竟然寧可相信謠傳也不願相信吟兒?!洪瀚抒你究竟是個什麼人?!」

  洪瀚抒繼續出拳:「我是什麼人!今天就讓你越風嘗試到我是什麼人!」

  「蠻不講理!我今天要替吟兒好好教訓教訓你!」難得動怒一次的越風,原來不出撫今鞭也這麼狠。

  眾人就這麼看他們你一拳我一掌地你來我往,也不知如何制止得好,這……根本不能謂之以戰,這明顯就是一起爭風吃醋!

  「怎麼辦?」「恐怕除了等林少俠回來之外,沒人制得了他倆了……」

  圍觀者不知怎地已經越來越多,柳五津聞訊而來,無可奈何:這洪瀚抒,真是性情中人,竟也不管一管周圍人……勝南?不行,必須在勝南迴來之前,把這兩個人拆開,也算是對他的交待!

  「可是大家說得對啊,憑咱們,怎麼可能拆得開他們?」海逐浪面帶困惑地望著柳五津。

  「未必,也許有人已經在著手拆開他們。」柳五津環視一週,目光定格在一旁一言不發的何慧如臉上。

  何慧如嘴角早就浮上了一抹微笑。柳五津小心驗證:「何教主,你的手上應該有很多毒獸,可以剝奪人的體力卻不傷人性命?」

  慧如沒有正面回應,只是冷冷看著洪越兩個,神色難捉摸。

  眾人循著她目光看去,猜到洪越二人的四周,可能早已是十面埋伏。

  「盟王不發話,他就永遠不會醒。」何慧如忽然開口,話音未落,原本還在大打出手的洪瀚抒,竟應聲就倒,無半點招架之力!

  震驚之中,群雄皆是啞口無言:洪大山主,竟簡簡單單就敗給了一個才九歲小丫頭?!那是當然,他大概沒意識到入鄉隨俗,到了黔西,地盤屬於魔門,何慧如在這個領域,才是得天獨厚,至高無上。

  生龍活虎的洪山主,身上有太多潛伏的力量要爆發,越風尚在聚精會神全力應付,陡然間對手就莫名其妙倒了下去,饒是越風,都被這變故驚了一跳,直到看見那肇事毒蟲回到何慧如手上,才知洪瀚抒這一倒是被她預謀。越風本不是喜歡與人血拼爭鬥的個性,此刻得何慧如平息混亂,不禁報之以感激欣賞之意。

  爭鋒停息,何慧如語帶恐嚇:「一切可能擾盟王憂心的人,我何慧如都要用盡手段消除!」

  轉身之際,何慧如眼神若有若無掃過藍玉泓。

  那純澈眼神裡,透露出的,完完全全是一種冰冷的洞察之意,玉泓不禁一怔,被這小姑娘嚇出滿身的冷汗。

  帳外,忽然一場雷電,不像縱貫天地,倒像在人間橫亙。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4 15:36
第281章 命定人,錯相逢(2)

    雨殘,風急,天色枯黑。

  一入夜,陳鑄就領著一隊兵馬,繞著二王爺暫住的驛館密切關注著走,一週又一週。偶爾還能看到些同樣也在附近巡視的舊知,卻不能相互打招呼掉以輕心,而必須繼續保持鷹視狼顧。

  愈發覺得,這驛館因為二王爺的駕臨,一下子變成了皇宮內院。絕頂高手做錦緞,層層包裹這鐵函,二王爺,正是函中至寶。對於王孫貴族的保衛,本就應該萬般森嚴,加上初至黔西幾乎遇刺,王妃替王爺安排的防禦措施就更是完善齊全,數日來,早已確保再沒有任何人可以騷擾王爺起居。王爺的一眾近衛,利用這段日子亦增長了不少經驗,儘管臨敵實力照舊,總算軍心凝聚,紀律也嚴明許多——那是自然,活不了只有死,在危險邊緣,為求自保,只能安分守己,時刻繃緊神經。

  儘管如此,陳鑄、軒轅九燁、解濤等人,在與魔門聯手對抗抗金聯盟之際,仍時不時要到二王爺這裡來看一看,怕他萬一有什麼閃失對不起完顏永璉,誰都明白,防不勝防,楚風流的防衛再怎麼萬無一失,天衣都會被那林阡扯出一道縫來。

  陳鑄環繞數週,確定沒有危險之後才重重吐出一口氣——不得不防,二王爺的行蹤,已經是個公開的秘密,從金國到南宋,二王爺其實一路都在被越野山寨的亂黨跟著,說林阡不知道二王爺來到黔西,鬼才信。

  二王爺,固然成為了南北前十尤其擔心的一個破綻。一方面,確實需要二王爺的兵力充數,需要二王爺做人心鼓舞,一方面,又實在不想二王爺繼續滯留。陳鑄嘆了口氣,風流啊風流,真是辛苦你了……

  幸好,到這裡來,可以順便見一見楚風流。陳鑄一旦走神,走路的速度也不受控制,一下子把身後兵將甩出老遠,開心得很,卻在轉角處驀然止步,心像驟然被裝反了胡跳亂竄——噩夢實現,擔心成真,滿頭虛汗——天啊!怎麼他真的來了!

  繞著外圍轉了半晌一無所獲,陳鑄根本沒想過,敵人林阡、早已經潛進心腹之地?!

  

  「陳將軍,我等你很久了。」林阡明明對別人不是這種笑容,可是對付自己的時候,硬要這麼俘獲地笑,笑得陳鑄的冷汗流速加快:「你……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說的同時,陳鑄緊張地打量著敵人身後展開的一干隨行:還好,林阡帶了隨從來,幸好他不是一個人來……林阡,從來跟其他那些敵人不一樣,面對其他敵人,陳鑄不知多麼希望那人單槍匹馬,可是,林阡單槍匹馬卻容易走火入魔,吃虧的是他刀下敗將。事實告訴陳鑄,林阡在形單影隻的時候,反而最為棘手。

  「這個詭異的敵人……」陳鑄暗想,那一刻,真想把自己詭絕的外號雙手奉上:「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是誰、膽敢洩漏二王爺的行蹤?!

  「你那矜貴的二王爺,貴陽城有幾個客棧驛館茶肆酒坊能滿足得了他?你最好勸他足不出戶,否則你們南北前十所有動向,都會落在我掌控之內。」林阡的回應,字字驚心。

  陳鑄咬牙嘴硬:「都落在你掌控之內?你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會來找二王爺!」

  「可惜這完顏君隨,畢竟是你們主子的二公子。」林阡一笑,笑容,竟然還是那樣服人。

  似有雷電穿梭過胸口,陳鑄忽然覺得心臟異動,像是產生了一點細碎的裂縫:「你來幹什麼?想挾持二王爺?我怕你沒有那麼大的本事!」陳鑄一邊說,一邊覺得心上這一點正在往外大肆擴散繼續破裂:天啊林阡,你千萬別這麼來……他雖然沒有目睹魔門那一場浩劫,卻可以想像出當時情景,如果重演一次,林阡未必還能那麼無敵,但肯定少不了一次血洗!

  「馬車那件意外,是誰幹的?是不是你們金南第十的完顏敬之?」林阡沒有回答他,語氣卻是要陳鑄非答不可。陳鑄一愣裝傻:「什麼馬車意外?」

  「用酷似雲煙的女人轉移我注意力吸引我,然後用馬車來撞我,這種陰招,南北前十也只有詭絕毒蛇想得到,陳將軍不必裝作不知情。沒有你們授意,誰也不敢做!」

  陳鑄一顫,舌頭發麻:「你……我……你想幹什麼?想挑戰我和天驕大人?林阡你直說便是,何必栽贓找藉口!」

  「我今天到此,也不管是誰想出了它,更懶得跟你們追究責任,要追究起來,南北前十恐怕誰都逃不了干係!」林阡厲聲道,「只要你把那一個凶手交出來,我抗金聯盟既往不咎!說,究竟是不是完顏敬之!」

  「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在我金軍集聚之處,竟敢對我呼喝?!」陳鑄不禁怒火中燒,不知林阡到此最終目的正是逼迫激將。聽他這一句氣勢逼人決不讓步的口吻,陳鑄想這裡可不是夔州之役你佔據主動,怎麼能讓你再贏一次,陳鑄一下子便被他的計畫套牢,想捍衛榮譽的同時,幫著阡完成了他對金人的「輕輕一碰」,陳鑄大怒拔劍,欲為南北前十的威信而戰:「林阡,看你還驕狂!」

  陳鑄劍出鞘,身後一干人等亦紛紛張弩挽弓,當是時,阡也察覺到陳鑄的麾下是各有分工——當弓箭手鋪陳眼前、裡三層外三層圍上前來,用以傳遞信號給其餘人馬的鳴鏑和信號彈皆已蓄勢待發,單憑阡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在與陳鑄交手同時,阻止這群金兵將此處戰事信號傳遞出去!

  陳鑄平添了一絲信心:林阡,雖然你單槍匹馬可怕,但也畢竟孤掌難鳴!等大家全都來了,你飲恨刀,勝得過我南北前十一個兩個,可是勝得了我們所有嗎!

  卻未料想,信彈還未發出,一聲輕響,幾乎所有金兵金卒,全然抬頭往一個方向看——林阡身側幾個隨行中,忽然有人袖間急發一支利器,只聞其聲見其影,不知其形道其名,卻直衝雲去,在低空隔斷了第一枚信彈的去路。所有金人,個個皆被此等暗器功夫震懾,瞠目結舌,視線無法控制、全部貢獻給這一個方向!該傳出去的信號,全然滯留手上!

  風停聲干,陳鑄才知道,林阡不是孤掌難鳴,林阡的身後不是簡簡單單的隨行,可能也都是身懷絕技不可忽視的高手!這暗器,是之中的一個人發出的,可是這樣的深藏不露,很可能存在於他們當中的每一個!陳鑄額上頓時沁出汗來:這樣一來,這些響箭和信彈,又如何傳遞得出去,他身後高手們,真的被我低估了!

  陳鑄的信心,來得飛快,去得更快。

  

  「陳將軍不必妄自菲薄,還沒開戰就找外援。你我二人,該先單打獨鬥一個回合,陳將軍輸了,再上他人不遲!」說罷,林阡一笑出刀。

  「你不會逞能太久,會有兵馬發現這裡!你跑不掉!」陳鑄說的同時,準備好了一劍迎上去。

  初次正面刀劍遇,變亂、幻靈、跳脫的詭絕劍法,的確如先前所觀,和吟兒一脈相承,不相上下,每一點每一劈連接高妙不留痕跡,每一刺每一撩飄灑大方絕無空隙,加之行劍時腦海裡不停呈現出的陰謀詭計,陳鑄的「不知其招」,的確給飲恨刀的征途設下了一絲阻力。阡交手的第一刻,已經知道他不可能在一兩招之內就以血覆之、像前兩天捏死螞蟻般擊潰陳鑄。失去了那種瘋狂猙獰的摧枯拉朽,阡的心頭,卻總算平添了一絲溫暖平和,是啊,這才是真的我,目的明確,力道專一,去征服,而不是去殺戮,我控刀,非刀控我……

  眼前這金南第八,論刀劍的形式技能,快他比不上文暄,靈他爭不過吟兒,急他拼不了邪後;而談力道氣勢,第一從來就屬林阡自己,陳鑄他還排不上座次。他,還構不成對阡的威脅。

  然而,說到不成章法,又不得不承認,陳鑄獨樹一幟,堪稱亂劍之王。舒捲疆場圖畫的飲恨刀,一時半刻並不能收服這漸落下風的對手,實在是因為對手實在狡猾,對手深知衝不破這無垠氣勢的包圍,就偽裝成一粒泥丸在捲軸上東西南北地流走,還不停地更換高低快慢,既不落敗,更拖延時間,看上去,陳鑄打得很亂,每一劍都像是慌忙補充,拼拼湊湊,各家都拿來,修飾了送出去,又教阡不得不讚,這劍法,實至名歸,不知其招!

  圍觀者皆慨嘆,陳鑄,他正在不停地翻新自己的亂和幻,只要林阡縱容給他下一刻,那下一刻他的劍則更加變幻無常!

  而,圍觀者也都明白,陳鑄想要發揮自己的劍,必須由林阡來「縱容」,對抗的數十個來回裡,勝負幾乎可以一眼看穿,阡之飲恨刀,王者之氣,彰顯無疑!詭絕劍,猶同被刀風包容,無論可以繚亂呈現出多少劍,都被飲恨刀的雨色浸染消散。幻化成多少劍,就輸給他多少劍!

  所幸在這爭鋒的最後關頭,適才在外巡邏的幾位舊知終於路過,依稀是金南第五的完顏猛烈,和金北第五的葉不寐,陳鑄不禁大喜,只要得他二人出手相援,他就不會輸得慘不忍睹,說時遲那時快,便在陳鑄慌忙撤退無力還手之際,兩位剛剛駕臨的高手,一個提刀,一個攜棍,二話不說,飛身而上,替陳鑄爭得了喘息之機,左右夾擊之姿,阡微微一笑,這次的輕輕一碰,倒是碰了不止一個對手!左路完顏猛烈,交手已經三次,刀如其名,猛虎烈風,剽悍果敢,右路葉不寐,雖未遇過也在金國久仰,兵器為棍,蹦跳輕盈,人棍合一,氣勢凶急,即刻,與當中陳鑄三足鼎立,終於,氣勢、速度、力道相合,勢要把林阡合力拿下!

  局勢忽然從一方壓倒成為梅花間竹,以三敵一,勝負重置,卻可惜,這四人會戰,久而久之又成了林阡的獨角戲,擋不住他,根本奈何不了他——實在是令金國這三個人感到好奇,何以他三人齊心協力毫無失誤,卻根本不可能如願以償,眼前敵人困不住,甚至每一刀的厚重充實,都教他三人不得疏忽,疏忽就招架不住!

  他的飲恨刀,好像是在拼接著刀劍棍的間隙,連續收容了「不知其招」之險、「移形換影」之急和「呼嘯生風」之猛……

  驅遣那飲恨刀橫侵斜掃,敵人很多,很愜意。

  

  「怎不曾聽過,我大金有這號人物啊?」忽然,有人不遠處傳來這一句稚嫩的疑問,語氣中盡皆對阡的讚譽和好奇,可是這句話,問得實在太淺薄。

  「王爺不知……屬下也不知……」這一句答話,令阡心念一動,更令圍攻三人全都驚悚側目——那不是完顏君隨是誰!他,竟然到這混戰中來了!?楚風流呢,怎麼不阻止他?!也許,連楚風流也被這精彩一戰吸引,一時忘記了她該保護好王爺的安全!?

  三位悍將齊齊走神,棍差點脫手,刀幾乎陷落,陳鑄僥倖,攜劍再退幾步到楚風流身邊,剛剛站穩,麻痺感已經傳遞到整條手臂:「危險!攔住他!」

  楚風流不禁一怔,劍飛出鞘的同時,輕聲問:「他是誰?」

  敗者出局,王妃出劍,三人圍攻,當即換成雙劍合璧。陳鑄擔心二王爺受到驚嚇,壓低了聲音:「你今天,總算見到了他。」

  楚風流斂眉沉吟:「是他……」不錯,能有如此驚人實力,不是他又是哪個。

  早在完顏君附時代,他們金人的失敗就已經拜他所賜,儘管完顏君附對此耿耿於懷,但楚風流也並未對誰恨之入骨,相反,當紅襖寨燃眉之急,有人敢觸犯完顏君附來挑戰楚風流,對於當時的楚風流來講,是一個值得欣賞的對手。也曾試圖詢問過吳越身邊有哪些謀士,卻因那是個小頭目而不了了之,楚風流非但不像完顏君附那般覺得恥辱,反倒也曾為這小頭目扼腕嘆息。想不到,多年後,竟能與當時的對手沙場再逢!

  那一瞬她插入戰局,形勢堪稱一波三折,雙劍來襲,一度竟令狀態極佳的阡有覺棘手,眼前兩個,劍術絕配,聚時如一,穩而不僵硬,散後如萬,靈而不單薄,得她相助,陳鑄的劍法,就真正叫如虎添翼,突然飛越了好幾層境界!奇也。

  與她不一樣,阡當然第一眼就認得出她是誰,當他是無名小輩,她已是戰地女神,馳騁山東幾個年頭,她是他弟兄三人難得敬重的一位女將。當年的他又哪裡想得到,竟有幸與她刀劍一較高下,而現在,他本身,接受挑戰已是家常便飯。

  楚風流劍,的確如阡所知與陳鑄師出同門,但明顯又有自我見解,變幻雜奇,足見她年紀雖輕,閱歷頗豐,較陳鑄而稍有章法,錯落有致,然則卻比陳鑄更難破,只因她每一劍都是附著於搭檔劍上,無法單獨拆開,即使拆開也不弱,合上去就推助搭檔到極致!楚風流不是這一場戰役的主角,卻把她的搭檔陳鑄修飾到了最頂峰!難怪金南金北私底下會流傳一句,得楚風流者得天下,眼見為實,她真正是金人每一場勝利的保障!

  眼見著那刀光劍影流利塗抹,淋漓擦拭,酣暢洗刷,二王爺觀戰良久,根本不願聽從完顏猛烈等人所言離開,而是忍不住流連拊掌,被吸引得如痴如醉:「如此刀法,大金南北,莫能有之。」

  「王爺不知……他……他……」屬下想說話,被完顏猛烈一個眼神制止。

  他們都不希望,二王爺知道他今夜離林阡這麼近!可是,不讓二王爺知道的結果是,二王爺被林阡吸引得越靠越近,到此時此刻,他尚不知此人是敵,完顏猛烈驚慌失色,滿手冷汗,不知如何勸阻。

  二王爺話音剛落,林阡的沉寂階段已然過去,那接下來的幾刀,都在加強力道把楚風流從陳鑄身邊疏散走,陳鑄和楚風流的繁複劍網,接二連三被顛覆拆除,彷彿有靜靜刀光,從他二人劍網中漏進來,給二王爺以無窮無盡的視覺享受,然而二王爺根本不知道,這漏進來的刀光固然靜,被攔住的全是動盪!

  漸漸地,楚風流與陳鑄,如被止於鴻溝兩側,趨向於無力合作。阡這次的輕輕一碰,已經向南北前十宣告,南北前十要擊潰他的人,非得前四以上!阡不動聲色,飲恨刀替他敘說了一切。

  且看他最後一刀,近乎害得陳楚二人不假思索互相殘殺,均將己劍擱去對方劍上,待到發現之際,撤回已然不及,阡微微笑,飲恨刀直橫於陳楚喉間,電光火石,刀劍摩擦而出的強烈閃耀,伴著一聲橫亙人間的雷震,給戰事獻上了一段電閃雷鳴的終結曲!

  

  可是,誰都不曾料想,就在這電光掠過的末尾,二王爺竟因為害怕、嚇得竄到了林阡身後去、逕自躲在了他披風後面!

  一干金人,那一刻全都臉色煞白,大驚失色——二王爺,他竟然將林阡當靠山?!

  完顏猛烈想說話,卻咋舌,二王爺未免太丟人,害怕打雷說得通,可是怎麼慌不擇路地躲到別人身後去,躲誰不好,偏偏要找那個一掌就可以要了他性命的男人!

  「你真的很厲害啊……」那一刻,二王爺眼神裡全是崇拜,嘖嘖稱讚著阡,竟不知先前楚風流與陳鑄是在保護他的安全。

  陳鑄汗如瀑布:這是個什麼情景?二王爺,寧可相信林阡也不相信我們?

  林阡一怔,原來這二王爺誤以為適才的交鋒是高手間切磋,他並不知自己身份,估計自己也是金國新生的高手……

  雖然荒謬,這王爺倒也真是天真可愛,搖了搖頭,阡無奈一笑。現在,完顏君隨就在自己身後,這局面,怕是誰都沒有想到。他本不想劫持這二王爺,無奈這王爺,送上門來心甘情願地親近他。

  「馬車的意外,究竟凶手是誰?」林阡還是這一問,這一次,誰還敢嘴硬隱瞞。

  還要什麼鬥爭掙扎?二王爺的一隻腳,已經踩到了鬼門關!陳鑄匆匆冷靜,連連點頭:「就是……就是完顏敬之……是完顏敬之的錯……」

  二王爺忽然開竅,陳鑄語氣中有所提示,眼前人不該依賴,而該躲開!可是,躲不開了,生殺大權在他手裡!二王爺眼神立刻求助楚風流,此情此景,只能希冀她來周旋。

  這番短促緊迫突如其來的場面,楚風流畢竟見過太多次,比陳鑄等人冷靜得多:「只要閣下不傷害無辜,我楚風流可以擔保,完顏敬之即日起從南北前十除名,閣下如何處置他,南北前十決不插手!」

  林阡冷冷一笑:「也請閣下轉告柳峻和軒轅九燁,要對付我就跟我明著來,除非他們膽怯!」

  

  陰雲過境,硬生生下了幾滴雨水,像林阡的到來和離開,快得無法抗拒,人已去,威力根本帶不走。

  或許,天的距離,此生永遠都搆不著。楚風流悠悠回味:完顏敬之,只能委屈你了……

  聞訊而來,南北前十皆為此變故所撼。

  「以後眾位就不必來了,我會把王爺移走,免得林阡再來。」楚風流收下眾位的關切問候,回看了一眼不遠處的二王爺,到此時此刻,他還沒能接受現實。

  軒轅九燁環視四周,戰亂痕跡猶在:「林阡那魔鬼,沒有傷及你吧?」

  風流不禁一愣:「魔鬼?」

  軒轅九燁一笑:「難道不是魔鬼麼?金北前十,要因此人大換血一次,完顏敬之一除名,金南也破殘不堪,我的陣型,恐怕一時也無法完全了,他一下子,給我去掉了五個人……」

  楚風流聽得出,這一回他是真的遺憾。

  「真是沒有想到,以為可以給他狠狠打擊,看他頂著重重壓力,還如何保證他的飲恨刀,現在,一切證明,林阡被打擊到這個程度,還是無敵……甚至,更加無敵……九燁,會不會,我們的計畫,從頭就是錯的……」陳鑄嘆惋。

  「不會錯。」軒轅九燁搖頭,「我看了他這麼多年,比誰都瞭解他的弱點,命裡最重要的全都走了,他撐不了太久,表面呈現的,都是假的……」

  「希望如此吧……你一聲令下,柳峻盯準了他身邊的人,三番四次出招,誰都沒有他利索。」解濤半帶諷刺,「藍玉澤、雲煙,現在又輪到了鳳簫吟。」

  軒轅九燁心頭一顫:「什麼?!」

  「內線告訴我,鳳簫吟不止是盟主,也是林阡的女人,殺了她,一舉兩得。」柳峻冷峻的表情。

  陳鑄一驚:「鳳簫吟什麼時候成了林阡的女人?!」盟主之稱已經是個笑話,如果再成為林阡的女人,那王爺的大患不就成了王爺的女婿?!

  軒轅九燁的慍怒驚詫,遠超過陳鑄,喝斥柳峻:「是誰准許你自作主張,去動鳳簫吟?!」

  楚風流微感陳鑄和軒轅九燁皆反常,柳峻已然變色:「天驕大人莫非忘了,主公叮囑過,天驕與詭絕出謀劃策,允許我柳峻自作主張?」

  「鳳簫吟在計畫之外,是我另外一個計畫,你不能碰!」軒轅九燁冷冷地,斬釘截鐵。

  陳鑄連連點頭:「柳峻,你不會真的殺了鳳簫吟吧?」

  「沒有,派出去的,全都沒有回來覆命。」柳峻搖頭,軒轅九燁滿手冷汗:「差點就功虧一簣,我做這麼多事,前提都是她活著。」

  「是啊柳峻,天驕大人在孔望山上,就已經把鳳簫吟抓在手上當棋子,以備將來之需。」東方雨發話,柳峻態度總算有些收斂:「那好,一切還聽天驕,留她性命便是。」

  「今夜之後,我們所有人,都按原先計畫,全部部署在魔村裡。」軒轅九燁說。

  「還任林阡這樣無法無天?天驕大人,他已經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明擺著目空一切,誰還能忍這口氣!」東方雨語帶焦急。

  「他來的目的,以及最後留的話,正是為了激我們打亂計畫、提前動手。若是不忍這口氣,在魔村外面動手,我們怎麼可能保存足夠的實力勝過他們?」軒轅九燁笑而洞悉林阡之意。

  「上上之策,是忘記今夜林阡的造訪。」楚風流領悟。

  已經儘量不講話的楚風流,仍然無法避免來自柳峻的嘲諷:「忘記?恐怕忘不掉了,王爺那麼精彩的表現,王妃恐怕要刻骨銘心許久了。」

  楚風流面不改色,完顏君隨大怒:「柳峻!你竟敢這般羞辱本王!你……好大的膽子!」

  柳峻扭頭就走,做事狠絕從不拖泥帶水:「王爺今夜此舉,難道是王爺該有的表現?」對二王爺的當眾羞辱,卻是一種對小王爺的示好表現。騙得了別人,騙不過軒轅九燁。

  軒轅九燁冷笑看著柳峻背影,也感覺得到完顏君隨的怒火中燒:柳峻啊柳峻,做什麼事,都不應該不給別人台階下,都應該給自己留一條後路,雖然二王爺不成氣候,你也不該得罪了他,早晚,你都會為了你的處事方式,付出代價……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4 15:36
第281章 命定人,錯相逢(3)

    浮生遠。俯瞰天下,樹林搖曳,似山雨將至,漫天夜霧四處狂捲,隱約可聽馬嘶聲,獸鳴聲,伴隨著依稀潮水之音,風鈴之韻,迷亂中燈火像全被點亮,世界被染成各種顏色,沙鋪展,煙孤直,世界開始偏離,漩渦極速地在飄轉……

  阡從夢魘中清醒,由後往前一點點地回憶,發現被扭曲的一切,都是那麼真實,不凶險,卻緊張,明明是絕美景象,為何竟緊張……阡滿頭冷汗,因為,夢境太廣袤,天地蒼茫,渾然一體,然則:當中只有自己一個人。

  向金南金北宣戰之後的下半夜,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做這樣一個毫無意義的夢,最可怕的孤獨感洶湧來襲,他根本不敢繼續睡。是從哪天開始,他林阡,竟然有了兩件害怕的事情去面對,一件,是睡,另一件,是握飲恨刀……

  沒有別人瞭解,他握刀一瞬的肌肉狀態已經定型——用「一觸即傷」來說明,再貼切不過。只要一碰刀柄,他的手其實會像電擊般有一個微小的彈跳,緊接著,會有種痛楚,直接撕心裂肺,那痛楚,或來自悲愴,或來自悔恨。他卻不得不嘗試去克服這種彈跳,夜半清醒時,他常常會努力地克制著那份恐懼去握刀。表面風光天下無敵的飲恨刀,誰會想到,它的主人舉起它的瞬間,其實是這樣艱難。

  他不可以就此放手,不能夠一蹶不振,不應該向命運屈服!可是每一次,還是避免不了那種來自飲恨刀的灼傷!卻有個聲音一直在告訴他,不能放,哪怕那電擊燒得他整條手臂都作廢,手沒斷,就不能逃避刀鋒!比命更重要的,是使命,就算玩命,也要去拼……

  

  終於,煎熬到了白晝,阡現在,每天都很期待白晝,期待戰鬥,期待萬事俱備長驅直入。玉澤、宋賢、雲煙以及吟兒的債和仇,要全部向魔門和金人討回來!

  吟兒的帳外,早早就有人等候著阡的到來,除了越風,還有另一個將領,阡也有過一面之緣,是沈依然的丈夫李郴。

  昨夜,阡履行了對越風的承諾,平安回到聯盟,也當即令那何慧如放過了洪瀚抒。瀚抒清醒時情緒激動,仍想與越風動手交鋒,卻在得知傷害吟兒的凶手確定是完顏敬之之後,衝動著立刻要替吟兒取下完顏敬之首級。阡在處理完顏敬之的問題上,深知楚風流從不可能食言,亦無需當眾索要完顏敬之的藏身之處,經此一役金軍之中顯然有人會乖乖送來他的行蹤,瀚抒取他性命再簡單不過。既然瀚抒出戰十拿九穩,更可以暫時拆開瀚抒越風,阡自然同意他的請命。洪越之戰,終於告一段落。

  此刻,能看見越風守護在吟兒帳外,阡的心裡尤其妥貼,可是,李郴的到來和他臉上的表情,卻讓阡平添了一絲疑惑不解。

  「林阡,我們可能,都誤會了吟兒……」越風看到他,眼中閃過的是一絲濕潤,「那天她消失了一天,不是什麼都沒有做。」

  阡一怔,吟兒消失的那一天,聯盟幾乎為此要罷她的位,她也倔著脾氣說走就走,他雖然留住了她,卻沒有問過她,她到底去了哪裡,做了些什麼——就是因為這種毫無依據的信任,反而逼得吟兒的負罪感更重。

  李郴輕聲道:「盟主囑咐我,這件事情不能太張揚,可是,若不告訴林少俠,我於心不安,慚愧萬分。」

  「她……發生了什麼事?」阡依稀記得,那天黃昏,吟兒清晰的笑靨:「我正待告訴你們,我這一個日夜在外面,做了件了不起的事。」說的時候,他們都忽略了她的了不起,只記得他們找她時的疲累。她本來就不想太張揚,接下來他們也制止了她發言的權利。

  「那天我有四個手下,同時發生了嘩變,是因為對我的不服,事情太緊張,一時根本沒有辦法突圍,盟主剛好路過沈家寨附近,一個人接連鬥敗了他四個,第四個有些糾纏,還好盟主把他拿下了,叛變的人馬,也盡數收服。盟主囑咐我,這件事情不能聲張,還教我如何處理接下來的局面,果然順著盟主的方法來,這幾日兵馬再無異動,也多虧了盟主的威懾……可是還沒來得及謝盟主,聽見盟主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李郴嘆息,「若非盟主到來,恐怕沈家寨又有動亂,依然和我,都很感激盟主。」

  越風輕聲補充:「吟兒之所以會路過,是因為她在找雲煙姑娘送給她的玉戒。湊巧會撞見叛亂,吟兒知道情形緊迫,所以就獨自周旋,是這件事情,耽擱了她一天時間。」

  勝南這才明白了一切,也許,對於他、越風或吳越等人,這種兵變是小事一樁處理方便,可是,對於一向迷糊又沖動的吟兒來講,一人之力力挽狂瀾,而且取得那樣的成功,真的如她所言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又為何,他閉上耳朵不聽她的戰績了,他閉上心不理會她想要的自信了……

  

  獨自坐在吟兒的床沿,他忽然覺得,吟兒很陌生,這樣慘白的吟兒,這樣病態的吟兒,這樣可憐的吟兒,如果她真的一睡不醒,阡絕對無法承受如此之重……

  經過這段最黑暗的日子,阡早就瞭解,即使武功成就已經登頂,可還有太多事情,面對時仍然無能為力。他卻不希望,頻繁接受噩耗會成為他的習慣。

  當從前自戀的夢囈「我是盟主」再也聽不見了,而換成了現在這樣艱難的也堅定的「我要變強」,反覆不停地出現在阡的耳畔,阡心如刀割:吟兒,真的是因為愛上我,所以才要變強嗎,可是,為什麼吟兒要愛上我,又是在何時,吟兒其實已經在為我付出她的一切甚至生命……

  夔州之役拒四方外敵,黔西之戰平三家內亂,到現今輾轉邊荒征伐魔門六梟,哪一戰不是凶險危急,哪一戰吟兒不是眾矢之的,又有哪一戰、吟兒對敵人讓過半步、失過半寸氣勢!?支持吟兒的信念,不就是這句簡單的「我要變強」嗎?是為了他,她才狠狠地逼自己變強,一次次置身最凶險,萬箭齊發、刀山火海也要在他身邊,唯一一次意念堅決地要離開他,還是在魔村裡不願意連累他寧可自己送命……

  「吟兒……」喚不醒她,只得來一句短促的「要變強」,她的命,難道要在這種凌亂的囈語中結束……

  「吟兒,你真的,已經很強很強……」他告訴她,曾幾何時,他的肯定,就是她最豐厚的報償。

  她果然,好像聽見了他的話,喃喃問:「是嗎?很強很強?」

  「很強,吟兒,你是盟主……」他抑制悲慟,俯在她耳側堅定地對她講,「吟兒,是我林阡不想失去的人,她要活著,和我並肩作戰,直到都戰不動了,才罷休……」

  「林阡……林阡……」她似乎有些觸動,頭微微傾斜,有要醒的趨勢,卻仍舊在夢話:「師父……找不到林阡,死也不回點蒼山……」

  阡一震,這一瞬,他還沒有來得及明白這句話的意義,卻顯然聽出她話中的師父,不是紀景,她要回的,不是江洋道,而是點蒼山!

  她也萬萬沒有想到,她會在夢裡,把心事全盤托出,毫不保留地被他知道:「師父……找到了林阡……就帶進山莊來成親……」

  那一刻,彷彿有萬鈞強力,直接沖灌進阡的雙耳。

  找到林阡,就帶進山莊來成親,山莊,點蒼山的雲橫山莊,她當年,帶他進去過……霎時,心中所有的模糊,都亮成再清楚不過的答案——吟兒為什麼要愛上他,是因為吟兒是他命定的那個人,林念昔!吟兒是什麼時候開始為他付出一切的?是從點蒼山就開始了,吟兒不止付出了她的一切以至於生命,吟兒還同時付出了她當年深深愛著的川宇!吟兒死死不肯說、卻久久不曾忘的未婚丈夫,在雲霧山之前是川宇,在飲恨刀易主之後,就從來沒有改變過,是他林阡!

  是念昔?吟兒,原來你就是我的未婚妻子,林念昔?

  為什麼,竟然選擇沉默,寧可用另一個身份,來偷偷地愛我,不讓我知道……

  

  遙追當年事,總嘆似相識。

  

  最早一次他把心交給她,是在江洋道上,為了救玉澤,他不惜置身犯險,信她的誘引,告訴她:「在下便是姑娘要找的那個人。」他一直不解,為何她當時眸子裡閃過一絲振奮,甚至是雙肩一震,欣喜中帶著矜持,驚詫中又有懷疑:「什麼?你便是林……林……」她到最後,才忽然覺醒,喜悅一掃而光,漫不經心哦了一句:「林勝南?」卻其實,她出山莊之後,等的人,找的人,一直都是她的未婚丈夫,林阡……

  後來,吟兒也間或提起,當年她之所以拐騙他,是因為在大理道聽途說了一些關於藍玉澤和他的情事,以為他林勝南是一個為了飲恨刀不惜出賣感情的小人,因而想戲耍他,帶他進雲橫山莊嚇唬他,可是,當她發現飲恨刀明明就在勝南手裡的時候,震驚地發現自己害錯了人……吟兒卻沒有讓他知道,當時她是和她的大師姐串通起來作弄他的,其餘師姐妹並不知情,旁人都以為,這個在雲橫山莊裡最得寵的林念昔,要帶男人回來,那一定是帶這個男人進山莊成親的……所以,當時幾乎所有女子,都用好奇、喜悅的眼光打量他,所以,在擒拿他們的時候師姐妹們面露驚詫,還問那大師姐「為什麼啊」,所以,吟兒為了把他安全帶出山莊去,從頭到尾,都對雲藍不敬,甚至最後還諏謊去騙她……阡不知雲藍當時是不是真的信吟兒,又或許,雲藍拗不過吟兒,吟兒要放他,雲藍就只能放過他……

  也許,一路同行讓吟兒對阡逐漸有了改觀和瞭解,卻都不至於令吟兒徹底變心愛上阡,畢竟和川宇一起載譽江湖好多年,說放就放不可能——可是她卻毅然決然地犧牲了川宇,把他是林阡的事實公諸於世!一直以為,在雲霧山那種環境下,要不要承認身份取代川宇,勝南是內心最糾結的一個,但其實,最糾結的那個是吟兒,如果不說事實,吟兒的生活沒有一絲改變,說出事實,吟兒卻必須面對一個最大的打擊,那就是她現在的未婚丈夫,心裡面一直裝著只一個女人,她還必須,對川宇負疚……

  是不想昧著良心,或是那時候就已經愛上了他,甚至於想都沒想直接就實話實說?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從雲霧山下山的那天起,吟兒的行蹤就一直跟他林阡一致,她不是沒有猶疑過,她也曾惘然自語,她從前的那個人,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身份了,因為這個身份,現在給了眼前人啊……

  

  那他又是怎麼說的,怎麼做的?他說,此生,只唸著藍玉澤一個人,林念昔,不可能闖進他的生命,她於是假裝沒什麼,還笑說,「是不是你們江湖人,只能拖著一個女子在路上走」,吟兒啊吟兒,現在他才知道,當時的她,失望、後悔、愧疚、傷悲,已經一起湧上心去了……

  她卻笑著陪他走過每一段路,直到在建康,她無意識地戴起他給玉澤的信物,他皺著眉頭有些不悅地立刻從她手裡取下,她口不擇言與他一言不合,他失言說她只是一個「外人」,他還指著黃天蕩峭壁上的野仙人掌說:「無心的傷害最殘忍。」他那時候都不知道,他一直在對她無心傷害,且一次比一次深刻,也就是在黃天蕩,他斬釘截鐵地說:「玉澤沒有夾在中間,玉澤和我是兩個人,我們中間也不會有任何人。」繼續否定了林念昔在他心裡的地位,可憐的吟兒,她當時,還是在用微笑掩飾,吟兒,比他還會掩飾……

  是命運眷顧她,還是他總算懂得了一次失去的痛?竟然在那年十月初五的晚上,他親自背著他的未婚妻子一步步走下秋山,虛弱的她,也跟今天差不多的夢囈,說,「這就夠了」,這就夠了,他當時,竟然只給了她這一次依靠……

  對玉澤太痴戀,對吟兒就鐵石心腸,不忍她孤身一個,所以喝斥越風不准欺負她,到底是誰欺負吟兒?是他林阡吧?好不容易他為了她挺身而出了一次,她卻忍著淚水拚命地攔住越風:「不,不是!林阡不是我的未婚丈夫!」吟兒真是謊話連篇,吟兒如果不是昏迷不醒,根本還要繼續說謊下去!

  這個無恥的,不出面的,偏偏還佔據著她所有愛情的男人,真的是他林阡?越風的試探沒有錯……

  因為愛他,她擋在辛棄疾的身前,一句「勝南……我求求你……不要殺他……」,求換來的,是阡沒有走錯的路,是阡沒有轉彎的命途。

  因為愛他,她放棄了想逃跑想歸隱的決心,她要為他做好盟主,她對陳鑄驕傲地講:「我鳳簫吟此生能做林阡的陪葬,幸事也!」她的手,卻比任何時候都冰涼,她真的,早就連命都不顧了……

  連命都不顧了,所以成了一個不認輸的盟主,受了內傷要死撐,力氣耗盡也不講,連命都不顧了,上戰場,陷敵營,從來都令他放心,從來都是他最強的一將,連命都不顧了,沖上前來推開他,她自己卻送了一半性命!

  吟兒,念昔,當你付出一切,我卻無心傷害……

  

  連他都為她不值過的那段愛情,她拚死守護的那個男人,是他,飲恨刀林阡,可是,這樣一雙魔邪的飲恨刀,怎麼可能愛得了任何人?

  念昔,玉,劍,淚水,幻影,前世今生的記憶,如潮水般來襲,可是吟兒,你可知道,我的飲恨刀,承載著太多的錯和罪,靠得越近的人,傷得越重?

  她表白的時間終於大錯特錯,當他知道了她是念昔,他忽然,從心底裡排斥自己……他不會原諒,這麼多年,自己對她的忽略、傷害,甚至於拖累……永遠都無法原諒。

  那種排斥和封閉,迫使他離開她的營帳時,帶著一絲隱忍著痛苦的冷笑。

  遠遠就可以看見阡的這種冷笑,雖然吳越並不知道冷笑源自於阡對自身的不信任和嘲諷,看見的時候,吳越卻懂,此刻的阡,並沒有可以讓大家徹底放心,他也許,不再是危險的隨時會爆炸的zha藥了,不再會動輒走火入魔了,卻,變成了鐵石心腸、冷漠無情到極點的堅冰……

  阡真的沒有好起來,一切都是假的,撕下那傷口上的偽裝,他的心早就死了。傷勢,越隱瞞,越壞死……

  尤其是這冷笑,看見阡的冷笑,吳越心驟然一寒:勝南得到了屬於林阡的一切,可是卻失去了他的過去。和過去,永遠脫離。沒有人能救他,誰能夠救他……

  看著他越來越輝煌,也越來越孤獨,吳越霎時心亂如麻。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4 15:36
第282章 既恢弘,何飲恨(1)

    阡對金人的「輕輕一碰」,在遭遇軒轅九燁以前,其實是一個一舉兩得的手段,既摸清楚敵人實際戰力,也逼迫敵人打亂佈局。然則,從宣戰後的實際情形來看,只實現了前者。南北前十忍得太出色——包括那有勇無謀的東方雨在內,沒有一個高手,因為阡的這次挑釁就被激發了鬥志衝出魔村來,儘管,可能有太多人已經躍躍欲試、甚至曾下定決心。

  他們不出來與他決一勝負,顯然一定是鐵了心全都要在魔村部署,以確保有足夠的優勢來阻礙抗金聯盟。阡嘆息,當自己的表現,已經足夠目空一切,甚至放下狠話指明了不出現就是膽怯,軒轅九燁卻根本不為所動,計畫照舊。處事以狠毒著稱的毒蛇天驕,阡也早就瞭解,論淡定他同樣冠絕大金,加之身邊有一個同樣不容小覷的楚風流,阡對能夠震撼軒轅九燁本來也不抱有太大期望。

  只不過,阡在最後一句狠話,還給另外一個人同樣下了戰書,這個和自己有血海深仇的敵人,他不可能像軒轅九燁一樣,不為這句挑釁耿耿於懷……

  魂魄在沸騰:柳峻,我其實,可以猜到你心裡的念頭,你對飲恨刀的欲(望),對我的存在,關注度超過了一切,我便和他軒轅九燁賭一局,看看你柳峻是服他,還是順我!

  

  正午,雨已停止多時,天色卻陰沉,沒有放晴。他懷念,夔州之役結束後的吟兒,曾經開心地看著天空說:「這樣多好,不下雨,一直出太陽。」

  吟兒,記憶中的吟兒,她是那麼陽光,那麼喜歡笑,那麼熱愛生活,她還很怕死……用盡全力,阡忘不了自己抱起吟兒時沾染的滿手的血——他配不上吟兒,不是嗎?認定了飲恨刀是一場頻繁葬愛的旅程,他說什麼也不可能再把吟兒拖進來!

  幸好,在這個陰霾多時的天氣,賀蘭山面帶笑容地告訴諸將,盟主傷勢大好,應該不會再這樣昏睡下去了,已經有知覺了……阡也勉強地笑,吟兒,謝謝你醒過來……

  當大家都迫不及待去探望吟兒,他卻一個人,背道而馳,不知道是什麼感覺,靈魂像已經散架。

  傷害吟兒的凶手,瀚抒臨行前對他保證「絕對不留」。瀚抒,他也是那般愛吟兒,愛得無可救藥,甚至無理取鬧。縱然是他那樣暴躁的壞脾氣,也從來沒有像自己這樣的冷落傷害,也許,就是因為自己的堅定拒絕,令吟兒漸漸地根本不敢奢求……

  吟兒不適時的表白,和阡錯誤的疏遠,繞苦了他們可憐的愛情。

  當吟兒的知覺漸漸回歸,映入眼簾的第一個,第二個,甚至第三個,都沒有林阡,撿回一條命的吟兒,在鬼門關打轉都沒有忘記的男人,他好像,在現實生活中不存在似的……吟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仔細地看,真的沒有勝南啊,真的沒有,一個寒顫,她像想起什麼,又沒記起來,扯住一個人的衣袖,第一句雖然有氣無力,她卻已經坐起:「他呢……他有事麼……他可有事?」問的同時,淚水盈了眶。

  等視覺逐漸清晰,看見越風熟悉的臉,對,是越風,他喜悅的表情,不像是他的,這一枚笑容,竟如此真實自然,雖然摻雜著一點憔悴和憂心。越風笑著,搖搖頭:「不,他在,他好好的,沒有出事。」

  沒有歧義,這一個「他」,指代的只有一個人,可以讓吟兒奮不顧身,也讓越風甘心退讓。

  

  而他,林阡,卻漸行漸遠,離開這個充斥著欣喜的聯盟,走到荒僻,走到陰翳,走到孤絕,走到和夢境一樣的淒涼,恢弘的盡頭,是不是只有蕭瑟?這雙魔邪的飲恨刀,竟還有些人,願為它一生一世費盡心機……

  身後腳步聲已經越來越多,越來越雜,也越來越輕。他刻意離開很遠,刻意走進這片深林,是帶著足夠的信心和準備,來引誘敵人露面,不,稱其為敵人,怎如稱其為仇人貼切!

  這位仇人,列金南第四已久,覬覦著他的飲恨刀,卻顧忌他林阡,如果不是穩操勝券,並不一定立刻出現。

  可是,當確定了阡沒有任何埋伏、獨自一人沒有後援,柳峻要奪下他的飲恨刀,就是勢在必行、無人可攔!

  和軒轅九燁一樣,計畫之外,永遠還有自己私下的計畫,所以不會隨著任何人的安排來。他最想要的是飲恨刀,就不可能不在意阡的挑戰,畢竟,他傷害了太多阡身邊的人,那種心虛,更令他一觸即發。更何況,昨夜,竟然連解濤和陳鑄,都先後諷刺和懷疑了他對林阡身邊人的所作所為。他寧可相信軒轅九燁所言:林阡的這種巔峰狀態,是假的巔峰態,是虛幻的,當林阡失去一切,其實是他柳峻奪刀的最好機會,他原先的策略,本就是在玉澤、雲煙、鳳簫吟重重事件之後,立刻奪下這苦追了幾十年的刀!他對林阡身邊人的害,是正確無誤!現如今,他面對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

  柳峻的陰謀,卻正巧死死磕上了林阡的陰謀。

  阡猜透了,柳峻的貪婪,害他偏離了軒轅九燁的軌跡。

  而柳峻,之所以這樣肆無忌憚,神速地將他包圍,更因為柳峻有個內線,安插得恰到好處。

  當柳峻兵馬真的呈現,阡也終於證實,柳峻的內線,是藍玉泓無疑,這個他最不忍心傷害的玉澤最疼愛的妹妹,適才他離開聯盟的最後一個側影,是被她看著的。玉泓,早就已經蛻變了。雲煙的失蹤,不是吟兒的失責,而是玉泓的伎倆啊……

  便為了飲恨刀,柳峻早先便搭上了兒子的性命,便為了飲恨刀,柳峻出其不意將他的師兄林楚江暗算,便為了飲恨刀,柳峻出賣了他的侄女玉澤,現如今,他的又一個侄女,被他精挑細選送入了歧途。

  

  「近來刀法,真如傳言般已經無可匹敵?」前一次較量,柳峻還曾失神喚他師兄,今時今日,柳峻卻在第一句話末尾,就即刻揭開他的結痂:「卻何以,連親近的人都保護不了?」

  阡沒有表情,冷冷環視:「要活命的,全部退下。」圍攻者皆是一凜,他警告在先,他們誰都不想重蹈覆轍。

  「林阡,我倒要看看,你走火入魔的樣子,是不是和師兄當年一樣!」柳峻猙獰地笑,刀法專克林阡的他,不相信林阡入魔後可以擊潰他!飲恨刀的走火入魔,他以前又不是沒有見識過——「林阡,我柳峻,能把你引入心魔,能把你帶入歧途,就能把你從假的巔峰態拉下!」

  「柳峻,你拿命來!」背負了太多年月的父仇,愛人的血債,兄弟的恨,阡的飲恨刀,一如既往的堅決裡,明明添了太多的激越和悲壯,他其實,早就預感到他這一戰,很可能又會入魔!單槍匹馬是大忌,而柳峻的引導更是大害,卻太想要進行這一戰,他不想藉口說是為聯盟除害,他真的是積累了一生到此最深的恨!若是用恨來揮霍飲恨刀,他知道,入魔是唯一的下場……

  心冷,像寒風裡,父親死後僵硬的溫度。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從那一天起,這一戰已經在埋伏——「我殺不盡這群金人!」徹骨恨意,根深蒂固,時隔多少年月,不死就不忘。

  心卻冰冷,宋賢,玉澤,我對你們的誓言,終於要實現了,無論柳峻在哪裡,我都要掀出他來,千刀萬剮,此生,我最想實現的諾言……

  心為什麼卻積雪般冷?自棄的阡,心灰意懶的阡,已經無所謂入不入魔,反正他就是一個對身邊人都造成傷害的不祥人罷了。

  心冷,刀卻熱。

  極端的復仇火焰,第一招就迅猛地竄向對手雙刀,那種熾熱,幾乎從刀氣中崩裂,臨近者皆退數步,不是氣勢嚇人,而是——震耳欲聾!?誰也不明白,為何旁觀此戰,先受其害的不是視覺而是聽覺!?

  恢弘的戰念,它主宰著飲恨刀攻防從第一刻就驚心動魄,壯闊的刀局,就像是阡昨夜夢中那輝煌絕美的世界,山河、天海、風沙、煙雲,盡收眼底,盡在腳下,何等愜意,何等痛快!

  柳峻雙刀裡的悲愴,卻扣緊了飲恨刀的狀態,是他,逐漸地引導阡出了這個色彩斑斕的世界,俯瞰,發現這刀的世界裡,一直只有他林阡一個人,屬於雙刀的孤獨,從柳峻的刀法傳染給林阡,只是短短三四個來回,柳林二人的刀法,實在是相生相剋。他們的磅礴極端,就是觸碰到磅礴的邊緣之後,陡然地陷入低谷,千萬里的荒蕪,千萬古的虛空……

  慘酷的四刀交鋒,雙方都機關算盡,上個季節的凜冽,和這個季節的蕭索,皆被四刀輪迴佔據。

  如若,阡恐怖的飲恨刀是燒到極致的戰火,柳峻那專克他的雙刀刀法,鬼祟地擁有澆滅它凍結它的實力,阡的刀魂,於是被戰念吞噬著走到白熱形同走火,再在瞬間被悲愴孤獨拉回最反面近乎僵冷,反覆煎熬折磨……阡的飲恨刀,一招於是可以呈現兩種意象,從低谷到巔峰只是交睫間,可是,儘管刀路開闊得柳峻根本難以追及,連圍觀者也無一不嘆:既恢弘,何飲恨?!

  

  是啊,既恢弘,何飲恨?當一個人心如鐵石至此,才可能既堅定不移,又冷漠無情吧?

  隔離了戰局外的一切,柳峻忽然有些悔恨,悔恨自己不該引他入魔,當林阡喪失靈魂,他的刀卻真的更加洶湧,自己一時間難以應對自如,久而久之,竟還吃力!

  刀如鷹隼,低旋時脅迫,高飛後奪魄。如山脈,拉伸時壯闊,擠壓後慘烈!

  眼前場面錯亂,似乎所有事物都已消散,在林阡物我兩忘,魂魄耗竭之後,彷彿周圍一切,也相繼被飲恨刀吞沒,唯有這雙刀,這雙年代久遠似乎來自上古的神器,它與林阡一起,把柳峻原先所處的世界盡數拖曳進去毀滅!

  柳峻心生怖懼:難道說,飲恨刀在最佳狀態之外,其實匿藏著這個狀態?飲恨刀,「飲恨」,其實也是一種必須的極境?!

  刀之極境!恨只恨,這極境不該目睹!

  飲恨刀內,究竟有幾重天?!柳峻陡然相信,自己的引領,的確害慘了阡,卻令飲恨刀達到了又一次提煉!原以為林楚江的成就太輝煌,即使有再傑出的兒子,也永遠無法追及,沒有後人可以超越……

  卻有一句話,狠狠砸在柳峻心頭,登時力不從心——「當年總嘆江無後,誰料此生遇林阡!」

  

  天色全黑。

  即使是遠處帳內,臥床不起的吟兒,睡著,也能感覺得到天色在變,天變。

  那惡劣的天氣,沉重地壓在吟兒心上。

  誰能明白,其實雨下得再遼闊,骨子裡都脆弱……冷不防一滴淚流落出吟兒的眼眶,她感應得到,阡恐怕,為他自己招來了又一場生死戰……

  林阡那樣的人,本來就是把命置於刃上,本來就是習慣了戰爭,本來就應該九死一生。

  她,卻害怕阡走火入魔,害怕他帶去殺戮,阡那樣的人,不能夠再濫殺無辜。

  也許誰都可以說,哪個闖蕩江湖、功成名就的人手上沒有沾過無辜的血?可是,這個好不容易有人可以領導的江湖,無論誰都可以殺戮無數,唯獨他不可以!他的飲恨刀至關重要,是抗金聯盟整體的指引和象徵,他一人的濫殺無辜,卻會激得天下紛紛傚尤,江湖因此不復!

  吟兒的心揪緊了疼,勝南,不要再作賤自己……不是你的錯,不是……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2-24 16:0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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