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南宋風煙路 作者:林阡(連載中)

 
Babcorn 2018-2-12 21:52:1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71 9071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8 14:44
第327章 誰共我,醉明月(2)

    午夜夢迴,吟兒不知怎的,一想起勝南,心裡就七上八下,雖然,現在的勝南很正常,沒有一絲走火入魔的徵兆,而且已經回到了過去的感覺,可是,最近他流露過的一些細微、短暫的神色,拼湊起來一起送入夢中,就再不細微、再不短暫。那些神色,吟兒看到的時候或迷惑或驚訝總之是忽略了沒有深究,但在夜深人靜的此時,回憶變得連貫而清晰、巨大又深刻。直覺告訴吟兒,有些事,阡仍然憑他一個人在擔負。是雲煙姐姐和玉澤姑娘的安危嗎?被所有人事牽制著的阡,根本不能夠為雲煙和玉澤擔心焦慮,只能把煩憂訴諸心底決不公開,偶爾才透露那麼憂愁的一瞬間……

  難道說、一個武林的領袖,一方勢力的主公,一隊兵馬的統帥,一路聯盟的王,不應該擴散自己哪怕絲毫的情緒去影響全局?不,或者只有勝南才這麼想,只有勝南,事事都把別人放在第一位……

  所以,這麼多年,勝南一直把安全感留給別人。在他身邊總是很妥帖,很放心,而他,不妥帖不放心的時候,唯一的方式是玩火。吟兒想要去體會阡現在的真實心情,最好的方法,就是去他的營帳看一看,他現在在做什麼。

  卻沒有猜準,此刻勝南,並不在營帳當中。

  「盟主啊,真是不巧,早一腳還能見到盟王。」大嘴張說。

  「適才吳當家、楊少俠來過?」吟兒嗅出有酒香。

  「嗯,再早些,柳大叔、路大俠,還有莫少俠、葉少俠也來過,不過說了些事情就走了,沒有吳當家、楊少俠留得久。」大嘴張回答。

  「他三兄弟精力真是旺盛,白天打仗,夜裡酗酒。」吟兒苦笑搖頭,確定了有新嶼、宋賢陪伴的勝南尚不孤獨,嘆自己杞人憂天。

  「哪有,盟王正待著要歇,江中子師傅就來了,好像是有什麼事要和盟王商量,一來便把盟王帶了出去。」大嘴張說。

  吟兒一驚,腳步立刻止住:「江中子?」低吟:「他來做什麼?」有事和阡商量的人不少,江中子來找他並不奇怪,可是,為何不能在營帳中說,卻要帶出去講?

  「他們,往哪邊去了?」吟兒不無疑慮地問。

  大嘴張指給她一個方向之後,似乎為了她的多管閒事又和其餘兵衛在竊竊私笑,吟兒邊走邊抓狂:一定要找個機會,把這個大嘴張從勝南的身邊調遣走!否則他守也守不好,廢話還尤其多……

  這一夜,風煙路上的徵人們,都忘記去看二月十五的月是不是真的很圓。

  一恍惚,月未變,亦未移,更未缺,卻已屬二月十六月。

  遠離了那條南北走向的大道,涉足一隅的寂靜寥落,阡早就明白,江中子,不過是葉文暻和他之間的一個交集而已。

  沒有帶隨從在身邊,葉文暻獨自等候在路的盡頭,原就是個看透世事的人物什麼場面都見識過,因此即便武功談不上一流,氣勢卻連壓倒薛煥都足夠。造化弄人,當日在黃天蕩被他借刀制敵的阡,何曾料到兩年後的今天,會和他為了同一個女子掛念……

  「對郡主,真的是愛麼?像對藍玉澤一樣的愛?還是,只是作為一個知己,永遠陪襯在藍玉澤之下,並不是真愛,只是孤單時候的慰藉?」葉文暻的語氣,是那種專屬年長者、過來人的嘲諷,他幾乎沒有給阡回答的時間,便繼續陳述見解:「情愛貴在由始至終,不必我多說,你林阡尤其懂,據我所知,郡主出現在你與藍玉澤謠言遍佈江淮各地之時,她的出現,對你而言並不可能有如藍玉澤那般驚豔,也不可能一見就傾心。藍玉澤的存在根深蒂固,你二人雖然性情相投,最多也只能在對方命裡充當知己……奈何,自幼尚武的郡主,心裡不知不覺踰越了一步,日久生情愛上了你這江湖領袖……」

  葉文暻嘆了口氣,「原本這心跡萬萬不能開口一開口就錯,然而,在你落難之時,郡主毫不猶豫,義無反顧,心甘情願同你捨棄了一切離宋赴金。你雖然拒絕,卻不能負她,只能承諾要保護她,把她帶去了你的江湖,隨你輾轉漂泊。也就因為這承諾,郡主無意識地給她自己爭取了一個機會。」

  「郡主明知你會拒絕,卻執意要等你與藍玉澤重逢之後才徹底地死心。誰料到,你和藍玉澤偏巧就這麼有緣無分,越想見面越不能見,抵達了海州,久經波折依舊沒有碰面,因緣巧合武林動盪,你還不得不離開海州沒有等藍玉澤,你和她的誤會、也就遲遲沒有澄清。出海之行,促成了你和郡主的朝夕相對。奇也奇在,你二人一個是金枝玉葉,一個是武林領袖,竟然能夠維持平凡人的生活,加上你周圍的人漸漸開始承認郡主對你的生活不可或缺,你也就自然而然地把郡主看成了至關重要,時間一長,藍玉澤的印象越來越淺,郡主的存在日漸充實,充實得令你無法自拔。當她在身邊已成習慣,你所以,就把這種習慣,當作了愛。終於,在去年的七月,你和藍玉澤恩斷義絕,郡主,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你林阡身邊,足以放在第一位的女人。」

  阡越聽越覺得不對,如果說江淮事葉文暻能夠瞭如指掌不足為奇,何以蒼梧山之事,江中子和葉文暻也能得知?葉文暻這幾句「據我所知」,不可能是雲煙自己的見解,所以不是葉文暻在複述,而更像葉文暻當時就知道,當時就在旁觀。

  「這就是我所知的,你和郡主所有在一起的經歷。」葉文暻笑了笑,似乎掌握得一清二楚,「可是,真的是這樣麼?會不會你也被自己的感覺所騙?郡主她,不過是藍玉澤的影子,填補了藍玉澤在你心裡的空缺,抑或,郡主根本就是在治癒你的孤獨,你們年輕人,最不可能承受的,就是孤身一個。」

  任由著葉文暻把話說完,阡只是淡淡一笑:「被感覺所騙的,是葉總鏢頭自己。」

  葉文暻的笑僵在嘴角。他適才笑得本就很勉強,明顯對自己的推敲還抱有了一絲希冀,他希冀,聽到這些的阡,能夠猶疑,猶疑阡對雲煙的感情,究竟屬不屬於真愛。

  「日久生情,朝夕相對,自然而然,不知不覺。也許真的要這樣,才能深入地理解一個人。我和玉澤,就是因為缺少理解,之後又聚少離多,所以感情再怎樣堅定,也還是謠言四起。」阡輕聲道,「的確,林阡要比葉總鏢頭年少,但很可能比葉總鏢頭固執,在離開玉澤之後,就固執地封閉了自己的感情,一心一意,等候和玉澤重逢,卻正如葉總鏢頭所言,無論怎樣都遇不到,於是就只能將玉澤的位置,一直為玉澤留著、空著,等著去瞭解她,去在乎她,卻想不到,先於玉澤,瞭解了雲煙,在乎了雲煙……就算沒有周圍人承認,我也能夠看清楚那是愛。愛與習慣混淆不了,不是隨便的兩個人因為習慣就可以生情的,至少林阡多年來一直孤身一人闖蕩江湖,從不覺得身邊缺少情愛,事實上,更曾經排斥愛……

  「若真要問起,是從哪一刻不再當她知己而是至親至愛,也許,就是在刻意留心她喜歡什麼、刻意去發現她想要什麼的時候。有她在身邊的日子,漸漸才懂得什麼是真正的幸福……平淡就是幸福。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去維持去珍惜這樣的幸福……愛她愛得簡單隨意,沒有爭執、沒有顧慮,不用交流可以知道她的想法,有再多的人在身邊第一刻想照顧的都是她,甚至,有時會萌生一種,要為了她負盡一切的念頭。這種念頭,縱然是玉澤,也不曾有過。」阡回憶著,最常憶,三峽行舟,漁火之夜,其實本性裡有隱居嚮往的,又豈止吟兒一個。

  葉文暻原先聽得失神,聽到這句陡然變色。會萌生一種,要為了她負盡一切的念頭?這種念頭,縱然是玉澤,也不曾有過?!他被這一句震懾,情不自禁地打斷林阡,語帶顫抖:「是真的?是……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有過?」

  「何必去管何時何地,林阡只知此時此刻。」阡微笑,真情流露。

  「郡主她自小就想要脫離皇宮的束縛,喜歡追逐屬於她的自由。真就是你林阡,給了她自由……」葉文暻沒有再說話,語氣哀傷。

  「可是,過分的自由就是流離。」江中子忽然開口,「從一卷書裡胡亂扯下的一頁,硬來粘上另一卷不相干的書,對這兩卷書和這一頁,都是莫大的傷害。林少俠,也許這句話葉總鏢頭已經問過了你,我卻還是要問,你的江湖,真的適合郡主麼?」

  阡一怔,沒有回答,當日葉文暻所述三點阻礙,他雖然一一駁回,卻其實,真的被某一點觸動過,葉文暻問過,「她這金枝玉葉,豈能容金人魔門驚擾?一次已經決不容許,更何況你林阡的武功地位,決定了她處境凶險非常。」

  「她不懂武功,卻要滯留你的身邊。現實已經證明,這種滯留一定會對你拖累,也許你不承認這是對你的拖累,可是你反過來為她設想一番,你的堅持,會不會害了她將她拖累?從燈火錢塘,到這山城邊荒,真的適合她麼?你的不安定,會使她成天活在擔驚受怕裡。」拆散林阡和郡主,江中子何嘗捨得,這番話雖然合理,卻終歸逆著心,「想必你也發現了,這半年以來,隨著你征戰頻繁,郡主的愁緒也越來越經常,郡主她,不是真正的開心……她只恨自己沒有武功,她只恨自己只能在戰後看見你……」

  她不是真正的快樂,他其實也發現過,當他獨身闖入桃源村救回失陷的吟兒返回五毒教時,他清楚地看見她眉間那褪不去的哀愁,竟然連他回來了也趕不走。他問她:「怎麼?看來我也要學吹xiao才好,不然雲大小姐心情低落的時候,我便只能這般袖手,一籌莫展了。」雲煙回報的,只是輕輕一笑:「用不著吹xiao那麼複雜。只要你安安全全便好。」是啊,自己的男人,即便勇猛威武到不可匹敵,即便凝聚軍心可一呼百應,終歸是自己心頭最記掛的那一個,因為他是明槍暗箭的中心,因為強招必自損,她不能不牽掛他——不能有性命之憂,不能流血受傷,甚至……連吟兒身上有的香味,都足夠構成她的牽掛……

  江中子嘆了口氣,續述說:「更何況,郡主經歷了這許多,也開始明白很多事理,當年少不更事逃婚,牽連了不少人在內,這些人,你可以狠心辜負,但郡主如何辜負?難道要叫她下半生都活在愧疚裡?這些牽連當中,第一個就包括了郡主的母親。身份的低微,注定她失去郡主根本就無力支撐,甚至無法生存。這也是郡主,一直以來的死穴。」

  阡心念一動,他記得,去年的九月初六,他其實碰觸過這個死穴:「聽說當年我母親生我兄弟兩人時,差點送了自己性命,好不容易生出了我,她竟然有不生弟弟一死了之的念頭……唉,可見你們女子還是很辛苦,堅強偉大,未必不如男子。」「當真有這樣辛苦?說得我,倒是有些想念我娘。」她回應的同時,明顯神色黯然,阡忽然傷魂,當時他並不明白她為何失落,現在卻徹底懂了。遇見他之前的雲煙,雖然是個表面風光的郡主,實際也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母親。

  「林阡,你出現在郡主應該長大的年紀,也成功地改變了郡主。在遇見你之前的郡主,雖然見識遠遠勝過一般女子,卻終究是大膽魯莽,闖禍而不自知,不懂得去體恤他人。這麼多年,原不知道郡主是可以改變的,只是這個改變她的男人,竟在宮廷之外,江湖之間。」葉文暻嘆息,「在海州之時,其實我就已經發現,你在她心中的份量……」

  「在海州之時?」阡心頭一顫,「原來葉總鏢頭,曾經找到過雲煙?」

  葉文暻自知語失,無奈點頭:「雖然你林阡行蹤不定,但要在兩淮兩浙找到你們,並非難事。也便是去年這個時節,你與郡主出海歸來,我便立即見了郡主,見了她兩次,第一次見她,她立即便答應與我回宮,然而時隔一日再見她,她卻延遲了日期。」

  阡一怔,這個變故,一定與他林阡有關。

  「郡主第一次答應得認真,根本不像會有反覆,事實上,當時的郡主已經能夠體會事態輕重,絕不可能是與我戲言,可是,林少俠可知她為何要延期,又延遲到了哪一天?」

  有一個日期呼之慾出,就是阡在海州中毒昏迷的凶手、玉澤的生日。阡被震懾,不由自主:「八月十五?」

  「是啊,正是中秋,後來我不甘心,深究才知道,郡主之所以延期,是因為藍玉澤對你林阡延期。」葉文暻苦笑,「愛就是這麼不公平,也就是這麼偉大,第一次見我時,郡主以為藍玉澤會回到你林阡身邊,所以決定離你而去,可是第二天卻對我說,她捨不得。她說八月十五,只是為了看你能和藍玉澤釋懷。只要你得到幸福,只要你覺得快樂,那她就離你而去。」雲煙對葉文暻承諾的那一夜,阡卻一直未歸對著海潮宣戰,那夜,雲煙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似乎預感到她有藉口繼續留在阡的身邊了——藉口,好悲傷的藉口,只要這個男人找到真愛,只要這個男人幸福,她便離開……

  「其實,離中秋只有幾個月啊,勝南,不會多久……」她說,要陪他一起等玉澤,而他,那個時候,還一直以為自己和玉澤的愛情太煎熬,強烈地希望時間快些流逝,可是,永遠不瞭解自己身邊的這個女人,會因為時間流逝慢慢地減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她卻還寧願浪費她少得可憐的時間來陪伴他……

  離中秋只有幾個月的時間裡發生了什麼?這個男人其實找到了真愛的,真愛就是她帶來的,玉澤是不能釋懷的夢,雲煙是他愛情的歸宿。而這個藉口,本身是一個悖論,因為,如果她離開了,他就再也不會幸福……

  「很可惜,八月十五之後,郡主她再次食言。」江中子嘆息,其實他也只在夔州和黔西,勸說過郡主兩次——

  「郡主,還有一個月就是中秋。」

  「是啊,還有一個月……」

  「郡主,屬下卻無法放心郡主。」

  「可是江中子,我很開心。」

  ……

  「當初在海州第一次找到郡主,郡主說過,待到中秋,便與屬下一同回臨安,屬下一直信服,也一直不敢叨擾,可萬萬沒有想過,中秋已至,郡主卻食言。」

  「江中子,我也沒有想過,待到中秋,事情並沒有像我想得那般美滿……」

  「我也逼迫不了郡主,郡主說什麼,那我就做什麼。不過,文暻少爺早便料到了郡主會食言,所以一定會來追尋,想必郡主也有聽聞,他沒有半刻猶豫,接了黔西這趟鏢,天下第一鏢運送天下第一劍,沿途恐怕有不少危險。他對郡主,實在是真心實意。」

  「可惜他,畢竟不是我的崇拜。」

  ……

  「葉總鏢頭,江中子前輩,這樣的女子,教我林阡如何不去愛?」冷風之中,阡噙淚而笑。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2-28 16:41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8 14:44
第327章 誰共我,醉明月(3)

    這場愛,注定要飛蛾撲火。即使愛開始的時候,火曾如風中之燭稀薄。

  沒有後路可以退,一起受困在這個現實的世界……

  宿命又一次撇開他直接對付他的女人,這一次,不再以流言去中傷去打擊,而是用現實來拷問來質疑。現實一遍遍敲打著他,他未來血雨腥風的六七十年,她要水深火熱幾百遍?徹夜不眠幾千回?坐立不安幾萬次?

  再多的困難,再遠的將來,他期待著有個人能和他一起度過去,曾經,玉澤脆弱,不敢和他一起面對,而現在,他知道不敢的不是雲煙,而是他林阡。經歷了太多失去的他,已經不敢連累任何一個人站在自己的身邊,尤其是根本不懂武功的雲煙——她、不能和他一起……

  他怎可以,因為他飲恨刀的沉重使命,就害得雲煙也處在這風口浪尖?即使,他知道雲煙願意留——只要他告訴她他的真心話、強硬地留她在身邊,那麼就幫她決絕地拋棄一切吧,誰反對那就除去誰……然而,負了一切,也注定會負了雲煙,因為,那些原是屬於她的責任,她的擔負,她的良心。他理解,因為理解,他沒有權力決定她去留。

  不該帶給玉澤流言,不該帶給雲煙流離。這雙罪惡的飲恨刀,這意想不到的林阡的身份和越來越多的責任,一邊透露給許多事復興的希望,一邊又破壞了多少無辜的生活甚至生存……他,早就應該懂,憑何眾人總是說,天驕徐轅那樣的人,最適合的是孤單一個。不是因為沒有女子可以配英雄,也不純粹是徐轅不解風情的緣故,天驕其實也一定遇見過愛,只不過、身不由己、率先踏上了這條棄愛的征途。

  「她無怨無悔陪你一起等到中秋,我也心甘情願陪她陪你一起等。」

  如果說世上有一種罪過牽連最廣、禍害最久,那必定是愛情。建康的晚春之夜,對他說出這句痴話的沈延,從主動到被動,只是看了一句詞的時間,從放棄到放下,卻至今沒有做完,對雲煙的愛,越沉默越深摯。吟兒提起過,她私下問沈延何以那麼快就退出感情的競爭,沈延淡淡地回答了一句:「愛一個人,就要替她設想好她的未來。」

  一個比一個要痴。沈延覺得,阡是雲煙最幸福的方向,所以沒有競爭立刻就退出。沈延卻不知道,阡,才是未來變數最大的那一個。

  「對,爹經常說,你們江湖中人,拼起命來把命不當命!」黃天蕩的岸邊,那麼巧雲煙遇到他的那晚,他也是突遭橫禍身負重傷。十月初五早晨還在岸邊悠然欣賞風景的他,哪裡會想得到,幾個時辰之後,自己竟會遇到危難掉落懸崖,還幾乎命斷黃鶴去之手、從此與江湖兩隔?!

  兩年,磨練成林阡的兩年,經歷過的意外和劫難不計其數,他瞭解梟騎本該戰鬥死,他知道要做他的伴侶首先必定要習慣生離死別,因為最後的下場只有兩種,一是他連累了她害她性命之憂像今天一樣,抑或是他戰死沙場她一個人孤獨終老,而在此期間,溫馨會漸漸變少,事態會日益複雜,凶險會越來越激烈……真的是她想要的嗎?她真的適合江湖嗎?一邊懷著對過去的歉疚,一邊無法融入將來的生活,他怎捨得她這樣痛楚……

  無暇再想,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救下雲煙,救下她……不能再管去留得失,現在最重要的,依舊是雲煙的安危。一切紛擾,事先設想無用,只能到時候再解決。

  夜風冷,心事無人說。卻忽然聽到,身後有一段熟悉的腳步聲,竟煩憂了這麼久,沒有注意到有人一直跟著他,直到已經接近營帳,才留心。「吟兒?」阡轉過身,正待要問她怎麼不睡,正待要問她什麼時候看見了自己,然而轉身的瞬間,分明看見吟兒臉上清晰的淚水,阡的心頭一顫,吟兒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

  難道,自己和江中子、葉文暻的對話都被她聽了進去?吟兒的內力輕功一流,她如果刻意藏掩,世上沒有幾個能夠捕捉她的存在……可是,這種連阡自己也無法處理的兩難,怎麼可以被吟兒聽去?聽了只會是這樣的後果,吟兒會為了這種兩難,靜靜地跟著他走,一路都在默默地流眼淚……

  「我們三個,到哪裡都是同盟,是不是?」吟兒沒有擦拭她的淚水,只是冷靜地問,同時抬頭期待著他的回答。

  「少了任何一個人,都不算是完整的同盟,是不是?」吟兒見他不答話,卻見從他的眼神裡流露出割捨。

  她不想看見他的割捨,終於失去冷靜,緊緊攥住他衣袖:「很容易做到的,是不是!?殺了葉文暻,這一切可以從始至終沒有發生過!輪迴劍留下,雲煙姐姐也留下,獨獨除掉了一個葉總鏢頭而已!」

  他噙淚,搖頭,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可是縱然心中百轉千回,他面對吟兒的時候,竟然一句話也不能承諾。

  「如果我早先知道,葉文暻是我們的敵人,如果我早先知道,勝南為什麼會說出虧欠聯盟的話,我會諒解的,大家都不會介意的。因為,雲煙姐姐,她值得勝南去辜負一切……」吟兒放開他,輕聲啜泣,語氣恢復平靜,迫他變成求他,「勝南,留下雲煙姐姐吧,我真的過不慣沒有雲煙姐姐的生活,過不習慣,沒有她在,連笑都笑不出來,笑的時候就會想,怎麼雲煙姐姐她不在這裡……想發脾氣的時候也會收斂,因為雲煙姐姐說過,要給勝南心安,如果一點小事就來煩擾勝南,那他連心都不能安還怎麼救雲煙姐姐……沒有雲煙姐姐的日子,生活就是度日如年的辛苦,吃飯的時候會想到她,睡覺的時候會擔心她,甚至走路的時候都會突然失神念起她,我知道勝南也在想念她,日日夜夜都在憶著她,勝南也很想回到過去,我們三個人一起的日子……眼看著雲煙姐姐就快回來了,我不准他葉文暻闖進來,絕對不准許……救下雲煙姐姐,就立刻把她藏起來……」

  他見吟兒慟哭,惟能按住她的肩,本想安慰她,心口卻一陣堵塞,淚竟再難克制,他聽得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吟兒,我的心真的很疼……我也想從戰場回來的時候,還看見她在這裡等我,她也許是在砌磚堆屋子,她也許是在強逼著她自己做針線煮飯做菜,她還也許是一個人在帳外心神不寧地走來走去……」

  吟兒拚命地點頭,帶著希冀問:「這麼說,勝南要把雲煙姐姐留下,是嗎?以後,還會像曾經一樣……」

  「此生此世,決不逆她。」月下,他低聲告訴吟兒。

  「那便好,雲煙姐姐她顯然是想留下來的,她一定會堅持留下……」吟兒面容裡閃現出一絲喜悅。

  阡點頭,微笑著:「只要她願意留下來,以後,只要她想去哪裡,我便就在哪裡,再也不過這種居無定所的生活……」

  「是那種……連江湖也不再過問的生活?」

  「等黔西安定,便與她一起,去奉節隱居……」他越說,越明白這其實是一個謊言。何以天這麼殘忍,他這麼小的心願,竟然都是對吟兒的敷衍。他知道,雲煙她,雖然想要留下,但太難留下。她面前只有兩條路通往未來,對他遺憾,或對無辜愧疚,遺憾和愧疚,當如何抉擇?他用「決不逆她」來敷衍吟兒,是因為,吟兒一定會猜錯雲煙的決定……

  「是啊,去奉節隱居,有灩澦堆可以欣賞,還有豐都鬼城可以去游,是個隱居的好地方……」釋懷的吟兒拭乾眼淚,信以為真而隨阡回去,不刻已經到達阡的帳外。吟兒心情恢復,鬥志也隨之高漲:「那咱們說好了,等柳峻一出手,咱們立即就把雲煙姐姐救下來。」

  是湊巧嗎?阡正待點頭答應吟兒,卻發現不遠處大嘴張的身旁,正有個少女轉過身來看著他倆,不是藍玉泓又是哪個。玉泓面色淒楚,很明顯是被吟兒的話語觸動,隨即問阡,不無憤怒:「立即就把雲姑娘救下?那姐姐呢,不是更危險麼?難道為了雲姑娘,就要棄姐姐不救?!」

  「玉泓,縱使要我捨棄自己的性命,我也決不會棄你姐姐不顧。」阡不解,何以玉泓會說出這樣的話。

  玉泓含淚搖頭:「是,你不會捨棄姐姐的性命不顧,但你的心裡,會捨棄對姐姐的感情,你會把她、讓給別人……」

  吟兒眉頭一緊,阡亦是一怔,玉泓冷笑:「他們都說,你想把姐姐讓給楊宋賢,他們都說,你和姐姐已經不可能了……」阡面色當即一變。流言,原來到此刻還在蔓延。

  吟兒怒道:「『他們』是誰!是誰敢這麼大膽,胡亂造謠!?」氣氛僵冷,大嘴張一干人等噤若寒蟬,從未見盟主如此氣憤,看來這次發怒是真的。

  吟兒心裡,又怎麼可能不鬱積?剛去一個葉文暻,現在又是莫名其妙的流言蜚語,憑什麼什麼都要針對勝南?!雲煙和玉澤還沒有救出來,壓力就已經排山倒海,這一戰太糾結,戰前到處都是對他的牽制,戰後,不管他處理得怎樣、都一定會有歸咎的聲音……

  大嘴張知她當真動怒,趕緊將功折罪:「藍姑娘,那些都只是胡說八道啊,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玉泓面色好轉:「原來只是謠言?姐夫不會隨意把姐姐讓給別人的,對不對?」

  阡心念一動,和對雲煙一樣,他必當尊重玉澤的選擇,不管最後的結果,是要他放手還是zhan有。

  「玉泓姑娘,如果沒有別的事,就暫且回去吧。」吟兒帶著命令的口吻,「讓勝南一心一意地備戰,順利地救回雲煙姐姐和玉澤姑娘。畢竟現在,她們的安危最要緊。」

  阡點頭,這句話才是離他想法最近:「玉泓,不必擔心,時候也不早了,你先回去。」

  玉泓聞言點頭,默然離開,卻依舊難以安心,走出幾步去,又情不自禁往回看,往回看,姐夫的世界,這個永遠對她封閉的世界……

  玉泓滿懷心事,一不留神,差點和對面趕來的一個人撞個滿懷,那兵士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面上盡皆焦慮之情:「盟王,盟主,楊當家……他……他……」

  「他怎麼了?」吟兒、玉泓異口同聲,勝南一驚,立刻上前:「宋賢怎麼了?方才他還與我在一起飲酒敘舊……」

  那兵衛連連點頭:「回來的時候還好好的,不知怎的忽然就頭痛得厲害,大夫們看過之後,說不是醉酒,是舊傷復發……盟王快去看看他……」

  二話不說,阡已經隨之而去,而吟兒,沒有移開腳步,震懾原地她腦中一片空白:頭痛得厲害?舊傷復發?何以事前沒有一絲徵兆?回憶起最近幾日楊宋賢的蒼白臉色,吟兒還以為他是關心則亂、心中有事,難道說、宋賢的反常,只是因為病魔的糾纏?

  「不管楊宋賢出什麼事,姐夫都不會捨棄姐姐的,不會捨棄的……」玉泓在吟兒的身邊,固執地自言自語。吟兒聽到的時候,卻是一顫……為什麼,事情總是不約而同……

  「無勝南,與何人共醉殺敵?」吟兒依稀記得宋賢對勝南這樣講過,而這一次,難道要報應在勝南身上?

  宋賢、玉澤、雲煙……

  過了今天,不知阡最重要的知己們,還會剩下幾個人、堅定不移地存在在阡的左右……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8 14:44
第327章 誰共我,醉明月(4)

    月的耀眼,徹底將夜空灼傷。

  這個一波三折的二月十六,注定又一個不眠之夜。

  「這幾天他臉色一直很差,我還以為是有心事,我還只道他是借酒澆愁,其實是他強撐著身體我卻沒有發覺……我這是做的什麼大哥……」見到勝南之後,新嶼都在不住地自我責備。勝南卻瞭解,事情根本不是新嶼可以控制。

  頭痛,難道是寧家寒氣所傷?體寒的宋賢,硬要隨他一起闖入寧家的聖壇,所以被寒意侵蝕,卻逞強而一直堅持?奈何這些日子以來,每一場戰事竟都有宋賢參與,與寧孝容,與軒轅九燁楚風流,與迷宮八陣,甚至與林美材的靨銷魂,征戰這麼久,原來他都是在強撐著體力……卻終於沒有等到玉澤回來,他終於支撐不住病倒了……

  宋賢的帳內,早先就有好幾位軍醫在診治。蘭山先行走出來告訴阡:「楊大哥的情況跟上次盟主有些相仿,都是頭部的創傷,不同的是,盟主是外傷,而楊大哥之所以頭痛,是腦部經脈受損,血氣凝滯所致。」

  「內傷?難道真是因為寒潭的寒氣……」種種跡象都指向寒潭,阡面帶憂慮。

  「寒潭的寒氣當真有如此歹毒?為何旁人都沒有事?」海將軍站在一側,疑道。阡推測:「寧家的寒潭,想必有它獨特的作用,只有少數人知曉個中玄機,看來有必要請寧孝容到此一敘,以問究竟。」

  范遇點頭:「適才我已經告訴了何教主,相信寧孝容就在趕來的路上了。」

  阡一怔,點了點頭:「由她去請,再好不過。」轉頭續問蘭山,「宋賢目前狀況可好?」

  「暫時穩定,還算清醒。諸位可以去看看他。」

  諸將立即入帳探望宋賢,意料之中,慕容荊棘也在當場,看見阡的時候,慕容的神態明顯有些不自然。哭紅了雙眼,慕容荊棘哪裡還像平日裡那般多刺,片刻,才講出一句話來:「他先前,在夔州的時候,頭受過重創……照看了好久才恢復,現在……卻又……」

  「我明白,他會好起來,會恢復。」阡輕聲道,慕容哽嚥著點頭,舉止間也足見真情。

  「勝南,新嶼……」勝南新嶼齊齊上前,宋賢的眼神還很清楚,只是掩飾不了極度的疼痛。

  「宋賢,覺得怎樣?」他二人異口同聲。

  「我……我怕是等不到玉澤回來……」宋賢的呼吸突然變急促。

  「你胡說什麼?!」勝南新嶼皆是大驚。一旁,慕容荊棘忍不住失聲而泣。

  「我說的,是真的……」一瞬之前,他的嘴唇還有血色,卻在勝南新嶼到達之後變得煞白,似乎就是在等他們來,有什麼話要交待。

  軍醫即刻上前來替他診斷,不禁面色大變:「適才已經穩定了,想不到傷勢竟惡化這麼快……」

  「先按著你們的方法,立刻救他!務必要保住楊少俠的性命!」阡當即下令。

  「林少俠放心,老夫自當盡力而為。」重新上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軍醫,較之適才面色大變的那個,明顯看得出老練沉穩。

  「勝南……聽我……把話說完……」虛弱的宋賢,拼盡力氣抓住阡的手臂。

  「保留好你的體力。等你傷勢恢復了,再告訴我也不遲。」阡面色溫和,語氣平穩卻堅決。

  「盟王。」恰在此時,慧如已將寧孝容領到營帳中來。寧孝容一見楊宋賢狀況,便知悉了事情原委,承認說:「他的損傷,的確是我家寒氣的作用。」

  「何以旁人都沒有被寒氣傷及?」海逐浪奇問。

  「所有人都一定被寒氣侵蝕過,只是有輕有重罷了,他的頭部如果原先就受過重創,那麼表現就會最為明顯。」寧孝容如是說。

  阡心頭一震,終於瞭解了:原來吟兒和宋賢的共同點不是體寒,而是頭部原先就受過重創?所以,當時吟兒一接觸寒潭,視力就減退,頭痛也噁心……這麼說,宋賢是一樣的,宋賢卻瞞著他,只為了,為了和他經歷哪怕一夜,為了兄弟三人重返當年,宋賢竟自不量力地,在寒潭中逗留了那麼長的時間……

  「被寒氣所傷會有怎樣的害處?」新嶼急問。

  「會刺激頭腦。想必諸位也聽說過,魔門有『寒潭洗腦』這個說法,我家的寒潭就是一個典型。被寒氣侵蝕的人,思緒會紊亂,記憶會減退甚至喪失,精神不安,頭暈目眩,意識模糊,甚至有的時候,會肢體麻木。現在的他,大抵就是這個情形。」寧孝容解釋說。

  「這般嚴重?可是,宋賢非但沒有記憶減退,他還恢復了記憶……」新嶼痛苦地看向宋賢,此刻只恨自己不通醫術,儘管那位軍醫已經針對宋賢的症狀在分經取穴,但針灸只能緩解他的頭痛,未必能根治寒氣侵蝕的遺患。

  「我說過寒氣會刺激頭腦,他原先是失憶的,那就可能是被寒氣刺激,短暫地恢復了而已。」寧孝容道,「他不該逞能闖我寧家寒潭,現如今寒氣已然滲入他頭腦經脈。肢體麻木,感覺喪失,那幾乎是一定的……」

  「可有專門的救治之法?」阡問。寧孝容搖頭:「被寒氣侵蝕,那就只能聽天由命。我看他傷勢不輕,如果救治不好,會有性命之憂。有幸恢復,也要至少半年的時間。」眾人聞言,盡皆色變。寧孝容的意思,宋賢即便恢復,也注定元氣大傷。而這句聽天由命,狠狠砸在阡的心上,阡面色冰冷:「他必須恢復。不管要花多大的代價,都一定要醫治好他!」

  「林少俠且放心,老夫曾經為寒澤葉寒少俠診治過一樣的病,可以保證楊少俠無性命之憂。」那軍醫,原是來自短刀谷的。只是,寧孝容聽到寒澤葉的名字,不免臉色一變,又喜又悲。

  阡面露喜色:「那便拜託前輩了。」

  「不過,盡人事而聽天命。他原先頭腦便受過傷,這次寒潭之行有害而無益,我想諸位都要做好心理準備,事情比你們先前想像得要嚴重……」那軍醫說,「我這就接手救治他,半年之內,他的身體應當會逐漸地恢復,但他的記憶,未必會伴著這種恢復而恢復,甚至可能漸漸缺失……」

  「漸漸缺失?也就是說,宋賢他,很可能又記不得從前的事了?甚至把現在發生的事也忘得一乾二淨麼?!」新嶼冷笑起來,「這……這是什麼意思?在開什麼玩笑?!」

  難道說,這記憶的復甦,是為了重新失去一次?早知如此,勝南寧可宋賢一生一世都失憶,也不會讓他涉足寒潭半步,更不該對他激將,說什麼「楊宋賢,敢不敢跟我賭一賭,我比她更熟知你的過去?」他最瞭解宋賢不過,宋賢從來都是知難而進的,宋賢不可能不在意他的過去……於是,他們大家都如願以償迫他恢復了記憶,可是,竟是憑藉了寒潭刺激……

  沉默之中,忽聽宋賢微弱的聲音,現在的他,意識並不模糊:「希望失憶之後,還能記得我們三兄弟的情誼,不要再像這次一樣,做對不起你們的事……勝南,新嶼,讓我再好好地看看你們,失憶之前,想要牢記你們的樣子……」他真是樂天,當所有人都在為他傷感,他語氣裡,竟還帶著一種輕鬆安慰。

  「不會……不會這樣,不會再失憶……我們三兄弟,好不容易才到這裡……」新嶼觸碰到宋賢僵硬的肢體,知道宋賢就是寧孝容所說最嚴重的情形,身體麻木,感覺障礙。也許從現在開始,宋賢的身體會每況愈下尤其是記憶……想到這裡,新嶼雙肩都在顫抖,「為什麼……為什麼要受這種折磨……」

  當新嶼悲痛欲絕,勝南卻不能流露脆弱,經過上次的劫難,他明顯要穩重更多也堅強更多:「宋賢,我要你記得這些記憶。你楊宋賢有太多非比尋常的經歷,不能簡簡單單就遺忘。一定要記得。記得這些,才更有意志恢復!」

  新嶼連連點頭,淚流不止:「是,決不能忘,不能忘!」

  宋賢卻搖了搖頭,苦笑著,臉色越來越差:「勝南,從前,新嶼什麼都聽你的,我也是,但這一次,請你聽我一句……只有我忘記,才能成全你和玉澤……這是上天最好的安排……」意識開始模糊,宋賢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只有勝南一個能聽見:「答應我,不要顧念我,好好愛玉澤……把玉澤獨佔,讓我失憶……」

  阡強忍傷痛,立即示意那軍醫救宋賢,情況已經不能再耽擱片刻,宋賢卻執意要他答應,「答應我,勝南……讓我失憶,把玉澤獨佔,答應我……」

  宋賢緊緊攥住阡的手,陷入昏迷只剩下這一個知覺。在場所有人的視線,因而集中於阡的身上,期待他快作答覆。

  「好,我答應你。」阡低聲回答,良久,宋賢的手才漸漸鬆開,顯然方才是他最後的力氣,帶著滿足他毫無牽掛。

  「無關之人都先離去,那個小姑娘留下就行。」那軍醫指定賀蘭山留下,似乎是看中了蘭山的處變不驚,「你來幫我照看著他。」

  不知是自行走出來的,還是被別人擠了出來,恍惚間,已經置身帳外,新嶼腳步沉重不能再移,「怎麼會這樣?我真的沒有想過……有一天宋賢會傷到肢體麻木不能動彈……」

  和新嶼一樣,阡也根本不願意離去。宋賢的溫度還留在手心,他堅信宋賢能頑強地恢復。九分天下之中,永遠有他玉面小白龍楊宋賢的一席之地……

  卻為何,阡感覺得到自己的血流在放慢?流過每一寸經脈都那麼艱難,使阡清楚意識到,此刻他的血是冷的。

  「林兄弟,吳當家,你們放心好了,那位是我們短刀谷的神醫,樊井樊大夫。他手裡沒有醫不好的人,柳大叔後腦勺上的傷,據說就是他治的,現在柳大叔照樣武功一流啊,腦袋上的傷一點都不影響……」看眾人盡皆沉默,海將軍意圖調節氣氛,「不過樊大夫的脾氣古怪,不想救的人送他黃金萬兩他也不救,想救的人他會追著你給你藥、纏著你給你包傷口……」海將軍說了一半停下來,他也知道,現在沒有人有心情跟著他的話題。

  「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宋賢,相信樊大夫。」阡領會他的好意,低聲回應他,海將軍欣喜點頭:「對啊,沒有過不去的坎。說不定楊少俠還會因禍得福呢!」

  「若是能夠早些發現,也許不會惡化到這種地步……」新嶼搖頭,「這幾天我一直和他一起,卻沒有發現他的反常……」

  范遇低聲相勸:「吳當家,如果這是楊少俠命中躲不去的一劫,再怎樣制約也無濟於事。試想當時的他,為了找回自己的過去,是非去寒潭不可的,怨不得他,更怨不得別人……畢竟我們誰也不知道,寧家的寒潭會害了他,如果寧孝容不解釋,我們誰也不知道有這般的嚴重……」

  「難道這一切,真的都是天意?」新嶼嘆了口氣,轉頭看向阡:「勝南,也許真像宋賢說的那樣,這是上天最好的安排……既然你已經答應了他,那就順著這天意,好好地去愛玉澤……一定要比以前更愛玉澤,連同宋賢那一份一起愛……雖然,我知道這樣對宋賢很殘忍……但畢竟……是宋賢的心願……」新嶼沒有講完,已然哽噎。

  阡平靜地點頭,沒有悲傷流露,此刻就讓新嶼都覺得,對待宋賢,他的心可以這樣狠。

  宋賢,我竟答應了你,讓你失憶嗎?為什麼,失去的是你,被懲罰的也是你,這段三個人的愛情,你付出得最多,憑何由始至終都是你在煎熬,你被折磨……

  阡的心,隨著血漸漸冰冷而徹底僵硬:對不起,宋賢,我想不到我越來越會騙人,剛剛騙吟兒要和雲煙隱居去,現在又騙宋賢要借失憶的名義讓你退出。宋賢,我不會答應你。如果你真的失去了你和玉澤的記憶,我不會獨佔,永遠都不會……

  那場屬於他們三兄弟的夢,對酒當歌、共醉殺敵、攜手並肩、把握天下的英雄夢,夢醒之後,竟惟余淒涼,默看那天中一輪孤月,阡終於明白,各人有各人的命途,他的征途,和天驕一樣,無人可共。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8 14:44
第328章 恨無常,嘆未央(1)

    故事之外的人,自然體會不了這一夜的漫長。天明時分,若不是因為帳外喧響,楚風流也不會這麼早就醒來。起身在營帳中來回走了幾步,確定了傷勢已無大礙,楚風流深知自己不能在盟軍中隨意走動,既為了自身安全,也因為敵我分明,必須避嫌。

  第一次離開爾虞我詐,曾經,爾虞我詐是她生命的全部。

  然而此刻倚簾而立,望著遠處春色裡兩個年輕女孩子嬉戲追逐的場景,不經意間,心情也全然隨之而放鬆愉悅,這畫面真是美好,真是熟悉,彷彿生命裡有過。是啊,現在這個時節,在家鄉,應當是春光明媚,清風荏苒的好日子,七歲那年的春天,娘親的眼前,應該是我教著風月在扎紙鳶,娘親在微笑看著我們,輕掩著她隆起的腹部,給即將出生的妹妹起名風雪……我楚家三姐妹,卻終於不可能享有這種平凡,江南小橋明月,逐漸被鐫刻在記憶的盡頭,如塵,如煙。

  緩過神來,卻意外地發現,其實那兩個年輕女孩也一樣不平凡,寧孝容和何慧如,她們可都是魔門舉足輕重的人物,前幾日,在戰場上幾乎兵戎相見的她們,原來離開了戰爭,可以活得這樣開心,相處得這樣自然。

  「教主,介不介意我借你的兔子抱一抱?天亮之前,我就得走了。」她二人終於停止追逐,寧孝容迫不及待地問。楚風流略有耳聞,黑夜是寧孝容的活力,強光是寧孝容的威脅。

  「不借(介)……意。」慧如微笑著,一改之前的清冷無意,竟還和寧孝容開起了玩笑。而,此情此境,差一點就被戰爭摧毀。

  楚風流失神地看著這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誰想得到,她二人這麼小的年紀,身上竟可以有那麼多的背負。八歲,還必須由人照顧的年齡,身體模樣,教局外人看見了,還以為是尋常人家走失的兒童,魔門之中,卻誰人不知何人不曉?寧與何,城府雖相異,地位皆超群。

  「真的……老了……」楚風流輕聲嘆,忽聽得一個人在她身邊噗哧一聲笑出來,轉過臉來,發現原是鳳簫吟。

  「是真的,直到流逝了,才發現年少原來是那麼短暫,一眨眼就過去,一去就不復返……」

  吟兒見她認真,一怔:「楚姑娘今年,應該才二十有三啊,何以竟覺得老了?」

  「有一種感情,一生只有一份。一旦愛上,就會搭上自己的青春年華,如果失去了,自己的心也就老了,老到要等候死亡。」楚風流嘆了口氣。

  吟兒愣在原地:「真的是這樣麼?真的會這樣麼?」她懂,楚風流說的愛情,輝煌後可能就當即隕落,卻因為耗盡了所有的氣力,以至於沒有辦法再分一點點愛給別人,分了一點都會迫不及待要收回、用來保護自己不再去愛。

  「可以答應我一件事麼?吟兒?」楚風流忽然微笑著問,稱呼她吟兒,再親近不過。

  「什麼?」吟兒一怔。

  「今生今世,都不要給林阡任何的遺憾。」楚風流輕聲說。吟兒明顯心事被擊中,神情忽然變得惆悵,也許楚風流說准了,雲煙姐姐和藍玉澤,真的有可能會給勝南帶來遺憾……

  「保護好自己。將來他身邊的女人,必須每一場戰事都和他一起,每一次戰績都是一致,所以,無論何時何地,一定要保護好自己。」楚風流正色說。

  吟兒噙淚,為何楚風流這句話出口,她不好的預感也接踵而至?難道阡要割捨玉澤和雲煙麼,不,不是,勝南答應她,會順著雲煙的意思,勝南也答應了宋賢,會比以前更愛玉澤……

  忽然營帳附近傳來一個女人的哀哭聲,風流和吟兒皆被勾起惻隱,不約而同循聲找去,走近些才發現角落裡正在哭泣的是個年輕女子,面容姣好,與她二人年紀也相仿,卻蜷縮一隅悲痛哭泣,不知所為何事。

  「你不是聯盟中的,你是誰?」吟兒當即提高了警惕。

  那女子一驚更甚,縮得更遠,淚流不止:「死了……相公他死了,一切都完了……」

  「誰是你相公?」楚風流眉頭一蹙。

  「魔王殿下……他答應過我……要為我活著的……」楚風流和吟兒皆是一怔,吟兒這才發現她原是被魔門擄掠由聯盟解救的少女之一,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你不是被擄掠去的麼?!那賊人死了,你竟還為他傷心?」

  「不准你侮辱我的王!跟他一起,不知生活得多麼快活,有首飾戴,有好東西吃,還有丫鬟伺候,天天夜夜都充實,哪像外面這般拘束……」那女人越說越膚淺,吟兒驀然有種走錯世界的錯覺,竟然,世上真有這樣的人?!

  那女人還想說下去,卻被一聲掌摑驟然打斷,吟兒一驚回神,楚風流已然發狠,一個巴掌拍在她臉上,「世上竟有你這種恬不知恥的女人!」說罷楚風流立即拔劍要殺她,吟兒趕緊制止:「楚姑娘,她也只是無知而已,罪不至死。」

  楚風流回劍入鞘:「滾!有多遠給我滾多遠!」吟兒冷冷看著那女人:「莫要讓我再聽到你叫他相公,聽見沒有!?」

  「聽見了,聽見了……」那女人嚇傻了,連爬帶滾地認錯。

  「荒誕之極!」吟兒看那女人逃竄,嘆了口氣。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總是逃不了一句話,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楚風流斂了憤怒,靜靜一笑,「如果倒過來換作林阡戰敗,適才慟哭的人就該是你了。」

  「不,不會是我。」吟兒微笑,「勝南決不戰敗。」

  「哦?何以他決不會戰敗?」楚風流略帶驚奇,「即便他先前並無敗績,也不能保證他的下一場戰事能夠維持勝局。」

  「下一場戰事開始之前,當然要全心相信他能夠旗開得勝。」吟兒笑著說,「不怕楚姑娘笑話,我還真就沒有哪次征戰之前覺得贏家會是別人過。」神色,這神色,明明在濃雲井裡也流露過,當時,是林阡,「楚將軍可曾聽說過,我林阡在哪一場戰事之前,因為勢單力孤所以就直接退卻的?」心被震懾,楚風流當然懂,這神色的相似說明了什麼。

  「楚姑娘,你且留在營帳裡休息,等過幾天傷勢恢復了再離去。」吟兒將她送回,關切地說。楚風流笑道:「正合我意,這一戰,我也期待著林阡凱旋歸來。」吟兒點頭,在心裡暗暗說:勝南,希望你記得這一戰還是我們大家的戰事,不管你要調遣盟軍多少人,我們所有人,都早就枕戈待發。

  

  是日,貴陽城郊,再不見千軍萬馬,再不聞戰鼓動地,張弛空氣裡,卻仍有起伏殺機繼續。

  可以無戰馬,無鼓角,無盔甲,獨獨不能缺的,是兵刃。

  兵刃,專屬於武者,走到哪裡,也許未必能覓戰場,但都可以找到江湖。

  誠然,若不論征戰而純粹論武功,金南金北不佔劣勢,也許他們的兵刃,實力比盟軍擁有的深厚,年代也比他們的悠久,卻、可有他們的鋒利?!

  當刀劍陳列,寒氣映面,氣氛就直接對。迎面的就是敵人,亟待征服的,必須擊潰的,和不可饒恕的。

  劫後餘生的柳峻,應該就是這一戰最主要的敵人。阡審度,葉不寐和完顏猛烈皆不夠心狠手辣,所以不會比柳峻威脅……柳峻身後人數雖多,卻更是等閒之輩不足為懼——南北前十里,沒有別人敢公然逆著楚風流,葉不寐和完顏猛烈也多半是中立而已。而,還有能悄然逆楚風流的,不願,不屑,無暇,甚至,有人只想旁觀——這樣的南北前十……

  不,不對,還有一個難以忽略的敵人,不在對面,而在自己的陣營裡。葉文暻,他雖然不在對面,心理卻那樣的捉摸不透,全副武裝,他帶的手下不比自己少,且個個面帶緊張,眼神凌厲,似乎,來得比盟軍更快更早。

  聯盟先由越風、沈依然、慕容荊棘等人戒備,這一次,是吟兒、沈延、新嶼、海逐浪隨阡赴戰。

  「林阡,用你兩個女人,換飲恨刀與輪迴劍!」柳峻直截了當,貪婪至此,全局皆是嘩然。

  「想得倒美,你一個都奪不走!」吟兒即刻回應。柳峻陰冷一笑,話中有話:「這兩個是林阡的女人,生死怕容不得你鳳簫吟決定!」吟兒當即一怔:他說得不錯,這一戰,我本應該迴避……

  「林阡,你的兩個女人,不會連飲恨刀和輪迴劍都值不起吧?」柳峻笑而追問。

  「輪迴劍,還不屬於他林阡。」葉文暻低聲說,看似反駁柳峻,實際卻是他與阡暗戰的開始,他其實是在暗示著阡,此刻二人非敵非友。

  「不在他手上,但也將在他手上。」柳峻冷道,咄咄逼人,「林阡,只要你將你飲恨刀交出來,藍玉澤就可以立即回到你身邊!」

  聽聞「藍玉澤」三字,聯盟諸將皆是面色一變,這個名字,其實阡心心唸唸了太久,也憑空消失了多年,然而,此刻唯一沒有改變神色的也是阡,他的立場,「刀與劍,皆須留我抗金聯盟。」

  「你說什麼?」豈止柳峻蹙眉驚疑,眾人也出乎意料。這一句,使輪迴劍也屬於他的聯盟。葉文暻一怔,若有所思。

  「刀劍我要留,她們我也要救。」阡繼續說,柳峻慍怒不已:「林阡,你這般不合作,還如何救得出她們?!」

  「教我如何相信,她們在你手上?」其實,從阡和柳峻的對話裡,吟兒已經聽出誰正在取代誰佔據主動,形勢如何發展,見微知著。

  柳峻往後與葉不寐對視一眼相互點頭,不刻,金人陣中,終於有個女子被押解而至。戰局中心,由此而定。

  沒有錯,死而復生。她出現的時候,永遠使周圍黯淡失色。玉澤,儘管是作為人質被押解,仍舊從容不迫得維持著她從前就有的清高淡漠,面容裡添了一種凜然的美。是天糊塗,讓她接連闖進了太多英雄的夢境,所以越來越沉靜,也越來越孤獨。

  當視線再次和玉澤有了交點,剎那間,阡知道這感情太複雜,太難解,曾經,這寂寞的戀人是他的全部,他的追求,他人生的目標,為何,現在卻遙遠又模糊?傷離別,苦難見,流言紛飛,心事蒙塵,枝節橫生,恩斷義絕……這發生過的一切,曲折,無常,憂鬱,藕斷絲連……

  和玉澤不確定的就是過去——還記得嗎玉澤,你和雲藍一樣,害怕一開始就是結束。我曾對你說,你放心,不會結束,我很快就會回來。你也對我承諾,你會等我,等開始。而,我們倆的愛情,成熟得太慢,腐朽得太快。所以真的,還沒有開始,就好像結束了……

  「現在可相信了麼?」柳峻的聲音,在這句話的開始還雲淡風輕,然而隨著眼神一變忽然轉厲,惡狠狠地對著玉澤就是一踢直將她按倒在地,眾人盡皆大驚失色,這樣的折磨,顯然在這半年之內不止一人一次,而更令所有人驚嘆的是,曾經多愁善感的玉澤,曾經喜歡流淚的玉澤,竟在這一刻,臉上一點淚痕都沒有,一點惆悵也見不著:「勝南,不要答應他……」

  「是啊,真不值得,為了一個欺騙感情的女人,的確不值得連飲恨刀都放棄。」柳峻語言陰毒,其實這句話對著玉澤。吟兒面色蒼白,她沒有想到會有這句話嘲諷,這句話出口,根本救玉澤是錯,不救也是錯。柳峻真是不擇手段,連自己的親侄女都這般傷害。勝南也因為這句話而一驚,怒不可遏:「柳峻你閉嘴!」他知道,這句話對玉澤來說,該是個多大的傷害……

  玉澤,過去的玉澤,聽到這句話應該是淒苦,是淚流,為什麼,竟變得這樣堅強?這無聲的,卻決絕的美,只有卑鄙到極點的人才忍心傷害……

  柳峻轉過頭來,語氣才有所恢復:「林阡,適才不答應我的要求是因為不信她在我手上,現在她已經出現,就在你十步之遙,你總該信了。怎麼?她的性命,和你飲恨刀的得失,竟這般的難以抉擇嗎?」

  是,難以抉擇,飲恨刀。從尋刀的那天甚至更久以前,他就清楚知道這雙刀對江湖的至關重要,否則,敵人也不會一次次地要,而它的丟失對武林造成的打擊他不是沒有體驗過,自從兩年前這鎮谷之寶丟失,短刀谷因此爆發的動亂至今還沒有完全平息,當年他在大散關、石城郡、路南、大理、點蒼、東方大峽谷和雲霧山,也親身經歷了這些由飲恨刀帶來的不計其數的動盪日子。江湖傳言,對陣預言,矛盾也好,錯誤也罷,清晰的就是這一點——不可丟棄,無法代替。

  「往前五步,放下飲恨刀!」柳峻不給他時間考慮,誰都知道,玉澤此刻命懸一線。新嶼緊張地看著勝南,此刻不能給他的思想有任何的左右,但新嶼真的很希望,勝南對宋賢不要食言。

  驚呼聲中,阡竟然當真除去飲恨刀。為了承諾,卸下武裝。

  「飲恨刀怎麼能放手?飲恨刀一離開主人,就會引起武林浩劫……」海將軍瞪大了眼睛,其實,現在勝南無論怎麼做,都一定會有人失望,牽制著他的,是過去和未來兩種勢力,無論如何,會有一部分人意料之外。吟兒輕按住海將軍衝動的脾氣:「海將軍,刀劍失去了,可以奪回來,性命卻不能重來。」

  五步之外,玉澤微微一驚:「勝南,不要……」再與勝南四目相對,憂傷的內在被他一目瞭然,只聽她悵然低聲,果真有心事鬱結:「勝南,不要為我這樣做。我不想……再害一個人……」

  「玉澤,宋賢他沒有死。」到現在才發現,原來他們三個人,竟相互間生死茫茫。

  聽見阡對她說,玉澤的淚就忍不住奪眶,而當聽說了宋賢的消息,她終於有所釋懷:「是真的?宋賢沒有死?」原本這釋懷,是這感情最好的解決方式,遲到了多年的玉澤的決定,他聽得見玉澤心裡那獨一無二的選擇。可是,太晚了……

  「玉澤,你的眼淚,可有曾為他一個人而流?」

  玉澤的淚和笑都忽然停留,她清楚地明白勝南說的是什麼,不錯,對面沒有宋賢的存在,玉澤不禁臉色一變:「宋賢他……他在哪裡?」

  新嶼和吟兒也被敲醒。勝南的心,竟可以對玉澤也關上,且關死,不留縫隙。

  「少廢話!放下刀!退回五步以外,我得到飲恨刀,自會放過玉澤!」柳峻劫持著玉澤,刀貼著她喉間偏一寸都是死路。

  「玉澤,希望你能明白,我們過不了,也回不去了。」阡話如刀割,一字一傷,玉澤靜默聽著,流淚點頭。

  再也回不去了,滿身傷痕,一錯再錯,這份愛,其實一直跟著時間在熄滅,終於,此情渝。

  

  飲恨刀輕輕擱在地上,已經兩年沒有離開過主人身邊過,跟著它的主人,輾轉江湖,出生入死,陪他最久,也磨難最多。

  感謝天意,沒有嬌慣出一雙飲恨刀,而是磨礪出它。

  放下的是刀,放棄的卻是夢。

  

  「刀與劍,你抗金聯盟都留不下!」柳峻猖狂而笑。

  阡後退數步,柳峻早已迫不及待,將玉澤往阡的方向一推,便即上前來取雙刀。

  卻在剛剛要握的一瞬,柳峻萬萬沒有料到會遭遇林阡這麼快就反擊,當林阡一掌突然襲來,柳峻沒有提起飲恨刀就被迫鬆手,下意識地全力去防禦這一掌擊,電光火石間卻發現他的那一掌只不過是聲東擊西,對啊,他應該知道,林阡不屑取他性命而一心在飲恨刀!

  想通之際,為時已晚,林阡腳對著刀下一移,長刀已然騰空而起直返他手中,速度快得不可思議,力道又是那樣的雷霆千鈞,教柳峻一剎那間方寸大亂,立即要去追襲玉澤而忘記玉澤已然在阡身後,提刀和阡交鋒了十餘招,慌亂之間哪裡是阡的對手,嘆只嘆阡動作竟那般神速,明明離飲恨刀有五步開外比他更遠,卻先他一步握飲恨刀在手。而且,比動作更快的,一定是心。他的心,早就算計好了速度和距離。

  「林阡!你竟背棄方才約定!」柳峻看他輕而易舉再奪得短刀,大怒。

  背棄約定?是,他背棄了太多的約定,當第一次能夠保護玉澤往回走,真正也是他最後一次。太殘忍,曾經的他,是怎樣的希冀他能親自保護玉澤哪怕一次……

  葉文暻冷笑:「這卻是你柳峻的不對了,大家親眼所見,林少俠已然把刀給了你,是你自己無能,沒有保護得了。沒有人規定,東西給了就不可以拿回去。」

  給了就不可以拿回去?是啊,玉澤不是飲恨刀,玉澤給了宋賢,就不可以再要回來,這個狠心的決定,他不能一拖再拖。

  於是寧願絕情,寧願要太多人的不理解:「我說過,刀劍要留,她們我也要救。」

  「哼,不守約定,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不擇手段如此,竟然還能領導一個聯盟。」完顏猛烈忽然帶著嘲諷的語氣,冷道。

  「不守約定?不守約定的應該是柳峻吧?是他要勝南退回五步以外他才會去取飲恨刀,也是他在眾目睽睽之下,五步以內就迫不及待去拾的。怨什麼都不該怨對手,而該怨他自己貪心!」吟兒冷笑,「完顏猛烈,如果你們的想法是合情合理,我們當然可以採取,如果你們的所謂約定根本就大逆不道,也怪不得我們背棄約定!」向來不饒人,饒是完顏猛烈,也被她說蒙過去。

  柳峻面色慘白,的確,適才他也沒有留意,原來是他自己先違背了約定,吟兒的這番話,把原本就沒有臉面的金人說得更是顏面盡失。柳峻滿頭冷汗,不僅僅為了鳳簫吟的話,更為了林阡的刀,為什麼,明明自己方才有防備,進攻也頗具實力,竟沒有機會拿到飲恨刀?真的,竟連碰、也沒有碰到……

  「飲恨刀,你握得起麼?!」阡將柳峻心理一眼看穿,冷冷扔給他一句。

  柳峻卻僵硬地冷笑了兩聲:「林阡,不知同樣的伎倆,你會否成功兩次?」

  阡、沈延以及葉文暻全是一怔,群雄剛剛舒緩的心又再度提起。

  昨夜藍玉泓的話還充斥耳邊:「立即就把雲姑娘救下?那姐姐呢,不是更危險麼?難道為了雲姑娘,就要棄姐姐不救?!」是啊,現在卻相反了,救下玉澤,雲煙則更危險,因為,她是柳峻僅餘的希望了,柳峻不會再栽在同一個錯誤裡。

  而,為了救雲煙,他連命都可以豁出去,而這一次,非要冒著背離父親遺志的風險不可麼?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2-28 16:4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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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8章 恨無常,嘆未央(2)

    雲煙。

  失去她的時間,竟似比失去玉澤更長。別離一月,光陰似鎖。

  光陰似鎖。可不可以這樣說?其實他的魂魄,早已隨著她支離,從失去她的那一刻起,生命就已經戛然而止。二十餘日的戰地交戈,不管出現過多少人事,經歷過多少凶險,都被他盡一切能力壓縮到了最短的時間裡,花了他最少的印象。而那片為她封鎖的他的領域,無論誰也不能突破進去……時間,於是強制留在了暫離黔西的那一夜,她微笑著對他承諾要在生活上給吟兒關照,而他,心甘情願被捆綁在將近一月的感情空白,等候著重新看見她的時候,再把這份記憶彌補和延續……他並不是那麼貪心,只要她能重新出現就好,哪怕不是面帶笑容而是看著他寂然淚下……

  可是,這煎熬的一個月啊,度過的時候哪裡會像回憶起來這般短暫迅捷?其實漫長得度日如年,卻正因為回想的時候根本不記得之間發生了什麼,所以才苦笑著欺騙自己說那是日月如梭,那是時間過得太快了……真的很快嗎?快到連時間也開始學會了流浪,錯亂於黃天蕩、北固山、瓢泉、夔州的每一瞬,他終於再一次、成功地學會了拼湊和剪接,讓時間幫著他,使雲煙充斥在生活的每一個細節彷彿不曾離開……在回憶裡和鋒刃端放逐,漸漸地,恢復了快樂的力氣,卻其實快樂並沒有意義,夜半醒來,還是必須活在真實裡,還是會不解地問飲恨刀,問自己:在我心上的人,為何從來就不在身旁?

  不曾想,因她卸下的沉重偽裝,為她而穿上時卻那般的欲蓋彌彰,甚至連楚風流這樣的局外人都看得出來,他不動聲色,可是想的最多的還是雲煙……是從哪個時刻起,竟讓雲煙替代了玉澤呢……情愛無常,不勝此傷……

  也曾像對玉澤放手那樣,告誡過自己無數個理由去做好離開雲煙的準備,卻沒有辦法,當真在劫難逃,見到她的這一刻,竟然所有放棄的想法都被粉碎,繼而全都被佔(有)的念頭填滿——是,眼前這個,就是他最喜歡的每一顰每一笑的主人,是他兩年來輾轉西東從沒有想過會分離的愛,是他能夠放下一切共赴同一場旅行的女人……管她是郡主還是貧賤,駁斥葉文暻的理由太簡單,只要他不做林阡就可以!

  感情上,誰都是泛泛之輩,理智戰勝不過本能。當映入眼簾是雲煙熟悉卻憔悴的容顏,誰也不會料想,林阡正在下一個決心,很可能會做他人生的叛徒……

  此刻,葉文暻和勝南都還猜不出各自念頭,吟兒卻更清楚,最關心最容易衝動的,其實是小師兄。無奈,離這段情終究太近,吟兒不能給他一絲勸慰。憶及當年在建康一起阻止滿江紅破壞婚禮的情景,一左一右關係真可謂親密無間,就像勝南說過的「最絕配的師兄妹」,吟兒卻狠心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忍著痛不由分說就提劍制止他,不辯解她攔阻他的原因:小師兄,情願你恨我,不理解我,不與我和解,這件事,你我都絕不能給勝南添亂……

  

  也許是比玉澤孱弱,也許是受到的待遇更薄,雲煙的境況一目瞭然比玉澤差許多,凌亂的發,蒼白的臉色,蹣跚的步伐,與從前根本就判若兩人。那一段玉澤走過的路太過艱難,四周全部都是林阡的敵人所以她也是眾矢之的,偏偏那段路還那般長遠沒有盡頭,但是……只要再堅持幾十步就可以抵達,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阡的身影……

  只是幾十步,為什麼這樣漫長而糾結,不像玉澤姑娘那麼順利……吟兒心裡還沒有任何感覺的時候,淚竟已經先行流下。

  與之同步,押解的兵卒越行越慢,終於雲煙體力不支,力不從心癱倒在地。

  錐心的痛,早已在看見這樣一個雲煙的最開始蔓延。阡看得出她還想再站,她不想令他憂心,不想令他們任何一個擔心,可縱然神志清醒,卻屢次無能為力。此情此境,當真驗證了葉文暻的說法,她真的、被他拖累……阡卻無暇再去關注其餘,驀然看見柳峻瘋了一樣地衝向兵卒似乎想要直接把雲煙拖上前來,阡大驚失色,當即厲聲喝道:「柳峻!你敢動她,飲恨刀便即刻折斷,你妄想得到!」

  柳峻迫不及待和火冒三丈的根源早就被勝南一語言中,帶著些許驚詫和猶疑,柳峻已然碰觸到雲煙的一掌,停在半空遲疑良久,終於緩緩地收了回去,卻因為也抓住了勝南的死穴,克制不住冷笑起來:「看來這女子,於你來說竟比玉澤還要重要,竟關心到這個程度。」

  阡被提起的心終於因為雲煙安全而舒緩,沒有回應這句冷笑,而立刻攜刀上前:「不必她過來,我去你那邊就是。」眾人皆是一怔,此時雲煙和柳峻站立之處並不像彼時玉澤柳峻在戰地中央,幾乎就在金軍陣營裡,阡過去之後很明顯是勢單力孤。這句話太決絕,出口的時候就斷了後路:這就意味著,如果阡這一次再反悔,金軍可以毫不猶豫地將他包圍,名正言順地剷除,如果他們有那個實力……

  而還沒有離開戰地的玉澤,聽到的,和看到的一切,再清晰不過,雖有藍玉泓陪伴身邊,卻是身心俱寒,眼睜睜看著勝南一步步離開自己的世界,越走越遠去靠近另外一個女人,這種孤單,難以言喻,無處話淒涼。原來,她早就失去了他……不覺心口隱隱作痛,玉澤下意識以手捂心,被玉泓細心看見,輕聲問:「姐姐,怎麼了?」怎麼了?痛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啊,只能噙淚遙望,還記得此生初見他的那一面,是她引他遙望的……恍惚是舊昨,遺憾沒法說。

  阡一走近敵軍陣營,迎面殺氣就即刻從暗湧變沸騰,走一列便一列的劍拔弩張。

  「我答應你不傷害她,你先將飲恨刀放下!」柳峻再不可能輕易將人質出手,適才的教訓告訴他,林阡可以在下一刻就將上一刻的失誤填補,只是一個他去握飲恨刀的時間而已,要防備林阡順利得到飲恨刀,他當然要爭取最多的時間。

  適才那一幕,真像是一場夢魘,利令智昏,他竟然在看見飲恨刀的同時就推開了玉澤……雲煙,這次說什麼也不輕易放過!而這次,和林阡只是面對面的距離,他絕對可以,得到他夢寐以求的飲恨刀……

  

  戰意,埋伏在眼前耳邊每一個角落,勝南曾經想,無論飲恨刀的征途上要發生什麼,該他承擔那就都由他來承擔,他身邊的女人,既然躲不開,便注定與他一起面對。

  最有幸,終於可以,有人共他一起面對。

  這咫尺的兩端。

  血雨腥風中向來都淡然處之的他,原來心底潛藏著一份激動的心情。在與雲煙彼此凝望的一剎那,兩側的敵人都好似不存在,所有的牽制都煙消雲散,凶險動盪化為泡影——他去了夔州有一個月了,她離開貴陽城,也剛好一個月而已。

  相對無言,只因為不用說什麼,真的就可以知道對方心裡想說的一切,從分開後的第一天起就積澱起的所有情緒,重逢之後,就只剩下幸福。

  於是沒有猶豫,柳峻話音剛落,阡便出人意料地立刻除去長刀,迅猛擲入柳峻左手之側,是時柳峻手指輕輕一移,已經能夠碰觸刀柄。然則遠近皆知,林阡這一擲根本不像棄刀,魄力十足明顯更像示威,抗金聯盟尤其震撼,半年前也是同樣一個動作,簡簡單單就把洪瀚抒留下。

  「長刀已經在你手上,待我確定了她毫髮未傷,再將短刀給你。柳峻,你不會連這個膽子也沒有。」阡冷冷說,當此時,他和雲煙正在柳峻的地盤,進攻的兵器也真的就在柳峻的手裡,柳峻好歹是金南第四,怎麼可能連這點魄力也沒有,貪得無厭地笑著,柳峻握緊長刀,卻仍然緊扣著雲煙不放:「原來我這師侄是這般的慷慨!」微微回味,也知林阡聰明,短刀這個要求提得棘手,暗暗在告誡他不得加害雲煙。

  既然已經握住長刀,飲恨刀到手已經十拿九穩,柳峻深知機會難得,人質在手,還有一個他可以超額完成的任務:「既然飲恨刀給得這麼痛快,那麼輪迴劍……」一臉貪婪笑容,卻在說的中途,遭遇林阡厲聲喝斷:「不可能!」葉文暻原先已經動容,卻被這句硬生生也喝止,凝神聽去,柳峻冷笑問道:「怎麼?懼怕去挑戰葉文暻?怕沒有了飲恨刀,就奪不了輪迴劍?沒關係,我可以借刀與你!」說罷隨意從身邊麾下鞘中抽出一刀,扔在林阡腳下,卻聽林阡字字有力,端的是不容辯駁:「輪迴劍是我將來要留,此刻雲煙,該由飲恨刀來換,而與輪迴劍無關!」說給柳峻聽,也一樣,撇開了葉文暻,告訴他雲煙和輪迴劍無關。葉文暻眉頭一蹙,對正待取劍的殷亂飛搖了搖頭,卻把眼光投向身邊不遠的京口五疊。

  「柳峻,是你自己說,用雲煙姐姐和玉澤姑娘兩個才換得了飲恨刀和輪迴劍,現在只剩一個人質,你說這句話竟然還有底氣,真是佩服至極!」吟兒早就料到柳峻會說這一句,雖然他的目的只是飲恨刀一個,但這樣的卑鄙小人,顯然習慣了得寸進尺,吟兒立即緊跟著阡的拒絕去諷刺柳峻,徹底打消這樣的可能性。

  柳峻顯是一怔,不錯,他的任務和他的本心就是飲恨刀,多要一個,也許會激怒對方,葉不寐和完顏猛烈不會極力支持,軒轅九燁要的也是飲恨刀。強奪輪迴劍,在這種情勢下不要說是費力不討好,根本全無可能……可是,黃鶴去已經歸來,小王爺實力可疑,為前途考慮,要不要再進一步?就算必須厚顏無恥……

  「柳峻,飲恨刀,你握得動麼?」身前林阡,就在思緒最紊亂時淡淡問他,頓時所有思緒都顛覆,柳峻的眼和心,全然集中到了飲恨刀上,此刻雖然已經能握得了,刀身還牢牢留在身側堅石裡,是林阡那一擲太過猛烈,柳峻先前便有擔心,被他這一句提醒,哪裡還有心情想他的前途?即刻柳峻暗運氣力,極力要將飲恨刀提起。

  阡微笑著,柳峻,可嘆你把飲恨刀看作了生命的全部。對付你,太容易,你的死穴,竟在我的手裡。

  便趁柳峻去握刀分心時,近處再沒有人,可以阻止阡救雲煙。救她只是一瞬間,從頭到尾阡幾乎面不改色,然而出其不意把雲煙帶回自己身邊,他必須做的只是履行他適才承諾,拋下他手裡的短刀不要。

  拋下就拋下吧,反正飲恨刀對我來說,不是我的全部,我人生裡最重要的事,應該跟身邊這個女人有關,失去她,才真的什麼都沒有……

  

  亂世,除了動盪就是蒼茫。輪迴之間,重新看見了她的笑靨,那麼,此刻他無刀,無聯盟,無牽掛。

  留下柳峻左手握長刀右手拾短刀,就讓柳峻好好地沉溺在實現夙願的喜悅忘情裡,就讓敵人和戰友,都好好地疑惑他的一舉一動,攬緊雲煙,沒有武器,且用手臂阻斷這蓄勢待發的千軍萬馬和即將找到各種藉口來襲擊的刀光劍影。

  阡忽然開心地笑起來:雲煙,像不像夔州那下著雨的夜晚,靈蛇威脅你性命的時候,飲恨刀來得太晚救不了你,也是我的手臂,保護好了你的安全。

  雲煙被他一步步帶離凶險,就在滿陣金軍猶疑的眼神裡,一笑嫣然:記得,那雨夜,你為了救我身負重傷,卻攥緊我的手對我說,不要走,哪裡都不要去。當然哪裡都不去,因為哪裡都要一起去……

  離開了金軍範圍,卻沒有選擇聯盟的方向,走得這樣毅然決然,自然而然。吟兒的眼前忽然一片模糊,這樣真的最好啊,這樣真的很自然啊,雲煙姐姐,值得阡負盡一切的。這也是,我的希望,其實,勝南的心裡,更寧願這樣吧,拋棄一切,和摯愛隱居山水間,再也不過問江湖……

  「林兄弟?他到底要做什麼……」海將軍迷惘地看著阡和雲煙背離戰場越走越遠,「飲恨刀?就這樣給了金人麼……林兄弟,他不會這麼做的……」

  是啊,不會這麼做的,連這個粗心大意的海逐浪也知道,你林阡行事周全,說到就做得到,刀與劍,皆須留我抗金聯盟。吟兒抬起頭,阡方才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對她而言都像一個暗語,簡單不過,戰場上,有幾個人知道,現在的阡,對手不止柳峻一個?

  還有一個,就是阡和雲煙越走越近的葉文暻,第三個方向。可以給雲煙保護卻很可能致阡於死地的葉文暻。如果說吟兒的猜測沒有錯。

  像初至黔西一樣,停下腳步,結束獨處的時候,雲煙不會留他,只是微笑著低下頭來等候他吻她,然後,整理了他的衣衫目送他離開,這個習慣,能維持的期限是多久呢,從來沒有想過,現在也不會去想:「去吧。」

  「等我回來。」阡微笑,卻要讓葉文暻看看,安全和凶險,他林阡都可以遊刃有餘。

  等你回來。雲煙亦回報他一笑。送他離開,雲煙一個人站在靠近葉文暻鏢隊的位置,此時此刻,應該不會有人確切知道勝南的用意,而葉文暻,卻好像有更深長的用意……不管這兩個男人將會何時何地衝突,雲煙知道自己現在只要做一件事,看著阡離開,等著他回來,在此期間,決不轉身接受葉文暻的救援。

  等你回來。吟兒默默說,雲霧山的牢獄裡,你親口說過,寧叫天下人負你,你也絕不會令武林動盪。我知道,你的下一刻,將以飲恨刀為敵人,將飲恨刀奪回來,才既不負雲煙姐姐,更不負我之盟,你之生。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8 14:44
第328章 恨無常,嘆未央(3)

    有驚無險。當雲煙徹底安全,劃過葉文暻、沈延、江中子等人心頭唯一一個感覺。

  其實阡攬著雲煙轉身離開的那一刻,周圍已經到處都積聚起除去他的殺氣,要在當時除去林阡,根本就是個絕佳的時機,當所有人都覺得金人動殺機毋庸置疑,當太多人都忐忑不安下一幕必將出現一場激戰雲煙也一定淪陷其間……

  一切,卻因為那個人是林阡而保持平靜。

  葉文暻嘆息且震驚,何以眼前這個男人,出入凶險那樣得從容淡定,沒有給他身邊的女人展現任何的血腥?他二人忽略一切走出敵軍時,宿敵們竟然沒有一個起釁。是不敢起釁,也是根本沒有藉口起釁!戰爭必須由他一手掀起,也該是他一人來終結!

  葉文暻清楚地知曉,此刻林阡把雲煙留在這裡,並非把雲煙交給自己,而是托自己暫時保護雲煙,是「暫時」而已。不留在他的抗金聯盟,一是因為他對聯盟有愧,二是,在安定葉文暻,告誡他,你此刻必須還是不動聲色——是的,如果適才林阡把雲煙帶回去就一定會藏起來,葉文暻不是傻子一定即刻就發難,才不管你抗金聯盟現在大敵當前。你林阡,如果一著錯就滿盤輸,可惜,我現在竟沒有出面的機會——

  郡主沒有轉過身來,郡主和林阡一樣決絕,此刻她一心繫在林阡的身上,不可能接受他葉文暻的救援:郡主,對不起郡主,我破壞你的幸福,只因為他在破壞你的人生,天竟安排我來,一手破壞你的幸福……

  縱橫官場多年的葉文暻,從未流露過一絲這樣的神色,曾經烙印在心頭的愛人,現在距離這麼近,卻好似隔著天塹。

  

  並未放鬆戒備的金人們,在看見林阡離去又回身的剎那盡皆色變。當此刻南宋武林領袖的兵刃正被金人將領緊緊攥在手心裡,對於抗金聯盟來說或許是個天大的恥辱和笑話,而抗金聯盟卻未必明白:這對於金軍來講,未嘗不是一種極度的危險和考驗。

  有些東西,守住比得到更艱難,得到它要耗盡心血,守住它、擁有它,很可能更加吃力。就是因為這種不安定感存在心頭,才更要除林阡而後快——原本,應該趁著林阡離他的聯盟尚有一段距離時派遣兵力殺了他,趁著他沒有兵器在手不去理會任何譴責,但萬一……

  也就在柳峻猶豫不決的同時,驚見林阡轉身返回,不由得悲從中來:原來,我和師兄、林阡最大不同點就在這裡,他二人,從來不會對敵人有顧忌、生畏懼,他二人下定決心之後就不會想到「但萬一」。像自己這樣,得到了刀卻有一個比自己更勝此刀的人存在,所謂的不認輸,才演變成了死纏爛打麼,才總是當斷不斷麼……

  「林阡,你回來得正好,倒是幫我下定了殺你的決心。」柳峻生硬地笑起來。

  「握穩了嗎?」阡提起適才被柳峻扔在地上的那把刀,柳峻面色一變,聽阡續道:「如果握穩了,千萬不要再被我輕易奪回來。」

  柳峻被激,怒意充溢:「光憑你手裡這把刀?你未免太過狂妄!」

  「單打獨鬥一決勝負,哪裡有什麼狂妄?」阡微微一笑,「看看飲恨刀,和你柳峻的緣分有多久!」單打獨鬥,所以包括葉不寐完顏猛烈在內的滿陣金軍不得不形同虛設,在這個戰場,和飲恨刀有關的人物,唯有林柳二人。

  「林阡,竟不知曉麼?飲恨刀如果不在主人的手裡而被主人挑戰,會給主人比敵人更強烈的敵意?」柳峻壓低聲音,飲恨刀在手則中氣十足。原來如此,所以當初飲恨刀在資質平庸的藍玉涵手裡停留時,能夠對正面挑戰的勝南爆發出激盪得誰也無法控制的戰意,儘管那時候,勝南和飲恨刀,還只是初次相遇而已……

  「原來你也認為,我才是飲恨刀唯一的主人。」阡輕聲地,他可以預感到,在柳峻手裡的飲恨刀,會有怎樣的情緒釋放,登峰造極後,必一落千丈。

  「廢話少說,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從我手中奪刀!」柳峻語氣忽地變粗暴。

  「是啊,他手上沒有人質,的確很難奪刀。」吟兒只聽阡的號令,如果阡不要抗金聯盟插手,那今日決不起兵。但是,她只想用語言支持勝南,告訴他他們並不介意他的虧欠。

  柳峻惱羞成怒,罕見得睚眥盡裂,飲恨刀在他的手裡,那刀的主線就是悲狂!

  而,只要阡手中有刀,哪一把不是飲恨刀?聯盟諸將,方才發現原來林阡與邪後當真有一點一致,絕不輕言失去。

  命運使然,讓柳峻再一次闖入阡的戰史,但這一次,揉在刀光中的,必定不止私仇。話音剛落,林柳二人,幾乎同時出刀,飲恨刀對戰飲恨刀法!

  第一刀的較量,全力以赴正面衝撞,阡提刀直襲氣吞萬里之勢,柳峻舉臂阻攔也端的是力大無窮,圍觀者眾,知戰者少:戰意的較量,實在是看誰先轉攻為守,看誰會勢如破竹。也就是說這第一刀,其實已然見出了分曉。

  吟兒嘴角滑過一絲冷笑:柳峻,你專克飲恨刀的刀法,如何駕馭得了飲恨刀?

  若言刀上有激越,放在敵手何不發?都注意到柳峻像一頭暴怒的獅子,被激之後其實理應充滿戰力,卻因為太過猙獰,竟根本挖掘不出飲恨刀的實力,有的只是純粹的仇恨和敵意,飲恨刀的敵意,助他來勢洶洶,卻遠不及曾經在阡手中展現的疆場遼闊。

  「迥然相異的師叔侄,行刀氣速,內力,和內涵風格。沒有一樣相同。」葉不寐於最近觀戰,不久以前,淪陷在宏闊幻覺裡的人是他葉不寐。

  「卻一樣的刀法卓絕,兩種境界的極致。」完顏猛烈收斂了適才不悅,對這一戰再沒有任何偏見。他倒要看看,林阡如何名正言順奪刀。

  十餘刀激烈爭鬥不過轉瞬,勝負難明,只因誰都不溫和。柳峻得飲恨刀如虎添翼,逐步開始得心應手,用不到之中內力,卻足以借其排斥林阡,所言果然不假,飲恨刀此刻,視林阡為仇敵,柳峻刀法本就數一數二,招數一久,反而難抵。而林阡威力雖緩銳氣不減,刀光浮空之際,已並非「閃掠」而是「擦磨」,這實力到達鼎盛的年紀,再怎樣掩藏都一定會鋒芒畢露!文人有雲,詩酒趁年華,武者且談,詩酒刀劍,皆趁年華!

  當阡佔領攻勢,橫行敵境,勢不可當,一時間滿目如見戰地塵漲——窄乾坤,擁崢嶸,挾海上濤,洗萬古氣象。觀者無不震撼,親者驚,仇者嘆。前一刀尚未沉寂,又一刀已然沉溺,林阡當真是為戰而生,看他行刀,刀已成災,無論柳峻是勝是負,只覺他自討受害。

  而柳峻得手時,神色繃緊,精力充沛,完成了多年的心願所以意氣風發,滿耳可聞飲恨刀引來的風之猖狂。刀法,卻當然與飲恨刀毫不匹配,沒有豪情,唯有淒清——孤月升,曉星沉,幽藍天域,回首家安在?難怪他總是可以引阡墮入心魔,因為他的刀法中央,有太多說不清楚的感覺,是飲恨刀絕對不能匹配的,比如淒絕,比如悵惘……他總是不明白,他注定了是飲恨刀的敵人,如果硬要把刀握在手上,只會毀了他,也毀了飲恨刀。

  百招後,是一百次痛快與痛苦的糾纏,相似刀法裡截然相反的意境,令圍觀者忽然忘記敵我,看著聽著樂此不疲。

  每一個來回,便宛如在大氣粗獷的塞北大漠,忽然插入了一段段胡琴琵琶與羌笛,突兀地好像不該存在,卻又似躲不開的宿命……

  

  戰局之內,阡的心情雖然遠比旁觀者複雜,卻也被飲恨刀襲擊得哭笑不得——連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是,明明他林阡是飲恨刀的主人,卻要遭逢這頑刃的敵意——

  就在手中刀背急砍上對面這最熟悉的鋒刃之際,棘手的不止是柳峻的刀法,竟還有飲恨刀邪毒的刀氣率先襲擊!這究竟是怎樣的兵器,當主人一心捍衛它的時候,它的殺傷力竟頗具靈性地面對著主人倍增?!真是令人又好氣又好笑,這兵刃的性格,典型得不識好歹。阡脾氣上來,當然更增駕馭它的決心,便讓它好好見識見識,該屬於它的刀法,在他林阡手上!

  爭鬥不歇,刀法持平,柳峻悲壯有餘氣勢不足,林阡刀意磅礴卻內力略輸,也便是這一戰,令眾人清楚地發現,阡真實的內力,脫離了飲恨刀之後,果真已與當年懸殊,相敵柳峻,也不甚遠……

  不,也不一定,雖然飲恨刀在敵人的手上,或者能借內力的人,還是勝南呢?吟兒忽然一驚,如果真是這樣,勝南現在,已經開始在奪刀……不禁刻意去體驗阡手中刀的行蹤:不錯,一次又一次在壓低,勝南正在冒險迫近著飲恨刀的刀氣……他該怎樣盡力而為這一次的冒險?如果算準了時機拋開手裡的刀立即去握敵人手裡的那一把或者那一雙,成功的可能是有的,但好像比她的惜音劍殺敵絕招還要難以實現。只要失敗,雙手就會被飲恨刀削斷,命也即刻終結於柳峻手上,父仇再難報,人世間最恥辱事,莫過於死在自己兵器下。

  成與敗,原來是這樣的重要。一線之隔,兩種下場。

  用越來越熱的氣勢,嘗試融化和他的血一樣冰寒的飲恨刀刀氣,那一刻只有阡一個人清楚,他贏定了。機會只有一次,可惜柳峻他永遠猜不透自己會在哪一招利用這機會。以肯定去對戰猶疑,他不贏定了是什麼?!

  再一度雙刀相抵,當他手裡的刀已經低到極限而飲恨刀已經割傷手腕,再不去管戰勢如何走向崩壞——此刻就趁柳峻的力道全然上移,撤去自己壓在他上方的氣力,讓他心甘情願地、把刀送到自己手上!

  無論贏輸,都是膽量使然,即便有憾,也不悔恨。

  斬獲飲恨刀的方式,就是在敵人全力提刀的同時撤離自己的力氣、繼而迎面闖入那無垠的刀氣,於刀氣中強取豪奪!

  那一幕,才是阡有生以來的最凶險,命已浸入這場戰局,這場賭博,第一次他負了聯盟,第一次他拚殺時這般投入!只因如今他的戰場,只有飲恨刀是真敵人!

  賭上性命的剎那間,彷彿經歷了幾世的光陰,額上也一定有冷汗淋漓,脈搏越跳越急,簇擁著飲恨刀的強光散去,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從前那種力量的存在。

  長刀就在這緊促的交睫間像被交接,而短刀與阡之刀同時落地,阡當即出刀一挑,不知如何得駕輕就熟,柳峻這才看見,飲恨刀並非脫手,而已經被林阡奪回去!

  眼望著林阡重奪飲恨刀而柳峻雙刀不及出鞘,葉不寐即刻援手攜棍而前,柳峻退後一步,怒不可遏,只能把眼光投到雲煙身上,希冀著最後一搏成功:「葉文暻,你明白,只要他林阡交出飲恨刀,我們便不會再打你輪迴劍的主意!」

  「是,那又怎樣?」葉文暻微笑,問。他鏢隊之後,不經意間好像多了不少兵力,源源不絕,吟兒見而蹙眉,預感葉文暻早已在蓄勢。

  「那你幫我截下你眼前這個女人,事成之後,我們會確保你輪迴劍的安全!」

  聯盟諸將皆驚,唯有吟兒,明白雲煙此刻毫無危險,是勝南他籌謀得準,保證了雲煙姐姐她毫髮不傷。

  「是麼?」葉文暻示意之後,京口五疊已然出列,將雲煙帶到葉文暻的身側,葉文暻只是看了幾眼,「柳大人當真殘忍,竟把這雲姑娘折磨得一身是傷。」

  「誰讓她是林阡的至關重要?!」柳峻惡狠狠地笑。

  「對不住了柳大人,她不僅僅是林阡的至關重要。」葉文暻忽然開口,眾人心頭或震驚或詫異,柳峻面色忽而慘白,續聽葉文暻講:「柳大人,忘了告訴你,這趟鏢就是為了這個女人才接,我又如何會為了一把不相干的劍而出賣她?」

  「什……什麼?」柳峻瞠目結舌。

  「柳大人未免小看我葉文暻,難道我會為了你的幫助,出賣自己的未婚妻子?」葉文暻微笑著。話音剛落,已經像山崩一般在人群中炸開。

  「你是說……談靖郡主?!」完顏猛烈對淮南事略有耳聞,也咋舌。此時葉不寐與阡之爭鬥勝負分明,林阡已佔盡上風。

  「是真的麼?!她……竟是那個逃婚出走的談靖郡主?!」沈延看到吟兒並不吃驚的神色,時隔多日,第一次與她交談。

  吟兒無奈地點頭,沈延如醍醐灌頂,僵立原地,傻傻地竟一句話也講不出,手足冰冷。是,年紀分毫不差,容貌也一樣的高貴端莊,重要的是,她出現在阡生命裡的日子,正巧是談靖郡主失蹤的時間啊……

  「臣等救駕來遲,郡主千歲千千歲……」與此同時,葉文暻身後下跪行禮的越來越多,聯盟諸將方知,那多添的兵力,竟是葉文暻在貴陽請來的官軍,為首那位將軍得見葉文暻當真是欣喜若狂,帶的官軍早已是盟軍和金人數倍,黑壓壓一片還在往遠處蔓延。難怪覺得葉文暻用意深長,原來竟連官軍也出動……

  「難怪這女人沒有來歷,原來來歷是這樣大。」柳峻自言自語著,乍見林阡沒有報父仇卻轉身就走,也知阡準備好了要先面臨這一切。

  「只怕你柳峻今日,要成階下囚了。」葉文暻冷笑著,柳峻大驚失色,看葉文暻一聲令下,那群官軍盡數湧來,怎一個亂字了得,時不我與,惟能夠當即撤離。

  

  「葉大人,這……」那官軍統帥見識到了這一眾金人的來無影去無蹤,略帶窘色地率兵回來,不知如何請罪。

  「辛苦了王將軍。」葉文暻輕聲一笑。

  「那群亂民敢傷害郡主,不要調查了嗎?」這位王將軍奇問。

  「他們不是亂民。」葉文暻搖頭,「總之是一群,永遠也無法擺脫的人物罷了。」

  王將軍聽不懂,卻鬆了口氣,葉文暻轉過頭來看向郡主,此刻她的視線不在自己身上。在誰的身上,他自然明白:「郡主,我已經盡力在幫郡主了,若再不回去,只怕龍顏大怒,不知多少無辜會因此喪命。我說過很多次,希望郡主,就此了結,切勿越陷越深。」

  越陷越深?當那個男人是林阡,雲煙如何去克制自己不要越陷越深,所有的困難和矛盾她事先都清楚,可當那個人他穿過人群只為了見她一個時,她喜悅的淚水已奪眶而出:「你不懂得,那個人、是我的命中注定。」

  阡無視這官軍的人潮擁擠,大步走到葉文暻的身前牽起雲煙的手便離開,什麼都沒有管,長刀在手,冷漠地橫掃千萬阻攔:「誰敢過來!」

  王將軍不知其凶,立即要調兵遣將,雲煙腳步與阡同樣快,只對著劍拔弩張或瞠目結舌的官軍冷靜留了一句:「不准跟來!」

  「葉大人?我……」王將軍看葉文暻神傷不語,只能自作主張,發號施令:「救郡主,不留此人性命!」還沒說完,忽然脖子裡一陣涼,抬頭看,一個高大威猛的大將正站立自己眼前,氣勢不知比自己更像將軍多少倍,此刻提刀架的就是他。

  「你……你這亂民!你造(反)了!」王將軍在海將軍面前,明顯矮了一頭半。

  「亂民?倒要看看我們這些亂民,和你官軍哪個更厲害,敢不敢與我們比試一番?!」吟兒冷笑,見王將軍好像小看她形貌,即刻扣住他手腕就嚇唬他擰他。王將軍身邊,一下子圍上好幾位聯盟將帥,個個都是身負絕學的人才,首領被擒,教一眾官軍霎時六神無主,適才那人多勢眾,馬上墮落成了人多手雜。

  欲與巔峰期的抗金聯盟爭鋒,顯然只有輸的下場,吟兒帶動的這場混亂,只是為了給阡和雲煙逃離的機會,吟兒轉過頭,阡和雲煙已經被人群阻隔,看不見了:不用看,勝南帶著雲煙姐姐離開的時候,耳朵一定是在動的,他已經許久,沒有真正得開心過了……我真的很樂意,找幸福給勝南……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8 14:44
第329章 天涯路,海角夢(1)

    結局就是這樣,曾經要他背負的天下,他為了雲煙已然在背離它。

  不荒唐,像答應過吟兒的那樣,和雲煙隱居奉節去,從此,讓江湖漸漸遺忘了他,不記得林阡曾經來過、存在過。這條叛離的路一定艱難,但就算一路上會有無數人的不諒解,哪怕走到最後只剩下他和雲煙彼此取暖。他林阡,沒有必要強求任何不懂的人來理解。

  飲恨刀及其被賦予的意義,無可避免正與阡的行為在強烈地衝突。他鞘中的兵器,和他身邊的女人,如果所謂的天之咒還想證明這二者他惟能佔其一、他甘心去試忤逆。

  不必去在意明天,現在先帶她離開就是最好的決定,一旦選擇,決不踟躕,他真的幸運,他的女人,一樣沒有分毫遲疑。

  一瞬他只想對她說,雲煙,遇見你,一定花光了我所有的幸運,我林阡此生,恐怕再也遇不到一個,如你這樣的女子……

  所以,得她相伴身旁,能多半刻他都已經知足,若然能有一生,更是天對他的厚遇。

  喧嚷從耳邊淡化,無聲之中他牽好了她的手不放開,默然不語她也緊跟著他不回頭。

  共此時,此時便是永恆。

  

  「林阡,站住!」江中子在身後厲聲喝止,振聾發聵。

  護主心切的江中子,見林阡與郡主充耳不聞越走越遠,即刻急速追趕,阡不僅不回應他,見他穿過人群追及而近,當即也運起輕功,不假思索就帶雲煙逃離。

  走得太快,避得太急,以至於路過的人群像幻景,經歷的阻攔似虛擬。那蜿蜒眼角的刀光劍影,出於本能給林雲二人沿途設阻,卻沒有耽擱林雲二人半刻的腳步,飲恨刀在手戰意決堤,一切兵刃都似擺設,不堪一擊全被沖垮,幾乎沒有實質威脅。惟能見林阡右手攬雲煙左手橫刀於混戰中步步為贏!

  一眾兵械交錯起伏的寒光裡,是飲恨刀,不由分說將敵人挑起的風波全都掀翻過去!

  遙遠處,即便看不見阡與飲恨刀,也能夠清晰地從敗潰官軍凌亂隊形裡,看得見那種壯闊波瀾,體會出他決心有怎樣的堅定。

  激盪的戰意,在金人撤退之後,並不曾熄滅,永不會熄滅。

  

  然而這條路,再怎樣暢通無阻,也辯駁不了它曲折。

  輾轉多時,為何還是陷在這片紛擾裡出不去?他不能不注意到傷痕纍纍的雲煙,其實已經明顯沒有力氣再繼續,想為了她先行停留,於是刻意令腳步放慢得自然,想不到卻還是改變得太倉促,冷不防雲煙竟向前一傾險險摔倒,幸而他眼疾手快將她一把托住——也許,也許不是因為他遷就得不夠,而是雲煙想遷就他所以沒有為她自己留神?這步速的相互遷就,竟在此刻成為彼此的牽絆和傷害嗎……

  緩得一緩,身後江中子已經領著鏢隊追上。乍見雲煙幾乎摔倒要靠在阡身上才能站穩,江中子冷冷質問:「林阡,你自己也看清楚了,你能夠保護得好郡主麼?」

  阡尚未答話,雲煙已然搶先一刻回應,甚少見她如此,面色裡全是肯定,語氣也斬釘截鐵:「江中子,是我一時沒有跟得緊他!」是啊,若不是因為她的緣故,憑江中子及其身後的鏢師們,能夠追得上他林阡?官軍們能夠像現在這樣,有空隙的時間前前後後圍上來麼?

  「郡主,文暻少爺和老奴,都已經向您述盡了事態,為何還是要執迷不悟?!」江中子語重心長,見雲煙面色冰冷而不聽,顯然吃驚,轉而看向勝南:「林阡,就算郡主不懂,你難道還不懂麼!何必這樣的冥頑不靈?對你,對郡主,都沒有好處!」

  「原來你們竟趁我不在,來對勝南他旁敲側擊?!」雲煙難以置信的神色,「難道你們都不記得,先前對我保證過什麼?」

  「郡主次次食言,叫我們怎可能不對他旁敲側擊,但旁敲側擊又如何?你看他……」江中子面露難色。

  「我的脾氣,世間沒人比你更清楚。」阡沒有辯駁,轉過頭來,對雲煙露出久違一笑。

  不知道什麼時候,怎麼開始,愛,從死水變成了烈火,熾熱地,燃燒。那一刻,置身鋒刃端,惟求她一笑嫣然。

  但他明白,當她微笑點頭,也便是江中子動怒出刀時:「林少俠,那便恕老夫失禮了!」

  「江前輩言重!」此時沒有盟軍在側,迎面全然是敵。既然如此,雲煙就不能離開自己伸手可及的範圍。阡思忖之時,硬生生接下對面這一刀,雖非不濟,手臂也微微發麻,好強勁的力道!是啊,他不該有半分懈怠,對方曾經是一代刀王,數十年前,以「冷血寒刀」威震江湖,恐怕刀法是無人能出其右!驚回神來,惟能一心二用,只守不攻,橫刀攔他強硬攻勢,寸步不離雲煙身邊。也罷,這段與他打鬥的時間,恰恰可以給雲煙贏得喘息之機,但是——這打鬥,必須要贏!

  長刀論攻而不主守。既然生來為攻擊,就不可能任憑對手強勢打壓而不還手。可嘆江中子果然名不虛傳,刀法原是令任何內行人看了就寒心的,彈指間刀中所蘊已絕非兩三訣,應承臻入化境,轉接毫無斧鑿,刀之快准厲辣,哪裡看得出是一個出自一個老人之手?!難怪日前越風與他交手難分高下,最後迫不得已將他兵刃割斷——若不割斷,恐怕江中子手中的刀,已然可以衝到越風拚死保護的吟兒面前!

  所幸此時,江中子雖不至於手下留情,還沒有達到當天那樣的敵意,因而刀法再猛,並不追魂奪命,饒是如此,要做他江中子的對手,就必須要具備太多實力本領,內力,氣勢,速度,輕功,眼力,耳力,應變,協調,勇氣,耐力……不具備者,見於刀下,只在招數多少而已。

  阡就算曾什麼都缺,也因為一點而什麼都能夠補償,那一點,正是決心。

  流經眼裡的光影稍縱即逝,映面寒刀與手中飲恨刀的交疊,每一輪開始和結束都那般快,快得如果去管招式就來不及,但只要下了狠心不退卻也不去問,那就能夠留在戰局裡,且能去與之一比高低!

  他現在唯一的決心,就是帶她逃離,為她抵擋住每一度可能的衝擊。只要贏不能輸,這一次,無關江湖,一切都只為了愛。

  決絕如斯,明明不佔上風,眼裡刀上,戰意盡顯,氣勢火熱,百十刀後,不僅呼吸不亂面色不改刀法毫不妥協,竟連和郡主保持的距離都沒有變過,一直在那個,能夠保護她的範圍……江中子本就逆心,此刻見阡這般,難免有些動搖,稍一不慎,刀路已被林阡洞悉,險險遭他一舉攻破,大嘆他年紀雖輕刀法就如此淵博,恐怕這觸類旁通的本領練就,還是在眼前少年習武之初吧。無師,其實萬師。適才真正不該有片刻動搖,一不留神,險險輸給他!

  卻看江林二人刀法皆是當世一流,勝負比先前哪一場都難以分辨。一瞬之前還像負隅頑抗的,忽然就好似在趁勝追擊,再一輪轉,優勢又去了對方手上!相互之間,惟能寄望於誰有倏忽缺漏流露,對方眼利立刻行刀佔據優勢,然而不刻劣勢再悄然化解、了無痕跡,反覆不歇,縱使江中子和阡,也為對方棘手而慮,均是遇敵無數,豈料想在黔西此地會潛伏這一戰?!久而久之,不免都氣息錯亂,阡更因雲煙在側而心難再分……

  然則,心再難分,都必須分,這不是一場簡單的比武,她才是重中之重,是這一戰他要守護的目標,不得不為她分神!

  當務之急,是江中子的緊咬不放,還有周圍鏢師的虎視眈眈,官軍的人多勢眾,諸如此類,有太多層出不窮的敵人。敵眾我寡的此時,他該如何帶著已經不能再走的她逃走?

  但,刀戰演變到最終,必定會繼續適才混亂,雲煙再多留一刻,都很可能在混亂中受傷……不錯,敵人不會刻意傷害她,但敵人會為了傷害他而傷害她……當這個念頭劃過心頭,他突然感覺得到它的棱角鋒利。不禁一顫,他知道,他真的有放手的必要,她要的不僅僅是自由——

  堅決要她留的是他林阡,動搖了覺得她不該留的也是他,愛就是這樣傷魂,每一對矛盾的念頭,前後可能都是為了同一個人……要她留,是因為他自私,他真的不能接受她要離開。還沒有愛夠她,還沒有愛完她,還有很多話沒有對她說,還有很多地方沒去。他是不是,不應當這樣的自私,他其實知道,不管現在發生什麼,雲煙最後的選擇還是回去……

  「勝南,帶我走!」他的右臂,忽然在他動搖時被她挽住。

  江中子因為聽得這一句而徹底震驚,郡主的面色,竟比林阡還要堅定……

  刀戰一緩,阡即刻退後一步,她的身旁。真的很靜謐,四目相對的時候還是這麼靜謐,教他無論如何也不信,為什麼這麼平靜地相愛著,最後還是要面對別離……

  能不能不要到最後,故事結束在這裡就好……

  眼前的笑容真是熟悉,就是兩年前的冬夜建康,在他本該輝煌卻偏巧落難的歲月裡,也是這個女子,堅定地拒絕了他的拒絕,牽著她的馬匹步步走過來,以這一笑結束了糾結於他心頭的愛恨情愁,讓他帶她一起走。怎麼會忘?永遠記得,從此以後,他林阡所有的難題,就在出現的苗頭就被她雲煙輕而易舉地解開了,從此以後,她開始不知不覺住進了他的心裡,發現的時候,就已經存在得根深蒂固。

  心念一動,被回憶提醒,他不禁暗笑自己是糊塗了,雲煙走不動,但奪一匹馬來再走豈不是綽綽有餘?何以自己竟會有退縮的念頭?嘆,他真不該動搖,他忘記了雲煙是膽大的不怕死的,他忘記了雲煙如果害怕、第一天也不會跟著到他的江湖。

  「既然來了,就不會放你走。」他恢復笑意,早知她崴傷了腳卻不發話,抱起她轉身就走。好不容易重逢,才不準有別人打擾煞風景。

  「我,我可以走路。放我下來啊。」她臉色微紅,其實也知道勝南這麼做,是在保證她毫無危險,因為真正的危險,全在勝南的背後,這橫行敵境都可以肆無忌憚的男人,原來最怕的,是她再添傷痕,她不禁有些擔心,壓低了聲音,「會不會……有暗算?」

  「他們即便敢暗算,到我這裡,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他趁江中子及其身後鏢師來不及揣測他的意圖,正欲去人群中隨意尋一匹戰馬先行奪下,若腳力不足途中再易,孰料天正巧幫他林阡省了不少功夫:恰在此時,混亂人群裡橫穿而來一匹神駿,未馱載一人一物,滿陣官軍無一能截被它衝破,不是愛駒又是哪個?

  「想不到,危難境地,還能知道主人需要。」雲煙顯然也認得這匹正是阡的座騎。「是啊,比飲恨刀要靈性得多了,省得我再去官軍裡橫掃一番。」阡笑而先扶她上馬。

  「不好!他要這樣帶郡主跑!」人群中不知誰喊了這一句。江中子當即徹悟,卻束手無策。

  「要不要攔阻?!」四面官軍只等江中子一句話。

  「勿傷郡主!」江中子低聲。

  「自然不傷!」發話將領趁阡正在上馬時機最佳,一箭即刻飛射而去,勁則勁矣,到阡身側,真正已是強弩之末,阡未曾拔刀,一腳便凌空將其踩落。說時遲那時快,眼看林阡就要策馬而去,江中子迅疾奪過這將領手中弓箭來,瞬即弓弦拉滿,速度快到不可思議,這邊眾人還未及瞠目結舌,那邊箭矢已到林阡肩側,林阡反應迅捷,巧妙出刀擋落,卻不容他喘息,江中子第二箭已然在弦。

  此情此境,儼然再成江中子林阡戰局。隔空較量兩三來回,江中子立即一弓添雙箭齊發。林阡毫不戀戰,見準時機催馬而離,這江中子箭法也實在了得,即便目標已然在移依舊不停斷箭射。眾人驚見:那林阡座騎步如流星的確是一日千里的神駒,然而其移動的每個瞬間,身影后都必然被追趕著數道箭影!停留在視線裡的,真像有無數匹戰馬和無數根箭矢,那不是幻覺,那是適才飲恨刀擋落擊毀的每一箭在視線裡的同時堆迭!

  於是,儘管已經衝破人群逃離出去,林阡他依舊不能有半刻的掉以輕心——江中子一刻不停止,他就一刻未能逃出去!

  阡當然比之中任何旁觀者都清楚這一點,當突破的官軍大多都是等閒之輩,他最大的敵人,依舊是那百步穿楊的刀王江中子!人不至,刀不達,但箭矢中有萬鈞力,跟蹤而至,無處不及!

  「射人先射馬,先射殺了那匹馬,既不傷郡主,也攔得下他!」

  當這句大喝傳來並不屬於江中子,阡一時還沒有想到說話的姓甚名誰,就聽雲煙顫聲道:「是焱……」他不禁一怔,京口五疊?!

  馬蹄聲激,明明有五六騎緊追不捨,江中子的威脅還未消除,就一下子再添了五個勁敵。葉文暻手下,真是人才濟濟。況且在這六敵之後,不知還有多少高手追趕著他倆,非絕頂也必一流……

  焱話音剛落,阡的座騎即刻成為眾矢之的,它還不及甩開他們,就已置身箭林矢雨之中。只是,它再怎樣神勇頑強,終究不過座騎而已……

  不容多想,阡立即驅遣長刀來御,揮舞處,箭矢多則斷折,少且回敬。然而,那京口五疊何等角色,阡刀再威猛也不會迫得他們箭箭虛發,不經意間,阡覺肩頭微痛,原已被接連擦過了兩箭。其中一箭,力道罕見明顯武功更還在江中子之上!

  這江湖,就是這樣的刀劍無眼。

  而戰鬥,下一戰,永遠比上一戰艱難。

  而形勢,一向這樣的一波三折,始料不及。他在被金人邀約到這裡之前,不可能想得到,原來他不是來救她的,而是帶她一起,縱身躍入一次火海,同時,要在最好的年紀,驕傲地將他二人的使命破壞。破壞使命的代價,是無援卻要無悔地面對一切考驗。

  出了官軍包圍,其餘勢力早已稀疏,混亂也被棄諸腦後。阡要面對的阻礙,卻包括江中子和那位高深莫測的垚兩個,加之先前體力就被消磨,對他真正是前所未有的不利……

  天色暝。

  回看黔西二月的季節,淡霧,微風,還有輕拂上去的正在漸漸走向成熟的春意。和平真就是這樣的簡單。

  可惜,和平向來不屬於他。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8 14:44
第329章 天涯路,海角夢(2)

    夕陽在苟延殘喘中不知不覺耗盡了它所有的色彩。

  前路?天快黑,看不清前面。難道是這樣嗎?難道一份愛看似沒有盡頭,其實是因為沿途太暗,所以才錯覺沒有盡頭?

  那麼,永遠,究竟是因為它漫長它恆久,還是因為要到達它還太長、太久……

  有一句話,總是無法對雲煙說出口,藏在心裡很久,以前覺得沒有必要說、她一定會懂,後來卻覺得,說了也沒有必要、說了也肯定辦不到,這句話,要說起來太簡單——未來,請交給我。

  當所有人都在告訴他,他們的未來是不確定的,他們沒有明天。

  卻有個人早就告訴過他,也一直在告訴他,可以的,我們已經共同生活了一年多,平心靜氣過,也迴腸蕩氣過,未來,只要再重複這些日子就可以了——只有她一個人,共鳴著他心裡微弱到不能再弱的負罪之念和叛逆決心。

  所以,從前他只是把矛盾藏在心裡表面那樣堅決,此時此刻,卻連內心都不肯再留後路,不錯,一定要走!管他京口五疊,哪怕百十個京口五疊他也一樣要帶她走!

  

  戰意燃燒之際,鑫森二老率先趕至,三馬並駕齊驅,雙劍兩面夾擊,阡飲恨刀雙向拒敵,側迎勁敵不僅面無懼色,甚至——不知是否眼花,鑫森皆覺:他面容中竟然有一絲的滿足!那一路留下的全是漩渦鋪陳,馬蹄下葉卷塵飛,刀劍間風起浪奔,於流亡中激戰,怎可能不滿足!

  「林阡,不要再負隅頑抗,你跑不掉!我再說一次,你和郡主不會有將來!」江中子的話不適時地追入戰局時,阡臉上那份滿足稍縱即逝,驟然撤換成一種極度的惱火:「江中子,你不是我,你也不解我,你怎知道我和她不會有將來!你管得也未免太多!」

  這一喝隨戰意極速爆發,江中子剛一追及、刀還差毫釐才能出手,驀然被這神色這語氣衝擊得措手不及,心不禁一顫——這,這到底是怎樣的一份感覺啊,明明,該往天湟貴胄身上尋才是,而這魄力和氣度,哪一點不可以凌駕於臨安那群庸碌皇族之上!這林阡,平日內斂親和,卻只有在戰鬥到某一個程度,才會毫不掩飾地、展露出這樣的驚人氣勢,霸道地當仁不讓!那一刻,只不過一個面容和眼神,就令江中子動容,忍不住心被一擊:憑林阡,為什麼不能擁有郡主?!

  而林阡,越鬥越凶,幾步後已分而迫退鑫森兩個,緩得一緩江中子終於再度趕上,然則此刻飲恨刀以逸待勞,明顯佔盡了氣勢。江中子深知適才就是勢均力敵,如今貿然出擊必然落敗,刀控於手,不曾出動,孰料林阡殺氣沸騰,見他手中有刀,才不管他亮刀不亮,即刻回砍,江中子大驚,急忙提刀相攔,全力抵擋,猶不知對方刀意會超出方才數倍,那一刀的收效,是將他江中子幾乎連人帶刀在座騎上挪後了一個位置!而飲恨刀的攻勢他看得見,氣勢上看,高度上講,明顯該用「天峰飛墮地」來形容!

  這駕馭飲恨刀的年輕人,依稀是用實力在說,我林阡和你江中子,刀法都是一時無兩沒錯,但,此一時非彼一時!

  他當然用不著張揚,他的刀已經幫他在張揚。江山已然易輩。

  然則強招必自損,這一刀令江中子退後且驚撼,未嘗不使得林阡體力折損不少,不容他喘息,也不容他和郡主相互關切,鑫森二人又已一前一後出現他身邊,焱與淼緊追不捨。京口五疊,此時都已停止射箭,似乎在醞釀著一場車輪戰,而其後騎兵,明顯還差了一大截暫時不足為懼。

  「好,很好。車輪陣。」阡體力難以續接,卻一如既往,維持著應敵時的冷靜自若。發自肺腑,這次的車輪戰實在非同尋常,戰馬的追逐決定了戰鬥的節奏——每一個敵人,每兩位合作,順序或組合,皆是瞬息萬變,難以預測。並且,具不容小覷的實力,富大相逕庭的風格。鑫之從革肅殺,森之收放自如,飲恨刀尚能遊刃,遇淼劍法,才知何謂抽刀不斷,外在陰柔,內性乖戾,焱一駕臨,便有無盡旺盛劍氣,直往飲恨刀戰意澆淋,那場景,有如以火覆火,葉文暄所言不假,京口五疊劍法裡的臨危點和死角,遇強則強,關卡陷阱自成一派,堪稱劍中迷途,偶爾會有四劍從不同角度同發同至,飲恨刀忙中招架毫不退縮,或逐一反擊或一併挑開,但久而久之氣力更加消磨。

  待戰馬再度甩開敵人,阡終於得半刻喘息,不知不覺大汗淋漓。幸好,身前雲煙最知他意,不會像吟兒那樣不由分說就從他馬背上跳下去,也不會像普通女子那樣帶著擔心焦慮轉過頭來就問你怎樣了受了傷麼,她只是一邊幫他留意著身後敵人,一邊幫他輕輕抹去汗水:「適才幾戰,甚是精彩。車輪戰再好,也不及你。」又一次,她離他的戰場這麼近。

  「那是自然。適才我說,好,很好,不是說車輪陣,就是在說我的刀,正在好狀態。」阡與她半開玩笑時,一直攥緊了飲恨刀警惕著身後敵人。

  她噗哧一笑:「這話,讓捕風捉影的人聽見了,還以為你林阡狂妄,誰都不放在眼裡。」

  「『好』是在說我的刀,『很好』,是說,很好,我沒有遺憾。」他忽然壓低聲音,只說給她她一個人聽的話。她明明微笑著,眼眶裡一瞬就已經滿是淚水。

  「你還欠我一個同盟,一個豐都,還有一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明明也還在孩子氣地笑著,可是話音剛落,殺氣就即刻澎湃地直衝身後,如果猜得沒有錯,這藏匿在空氣中洶湧而來的毒辣鋒刃,並蓄了一切力量因而厚重至此,一定屬於垚!

  積澱了他作戰至此剩餘的大半力氣去擋這一劍,阡不奢求他不佔劣勢,卻想不到剛與垚一沖撞,虎口就已然發麻,即刻手腕劇痛險險握不穩刀!

  垚面色從一而終都是憂滯,劍法卻內外皆狠,武功遠在江中子之上深不見底,一旦得手又一劍聚力直移,直灌林阡胸口竟連角度也掌握得這般刁鑽,雖才展露兩劍,從阡的抵擋吃力就完全可以得出結論,垚不愧是五疊最強!也便此時,焱淼策馬趕上,雙劍後發威脅林阡兩側,相較輕重緩急,阡自然選擇垚先全力應對——他卻不知當中還暗藏配合,滿心以為計算準確,待拆了垚劍勢再來解決焱淼,孰料焱淼本意是借垚調虎離山,剎那之後,雙劍已觸阡左右兩臂!

  凶險迫在眉睫,有時間去移刀,卻絕不能移!

  阡不是傻,不是固執,不是瘋子,形勢如此,別無選擇。

  又有誰會知道,垚的信念堅決,意圖一手對付他林阡,一手把郡主從他馬上強行拉過來!如果適才雙刀不向著垚的方向……阡知道,那就一定會有遺憾……

  屈屈兩處劍傷,換雲煙不被奪走,值得了!

  可惜,現在就連言語的力氣都不再有。為了一場天涯之旅,犯了錯,不悔改,不認罪,不服輸,越了界限,再所不辭。因為——

  因為對雲煙的愛,是熱愛……

  就算筋疲力盡,一無所有,千夫所指

  就算把江湖拋在腦後,把理想掐滅,把重擔遺失,把信念葬送,把以往忘記,把志向淪喪

  就算逃避他該面對的,放棄他該尋找的,失去他該擁有的

  就算耗盡他的熱情,氣力,和生命

  就算,死

  也要愛到死!

  哪怕做著這一切的時候,他林阡只能理虧地選擇橫眉冷對。他只知道,他遇到她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和她一起。在愛最濃烈的此時,他的刀又開始像走火:雲煙,真的希望你留著,留下來,看著我每一個最好的時候……

  第一次在逆境裡用愛來彌補氣力,似乎,他林阡以前真的沒有一次純粹地為愛而戰!那一刻,戰意空前充沛,提刀的時候是上癮的,殺戮的時候覺得享受,流血的傷口在提醒他,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癲狂一次又如何!?節奏變得激昂甚至囂張,是啊!有什麼是他林阡想留而不能留!

  允許戰意再度激盪走火,才不管來者姓甚名誰性質如何!一旦來襲就用最熱的意念去瓦解粉碎,攬緊了雲煙一時間他哪裡還有什麼要顧及!京口五疊江中子,與他糾纏打鬥愈激烈他就越有快意,他又一次淪陷在他的刀裡甚至不去記得他需要戒備,長短刀不再攻守,而全部為了殺人!

  

  縱刀未酣,激戰驟斷。斜路里,竟忽然殺出一把劍來直將焱對飲恨刀的攻勢拖延,片刻他回過神,憶起這不是惜音劍是什麼?!同時森的再度襲擊也半路遭停,落地金針熠熠生輝,自是覆骨金針無疑!阡面色一變,見沈延、海逐浪不知何時也已追入此戰,替他將鑫、淼牽絆,才知為何官軍久久不射殺戰馬,才知身後追趕的的確全是高手——但這高手,多半屬於他的抗金聯盟!他背離了但卻沒有背棄的抗金聯盟……

  此刻,天涯是他和雲煙兩個人的天涯,聯盟,卻還是所有人的聯盟。他堅硬如鐵的心,忽然有些觸動,問:「怎麼全都來了?」

  「我看不過去!他們這般肆無忌憚欺負我們盟王,不是到太歲頭上動土了麼!竟還厚顏無恥六個打一個!我海逐浪不答應!」海將軍笑答,與淼爭鋒。

  「我早就想試一試,憑我鳳簫吟,能不能過這水深火熱之坎!土,你待會再跑,我接下來就挑戰你!」吟兒和焱打得吃力,卻硬著頭皮還在拼,一時腦子轉不過彎念不出垚的名字乾脆叫人家「土」。

  「勝南,你從小到大哪次打架鬥毆,身邊少得了我吳越!?」以吳越暗器功夫,牽制森老綽綽有餘。

  「攔下他們,助主公走!」楊致誠、向清風等人隨即已經領軍趕至,一目瞭然,官軍實力,根本不能與聯盟同日而語。

  從前,都是他林阡說一不二,而這一次,是他的聯盟,說到做到。片刻就將那些武功遠在他們之上的京口五疊和江中子攔下。攔擋的方法太簡單,用混亂,用蠻幹,不擇手段,幫阡開闢一條捷徑,暢通無阻,沒有崎嶇。

  「速速帶她,離開此地。」沈延錐行如風,亦如是說。

  阡正色點頭:「諸位恩情,林阡來日再報。」

  「何須談恩情?留下雲煙姐姐,就是對我們最好的報償!」吟兒作戰雖艱苦,仍擠出一個笑容來。

  「吟兒,謝謝你。」不能再留,他當即催馬,趁亂離去。

  

  

  「林阡!你要帶郡主去哪裡!」江中子大驚,在人潮中越陷越深,難以脫身。

  「天涯海角,有多遠走多遠。」阡策馬馳遙,遠遠回應了他這一句。

  「你……你們!」江中子眼睜睜看阡帶郡主成功逃離,怒不可遏,反過來慍怒地看向聯盟諸將,「真正是愚蠢!她是郡主,只會將林阡從你們身邊疏離,你們非但不阻攔,竟反而縱容!?是瘋了麼!」忽聽吟兒冷笑兩聲,江中子不解何故,循聲望去:「你笑什麼?這一切,又是你這小丫頭陰謀策劃的?!」

  「大家有哪隻眼睛看見了,雲煙姐姐她把林阡從我們身邊疏離過?」吟兒厲聲喝問,盟軍盡皆搖頭,吟兒笑著看向江中子:「江中子,何必心口不一?你自己覺得,雲煙姐姐和林阡是不是天生一對?」

  「你……」江中子被她識穿,臉色青白,無言以對。

  「即便朝廷裡給一個郡主給我抗金聯盟的盟王,有何不可?!立場一致,情投意合,一樁美事,何樂而不為!」吟兒大聲問,鼓舞起諸將附和。

  「你少放厥詞!」江中子怒道,「郡主許婚,可有這般隨意!」

  「笑話,自古公主,哪個許婚不是隨意?!早該讓雲煙姐姐到江湖上來,想愛誰愛誰,想嫁誰嫁誰!」

  「我……不跟你這黃毛丫頭胡言亂語……」江中子的論據在舌頭上打結。

  「你最好是不要跟我唱反調,黔西是我們的,你就該聽我的話。回去告訴葉文暻,他身邊高手再多,我們是主,你們是客,要作亂我們奉陪,反正亂也平定了我們正愁刀劍要生鏽。」

  「黔西何時成你們的了?你們……當真是亂黨!!」王將軍跑到江中子身邊,想怒而不敢怒地質問她。

  「讓葉文暻當心,有時候,我們這些亂黨有勇無謀,寧願快刀斬亂麻。」吟兒惡狠狠地對王將軍笑著,同時海逐浪應景地衝他做一個磨刀霍霍的動作。嚇得王將軍一時哆嗦,江中子卻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是——鳳簫吟,她想要葉文暻的性命!

  

  「看問題想事情,有時候真是越簡單越沒有憂慮。」葉文暻聽了江中子的回話,緊鎖的眉頭忽然舒展,「郡主真的被他帶了出去?」

  江中子點頭。葉文暻捋鬚,滿足地笑起來。

  「不知文暻少爺在笑什麼?」

  「笑郡主心裡,終於有了決定。」葉文暻略帶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天涯路遠,海角夢暗。他們,終究會分開。」

  「真的會分開?少爺難道已經確定郡主的決定是什麼?」江中子奇道。

  「天涯海角……可惜,他注定不是那樣的人,即使逃到天涯,天涯仍是江湖。」葉文暻嘆,「唯因他是林阡。」

  「即使逃到天涯,天涯仍是江湖……」江中子暗暗唸著這一句,若有所思。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8 14:45
第330章 何以情痴縱情無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謹以呂本中《採桑子》祭林藍

  

  「好,今日便請這浩瀚天地為我林勝南與藍玉澤作證,我二人生生世世相濡相守,南北西東,再不分離,此情若渝,灩澦石毀!」本該相濡相守,憑何相失相忘?

  其實,沒有誰可以保證,灩澦堆不毀滅,灩澦石無轉移……

  「玉澤願在林阡左右,同進退,共此生。」猶記當年否?繾綣無限,卻無緣。

  承諾,像今夜打落在臉頰的雨絲,細膩,輕盈,卻冰冷,來得悄無聲息,去時無人留意;承諾像雨,一邊滑落一邊蒸發,出生就注定要滅亡,世人還要嫌累贅一定要抹擦它;承諾像雨,美則美矣,一碰就碎,留不住它,最好的方法,就是仰起頭來,接受它跌進眼裡。

  最後,就只能流眼淚。

  兩年,她真的沒有哪一天不在想念,卻從來不懂得去爭取去歇斯底里,所以就只能孤獨、專注地愛著,脆弱著,驕傲著,一次次把愛放走了:勝南,我不怪誰,只恨我自己,恨不能懂你,不能給你最貼心的話,不能分擔你的苦憂,不能再一次走進你的心。有的機會,一生就只有一次,沒有留住,不怪錯過……

  

  又是在嘆那碧落黃泉月嗎?又是在憶那落日江風誓嗎?姐姐,又或許,你耿耿於懷著他決絕帶著另一個女人離開的情景?當他頭也不回,你是否心如死灰,是否,心痛的感覺一次比一次加劇……

  「姐姐……」玉泓再也聽不清耳側凜冽的風,一步一糾結地走向風雨中孤寂守在楊宋賢帳外等候探視的玉澤,好不容易才狠下心來喚她打斷她。卻想不到,玉澤沉溺在她的思緒裡,沒有轉身回應,那感覺,有如不在人間。

  或許,並不是姐姐太入神沒聽見,而是玉泓太心虛聲音輕?重逢時,玉泓已經不敢再見姐姐:可知道,你不在他身邊的這兩年,我曾不止一次嘗試代替你去彌補,卻終究,既走不進他心裡,也對不住姐姐。玉泓真的無地自容,惟能在每夜最死寂時反覆自問,為何大理地窖裡那個高大俊朗的黑衣少年,會成為我藍家姐妹兩年來同時思念的身影,姐姐的確是矢志不渝,其實妹妹也魂牽夢縈……

  時光,終於倒不回去。愛和痛,在她們的故事裡並駕齊驅,份量一樣重。

  

  「姐姐?!你竟然……在喝酒?」越走越近,玉泓忽然發現玉澤究竟在做什麼,不禁大驚失色,本能要上前奪下酒杯,「別喝了姐姐!」玉泓不捨得,不忍心看著她沉溺在回憶裡同時寄情於酒,這幕潸然醉飲冷風的情景,未嘗破壞姐姐分毫的美貌,可是,姐姐怎麼可以這樣淒切,這樣哀愁,這樣失落,這樣頹廢……

  手中有酒,那當然要一飲而盡。玉澤淒然苦笑,她背後的人們,從來不知道她另一面是什麼,她不是那麼超凡脫俗的她食人間煙火她懂國破家亡,她喜悅時可以對酒當歌她鬱積時能夠借酒澆愁。可是,十多年了,連玉泓和玉涵也不解,她寫在藍家客廳裡龍飛鳳舞的幾首詩句不是練字的也不是督促誰。全天下,只有一個人在她面前用洞悉的語氣對她講,玉澤,你是心存大志,為貌所阻。為什麼,和這個人的回憶竟少得可憐,究竟是什麼地方錯了,真想用一次豪飲醉了自己,然後藉著酒意哭著對你林阡說真心話,我藍玉澤,從遇見你的第一面起,就知道我逃不了了,從此以後,必將迷失在你的世界裡,無論如何也出不來,出不來……可是你林阡,親手將你過去的世界拆毀了,我的迷途,零碎蜷縮在你心的角落,好不容易我走出去,卻再也找不到你在哪裡。

  「姐姐!你是瘋了麼?!這樣傷身體啊,且不說你身上有傷……」玉泓心疼的表情。

  「好,不再喝了。」玉澤勉強地做出一個笑容,卻抑制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怎麼也控制不住這傷感,是啊她身上還有傷。

  「姐姐為何站在外面獨自淋雨?楊少俠他還不能見麼?」

  「等大夫說可以,我再進去看他。」玉澤拭乾淚。面容裡的,分明多的是愁緒。笑著流淚,悲到極致。

  「姐姐,玉泓知道,你心裡一定有話想對姐夫說,可是沒辦法說……」玉泓說了兩句已然哽咽,一把攥住玉澤的手,「姐姐如果實在堵得慌,可以先對玉泓講述,等姐夫回來,再告訴他……」

  玉澤一怔,拍了拍玉泓的肩,強顏笑,卻搖頭:「積了兩年的話,兩年也沒有說得出口。勝南他,終於再也不是當初的勝南了……」「不!不是這句話!才不是這種話!」玉泓肅然將她打斷,第一次將她頂撞:「連我都看得出來姐夫他根本沒有變,姐姐才不會連這些都看不清!這麼多日子以來,姐夫對待所有人的作為,雖然我未全看在眼裡,也盡數可以體會,難怪所有人都服他,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變過,還是那般重情重義即便他早就是一盟之主。姐姐理應比我還要懂,可為什麼姐姐寧願躲避不解脫,還總是這樣自欺……」玉澤面色忽然一變,沒有反駁。

  「為什麼,為什麼姐姐從來都只迴避不爭取?明明姐姐才是他心中唯一最重,姐姐卻為了成全他寧願先騙別人再騙自己!姐姐這樣不會累麼不會難過麼?姐姐太愛他了所以一個人要攬下所有的罪名,背對著所有人的指責一個人來承受委屈……可是別人不懂玉泓還不知道嗎,姐姐總是很冷酷地去承受,可是會偷偷地流眼淚。姐姐知道他沒有變卻強說他變了,只是姐姐給放棄他找到的藉口!」

  「傻孩子。」玉澤愛憐地撫著玉泓的發,輕咳了一聲,低聲微笑著,「可是,玉泓,現在也只有你一個,還留在地窖下的那五日了。快走出來吧玉泓。」

  玉泓聽著聽著,面色忽然一變:「姐姐?」

  「不能總是沉浸在過去裡了,玉泓,將來,姐姐不會再庇護你,要庇護姐姐的人是誰,一時又哪裡說得定。」玉澤悠悠嘆,「其實,你該替姐姐慶幸,姐姐生命裡最好的時候,是和他一起。」

  「可是,姐夫生命裡最好的時候,卻不止一個地點,一場際遇……姐夫不是姐姐一個人的……」玉泓泣不成聲。

  玉澤聞言一震,失神喃喃自語:「原來是這樣……」世上最與自己相合、非他不可的那一個,因何會消失不見?因為,他不是她一個人的。

  承受了那麼多流言考驗,病痛折磨,情感波動,玉澤都沒有一次這樣心如死灰的感覺,卻當這句事實襲來,她不知是被風雨吹醒了,還是打懵了,此刻才懂了。萬念俱灰,強制著的所有悲慟突然一併襲擊,突如其來,鋪天蓋地,剎那,被風雨打得措手不及。這就是痛不欲生麼。為何,先前對這些都好像不曾察覺?

  忽然眼前一黑,心口劇痛她無力站穩,只怕嚇壞了玉泓,想憑毅力維持知覺,卻無濟於事。耳邊淡去的,是玉泓倉促恐懼的呼救聲:「來人啊,救救我姐姐!」「姐姐,姐姐你不要有事……」

  顧此失彼,玉泓手忙腳亂,遠遠看見鳳簫吟從雨幕的那邊過來,喜道:「鳳姑娘,救救我姐姐……她舊傷復發……」

  「怎麼回事?何謂舊傷復發?」吟兒匆匆趕來,扶起玉澤急問,玉泓只是掉淚,不發話。

  

  待將玉澤扶到近處勝南臨時營帳,玉澤知覺方才有些恢復。然而看著她恍惚間還在捂著心口的動作,吟兒忽然覺得不對勁,心念一動,即刻褪了她外衣幫她察看傷勢。

  那道不淺的舊傷口映入眼簾,離心臟的死劫不過尺寸偏離,明顯看得出,這傷勢很重曾經花了很久的時間才癒合,再見到這處傷口,玉泓的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滿面。

  「這傷口是……」吟兒吃驚的同時面帶憂鬱,不知不覺,對玉澤多了些憐憫。

  「這……這是舊傷口,已經將近半年,愈合得很好,只在偶爾作痛,並無大礙,休息片刻就沒事。」玉澤微微醒轉,低聲相訴,「盟主,不必去請軍醫,真的無礙。」四目相對時,吟兒分明看見她面無血色:可憐的玉澤姑娘,竟將留下半生的病患麼?而最可憐的是,在她最虛弱的此時,她最心愛的男人卻不在她身邊……勝南在哪裡,勝南偏偏在另一個女子身邊!一剎那吟兒真的覺得勝南好狠心,不,是天狠心,如果可以把勝南分成兩個該多好,雲煙姐姐需要他,玉澤姑娘何嘗少得了他。

  驀地想起了什麼,吟兒顫聲問她:「半年前的舊傷口?!是去年的七月,我們在夔州的奠基之戰麼?我聽說……玉澤姑娘被金兵毒打,幾乎送了性命……」

  玉澤點頭,忽添悔恨:「若不是為了救我,宋賢不會遭到圍攻身受重傷,也不會到現在還飽受病痛折磨……」說的時候,她又將過錯都歸咎於自己,「那夜我親眼見他被拋棄江中,思忖他不會游水一定難逃此劫,一時覺得生無可戀,恨不得立即隨他而去,可是……」

  「可是,為了勝南,才苦苦留著最後一口氣麼?」吟兒問玉澤時也在暗暗問自己,如果也像玉澤姑娘當時那般的奄奄一息,自己會為了勝南苦苦撐下去麼……

  「求死和貪生的念頭,幾乎同時拉扯著我,最後只聽見一個聲音在鼓勵我,為了勝南,要珍惜自己,愛護自己,我還要向勝南解釋,哪怕解釋完了再去死……」玉澤眼圈一紅,輕咳幾聲沒有力氣再講,玉泓哽嚥著說:「可是,舅父把姐姐帶到戰地小船上,想要用姐姐做人質去威脅姐夫。姐姐才稍稍有些清醒,他們便要押解她離開船艙。姐姐不得已,明明很想見姐夫,卻不能出去擾姐夫的心,唯一的辦法,就是在那之前就死了。」吟兒一震,聽玉泓續道:「姐姐身上有匕首,是爹爹給她在白帝城防身之備,姐姐卻用了這防身之物自盡……」

  吟兒聽到這裡,惻隱蕩然無存,全然變成對玉澤的敬意,多年來對她的誤解偏見完全一掃而光,激動著眼睛裡滿是淚花:「竟然……竟然是這樣的……」吟兒手足冰冷,設身處地,雙手都在顫抖。

  「可是姐姐的力氣終究已經耗盡,刺得也根本不准,反而沒有死成,只是,我知道姐姐一定很疼,這傷口,半年也沒有好得了,姐姐心口常常會莫名地痛。」玉泓哀聲嘆。

  「卻因為我自盡的舉動,令舅父分寸大亂,他們也意識到,如果勝南見到了一個奄奄一息的我,很可能對他是激怒而不是打擊。」玉澤適才一直呼吸急促,只能由玉泓先為她轉述,當時的情景,一定凶險百倍。然而,吟兒卻終究沒有見到她臉上有半分的後悔遺憾。玉澤說的時候,是為那次做傻事而自豪的。想不到,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面對著歹毒險惡的金軍們,是那樣的勇敢無懼。沒有知覺的時候做出的事,才是最真心事,吟兒剎那隻覺不及。

  奠基之戰最缺少的環節,直到半年後的今天才彌補完全。藍玉澤,當之無愧也是林阡的女人啊!但玉澤和勝南,不是無緣,只是造化弄人,令他們太多時候都擦肩而過,生死茫茫,事過境遷才瞭解,才發現……可是事過境遷了,勝南說,我們再也回不去了。而宋賢他,可能無法再回憶了。三個人的債,憑何要玉澤一個人來背呢……吟兒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巴不得時間倒回去哪怕勝南的際遇裡沒有她鳳簫吟!

  

  莫嘆絕地幽深處,舊情恍惚,佳期早誤,秋逢姑蘇,冬至西湖,可及那灩澦一顧?

  思蒼梧,悔當初,過往難讀,兩心已孤,憑誰補,怎堪負,何以情痴縱情無!

  面對著淚流滿面的玉泓和震驚萬分的鳳簫吟,玉澤惟能夠微笑從容:當宋賢和勝南都不要他們的曾經了,玉澤縱是有千種不捨,萬般無奈,能與誰人說。

  而她的未來呢,接踵而至的是命運,裹足不前的是人生……

  不知過了多久,帳外忽聽有人聲異動,嘈雜得直將帳內三個女子各自的思緒拉回頭。吟兒一時只想將玉澤和玉泓都保護妥帖,加足了戒備站起身來,問帳外守衛的大嘴張:「發生了什麼事?」

  「回盟主,楊少俠那邊……」大嘴張因為上次吟兒發怒而略有收斂。

  玉澤身體一顫,幾乎是沖上前來:「他出了什麼事?」

  「沒,不是楊少俠出事……」驚見玉澤容貌,大嘴張罕見的戰戰兢兢,聲音都在打顫,難得一次說話沒有添油加醋:「是慕容莊主去楊少俠那邊鬧事,強行要帶楊少俠回姑蘇,樊大夫剛好出去,蘭山大夫根本應付不來,不一刻就驚動了沈家寨的寨主,帶著大隊人馬過來也鬧事。」

  「什麼?竟又公然搶起來了?!」吟兒怒問。憑大嘴張個性肯定得連連點頭的,這當兒文靜得要死。

  「哼,傳出去不怕人笑話,兩個都是有夫之婦,一個已經有了好幾個月的身孕。」玉泓冷笑著。吟兒一怔:「就知道慕容荊棘會鬧事,卻想不到連依然也攪局。」說實話,黔西重逢,她也明白沈依然不是從前那個單純調皮的小女孩了。

  玉澤蹙眉,真正憂慮宋賢處境:「去看看。」吟兒緊隨其後,沿途劍不離手。

  

  「沈依然,刀劍無眼。難道你不記得上次的教訓?!」

  「慕容荊棘,這裡是黔西不是你慕容山莊!要呼風喚雨還輪不到你!」

  宋賢尚熟睡於側不省人事,營帳裡卻是慕容荊棘與沈依然針鋒相對,各自手下劍拔弩張。

  「我說過要帶他回姑蘇,就一定要辦到!」慕容荊棘的眼裡,射出一種不得手決不罷休的寒光,她的手段如何,眾位早先就已見過。

  「可惜了,楊大哥不是你的!」沈依然冷笑著,話音剛落,慕容荊棘出人意料手中刷一劍就直衝而來,沈依然退後半步盧瀟即刻出槍相抵,慕容荊棘攻勢被駁回,身後慕容茯苓當即提劍相救,盧瀟武藝稍高一籌,攻守間略佔上風,沈依然不免滿意而笑,慕容荊棘惡狠狠地瞪著她,冷冷譏諷:「水性楊花,竟還真有一眾男人死心塌地為你賣命!卻不知你孩子的父親知道今天這一幕作何感想?」

  沈依然不禁一驚,被戳中痛處面色蒼白:「卻不知是哪一個,丈夫在姑蘇病入膏肓,自己在外拈花惹草,還要把別的男人帶回去!」當即囑咐盧瀟:「盧瀟,把這些鬧事的全部都拿下!」盧瀟不再戀戰,拋下慕容茯苓,嚴令慕容荊棘:「慕容莊主,請。」

  「沈依然,難道真想逼我將你那些醜事都抖露出來麼?」慕容荊棘壓低了聲音,確保沒有別人聽到,算是給了沈依然一個面子。依然臉色剎那變得慘白,續聽慕容荊棘威脅:「如果不想被你的丈夫知曉,你的兒子連父親都不知道是哪一個。就不加阻撓,讓我帶走宋賢。我回去了姑蘇,你的秘密再也無人知曉。」

  見沈依然眼神黯淡明顯動搖,慕容荊棘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戰勝的笑,這笑容不冷,竟然是驚人的美豔,「沈依然,知道麼?我勝在哪裡?因為我比你不知羞恥,你做得出卻不敢說出來,我做得出就不怕別人說。」慕容荊棘上前一步,挽起宋賢的手幸福地一笑,沈依然輕輕對盧瀟搖了搖頭,忿恨地不敢阻撓。沈家寨幫眾全然退後,不解其故。

  慕容荊棘滿心以為除去沈依然阻礙就去了大半,孰料此時挽住宋賢右臂的雙手竟被一股蠻力強行掰開,驚詫地回過頭去,竟看見一個瘦瘦的小女孩趴在宋賢身上死活不讓她碰他,一雙漆黑靈動的大眼睛充滿敵意地盯著她,看得慕容荊棘不禁心中一寒:「你是誰?在幹什麼!?」

  「不准你帶走他!他是我的人!」這丫頭語出驚人,大大地嚇了眾人一跳。

  「你是什麼人!給我讓開!」慕容荊棘歇斯底里地瘋了一樣要把她推開,卻遭遇這個丫頭全身壓著被角,緊緊抱著宋賢不松開,教眾人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

  「樊大夫臨走前對我說,他回來之前,病人不能有任何差錯,他現在是我的病人,任何人都不能搶走他!」蘭山說到做到。

  「原來不過是個大夫!」慕容荊棘冷冷一笑,「我自會向他解釋,會給他找更好的大夫。」

  「不,我說不行就不行!」賀蘭山一把將她的手推開。

  慕容荊棘大怒一掌就摑她左臉,孰料那賀蘭山雖是大夫,竟也有些武功底子,見對方一掌過來欺負自己,眼疾手快一把擒住她手腕就擰。沈依然冷冷看著這鬧劇,心頭說不清的痛快。慕容只覺奇恥大辱,強行將蘭山推開老遠。手剛一觸及宋賢,肩被又一陣掌風按停:「慕容荊棘,這裡不歡迎你,你出去。」

  「原來是吳當家。」慕容荊棘笑而看他,雲淡風輕:「當時你也在場,你應當記得林阡與我是如何承諾。如果魔門戰事了結宋賢還未恢復記憶,他就答應宋賢隨我回去。」

  「眾所周知,宋賢他恢復了記憶……」吳越卻再也說不下去。

  「哼,那也是林阡強行逼迫,後果也是眾所周知。」慕容荊棘冷笑著說,「吳當家,我要帶宋賢去姑蘇找尋記憶,有什麼不可以?!」

  「要找尋記憶,去哪裡都可以,我們三兄弟一同長大的泰安,闖蕩江湖一起去的雲霧山,還有遇見藍姑娘的大理,但決計不是姑蘇!」吳越厲聲道,「慕容荊棘,你帶不走他,不如給他安靜!何必苦苦糾纏,他愛的人是藍姑娘,今時今日,一生一世,永遠都是藍姑娘!」

  眾人連連點頭稱是,慕容荊棘眼中全然絕望,卻拚命搖頭:「不,他不會還記著她的……姑蘇也有她……就連他失憶的時候,腦海裡都抹不去她……」語無倫次,可是眾人都聽得懂慕容荊棘最害怕的是什麼。

  是她,真的是她麼,人群向兩邊散開,全都給她藍玉澤讓道,憑什麼,她什麼都沒有做,卻要佔據宋賢所有的愛啊!慕容荊棘咆哮著失去理智刺出這一劍,「藍玉澤你為什麼還不去死!你還要連累他累到幾時!」罡風迅猛,惜音劍斜路撞來直取她喉間:「慕容荊棘,把劍放下!」然而慕容茯苓見姐姐受險,當即拔劍去威脅不能抽身防禦她的鳳簫吟:「對不住了盟主!」與此同時司馬黛藍亦本能抽劍,直架在慕容茯苓身上,視線卻沒有對著這一戰,偏移向慕容茯苓身邊的楊葉,示威性地冷笑:「出劍吧,你不出劍,我會殺了她。」

  「放下你的劍!聽到沒有!」吟兒對慕容荊棘厲聲喝斥。

  慕容荊棘卻不依不饒,眼中飽含淚水,哀怨地瞪著藍玉澤,劍一直指著她,而玉澤,面不改色,一步一步對著慕容荊棘的劍尖走過去,「慕容荊棘,我會陪宋賢去短刀谷……」「你胡說!」慕容荊棘的淚水洶湧而出,也許她的世界裡,此刻只剩下她、宋賢,和玉澤。

  「慕容姑娘,這是我欠宋賢的,沒有別人能夠替我還。」玉澤輕聲說。

  「不,宋賢是我的,是我的……」劍卻根本無力,自己在往下沉。

  「你已經照顧了他半年,再半年,應該給我照顧。」玉澤微笑著,肌膚剛觸碰到宋賢手臂,宋賢本還神志不清,卻突然好像有了一絲感覺,囈語著,聲音很輕,到慕容荊棘耳裡卻振聾發聵,撕心裂肺——他在喚著藍玉澤的名字!他的記憶還為她留著!他時時刻刻都在唸著她!而自己呢,做了這麼多,竟不佔據他半刻留戀!她想哭,想瘋狂,想殺人,可是為什麼那團怒火到胸口全都被滅被凍結,她緊扣的拳已經粉碎,她原來那麼渺小的可憐!真是荒謬啊,最折磨她的曾經,她駕馭得那麼純熟……

  「宋賢,醒醒,我在這裡,在這裡……」玉澤淚盈於睫,悄然坐在宋賢床頭,像昨夜勝南挽著他一樣,給他承諾,「再也不離開,玉澤再也不離開……」

  「我照顧了他半年,可是這半年來的朝夕相對,竟還是敗給你的一個背影……」慕容荊棘看藍玉澤旁若無人地攥緊宋賢的手,失聲慟哭,從來沒見她如此人前脆弱過,「我早就知道,帶不走他的……我早就知道……」

  吟兒撤去自己的惜音劍,旁觀著這營帳裡的沈依然,慕容荊棘,司馬黛藍,慕容茯苓,竟是一個比一個可憐。

  「情深不壽……」這個下著雨的夜,現在這個時間,雲煙姐姐和勝南到底在哪裡呢?吟兒默看這喧嚷後的一片狼藉,宋賢,如果都能像你這般,昏沉地睡,是不是真的就沒有煩惱,還是,夢中景象更揪心……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8-2-28 16:41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8 14:45
第331章 此生難履豐都約

    阡與雲煙,離開的時候就已經夕陽西斜。尋常人家的田園風光,路過,卻來不及細細品味。

  從這一刻起,義無反顧,帶她一起踏上去豐都的路。

  初春,一路不曾見江南的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不能追尋那碧玉妝成一樹高,也不可能欣賞竹外桃花三兩枝,能夠經歷的景色,是沿途那些深刻在天空中的樹木蒼涼的輪廓,除此之外,唯有遙遠的農家和更遠的夕陽。是的,過分的自由就是流離,是他,把她從燈火錢塘帶到了寂寥邊荒。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還記得有一次在戰鬥空隙,他在營帳外看著夕陽突然心情鬱積,不經意道出這句悲觀,她恰好在他身邊陪他看天,微微一笑也用一句詩來駁他,十個字「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滿天」,立即就使他的抑鬱迎刃而解……真是善解人意,真是心思縝密,真是非她不可。他不止一次覺得自己幸運,他早在心裡說過,雲煙,你我此生不負,他也發現他林阡變了,心裡漸漸有了一個高於一切的人,這是先前從不曾有的,這世上,竟有她裙裾可以牽絆他赴疆場。

  捨不得放,對誰狠心都不能對她,他血腥的世界裡僅剩的一絲溫馨,如果此刻有十個心願,十個都想為她償。一想到她要離開身旁,他心裡前所未有的恐慌。如果缺少了她,他的生活還怎麼繼續?容他自私一次可以嗎,容他離棄一次可以嗎,容他背叛一次可以嗎……

  終於,淹沒在貴陽城喧囂的人海中央,離開了紛飛戰火,他們都太平凡,沒有人認得,漸漸地,應當會適應這人來人往。

  原本,他可以把一切都無情地遺棄,卻終究抹不去適才發生的所有事,他一生都忘不了,在他狠下心腸背離聯盟所以孤軍作戰卻越戰越僵的一瞬,是他的聯盟,危難時鼎力相助、不管對錯都要支持他,不在意他虧欠他們,卻幫著他逃離了紛擾。每個人,每句話,一幕幕重現,清清楚楚,印記心頭,那就是他的過去,他也以為可以從一而終、不動搖地走到最後的過去,為何壯志未酬、少年窮途?為何一條路它再漫長都會有盡頭?又為何,人總是要走到路的轉彎才會回頭看見自己的腳步……但云煙,我不後悔,我可以硬起心腸背負起所有罵名,今生今世,最不能辜負的,是你……

  雲煙的眉間,何嘗不是淡淡哀愁:勝南,假如我們沒有生活的目標,是不是暗示我們活不到去實現目標的那一天?可是,我們已經做了一件又一件以前從未想過的事,並一次又一次地從中得到滿足……勝南,現在的我,是矛盾的,卻也是最開心的,我正在經歷的,是我從不曾想過的,當我愛的男人,為了我而袖手江湖,我竟然被傳遞了那麼多的勇氣,去拋開過往,和你一起,步入新的未來……除了和你一起走,就再也沒有奢求……

  

  「俗世火光,最絕美當如漁火。」傍晚,勒馬於城郊一處不知名的河畔,此情此境,真像回到了那一夜的三峽傾聽著漁舟唱晚,又彷彿重去了潤揚一帶江上泛舟,阡的眼神裡,透露出最真實也最純粹的嚮往,雲煙微微動容,靜默看著他的側臉,她太瞭解,三峽那夜他為什麼耳朵會動,因為北固山之行他就已經告訴她,他憧憬簡單無憂的生活,粗茶淡飯,平心靜氣,她跟著他的那天起她就決心給他這樣的感覺……可是現在,她又一次看到他眼中的嚮往時心卻一顫,她明白,她做到了可是勝南卻永遠都達不到,漁火,只是個和戰火平行的世界。他是林阡,就不能融入這種生活,最多不過是旁觀。

  日與夜間隔多長?看停泊河畔的船上人家,聽徘徊岸邊的風沙聲響,回頭一片灰暗陰霾,轉身卻有漫天晚霞。久之終等到落日懸於雲上,驀然消失遠山弧線間,霎時便天昏地暗,恰襯得漁火輝煌。天和地距離多遠?視線裡的色彩竟那樣自然地跌宕,彷彿漁火是隕落的霞光,被強行留在人間越點染越亮,卻終究,不能挽救天色的黯淡。

  一剎那,阡忽然想,就這樣,帶著她隱遁在三峽的漁火之中,做江上客,每天此時,爭得半刻閒暇同看黃昏……應該每一天的顏色都不一樣吧,有時候夕陽會是純金色流光溢彩,有時候卻如有今晚這般的淒惻,蕭條得半江瑟瑟半江紅……

  「過路的朋友,來我家一起喝酒吧!」最近一處漁船上,一入夜,氣氛反倒熱鬧歡愉,這家庭一定不小,循聲看去,單是船頭就圍了有十多口人,黃髮垂髫約有四世同堂,對酒談天的幾個青年人,見勝南與雲煙立於河畔良久,熱情地邀他們去船上作客。這樣的邀請,真是始料不及,他和雲煙,卻不可能拒絕。

  不知不覺,竟輕易地接近了這種生活,幸福,熱鬧,儘管可能會貧窮,可能會有摩擦,但人世間有什麼,比親人們個個都在更值得羨慕?這生活真的彌足珍貴,此刻,便讓男人們的暢談聲,婦人們的催促聲,小孩子的嬉戲聲,老人家的笑樂聲,不絕於耳,反覆心頭……絕不會膩,因為,將來的幾十年,他也一定會有這樣的生活,和雲煙活到白髮蒼蒼的年紀,滿足地享受著兒孫滿堂……

  逃避,幻想,真的太容易。

  這一刻,且將他鞘中的飲恨刀遺忘……

  

  短暫的晚餐稍縱即逝,這漁家人聚享天倫之樂的方式,竟是趁夜比賽垂釣。年紀最長的白髮老人已逾古稀,卻老當益壯脾氣爭強好勝,幾輪較量過後,三代兒孫全然落敗,老人覺得不夠盡興,連外人都想一起較量了,轉頭就向勝南招手:「年輕人,也來跟我較量較量垂釣的本事吧!」

  「真不好意思公子,家父他習慣了幾十年,一日不與人較量,一日都睡不好覺。」老人的兒子稍帶尷尬地向勝南解釋。老人卻一臉的開心得意,表情相當得可愛:「是啊是啊,我可是這一帶赫赫有名的垂釣之王!」勝南不禁一怔,啞然失笑,原來每一行都是一個江湖:「真是湊巧老人家,其實在下和您一樣,也是以捕魚為生。只不過久居夔州,近來才回貴陽探親。」「哦?是真的?那再好不過!從沒和夔州那邊的人比過!」老人眼睛驟然一亮,興致勃勃,語氣裡充斥著想贏的情緒。

  「公子原來也是捕魚?」老人的兒子微微一愣,「我看公子氣宇軒昂,而小姐溫柔嫻靜,還以為是……貴族人家。」這兒子約有五十歲,顯然閱人無數,原以為自己不會看錯。他話音剛落,有不止一人連連點頭附和。

  「公子也是漁夫嗎?那麼身上的兵器是?」老頭的一個孫子好奇地問他,「我適才還以為,公子不是俠客也是位將軍……」

  「只是在外闖蕩必備的防身之物罷了,世道凶險。」他一笑,否認。

  「哦,原是這樣……」那青年略有失望,「哎,真的很羨慕那些打打殺殺的江湖俠客,來去自如一定很暢快。不像我們漁船上,生活如此單調。」他邊說邊還猶疑地看著阡,半信半疑。

  「是嗎,我也很羨慕那些人,有武功真的痛快,時時刻刻都隨心所欲。」勝南說到這裡,忽然有些憂傷,為何現實卻不是這樣。

  「談什麼江湖武林啊,跟咱們又沒有關係,來來來,跟我一較高下!」那老頭子忙不迭地過來就把勝南拉過去。

  是嗎,江湖武林,和你林阡沒有關係?說給誰聽,誰也不會相信吧。你現在,就在我眼前不遠,冒充著一個漁夫的角色,將來,你難道真的要歸隱山林,或田園……雲煙不敢流淚,不能流淚,她知道,此刻他正在努力地,堅決地背叛著他的從前,她不能反對或質疑,她惟能夠支持,可是,男耕女織太遙遠,南征北伐才真實。他林阡,要有一百年的血雨腥風,就不能缺少一刻在戰場。

  她知道他憧憬現在這樣的生活,卻注定只有這一刻能參與這種平凡,因為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就必須有他的承擔,就必須割捨他追求的平淡,那就由她陪著他享受片刻這人生最後的平淡幸福吧,她真的懂,這個男人為她努力過,可是他必然不屬於她。他的心騙不了他自己,他的語氣則暴露了他的心。她所有的勇氣,在看見他堅決逆心的時候,跌得粉碎。

  「厲害啊公子,爺爺他從來沒被人追得這麼緊過!」老人的孫女此刻全然相信了勝南是漁夫,一邊帶著仰慕的語氣講,一邊拉著雲煙的手帶她上前:「快給你相公助威啊,讓他超過爺爺,勿讓爺爺繼續得意下去目中無人!」

  她知道他回過頭來對她的這一笑意味著什麼,他告訴她,這是他在江湖之外的第一個對手,雖然只是個普通的老漁夫,可是他在告訴她,他可以為她做到這一步,下一步,直到最後一步……她,原本想繼續強笑給他鼓勵,卻,眼淚不由自主好是苦澀,做他的妻子的確應該鼓勵他,可她怎可以縱容自己用傷害他的目的來鼓勵他……第一次,他和她的心沒有想到一起去。他看見她面色的淒苦,驀然臉色一變,她卻即刻阻止,走到他身側:「我只是想起,和你初遇時也是在船上,也是在飄雨,很是熟悉……一時感慨……」

  「雲煙,我忽然很想聽你的簫。」他知道他擦不干她的淚,他忽然很痛恨他和雲煙總是能猜到對方的想法。這條通往豐都的路難道在這裡就要停下?她會決心為了他而離開他,只因為她不能把他的未來剝奪,她親眼看見了他和她一起的生活,所以她覺得她不能自私地佔據他的人生,把他從江湖抽離硬生生牽扯進另一番際遇。而他,何嘗不是為了她而想要割捨她?就在今天,江中子和京口五疊的每一戰,都在反覆強調著他逃不掉的凶險,而他帶著雲煙離開但她卻因遷就他而崴傷,他唯一的方法,只能為了她而不做林阡,可是,這麼做會令她更加負疚,更加自責,她的罪名就又多了一條……

  可是,不想拆穿彼此動搖了的念頭,所以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直到,終於抵達了豐都,誰都不能回頭了……

  雨有漸大的趨勢,一片霧濛濛的寒氣,灑向遙遠的天際,玉簫吹響,曲調旋律悄然滑出很遠,環境再怎麼惡劣,聽了都覺得溫馨,耳邊,如果一直這麼婉轉悠揚,幽雅平穩該多好,卻不知幾時,變成前所未有、也本不該有的高亢激昂,冷風吹過她衣袂飄搖鬢髮凌亂,簫聲卻無休止氣勢恢弘,這本該是男子才該有的氣概,鬚眉才具備的血性啊,竟是從如此一個溫柔嫻靜美貌絕倫的弱女子身上展現了出來,任憑這些局外人,聽著這激昂都能被激起慷慨戰念,幾欲彈鋏而歌共此悲壯,簫中有戰,一曲既罷,劍氣如虹,敵人本該不攻自破,鎩羽而歸,潰不成軍!但她的敵人,竟是她這個把握天下的男人,他本不該塵封了他的刀,本不該逆著他的心……

  雲煙,雲煙,原來你是在勸我重返戰場,你的簫聲裡,其實是我的靈魂和我的追逐,我的一腔熱血,而我,我手中此刻不再握刀,垂釣要心緒平和,神清氣緩。

  吹xiao歌垂釣。簫中情緒屬垂釣者,垂釣者卻獨為吹xiao人。

  世間再不會有誰值得他這樣珍惜,身邊這獨一無二的女子啊,在他心煩氣躁時安靜地吹xiao唱清雅,在他背棄使命時舉簫歌戰伐,她越勸他勿忘了戰地,他卻愈發想要勉強自己撐下去。

  「不要吹成這樣啊……魚都嚇跑啦!」除了那個童心未泯的老頭子,船上的所有人,都已經沉溺在這樣的簫聲裡。

  「雲煙,不要有內疚,不必管別人,今天連夜走。」他終究不想在這裡就停留,不再理會更多的雜念,斬釘截鐵地替她做決定。決心下定,即刻就走。

  

  可嘆那英雄無雙,怎敵這紅顏惆悵。

  

  又是個寂寥的深夜,客棧外風雨不絕。連夜急行至此,因為知道她的意念已經動搖,所以一路都緊抱著她不肯鬆開。現在這個時間,人們一定都在熟睡,所謂夢,總要在最黑暗的時候才出現……

  當她心事重重,憑欄遠眺著陡峭的星空和鬼祟的飄雨暗自心碎,他知道她在流淚,他按住她的肩輕聲告訴她,他真的太想帶著她繼續走下去,走破這雙鞋,走完這一夜,但要相隨無離別!哪怕越走越天昏地暗,哪怕面前身後到處都是懸崖峭壁,哪怕有一天她老去的時候後悔年少時和他這樣負盡一切,他怎允許這份深愛擱淺!

  「勝南……勝南,無論怎樣,總是對不起……」她轉過身來,淚流盡了,他還在這裡,人和心都在這裡,微笑著,將她攬進懷裡,她欠缺的堅定,他真的全都給了她:「雲煙,對不起這三個字,我可以對任何人講,但絕對不可以對你。一次也不可以。每一個約定,都不能違背。」回答了一年前的夏夜沈延問他的問題,當阡愛上雲煙,早就對誰都不公平。

  「不,其實你知道我心頭的決定,正如我也知道你在逆心……」懷中的她,哽咽的同時身體在顫抖,她卻沒有掙脫他的擁抱,貼緊了他的胸膛她說了無數次的對不起:「勝南,我今生都對不起勝南,我給了勝南一個豐都的約定,可是卻不能陪勝南去……我只求勝南今夜抱緊我,把這裡當作豐都,把今天當成一生。明天以後,就把今天都忘記……」

  那一刻,他終於知道他失去了她。縱然能夠將她擁入懷中,卻留不住她。他沒有再勸慰她一句,這是雲煙的決定,是她最好的抉擇。本來,他可以扭轉她的心意,現在她這麼脆弱他完全可以扭轉她的心意,但那又怎樣?他強行留下她,卻和她一起傷害了她的家人,他得到幸福,她卻要悲傷,便是這樣,寧可他與她相隔天涯為情所傷。

  今夜抱緊她,淡了江湖,忘卻仇恨,且任美人留徵人,水心撼石心,蛾眉印劍眉,蘭氣銷王氣。

  今夜以後,藏匿了回憶去面對明天,他告誡自己,不管周圍天翻地覆,現在他所有的任務,只是在她不開心的時候撫平她的眉頭。

  記憶就這樣遠逝,人生如夢,他們一樣從容,人生如芥,他們都在漂泊,人生如戲,他們就繼續演下去……

  光陰無法沉澱,時間如浪,他們與世沉浮,時間如沙,他們與眾掩埋,時間如煙,他們與天地同散……

  夜色在陰冷中消弭。

  

  天能不能讓時間就永遠停在這裡,天能不能體會到,離開一個人究竟要流多少的眼淚?

  睜開眼,第二天竟來得這麼快,抱緊她,不理會窗外的晨曦,這是開始,不是結束。就愚蠢這一次,以為閉上眼天就不會亮。

  他騙自己,還好,現在雲煙還在自己身邊。那就不會失去,絕不會失去……如果他們在一起沒有明天,那他也甘願不要明天……

  可是他更加瞭解,誰也無法制止這離別。離別,離開的那個人,一定比送別的那個要苦楚,所以他真的希望,她走的時候,不要回頭。然而再度起身上路,他和雲煙策馬並行了像有千萬里,根本沒有半刻像要離別,他的心從未像今天這樣忐忑過,忐忑她會不會突然開口,忐忑她那麼清楚地對他說,勝南,我們便在這裡分別吧,忐忑她流淚向他陳述,她根本不想離去。忐忑,心裡卻還存在著一份僥倖,今天不如盡快地過去,她忘記她的決定了……心,卻為什麼這樣空空蕩蕩?他最愛的這每一顰每一笑,難道日後,真的就不能再見到……

  「勝南,我們分開來走試試看,看是否這兩條路都能翻過山去。」終於,她停在岔道,柔聲對他說。

  「顯然都能翻過山去。」他一怔,微笑著抑制住自己的不捨,「我在山頂等你會合。」

  「好,我儘量不讓勝南等太久。」她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和他在黃天蕩醒來時看見的第一個笑容一模一樣。

  那一笑,勝南一輩子也忘不了,是他一生中見過的最幸福最快樂的笑容,只清幽,沒有負擔,沒有惆悵,沒有憂愁,是倔強,是美麗。

  當下,目送她上山路轉,也一蹬馬脅,急行而上。如果能在山頂會合,就真的帶她遠離這人世的喧囂,浪跡江湖,攜手漫步天地間,侶魚蝦而友麋鹿,放白鹿於青崖,需行即騎訪名山,愛恨全拋,不顧那世人的辱罵或唾棄,遺憾或遺忘!

  但他,何嘗不知道,他和她,不會在山頂相遇了……

  還是這麼愚蠢,還是這麼固執,明明知道不會在山頂相遇,他竟還是滯留於山頂,從這一日的清晨等到了黃昏,等到夜幕降臨,終於相信她再也不會出現。卻還要欺騙自己,也許回去之後,發現她已經在聯盟等他,砌磚堆房子等他,煮飯做針線等他,心神不寧走來走去地等他……可是,她說她不會讓他等太久,不就是在告訴他,無須等她了嗎,她還是那樣地為他著想,所以臨走的時候還偽裝出那樣的笑容留給他,從此他的記憶裡將永無淚水,永無痛苦,想到她,最清晰的,一定是這一笑……

  沿著舊路回到聯盟,他這一刻根本是一無所有的,當失去她的孤獨鋪天蓋地地襲來,突然記起他和吟兒曾經有一次送雲煙回貴陽,吟兒捨不得她,說沒有她在會食不下嚥,她明明也想留下,卻理智地徵求他的意見。他微笑著搖頭講:「還是回去吧,她本就不該來。」憶起這一句時,才知此生難履豐都約。她本就不該來,所以他愛她就應該放她走。這個理應陪他到終點的故事,要在中點就被她帶回臨安。

  夜半夢醒,知道只能在夢裡才能遇在山頂,繼續把路走下去:雲煙,沒有你,我將再不入豐都半步。

  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

  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

  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

  覺來知是夢,不勝悲。

  ——謹以韋莊《女冠子》祭林雲

  

  「吟兒,你小師兄說得不錯,愛一個人,就要替她設想好她的未來,不能肆無忌憚,聽憑自己的意念,而要把她的心情一併算上,不能讓她笑的時候都勉強,不能讓她快樂的時候卻空虛悲傷。」

  失去雲煙姐姐的最初幾天,阡思唸過度而夜夜不能入眠,每當聽見響動會覺得是雲煙回來了,他會很激動地衝出來但是即刻又神色黯然地停下腳步返回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黔西之戰還必須由他來善後,聯盟何去何從也仍然由他來決定,輪迴劍之爭迫在眉睫,因為他在所以大家都勝券在握。他們都覺得阡承受力真的很強,阡在人前一如既往地鎮定自若。可是吟兒不敢深入問他,雲煙姐姐為什麼竟也能狠心離開他,她只能在每天深夜看見阡一個人站在冷風裡默看天月,那時候阡臉上憔悴的神色,才暴露了阡心中無窮無盡的遺憾和痛苦,看著阡刻意隱藏著悲痛欲絕時那種無能為力,那一刻吟兒哪裡還覺得這是他們那位威武無雙的盟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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