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南宋風煙路 作者:林阡(連載中)

 
Babcorn 2018-2-12 21:52:1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71 9051
Babcorn 發表於 2018-3-12 15:40
第431章 神秘少年

    辜聽桐適才被飲恨刀掀翻,整個人都飛了出去,撞到這邊石柱上狠狠摔下來,顯然也是內外兼傷,此刻他蹙眉看向不省人事的林阡,竟和天驕一樣的痛心表情:「他想用這一刀嚇走我們,卻想不到,他用力過猛,反把這裡毀了……主公他,本不該是這樣的人,為了保你,這般暴戾,不計後果……可惜他,還是救不了你……」說不完整,辜聽桐哇一聲吐出一大口血來,又一個和林阡拚命兩敗俱傷的。

    救不了她?不計後果?吟兒明白得很:不,勝南未必沒有想到這個後果,可是勝南已經把辜聽桐的戰力消磨到了這個程度,這個程度,我能對付!

    然而也就是這一剎那,她聽見了辜聽桐在稱林阡主公,再念及剛剛辜聽桐叫自己的禍水命,心念一動,忽然有些懂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景出現,半年以來所有的是非恩怨她都想通了——

    阡的地位太重要,偏偏自己拼了命地要離他最近,造成的結果就一定會是這樣的:如果阡少愛她一點,她便注定會遭到別人的覬覦,比如急於分他勢力的越野及其背後的曹蘇顧范,阡的所有敵手;如果阡多愛她一點,她也必然逃不開別人的顧慮,比如天驕徐轅、柳路石陳,阡的一切死忠。當他們忙著打川北之戰,可是阡覺得時機不對不肯打要延期,一旦意見不合,他們就覺得是紅顏禍水,是完全說得通的,說到底也並不荒謬啊……

    隱逸山莊的屋頂上,阡對自己笑著說,「若是真正在乎你的男人,不會計較你禍不禍水。」可是這個男人的地位在這裡,雖然他不計較,他的麾下們卻在意,極度在意。

    天驕的話又在耳邊迴蕩,你就不能為了他,離開他嗎。

    吟兒本來被阡影響得堅定不移,可此刻聽到辜聽桐不經意間一句主公,知道他們一場刀戰就已經為阡折服,卻因為自己的存在而還沒有對阡順從。吟兒一瞬彷彿什麼事情都想清楚了,痛苦得自己都覺得自己真是個禍水了。真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究竟是為了阡打下去,還是為了阡離開他……打下去,會贏的吧,可是阡就回不去了,戰利品只是她一個人;離開他?聯盟贏了,阡也沒有輸。而這三年來發生的點點滴滴,都沒有用了,都將成為他的回憶,他的又一場回憶……

    吟兒心一酸,見過勝南懷念玉澤姑娘,懷念雲煙姐姐,還從未想過勝南他懷念自己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呢。

    辜聽桐眼神一狠,並不一定恨她,卻決意為了阡的未來殺她,這一刻,她該等死,還是反擊?刀光迫在眉睫,哪有思慮的時間,「吟兒,我這一生,所有的劫難,都要和你一起,才能渡過去……」這句話倏地劃過腦海,吟兒猛然醒悟,當下舉劍格擋,她決定,打下去!

    哪怕只為了不要讓那一幕出現——那一幕林阡懷念鳳簫吟時的樣子,一定很孤單,很傷感……吟兒不忍心!

    「禍水命!」辜聽桐本以為她覺悟了,可現在看她這般沒有覺悟,慍怒。

    「你奶奶才是禍水命!」吟兒打斷他的時候,宛如被祝孟嘗和郭昶附身,雖然粗魯,好不痛快!

    「你……難道不知主公他擔負天下?!」哼,又是和天驕、師父他們一樣的言辭!迂腐!

    「林阡他屑於要一個沒有我的天下嗎!」吟兒冷笑著橫劍於前,偏就要大放厥詞。

    「你……好一個放肆無禮的小丫頭!」辜聽桐怒而重新揮刀,實力卻明顯比適才要低了些,暫時不能緩過來,也奈何不了她。

    卻在十個回合時,聽得遠處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彷彿來自於第六洞的深處,眾人面面相覷,還沒料到怎麼回事,一陣寒風從內放出,陰氣逼人,有個聲音,先於人而至:「什麼人,好大的膽子敢破壞我的蠱!」

    所有人先是一寒後是一驚,原是狡兔之窟的主人也在此地休憩?!

    吟兒心念一動,這聲音好熟,莫不是……寧孝容?毒聖寧家的主人,那位篤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苗家幼女,因為是一家之主的緣故所以小小年紀面容裡就透著太多的肅殺之氣,一根筋,認死理,不識好歹,卻是一言九鼎說到做到。另外還有一個特點,是白天睡,夜裡醒。

    當寧孝容一臉憤怒地出現在戰局之側,大家都因為誤闖旁人家而理屈詞窮,饒是辜聽桐都不免減緩了攻勢,吟兒看見寧孝容領著一隊寒屍如此興師動眾,知道這個被破壞的蠱毒對寧孝容來說肯定很重要,心中頓時生出了個詭計,寧孝容一看見她和林阡,便是面色一變:「盟王,盟主?你們竟回來了……教主她,等你們很久了……」

    「寧姑娘,這蠱毒,是被我眼前人破壞了的,我心知那蠱毒對寧姑娘一定有用,所以正想抓獲了他給你!」吟兒一本正經、正氣凜然地說。

    辜聽桐和寧孝容皆是臉色一變,寧孝容自然憤怒:「你什麼人!為何破壞!」辜聽桐當然冤枉,卻又不善言辭,語無倫次,無從辯解:「不……不是我……是他……」辜聽桐想指林阡,又礙於他是主公,不能禍害,於是便指向吟兒。吟兒趕緊發揮三寸不爛之舌:「寧姑娘,凡是干過的人,一定會留下證據,你看他跟我,哪個更像撞壞你石穴的?」

    「啊……」辜聽桐偏巧在此刻又吐血,寧孝容上前一步,看了他兩眼,立刻說:「就是他了!一起上,殺了他,祭我毒靈!」寒屍一擁而上,辜聽桐大驚失色:「我……是被打上去的……不是故意……要破壞……」然而說話同時,寒屍和自己部下已經陷入亂戰,冷不防身邊一空,驚見吟兒帶著阡從亂局中趁勢而逃,急忙要追,還未挪出一步,就被三隻寒屍攔在中央,寧孝容大怒:「你壞了我家東西,哪容得了你逃!?」

    吟兒以前見識過寧孝容的蠻不講理和不知好歹,還厭憎過這個性格好一陣子,現在可真是愛死她了,趕緊又扶著阡,往裡逃了幾個山洞,一瞬,耳邊已經不像適才那般喧嘩,總算可以逃出危險。吟兒心中大喜,還沒來得及放心,一旁林阡忽然身體往前一傾,由不得她控制地說倒就倒了下去,吟兒唉了一聲要扶扶不住,趕緊俯下身拽起他,看他體力透支昏迷不醒,吟兒眼淚就嘩嘩地流了出來,心中喚了千百次只是希望他醒過來,真的,只要醒來就好了,別的我什麼都不要了……

    果真離寒潭越近,狡兔之窟便越冷,吟兒從林阡懷中找出幾顆禦寒的丹藥,給他服了些,自己也服了些,拭乾淚,扶著他重新站起,他站不穩,那她便拼盡力氣負著他走。

    「勝南,不要為了保護我反而自己死去了,那你保護得我這麼周全,還有什麼用……」這一刻敵人都遠去,該輪到溫柔來守護堅強。

    好不容易看到洞口有光亮,忽然一陣冰風拂過臉頰,吟兒下意識打了個寒戰,定睛一看,洞口站著一個同樣冷得哆嗦的人,背對著他們好像在等著他們,然而沒有佩刀攜槍,根本就不像是敵人,吟兒心下大惑,靠近之時步步為營。那個人轉過身來,看見他倆,面上流露出稍許的驚,稍許的疑,稍許的喜,稍許的憂,想留下,竟又似拔腿要跑,吟兒大喝一聲:「站住!」

    那人應聲站住,再次轉過身來,玉面薄唇,弱柳扶風,他恐怕只有十歲的年紀,衣衫穿在身上都嫌寬鬆,一身的淺青色——不是熟人,從沒見過,可是吟兒打量著他的時候,心中一震:這個人風神超邁,必非凡品。他是誰?竟又好像在哪裡見過一個大一號的他……

    「你姓甚名誰,為何出現這裡?」吟兒問。

    他許久才啟齒,說話時不敢正視她,垂眸,斂眉:「他……他快不行了……」說的自然是阡。

    吟兒一驚,若換在平時,顯然不會饒了這個膽敢詛咒阡的人,可此時此刻,吟兒感覺得出阡全身僵冷、無聲無息,不禁柔腸寸斷,竟鬼使神差走上前去,對這少年低聲下氣:「是啊,他要死了,你可有救他的法子嗎?」

    他默不作聲,卻乖巧地點點頭,上前一步,走到阡的身側,忽然不知用什麼割開了他自己手腕,吟兒大驚,還未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見這少年俯下身來,將腕上血直接送到阡的口中去……

    大概只給阡喝了幾滴,少年腕上的血無緣無故地消弭,一道傷疤都沒留下。吟兒驚詫地望著這個少年,顯然根本摸不著頭腦他究竟是怎麼幹的又為什麼這麼幹——如果喝血能令人起死回生,那自己適才怎麼也會試一試的——可是,按理說不會起什麼作用啊,何況就這麼幾滴……

    卻看阡本無血色的臉上陡然間一片火紅,吟兒目瞪口呆,不知是夢是現實。少頃,忽見阡面色有異,極盡痛苦之色,吟兒初時以為他只是內傷痛苦,久之卻見阡大汗淋漓、繼而更全身痙攣,吟兒一慌,不由得沖上前看他,然則剛一觸他衣衫,便感覺被一股巨力狠狠斥了回去——好像有轟的一聲出現在阡心臟的位置,那裡就像在爆炸一樣!吟兒一顆心都因之揪緊,卻聽那少年說:「盟主,先不要碰盟王,他正在恢復。」

    吟兒六神無主、半信半疑,隨著時間的推移忽然驚喜不已——阡雖然眉頭緊鎖極度痛苦,卻很快便醒了,適才的搏命一擊,令他差點虛脫而死,如今睜開眼時,不再氣若游絲危在旦夕,而且胸中一片熾熱,似是有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往心臟囤積,奇也。

    「未請教恩公姓名,這血又是?」阡雖剛醒,神智清楚,詢問這少年。少年面上一紅,竟不敢正眼看他:「不足……盟王掛齒。」

    阡與吟兒都是一愣,哪有人施恩之後還這般謙恭態度的?阡聽他叫自己盟王,心念一動:「嗯公是黔西本地、魔門中人?」

    「回盟王,是。」少年不曾抬頭,畢恭畢敬答話,儘管他刻意卑微,吟兒和阡都看得出他仙風道骨,根本不是什麼普通人,也罷,黔西當地,靈物向來多矣。

    「多謝恩公相救,恩情沒齒難忘。」

    「盟王,請不要叫我恩公。」少年說,「盟王代替魔神殿下,制止了我魔門走向歧路,是整個魔門的恩人,如今我,只是還恩罷了。」

    阡一怔,他以為黔西之戰他功過相抵,雖然魔門基本都被他平定,卻因為多不開化的緣故,甚少魔人是出於理解而降伏——墓室三凶畏懼他,何慧如崇拜他,以寧孝容為代表的下一層首領,多是大勢所趨慕名而來,更有甚者覺得他是魔神才歸順。唯有諸葛其誰那樣的老仙翁,才真正明白他發動那一戰的用意。此時見眼前人年紀輕輕,模樣小小,竟能簡單道中他清理魔門的意義,不禁震驚詫異。

    吟兒道:「不讓叫恩公,那你又不說名字。」

    少年一怔,無限淒然:「我……我沒有名字……」

    「……」被這個回答一攪,饒是吟兒這個能說會道的在這裡,都冷場了。

    「差一點,便死在了自己手裡,又虧欠了吟兒一世的債……」阡這時轉過臉來,朝吟兒抱歉一笑,剛剛那一刀實在是比自己預期的要厲害得多,但強招必自損,飲恨刀反噬自己也更多,差一點便不顧體力、枉送了性命。

    「你剛剛那一刀,也實在是沒頭沒腦。」見他活了過來還半開玩笑,吟兒喜極而泣,卻忍不住責他。

    事不宜遲,三人當即從狡兔之窟尋路出去,得那少年指引,果真事半功倍。阡雖起死回生,畢竟只恢復了元神吊住性命而已,傷勢並不能得以緩解,一時半刻依舊在生死邊徘徊。吟兒一個人負他實在吃力,幸而有這少年一路隨行,竟真正是相互扶持,不離不棄。

    吟兒嘆息不已,虎落平陽,竟然被自己人欺負,反倒被過去的敵人相救。唉,想想也是,川東那邊,幸好黑曖昧道會的大眾全都是信任派啊。這世上有些事,真真是說不清……

    阡半昏半醒之間,看這小少年冰雪聰明,不由得也跟吟兒一樣,油然而生憐愛之情,看他看久了,卻彷彿在哪兒見過他一般,實在熟悉。然而魔門之戰畢竟已經過去了幾個月,如今阡心中佈局,全在川北,哪還記得住自己和魔門中的誰還有未了的淵源。見他眼熟,於是在心裡默數魔門六梟,總是一個都對不上號。

    風凜冽,重逢自由,卻遭遇苦寒。

    狡兔之窟的盡頭,依舊是那熟悉的溫度——拐一個彎過去,便是寒潭的第一關。

    不是每個人都有體質可以深入寒潭的,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進不去。所以寒潭的存在,就是為了送一部分人進去,拖一部分人在外。越往後的寒潭溫度越低,留下的敵人們也相應越多,二十個寒潭之後,敵人就一定所剩無幾。

    如此,越是同心協力要剿殺你的敵人,越會因為鍥而不捨打進來從而不知不覺就被寒潭拆分在各個關卡,這些敵人會按各自耐寒的強弱被迫分批滯留,再怎樣的兵多將廣,一旦戰線拉長,實力必然削弱,聯絡相應不暢,況且寒潭氣候惡劣,敵在其中必然耗竭,這時你要反撲,自是輕易不過。

    單憑這一點,寧孝容家的寒潭,實在是與魔城一樣的戰地要沖。

    辜聽桐及其部下,若能逃脫寒屍的圍攻,恐怕也闖不過寒潭天塹,這個道理,不僅林阡懂,吟兒也明白:最好的逃難之處就在眼前寒潭的至深,越往裡去越安全。可是當那個神秘少年對阡提議時,阡卻搖頭,選擇了狡兔之窟的回頭路,堅決不入寒潭。

    「為何盟王不入寒潭?」少年奇問。

    阡只注視了吟兒一眼,沒有答話,轉身便走,吟兒趕緊挽住他衣袖:「不如便走寒潭試試看!也許我能適應。」

    「哦,原是盟主體寒……」少年點點頭,「體寒之人,是該遠避寒潭。」

    「可是,不入寒潭,就只有狡兔之窟走,這狡兔之窟,既然辜聽桐和郭子建能發現,別的人也會追上來,很可能已經被封鎖了……不如先入寒潭,哪怕一關……走一關是一關!」吟兒噙淚哀求。

    阡搖頭,堅決否定:「你和宋賢一樣,一關都入不得。」魔門之戰,吟兒曾受不了寒潭低溫,出現頭暈伴隨失明,阡記憶猶新。

    「哎!」吟兒還未來得及說服他,便見他毅然決然立即就走,趕緊追上前去,那少年見狀,也即刻跟隨。

    默默走了幾個洞穴,因為和寒潭反方向,所以溫度在漸漸回升,只不過幾炷香的工夫,就感覺從初秋走到深冬,又從深冬走回了初冬,初秋的溫熱就在幾個洞穴之後,然而危險感亦隨之迫近。

    去不了寒潭非得往回走,這麼做顯然是拖累了林阡。吟兒不是一般的難受,沿途曾捶胸頓足:「鳳簫吟啊鳳簫吟,你又不是什麼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的,為何草莽命、小姐身子呢!」

    「好啊,你竟罵宋賢是小姐身子。」阡笑起來,心念一動,突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咦,難道說,吟兒她並不曾得知,她自己是個公主嗎?不對勁……

    心一顫,知覺有些流失,待緩過神時,腦海裡惟余一絲淺淡的懷疑,非但沒有深究,還把事情給想順了:不,也許吟兒是故意說這句話來向我表示決心的。她見我不當盟王執意隱居,也對我堅決地說她不是什麼金國公主,而是草莽命……吟兒的言辭這般懇切,教我林阡在喟嘆負盡天下的同時,心中反倒平添了一絲慰藉。

    天驕,雲藍前輩,我知道你們為了南宋武林的未來不受禍害,所以才想要置她於死地。但若我選擇與她一起隱居,消除了她身上的這個印記,你們一樣大可放心……事實上,她若真像你們想的那樣是那麼大的禍害,恐怕也只有我林阡能消得去了……你們就權當,犧牲了我吧。

    想的時候,林阡忍不住帶著輕蔑笑起來。笑畢總是有些感傷,因為手中的飲恨刀,忽然有了放下的理由……
Babcorn 發表於 2018-3-12 15:40
第432章 亡命之旅

    臨近每個洞穴的交界,吟兒都走到阡和那少年之前負責探路,待進入新洞穴之後,再回到他二人之後殿後,一切都只為了阡的安全。吟兒一改平日毛躁粗心,瞻前顧後聽音辨位以防萬一。

    就在這寂靜一刻,岔道上驀然氣氛一變,異常警覺的吟兒應聲揮劍出手,極速將這偷襲一刀斬獲,轉了身去,一邊和那人正面衝突,一邊就一掌拍到那人臂上,吟兒用力雖然不輕,卻也未想到那人如此不濟,只一掌而已,臂上便血流如注,越來越多的火把從後而來,照在那人臉上身上,吟兒退後一步不禁一怔,海將軍?!難怪臂上有傷,是適才奪魂柩裡的箭矢造成的啊……

    只不過一兩個時辰,再一次的狹路相逢。

    「林兄弟,盟主……」海似乎有太多的話要向他們述說。

    「誰是你盟主!?」吟兒怒道,「有哪一路的盟軍,寧願聽信小人讒言,和小人一起,逼著盟王殺了盟主的!?盟王不肯殺盟主,所以就要背負罪名走投無路?這是什麼道理!你海難道看不出那是徐轅的一場圈套!他一直就在用殺我來牽制勝南,所以勝南根本還不了手!」

    海搖頭:「不,堅信天驕為人。十餘年來坐斷西南,天驕絕無謀逆可能。」

    吟兒一怔,怒不可遏:「堅信天驕為人,卻不相信我的為人?!海,戰場上我跟你在一起的時間,比跟勝南在一起的還長,你竟然不能全心全意的信任我!」

    「盟主,你們和天驕,你們三人,都對有知遇之恩……」

    「夠了!兩面三刀!」吟兒倒吸一口涼氣,「王者之刀已然還你,此刻與你恩斷義絕!倒要看看,你的掩月刀鬥不鬥得過我惜音劍!」

    「吟兒。」阡按住她握劍的手,面上掠過一絲驚喜,卻聽阡說:「海將軍既然選擇兩不相幫,那便再好不過。放我和吟兒走。」

    海聽得這句生硬「海將軍」,而非「」的那般親切,心中早已涼了半截,當吟兒一句「兩面三刀」徹底否定了他的人格,海雖然痛苦,卻不像現在這樣的心如死灰——這一刻,是阡在冷淡他,疏遠他,卻好像更在命令他,「放我和吟兒走」,這句說得實在淡然,淡得脅迫,淡得更像一個敵人。

    長嘆了口氣,什麼都沒有說,側過身,偏過頭去,看都沒有再看他們,卻給他們讓了路。

    此刻林阡和吟兒對彼此的慰藉和保證,無不成為對海最殘忍的報復和傷害。都想跟對方說,我可以拋棄一切,與你隱居去,這樣對方會更堅定隱居的信念,吟兒願阡為此活著,阡要吟兒因此留下!要去隱居,那就要割捨舊日的情誼,對所有人都一樣的狠絕,竟連對海也沒有例外……

    林阡、吟兒與海擦身而過,眾兵將火把跟著他們一併偏移,唯獨把海拋在了昏暗之中,林鳳二人腳步未曾停歇,背影毫不留戀,這時才抬起頭來,一聲不吭,淚已沾襟,其實很想喚住他們說什麼,卻緊咬住不能說。

    海的一眾麾下,其實也是跟隨林鳳最久最長,可謂最親信,此刻看他二人攜手離開,竟都情不自禁圍上前來,個個熱淚盈眶,吟兒心裡咯噔一聲,全身都開始顫抖。終究,終究是最捨不得他們……

    戰友之誼,踰越情愛,吟兒再狠心,也根本受不了這種圍攻,即使有阡在側做堡壘,都一下子就被摧毀。而阡,又豈可能鐵石心腸到那種程度,吟兒走不動,他也一樣吃力,迎向眾人眼光時,不忍見到他們的希冀,嘆了口氣,做最後的交待:「川東和川北,日後全都交給你們了。」

    「主公,主母。」「盟王,盟主。」這群是盟軍和林家軍最不分界限的一支精銳,因此對他們的稱謂參差不齊,然而接下來的話卻是那樣一致:「願隨二位,征戰川蜀,絕對互信,不離左右!」

    見他二人刻意冷淡、無動於衷,這群部下沒有遲疑,又將這句重複了一遍、兩遍、三四遍,直至他們停步為止……察覺阡和吟兒有了停步的趨勢,他們不自覺地聲音越喊越大,面容中充斥著喜悅和激動。

    吟兒不知不覺淚被震落,到這一步了她原本不再對和衷共濟存在希冀,卻原來,還有這麼一群人無論如何都還是原先立場……

    「是我林阡愧對各位,征戰川蜀的重任,已經沒有資格再擔負。從今以後,與你們絕對互信的人,是天驕和林陌。」阡不無悔恨,卻無路可走。

    「不,主公一定會回來。」「盟主會和主公一起回來。」「不需要旁人來領。」他們這樣說,他們說的時候,吟兒防線全部崩潰,忍不住跪地慟哭,阡根本拉不住她。阡自己,何嘗不是噙淚停在原處,忽然憶起那日在小木屋內,自己對致誠微笑拍肩:「一定會回去。」想不到,這句承諾,終成泡影,一切就在瞬間全毀……

    眼光移向情緒崩潰的吟兒,他知道她很想很想回到聯盟去,她最愛的不就是這樣的聯盟?可這樣的聯盟,只存在在這一處了,外面的兵馬,沒有一家會准她回聯盟去。

    繼吟兒真情流露之後,盟軍之中也是聲淚俱下,大多真摯動容,阡看見盟軍中已經有人上前來要扶吟兒,心念一動,立即狠下心來制止這樣的局面:「海,還不將他們帶回去?!」

    吟兒來不及拭淚,帶著無限淒然回身看他,那一眼的哀絕,阡一生都不可能忘得了,吟兒從來沒有過如此斷腸,如此絕望,如此生不如死……

    「既換了新的主公,就要對他有完全的忠心,不得猜疑,不得動搖,不得顧念舊主分毫。」阡淡淡地說。

    一片死寂,只聽得洞中滴水之聲。

    是這樣的命令,令誰都無法去領。

    「海你難道是要放了他?失去了他你擔待得起嗎?!」一聲怒喝打破僵持,這個人剛剛才遇見過。

    那身影從另一條岔路闖入這處岩洞,身先士卒自然是郭子建無疑,當辜聽桐還在跟寧孝容糾纏不清,他卻順著岔道來到了這裡。原本這邊的路紛繁雜亂不可能找得到此處,然而適才盟軍動情的挽留呼喊,實在暴露了阡和吟兒的行蹤。

    隨著郭子建麾下的一擁而入,洞穴氣氛驀地火熱,郭子建一聲令下,他們齊齊上前包圍。風聲驟緊,阡和吟兒都聽得見,還有第三方第四方勢力,也正往此地趕來!而郭子建說的是「失去了他你擔待得起嗎」,「失去」,措辭偏巧是這樣恰當,恰當得令這些死忠們一個都不想失去他們,也收起悲愴,提起刀槍,爭先恐後地湧上。

    阡眼神一變,牽起吟兒的手,不由分說說走就走,眾將士還未及追上前去,忽然眼前都是雨光猛急,鋥亮刺眼。光先鋪,風後陳。那以一馭萬的飲恨刀,刀風強盛並且無處不覆!此刻,不論站在哪個方位的他們,都感覺這道風是正對著自己而來!

    只一個交睫,阡、吟兒和那少年都已不見。

    郭子建惡狠狠瞪了海一眼,卻不予追究,先奮起直追:「追!」

    為了不連累那個神秘少年,林鳳二人中途與他在一個岔路分別。此後相依為命。

    這一刻真要和阡一起,做亡命之徒了。

    吟兒嘆了口氣,邊擇路而逃,邊凝視阡的雙眸,此刻他眼神中透露出了懺悔。縱然懺悔,還是那般堅決。為了她。

    吟兒負疚感更深,沒有別的依靠只能握緊了阡的手,忽然她察覺到他的手過度火熱,甚至她能夠感受得到他脈搏變得異常強烈,她試圖去貼近他,他全身血脈都像在沸騰……可是,好像有許多的血液,都在往一個方向去,一個方向囤積,心臟……

    怎麼回事,隨著力量囤積得越來越多,血液豈不要在某一處擁擠到堵塞?!吟兒心一震,再不管周圍遍佈凶險,急問:「勝南,你……可好?」

    他蹙緊眉:「吟兒……我,似乎有……無盡的氣……無盡的力……想打出去……」他似乎在努力地克制,卻不管用。難道,飲恨刀又開始走火入魔!?然而,他怎能縱容飲恨刀去血洗他的麾下?不,是他從前的麾下……

    吟兒輕聲說:「那便由我來打,你要把這氣力,壓下去……」

    他卻異常痛苦,哪裡壓得下去。此刻全身灼熱,戰力竟是一觸即發。

    光線再度一移,出口就在眼前,然而,後有追兵,前有伏兵。

    吟兒嗅得出來自前後左右好幾個方向的殺氣,以出口處殺氣最盛,收拾了心情,力貫劍身以應戰。

    「吟兒!」他深知洞外的凶險,見她要先於他衝出洞去,即刻攔住她。

    吟兒輕輕轉過頭來:「你不能出去,你會毀了這世界……你心裡,一定不願走火入魔。」

    阡緊握著吟兒的手,不想對她說一句你小心就目送她先行,搖頭,堅決:「一起出去。我在你身邊,不動手就是。」

    吟兒搖頭,柔和地一笑:「你像以往一樣,等候我捷報就行。」

    「不,不想等吟兒的捷報,而要親眼看著吟兒是怎樣為我打贏了一戰又一戰。從前比海少的時間,要用現在補回來。」阡深情凝視吟兒。片刻,吟兒噙淚,終於讓步。

    不管外面是守株待兔,是萬箭齊發,是天羅地網……阡知道,只要自己一直和吟兒在一起,敵人們就不會全力以赴要吟兒的性命。吟兒是眾矢之的,那自己就一定要做靶子。哪怕這一刻,飲恨刀根本不能出手,就算自己只剩下一口氣,也一定要在吟兒身邊!

    生死之盟,只剩下兩個人,不能分!

    「殺!」埋伏在洞口已久的弓箭手們,在他二人走出之後盡數現身,這一路兵馬來自哪裡一目瞭然——百步穿楊軍,廣南雲霧山,天驕徐轅麾下!

    「還說沒有謀逆之意!」吟兒冷笑一聲,劍中戰意滿盈,便在阡的眼前,把一劍十式展示給他看了,從前,都是阡帶著她穿過一道又一道險隘,從刀刃上翻過去,而此刻,便讓她帶著阡一起,越過一處又一處阻障,從劍鋒上踩出來!

    豈能不勝?!

    十步以內,全是斷弓折箭,紛紛打落回那些兵將身上,林阡飲恨刀無需出手,吟兒惜音劍步步為贏!

    趁那些人盡數失去武器、而後面追兵根本不曾趕上,阡與吟兒即刻繼續往外突圍。

    往後往下看,星羅棋布的狡兔之窟,似乎早已經被盟軍佔滿。

    吟兒心底雪亮,這狡兔之窟,根本是阡對付盟軍的第一場計,他利用幾個時辰的間隙,一邊給了她足夠的休憩,一邊把盟軍的兵力,大半都引了進去,他利用寧家天塹,一下子把他們所有的兵馬全都拆了!縱然抗金聯盟有幾十家兵馬,狡兔之窟也足夠分了它!

    而繞了一圈重新接近斷崖的時候,這邊的兵力一定已經虛空。

    鐘之聲,又一度襲來,時空無序。

    斷崖處,剩下的兵力果然虛空,僅僅五人。

    但這五人,是天驕、柳五津、雲藍、李君前、厲風行,當他們攔住阡吟僵持之際,後面的郭子建、海連同辜聽桐都已然有追回來的趨勢!

    阡無需驚愕,這是他林阡至死都不可能打贏的軍隊,他們洞悉他所有的弱點,他們猜到他會走回頭路所以不僅著手出兵追他、逼迫他,更是選擇將高手全都押在這裡,等候他……

    為什麼他們會猜到?因為他們知道吟兒畏寒的弱點,他們也都知道,宋賢入寒潭而遭受重創,是阡一生至此不能原諒自己的過錯,所以對吟兒阡一定不會再犯,阡不可能入寒潭就只能走回斷崖。——他們什麼都知道,因為阡的征途,一路上都有他們。

    最後的戰役,吟兒你說我們是輸好,還是贏好。阡苦笑,長嘆。

    「八個人,全部我來!」

    眾人全是一驚,這句豪語,不是林阡所說,而是鳳簫吟吼出來的。

    吟兒話音剛落已然起釁,阡心知肚明,吟兒還想先聲奪人,面對這場必輸的戰爭,她惟能投機取巧、希望出現奇蹟。視線裡,辜聽桐、郭子建、海已經接二連三提刀。八大高手,有人率先出戰,有人蠢蠢欲動,有人,卻無動於衷。

    這八個人,除了李君前之外全跟自己折損過,誰都或輕或重受了傷,要在他們手下逃生未嘗不可。但可惜得很,現在的吟兒,戰力也顯然不在最高……阡明知吟兒不可能勝,卻沒有制止她,此刻他只是冷眼看著無動於衷的天驕徐轅,他清清楚楚:天驕不會親自動手去殺吟兒,天驕更希望殺吟兒的人是我。

    可是阡卻用眼神告訴徐轅,沒這個可能。

    吟兒用對付等閒的策略去打七位高手顯然妄想,於是勉強擊退本就無心傷她的柳五津、李君前、厲風行之後,即刻身陷點蒼劍、連環刀、單刀雙刀漩渦,幾輪之後便氣喘吁吁無力招架,越退越遠,直到崖邊,既希冀阡飲恨刀出手,又明知他不能出手!

    徐轅和阡對視良久,徐轅知林阡最顧忌的人是自己,如果此刻自己馮虛刀還想要取鳳簫吟性命,林阡一定還會用他的命擋下它!其實徐轅看見這個眼神的時候,早就知道自己連最後一絲希冀都沒了,經過了狡兔之窟裡「眾叛親離」的考驗和「一呼百諾」的吸引,林阡他,竟還是堅持著要留吟兒……

    「勝南……」徐轅態度軟化,語氣卻苦痛,「你明知道那不可能了……留下她,你的未來會……」

    「他的未來你怎麼知道?難不成你是從未來而來!?」吟兒冷笑打斷這句,雲藍聞言一怔:是啊,未來有誰可控……陡然卻是一驚:天驕為什麼會這麼說?難道天驕和林阡都誤會了?!雲藍大吃一驚,止戰回過身去,卻苦於無法當場告訴徐轅和林阡:我並沒有透露吟兒她的身世啊!

    「不必顧忌林阡,先拿下鳳簫吟!」徐轅向這七位高手發號施令,轉過頭來看向林阡,「林阡他,不會出飲恨刀。」顯然他摸清了飲恨刀此刻的不動武,洞悉了阡正在努力克制著走火入魔的戰意——只要林阡現在出刀,就必定會破了他曾經立下的毒誓,引起又一場浩劫和災難!

    雲藍已然退出戰局,噙淚聽天驕的這聲命令,其他六位高手盡數會意,一旦全力以赴,吟兒寡不敵眾,幾招之內就被所有刀劍擠在正中,身體漸漸越壓越彎,柔韌性再好也肯定不能再彎,再一刻必定無法負重而倒下。吟兒卻咬緊牙關,嘗試著從最弱的向清風作最後突破,郭子建那樣的利眼豈可能放過她,即刻將刀下移內力隨刀而行,眾高手緊隨其後,吟兒閉上眼敗中求勝,一把握住向清風刀柄內力七成貫注其上,直接推給郭子建。

    郭子建不知是計,內力也全然貫注刀上朝向清風直襲,吟兒卻先一刻抽身而退,任憑郭子建去和向清風隔物傳功去!「好毒辣的小丫頭!」然而吟兒還是沒能逃得掉!辜聽桐早就看出了吟兒的這個伎倆,看她就要移步,即刻沖上前去連環刀攜力直下,雲藍一驚匆忙上前,一劍隔開辜聽桐只為救吟兒,幾種武器驀地一相逢,戰局之中全是內力比拚,只一瞬的工夫,海、李君前、柳五津、厲風行也儼然上前來,或為幫吟兒,或為阻止吟兒,頃刻又現混戰,八人隔物傳功,刀劍鞭掌,都不知自己的氣力正在和誰衝撞……

    就在崖邊,誰人都沒有想到,這時飲恨刀會出手。

    憑林阡一人之力,當然斷不了那八位。況且他一直在克制戰力,怎會選擇在此刻出刀?!

    天驕一驚,始料不及,更無法制止!
Babcorn 發表於 2018-3-12 15:40
第433章 至死不贏

    林阡冒著走火入魔危險、強行打斷八人混戰之舉措,斷崖上這麼多高手,竟沒有一個預料得到。

    當瘋狂的各道真氣誰和誰都不相讓地正在對峙,氣流從八方而來橫衝直撞,久而久之已經白熱,連再多一個人想加入戰局都無從下手——這樣的平衡,根本受不了外界一絲一毫的驚擾,哪裡經得起這正當中的一震一斷!?

    所有人毫無例外地虎口發麻兵器脫手,無論是向清風辜聽桐郭子建雲藍柳五津李君前,亦或者鳳簫吟、林阡。

    落了一圈的刀劍,傷了一週的掌拳。想不到,適才林阡的那一刀,氣力竟能如此之盛,硬生生拆除了這麼多人的僵持!

    那也許,就是他用來屠戮魔門時候的力氣……比他擊退徐轅馮虛刀、打敗辜聽桐連環刀的攻勢更足,氣焰更熱,血更冷。

    可是,他為什麼要破了他自己立下的誓言?他明明說過,有走火入魔徵兆的時候就絕不碰觸飲恨刀,難道?天驕又驚又疑地看向林阡,天驕猜出了他的用意,可是,事先竟然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做!——

    當此時所有人都上前去把自己的兵器拾起來,徐轅的心陡然懸吊:沒有錯,林阡他……他一直沒有去收回飲恨刀,只是默默地看著那個名叫飲恨的這幾年來他從未放下的兵器,眼神中一閃而過他想掩飾的留戀,徐轅不忍再去捕捉。

    他不是叛逆,不是癲狂,不是輕慢,是真的在用心維護著一個人,或一份原則。只不過,來不及解釋原因,他只能選擇打完了盟軍打林家軍,負了所有的麾下之後再把他自己從江湖除名。

    聽,九州動亂,滄海橫流,都已經消失在了晚鐘聲裡。

    一聲又一聲,越來越淒冷。

    徐轅真的希望自己的想法是錯的,希望下一刻林阡能夠把飲恨刀帶回去。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也開始發現了林阡沒有移步,越來越多的人發現,林阡放棄了飲恨刀。

    沒有人可以逼他放下飲恨刀,除了他自己。

    此時斷崖上早已不止這幾位首領,遠近正有千百人馬,陸續從狡兔之窟走出來,火光照映之下,站得最近的他們,所有人,都看見林阡前後衣衫被血染透的事實,他的胸口,就如同被利劍刺穿一般,慘不忍睹,鮮血淋漓……

    「鳳簫吟,是誰,傷了他傷成這般!?」柳五津顫聲問。

    吟兒慌忙地要給阡止血,卻哪裡止得住,真是不祥的預感,剛剛她聽見阡的胸口有氣流澎湃,像爆炸一樣的聲音,竟是真的,壓制不住的戰力,猛然爆發時,不僅出現在阡的飲恨刀裡,也更從心臟的附近取道!可是,究竟是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我,我不知道!」此刻她慌亂到了驚恐,這樣的危在旦夕,和剛剛太不一樣——如果適才是力竭虛脫,現在剛好相反,是氣血過沸……阡全身都有戰力在燒,那種灼熱感,連吟兒都已經能感覺到,很疼很疼……

    「今日林阡棄飲恨刀於此,眾位可視如我自葬此地。」阡輕聲說,說的同時盟軍寂靜如死。

    一夜之內,雖然他和吟兒都不想引起殺戮,但必定不可能沒有一死一傷。盟軍與林家軍,多少精銳成傷殘,全都是他林阡的過失。試問他怎能再握飲恨刀,再做他們的盟王或主公。

    「也是從今日起,江湖再無林阡,飲恨刀物歸原主。」他說得再淡,群雄也能體會得出這種極度的悲傷,「彷彿我林阡從不曾存在過……與這飲恨刀,也沒有過片刻聯繫……」

    沒有存在過,怎可能沒有存在過?泉州的義士團在成立之初危機四伏,是誰見證了這場破繭而出,淮南的小秦淮在更替之時風雨交加,是誰協助了這段江海爭流,夔州的抗金聯盟在奠基之前支離破碎,是誰策劃了這出異軍突起。沒有存在過,為何聽到這樣的話語,三年的點點滴滴都聚集在腦海裡始終無法移去,哪裡忘得了他,腦海裡全都被有關於他的回憶擠壓。厲風行、李君前全然落淚,彼時他們意氣風發、天馬行空,每一戰都緊隨著林阡的步伐,盟軍是他們的戰績,更是林阡的心血。每一家人馬,每一方勢力,從無到有,從亂到定,從叛到服,從敵到友……

    與這飲恨刀,也沒有過片刻聯繫?真的是這樣嗎?這麼多年,你每次輝煌與坎坷,每次歡笑與苦難,每次戰亂與和平,哪時哪刻少得了它分享?它是陪你時間最長、歷經凶險也最多的那一個,它早便是你身體的一部分,血液的一部分,靈魂的一部分,所以你棄了它的時候,真的就是葬了你自己,盟軍不明白,他們不是每個人都明白。這麼多年,陪你從大理一路走過來,這雙飲恨刀,你曾從垂危的林楚江手中堅定地繼承它,你曾在無數覬覦它、搶奪它的敵人手下寧願犧牲自己也要保全它,你曾為了它割捨一段又一段的恩仇、耽誤一個又一個的愛侶、遺失一份又一份的親情,你再怎樣艱辛你都告誡你自己說絕不能放!你與它一起成長,相互磨合,出生入死,世間除你之外,再沒有人能駕馭它……

    「人人都會講,飲恨刀林阡,飲恨刀就是林阡,林阡就是飲恨刀!」郭子建又悲又氣,「你真以為飲恨刀是可以隨便跟某個人連起來叫的!?沒了你我們要飲恨刀有什麼用!」這其實,是林家軍對他林阡的寄望和依賴,先前他郭子建口口聲聲要林阡交出飲恨刀,可現在郭子建明明白白要的是他林阡留下啊……

    阡失神地站在這裡,忽然冷笑起來:「飲恨刀……林阡……」他反覆唸著這五個字,彷彿不認識刀、也沒聽說過人。

    「誰說過放下飲恨刀你們便可以走了?今夜盟軍這般多的折損消耗,你可以用飲恨刀來償,那她呢?」辜聽桐冷冷說,環顧四周,這裡圍著的幾大高手,全都遍體鱗傷。

    阡緩過神來,握緊吟兒的手:「她的罪,也由我來償。」

    天驕冷笑:「如何償?」

    「適才你們,每個人都已給了我懲罰。」林阡微笑,以最後一絲神智支撐。

    「什麼?!」眾人皆是大驚,這才憶起適才的八人混戰,最後被他硬生生攪局,迫得他體內本就極速運行的真氣過沸。因此胸口才像被劍刺穿,根本就是被震傷之後炸開的啊……

    原來他剛剛,不是止戰,而是自殘。盟軍恍然大悟。

    他剛剛,不止為了放下飲恨刀,更其實是在為我贖罪……吟兒淚斷了線。

    不,當時他的戰力已經一觸即發,他不忍去打他的麾下,所以只能選擇這麼做……徐轅明白,阡至死都贏不了盟軍,因為他不願贏。

    「眾位珍重。」林阡嘆了口氣,此刻盟軍再無藉口攔他倆。除非,盟軍也放棄原則,無緣無故地攔。

    「等等,林阡,這件事從頭到尾……」雲藍沖上前來,正待要告訴他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個誤會,吟兒眼中殺氣驟現,被逼到絕路,已經什麼都無所謂,劍抵恩師,臉上的表情,就叫做窮凶極惡:「師父!窮寇勿迫的道理你不懂麼!事已至此,何必還要咄咄逼人!?」

    「念昔,有誤會,你聽我說……」雲藍苦於沒有防禦,竟被她一劍鎖定了要害。

    「全都給我退下!」吟兒一邊扶住林阡,一邊劫持了雲藍,呼喝周邊所有高手。

    當此時,徐轅察覺出林阡氣息微弱,手已經觸及馮虛刀:如果藉著這樣的情勢殺了鳳簫吟,也未嘗不可。

    鳳簫吟的身影,已經慢慢進入徐轅的眼線,就是這個角度,林阡和雲藍,都能夠毫髮無損。

    然而,恰恰是同一時刻,一道白光疾掠過天際,與眾人的眼狠狠相擦,許久還在視線中停留,明亮得恍若白晝經久不滅。隨之而襲一聲驚雷,閃電於平野間穿梭震盪了數個來回,神威撼天動地,倏忽風雲四起!

    這樣的力量從天而降,強大得人力根本無法逆轉,縱然是徐轅或林阡,厲風行還是李君前,都不得不為之震驚,聽得出那一聲嘶吼,帶來的是山崩地裂、毀世之災,顯然是魔門的青龍獸無疑,然而,它怎會出了魔城來到這裡?!

    「天驕,小心那九天神雷!」有盟軍驚呼一聲,正欲殺鳳簫吟的徐轅陡然驚醒急忙退避,電光火石之間,誰都見徐轅方才所站之處,瞬間就被摧毀燒焦!眾人大亂而禦敵,卻根本找不到那個名叫青龍的龐然大物在哪裡!

    「念昔!」卻見又一道刺眼的光亮徑直打向林阡和吟兒,不由分說便將他二人掀向崖下,這樣的天命,愣是誰都無法違抗。雲藍慘叫一聲,林鳳二人已然被強力拖曳而去,雲藍追到崖邊,伸手卻捉不住吟兒一片衣角。

    眾人剛為天驕鬆一口氣,哪料到九天神雷聲東擊西?!眼光一移驚見阡吟遭逢噩劫,全然大驚失色,欲救不及,一片混亂「主公」「盟王」聲裡,群雄齊齊追上前去,直到崖邊,更有甚者當時就已經眼角濕潤,不為別的,只為阡吟生死未卜——

    斷崖邊的世界,跟先前已經不同,眼下黑雲越聚越厚,根本看不見之中的風景。雲層究竟有多卷積,也許只有深入其間才知道。振聾發聵的馬蹄聲、擊鼓聲,不絕於耳,彷彿有千軍萬馬,從多年前穿越時空的裂縫而來,經過眾人身邊,萬一誰被吸進這個浮雲自旋的漩渦,就將與滾滾濃雲一起,歸於一個未知的世界……

    「濃雲井……」海帶著似曾相識的口吻,叫出這裡的名字。

    濃雲井,黑雲霧是每夜丑時都可能經過的常客。正巧現在黑雲最密集時,青龍神獸的神力,將阡和吟兒直接帶入了那裡……

    「他們應當落在不遠。大家謹慎些,務必將他們救上來。」天驕說的同時,語氣是那般的自暴自棄——事實上,如果真因為鳳簫吟的緣故而失去林阡,那真是他徐轅這許多年來幹的最蠢的一件事。他的表情告訴雲藍,他已經後悔了,他恨不得時光倒流重新抉擇一次……

    「天驕,事情還有轉圜,可能是誤會一場。」雲藍立即把一直來不及說的告諸天驕。她體會得到,經此一役,天驕可能會放過吟兒。如果林阡和吟兒僥倖活命生還,事情絕對有轉圜。

    海面帶疑惑地看著雲藍和天驕的這一幕,隱隱約約察覺出些什麼……

    「什麼?盟軍是因為『禍水命』要對付她,不是因為她的身世?」僻靜處,徐轅得知真相時大驚失色,卻在一瞬明白了事情真的有轉機。

    「我只答應了天驕把身世告訴她一個人,而且事實上我也沒來得及告訴她。盟軍不可能有人知道她的身世,所以,確確實實是因為『禍水命』的言論要對付她,初衷只是困住她、囚禁她,沒有要殺她。」雲藍輕聲道,「然而不知怎地,她被李君前帶上了塔頂,看到盟軍圍攻她不由分說就率先動了殺機,是她先出言侮辱盟軍,盟軍才真的也開始下狠手,然後林阡一到場就那般的咄咄逼人,使得盟軍群情憤慨,誤會就來越深……」

    「這麼說來,完完全全是誤會一場了?」徐轅眼中一亮,語氣顫抖,不知是悲是喜。

    「天驕……」雲藍欲言又止,「林阡的所作所為,已經把我們最不願意看見的未來預演了一遍,難道,天驕真的希望這樣嗎?還是,就此放過了念昔……」

    「把一個金國公主,留在抗金領袖的身邊?」徐轅嘆了口氣,「那種未來,真的太令人忐忑。」

    「借用念昔的話說,我們誰都看不見未來,未來的事情,誰清楚呢,也許念昔的身世,會永遠塵封也說不定……」雲藍輕聲道,「天驕,越想阻止的未來,我們反而可能越會推動它的發生,不如……順其自然……」

    「事實上,我現在……也根本沒有別的路可走……」徐轅噙淚,「我能輔佐的人,只有他一個,盼他能明白。」

    「待他們救上來了,今夜這場誤會,找個理由,就此結束了吧。」雲藍建議。

    然而事與願違,天驕與雲藍回到斷崖時,許久都沒有得到林阡鳳簫吟的消息,他們不僅不能獲救,還銷聲匿跡,人間蒸發了。

    「怎會這樣?」雲藍心急如焚,關心則亂。

    「雲前輩,吉人自有天相。他們還活著就好。今夜不如……就此算了……」經此一役,天驕已然對阡認輸。

    走到林阡棄刀之處,徐轅解下自己的馮虛刀,輕輕置於其側,沉默著,繼而憂傷望向那陰風怒號的濃雲井。

    海淒然看著他的背影,彷彿聽得見他心中所述:候主公歸來。

    飲恨刀一日不回林阡之手,馮虛刀日夜相伴斷崖!

    ——其實,天驕和盟主一樣,也早就決心居阡之側。

    卻為何他二人水火不容……

    郭子建和辜聽桐相互扶持著走上前來,都看得見晚風之中徐轅孤單的身影,這一刻林阡輸了聯盟,也輸給了聯盟,而徐轅輸了林阡,也輸給了林阡。

    「天驕。」他們雖是徐轅師兄,卻也一樣尊稱他為天驕,事實上,多年來徐轅德高望重,從來都是老輩小輩悉數推崇。

    「找遍了崖下,沒有主公和那女人的蹤影。再往裡去,恐怕是魔人地盤。」辜聽桐說。

    「真是奇怪,這山崖並沒有多險,主公一落下去我們便也跟著下去了。卻沒想到竟然杳無蹤影。」郭子建說。

    「會不會是青龍神獸的緣故?」海說。

    厲風行從沉思中緩過神來,敷衍地講了一句:「奇怪了,那怪物,怎會出現此處?」

    李君前一直看著濃雲井的方向,沒有說話。

    「但願主公不要出事。」向清風面色憔悴。

    柳五津察言觀色,對於在場眾人的立場,他已經微微有了些判別,他知道:這裡其實存在著不止一個逆心而為的人。這些人,都是信任派從一開始就潛伏其中、試圖調節林阡和天驕的,卻沒能夠制止局面的惡化、反而促成了林阡和他們的決裂!這些可以稱之為奸細的人們,並不像司馬黛藍那樣由范遇勉強安插進來早早就被反對派發現並架空了實權,而是聰明地在天驕面前偽裝了立場、徹底騙過了所有人的眼——

    他們,雖然在最初來到黔西的時候表明立場說他們反對林阡,卻其實和那些留在川東的信任派一樣,從一而終都效忠林阡!譬如,一直都是第一個去對戰林阡、表面上好像根本不能忍的厲風行,譬如,一直藏得最深、裝作對林阡失望、不惜把罪名暫先轉嫁吟兒的李君前……

    他們,其實全都是蟄伏的信任派!

    直到現在,包括郭子建辜聽桐在內的所有人都已經服了林阡的時候,他們沒必要再掩飾他們對林阡的支持了,這才失去了謹慎,從語氣或神態裡流露出了各自的心理,當此時,旁人都在掛唸著林阡的安危,本不會留意到他們的破綻、追究他們最初的立場。

    然而柳五津卻看得清清楚楚:厲風行,李君前,真是厲害,誰都被你們瞞天過海!

    當時誰也不曾預想,盟軍中潛在的危機,已經由於斷崖這一戰,於柳五津心頭醞釀。但根本不再困惑於阡的隱居或糾結於吟兒的禍水命,而是換了矛頭指向天驕的忠奸!——是的,任何人都是足以引起懷疑的,只不過天驕有十多年的威信根深蒂固,對於天驕謀逆,誰都不敢說出來,可是,鳳簫吟卻敢說!

    加之柳五津又偏巧早就開始這麼分析了。原先還只是疑惑而已,但今夜這一戰天驕的趕盡殺絕,跡象愈發明顯。

    柳五津想,必須有第一個人站出來,響應鳳簫吟對於天驕的懷疑。像李君前、厲風行這些人的立場,才會接二連三地由暗轉明。

    冷風拂過,瞬間柳五津以為自己清醒了。其實太清醒是更深一度的淪陷。
Babcorn 發表於 2018-3-12 15:40
第434章 三死三生

    眼前的世界,被那道迎面而來的炫目割裂。

    空間再也無法銜接,當兩側的時間都脫節。

    吐雲喊雷的青龍神獸,正對著戰地掀起大亂,剎那風雲失色,天翻地覆。這樣的場景,盟軍有一半以上都見識過,身在其中,無不覺全身骨骼被強行衝亂,所謂「散架」,貼切不過!

    盟軍是紛亂的,慌張的,驚恐的,失措的,而光牆另一邊的阡吟二人,記憶率先被外力洶湧地吃了進去。

    記憶既被吃了,人當然跟著一起……

    前一瞬,林鳳也嘗到了和盟軍一樣粉身碎骨的麻木,下一刻,便被這道強悍的光束擊落崖下,橫穿過掛落山間電力非凡的瀑布——什麼叫支離破碎魂飛魄散?濃雲井裡的電瀑說了算!

    這便是盟軍在崖底無法發現他們的原因——阡和吟兒,被青龍神獸打入了濃雲井中的電瀑之內!別說盟軍沒發現瀑布的後面另有通道,就算發現了,電瀑的表面全是激盪的電流,由膠狀的液滴沉降而生出電擊之勢,除非瞬間進出,否則必被電死!

    或許在黔西魔門之中,才會體會得到人力到底要多渺小,無論是熔窟、城門、青龍、電瀑、寒潭,甚至桃源村裡的「恐怖食人蘑菇坑」,全都是天塹……

    經過這青龍和電瀑的連續打擊,饒是吟兒都感覺肢體麻木、靈魂出竅,更何況本來就生命垂危的林阡?吟兒恢復神智的時候感覺阡一定已經死了,霎時仿若失去一切,情不自禁失聲痛哭。觸碰到他還在發燙的身體,卻不敢去探他鼻息,耳邊反覆迴蕩著的,一直是他最後的關心:「她的罪,也由我來償。」

    「傻丫頭,怎麼哭了。」耳邊響起他略帶疼惜的聲音,卻虛弱到了極限,此時此刻,世間也唯有他一個人疼她了,可他明明不該為了疼她、支離了他的天下、傾覆了他的人生……他不是魯莽的人,他肩負著太多的責任,他卻為她明知故犯……

    「不要死……若是你不在了,黔靈峰我陪誰去……陪誰去……」吟兒流著淚,嘴上說的,卻跟心裡想的完全相反:對不起,對不起,我是罪人,可是我現在不能離開你,不能動搖隱居的念頭,否則就更加對不起。

    阡微笑:「這次我不是沒頭沒腦,我還留了半條命。」輕輕摟住吟兒:「留了半條命,一起回黔靈峰……」

    忽然吟兒神色一變,噓了一聲:「有人……」

    阡一怔,凝神去聽,果然不遠處有動靜。不禁與吟兒面面相覷:怎麼這裡也會有人?

    那邊來的人,顯然是聽到了巨響才點亮了燈火過來看發生了什麼,然而雙方一個照面,全都出乎意料大驚失色——

    來者誰人?偏就不是別人,魔門六梟裡的最強高手,整片黔西魔門唯一一個誓死不降林阡的人,邪後林美材!

    當年盟軍與魔門最後一戰,林美材的親信全體覆沒,林阡大軍壓境,她單槍匹馬,傲然獨立,堅決不肯投降,道出了四個字「王不降王」;即使最後兵器已經脫手,她只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只要我林美材手裡有刀,哪一把不是落川刀!?」所有人都以為她可能自刎殉節的時候,她留下的是「黔西多才俊,捲土必重來!」

    這樣一個女中豪傑,王者氣魄已是罕有,更難得的是她寧苟活、不枉死,甘願以一生的時間來殉魔門——林美材,一直都是林阡和吟兒想要收伏卻由衷敬佩的勁敵。阡更曾對盟軍說,魔門是因為有她林美材,才在盟軍面前,苦撐了半年。

    戰敗之後,她一個人藏匿在濃雲井的電瀑裡臥薪嘗膽。濃雲井本就偏僻,電瀑更加隱秘,絕對沒有魔人甚至寧家本地人能夠騷擾這裡。她與世隔絕將近半年,想不到,會在今夜如此諷刺地與這個唯一擊潰她的敵人重逢……

    然而,現在不是林美材孤掌難鳴,而是林阡眾叛親離!

    林美材萬萬想不到林阡也會落難,依她的思路,當然以為他們是來對她不利,愣住的同時右手已經碰觸她腰間的刀:「你們倒是送上了門來。」

    「今夜真是歇不得,一戰緊接著一戰!」吟兒冷笑一聲,說交手就交手。她手上的惜音劍,是他們倆留存的唯一兵器了。

    林美材的武功本就在吟兒之上,當仁不讓是女子中的第一人,現在可謂是以逸待勞,吟兒顯然越戰越不濟,可是,現在吟兒是僅有的戰力……

    阡真是料不到,當他犧牲了一切總算擊退了盟軍,竟還有敵人在前面埋伏著他。他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句話,前半生作孽無數,後半生後果自負。果不其然,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而他林阡,實際有著滿天下的敵人!

    不該懈怠,真是連半刻都歇不得!

    緩過神時,看吟兒一劍「煙如織」刺去,縱使不改飄渺靈幻,也還是在左胸留了個大破綻,當此時,林美材出掌直襲,吟兒沒有防禦,吟兒想全心全力地把這一劍刺入林美材的身體所以根本沒有防禦!

    孤注一擲的吟兒,三十招不到就選擇了和敵人同歸於盡的招式……是的,已經累得不能再打了。

    阡本能站起相迎,其實吟兒這一劍最好的補充,正是飲恨刀刀譜裡的「平林漠漠」,若手中還有刀在,理應能夠克敵制勝……現在,卻只能硬生生地接過林美材這一掌了……

    而顯然地,林美材更看重的敵人是他,所以只對吟兒留了三分防備,七分攻勢全都傾注給了他——所以,必然輸給吟兒,卻一定會贏他。

    隨著吟兒那一劍準確無誤刺入林美材的肩,阡不堪林美材又一掌的重創,哪還支撐得住,說倒就倒了下去。

    片刻之間,胸口像有一把利刃一邊來回戳一邊反覆絞,五臟六腑忽而劇痛忽而麻痺,血脈時而堵塞時而流通時而又阻滯,體內真氣大亂恐怕連神仙都解不開這麼多的死結……

    然而蹊蹺的是,雖然倒下了、沒有力氣再睜開雙眼了、無法用上哪怕一絲力氣了,知覺並沒有流失,或許是因為過度的灼傷和痛楚使得他無法被傷勢麻痺,即使暈了過去,也根本還能聽見。吟兒,我擔心你……

    此刻吟兒的手冰涼。他暫時不能再保護她,卻希望林美材能夠保留著一份好奇,而暫先對吟兒手下留情——畢竟,林美材對吟兒,一向沒有殺機。

    他瞬間想笑,如果所有的敵人都像林美材一樣,能夠全心全意地仇視他而不牽連他的女人……

    「他的飲恨刀呢?去了哪裡?!」果不其然,林美材驚愕地看著「昏迷不醒」的阡和心神不寧的吟兒。她不可能看不見林阡滿身是血,而吟兒卻完好無缺。

    「不要了,扔了。」吟兒面無表情,生無可戀。

    林美材上前要看林阡傷勢,吟兒冷冷推開她:「他死了,你別過來!」

    「他……死了?」林美材一怔,「等等,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難道是在被誰追殺?!」

    「被一群,強說我紅顏禍水的人……他從前、所有的戰友們……」吟兒冷笑,絕望,「一夜之間,他所有的麾下,全都與他決裂,他的飲恨刀,也丟下了……」

    阡忽然發現自己全身無力的緣故——因為全身所有的力量,都急劇地聚集在了胸口——還跟適才在狡兔之窟的情景一樣,突然之間的戰力提升,他本來以為,那是飲恨刀走火入魔了,但現在才察覺,根因不在飲恨刀……

    真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能量,抑或生命力,在血管內外並行澎湃,吸收著來自全身各處的氣力。適才自己拚命地壓制著它,卻發現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難以壓制,且瘋狂地直燒向自己的心臟。後來在斷崖上與眾人混戰,八個人的力道全都打在他身上時,這力量不甘示弱選擇自己炸了開來,卻因為與八人戰力相撞,維持了平衡反倒沒有惡化,這也就是阡還能不死的原因。等到摔落懸崖穿過電瀑,這力量受到激發再也不能蟄伏,又一次地悄悄往阡的心臟灼燒,適才阡命懸一線自己卻不知道!然而當林美材這一掌打下來之後,又一次幫著八個人的真氣制約了這股力量,現在這力量的灼燒加劇了,可卻是迴光返照!

    阡想透徹的同時心口猛然一震,陡然間那能量以心臟為中心極速消散,迅捷地蔓延到全身上下每處血肉、每道經脈,所有的部位,血液都在加快、力量都在變強……原來遇見林美材,真正是否極泰來,她的這一掌,非但沒有殺了自己,反而幫自己打散了這股至熱的真氣!

    等等,這至熱的真氣,到底是從何處來?阡想要探究,卻燒得痛苦——他明明知道,天驕徐轅的歸空訣,屬於至柔,不可能有這般剛強!

    「紅顏禍水?」林美材愣了半晌,忽然也冷笑一聲,「那幫男人,個個孬種,成不了事,都怪罪女人。」

    阡聽的時候突然想,也好,你們倆把話題轉移到這方面也不錯,正好給我足夠的時間恢復……

    「他……被我連累得,先走投無路,後一無所有,難道現在,還要客死異鄉……」吟兒眼圈通紅,「我恐怕,真是禍水……」

    阡一驚:真是人言可畏。禍水命的傳言,竟然吟兒自己都相信了……

    「少這麼想,他未必是為了你。」林美材搖頭說,「無論是誰,面臨抉擇、做出取捨的時候,都必定會經過自己的頭腦,要自己認為對的才會堅持。林阡他,理應是個不會被任何人影響判斷的人,他目前遭遇的一切,一定都是他自己引起。」

    阡心想,天驕和柳路石陳的見解,若是有這位林姑娘萬分之一深刻,恐怕也不會有這次大亂的開始……這次大亂的開始,其實還在他剛決定川北之戰延期的時候了,那時候他們就可笑地以為自己是被楚風流影響判斷,而也正是從那時起,阡就下定決心,雖千萬人吾往矣,只為了心中追求了多年的真理,所以,謠言任他們傳去,他們總有冷靜下來的時候,懷疑又怎樣,處於這個階段的盟軍沒有懷疑才是稀奇。

    阡堅持著延期,正是因為當時的盟軍和林家軍尚處於磨合,連謠言還沒有平息、懷疑都沒有消除,怎可能去平定川北一個亂世!?有些人,有太多人,根本不明白他們去川北到底是要去止戰還是去被捲入!

    是的,我目前遭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引起的,我認為自己對的,才會堅持到現在。吟兒,你應該知道我是這樣的人啊。

    「可是,就算他沒有被我影響判斷,也有我的很大緣故……」吟兒的心理,原來是這樣的脆弱。不像在他面前表現出來的那樣堅強,那樣堅決……阡忽然一陣揪心的痛,他明白,吟兒是因為有強烈的負罪感在身:「若不是為了保護我,他不會受這麼重的傷,短短一夜,就死了三次,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我……」

    林美材嘆了口氣:「不是因為你,而是世道就是這樣。一旦違背了他們自己的意願,沒有多少人會堅定地留下,只有太多人會決絕地離開。既然他們都不理解你,勉強迫他們支持,還不如任他們敵對。想開些,就給他們自由吧。」

    若換做旁的敵人,得知自己落難的時候一定會對自己挖苦一句林阡你小子也會有今天啊。可是現在阡卻聽得林美材這麼說,心中詫異又讚嘆,倒真是同病相憐——從眾望所歸到眾叛親離,林美材先於他而經歷,體會再深切不過。當年魔門六梟接二連三向阡投誠,林美材的確沒有挽留其中任何一個,而真的如她所說,給了他們選擇的自由……

    阡為林美材讚嘆的同時,不得不為吟兒憂心,他真的沒有想過吟兒心裡是這樣脆弱的,此刻真的希冀林美材的言論能夠哪怕有一點影響吟兒,也好讓她不要再有這麼深的負罪感。心念一動,握著吟兒的手已經可以用力。

    吟兒一驚,回過頭來:「勝南……」

    林美材忽然上前一步,趁吟兒不備扣住林阡脈門,吟兒阻攔不及。好一個林美材,到真不是趁人之危,而是替他查看了傷勢,放下他手臂,嘆了口氣:「若換做平常人,定然是死到不能再死了。」

    「他……還有救嗎?」吟兒急問。

    「他體內有一道特別熱的氣,應該是吃錯了什麼藥。」林美材蹙眉說,「現在血像炸了一樣地四處竄,脈搏也一樣跳瘋了。若換平常人,一定早已抗不住。」

    「是,我對這道氣,根本無能為力……」吟兒說,忽然想起了什麼,「吃錯了藥?難道是……那個少年的血……」

    阡恍然大悟,原來是那個少年的血!?在喝血之前,自己是力竭虛脫,而其後就一直氣血沸騰。

    「在魔門,豈能胡亂接受魔人的血?若不契合,一定會像現在這樣,鬥氣囤積爆體而死!」林美材厲聲道。吟兒全身一顫:「什……什麼?」

    阡心中詫異,林美材適才替他把脈,難道不曾察覺這道氣流已經在逐漸消散,怎麼還說爆體而死?

    「現在是還不能契合?」吟兒問。

    「是,若能契合,假以時日可以完全據為己有;若不能契合,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救,胡亂幫他只會害他,除非……」

    「除非什麼?」吟兒忙不迭地問。

    胡說!明明現在是可以契合的。憑阡自己的意志,和外力賦予的方向,還有阡現在已經能夠運功自我恢復,雖然一時不能習慣身體的改變,卻已經在漸漸好轉,假以時日一定可以完全據為己有。為何這林美材要刻意欺騙吟兒?!

    「除非,只有一個辦法,你能救他。」林美材語氣嚴肅,難怪吟兒要相信。

    阡已經可以動彈,卻裝作沒有恢復,且聽這個女人要搞什麼鬼。

    「好啊,什麼方法?要血,還是要?」吟兒說時已經挽起衣袖,隨時貢獻。

    「要身體。」林美材搖頭,神情莊重。

    「身體?」吟兒一怔。阡也一頭霧水。

    「是,他此刻體內陽氣過剩,陰陽失衡,若再不發洩,必定yuhuo焚身。」

    林阡這才明白了林美材要表達什麼,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這個林美材,也不該這般耍吟兒。

    吟兒愣怔怔地出神聽:「如何發洩?」

    林美材一愣,笑道:「陽氣過剩,當然需要陰氣調和,你說需要如何發洩?不就是你……把他給……」

    吟兒本不開竅,看她做出連續幾個提示動作來,一下子羞紅了臉:「不,怎麼會?!雖然……但是……」

    「再不救他,難道眼睜睜看著他去死?」林美材問道,「你不救他,那我救了!」

    阡怒不可遏,大聲喝止:「林美材!」

    「哼,果然在裝死。」林美材冷冷一笑,臉色一變,驀地一掌翻出,吟兒大驚,急往阡撲上來,試以整個身體擋住林美材這一掌,她以為阡依舊性命垂危,卻想不到剛一撲上去,阡已經將她護在懷中,也是一掌出手,力量巨猛,前所未見,林美材明明先發,卻被他掌力推開老遠撞在壁上,泥走石飛顯然傷的不輕,然而林美材碰壁後極快一個轉身,腰間刀已然握在手上,倔強的臉上毫無吃驚,毫無憤怒,全然滿足,全然冷靜,全然王者風範:「不廢話了,接招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8-3-12 15:40
第435章 一雪前恥

    「不廢話了,接招吧。」

    這一句,語氣淡然,情緒卻慨然,不像在求戰,更像理所當然林阡欠她的該還。好一個林美材,除了女子貌之外,全然是梟雄氣概。

    閉上眼聽,吟兒相信了,這屬於兩個男人的對決,且身份平等都是主上。一瞬彷彿回到了去年此地,魔門和盟軍的決戰,只不過此刻,林美材已經不是魔門之主,便如林阡也不是盟軍之主一樣……

    林美材的戰意,不在眼中,全在刀裡——這一刀,只為飲恨刀林阡留著,只為你一人而留!

    復仇之刀,將於今夜,濃雲井中,捲土,重來!

    話音剛落她卻忽然發現,眼前人,再也不是「飲恨刀林阡」了。

    臥薪嘗膽的結局,竟成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事先又有誰能料想。

    「我也不欺人太甚,你先用我這把刀,我重新取一把來。」林美材爽利地將手中刀扔向阡的腳下,吟兒不忿這樣施捨性的舉措,是以在刀未落地之際一腳將它踢了上來,提在手心裡,冷不防卻是一驚:

    這把刀真是眼熟得很,海戰敗淪陷給林美材的「姻緣刀」,去年海將軍失刀之後一直情緒抓狂,逢人就說他的姻緣刀如何重要云云,也不止一次求過阡和自己,什麼時候幫他把姻緣刀奪回來。哼,海,你相信嗎,現在我們真的把你姻緣刀給奪回來了,該怎麼還你呢。

    吟兒不自覺哼了一聲,把姻緣刀遞給林阡之時,面色裡從一而終都充滿了排斥。

    極速帶著新武器回到原地的林美材,明顯聽到了這一聲哼,誤以為林阡不屑這兵器,冷冷一笑:「離開了飲恨刀,就活不下去了?不該對我講一句,『只要在我手裡的刀,哪一把不是飲恨刀』嗎?!」真正是威嚴無限,魄力十足。

    「林姑娘手中刀,不如與林阡相換如何?」阡問。吟兒不由得一怔。

    「為何?」林美材臉色一變。

    「那把刀過於沉重,不合林姑娘刀法,與我交戰,未免不公。」阡是看穿了林美材臨時換刀,根本很難提動那個重量,她武功再高強,也終究女兒身力道有限。阡說不適合林姑娘刀法,當然也是給足了林美材面子。

    林美材微微一愣,果然心中也後悔了把姻緣刀給林阡,聽他這麼一說,本是眼中一亮,卻沒有立刻把手中刀與他相換,而是冷笑一聲:「你倒是有這個自信,你能提得動它?!」

    吟兒想,其實林美材從電瀑深處取出的這把刀,才應該是一件神兵利器,否則不會藏得如此之深,所以林美材就算提不動它、吃了虧,也不可能輕易就給阡……

    然而林美材的下一個舉動卻證明了吟兒的想法全盤錯誤——林美材說完這句,立刻將刀給了林阡,但與剛才隨意的一擲不同,對這神器極是愛護尊敬,但這神器……是神器嗎?

    吟兒蹙眉看著這把刀,不,或者該叫它破爛。

    特點:破舊朽壞,鏽跡斑斑。刀身像是由很多破爛拼湊而成的,不具備美觀或完整性,甚至有些部位幾乎就快脫落了,有一塊是紫紅色,旁邊暈開一圈綠,另一側是銀白,其上覆蓋一抹紅,非軟非硬,或銅或鐵,如鬼如怪。吟兒嘟囔了一句:「被這刀殺死的人一定是被它醜死的。」

    「好刀。」阡掂量著這把沉甸甸的刀,卻微笑著讚不絕口。跟飲恨刀差不多的份量,倒是可以給失刀的自己一些安慰,況且它的破爛程度像極了現在的自己,雖然傷痕纍纍,卻依舊頑強存活,怎可能不是好刀。

    「你倒是好眼光!」林美材表情裡寫著一絲驚詫,「這是我魔門第一神器。」

    「你魔門第一神器,竟如此遲鈍。」吟兒帶著輕蔑口吻。

    「要多鋒利作甚,不知鈍器殺人最淒厲嗎?」林美材笑。

    「不知這把刀名叫?」阡問道。

    「『破銅爛鐵』。」林美材如是說。

    阡吟皆是一怔,吟兒啊了一聲,愣在那裡:「破銅爛鐵?不像名刀該有的名字。」

    「俗世之名刀名劍,鼎盛時風流光鮮,百年後不仍是破銅爛鐵?」林美材說罷,饒是這伶牙俐齒的吟兒,也面色一凜,心服口服地點了點頭,轉頭看阡,滿懷關切,似乎在問他,你可以堅持嗎,你的體力,真的恢復了?

    「吟兒,只要你還在,我就絕不輸。」阡輕聲對她說,即使苟延殘喘,一旦有戰,那就得一直一直打下去!

    看見她雙肩的顫抖,他知道她還在負疚,把她冰涼的手握在掌心:「你看我,就算因你死了三次,也會為你再活三生。就算為你山窮水盡,還會因你柳暗花明。」吟兒抬起頭來,眼中滿是淚水,他微笑俯下身來,小聲道:「別說你不是禍水命,就算你想當,我都不答應,你若是禍水,我豈不是可憐兮兮的受害者,可折殺了我的一世英名。」

    吟兒噗哧一聲笑出來。

    林美材咳了一聲:「還要卿卿我我多久?」

    林阡回過頭去還沒來得及回答林美材,吟兒忽然趁阡不備也親了親他,那狠勁,可把林阡和林美材都嚇了一跳。

    「就這麼久。」吟兒微笑。一顆心明明已經千瘡百孔,奇怪的是,阡說什麼,她便相信什麼,於是再動搖立刻就能堅定。

    「吟兒永遠是我的『戰地女神』。」阡笑而應戰,無論戰地在哪裡。

    今夜刀戰不絕。

    徐轅馮虛刀沛然,難知其力之源頭、其風之盡頭。一靠近它的浩瀚,如一葦陷於萬頃茫然。

    郭子建雙刀氣盛,聲勢威猛,招式觸類旁通。一放眼它的葳蕤,如陰霾裡出了一地的陽光,因為亮,所以熱。

    辜聽桐單刀精悍,內力驚人,深遠遼闊。一領略它的磅礴,如置身萬里戰火硝煙,足以感受那疆場上軍容呈現的荼火之觀。

    本來就已經是阡闖蕩江湖過程裡罕見的刀中勁敵,正好還一個接一個地來了,與他們交戰的時候,阡心裡有數他們完全可以包攬年輕對手裡的一二三名,阡好戰的心情今夜極度痛快,但現在才發現——

    若林美材也一起擠進自己的征途,辜聽桐和郭子建的排名都得往後!

    「不換氣心法」,是林美材的得天獨厚,而急促、高亢、激烈的刀風,竟教這把姻緣刀都能呈現出狂野與憤怒!林美材的攻勢,述盡了她的人生態度,自由而不受縛,強烈而不受制!

    林美材,是絕對有資格可以問鼎刀壇的人物!

    曾經,在林美材的巔峰期,慘烈地輸給了林阡,如今,帶著復仇的火、亡國的恨,揮霍出的落川刀法,實力已不知比半年前提升了多少倍!僅僅五六刀的翻覆,吟兒忽然暗叫不好,她清楚地知道,此刻的林阡贏不了。

    事實上阡能夠睜開眼、清醒、還恢復了力氣,已是吟兒意料之外,本不寄望於他能贏。親了阡一下,也只是希望他能夠盡力而為罷了。可是看阡體力旺盛,吟兒想,也許還是會出現奇蹟的吧。然而,阡顯然沒有能夠適應身體狀態的改變,在手握破銅爛鐵之後,儘管感覺他的體力遊刃有餘,卻發現他的刀法難以貫徹!

    阡也早就發現了這一點:力氣一猛,刀路反而極難滿足,即便方向都能覆蓋,發揮根本不能均衡。這狀態實在是奇特得很,力道不聽使喚地特別大,且不一定往對手的方向最盛!真要命,與林美材對戰的過程裡,他每時每刻都不能入境!

    這場景,仿若回到了最初和飲恨刀的融合之時,遇戰常常要到二三十刀之後才能適應——但當初,是因為他無法控制刀,現在,像刀無法承載他!

    「過猶不及」。這四個字從腦海一晃而過,形容現在一點都沒錯。功力的忽然增加,嚴重破壞了他從前對飲恨刀法的控制和感悟,所以這狀態,比功力全失好不了多少……

    而勝負之所以分出,不止因為林阡的退步,更在於林美材的變強——

    從前與之交手,阡清楚地知道,林美材的刀法「不在乎每一招、只在乎整體勢」,然而,這回發現她的刀法宛若被梳理了一遍,不僅保留了從前的整體貫穿,且就算單獨拆開每一刀,儘管只是一瞬間,都那般精闢,不改速度迅猛,又能招式刁鑽,整體是集靈活難測和洶湧澎湃為一身!

    她的刀法,何時竟有了這麼長足的進步!?吟兒吃驚地審度著這一幕刀戰,阡從始至終落在下風!阡不像自己的惜音劍那樣見招拆招,臨敵時未必靈巧,但即便換成吟兒自己上去對戰,就算不拘泥於招式,也恐怕對付不了林美材——因為她急促地令你連隨意招架都招架不來!

    況且還不止這些……林美材的刀,可謂淒豔滲入骨髓。刀中呈現的,不僅僅是一個人的鬥志,還有一整個國家的魂——被濃縮到最後一個活著的人身上的、屬於整個魔門不降派的鐵血戰志!當擁有了這一切優勢,林美材怎可能不打贏林阡?!

    原來最強的高手埋伏在這裡!吟兒瞠目結舌的同時,內心不由得氣憤火熱:林美材你要證明你落川刀最強,也不該來挑戰現在的他,你先出去,把徐轅擊潰再說!

    可現在,明顯是出不去了,林阡都打不過她,更何況吟兒……

    卻依稀在第二十六個回合,萬念俱灰的吟兒,忽然眼前一亮……五十刀時,吟兒的怒火逐漸平息,露出一絲笑來……七十五刀,吟兒已經探及惜音劍……

    阡勉強撐了近百刀,總算和破銅爛鐵有了點融合。然而林美材也早已勝券在握,眼看林阡就將輸在這一戰裡,吟兒驀地把阡拉到身後,刷一劍刺了出去,只聽砰地一聲,林美材這一招儼然被打回,吟兒趁她還未及回神時,護在阡的身前再一劍搶在她之前打了出去,令誰都又驚又疑的是——吟兒的劍中招式,就跟林美材的刀法,一模一樣!

    「林美材,告訴你什麼叫作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吟兒手執惜音劍,傲然喝叱。

    原來,吟兒在二十五刀之後,陡然發現林美材又從開始的那一刀重新打,二十五刀之後的每一刀,都是第一刀之後的招式重複,說來真是巧合,任何姿勢都吻合、甚至連順序都沒有變過……但若真是巧合,不會在五十刀之後又輪迴。吟兒在五十刀到七十五刀的過程裡,還只是進一步的確定和驗證,七十五刀後,已經心底雪亮,果不其然!

    吟兒猜測,林美材是太想要贏林阡,所以寧願捨棄了一切學了一套新的制勝刀法!這套刀法的確新穎,詭譎。恐怕是哪個世外高人創立的,整體威力無窮、玄妙萬分,單獨拆開也是極度刁鑽、異常嚴謹,招招精闢,環環緊扣,所以難怪連阡都感覺棘手。卻因為凝聚了創立者所有的心血和精力,所以短小精悍——總共只有二十五招!

    不錯!正是因為太濃縮,每一招都是最精華,所以這刀譜才短,短得驚豔,短得稍縱即逝!也更是因為短,所以當局者恐怕很難拆開整體去看局部,然而旁觀者清,吟兒卻捉摸透了每一招的細節!故而五十刀之後,吟兒就一直在默記招式,時間雖短,學兩次二十五招,又有何難!?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林美材求勝時過度依賴這刀譜,不得不重複使用它,自此給了吟兒鑽空子的機會。這世外高人的刀法,堪稱當世一流,一時半刻沒有招式能破,但還怕學不了模仿不了嗎!吟兒憑著高強的手頭記憶,上前用和林美材一模一樣的刀法去戰她!就是要逼林美材放棄了對這刀法的依賴,同時為阡消磨林美材的戰力:

    勝南,我要告訴所有人,我的存在,不僅帶著令你犧牲所有的風險,也還有具備著保護你的意義……

    林美材驚愕地接過吟兒的頑強攻勢,兩三回合後,發現了對手已經識破自己,帶著一絲欣賞的笑,林美材道:「倒是學武的天才!」吟兒雖然只學了表面皮毛,卻顯然給了林美材難得的震撼。

    世間除了林阡,恐怕甚少有人會迫著林美材重複多次這一刀法,而世間又有幾個,能夠像吟兒這樣,旁觀兩三遍就能記得所有招式的!林美材顯然震撼!

    吟兒笑了一聲:「我是劍聖,顯然學武天才!」邊狂邊與林美材刀劍相剋。

    「可惜你終究是妄想了……」林美材嘴角一絲冷笑,吟兒陡然發現,自己的如意算盤大錯特錯。三招之後,林美材的刀沒有固步自封,沒有拘泥現成,猛一下跳走了。一失神,吟兒察覺她已經跳到了第七招……這到底是為什麼,適才那麼連貫,突然竟跳開了?不,沒有跳開,就算是第七招和第二招,也一樣銜接得天衣無縫,整合起來的威力不弱反強!

    這樣一個強大的敵人,一會兒要把像阡那樣視線擴大到整體去對付她,一會兒還得如吟兒一般把視線壓縮到每一招去抵抗她……吟兒一個人哪裡有兩個人的時間,思想上每一招都慢了一拍。哪怕這一拍只不過是一個瞬間!

    饒是從來不屑刀譜劍譜的吟兒,忽然都有一種想翻那個刀譜的衝動!

    想的同時風力驟猛,落川刀上攢出一股巨力,不由分說直將吟兒往反方向推,吟兒腳想賴著卻不能自控地一直往後滑。今夜林美材真是威風得很,接連鬥敗了林阡和吟兒兩個,魔門之恥,大雪!

    與此同時近處火一熄,光一滅伸手不見五指。幸好光線突然滅了,不然對面的林美材一刀下來那還得了。吟兒摔倒在地趕緊機靈地翻了個身,令林美材一刀砍下來的時候自己不至於還在原地等死。

    此時此刻,吟兒當然要屏氣凝神、悄無聲息,在這種無法預測的形勢裡,絕對不能妄自作動!

    就在等林美材重新擦火的過程中,背後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捂著吟兒的嘴將她拖到牆壁之後……

    突如其來伸出的這隻手,可嚇得吟兒心驚膽跳!一直捂著她沒讓她有發出聲音的權力,卻把她拖進了身後這牆壁。對,拖進牆壁了,可吟兒哪裡有穿牆術?這時對面林美材站的地方火又重新燃亮了,吟兒能夠模糊地看見一個人影存在於一牆之隔,而林美材,顯然環顧四周都沒再看見她。
Babcorn 發表於 2018-3-12 15:41
第436章 萬雲鬥法

    這個恐怖的從背後牆壁裡伸出來的手,當然屬於林阡無疑。

    其實吟兒被擄的那一刻,已經知道身後的人是他,可萬萬沒想到他會帶著自己穿牆而過!

    林美材握著火把在近處尋找了良久,繞了好幾圈都沒能發現他倆。饒是她都忍不住嘆咄咄怪事,怎麼兩個活生生的人憑空消失了?

    等林美材的氣息徹底消失,吟兒這才舒了一口氣,嘗試著去捅了捅這個山壁,才發現那是個虛的影像,與石一色,一碰就破。

    「本以為濃雲井就夠偏僻了,電瀑是偏僻中的偏僻,料不到,電瀑裡還有一條『空虛徑』。」吟兒笑,牆內牆外其實只隔了一層薄霧,然而恐怕沒人知道這裡還存在著一條路。

    「知道路應該怎麼走的人,反而很難另闢蹊徑。」阡一笑,熟知這裡通道的林美材,當然不可能發現這條「空虛徑」。反倒是剛才體力透支試要扶牆而立的自己,才不經意間發現這處牆壁是虛。

    「這麼說來,火也是你熄的,趁著我和她交手凝神。」吟兒笑起來。

    「沒辦法,她的刀法,實在太強。」阡輕聲嘆了口氣,「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說的同時與吟兒一起往前走,一時之間不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何處。

    這條路,比原先更難走,擦亮了火走了這麼一長段,實在是比想像中黑暗、潮濕、髒亂得多,彷彿寒潭、濃雲井、桃源村、魔城等地消失的一切醜陋與骯髒全被攢積在了此處。外面有多沁人心脾,這裡便有多令人作嘔。似乎萬物都是這樣守恆的。

    縱然是阡這樣從艱苦環境裡過來的人,從這巨大的垃圾堆邊經過時都氣短胸悶,何況身邊吟兒。她顯然沒遇到過這般惡劣的環境:沿途不僅有被嚴重污染了的地下水,還有腐朽的食物和器皿遺棄,這些本是堆在路側,卻已經滿溢到有向當中推擠的趨勢……空氣中隱隱約約傳遞來屍臭,沿途還有陣陣酸霧。吟兒一邊忍受著周圍難聞的氣味、迴避著左右噁心的景象,一邊往阡靠得更近。

    忽然吟兒啊地慘叫一聲,阡一驚,循著吟兒的視線看去,她的鞋正被一隻碩鼠咬著。不遠處,停留著不少老鼠的屍體,明顯是因為太飢餓而自相殘殺的,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真正是弱肉強食的現實世界。

    阡當即替她把這怪物驅趕走,卻撞見她面容中一閃而過的驚慌。那曾經對雲煙的愧疚,再一次向阡襲來:其實,吟兒和雲煙一樣,也是金枝玉葉的身份啊。為何,硬要她捨棄那種安逸的生活,和自己經歷這樣的險惡……

    「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這地方,可真是有志者才能熬過去的。」吟兒抬起頭來,微笑著掩飾她剛剛的害怕。但阡現在瞭解了,吟兒實際是個口不對心的人。

    「吟兒,跟著我,很受苦……」阡想,吟兒若跟自己隱居了,不也一樣作出了犧牲?其實,還真不能說是誰連累了誰。

    「勝南,經過這一夜,我忽然懂了很多……」吟兒搖頭,認真地說,「困難和危險,會擊垮我們,卻不能擊散我們。無論在哪裡,無論是苦是甜。」

    走到稍微乾淨些的地方,兩人停下來休憩片刻,想生火取暖,這裡卻連柴木稻草都找不出,偏還不時有蛇蟲經過,無視他們。

    阡嘆了口氣,不知怎地,想起一句,貧賤夫妻百事哀。

    「我這回,真的成了勝南的糟糠之妻。」吟兒苦中作樂,笑著想起曾經孫寄嘯對她的形容。

    阡聽了失神,之前發生過什麼,將來會發生什麼,他第一次感覺這麼遙遠,他從來喧囂的世界,是真的只剩下吟兒一個人了。

    「本想跟你一起去寒潭的,據說越往裡去,風光越旖ni。可惜現在卻連最淺的一關都進不去……」吟兒看四周風景實在難看,笑著憧憬寒潭。

    「那你恐怕一生一世都實現不了這個願望了。可惜。」阡一笑緩過神來:對啊,這裡雖然骯髒,可是只會妨礙視覺,並不威脅生命。

    望向遠方,那個昏暗的仿如沒有盡頭的遠方。他知道那可能是個永無止境的浩劫,也可能會等候著無數凶險的龍潭虎穴。

    那就像是個黑洞,光線和光陰一起,被吞噬。

    吟兒,因為你,我第一次看不見路的盡頭,第一次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也是因為你,我第一次知道,沒有結局,才更要愛。

    「醉將招式畫雲腳,醒覺喚雲過來瞧,學時不知雲變換,誤把後招作前招……」忽聽吟兒緩慢地念出這四句來。這種風格,顯然不是吟兒能造。

    阡順著吟兒的視線看去,發現不遠處有塊空蕩的石壁,難得沒有被垃圾堆著,石壁上刻著這四行字,字體瀟灑,猶存古風。卻不像利刃所刻。

    「恐怕是開闢這空虛徑的主人……」阡欣賞地看著這首詩文,「是個嗜酒如命的高手啊,似乎在醉夢中夢出了一套至強的武功招式。然而畫下來沒來得及練,他就又醉死了。就在他又做夢的時候,那些武功招式自己重新排列了一遍……他醒過來學的時候,腦海裡和記下來的不一樣,於是就錯亂了。好!好武功!本就是妙手偶得的,結果竟還舉一反三、變幻莫測……」

    「那也許,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吟兒一怔,道,「可這高手,也未免邋遢了點,私底下也未免太不愛乾淨了……竟跟這些東西為伍。」

    阡笑:「若是林美材在這裡,恐怕要駁斥你,百年之後你不就是這些東西了嗎。」

    吟兒心中咯噔一聲:林美材!不顧一切上前看,石壁上除了這四句詩外,再無其他。

    「怎麼了?」

    「我在想,這套至強的武功,會不會就是林美材的刀法。」吟兒蹙眉,又反覆尋了一遍,一無所獲。

    阡心念一動,又把這首詩讀了一遍,他適才沒注意看吟兒和林美材是怎麼打的,自然不知道林美材也「將後招當前招」地使了,可是前三句都有「雲」在內,令阡心中起了個念頭:這地方,肯定跟外面的濃雲井是相通的,而且有莫大的關聯。

    上得前來,也在四周壁上也敲打了數遍,許久,終於從一隅找到一塊虛處,不禁一喜,但那塊虛處卻好像不能直接穿牆而過,而需要把這一層掏空了搬開。

    「吟兒,劍借我一用。」阡以為破銅爛鐵太遲鈍,不能將這牆壁劃開。然而借來吟兒的惜音劍時,竟不能在其上劃出一道刻痕來,暗叫驚奇。

    「魔門的牆壁,實在獨特,有用影像為牆,有用瀑布為牆,還有用鐵為牆。」吟兒藉著火光靠上來,驚訝地發現這一塊好像是鐵,跟周邊石壁顏色一樣,質地卻不一樣。

    阡一怔,果然。這鐵壁夠堅夠硬,惜音劍是玉製,竟不能留下刻痕。這一刻再寄望越風的撫今鞭,也實在是異想天開,遠水救不了近火了。

    阡想著想著,眼光不禁又移到那四句詩上,這字體不僅風格豪放,形態也尤為粗獷,不像刻出來的,更像是被什麼腐蝕了。那一塊也剛好是鐵,隱隱約約在提醒著什麼。正好林美材的那句「這是我魔門第一神器」襲入心間,阡茅塞頓開,終以破銅爛鐵去毀這牆壁。

    「奇了怪了……」見破銅爛鐵能將鐵壁腐蝕,吟兒顯然不明白這是個什麼原理……

    隨著阡摧毀這道鐵壁、把這部分鑿空之後,一道光線透入洞中,吟兒已經能夠呼吸到外界的新鮮空氣,也能看見外面的景象。無奈能看見不代表能出去,打通了才更叫人失望:濃雲井就在外面,可惜這被鑿開的通道開口小得不足以容人進入,而且明顯離外界還有很長一段厚度……

    就像一扇、離窗外很遠的窗。視野再寬,開口卻小。

    這個時候,如果小師兄在,該多好……唉,眾人同心,其力斷金。一點都不錯。吟兒嘆氣連連。

    阡望著外面的濃雲井,一時失神:丑時前後,正值濃雲井的雲霧最濃,它們就像被召喚朝聖一樣要從魔門的四面八方聚集到這裡,可是這般狹長的濃雲井,哪裡容得了這麼多的雲。所以它們就在視線裡互相排擠,爭先恐後地路過了再回來,升了又降,聚了後散,像搶地盤一樣地大亂,此方唱罷彼方登場,湊成生生不息的滾滾洪流。

    這樣的景象,如果選擇站在這個角度看,凝神看,忽略了周圍一切隨風潛進去,看個兩三年,心無旁騖,廢寢忘食,顯然會看出一套高強的武功來!那個世外高人,喜歡在每天半夜來到這裡,或醉酒昏睡,或坐觀雲斗。參悟多年之後,留下了一套至強的刀譜,恩澤了現在的林美材。

    那個世外高人,在每次離開的時候都將這扇窗重新封堵,免得之中的骯髒流露出去,最後一次,基於種種原因沒有再回來。他,顯然就是破銅爛鐵原先的主人……

    「勝南!」吟兒連喚了他幾聲,他才回過頭來。

    「中邪了嗎?喚了你十幾聲,你傻傻地盯著外面,還手舞足蹈起來了……」吟兒奇問。他一愣,適才一直盯著雲看,竟好像也看出了一絲端倪。

    「我好像知道了林美材的刀法是怎麼來的。」阡輕聲道,「不是落川刀法了,而是萬雲鬥法。」

    「嗯?」吟兒一怔。

    阡將心中想法和吟兒說了,嘆道:「可惜我適才沒仔細看。只記得整體感覺,不記得每一招每一式。」

    「咦?我雖然不瞭解她的整體感覺,卻記得每一招每一式。」吟兒說。

    吟兒當即給他舞了一遍那二十五刀,雖然模仿得有所不及,卻把每一招的動作都呈現給阡看了,阡若有所思,將這二十五的動作盡數羅列在地,在身邊畫了一圈。

    吟兒舞完後氣力有些不濟:「按著林美材的打法和詩裡面的描述,這二十五個動作一旦融會貫通,可以打亂了重新連貫一遍——每打完一招就有其餘二十四招可取,如果真的這樣隨心所欲,那就有……數不清的招式了。」

    她一時之間算不出那個數,於是就用「數不清」來搪塞,阡坐在一圈招式的正中央,倚著破銅爛鐵,一直盯著她看,等她舞完了也說完了,忽然笑起來。

    她一愣,不自信地說:「那個數,我算不出來……」阡搖頭,還是盯著她看,笑著說:「吟兒真是習武的天才。」

    「那是!我父母一定都是武功高手,所以我才這般的天資聰穎。」吟兒笑著又狂。

    阡一愣,你父親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你母親……好像也是吧……懷疑一度襲來:吟兒怎麼表現得她好像不知道她的身世一樣?

    可是,如果吟兒的身世並沒有公開,盟軍怎麼可能因為一個禍水命的謠傳個個都要殺了她?今夜,每一家都是要殺了她啊……

    回過神來:還是先把眼前的困境破了再說。阡看完這二十五個動作之後,暗暗在心中連放了數遍,再與濃雲井裡的雲斗景像一結合,實在清晰得很,真的很像,像極了……

    「卻是這第二十五招,有些奇怪……」阡睜開眼,看著第二十五式。

    「沒什麼奇怪。可能我一時沒記得好。」吟兒說。

    「不,林美材就是這麼打的,可是,沒打得好,所以銜接不當,給吟兒發現了破綻。」阡搖頭。

    吟兒亦覺悟:「想來也是。試想她若能銜接得天衣無縫,我也不可能輕易就發現她剛剛的打法。」

    「林美材的心法屬於一氣貫注,只要稍稍一斷、換氣了,威力就會大大減弱,這一點是她的逃不開的硬傷。」阡說,「而她的刀譜上,又正巧遺漏了半招。所以這不完整的第二十五式,就是我們破她的關鍵。」

    「可以破她?」吟兒眼前一亮,「對啊,那萬一再遇見林美材,就先見招拆招,待她出現那一刀的時候擊潰她。」忽然皺起眉頭,「不過,她被我識穿之後,不可能再循序漸進著打,一定會把招式打亂。既然被打亂了,就不一定出現在第二十五刀了。」

    「總之出哪兒打哪兒。」阡點頭,回身看著這個尚未完整的第二十五式,不知怎的,他並不熱衷於打敗林美材,而更想要補充這一招。整體感覺就在自己心裡,真的很想把這一招補完。

    忍不住由衷憧憬:「如果一輩子住在這裡,看萬雲鬥法,那會創立出多少好刀法……」

    「啊?那也別住在這裡啊。我會被熏死,髒死的。我寧願被寒潭凍死!」吟兒趕緊道。

    「這兩處都不住。等今夜過去了,我倆去黔靈峰住。」阡微微一笑。

    回望了那扇「窗」外的雲景,阡卻不得不承認:雖然這個刀譜還殘缺了半招,卻已經是一個經典。
Babcorn 發表於 2018-3-12 15:41
第437章 敗者為王

    所幸這條空虛徑有始有終,才令阡和吟兒沒有走進死胡同。否則要走回頭路一次,吟兒打死都不能忍。

    當走回這個電瀑中的通道,吟兒就知道,又步入了再一段的遙遙無期。有時候,人生就是這種進進出出的旅途。

    阡卻忽然佇足,無疑,他是在傾聽著來自身後他沒有走過的那段路,那一路迴蕩著滴水石穿之音,一定比空虛徑裡要干淨、寬敞。

    「怎麼?想回頭去砍林美材?」吟兒微笑著調侃。

    「不是……」阡一笑,「好像聽到了劍斗之聲。」吟兒一愣,只聽他說:「宋賢說過,他和金北第三的那位,在電瀑的一路從頭鬥到尾……回頭聽的時候,彷彿還能聽見。」

    吟兒嘆了口氣:「還是記掛著宋賢?」

    阡一愣,緩過神來:「是。」

    「你說像我們這種心裡有這麼多掛牽的人,怎麼隱居的好啊。他們怎麼就信了我們會隱居。胡鬧。」吟兒嘆氣,毋庸置疑,興師問罪的源頭在這裡。

    「任何人都有他自己的思路,所以人只會順著自己的思維把問題想通。」阡說的時候,沒有發現自己也一樣犯了錯。

    「如果我們不去打川北之戰,宋賢他們的處境,會不會很危險?」吟兒問的時候,沒有迴避另一個名字:「還有,玉澤姑娘……」

    「大師兄會保護好他們。天驕和林陌,也很快便能打過去。」阡說,「只不過,可能跟我的想法不一樣了。缺了我倆的聯盟,走的路會不一樣,但結果一定還是他們贏。」

    阡說的時候,儼然比吟兒更堅定地要去黔靈峰。心一橫,吟兒身份已經拆穿、自己與飲恨刀也再無牽連,不如就坦然接受失去一切的事實——縱然有些人有些事直到現在還在牽掛,但他明白只要狠心就必能夠放得下。

    一路都在搖擺不定的吟兒,見他如此堅決,搖擺的幅度也明顯小了些:「是啊,他們會贏的,因為他們,是最強的軍隊……」

    「最強的軍隊?哼。」岔路里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原是林美材又一度追了上來,「要不要出去看看,他們現在跟寧孝容怎麼打的?」

    阡吟皆是一震,吟兒尤其驚詫,剛剛在狡兔之窟裡,辜聽桐擔負了阡破壞石穴的過失,以至於盟軍很可能在斷崖之戰以後,就遭遇了毒聖寧家的圍攻!

    遭到圍攻不要緊,要緊的是盟軍剛剛和阡折損過,這麼快就遭逢勁敵,實在令人擔憂忐忑。

    阡得知狡兔之窟原來還有個寧孝容打擾,顯然心憂,早先魔門之戰,盟軍就不止一次嘗過寧家苦頭——在這方面,寧家實在是堅決得很:別管誰沒罪誰有理,你既入鄉就得隨俗!

    本以為和盟軍兩不相欠,想不到,立刻就連累了他們……阡實在覺得今夜不堪回首。

    「唉,『夔州之役』和『黔州之戰』打起來了。」吟兒不得不嘆,一定是兩敗俱傷。

    「這樣不是很好嗎?他們一時半刻也追不到你們了。」林美材一笑,「不值得慶幸嗎?」

    「有什麼慶幸的?你比他們好不了多少。」吟兒冷道,「一樣死咬我們不放。」

    「破銅爛鐵還在他手上,我當然要追過來。」林美材一怔,後笑,「你以為,對於手下敗將,用得著追著打嗎?」

    吟兒怒火中燒:「什麼手下敗將!?」

    「刀壇之王是我,林阡他靠邊讓。」林美材笑。

    吟兒趕緊推林阡:「告訴她,你已經破了她的刀法!」

    林美材笑容一收:「當真?」

    阡本以為把破銅爛鐵還給林美材也就罷了,若是林美材放行、可以出去先救盟軍再說。未料想林美材說出一句「手下敗將」,吟兒當然不可能任林美材這般狂妄,所以想讓自己和林美材再打一次。然則此時阡卻覺得多餘:「刀壇之王,誰在乎,誰當去。」一瞬林阡想起徐轅、薛煥、江中子、黃鶴去、柳峻、林楚江、辜聽桐、郭子建、京口五疊……忽然懂了,何謂虛名。不在乎的東西,得來又能怎樣。

    「我何必要一個名不副實的刀壇之王。」林美材冷道。

    「勝負真就這麼要緊?」

    「勝負有什麼要緊,要緊的是破立。這套刀法,破不得!」林美材揚眉。是啊,她打不打得贏林阡,事關著魔門的榮辱!

    林美材的臉上,依舊是「王不降王」的倔強。她告訴林阡,她能當魔門餘孽,很驕傲。

    饒是林阡,都不由得慚愧,他真不該看輕了林美材。

    「好!那便與林姑娘再戰一場!」阡對林美材,實在有著由衷的欣賞和敬佩。

    果不其然,還是剛才的刀法……吟兒認真地旁觀著,大局交給阡,她繼續看細節。

    林美材自知被吟兒識穿路數,所以跟預料的一樣,沒有循序漸進著打。吟兒早就把二十五刀在地上粗略畫了出來,一邊看一邊往下比對,看看有什麼規律可言:還好,沒有想像那麼複雜,感覺林美材以二十五刀為一輪迴,在二十五刀裡必須要把這二十五個招式全都打出來,故而不會出現遺漏或反覆……也就是說,這刀譜存在著框架的限制。吟兒仔細觀戰,看看還有什麼規律可言。

    林美材一氣貫注如行雲流水,轉眼間就一個輪迴過去,阡並未立刻就破了她,而是與她又陷入另一輪刀戰,刀風已經足夠猛烈,戰局內如有一種撕裂一切的巨響,不停迴蕩震懾,足可覆千軍萬馬。

    又一個輪迴,林美材果然又換了一種順序。阡卻仍舊沒有立即破她。吟兒顯然覺得詫異:勝南為何不立即擊敗林美材?

    吟兒自是不知阡對破銅爛鐵的控制還沒能達到得心應手,也不知阡更在乎的是怎樣補充這刀譜。吟兒想,也許,勝南是真的覺得勝負沒什麼所謂,而林美材說得對,破立才有所謂吧……於是平心靜氣,繼續研究如何能不利用林美材的缺陷而真正破了它:要破了它,首先得摸清它!

    吟兒立刻把林美材數次打鬥的順序在腦海裡都行了一遍,每條路線,每個轉折,每次融通,所有的招式,極速地在吟兒心中穿梭、排列、跳閃,一開始很散亂,漸漸地,思維越來越快,猛然超越了視線,神遊刀前,突然就靈光一現:沒錯,沒錯,林美材沒有隨便地跳脫,林美材還是依照著一個規律的!

    眼下吟兒畫出的這正方形狀的刀譜有五行五列,規律就在這裡——二十五招,每一招都只會向相鄰的招式走,可以縱橫行,可以斜著去,但絕不會跟間隔的招式連通。且無論過程中以什麼次序串連,都必須以第一招為頭、二十五招為尾,首尾能夠呼應,行完整整二十五刀,步入下一輪迴!

    那就是說,這二十五刀,不是隨意搭配的。但即便受制於這麼多的束縛和規律,那個世外高人給林美材留下的刀譜,也一定已經很厚很厚。

    吟兒倒吸一口涼氣:竟然……破不得……

    不過,林美材甩不掉她尾招這個破綻。吟兒想,就算暫時破不了這個刀譜,阡依然是贏定了林美材——天注定的,林美材的「不換氣心法」只要停下來就有破綻,而這刀譜的尾招不完整,偏就存在著停下來的間隙!

    然則令阡和吟兒都意想不到的是,恰是在這一輪迴的末尾,林美材忽然之間竟跳了一步,放棄了尾招立即又一輪迴!吟兒一驚:原來林美材清楚她的破綻在這裡?

    那是當然,沒有人會比自己清楚,自己的致命弱點在哪裡。林美材明白尾招是破綻,顯然要避開!

    一瞬阡亦是大驚失色,對敵交戰時他習慣從整體去看,所以看得見那刀法從一而終繪出的情景,根本就是濃雲井裡的亂雲之斗,有聚有散,有分有合,一切看似混亂,實則內有玄機——每一招的意義都重大,重大得承載著前一招囤積的氣流,要一邊散開前招凝聚的戾氣再一邊生成新的一次攻擊!就和亂雲一樣,不散開怎能給另一團雲騰出地位,強留著只會和下一團雲衝撞!

    就是這樣的意義,林美材自作聰明地捨棄了它!?須知尾招承載的氣流,一定是最強猛,她不要命了?!

    下一瞬吟兒忽然也簡簡單單就意識到了這麼做不可取:不能跳,這麼違反規律的一跳,林美材死路一條!

    吟兒卻來不及制止下一幕的發生——阡在林美材捨棄尾招的剎那立即撤去了破銅爛鐵,為了不看著林美材稀里糊塗地死所以阡不假思索選擇了退後一步、和局——然而,哪想到林美材誤以為阡刀法中出了什麼破綻才退後,竟本能恢復了尾招驀地砍過來!

    破銅爛鐵狠狠地脫手而去,阡沒想到今夜這般離奇,怎麼輸的總是他。輸一次,恢復一次,繼續輸,輸個不停,再這樣折騰下去,那還有命在嗎……

    「勝南!」吟兒一臉淚水地上前來抱住鮮血淋漓的他。這次才不該是他輸。

    「吟兒……」他想觸碰她的臉,卻無力提起手來。

    「哼,還說破得了我招式。不又一次是我的手下敗將?!」林美材冷笑佇立。

    「手下敗將!?不為了救你,怎會敗給你!?」吟兒厲聲喝。

    「救我?我需要他救?」林美材一怔。

    「你剛剛那個舉動,就算三歲小孩都殺得了你!差一點你就被自己的刀法反噬而不自知!」吟兒怒不可遏,「若他不敗給你,現在我們就給你收屍了!」

    「你……你說什麼……」林美材一臉茫然。

    「你的第二十五招,雖然不完整,但更不該跳過去!」吟兒帶著說教的口吻,「不完整隻會暴露你的短缺,跳過去就會……鬥氣囤積爆體而死!」她其實也不知道結局會是什麼,只能用剛剛聽來的這八個字形容,估計下場也差不離。

    林美材一直沒有表態,只是愣怔怔地看著阡,不解地問:「那又為什麼……要救我?」

    阡再也支持不住,又一次昏了過去。

    這一次昏迷實在漫長,腦海裡迷迷糊糊卻是被那萬雲鬥法佔據,不停地順著那二十五刀的圓形神遊,漸漸地,招式的框架裡填滿了氣勢的血肉……滾滾濃雲,層層推進,緊緊相擁,團團吸引,一個交睫,悄悄散開,輕輕移行,緩緩消失……從有到無,從熱到冷,從盛到衰,那般自然,那般巧妙,就和最後一刀的前半招一樣,巧妙地消散了最澎湃時潛藏的危機,繼而維護了雲在最亂最卷積時的秩序。

    那麼,後半招,又該如何是好?感覺其實已經差不多了,後半招的缺失,並不妨礙氣流暢順,而隻影響招式完善……但究竟、還缺了些什麼……

    阡在夢境中鑽研了太久,都無法立出那最後半招。悠悠醒轉時,發現自己臉上濕濕的,唉,吟兒那丫頭,今夜恐怕淚都流盡了。好在,一醒來還能看見她。

    咦,已經天亮了嗎,這一夜,總算過去了。奇怪,睜開眼的時候,能夠看見濃雲消散的最後過程,濃雲井裡的雲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清晨的一絲淺霧……心念一動,不知怎地,能聞見酒味……醉將招式、畫雲腳……

    「真的行得通嗎?」吟兒的聲音劃破他的思緒,驟然醒覺。

    「他已經醒了,如果他能喝,就給他喝吧。」林美材上前來看了他一眼。

    「真的醒了!」吟兒驚喜萬分,蹙眉看著手中酒罈,「可是,這酒……」她怕他現在虛弱,根本喝不了酒。

    阡卻不自覺地就把手伸了過去,狗鼻子再靈不過,尤其對酒的感應。

    「哼。跟老頭子一個德性!」林美材冷笑一聲,直接從吟兒手裡把酒罈子奪來,給阡灌了一口。

    她口中老頭子,應該就是她的恩師,魔門的魔神殿下了。

    阡喝了一口又一口,過癮得很,吟兒上前將他扶坐起來:「邪後說,這是她魔門的至寶,叫『陰山石』,可以增補內力,治癒內傷很有效,假以時日,定能驅除你體內的那道至柔真氣,可是……可是這獨一無二的陰山石,竟然被她老頭子砸碎了泡在了酒裡……真是暴殄天物!」

    「真是……真是好酒……」阡卻買櫝還珠,捨本逐末,跟魔神一副德行地暴殄天物。

    「酒雖好,卻很勁,老頭子一般喝三口就醉了……」

    他一怔,還來不及想自己喝了幾口,就又醉死了過去。

    再度醒來的時候,果然傷勢恢復了不少,睡在吟兒的懷裡,吟兒一臉憂容,卻不是為他,而是為林美材。

    「怎麼了?」

    「沒什麼。」吟兒嘆了口氣,「邪後真是……她說要驗證一下,不出尾招的下場是不是真的鬥氣囤積,所以,就驗證了一下……」

    阡如果還危在旦夕,聽到這句話肯定一口血噴出來。轉頭看林美材蒼白如紙的臉,阡又想笑又想哭。

    「你醒了。」林美材睜開眼,一邊運氣打坐,一邊看著他,虛弱地說,「趁著我不注意,喝了十幾口……不死過去才怪。」忽然語氣悲哀,「老頭子他,就是這麼死的。唉,所向披靡了吧,天下無敵了吧,卻被酒給折騰死了。」

    「這酒,實在好喝,就算醉死了,都值得……」阡笑著,有了酒就忘了吟兒。吟兒大怒,掐了他一把。

    「魔神殿下他……不是醉死的。」林美材哀傷道。

    阡吟皆是一怔。

    「他……他是嗆死的……」林美材悲哀地說,阡吟很不厚道地忍不住想笑。

    「你跟魔神殿下,有些方面……真的很相像。」她站起身來,回看阡一眼,也許她是讚許,但阡覺得,她是在咒自己將來要被酒嗆死……

    「這刀法……雖然你們倆可以破了我,但若換作其他不用『不換氣心法』的人來練,恐怕不會有任何破綻,一定完美無缺吧?」林美材忽然問道。她顯然知道,這最後半招的空缺,正巧撞上了她「不換氣心法」對戰不能停斷的硬傷。但若換成旁人,這空缺就未必是破綻。

    「但若不用『不換氣心法』,練不出它。」吟兒搖頭,「因為這麼快要付出這麼多,必須一氣貫注。換作旁人,根本練不了它。」

    是啊,其實林美材,是這刀譜的唯一傳人,可惜卻要留半招的缺陷。這破碎的廣陵散……

    「其實,若能把最後半招補全,林姑娘的刀法,就可以天下無敵。」阡說。確然,阡和吟兒雖然破了這刀法,卻是通過林美材自身缺陷破的,並非破了這刀法本身。不得不承認,這刀法玄妙無匹。

    「這刀法,是魔神殿下一生的心血。只可惜,沒能完成……」林美材嘆了口氣。

    看林美材愴然,吟兒忽然很想把她帶到空虛徑裡看一看。阡卻突然轉過臉來,問吟兒:「對了,現在是什麼時辰?!」

    「應該是……快卯時……」吟兒說。

    「不知道他們怎樣了……」阡想站起身來卻力不從心,只能重新靠著吟兒支撐。休憩了這麼久之後,反而發現自己的傷重得根本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才知昨夜當真是竭盡全力。

    「不用擔心。寧孝容不是夜裡醒、白天睡嗎?現在天亮了,估摸著也回去睡覺了。主帥一走,那群寒屍鬥不過盟軍的。」吟兒微笑,故作輕鬆。此刻阡難得一次竟需要乖乖依偎著她,喜得小丫頭心裡一陣陣的自豪感和保護欲。

    「真希望寧孝容能夠到這裡來,最好魔門六梟都到這裡來,盟軍和我的事,要一一跟他們陳述才行。」阡說的同時忽然觸及身邊的破銅爛鐵,奇怪,林美材怎麼沒把它收回?

    阡失神望著林美材,實在不知道這個女人葫蘆裡賣什麼藥,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此刻她已經沒了殺機——既沒殺機,也沒威脅。現在這裡,實力保留最完整的是吟兒。

    偏巧這時林美材側過臉來,望了一眼吟兒,沒有徵兆地說了一句:「嗯……發育得很好……」吟兒見她一直盯著自己胸口,先是一怔,明白的同時臉刷一下就紅了。

    林美材繼而轉移了視線,對全身無力、不得不倚靠在吟兒懷中的阡問:「枕著睡,應該很舒服吧?」

    吟兒臉紅到脖子根,阡緩過神來,面上也一紅。這林美材,明明內傷瀕危,端的泰然自若,可也不該這樣插科打諢……此時此刻,電瀑裡哪裡還有殺機?溫馨到了詭異。

    「你不會還沒碰過她?!」林美材一驚,「林阡你怎麼不開竅?魔神殿下當年可是很淫蕩的!剛說你跟他像,你跟他根本不能比啊!」

    「……」阡本就不善鬥嘴,現在更說不出話來,難道要他當著林美材的面證明一下他比魔神還淫蕩?
Babcorn 發表於 2018-3-12 15:41
第438章 誰家主上

    吟兒也真是八輩子想不到,現在電瀑裡的三個人,竟然是自己實力最強。阡和林美材皆是內傷在身的病號,還非得由她守著才是。阡心中越心急要出去止戰,反而越是難以恢復,一不留神內傷就又發作;林美材在旁邊平心靜氣,打坐運功,傷勢顯然比他恢復快很多。

    「怎麼?拿得起,放不下嗎?」林美材傷勢大好,站起身時,看林阡依舊面色慘白,不由得冷嘲,「盟王的身份,就這麼難捨難分?」

    林阡一直無言以對,不只因為沒有精力回應。吟兒明白他為什麼不辯解,他放不下的,哪裡是盟王的身份,而根本是盟軍的生死安危啊……

    「卻不知魔門戰敗之後,林姑娘你放不下的,到底是邪後地位呢,還是魔門盛衰?」吟兒轉過頭來,幫阡反問林美材。

    林美材一怔,將心比心,方知林阡為何久久不能恢復傷勢,面色一凜,逕自走到林阡身邊,不說一句話就輸送真氣給他,好像忘了她自己也才剛剛恢復。吟兒看著就覺得,這林美材,真是個比阡還沒頭沒腦的傢伙。

    「既與抗金聯盟決裂,何不放下從前,加入我黔西魔門?」林美材剛一放下他手臂,就忽然這麼問,吟兒和阡皆是一怔,不約而同啊了一聲。實在料想不到一直仇恨阡的邪後,在化敵為友之後,會說出這樣的一句!

    說話時疾風呼嘯、林木翻騰,一種屬於疆場的肅殺之氣兇猛擦過濃雲井,傳遞出這個世界以外的形勢大亂。這力量的強勁,竟使得附近的植被都有連根拔起的趨勢。一起站在電瀑通道出口的林阡、林美材和吟兒三個,情不自禁都被吸引,談話自然中止。

    盟軍與魔門之戰。

    風的彼端,隱約傳來了鼓聲如雷、戰馬嘶鳴、刀槍交戈,山的盡頭,似有連天的殺氣橫亙。主宰戰場的,是魔門的青龍白虎,還是盟軍的鳴鏑雕弓?

    濃雲井的上空,自此迴旋起屬於對戰雙方的千營一呼。

    沙場在半裡之外,問井底三個,誰不心馳神往?

    這一場兩軍對壘,不知持續了多久,是阡第一次想像不到交戰雙方到底出動了多少兵馬、也計算不出誰贏誰輸。

    隨著天逐漸大亮,濃雲井裡的霧氣也散得差不多了。鼓聲驟歇,塵沙俱散,漫天征塵中,驀然展現出一大批軍隊,班師而回,不必奏愷樂,大纛上寫滿了驕傲。

    阡心中一顫,竟然、是魔門贏了?

    魔門的兵馬,沒有迴避濃雲井,而根本就是衝著電瀑出口的方向來的。似乎知道他們三個在這裡。戰衣是銀鎧白靴,戰刀是玄鐵烏金,戰馬是騏驥驊騮。

    阡看得見這種輝煌曾經屬於盟軍,軍容帶甲三十萬,國步連營一千里,想不到也能形容魔門!

    吟兒心寒地看著這麼多的戰馬飛馳而來,馬上諸將個個神勇,之中有寧孝容家的寒屍,有墓室三凶的麾下,有五毒教的部屬,甚至有諸葛其誰那批殺不死的大軍……他們,第一次如此團結,恐怕是用寒屍陣、風沙隘、五毒障、沼澤荒這些所有的殺手鐧擊敗盟軍的。吟兒知道,林美材一定會驕傲地說出一句,我魔門的軍隊才是最強。不錯,此時此刻,你魔門的軍隊才是最強!

    這時看寧孝容和慕二翻馬而下,諸葛其誰騎驢緊隨其後帶著嚴肅的面容,吟兒扶著阡站起身來,下意識地碰觸到自己的惜音劍,隨時準備、決一死戰。

    卻見他們經過林美材的時候,林美材竟然側過身來,不是他們要參拜的那一個?!吟兒一震,還來不及想通,魔門這幾梟竟然全部戲劇性地單膝跪地,悉數朝阡見禮:「全力驅除外虜,誓死保衛魔王!」

    「誓死保衛魔王!」戎容壯觀,整齊劃一。

    沒聽錯,他們的稱呼不是盟王,而是魔王!吟兒驚駭得僵在原處,久久不能動彈。

    吟兒驚駭,阡何嘗不驚愕!

    其實從昨夜開始,所有事情都不像過去一樣,牢牢控制在他手心裡了……

    魔王?他何時起竟成了魔門的統帥?不錯魔人是他降伏的,前魔王是他剿殺的,魔門是他平定的,但因為魔門有它自己的風俗習慣、規矩道理,黔西這支魔軍不可能像川東黑曖昧道會一樣,和盟軍融為一體。阡懂這個道理,魔軍歸降之後非但沒有將他們整合為又一支盟軍精銳,反倒是盡數散回了原地。阡認為只有魔人能治得了魔人,於是就把這裡的安定交託給了何慧如和諸葛其誰,自始至終不曾想過要來直接統治它!

    阡給魔軍和盟軍定下的這條不成文規定:不管先前以後,井水不犯河水,只平行存在,不相互滲透。

    然而這句「全力驅除外虜,誓死保衛魔王」,著實令阡既驚又恐,甚至還帶著點嘲諷——他的兵,竟被一群說要保衛他的人馬打敗了?!

    「魔王殿下,抗金聯盟搗亂桃源村、私闖狡兔之窟,罪無可赦,已經被我們打出了魔村。」慕二與寧孝容作為桃源村和狡兔之窟的主人,同時向阡報這戰績。可是這句魔王殿下聽在耳中,為何這般匪夷所思?!

    「不能……不能再打……」林阡後悔不迭,那種心情,就像他教訓完自己孩子之後把孩子丟在路邊、然而這孩子卻再被過路人教訓了一樣……此教訓,怎能等同彼教訓!?

    「那就傳令下去,先與他們相安無事。但若他們再次侵犯,魔門一定恭候。」諸葛其誰轉頭下令。

    「是!」五毒教的左右護法領命而先行。

    「這下他們安全了,你就不必再放不下了。」林美材微笑,「不如就加入了我魔門。王讓你當,我無異議。」

    包括寧孝容和慕二在內的魔門各家首領,難得的全都是喜形於色,這句話,他們早就期待著從林美材口中說出來——她是唯一一個不降林阡的人,但只要有她一個反對,他們都只敢在心裡把林阡奉為主上!

    然而,阡吟的面容裡,自此寫滿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魔軍散離之後,只留林美材和諸葛其誰兩人於電瀑中陪伴林阡和吟兒。諸葛其誰見他二人面色有異,知道他們不解何故,顯然要跟他們述說原委:「其實,盟王早就有了統領魔門的資格,只不過你不是魔門的人,而邪後她,也一直沒有站出來承認你罷了。今夜大家受召喚來到濃雲井,看見召喚的人是你已經欣喜若狂,再看邪後在你身邊護衛,更是喜上加喜。」是啊,所以當時個個都喜上眉梢。

    召喚?護衛?吟兒仍覺難以置信。首先阡並沒有發出任何所謂的「召喚」,其次林美材那叫「護衛」嗎?沒要了阡的命就算好事了。

    「林阡,我知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因為對魔門殺戮過一次,就認定了自己不得為魔門之主。不過,人心這東西,真的很難說。就是有很多人,心中認定了你是那一個……」林美材笑嘆了一口氣,「不過,不可否認的是,魔門裡也有不少人起先並不能理解你。這一點,你要尤其感謝諸葛其誰,半年來他不辭辛苦,找了百千風雅之士,在魔門中為你歌功頌德,實在用心良苦、功不可沒……」

    阡和吟兒面帶詫異轉過頭去,諸葛其誰捋著白鬚,睿智且深邃地笑。

    「且不說慧如她日夜盼望著你回來。孝容和慕家三個,我看過他們幾次,他們提及你,也比提及我多。」林美材嘆,吟兒一怔,怎麼聽出一絲醋味來。

    「甚至就連青龍,聽說你們回來,都不顧一切要去找你們……」

    阡吟皆是一顫,斷崖上的那一陣風,原來是為了救他們?

    「可是……」吟兒覺得,這些都不足以構成林美材的承認。

    「是啊。即使是這樣,我也不可能承認你。」林美材黯然嘆息,「可是,這『破銅爛鐵』,不僅能被你舉起,而且在你昏迷的時候,它竟不能離去……破銅爛鐵,從前是只認魔神殿下的,我實在不能預想,它竟也認你。」

    阡一怔,想不到適才好心不讓林美材吃虧、要來這破銅爛鐵,竟然要來的是魔神的兵器?怪不得林美材當時面色裡充斥著不可思議!也難怪自己醒來的時候,破銅爛鐵還攥在手心裡了……

    「破銅爛鐵是魔王的令箭。誰能握住它,誰就能統領魔門。」林美材說,「魔門六梟,毫無疑問,全然聽命於你。你應該記得,你清醒之後說了一句你想見魔門六梟,當時你就攥著破銅爛鐵。所以六梟為了你,一起往濃雲井來了,這就是諸葛其誰方才說的『受召喚』。而他們趕來見你的過程中,正好和你過去的麾下撞上,於是正面衝突開了一戰。換句話說,他們不是刻意要和盟軍打,這場大戰,是你下令。」

    吟兒想,豈止是破銅爛鐵的緣故,其實阡輸給林美材的那一刀,才真正宣判了她的心服口服吧……

    阡憶及當時許願,竟然由破銅爛鐵實現,自然覺得神幻,然則聽到這句「是你下令」,阡忍不住覺得荒唐,內心更加不是滋味。

    「從前不承認你,也是因為你要承擔抗金聯盟。既然你如今落得清閒,倒不如加入魔門。」林美材說,「你可以放心,這裡有閒雲野鶴的生活,足可垂拱而治。真正需要你辛苦的時候,只是在外敵入侵的關頭。」

    「邪後,總要給他一個考慮的時間。」吟兒知道,形勢發展得太奇妙,現在能和阡理想統一的地方,偏巧是這個乾淨清靜的魔門。但若真的答應了林美材,就意味著真的和過去一刀兩斷了。這並不因為正道和魔門勢不兩立,而是因為,傳統思想主宰的盟軍,不可能承認擁有著魔王身份的林阡。而阡,又該如何真的忘記他所有的過去。

    外敵入侵?如果,入侵的是盟軍,阡該如何在魔門的戰鼓聲中指揮若定,去驅逐那個名叫抗金聯盟的外虜?那裡,曾經記載著他所有的夢……

    「我魔門也不會強人所難。待他完全康復了,再答覆我們也不遲。」林美材一笑,「免得你們那個不分青紅皂白的盟軍,強詞奪理硬說我們脅迫了他。」

    「怎麼?還需要多久才能完全康復?」吟兒顯然最關心這一點。

    「至柔真氣,喝幾次陰山石就行。不過,萬不可喝多,以免他醉死。」林美材說,「至於那道至熱鬥氣,就需要時日了,要經過好些周天,他才能適應身體的完全改善。」

    說的同時林美材哼了一聲:「本來只是尋常內傷,陰山石就可以治癒,偏偏那糊塗大夫,一見林阡虛弱,竟想到用血給他鬥氣。殊不知這樣一來非但不能藥到病除,還差點置他於死地。」

    「那糊塗大夫……」吟兒一怔。

    林美材往後招手:「過來。」

    吟兒一怔,洞口一道青影飄閃。

    「那小子,很想見你們。」林美材一笑。

    阡和吟兒皆認出正是那神秘少年,都是又驚又喜,吟兒趕緊起身過去,要把他帶過來,誰料那小少年在洞口探出頭來,一見是她,反而拔腿就跑。

    「他是?」阡蹙眉,依舊覺得他眼熟。

    「竟然連他都忘了?他曾和我一起,與你盟軍決一死戰啊。」林美材嘆了口氣,「可惜他戰到一半,力不從心,幸好你沒有殺他,放過了他。」

    吟兒把那小子捉了回來,按在洞口,忽然聽到這句,臉色慘白鬆開他:「他?他是青龍神獸?!」

    難怪感覺見過一個大一號的他……不知大了多少倍了……怎麼那個龐然大物,變作人形是這樣的弱柳扶風!?

    阡也登時明白,為什麼他幾滴血就幾乎要了自己性命。顯然好心辦壞事。

    回想今夜點點滴滴,方知盟軍的趕盡殺絕,竟促成了魔門的忠心護主。失去了盟軍的他和失去了魔王的魔門巧遇,根本就是天作之合。

    一瞬他很想知道,世道究竟是怎麼了。一夜之間,何以所有麾下成敵人,所有仇讎變知己。而他,究竟是誰家主上……

    原先以為自己連累了盟軍,現在終於聽見魔門說要和盟軍相安無事,不應該是舒了一口氣、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嗎?為何心中的滋味如此複雜,這般不對勁,無所適從?——真的,真的再沒有藉口去過問盟軍了。連藕斷絲連的機會都不可能有。

    「事不宜遲,邪後,咱們不如這就送他二位去安全之地。」諸葛其誰提議。

    「黔靈峰。」林美材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輕吐出這三個字來。

    阡吟皆是一怔,他們好像沒跟林美材說過黔靈峰。

    「留在黔西,等著慧如長大成人,最後收了她也不錯。」林美材看著林阡,笑起來,何慧如鍾情林阡的消息在魔門顯然已經不是秘密,「雖然這方面你笨得不可思議,不過總有一天會開竅。不廢話了,走吧。」

    「等等,還有一個地方,我想邪後你應該跟我們去看,甚至去住幾天。」吟兒說。
Babcorn 發表於 2018-3-12 15:41
第439章 怪地奇人

    聞知吟兒說的「空虛徑」與魔神有關,林美材當即肅然決斷,跟隨阡吟二人而去。青龍和諸葛其誰等人則自覺護衛在電瀑之外。

    再一次步入這昏暗腐臭的空虛徑內,阡察覺到吟兒仍然不能適應,卻真的太愛吟兒的心腸:回到這裡來,是吟兒提出的。連阡都不曾想到,林美材可能會很懷念魔神。

    林美材的臉上從一而終充斥著激動和感懷,沿途一定發現了很多阡吟不能熟知的魔神舊物,俯仰舊跡,不勝唏噓,待走到那四句詩文之前,林美材不住撫mo,時時嘆息。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吟兒才發現林美材的身份可以是個女孩,在師父面前可以流露尊崇和依賴的女孩。

    林阡將那扇由他和吟兒共同發現的「窗」指給林美材看:「這就是魔神他坐觀雲斗之處,刀譜應當是緣來於此。」

    「除了統治魔門之外,魔神殿下畢生的心血都傾注在了那刀譜裡,我在他的墓前發誓,一定要幫他完成這個夙願——將刀法練成,發揚光大。」林美材淒然望著窗外的景象,「魔神殿下在世之時,因為被這刀譜吸引得如痴如狂,時常會過於專注,過分投入,以至走火入魔,無可自拔……」

    「這麼一說,這刀譜還真的很邪門。你二人交鋒之時,我只是觀戰研究怎麼破,便就看得冷汗淋漓,大有走火入魔之感。」吟兒連連點頭,贊同。

    「正因刀法吸引,魔神殿下他疏於管教獨生兒子,以至於引起魔門今日種種。魔神殿下常常悔恨,曾經說過,這刀法,也許功在當代,毀在千秋。」

    「難怪魔門有那麼位傑出的魔神,卻有一個不學無術的魔王了,也許,父親越傑出,兒子反而越窩囊……歸根結底,不是魔王自己的錯。」吟兒嘆了口氣。

    「所以,你們的兒子,一定要從小就好好地管教,切忌冷淡放任。」林美材恨得咬牙切齒,吟兒臉一紅,嘟囔:「八字還沒一撇呢……」

    轉頭看阡,他那個不開竅的,又在對著窗外失神,此刻正值日上三竿,窗外並無濃雲滾滾,但所謂心中有戰,處處是戰,一定還有太多雲斗的景象留存阡的腦海,從而留駐於阡的視野,藉著微醺他明顯在潛心探究雲斗之術,不刻便如中邪一般、再度手舞足蹈起來。吟兒看出他也在創立招式,不禁一愣,是啊,阡何嘗不是也深陷這刀譜的吸引了!?

    「你魔神殿下每天夜裡到這裡來鑿開一處鐵壁,離開之時再拾些鐵來填上、用內力將空隙封堵得天衣無縫。以這種『聚鐵大法』練功,倒真是別出心裁。」吟兒不打擾他,轉過頭來對林美材半帶玩笑。

    林美材聽吟兒說這扇「窗」原是鐵壁,來回踱步若有所思,於四面牆壁重新摸索了一遍,最終手指停在了四句詩上:「看來還有十幾扇窗你們沒能發現。」

    「可是,這十幾處鐵壁上,都有你魔神殿下的親筆。邪後,捨得鑿開嗎?」吟兒知林美材不是不重情義之徒,何況對她魔神殿下。

    「是親筆又如何,老頭子他,已經死了七年,縱然字留下了,也一樣死了七年。」林美材說的時候,有世人難以企及的豁達,「對死者最好的懷念,不是睹物思人無法自拔,而是遵守著他既定的規矩,完成他未了的心願。林阡,你來把這些鐵壁也搬開吧。既要看雲斗,當然要一次看個夠。」

    吟兒一怔回看林阡,現在的破銅爛鐵,好像只能被他一人所用,縱使林美材,也僭越不得。彷彿就衝著這一點,他也是非做魔王不可的了……

    隨著林阡把十幾處鐵壁陸續鑿開,吟兒清晰地看見天窗外美不勝收的景色,驚呼一聲:「好美。」置身空虛徑裡,遙看濃雲井外,才知美景原來該這樣欣賞。

    「置之絕境,而觀絕景。」阡微笑點頭。

    從白天一直待到凌晨近十個時辰,不得不驚嘆窗外的無垠、無休、無止境。美哉,壯哉,日昇月落、風起雲湧,一切全在眼前,卻又不在身邊,想抽身而退卻身臨其境,近在咫尺又感遠在天邊。深夜丑時濃雲團聚,則更加歎為觀止。彷彿每一簇雲裡都糾集著一個世界,不同的世界不湊巧地從各個窗中經過,剛消失於這一扇,又驚現另一扇,形態似乎沒變,卷積的方式一瞬就不同!所有本身就在自旋的一切,圍繞旋轉於十幾扇窗中,帶給空虛徑裡三人的,何止是騰雲駕霧之感,而這之中蘊含的武功招式,又豈是俗世之能及!

    不禁要懷疑,究竟是一種什麼力量,把魔門所有的雲都驅趕到濃雲井,老老實實地斗給想要坐觀雲斗的人揣摩,瘋瘋癲癲地斗給想要坐觀雲斗的人參透!?

    在此間觀摩了數個晝夜,林阡著魔一般,眼裡心內、手中腳上,全只剩下萬雲鬥法,倒也是參悟出了不少招式,於電瀑之中羅列了一地的圓,越擴越大,內卷外延,直至千招,悉數由雲而得,擠滿了空虛徑內。每兩百招內,有一招逼近魔神境界,兩三招是絕頂高手難破,其餘皆屬平庸。阡覺平庸,盡數棄去,饒是吟兒想記下都被他夷平,儘管那些招式給了等閒就一定成為眾家爭搶的刀譜。

    是的,通過眼前這些更替輪轉的濃雲,絕對可以創造出無窮無盡的招式,而脫穎而出的,就真的只有那二十五招。阡一邊不自覺地喝酒,一邊驚豔又贊服,果然,果然魔神是終其一生傾注其上,所創二十五刀,不可增多,不可精約!不可增多,是二十五招戾氣已經達到極限,必須終結;不可精約,是因二十五招招式達到最妙,少則欠缺!

    一時阡不知是看得暈眩還是喝得醉了還是本身就困,這一夜的醜時,吟兒和林美材還在觀雲興嘆,他便靠著牆壁呼呼大睡起來。

    吟兒帶著想破這刀譜的野心,站在十幾扇窗的中央感悟,把那二十五刀拆分排列。感覺這二十五刀的整體,就像一條會以不同姿態扭曲著的蛇,無論如何都連貫,而二十五刀的局部,就像分佈在蛇身各處的毒液樞紐,不管怎樣都劇猛。想得頭疼腦裂,都無從破解。

    林美材往地上瞄了一眼,笑起來:「終於明白為何同一刀譜,他畫圓,你畫方。原來是你想破,他想立。」吟兒一怔,心想,也只有林美材一個人,會在這樣有吸引的刀譜面前,置身事外地只想繼承發揚了。

    回頭一看,不禁一震,林美材她竟然脫下她自己披風,走上前去,給熟睡的阡蓋上了?!蓋得細心而嚴實,吟兒自己都好像還沒這麼體貼!吟兒又驚又汗顏,反覆打量著林美材,心想,如果被盟軍看見了剛才的一幕,一定又不知有多少蜚短流長,反倒是魔門裡,不用在意,不用計較那麼多,一切都隨心所欲。

    「你二人,還真是天注定要操縱生殺予奪的人物。從前的抗金聯盟,各大據點領袖的廢立都由你倆說了算,以後的魔門,魔門六梟一定也是如此了。」林美材說。

    吟兒黯然,她明白林美材為什麼對於留下林阡勝券在握,是啊,現在他倆和盟軍,真的已經毫無牽連了,一刀兩斷了。儘管許多事情都是那樣荒謬的,等到真正結束的時候,才把開始的一切都記起來,而且記得那麼清晰,前所未有的清晰。——卻,來不及了,也回不去了。

    所以阡,更寧願沉溺於現在,專心致志、心無旁騖地度過每一個現在。吟兒鼻子一酸,忽然又有點難受。

    「怎麼?又在自責?」林美材洞悉地說,「諸葛其誰的破言論,就那麼深入人心?如果你是禍水命成立,林阡就是掠奪者,但你看林阡現在,魔門送給他他都沒要,哪裡像個掠奪者?」

    吟兒嘆了口氣,其實已經不像先前那般負罪,卻總是為阡心疼:「若是他身上的這麼多傷,分一處給我,我都可以說服自己說,他不是被我連累……」

    林美材搖頭,嘆:「他不是被你連累,而是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人,寧願自己死得還剩半條命,都要保護身邊的人不受半點傷。」

    吟兒一怔,點頭,林美材續道:「要知道,你與他為了現在這一刻,兩個都拋棄了很多,無所謂誰連累誰,將來的日子,只需要相互遷就,沒必要相互歉疚。」

    「邪後……似是比世人更加理解他……」吟兒聽得心服口服,邪後的口才實在比她好得多,句句都說到吟兒的心坎裡去了。

    「真的?」林美材聽得這話,眼前一亮。

    吟兒一愣:「真的啊。」

    「那太好了。若我能比世人更理解他,必能將他從世人手中奪來。」林美材笑起來,志在必得,說罷便於林阡身側俯下身來,對著尚在睡夢中的他又灌了口酒,吟兒一驚,阡似乎被醉醒,她也不知他到底目前處於哪個狀態。

    「林阡,還需要回頭嗎?是抗金聯盟藉著怪罪你女人的名義逼你認錯,你若回頭,就是要承認你錯了、你要按著他們的意思改正自己。」林美材輕聲說。

    「林阡無錯……林阡……死不悔改!」阡迷迷糊糊,回應卻斬釘截鐵。吟兒一下子彷彿回到了夔門那夜的竹寨內——現在的阡,就跟夢遊那晚一樣,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可能事後都想不起來。但,一定是出於真心。

    「說得好!那就不必回頭!你失去了一支軍隊,我可以再給你一支!比他們更精銳,更善戰!」林美材說。

    「精銳……善戰……牢不可破……」阡胡言亂語。

    「咦,我沒說『牢不可破』啊……」林美材摸摸後腦勺,顯然不知這四個字對於林阡的意義,想不通就不想了,乾脆繼續激將:「難道不想向世人證明,林阡未必只統帥抗金聯盟才能稱霸武林嗎?!」

    許久,卻得不到林阡半句回應。吟兒趕緊上得前來要看阡,林美材卻一手將她攔住不准她過來:「林阡,你不會是不敢做魔王吧!?」

    「哈哈哈哈……」阡在睡夢中狂笑起來:「有什麼事,是我林阡不敢做!?偏就要做了魔王,又如何!?」

    「原來你……這麼想做魔王?!」林美材一怔,大喜過望。

    「唉?」吟兒大驚失色,「不帶這樣的,他醉著,不清醒……」

    「難道不知,酒後吐真言?」林美材滿意地站起身來。吟兒趕緊道:「他……他在夢裡面,見到的人,肯定不是你……」

    「狡辯!不是我,又是誰!?你聽得清清楚楚,他說,他『偏就要做了魔王』!」林美材怒斥。

    吟兒理屈詞窮。

    吟兒一覺醒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林美材在他二人對面顯然也在熟睡,身邊林阡更不曾醒,睡得跟豬一樣。

    「唉……」吟兒打量著對面林美材纖細的腰,輕嘆了口氣。

    「嘆什麼氣?」林美材睜開眼,正好醒了。

    「嘆不想有的人什麼都有,想有的人卻沒有。」吟兒一直盯著,林美材一怔,在自己身上摸索了半天:「什麼?」

    「纖腰不盈一握。」吟兒羨慕地說,「多少女人,想要卻要不來,你邪後,魔門六梟之首,卻有。」

    林美材一笑:「貪心不足。試問天下又有幾個女人,能讓他林阡枕著睡的?」吟兒見她又看著自己前胸,面一紅而語塞。電瀑裡氣氛真是詭異,除了一頭睡得很死的豬之外,只剩下兩個互相調戲的女人。

    「不過,說到這一點,林阡還是不如魔神殿下,想當年老頭子一夜可以從幾十個女人膝上滾過去。林阡卻連碰都沒碰過一下你。」吟兒一下脹紅了臉,話題一旦扯到那上面去,吟兒就更加說不過林美材了。

    「昨夜叫你主動碰他的時候,你說了句『雖然……但是……』。」林美材問,「雖然你們是夫妻身份,但是還沒有正式成親,所以受那禮教的束縛?」

    吟兒敷衍地笑起來:「哪是那個意思……」低下頭,「雖然我有賊心,但是我沒賊膽……」

    「哦,原來是這樣……」林美材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立即把林阡死握著不放的酒揪出來給吟兒,「喝一口?試試?」

    「喝酒,壯膽?還是……亂xing?」吟兒驚恐。

    「既然有心,那就最好不過!我支持你,來,喝!今天就拿下他!」林美材慫恿著,吟兒半推半就,差點就真寬衣解帶。

    「林美材你胡鬧!」林阡不知何時醒的,聽了多少,猛一下子跳起來。

    「林阡你掃興!」林美材大怒,拔刀就跟他打。

    「你腦子裡到底裝了什麼,怎麼想一出是一出?!」

    「連續幾天幾夜了,在這兒光盯著雲看多無聊!洞房花燭調劑一下也不錯。」

    「那也不該在這裡!吟兒她……」阡剛想說吟兒她嫌空虛徑髒亂,但這麼一連貫,忽然發現自己好像也承認了自己有賊心,臉也驀地就紅了。林美材哈哈大笑起來。

    阡惱羞成怒,一刀砍過去不留情面:「你給我閉嘴!」

    如此度過一夜……

    清晨青龍與諸葛其誰來時,林阡和林美材還在比鬥,吟兒坐在一旁觀戰,手中扣著那泡著陰山石的酒罈子,既好奇什麼酒能在稀釋那麼多的情況下還令魔神喝三口就醉,又覬覦泡在其中的陰山石那神奇的增補內力功能。微微品了一小口,驟然舌頭發麻,正巧諸葛其誰看到這一幕,奇道:「咦,盟主也喜歡喝『三兩尿』?」

    吟兒差點吐出來:「什……什麼?!三……三兩尿!?」

    「是啊,這三兩尿,是我魔門最美味的酒。但就是太勁了些,兌了很多水還是烈。魔神殿下說,這酒,令人醉了就死,死了醒過來忍不住繼續醉。」

    「什麼鬼名堂!呸呸呸……怎麼叫這個名字!」吟兒氣躁,想起阡喝了那麼多口,更覺鬱悶,「你們魔門,怎麼竟是些亂七八糟的……人、東西……」

    「你們來……做什麼?」阡和林美材鬥到這裡來,終於停下比拚。林美材問時喘了口氣。

    「來稟報三位,抗金聯盟已經有撤離之象。」諸葛其誰說。

    林美材哦了一聲,轉頭看向林阡:「這麼說,不是你扔了天下,是他們扔了你啊。」

    盟軍先行撤離,意味著大家已經對他林阡絕望——但這一步是他自己選擇的,是他應得的下場。阡嘆了口氣,不再糾結,喝酒。

    吟兒趕緊把酒奪回來:「不能喝!這酒……叫作三兩尿!」

    阡笑一聲,繼續豪飲:「管他幾兩尿!」

    吟兒直皺眉,眾魔人卻盡數欣賞,嘖嘖稱讚。

    「對了,昨夜你已經答應了我要做魔王,應該不會食言了吧?!」林美材問。阡略帶疑惑看吟兒,顯然不明就裡。

    「昨夜她將你灌醉,對你激將,說你不會不敢做魔王吧,你回答她說,『什麼是我林阡不敢做,我偏做了魔王又如何。』」

    「對著自己的麾下都照打不誤,還有什麼是我林阡不敢做。」阡苦笑,其實他夢見的人,一直都是天驕,根本沒有答應林美材啊。然而,一諾千金。

    「果然,果然答應了做我們的王?!」青龍、諸葛、邪後都喜上眉梢,齊問。

    一直沒有等候到答覆,對面這糊塗鬼,把酒全都喝空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3-12 15:41
第440章 前塵幻滅

    或許是因為太投入而終於和魔神墮落到了同樣的地步,徹底醉死過去的林阡,即便在爛醉如泥的情況下,手腳依然不停地動,儼然夢中還在舞刀,行為十分怪異,風格極端乖張。吟兒在旁看著煞是擔心,對這刀譜恨之入骨,怨它逼完了魔神還要再害得林阡痴迷。偶爾林美材走到她身側,帶著笑意湊到她耳畔說:魔神殿下當年為了這刀譜沒管教好兒子,你說林阡會不會也為了這刀譜冷落了你?驚得吟兒猶感失寵,不錯,幾日以來,阡好像除了喝酒就是在鑽研刀法,真的把現實置之度外了,不像是裝出來的,好像真的忘了他的過去,包括他自己在內……

    其實,興趣被轉移,又何嘗不是件好事呢,至少,阡可以在爛醉失憶的同時把那個無情離去的抗金聯盟也淡忘……吟兒明白,阡之所以用他手中這名叫三兩尿的美酒和名叫破銅爛鐵的寶刀祭奠了他名叫林阡的曾經,一定是因為阡心知肚明盟軍不會再回頭。不管整件事起因是什麼、到底雙方有沒有誤會,經此巨變,那些美麗的日子和純粹的理想,終於宣告一去不復返了,從此以後,不論阡做不做魔門的領袖,都一定與盟軍再無關聯。

    吟兒嘆息著:魔城、狡兔之窟、斷崖三戰,是盟軍犯上作亂,濃雲井外兩軍對壘,阡是罪魁禍首。雙方都大錯特錯,阡就算想回去都沒有底氣——更別說盟軍的所作所為如此惡劣,是個人都不可能主動回去!吟兒想,既然那個聯盟更寧願相信小人之言,更寧願不分青紅皂白隨意歸咎,那就算勉強回去了,她自問都沒水平領導他們!

    離開了聯盟,或者說被聯盟遺棄,心情該當如何?不捨?不悔?不忍?不服?還不如就不要臉算了。抗金、責任、使命,全都是雲藍師父教我的,現在眼前種種和以後將要走的路,師父沒有教過我,可不代表我不行!阡能丟掉他的擔負、責任感甚至良心,卻獨獨丟不掉他的倔強。那吟兒也可以把什麼都丟掉,鐵了心不走回頭路,狠了心割捨了舊日情誼。「便就讓明天,把昨天殺死吧……」吟兒決心下定,今夜以後,隱居黔靈峰不再是理想,而是近在咫尺的、接下來唯一要做的事,她和阡即將要達到的目標。

    事實上林美材的幾番開導,已經使得吟兒負罪感減輕了不少,這幾日為了避免走火入魔,吟兒沒有再去嘗試怎麼去破那刀譜,閒暇時候實在無聊,吟兒就只能看著林阡的臉,想像將來怎麼與他共度沒有戰爭、沒有使命、沒有負擔的未來,這些都是吟兒之前從來不曾想過的,男耕女織,田園山水,風花雪月,一切最悠然也最閒適的人生。吟兒的大理想大抱負全都丟到了九霄雲外,不再研究如何舞刀弄槍了,反而潛心去琢磨怎麼變作個溫柔女子,隨阡一起過最平凡最尋常的生活——也許都是受了魔門的影響,吟兒整顆心變得愈發叛逆。

    忍把金戈鐵馬,換作歸園田居。其實真的沒有誰,純粹屬於哪種使命,或不適合哪一種生活。隱居的日子,阡和吟兒,不會過不慣,不會過不下去。真正那樣生活的話,也應當會有新的際遇,可能同樣的豐富多采。任何故事,只要習慣了,就無妨。

    就在吟兒想通的時候,阡從爛醉中清醒,適逢丑時,風雲大亂,阡失神看著數扇窗外,所有風景,一覽無遺,雲出,雲聚,雲卷,雲斗,囂張,猙獰,瘋狂,扭曲,一切屬於他林阡的曾經盡在其中,豈可能不覺得熟悉,那些虛實難辨的招式在視線裡蕩過去稍縱即逝,阡忍不住要去抓牢,吟兒一愣正待阻止,卻被林美材攔下,聽得她說:「醉將招式畫雲腳。」

    吟兒一驚,是啊,舊景重演了一遍,之前怎麼沒有想到?這套刀譜,是魔神在辛苦鑽研了無數個日夜之後,在一個「醉了又死,死了之後再醉」的狀況下創出來的,恐怕只有醉生夢死的人才可能體會得到個中高妙!

    此刻,阡恐怕就正處於幻聽、幻視的狀態啊——離現實越遠,離夢就越近,既然刀譜在夢境,唯有爛醉的人才看得清!

    破銅爛鐵,追雲而出,依雲而動,隨雲而行,逐雲而斗,林美材和吟兒都凝神屏氣,專心旁觀。久之不知眼前萬物、究竟是雲是刀!只知那些蕩氣迴腸的恢弘與動亂,早已不獨屬濃雲井,而全然揮霍於他林阡刀中……

    「他的刀,世間幾人及……」林美材目不轉睛,驚嘆連連,不知是折服多,還是不服多。

    漲落起伏,你爭我斗,濃雲井的澎湃沸騰一共維持了不到兩個時辰,卯時一近,戰爭驟然偃旗息鼓。數扇窗內,幾乎同時,雲舒、雲散、雲收、雲歸,輕盈、縹緲、自然、有序,從盛世時的最亂到和平時的穩態,歷經了一個瞬間,就像尾招的前一半一樣,動作極速,效果徹底……

    如果,整個刀譜的第一招描摹了雲是如何出岫,那麼中間的二十三招,都在述說著雲斗。隨著每一簇濃雲都經歷過了佔據和讓位,整個刀譜在第二十四招的末尾達到最亂最卷積,而直到尾招的前一半,才開始真正的收攏——只半招的驚豔,亮得那二十三招的雲之斗黯然失色。因為所有的輝煌,剎那都為之終結,但並不曾走向衰敗,而是,到達了一種難以料想的——「井然有序」。

    也便是說,這萬雲鬥法的每一招,其實一招之內,都包含了兩方勢力的一進一退:前一簇濃雲在撤,後一簇濃雲在侵。故而雲斗的二十三招,可以與相鄰的相通,卻不能間隔著走;而它們爭搶的位置,因為每簇雲都勢均力敵,故而機會均等每簇都有份,所以招式不會有重複和遺漏!

    吟兒早就被阡刀中招式點破:那中間的二十三招當真精妙,每招都是撤中有侵,侵中有撤。但與這二十三招不同的是,首招無撤,尾招無侵,所以林美材才遭遇了一種氣流和招式兩難全的尷尬境地:跳過尾招就一定送死於戾氣,而打了尾招便一定吃虧在招式!

    尾招既無侵佔之意象,就理當達到濃雲井呈現出的「井然有序」。所以在雲歸之後,原來還有一個這樣的過程,值得用尾招的後一半去描述,去包容,去囊括。若能補完這最後半招,林美材在出刀時,便能真正暢順地一個循環一個循環地打,無論多少高手車輪戰都小菜一碟不在乎!

    那麼,又該如何在最輝煌的剎那將這輝煌停駐而不施加任何外力?!如何在雲歸之後,令萬千濃雲自然而然銷聲匿跡,而不引發迴光返照的大亂?又如何做到這些濃雲實際存在著,卻又好像被收得一乾二淨,絲毫不留!?

    造物主之力當真奇妙,這些濃雲才是天下無敵的武功高手,就在一瞬間阡的眼前萬雲皆隱,如自行歸去,又如被風吹化。一切美哉壯哉的風景被剎那吞噬,這過程豈不更加的美哉壯哉!不知是妙手偶得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抑或習慣成自然,林阡明顯已經懂得,如何立這最後半招!這最後半招,就叫做雲之幻滅!

    林阡手中破銅爛鐵,一瞬就隨著濃雲井中的朝雲猛然一收,流逝於林美材和吟兒眼前的這半招,儼然與雲同時一隱,風雲亂世,一刀勾銷!霎時天色由暗轉明,猖獗了一夜的黑暗掙扎不到一個瞬間,盡數敗於強光之下。這破曉的能量仿若全被破銅爛鐵吸收,從刀面上一個反射折入濃雲,光線之激,炫目刺骨,直令千古江山齊褪色!

    齊褪色,等候光線復移、重染鮮活,一切聽憑主宰!在這一刀的威懾下,哪個亂雲還敢蓄謀再戰?怕連作祟都不敢!

    一交睫,再睜開眼,雲其實還懸浮在空中,輕淡如霧,似有心,若無意,其實剛剛歸岫,卻又好像剛剛出岫,不經意間,自然而然完成了這最後半招,妙絕過渡恰到好處,天已大亮,濃雲井中的各簇梟雄,將維持一天的和平穩態,直到下一夜的醜時,重新兵荒馬亂。

    雲出岫,招無撤,一往無前;雲割據,招輪迴,來往不休;雲歸隱,招無侵,自行幻滅——

    這刀法,其實自身在不停地廢立,旁人當然破不得!只有它能破它自己!且一邊自破,一邊決殺!

    「好一個雲之幻滅,原來如此!」林美材早已看得瞠目結舌,領教著他最後半招的意境,一時激動,手中姻緣刀一個不穩就落了地。

    「倒是像極了人世間的你爭我斗,此方唱罷彼方登場,可惜最後那個最好的位置,沒有一家得到,大家同歸於寂。」吟兒喃喃自語。

    閒暇時,坐看林美材練刀時如魚得水不亦樂乎。

    吟兒不無顧慮,小聲對阡講:「補全了刀法,卻是幫著林美材成了天下第一高手……」

    「待到哪天她真的威脅到我,到那時,我們夫妻聯手,再破了她。」阡笑而回應,語氣中帶著創立此招的滿足。

    「好狂傲的小子。」吟兒一怔,微笑。

    「你們幫我完成了魔神殿下的心願,我理當禮尚往來,給你們些報償。」林美材真是實在,練完了沒抹汗就已經想到要報恩。

    「好!」吟兒不等阡推辭,搶先站起來說,絕不能讓林美材撿個天下第一的大便宜去,總要拿回個絕學來。

    「我的不換氣心法,如何?」林美材問。吟兒喜上眉梢:「好,太好了!我早就想學!」

    吟兒滿心以為林美材會取出厚厚一迭的心法來給自己參透,誰料她點了點頭,語氣嚴肅地說:「那就……繞魔門跑一圈。」

    吟兒滿頭冷汗……

    「每日要繞魔門跑一圈,先練這基本功十年,繼而養成閉氣冬眠的習慣,平時也要多睡……」

    「我……我……我不學了……」吟兒想哭。

    「對了,林姑娘,我倒是想向你請教,怎樣才能握好這破銅爛鐵?」阡問,「迄今為止,我對破銅爛鐵,還不能完全適應。」

    林美材點頭:「用過大的力去揮舞並不很重的東西,當然不能適應。但你要學會了如何控制你的力道,就像你從前控制飲恨刀中戰意一樣,勤學苦練,自能收發自如。就如我,我的心法是不換氣,那我平時還不呼吸了?這些東西,都一樣沒有什麼大道理,熟能生巧罷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阡若有所思:「林姑娘說得是。」

    當他的人生被全盤推dao了從頭再來一次,當走進了新的世界面對著新的未來,他就必須要對新的事情,熟能生巧了……

    從來熱血沸騰,奈何要冰凍三尺。

    嘆了口氣,知道等著他的只有一條路。背負著太多罪孽和惡名的他和吟兒,此刻就算再回聯盟去也肯定不會起到什麼好的作用,反而一定會添亂,還是不打擾、不拖欠、不關注得好。

    何況,拋開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做魔王,又有何不可?帶著吟兒,過安逸平靜的隱居生活,與魔門之王的地位沒有任何衝突,也不會覺得閒雲野鶴的生活百無聊賴。

    幾天之內,宛若過了幾個世紀,除了合作刀法之外,阡吟林美材便這般相互取經,相互取鬧,熟知了之後,倒也快活,有時興起還合作出新的刀法劍法,許多招式裡,都兼有飲恨刀之磅礴、惜音劍之靈幻,落川刀之急切,出來的效果張弛有度,前後招相互纏結,實招裡摺疊虛影,高深莫測,未嘗不及魔神之萬雲鬥法。三人本就志趣相投,性格互補,比武鬥嘴其樂融融,摒棄了從前冤仇,反倒成為了好友。這際遇,也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這空虛徑裡,惜音劍猶存,飲恨刀卻不在了,化身為破銅爛鐵,留在阡的手中,陪他將來的旅程。吟兒平心靜氣了想,這樣的生活,也不錯啊,隱居的日子,其實已經開始了……

    有時候我們不敢推翻從前,是因為我們怕推翻了之後先前忙忙碌碌一場空,努力得來的一切徒勞無功。唉,還管那些作甚,人生在世那許多年,又不可能每一件事都一定有大意義。一場空也罷,百年之後,不都是一掊土。

    休整了七個日夜,阡、林美材的傷勢都已大好,走出空虛徑時,魔門六梟率眾齊齊恭候在電瀑之側,見他三人到來,紛紛行禮拜見,場面恢弘,喜氣洋洋,諸葛其誰上得前來,志在必得地代眾問道:「魔王殿下,可是出於自願,要做了我們的王,從今以後,統治我黔西魔門,恢復魔神殿下時期輝煌?」

    阡一笑,點頭:「既然你們願臣,我也甘願為君。」

    「好,我魔門不介意你曾經是抗金聯盟之主,你一加入魔門,便是我們魔王!」林美材道。

    「魔王殿下萬歲!」眾魔人歡呼雀躍,吟兒面色一凜,這種一呼百應的嘈雜,是應該屬於林阡的,可是,不該是這樣的一群妖魔。荒唐啊,這是在做夢吧,吟兒矛盾地看著他們,既喜悅,也憂心:這樣一來,連餘地都沒有了,勝南他,把後路切斷了……

    阡握緊她的手,輕聲道:「吟兒,這場人生,並不可笑。」她轉過頭去,望著他,他一笑坦然:「抗金聯盟,已經不再有我們立錐之地。不屬於我們的那些,都失去了,不如就欣然接受,新的明天。」

    那一刻,他知道他真的放棄了一切,為了娶眼前的金國公主,不再做抗金聯盟的盟王,盟軍和林家軍,全部交給天驕和林陌,該狠下心斷絕的關係他都已經斷了,該放下的他也放下了,決裂那夜他就已經昭告天下,他不會連愛她都不敢。

    不錯,就是為了愛。

    其實,說什麼走到這一步並不是為了吟兒,不過是他不想令她愧疚找到的藉口。若不是為了她,他不會理屈詞窮走到這一步,但就因為現在選擇的路充滿了變數,才令他覺得前所未有的精彩,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值得期待:吟兒,為了你,絕不轉彎!就讓你我,無盡頭……

    再發生一次,他也還是這麼做。

    晝夜交替。

    透過竹林,隱約可見一盞黃舊的燈,穿過朦朧的霧,彷彿古人住。

    過去,忽被拉近,忽又推走,就像這薄弱的光線。

    黔靈峰,這一夜山腳下桃源村還是有煙花,跟七天前離開時一樣絢爛。

    但那夜是抗金聯盟易主,今夜,是魔門易主。

    就這樣到了,曾經他追尋過的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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