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漢兒不為奴 作者:傲骨鐵心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3 10:45:3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3 59644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21

第1020章 經濟越發達,糧食就越少

  大體上,松江和蘇州等地的清欠已經到了一個尾聲,清欠所得的賦稅數目堪稱驚人數位,這要在從前,那定然是筆可觀收入,足以緩解定武朝廷眼下的財政危機。然而,如今是亂世,金銀之物顯然不比糧食來得重要。亂世藏金,盛世藏玉,這是古人避亂保身之哲理,可在明清之交,這道理未免有些不適用。

  萬曆以後,邊患並非大明亡國主要原因,而在流寇農民起事。農民之所以奮而抗爭,卻是因為天災使得他們沒有可以果腹的食物。為了求活,他們揭杆而起造了大明的反,直至將大明朝推翻在地。漢人的農民,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最勤勞,也最聽話的一個群體,不到絕境,哪怕每天吃糠咽菜,能夠勉強不死,他們都不會造反。逆來順受,可以說是漢人農民的最典型寫照。然而,他們還是起來造反了,因為他們實在是活不下去,賣兒賣女都活不下去。

  農民造反,明朝自然要鎮壓,但除了鎮壓還有一個手段能夠瓦解帝國的危機,那就是有效賑災。只可惜,明朝也沒有糧食,有錢都買不到糧食,況且那錢都收不上來。清朝入關後大規模屠城,不僅僅是要威攝漢人,讓他們不要反抗,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也沒糧食。想要不重蹈明朝的覆轍,減少人口是唯一也是最有效的手段。

  糧食去了哪裡,周士相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天災肯定不是最關鍵的原因。再大的災難,也不可能同時遍及全國,事實上明末的天災一直集中在西北地方,中原、江南幾乎沒有波及,或者說嚴寒的氣候還不足以摧毀這些地方的生產,只能減產,當地的百姓依舊可以活下去。但為何中原之地卻變得那麼殘破,成為重災區,在周士相看來,這是因為農民軍和明軍不斷來回禍害所致。

  沒有根據地的農民軍要活,要糧食,只有從其他百姓手中搶。他們要壯大隊伍,必須得裹挾青壯,百姓家中沒了青壯,生產就會停滯,來來回回不消幾次,再富庶再穩定的地方也會成為災區,結果就是惡果迴圈,一地接一地的殘破。而身為官軍的明軍,兵不如匪,自然也是加重災難的推手。

  低效的明朝政府和龐大的士紳階層也是摧毀明朝的關鍵原因,前者皇權不下鄉,導致政府運轉十分低下,徵收到的賦稅和能用下去的少之又少,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崇禎皇帝面對的局面,也正應了那句俗語——巧媳婦也難為無米之炊。想要有所作為,就是與民爭利,叫官員們捐款,都無人響應,這事情就沒法做了。士紳階層坐擁良田,卻不肯將錢糧拿出,最後只能被農民起義的大潮吞噬。更可笑的是,一些官員竟然能夠說出你們為何不老老實實在家等死,偏要出來造朝廷反的話。這話,是人話?

  不做安安餓殍,尤效奮臂螳螂!

  ……

  江南,經濟極度發達,可是明朝卻很難從中獲益,並且江南自身有一個很大的致命缺點在,那就是經濟越發達,就越沒有糧食。這個結果就導致北方大亂之時,明朝的錢袋子卻不能替朝廷發揮一點作用。便是江南的士紳識大體,顧大局,該交朝廷的錢一分不少,崇禎皇帝也沒法解決蜂火四起的北地。因為銀子買到東西,才叫錢,買不到東西,不過是塊金屬而矣。汪洋洪水之中,是身上有窩頭的人能在樹上活下去,還是有錢的人能活下去呢。

  周士相從來不是一個坐在家裡就拍腦門決定事情的人,他需要錢來解決現在的財政問題,但他比朝堂上的官員們看得更清楚,也抓住了明末問題的本質所在,那就是糧食才能決定一切。為了獲得糧食,自起兵起來,周士相就在著手恢復生產,甚至於發兵安南。

  有了糧食,人餓不死,才能談其他。沒有糧食,光有一堆金銀,又有什麼用。

  光復南都,佔領江南以後,周士相頂著壓力進行清欠,自然不是他財迷心竅,而是他要解決問題,解決一個積弊兩百年來的大問題——有錢的同時也得有糧食。如那些士紳所言,賊秀才這是窮瘋了,想學李自成,事實上,也確是如此,只是二者的目的不同。清欠的本質是為了打擊江南士紳,瓦解他們的特權,削弱他們對地方的影響力,而不是為了他們口袋中的銀子銅錢。

  清欠也只是一個開始,並非結束。清欠的目的達到,那必然就要“建村設鄉”。解決效率低下的行政運行體系,讓皇權下鄉,對地方實行有效動員,無疑就是“建村設鄉”的本質所在。周士相來松江,便是為“建村設鄉”坐鎮,親自監督來的。松江是江南開展“建村設鄉”的第一個府,松江幹好了,做出成績來了,其它地方也就水到渠成了。

  “建村設鄉”的下一步自然是大力生產,用廣東的辦法來整合田地,進行集中有效的耕作,類似於“屯田”模式,只不過並非由軍隊來完成,而是由被徹底掌握了地方行政權力的鄉村自行完成。這中間,士紳階層被拋到一邊,取而代之的是太平軍的傷殘及退役人員,由這些太平軍出身的鄉長、村長們執行從齊王府發出的每一道命令,並且落實並督促。層層環環,將所有人置於一個集體之中,動則全動,靜則全靜。

  來松江的第一天,周士相還秉承著來之前的想法,就是削弱松江的紡織業,恢復耕地,成為一個大糧倉。他劃了一個紅線,糧食重於一切。正如他前世,哪怕經濟體量已經巨大無比,可耕地的紅線卻一點也不能動。無論社會如何發展,文明如何進步,維持這個體系的不是什麼法律,也不是道德,而是糧食。沒有糧食,再富裕的地方也不過是空中樓閣;沒有糧食,再安份守己的百姓也會成為鋌而走險的亡命之徒。

  江南好,可江南之外不好。周士相打下來的地盤很大,可和當年的崇禎皇帝一樣,其實也是個爛灘子。兩廣殘破、江西殘破、湖南殘破、安徽殘破、也就江南和浙江稍微好些。廣東經幾年治理,稍稍好些,卻要承擔廣西及日後雲貴的接濟,安南的糧食源源不斷的輸入廣東,又源源不斷從柳江運往廣西,再一點一點的消耗。因為海路不通,周士相不可能指望安南的糧食能夠一直輸送到北方,走陸路的話,更是個浩大及無底洞的投入,得不償失。所以周士相必須要有一個新的糧倉所在,如此才能接濟江西、安徽、江北,並保證日後北伐所到之處,都有源源不斷的糧食跟上。

  只是在松江走訪多處後,周士相卻改變了主意。他發現近二十年的兵災沒有破壞當地的商業生態,農民們對於種植水稻的積極性並不高。當種田所得和種桑、種棉二者間的利潤不在一個級別或者相差太大時,農民便會自覺選擇種植經濟作物,而不是繼續種水稻,種麥。因為他們考慮得只是眼前利益,自家利益,而不是官府利益,朝廷的利益。他們也不會去想,在他們家鄉之外,有多少人在饑餓中等死。他們只會想,自己今年能掙幾個錢。

  直接利益驅動下,松江的農民們不想種糧食,那些商人作坊主們也不會想什麼“改桑為田”。周士相很奇怪,連年戰亂之下,江南這些紡織品怎麼還能賣的動。汪士榮稟報了一件事,那就是江南這些紡織品有自己的銷路。松江有出海口,金山衛就是最大的一個港口。據汪士榮說,大量紡品在金山港口裝船,然後販賣到金廈去,然後由金廈方面再轉賣海外。除這條海路外,便是北地。清廷曾在南都設江甯織造局,由織造局大量收購江南的紡織品運往北京,然後再由內務府的那些皇商銷賣到各地。這世上從來不缺窮人,可也不缺富人。富人有吃有住,自然有錢用在穿上面。另外,絲綢可能不是百姓生活必需品,畢竟能買得起的很少,可棉布卻是要的。再怎麼窮,一家大小總要有套衣服穿吧,哪怕再破再舊,總能裹體。有了這個硬性需求,紡織作坊自是不愁無工可開。

  種棉花、種桑、養蠶的農民,作坊裡打工的織工、買賣的商人、跑貨的行幫等等構成了一個龐大的利益團體,甚至於松江不少地方,農民家中都有織機,白天在田裡忙完之後,便在油燈下挑夜織布。如果不斷了這些紡織品的銷路,想要強制在松江種植糧食,恐怕不僅不會讓百姓感恩戴德,反而會讓他們生出怨意。但是真要強制摧毀松江的紡織業,弊端也是極大。清欠牽連範圍甚廣,但是也只限於士紳階層,對於商人和百姓並無觸動,真要再讓商人和百姓對太平軍產生抵觸、敵視,哪怕太平軍的刀再快,恐怕也是殺之不絕。

  而殺人,肯定不是周士相的本意。

  人已經不多了,他反清不是為了讓不多的人口再少下去。

  如何解決這個問題,讓松江的農民又肯種田,又讓紡織業可以有序的生存下去,周士相當真是絞盡腦汁。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21

第1021章 滿世界都是肥羊

  魚與熊掌如何兼得,如何讓松江乃至江南地區的百姓願意種糧食,使江南能夠成為穩定的產糧區,緩解其餘省份的糧荒,渡過國家最艱難的這段時間,但又不過份打擊工商業,避免“重農抑商”,使中國再次重走壓制商業發展老路,成了周士相急需解決的難題。

  當下,解決糧食問題固然重要,但若就此“因噎廢食”,完全不顧商業存在的合理和必要性,打壓已有資本萌芽狀態的江南紡織業,日後必然會導致新的問題。畢竟,糧食可以解決溫飽,卻不能讓人富裕。溫飽無憂後,人的天性就會想要更多物質性的享受,生活用品,油鹽醬醋,一年四季穿的衣服、鞋子,雞鴨魚肉等等,無一不是商業的運作。

  糧食多了以後還會產生糧食加工業,使國人能夠享用的食物更多更豐富,這些都是商業的功勞。所以解決一個問題的前提是不能製造另一個問題,得到糧食的同時,也要商業能夠隨之發展。紡織業是商業中一種,也是當下年代的主要商業模式,其最終的發展可以說改變了時代,改變了整個世界。因此,周士相不可能一拍腦袋就叫停,從而產生更多的社會問題,甚至於大規模的民亂,以至於一步步落後於西方。

  不過周士相畢竟不是神仙,前世也只是個普通士兵,征戰廝殺他在行,涉及到經濟民生,他就有點無處下手了。活人當然不會被尿憋死,周士相自己想不到解決辦法,但他手下有的是人。只要不恥下問,總能得到解決法子。

  蘇州的蔣國柱、張長庚、松江的汪士榮等人,都接到了齊王府的問答條文。很快,各式對答就雪片似的飛到了周士相手中。其中,汪士榮提出的解決之道,讓周士相眼前一亮。

  汪士榮提出的是仿開中法。

  所謂開中法指的其實就是鹽引制,這是明朝建國以後,為了鼓勵商人輸運糧食到邊塞採取的一種制度。開中法要求,根據里程遠近,一至五石糧食可向官府換取一小引(二百斤)鹽引。具體實施又分為報中、守支、市易三步。報中由鹽商按照官府榜文要求,將糧食運到指定的邊疆糧倉,再向邊疆衛所換取鹽引;守支是鹽商換取鹽引後,憑鹽引到指定的鹽場守候支鹽;市易是鹽商把得到的鹽運到指定的地區銷售。

  不過因為長途運輸糧食的耗費實在巨大,商人們為了減少開支,便在各邊雇傭人手開墾田地,專門生產糧食,然後就地入倉換取鹽引。這種形式的屯田是由商人經營的,故又稱商屯。明初商屯東到遼東,北到宣大,西到甘肅,南到交址,各處都有,其興盛對邊防軍糧儲備以及開發邊疆地區有一定作用。根據明朝的需要,除用糧米換取鹽引之外,有時也可用布絹、銀錢、馬匹等換取,但以糧換取是主要形式。

  汪士榮的辦法說白了,就是將開中法引入到紡織業。他建議將現下各府各縣織機作一個數量登計,凡超過五台以上的個人或商戶,必須每年向官府交給一定數目糧食,官府才能給予他們經營許可。許可制下,小作坊和農民自家或許交納的糧食不會太多,可那些大作坊主和大商人們要交納的糧食可就嚇人了。他們想要繼續從紡業獲取暴利,就必須和明初那些鹽商一樣,將手中的一部分土地轉為糧田,專門生產糧食以換取他們可以生產販賣紡織品的許可。

  汪士榮在提出的辦法同時,也點明了這個辦法的弊端。那就是紡業畢竟是暴利,尤其是賣往海外的利潤驚人,初期固然能保持常態,可時間久了,難免會有人見有利可圖,利用手中的權勢奏討鹽引,轉賣于商人從中牟利。當年正是因為大量皇親國戚、官員太監奏討鹽引“占窩”,才破壞了開中制度,不僅影響朝廷的財政收入,也影響了邊疆軍糧的儲存。

  汪士榮提出的“有人”是指哪些人,雖沒有直接點明,但周士相知道他說的是哪些人,無疑就是有權有勢的人。而現在定武朝廷哪些人有權有勢,答案很顯然,肯定是他太平軍的人。不過這個擔心至少眼下還不是周士相要解決的問題,對於部下,他很瞭解,當年他帶著大樵山那幫人下山時,可不是用的什麼民族大義,解民於水火之中,也不是什麼復仇,而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當大官,發大財。想要發大財,就得自個來當官。

  有覺悟的,肯定會有,但若真要周士相自己拍心口數一數,只怕他自己都列不出五個來。一幫跟著自己只是為了升官發財的傢伙們,能指望他們看到錢財不眼紅,不下手?那蔣禿子為了當個從龍功臣,連半道襲殺唐王都敢幹,甚至還串連一幫人準備給他黃袍加身,試問,連這種事都敢幹的傢伙,還有什麼事不敢幹,幹不出來的?

  周士相怕這種事,但他卻不擔心這種事發生,因為他相信自己,也相信他的部下們。

  周士相相信自己會給部下們指出更加有“錢途”的道路,他也相信自己的部下們貪婪的胃口絕不會隨著功成名就而減少。

  這個世界上什麼行業最暴利——搶劫!

  除了大明朝以外,滿世界都是肥羊。

  只要有對錢財的渴望,只要胃口仍舊貪婪,周士相便敢斷定,江南的這些蠅頭小利絕不會讓他的部下就此止步不前的。

  汪士榮又提出,既然大帥是想解決糧食不足,那麼切不能讓商人們以銀代糧,因為這樣做的話,後果就是商人們不再種植糧食,而是以利潤所得一部來換取許可。這樣的結果固然是稅收的多了,可糧食卻還是不多。當年弘治時戶部尚書葉淇改制讓商人以銀代米,交納于運司解至太倉,再分給各邊,這種做法固然使大明財政收入驟加,可是原本在九邊商屯的商人們卻全部舉家內遷,使得邊軍糧食大減。這直接導致九邊殘破,衛所軍人如乞丐一般,漸漸失去戰鬥力。明後期不得不以舉國之力供養九邊,最終導致“甲申之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22

第1022章 迫在眉睫

  周士相要解決的就是糧食缺乏的問題,如果采中汪士榮的辦法,自然不會允許以銀代糧。但是若是全盤採納開中法,另一個問題也隨之產生——將手中的土地拿出一部分來種糧,成本雖說相對明初那些商人將糧食運到邊關損耗得要少,但也是一件極其費力,也需要不少人力的事情。這就會使得商人們的利潤被減少許多,而紡織品在海外是有巨額利潤,只是大頭並不掌握在他們手中,而是在金廈的鄭氏及其他西方商人手中。兩下一算,商人們還是會覺得自己很不划算,為了減少自己的損失,他們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就是抬高貨物價格,要麼就是壓低收購成本。

  抬高貨物價格,僅現在來看,基本不可能,因為海路被鄭家所掌握,而鄭家需要巨額海貿利益養軍,絕不可能將定價權拱手讓給商人。用周士相前世的話說,經銷管道被人家握在手中,賣什麼價就不是生產人能夠說的算了。如果商人們強行抬高價格,鄭家不再採購,那再多的貨,也只能砸在商人自己手中,畢竟他們沒有貨賣兩家的可能。顯而易見,逐利的商人只會壓低收購成本,那樣一來,損失最終只會落到作坊裡的工人,種桑養蠶的農民頭上。

  大明趕跑了大清,怎麼折騰士紳老爺們,普通百姓可能管不著,但真要切切實實的損害到他們的利益,讓他們連溫飽都沒法解決,那問題就會又回到老路上。

  蔣國柱在歸降之前畢竟做了那麼多年的封疆大吏,對事情看得比較明白。他在答文中明確指出,萬曆以來的天災人禍,已經導致中原和湖廣、西北殘破,可以說根本無自給之力,當地百姓幾乎就是生活在死亡線上。而滿清入關十七年來,一方面因為清軍的大規模屠殺,另一方面也因為明清在南方的爭奪,使得南方的糧食生產也近乎停滯,兩廣、雲貴四省人口恐怕都沒有五百萬。以致很多地方空有大量土地,卻無人耕種,所以從前朝代採用的招募流民,恢復生產的辦法在眼下並不足以解決問題。

  流民,肯定有,為避兵災逃到山區隱居的百姓哪朝哪代都不缺,可問題是這批人畢竟少,能搜羅百十萬人便算頂天了。解決問題的關鍵還是要有人,那麼在大量人口死亡的前提下,想要徹底解決糧食不足這個難題,其實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繁衍人口。有了足夠的人口,生產自然就能恢復上去,朝廷這時只要無治而為,過上二三十年,自然就是個盛世。而這,顯然需要時間的。所以招集流民只能作為恢復糧食生產的一個手段,不能當成主要手段做。

  蔣國柱做了幾年江甯巡撫,對江南情況的瞭解比其他人都要深。雖說江南一直號稱清廷的財賦重地,但其實糧食也僅僅能做到自給程度。當年清廷三路大軍入雲貴,從江南調撥的糧食極其有限,主要是為清軍提供了大量銀餉和一些輜重。洪承疇在雲南時,曾給清廷上書委婉指出清軍在雲貴濫殺屠城,掠奪錢糧,這背後主要的原因其實也是因為江南糧草不足支撐清朝大軍使用,令得清軍必須在佔領區燒殺搶掠。通過對當地的掠奪,也是清軍十幾年來,甚至在入關之前就定下的基本方針,用書中的話說便是“就食於敵”。等到敵人殺光了,人也變少了,那時事情便變得簡單,一道恩旨免個幾年賦稅,任地方自己慢慢恢復便是。

  江南無糧的原因就是付出與收穫不等。

  種糧所得趕不上種經濟作物所得,百姓自然會選擇後者。紡織品價格下跌,會讓他們買不起糧食,但他們肯定不會埋怨壓低收購價的商人,而是會埋怨太平軍。這世上從來不缺流言,也不缺背後煽動者,官府一直要求百姓棄經濟作物改種糧食,百姓不願意,突然紡品價格大跌,不是官府的錯也是官府的錯了,何況,這本來就是官府的錯。

  蔣國柱提出的辦法是糧食補貼,通過高額補貼讓百姓種糧所得不低於,或者說不差種棉、種桑太多,以此來鼓勵百姓自願種糧。但這種作法只能短期內而為,不可長期,也只能僅限在一府或數府之地,不可在全國推行。原因很簡單,哪怕是通過清欠和通海等案聚斂起大量財富,周士相的銀庫也吃不消這等花錢如流水般的補貼。

  蔣國柱認為應將糧食補貼的這部分錢轉嫁到商人頭上,由官府出面成立類似鹽務總局一個性質的紡織總局,規定所有作坊必須接受紡織總局的統一管理,然後控制紡織品流通,在金山衛等港口設卡專營,凡出口海外的織品必須經港口抽取稅收,稅收所得再用於補貼農民種糧。

  這個辦法和汪士榮的辦法一結合,等於是在從事紡業的商人和作坊主頭上剝兩層皮,兩人都未考慮過商人會將損失轉嫁到農民頭上。本質上二人提出的辦法就是重農抑商。

  周士相現在要魚與熊掌兼得,那麼思來想去,既要讓百姓肯種糧食,又能讓商人們能夠承擔“開中法”的損失,只有一個辦法,抬高貨物價格。如此一來,解決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將海路控制在手中。

  周士相現在可以補貼農民一兩年,甚至三四年,只要江南的糧食產出穩定,這幾年的付出是值得的。但是整個北中國有多少人,又有多少省,將來出關收復關外又要多少糧草。總不能太平軍旗幟所到之處,和清軍一樣將餓得哇哇叫的百姓先屠個一遍吧。

  同鄭家的水師一樣,控制海路又成了周士相急於解決金廈的一個理由。

  張長庚提出的辦法則是興修水利,引入良種,為佃戶減租減息,並且將北逃地主的田地分給無地農民。興修水利是治本的事,也是利在千秋的事,只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辦成的。引入良種,高產作物,周士相也一直在著手,只是廣東方面卻遲遲沒有傳來有關紅薯種子的消息。

  其實,周士相對於引進紅薯並不熱心,在他看來,他要做的是讓活下來的漢人同胞能吃上米麵,而不是以什麼紅薯墊飽肚子,使得人來人往盡是“菜色”。玉米也是高產作物,且適宜在北方大規模種植,這個周士相倒是特意吩咐廣東從海外尋找。

  最終,周士相決定開辦紡織總局,由紡織總局統一管轄松江等的織戶和經營者,並行“許可證制”,迫使商人和從事紡業的百姓必須向官府交納糧食;同時推行種田補貼,鼓勵農民種糧食,對其中優秀者給予嘉獎,減免賦稅或予以賞賜。同時查緝商路,于港口設關收稅。另外則將各地清欠分司轉為正式衙門,接收從前府縣官辦之事,推行建村設鄉,整合農村,提高生產效率。最後一個手段則是在江南開始推行“糧票”制度,減少金銀流動,使“糧票”成為唯一流通法定“貨幣”。

  對福建鄭家動手已是迫在眉睫,周士相在等福州的捷報。福州一下,四鎮太平軍則立時撲向金廈,迫使鄭森來朝,鄭經臣服。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22

第1023章 保天下還是保國

  周士相準備去一趟杭州,如果時間允許,他想親自去福州,因為他想和國姓一會。

  在最終使用武力征服金廈之前,周士相無論如何也要盡力和國姓商討一下“和平”的可能。如果國姓肯以大局為重,放棄鄭家稱藩獨立,入朝,周士相自是會厚待於他。否則,則只有兵戎相見,分出個勝負來了。

  至於鄭經,周士相還沒有放在心上。鄭經私自接受吳三桂的永歷朝廷閩親王封號一事早已被軍情司報了上來,到時,以朝廷大義征討鄭經,任誰也說不出話來。況鄭經現在的地位並不牢固,父子反目給國姓帶來的傷害固然是大,對鄭經這個“逆子”的影響也不小。周士相不相信金廈那些“世子派”真有鐵心保世子的信心和忠義。甘輝已經從海路出發前往福建,鄭森是否願意和周士相一晤,結果很快就能知道。

  福建方面,蘇納率第六鎮、及浙江清軍及馬逢知部改編而成的三個獨立旅分兩路向福建進軍,一路由蘇納親領,至紹興、寧波經台州、溫州方向攻入福建;另一路由蘇納的副將鄂多率領由嚴州、金華、處州方向攻入福建。

  浙江太平軍大舉入閩時,浙江境內並未完全平靖。寧波、台州二府在杭州失守後便遣使納降,獨台州清軍在知府朱君盛的帶領下堅守相抗。蘇納以一旅兵猛攻台州府城,三日不克。朱君盛以太平軍為流寇之兵,所到之處殺盡士紳為名,鼓動台州士紳練鄉兵以拒太平軍。

  8月26日,仙居、天臺兩縣士紳團練趁太平軍主力圍攻台州府城,後方力量空虛之際,密謀奪取縣城,斷太平軍的糧道。不過由於消息走漏,蘇納得以及時防範,捕斬為首者70餘人,又分兵圍剿鄉民亂軍萬餘,斬殺千余眾,餘者皆解除武器發還鄉里看押。

  台州左近士紳亂民平定之後,府城獨木難支。9月4日,東門被穴攻爆破,知府朱君盛跳城自殺,城內清軍、官紳及青壯四千餘皆遭屠戮。台州慘案發生之後,溫州清軍一部分張惶逃入福建,餘者非降即逃。

  鄂多路太平軍前期進展也是順利,未遇清軍抵抗就拿下嚴州、金華、處州三府,在進攻衢州府時,卻遭到福建左布政張經率領的滿漢軍隊頑強抵抗。太平軍攻下衢州後,張經率余部退守江山縣,誓死不降。鄂多親自統率兵馬將江山城四面包圍。清軍在張經指揮下憑城頑抗,又從福建調來紅衣大炮,達素更遣來滿兵400餘助戰,致使鄂多部損失慘重。原金華、嚴州、處州三府被收編的綠營及匪兵三千余被鄂多驅為炮灰,連日攻城,死傷大半,餘下數百人竟于夜中營嘯,險些令得太平軍全軍大亂。營嘯鎮壓下去後,鄂多凶性大發,竟令將參與叛亂的降兵盡數坑殺。

  猛攻十四天後,鄂多部終在9月12日攻克江山縣城。張經及其親信將校在城破之時竄到火藥局,點燃引線,轟然一聲,為他的大清主子光榮成仁。鄂多部太平軍入城後,因連日攻城不順,傷亡慘重,軍心士氣都是不振,竟命將城中清軍女眷及官紳子女千餘擄至城外犒賞三軍。

  城中有德高望重老人等出面勸阻,稱太平軍乃大明王師,豈能行此禽獸之事。鄂多怒稱:“我大兵攻城之時,怎不見你勸阻清軍放下武器?我大兵血染城下之時,怎不見你等流下半滴眼淚?今不過擄些清軍女子,你等就跳將出來,卻是安的何心?倘要將人放回,也可,我大明天兵便學那清軍一般,江山城中留女不留男,你等看可好?”

  那幹老人自是不敢再言。9月15日,鄂多部太平軍從江山出發,未遇任何抵抗就越過了仙霞嶺,兵鋒直指閩西北重鎮建寧府。與此同時,東路太平軍在蘇納的帶領下自溫州平陽出發,不費一兵一卒就佔領入閩門戶分水關。至此,福建境內已無險要可阻太平軍,全省光復已成定局。

  9月10日,從廣東潮惠北上的第七鎮則在鎮將胡啟立的率領下攻陷漳州府轄銅山、南詔,兵進漳州府城,派使勸降。清漳州知府董學明、副將林昌全等人開門投降。漳州光復後,胡啟立按軍部原定計劃立即向泉州進軍。自南雄出發的朱統第十鎮也經江西會昌攻入福建汀州府,經兩日激戰,全殲滅汀州守軍1200余,旋向延平府挺進。

  太平軍四路兵馬齊進,四路皆奏凱歌,福建全省除福州、邵武二府以外,都落入太平軍之手。只餘二府在手的達素,已經根本無力再阻擋太平軍,甚至連組織一次像樣的反攻都難以做到。張經在江山戰死,所部全軍覆沒的消息傳來,達素知道他已難逃一死。每日只縮在福州將軍府內,飲酒澆愁,已經不管不問。

  福州的駐防八旗及其家眷也都是愈發覺得天要塌陷,對於太平軍,滿州兵將人人驚惶。近有廣州滿城、杭州滿城,遠有江甯滿城,可以說,自太平軍起兵以來,凡滿城所在,無一倖存。如此報復,自是讓福州八旗既是絕望,又是憤怒。所謂降亦死,不降亦死,不如拼命。面對死局,福州八旗兵獸性大發,竟於城中大肆捕殺漢人,姦淫擄掠,稱反正都要死,不如給南蠻子換換種。

  整整十七天,福州城中漢人被屠戮者十之四五,沉河墮井投繯者十之二三,逃出城者不過十分之一。上至七十老人,下至還未說話的嬰兒,凡男性者盡被滿州兵殺戮。城中有僧寮中,匿婦女數十人,結果小兒一聲,搜戮殆盡,血流奔瀉,如澗水暴。

  福州發生的暴行傳到周士相這裡時,已是9月29日,此時,暴行還在繼續。他將福州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剛剛抵達松江的顧炎武。

  顧炎武嘆惜一聲,說道:“自古有亡國,有亡天下。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

  周士相聽得一知半解,不由問道:“那先生以為甲申以來,我大明是亡國還是亡天下?”

  “滿州率獸食人,毀我中華衣冠,視我子民如牲畜,自是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23

第1024章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前世周士相自是不明白顧炎武所講,今世卻是秀才出身,顧說的這句話,歸納起來就是八個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換言之,保衛國家,即使是匹夫這樣的卑微之人,也有義不容辭的責任。

  “先生的意思是所謂亡國,不過是改朝換代,皇帝變了,百姓依舊是百姓;所謂亡天下,卻是仁義阻塞,也就是道德淪喪,你吃我,我吃你,互相坑害,互相殘殺。保護國家不致被傾覆,是帝王將相文武大臣的職責,與普通百姓無關;而保天下,則是我中國萬千普通百姓的責任,是也不是?”在顧炎武這等當世大儒面前,周士相虛心請教。

  顧炎武坦然道:“我所言便是此意。”

  “先生方才說如今滿州率獸食人,是謂我中國乃亡天下,而非大明亡國,照先生之意,這天下顯是要比大明要重。”周士相若有所思。

  “天下若不在,要這國有何用?自甲申以來,滿州殘害我中華之民億萬萬,使我衣冠傳承盡斷,舉族面臨絕種,如斯,自當保天下不保國。那肉食者不盡職責以致失天下,我之民眾便可不必再奉養於他。”

  顧炎武的意思很明白,只要能恢復中華天下,那明室自可不必存在。這般直率表達倒讓周士相有些發怔,他沒想到顧炎武的思想竟會如此“激進”。蔣禿子等一干部下要周士相稱帝,是為從龍之功,而顧炎武雖未明言勸進,但顯然指出朱明已失天下,故不當再保。二者的目的相同,只是道理卻不同。一為私利,一為公義。

  周士相輕咳一聲,道:“先生是說這天下本就是所有漢人的天下,國家也是所有漢人的國家,因此每個人都有責任思考天下興亡之事。為官者,當以為官之道來為天下負責;為民者,當以為民之道為天下負責。假如你沒有盡責,就沒有權利享受相應的權利?”

  顧炎武微一點頭:“是也,先保天下再保國。天下得保,易國也是尋常。自古未有哪朝哪代江山永固的。”

  “先生之見確是讓我耳目一新,”周士相沉吟片刻,感慨道:“甲申前後,有幾個想著身上肩負的責任?……肉食者只想自己的權力好處,結果致失天下,一旦天下得保,此類人等自當不應再享有從前權利,否則,叫保天下的萬千百姓和志士如何看。”

  “正是此理!”顧炎武微微一笑,饒有意味的看著周士相。

  周士相呆了一呆,低語道:“若君王也如此,是否也可不必再奉。”

  “能者居之,能保天下者居之,不能者可虛之,可替之。中國之天下非一姓一君之天下,乃為萬千民眾之天下。爾今之天下,滿目瘡痍,人盡想中華強大,百姓富康,然達成此目的需付出實際行動與努力。不願投身於內者,自當拱手讓賢。”

  “先生說的,我懂了。”周士相將手一揚,沒有再就此事和顧炎武探討下去,而是話鋒一轉道:“我想當為官者沒盡到為官之道的責任時,而百姓也沒有盡到為民之道的責任時,雙方都沒有權利去責怪對方,而只有一方做到了,另一方才有權利責怪對方。從我做起,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天下興亡,人人有責!”

  “好一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任!天下興亡,人人有責。”

  顧炎武贊了一聲,這倒讓周士相有些臉紅,因為這話似乎是顧炎武的意思,他卻歸納總結了下,有些竊人之功的感覺。

  “今南都初定,但北都尚在滿州之手,天下也是滿目瘡痍,我想強國富民,卻不知從何做起,不知先生可否賜教?”

  “若要強國富民,當革九弊。”顧炎武顯是有備而來。

  “哪九弊,請先生一一道來。”周士相一幅虛心求教的模樣。

  “一學弊。今儒多談心性命理,而孔子所罕言也;孔子多語興與取捨,而今儒所不論也。棄實空論,是以釋老亡儒,晉風禍國。此學弊也。”

  “二黨弊。古人言政,言事而不言人;今人議論,多議人而不議事。但見一策,不問是非,先辨朋黨。聖人語中庸之道,豈為此耶?此黨弊也。”

  “三錢弊。漢唐兼托米帛,可以富強;前宋專用金銅,遂至積弱。蓋金銀之屬,唯以賈人流之。吳有絲茶之利,行商雲集;秦獨稷黍之田,無銀可易。故禍出於秦而及於天下,此錢弊也。”

  “四兵弊。人不可以無食,國不可以無兵。古時以兵為士,待之如子弟;今世以卒為僕,視之若賤奴。有事奉若干城,無事驅如奴僕。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而以大事托于奴僕賊虜之流,果可安乎?此兵弊也。”

  “五將弊。孫吳之道,無不曰愛兵。而今之將者,獨賴其私屬親、丁之流,而士卒少甲仗,寡衣食,無異流丐。廟堂之上,則目帥為屠狗無賴之輩。或侵其餉、或淩其人。將無其志,且失其氣。有事安可托乎?此將弊也。”

  “六稅弊。稅者,國以均富寡也。而今之賦,富者托以功名,賄於府衙,不能利一銖於社稷;貧者亡於催比、迫於胥吏,無可足其賦於國家。而不均者,尤以陝西最甚。所以亂出於秦而及於河洛,終蕩天下。此稅弊也。”

  “七藩弊。成祖虛郡縣以實中樞,中樞安而四藩皆窮。守臣以銖厘不足以紓困、有寡兵不足以禦敵。故烈廟中樞一潰則四方崩解,以天下之大、人民之多,不能以為干城,致有衣冠之難。此藩弊也。”

  “八吏弊。國家以籍官治郡縣、籍官以胥吏治鄉里。胥吏世代相襲,籍官歷年迭易。故名雖令尹,實多昧於其政,困於胥吏。經年累患,至律令不行而政淪於賄矣!此吏弊也。”

  “九義弊:善大言而不敏行者,古時稀也;好名節而能身踐者,今世罕也。平日咸以聖人自任,責人之過,謾若仇寇;及臨難時,或走或降,腆然不覺其恥。此義理之亡,是義弊也。”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28

第1025章 吳三桂安敢害我太上皇!

  顧炎武提出的“九弊”說到了明末的症狀所在,周士相在廣東推行的一系列政策,很多便是針對這些弊症所做的改革。

  如顧說的“學弊”,就是現實儒家教育的最大缺陷所在。孔聖人當年從不談心性命理,只談興與取捨,時有六藝一說,而今程朱理學,卻棄實就虛,只高談清唱,而不務實事。具體到科舉制上,便是以八股取士。然後國家便由一幫不通世事,只會八股的書生治理。而為官理政,大小事務無一不務實,這幫八股官員之前從未有過實務,如何能做得了事,從而不得不依靠胥吏,自然也就衍生出了“吏弊”。

  可以說“學弊”和“吏弊”是因果關係,因“學弊”而生“吏弊”。

  顧炎武道:“欲要解決學弊,重在改制,改科舉制。棄八股,而行算術、刑律、曆法、農事、兵事、工科等,國家以各科取士,所取之士術業有專攻,一旦任事,自是能條理明晰,不虞被胥吏蒙弊,操控於掌中。”

  周士相深以為然,將之前在廣東推行的科舉改革撿要點與顧炎武詳說,從童生入學啟蒙教材至大學堂彙編教材,無一不是貼切實務。又提及當初廣東開辦鄉試,所錄舉人皆至大學堂學習三年實務,方能派出任事。且初任職不為主官,而以“實習”身份於各有司協辦聽辦,以一年為期,考核無誤者,方能升任主官。又如現在江南各府進行的“清欠”,不僅士紳階層大受打擊,依靠士紳特權被壟斷的府縣六房也幾乎是被連根拔起,取而代之的是完全聽從于周士相的官吏,且很多是從廣東調來的“新官”,這些官吏現在是推行“建村設鄉”的主力,將來則是整個朝廷的根基。

  用顧炎武的話說,周士相在廣東辦的新科舉及大學堂等制度,儼然就是一座山門,若要比較的話,倒和當年的東林書院很相近,只是二者所教一個為虛,一個為實,一個提倡實務,一個提倡清流。只要山門在,那麼可以預見,將來整個大明朝的官吏便盡為此山門所出,日後便是周士相不在,這些新式科舉出來的官員們也會將周士相所提倡的一切原封不動的繼承下去,因為這是他們的根基所在。動搖了新式科舉,就是動搖他們自身。

  周士相的做法自然是借鑒了前世的“公務員”制度,學生所學更是建立在前世教育基礎上,顧炎武畢竟是當代之人,見識再廣也難以超前,因此周的很多做法和說法都讓他很是吃驚。細一思索,卻是條條切中時症,比他原先所設想的更要周全,不禁讓他對周士相刮目相看。

  論功名,周士相是秀才出身,顧炎武也只是捐科的監生,二人倒也談不上誰高誰低。論思想和學術,周士相自是比不得顧炎武,但論見識,卻又強出其無數倍。顧炎武十數年來總結出“九弊”,周士相卻早已經著手落實。雖其中有些手段過於強硬,暴力,是良藥,可也是猛藥,糾枉過正。但如今之天下,不用猛藥能行?正如周士相所說,廣東鄉試後很多中舉的讀書人不願入大學堂學習,只想立即去做官,這能行?確實,千年以來,科舉也出過不少良臣能吏,可比例實在是少,於其讓他們連理事的才能都沒有,不如改革科舉,使中舉者確能為國家治民。

  大浪淘沙,不願留下來的俱成灰土,留下來的才有可能成為金子。顧炎武相信,只要周士相在,只要太平軍在,用不了多少年,他提倡了那麼多年,卻始終處於空談之中的革弊會一一實現。顧炎武自己是讀書人,他不怕死,但他很清楚,這世上怕死的讀書人遠比不怕死的更多,願意為自身前程接受新事物的讀書人也肯定比保守的要多。寒窗苦讀,只為一朝中舉,光宗耀祖,可不是真為了什麼繼承先賢。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這話聽著激昂,可事實上讀書人又有幾個真是為這宏大志向去讀書的呢?

  對於“錢弊”,周士相的猛藥自然是“糧票”制了。

  顧炎武認為流通金銀多入商賈之手,漢唐之時國家貨幣非以金銀為主,實以米帛實物為主,如此才使國家富強。至宋代開始專用金銅,結果國家越發積弱。當年秦國無金屬流通,結果卻吞六國,由此可見金銀的大量流通對於國家並非好事。

  現在,大明朝也極度缺乏糧食,金銀之物卻是許多,結果就導致有錢不一定能買到糧食或需要的東西。崇禎年間的流民之亂證明了錢弊。大量的金銀在商賈富人手中,致使朝廷無有錢財賑災、安置災民,甚至連軍餉都發不出。有錢發下去,腐敗的官員又是層層漂沒,到了百姓和當兵的手中少得可憐。結果就這少得可憐的錢也買不到救命的糧食,這人,不反也得反了。

  來到這個時代也有幾年了,除了和宋襄公探討過明末以來的相關積弊,周士相還從未和誰像今天這般暢談過。他將糧票的作用仔細解釋給顧炎武聽,顧炎武聽後指出不可單一發行糧票,畢竟百姓對這種紙質東西並不十分信任,弄得不好就會和“交子”一樣。周士相忙又將廣東銀庫發行的銀元和糧票雙結合,且在官府體系內首先保證糧票的價值,如何確保,及如何回收,如何兌換等等方法一一說了。

  “兵弊”和“將弊”也是因果關係,二者可簡化為“軍弊”。歸根結底,軍弊的關鍵就是自宋以來的“重文輕武”,上至國家,下至民間,都將武人視為僕役賤奴輩,有事時驅使賣命,無事時則百般欺淩。明初因開國勳貴尚在,情形還好些,至中期以後,非但是兵卒,高品武官也備受歧視。當官的都沒心思帶兵打仗,自然一門心思想著謀利,結果自然就是讓手下的兵越發不像個人。

  周士相對此的解決之道肯定是文武並重,他將“非軍功不得封侯伯、非侯伯不得入閣”的理念道出,甚至計畫日後府縣官吏都要有相應的從軍資格。這並非說考中科舉入了大學堂學習的讀書人一定要上前線打仗,而是讓他們要接觸兵事,知曉兵事,做到隨時可從文官轉為軍官,或從軍官轉為文官,使文武共為一家,不分你我,如此出將入相。

  “服兵役者其家可減賦、立功者可授官,可晉爵,更可免賦。軍官可考科舉,科舉者可考兵備學堂,文武兩道合併。百姓當兵,其家田地,父母妻兒,官府都要予以照顧,使在鄉有地位,出鄉有便利,如此,兵弊也好,將弊也好,都可革除。”

  “任重而道遠。”

  顧炎武畢竟沒有親自帶過兵,周士相所說的道理他能明白,僅一非侯伯不得入閣,恐怕就能讓這天下所有讀書人再也不敢輕視武人,但具體實現起來卻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稅弊,我意廢除丁稅,推行攤丁入畝,火耗歸公。”

  “攤丁入畝,火耗歸公?”顧炎武眼前一亮。

  歷朝歷代征征田賦都是收丁稅,即人頭稅,凡是成丁之人皆要交稅,而不是按其家實有田畝納稅,這就加重了農民負擔,而在土地兼併嚴重的明朝,丁稅制無疑也是王朝覆沒的一大因素。周士相提出廢除人頭稅,攤丁入畝,便是基於土地是不變,人口卻是變動的這一現實進行的稅賦改革。從此以後,不論百姓家中添有多少人口,都按實際耕種田地納稅,這自然就減輕了百姓負擔。而那些地主大戶,則不能再如從前般偷稅少稅不納稅。

  火耗是地方官徵收錢稅時,會以耗損為由,多征錢銀,這種行為在明朝稱為“耗羨”。周士相意將耗羨改為正稅,定下固定數目,意在打擊地方官吏的任意攤派行為。而這部分正稅則作為外官薪給,對整頓吏治、減少貪污有積極作用。

  顧炎武覺得這兩個辦法不錯,但提醒周士相,州縣於額征火耗之外,可能會暗中加派。周士相對此採取的措施自然是加強官吏監督,如何個監督法卻是日後的事。

  對於“藩弊”,周士相顯是不願再以國家財政供養朱明宗室,他的意思很簡單,宗室須自食其力。因為這件事涉及到對朱明宗室的具體處置辦法,周士相不好和顧炎武深談。

  解決“義弊”的最好辦法就是讓那些士紳知道弊之所在,而如何讓他們知道,就需要一場大討論,將明末以來的種種弊端交由士紳自己來討論,周士相自己強行說哪個不好,那效果肯定適得其反。他可以用武力,用刀劍迫使讀書人按他的辦法來,但卻不可能改變他們的心。

  周士相詢問顧炎武如何能革義弊,顧炎武提義在南都舉行一場公揭。

  “公揭”是什麼,周士相不太明白,正要細問時,桂永智匆忙入內,將一封急遞恭敬的遞到了周士相手中。

  周士相向顧炎武微微致意,打開急遞,掃了幾眼,勃然變色,怒不可遏道:“吳三桂個逆賊,安敢害我太上皇!”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28

第1026章 乳母

  思明州,閩親王府。

  19歲的鄭經呆呆的看著手中的書信,許久,他咬牙站起,豁然推開屋門,視線落在北方。海風吹拂下,年輕的世子身子在微微發顫,因為他的父親哪怕已經病得不能起床,卻仍選擇不原諒他這個“逆子”。

  父親,你難道真要孩兒去死,要你的長孫去死,你才甘心嗎!

  鄭經鬱結難平,右拳重重捶在窗臺上。手中的信被他捏成了一團,他的臉色鐵青,他很憤怒,他不相信父親真的會要他的兒子和孫子死,他懷疑這一切都是他的叔叔鄭襲搞的鬼。這並非空穴來風,是鄭經的憑空猜測,因為一旦他這個世子不在,那最大的獲利人只能是鄭襲。

  父親,兒子絕不會束首待斃的!

  月光下,鄭經的面目變得很猙獰。

  “夫君。”

  伴隨溫柔的呼喚,本是閩藩陳姓軍官的妻子柳昭娘緩緩來到鄭經身後,她的手中抱著才幾個月大的兒子。鄭經為他取名鄭克臧。

  “昭娘,你來了。”

  妻兒的出現讓鄭經的鬱結稍稍去了些,面色也是一緩,他拉過昭娘,一臉慈愛的看著繈褓中的長子。

  “公爹還不肯原諒我們麼?”

  柳昭娘比鄭經大四歲,當初她入王府為鄭經的弟弟鄭智哺乳時,也不知為何就喜歡上了年輕英俊的世子,而世子對她也是一見鍾情。當那一次,她抱著智兒正在餵奶時,世子突然進來一把握住了她的雙峰,在她的耳邊說喜歡她時,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就那麼任由世子殿下吸吮自己,從上到下,最後做了那羞人之事。事後,她也不後悔,因為世子殿下對她許諾會一生一世守護於她。至於她的丈夫和家中的孩兒,世子也保證會善待他們,會想辦法讓陳家休妻,然後將她正大光明的娶回王府。

  這便,足夠了。

  昭娘愛鄭經,鄭經也愛昭娘。昭娘的身段和那豐滿的雙峰比唐顯悅的女兒更讓鄭經喜歡,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是鄭經長這麼大以來最開心的事。鄭經以為自己會辦妥一切,將昭娘接到自己身邊,可是他沒有想到,事情會一步一步往深淵滑去。

  鄭經無法明白,自己和昭娘明明沒有血緣關係,甚至也沒有什麼倫理關係,昭娘僅僅是弟弟的乳母,自己娶她有什麼錯。可他真的錯了,當昭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當自己的長子出生時,當整個王府的人都不敢說話時,他知道自己錯了。他在設法彌補,他想封鎖消息,可是父親還是知道了消息。直到那時,鄭經也一直以為父親或許會生氣,但看在長孫的面子上不會對他如何,可他卻不曾想到,傳到金廈的竟然是“殺子令”。

  鄭經不想死,他的母親也不會讓他死,堂叔鄭泰他們也認為閩王的命令有點不可思議,金廈年輕的“世子派”們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於是發生了金廈集體抗拒王爺命令的事情。在這之後,事情變得再也無法挽回,為了迫使父親收回成命,接受事實,承認長孫的降世,鄭經在謀士洪旭的建議下,衝動的選擇了斷絕大軍糧草,以此逼迫父親改為主意。然而,哪怕福州兵敗,做父親的也沒有向兒子低頭,甚至越發嚴厲,聲稱不殺逆子誓不為人。

  鄭經沒有辦法了,他還不敢真的和父親兵戈相向,若不是父親病倒在軍中,征討福州的大軍無人指揮,只怕他一刻也沒法再呆在金廈。父親病重的消息傳來後,鄭經對外聲稱處死自己的命令都是叔叔鄭襲所發佈,並非父親的本意。為了壓制鄭襲,鄭經秘密接受了吳三桂使者帶來的永歷朝廷賜給的閩親王大印。

  鄭泰等人勸說鄭經立即發兵解決鄭襲,不要將事情再拖下去,因為軍中傳來的消息是藩主病危,隨時都會就此撒手。若不能在父親去世之前奪取軍權,鄭經便不得不面臨鄭襲接手大軍的現實,那樣對他非常的不利。但是直到接到陳永華書信前那刻,鄭經還沒拿定主意,他怕,他怕自己那位還沒有死的父親。此刻,他卻是下定了決心,因為陳永華的信中告訴他,他的父親在三天前醒過來後,口述了遺書,告之諸將,一旦他去世,由其弟鄭襲掌軍,領金廈軍政事務,並報南都,閩王由鄭襲繼之。

  留給鄭經的時間不多了,留給他的選擇也沒有了。

  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搶在父親死前,鄭襲未繼閩親王之前,出動他手頭能動用的所有力量解決他的叔叔。

  先下手為強,已然撕破臉皮,難道還要再等下去嗎!

  “父親會原諒我們的,昭娘,你放心,我對你的承諾從來沒有變過。”

  鄭經的目光看著兒子,手卻緊緊的握著昭娘。昭娘的眼淚湧了出來,拭去淚水後,她盈盈一笑,抱著兒子緩緩離去。鄭經卻喊住她:“等等。”

  昭娘回過身來,鄭經已將自己的披風取下,圍在昭娘肩膀上,輕聲道:“今天海上風大浪大,島上也涼,別著涼了。”

  這舉動讓昭娘無比感動,她熱淚盈眶:“夫君,我早已做好和你一同赴死的準備,我想陪著你,可我怕我們的兒子……”

  不等昭娘說完,鄭經就打斷了她:“昭娘,我們不會死,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看著我們的兒子一天天長大。”

  “我……那公爹?”昭娘欲言又止。

  鄭經笑了一笑,搖頭道:“你不用擔心父親,也不用擔心外面人,你只要想著我在你身邊就好了。”

  昭娘點了點頭,默默的離去,她知道自己的丈夫還有事情。

  昭娘走後,鄭經沉思片刻,去見了自己的母親。

  鄭森妻子董嫻的房中點著一盞油燈,夜已很深了,島上人家早已就寢,董嫻卻在虔誠的念著佛經。案桌上,一炷香已燃了一半,嫋嫋香煙慢慢的飄散在屋中,聞上去,一股淡淡的香味。

  兒子的到來讓董嫻停止了誦經,她看了眼有些緊張的兒子,走到油燈邊輕輕撥了一撥燈芯,油燈的火苗一下跳躍。撥了這盞燈後,董嫻又點燃了另一盞油燈,屋中亮度較之前更亮。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28

第1027章 清政府的首相公函

  “母親。”

  鄭經上前輕輕扶住自己的母親,現在,母親就是他最大的依靠。

  董嫻示意自己的兒子坐下,然後輕聲歎了一歎,對兒子道:“當年我和你父親成親時,我才十八歲,他也才十六歲。那天,我拿了一盞好大好大的燈,裡邊裝了好多好多油,他告訴我只要這盞燈一直亮著,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你父親還說他永遠是我的靠山,這是上天的安排。”

  母親突然說起往事讓鄭經有些茫然。

  董嫻卻沒有給兒子解釋的意思,而是自顧自說道:“自嫁給你父親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將來肯定會過得很坎坷,因為我嫁的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你父親是國姓爺,當年發誓要弘複大明天道,身為他的妻子,我也無路可退。所以平時一看見你父親出征回來,我就很高興,我很害怕下一次見到他的是具冰冷的屍體……很怕很怕,經兒,你明白嗎?”

  “母親……”鄭經鼻子有些發酸,低語一聲,卻不知說什麼。

  “每次你父親回來,我都會將屋中的燈都點亮,我害怕時間過得太快,我想一點點的看燈芯燃燒,那樣我才會知道時間還有很長。經兒,你看,這兩盞燈的燈芯還有好處,才燒了那麼一點。”董嫻突然起身,將近前的一盞燈突然捏滅,屋內光線頓時為之一暗。

  “母親?”

  鄭經愕然不解,不知母親為何要掐滅燈芯。

  “燈芯還有很長,時間也有很長,可你父親卻再也不肯和我在一起了,他要我死,他要我母子死,他還要我的孫兒死!”董嫻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似乎身子裡正在壓抑著一股由心底升騰而出的怒火。這麼多年來,她什麼都可以承受,但她獨不能承受自己的兒子和孫子要被丈夫殺死,更不能承受丈夫也要連自己一起殺死!

  “叭”的一聲,熄滅的油燈被董嫻打翻在地。燈油流了一地。

  鄭經很害怕,他從來沒有見過母親像今天這樣失態。

  “經兒,你不用怕,有娘在,誰也不能傷害你,也不能傷害我的孫兒!”董嫻咬牙,“便是你父親也不行!”

  “母親!”

  鄭經跪在地上,從小到大,他很少見到他的父親,更多的時候,是他的母親帶著他每日忐忑不安的等著父親的消息。他對母親的感情很深,在昭娘事發的第一時間,他想到的也是母親,也正是母親對他的支持,才能讓他壓制住金廈的官員,壓制住那些聽從他父親命令的官員。

  “你起來,你現在是金廈的主人,你不能輕易向任何人下跪,你父親雖然不要我們了,可你身體裡流的畢竟是他的血液,是鄭家的血,你要有鄭家男人的樣子。”

  董嫻將兒子拉起,依如鄭經小時候般看著他。

  “母親,陳先生來信了。”鄭經將已捏成一團的陳永華來信攤開遞到了母親手中。

  “陳永華畢竟是你的老師,這世上,做老師的總是向著自己學生的。”董嫻沒有看信,而是問自己的兒子:“你現在拿定主意了嗎?”

  “兒,”鄭經遲疑一下,輕輕點了點頭:“兒已決定如何做了。”

  “既決定如何做,就不要再瞻前顧後,放心大膽去做便是。”董嫻用鼓勵的目光看著兒子。

  “兒子只是擔心,萬一出師不利……”鄭經說出了心中最大的擔憂。

  董嫻搖了搖頭:“如果真那樣,也怪不得你。”頓了一頓,忽地說道:“你泰叔和我有過謀劃,如果事不成,咱們就去東番。聽說那裡的荷蘭人並不是很多,你父親在決定打福州之前,曾經就準備揮師東番,何斌那裡有份很詳細的東番地形水文圖,你明天將人找來好生問一問……如果真的不行,我母子便去東番好了。”

  ……

  臺灣,熱蘭遮城炮臺上,荷蘭國派駐臺灣的總督揆一和上尉貝德爾率領士兵在列隊行禮。嘹亮的軍號聲中,一面荷蘭國旗緩緩升起,一門門大炮昂首面對大海。

  行禮完畢後,揆一走到一門重炮前,他心神不定地撫摸著這門大炮的炮身。忽然,揆一發現白色的手套上染上了油污,他氣惱地大喊一聲:“上尉!你給我過來!”

  貝德爾急步跑來。揆一氣得爆跳如雷,摘下白手套扔在貝德爾身上,大聲呵斥道:“你是怎麼保養這些大炮的?”

  貝德爾看到了總督大人手套上的油污,心下一凜,嘴裡卻道:“閣下,放心,真打起來,我保證這些大炮沒問題。”

  “是麼?”

  揆一瞪了貝德爾上尉一眼,想發作,屬下卻來稟報出使北京的呂特中校回來了。揆一很高興,忙命人將呂特帶到總督府。

  為了落實國內要求開拓東方的要求,揆一在和金廈的鄭家談判不成後,尋求和鄭家的敵人清政府合作。他相信,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鄭家的存在對於荷蘭是敵人,對於清政府也是敵人,那麼荷蘭國和清政府便有合作的基礎。為了儘快和清政府簽約條約,揆一特意派呂特前往北京,而呂特這一去,便整整一年多時間。其實早在揆一之前,荷蘭人就曾和福建的清軍接觸過,希望彼此合作一起消滅鄭家,但因為清政府對臺灣的不重視,以及對荷蘭國的陌生,加之自身根本沒有水師實力,這事情一直沒有下文。

  呂特是否帶來了自己期望的好消息,揆一也不知道,所以在等待的時候,他很有些心神不安。不過,顯然上帝是眷顧揆一的。

  呂特還沒進來,他略有些興奮的聲音就傳進了揆一的耳中:“總督閣下,好消息,清政府同意和我們簽訂友好條約,將臺灣賣給我們了!”

  “是真的嗎?!”

  呂特帶來的消息讓揆一激動的站了起來,他生怕自己聽錯。

  “是真的,他們不僅答應把臺灣賣給我們,還願意向我們開放通商口岸!而我們僅僅需要賣給他們十幾艘戰船,另外幫助他們解救在福建的軍隊而矣!”呂特比揆一還激動,因為這件事是他親手完成的。

  呂特將手中的公文遞給揆一:“這是北京清政府的首相索尼給我們的公函。”

  呂特不知道不知道索尼其實並非清政府的首相,而只是內大臣之一,但對方的皇帝全權使者的身份,以及在談判中表現出的對其他官員的強勢,讓呂特堅信對方就是清政府的首相,是替皇帝處置政務的第一人。

  接過呂特手中的公文,揆一呼吸急促的看了起來。這份公函是用三種文字書寫的,一個是中國人常用的漢字,還有一個則是揆一從未見過的奇怪文字,很像蝌蚪,另一個自然是荷蘭國的文字。

  呂特告訴揆一,這次談判,北京的教士們出了很大力,若不是他們的翻譯,他甚至都不能和清朝的官員說上一句話。

  清政府的首相公函正如呂特所說,清政府不僅願意和荷蘭國簽訂友好條約,還將臺灣賣給荷蘭國,除此以外還可以開放兩處口岸供荷蘭國通商之用,而這些,只需要荷蘭國賣給清政府一些戰船,並且幫助他們撤離在福建的清軍。當然,公函中隱諱表示,若荷蘭國能夠有力幫助福建的清軍擊退叛亂者,那麼金廈便可以算做清政府對荷蘭國的友好表示,屆時將允許荷蘭國在金廈居住經商。

  “看來,明朝的反抗者給清政府造成了很大的麻煩,要不然他們不會改變態度的。”

  揆一對中國內陸發生的戰事並不太清楚,他缺乏這方面的情報,但從這份公函可以看出,被清軍攆到中國南方的明朝反抗軍肯定讓清政府受到了重大打擊。出售軍艦,揆一相信國內肯定是很高興的,幫助清軍打擊反抗軍,只要利益足夠,也未必不能。僅僅是清政府給出的利益,揆一認為國內是絕對會同意的。而這,是他揆一一手促成的,他很激動,也很自豪。

  “如果我們能跟清政府達成協議,我揆一就是東方的開拓者,是西方世界第一個以和平條約得到東方土地的開拓者!”揆一的聲音很大,他刻意讓外面的人都聽到。

  呂特連忙恭維道:“總督閣下的成就一定會被寫在荷蘭王國的史詩裡!”

  揆一擺擺手:“不,我揆一的名字將被載入世界文明史,因為這是史無前例的,是西方在東方史無前例的成果!”

  “是的,總督閣下,您應當為之驕傲!”

  “中校先生,有關條約的正式談判必須馬上開啟,你還要再去一次北京,一定要把這次歷史性的談判準備好。噢,對了,這麼大的事情,應該找個通事,談判措辭絕不能有誤。聽說東方人很擅長文字遊戲,我們可不能讓他們矇騙了。”

  呂特笑了起來:“總督閣下,清朝是北方的韃靼人,可不是中國人。”

  “他們現在就是中國人,中校,不要忘記,這幫韃靼人已經佔領了中國。”揆一正色糾正了呂特的錯誤。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28

第1028章 逐滿歌

  北京,範文程從宮中回到自家後,立即將長子范承謨叫來,對他道:“皇上有意和荷蘭國人結約,我趁這機會,為你謀了一個差事,你可願出海到東番為我大清國正使和那荷蘭人簽約定款?”

  “和荷蘭人簽約定款?”範承謨一臉糊塗,荷蘭國人是什麼人,東番又在哪?

  “叫你平日不要做書呆子,你偏是不聽,如今竟然天下大事都不知,這書讀得再多又有什麼用。聖賢沒有教你,讀萬卷書不如行千里路嗎!”範文程恨鐵不成鋼,悶聲將荷蘭國人和東番的一些事情粗略和長子說了。

  範承謨聽後很是奇怪:“父親,皇上為何要和紅毛鬼結盟?”

  “是索尼和鼇拜的主意,本來為父並不贊成此事,可皇上說荷蘭國人雖是外夷,可卻不貪咱大清的天下,倒是那吳三桂和賊秀才卻會要咱大清的命。眼下鼇拜領軍去了河南,中原戰局短時間內也分不出高下,可浙江和福建卻是要保不住了。聽說賊秀才集結了數萬大軍正在猛攻達素,達素手裡才多少兵?福建能保住?”範文程歎了一聲,“以前李率泰在廣東時曾給朝廷上過摺子,建議朝廷和荷蘭人結盟一起對付海寇,那時局面對咱們有利,海寇又有意歸朝,朝廷便沒有理會這件事。現在,卻不得不將這事重提,用皇上的話說,以夷治漢。”

  範承謨恍然大悟:“皇上是想借紅毛人的力量對付海寇和賊秀才?”

  範文程點了點頭:“荷蘭國人的水師很強,聽說不比海寇差,若荷蘭國人肯發兵助戰,咱大清無疑就有水師可用,可補水路之短。這件事情皇上很看重,我特意在皇上跟前為你請的差事,你可得好好幹。為父畢竟老了,你幾個弟弟也不成氣,將來範家還得靠你支撐,你萬勿讓為父失望。”

  範文程以為兒子能夠明白他的苦心,和荷蘭國人簽約的事情皇帝很重視,承謨能將這差事辦好了,回來不說是遷升了,恐怕能連升數級,如此機遇,要不是他豁出老臣的臉面去請,哪裡能落到承謨頭上。

  豈料範承謨卻有些不願意,他一臉為難道:“兒子在京裡很安逸,那東番孤懸海外,兒子又從未和紅毛鬼打過交道,只怕會把事辦壞了。”范承謨在翰林院做弘文院編修,年後便能遷至秘書院學士,雖說現在大清不比從前,可畢竟還未亡國,他只需踏踏實實的做他自己的事就行,根本不必冒著出海的風險去搏大富貴,因此對父親的安排有些抵觸。

  範文程氣不打一處來:“你現在不過是個編修,就算遷你為秘書院學士,能有幾多出息?就薑瓖造反那一年,當了三個月糧台差使,過此何曾見你拿過大宗兒銀子進來。現在家裡頭開銷,一天大似一天,終不然要我老頭兒一個兒支持不成!”

  范承謨被父親訓得低下腦袋,卻仍道:“父親教訓的何嘗不是。只是皇上這剛有意和荷蘭國人結約,兒子就謀國使一差,萬一有人參起咱們來,說咱們父子營私植党,可怎樣呢?老爺不見甯完我那麼謹慎,上月還有人參他呢!何況咱們。”

  “你以為皇上這時候還在乎什麼結黨不結黨的?”

  範文程親自給長子安排的差事,又經皇帝認可了,如何能容承謨不答應。無奈,範承謨也只有硬著頭皮接下這差事。範文程讓他回屋叫屋裡的收拾一下行裝,就這一兩天可能就要啟程從天津衛出海,屆時還會有湯若望派來的教士同行。

  範承謨一臉不情願的從父親那裡離開後,其三弟范承勳卻拿著一張紙神神秘秘的進了屋。

  範文程見到鬼鬼崇崇的三子,也是氣不打一處來,喝住要溜走的範承勳:“過來,你手裡拿的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

  範承勳有些驚慌,想掩藏手中的紙,可卻無處可藏。他這樣子,讓範文程看著更是來氣,伸手要承勳將東西拿給他。範承勳的膽子比長兄範承謨還要小,哪裡敢不應,小心翼翼的將紙交給了父親。

  範文程打了紙上一眼,便是面色大變,那紙上抬頭寫著三字——《逐滿歌》。

  “這東西你從何處得來?”

  範文程的臉陰沉如水,“逐滿歌”三字是何含義,還用他猜?滿是什麼,除了滿州還有什麼!

  范承勳被父親的樣子嚇得不輕,他也知這《逐滿歌》關係厲害,當下老實說道:“京裡不知怎的流傳起來的,街巷小兒都有唱的,兒子也是聽得好奇,便給了幾個銅板叫兩小兒唱來聽,拿筆給記下了。”說完,又補了一句:“兒子本就是要拿給父親看的。”

  “哼,拿給我看做什麼?”範文程怒瞪了承勳一眼:“這歌分明是有人傳播,動搖我大清國基,煽動無知百姓造反用的,你既發覺,何以不去報官,反帶進府中!你可知,這東西要是被人發現,可是滅門之禍!”

  “父親,兒子錯了!”

  範承勳嚇得跪在地上,額頭冷汗迭出。

  範文程哼了一聲,不理會跪在地上的承勳,拿起案桌上的老花鏡,逐字看這《逐滿歌》寫的什麼。

  “莫打鼓,莫敲鑼,聽我唱這逐滿歌;如今皇帝非漢人,滿洲清妖老猢猻。辮子像個老鼠尾,頭戴紅櫻真狗帽,頂掛朝珠如鼠套。他的老祖努爾哈,帶領兵丁到我家。龍虎將軍曾歸化,卻被漢人騎胯下。後來叛逆作皇帝,天命天聰放狗屁。他的孫子叫福臨,趁著狗屎運坐燕京,攝政親王他叔父,叔嫂通姦娶太后,遍賜狗官嘗喜酒……可憐我等漢家人,卻同羊豬進屠門。揚州屠城有十日,嘉定廣州都殺畢,四川湖廣無人區……我今苦口勸兄弟,要把死仇心裡記。當初清妖破進關,爾父被殺母被淫。兄弟你是漢家種,不殺仇人不算勇。”

  “妖言惑眾,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範文程只看得氣血上湧,怒極之下便要將這《逐滿歌》撕個粉碎,卻見這歌最後落款卻是一個人名——“周士相”。

  “這賊秀才!”

  範文程將老花鏡重重砸在案上,鏡面頓時碎裂。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28

第1029章 衣冠不改生前制,名姓空留死後詩

  福建,長樂,鄭軍大營,甘輝已經等了四天。

  四天內,鄭森一直處於昏迷狀態,這讓甘輝愈發憂慮。

  有關世子鄭經和乳母私通之事,甘輝起初也是半信半疑,直到黃昭和蕭拱辰等人證實這件事後,他才終是相信世子殿下做了有悖人倫之事。

  “藩主一開始倒並未大怒,接到唐尚書的信後,才氣得要建平侯處死主母和世子及長孫。”

  蕭拱辰原是定國公鄭鴻逵的鎮將,和甘輝一向要好。黃昭能夠從金廈逃脫到軍中報訊,便是蕭拱辰暗中相助。事後,鄭經派兵要抓蕭拱辰,他卻是提前一步逃離金廈,才倖免於難。蕭拱辰將事情的前因後果簡短和甘輝說了,甘輝聽後也只能唏噓。這件事畢竟是藩主的家事,他現在雖在齊王麾下效命,可也不好對舊主的家事過多議論。

  “余新在南都城下對不住藩主,可他在江北和韃子血戰,死得壯烈,也算對得起藩主,對得起南都城下那些陣亡將士了。”

  “藩主聽到餘新的死訊後,也很傷心,將自己關在屋內整整一天。”

  提起戰死的余新,蕭拱辰心裡也不好受。

  “我這次來的目的,一是聖上聽說藩主病了,特意遣我來慰問;二來,齊王想和藩主一晤。”

  “藩主如今這樣子,如何和齊王會面?”蕭拱辰苦笑一聲,這裡也無外人,當下也就對甘輝直言:“恐怕藩主命不久矣。”

  甘輝默然。這幾天,他雖沒有見到藩主,但有關藩主的病情,卻是早就多方打探了。藩主的確病得很重,並非外界流傳的乃是被其弟鄭襲軟禁。

  “藩主上次醒來時,已遺言要襲公子繼承王位,掌理金廈軍政。”

  “世子怕是不會答應。”

  “同室操戈,再所難免。”蕭拱辰歎了一口氣,“世子殿下做了這種有悖人倫之事,又斷了大軍糧草,致使藩主病危,將士們哪裡還會服他?”

  “那他們是什麼意思?”

  甘輝沒有問蕭拱辰是支持襲公子還是支持世子,因為蕭拱辰出現在藩主的軍營中已經說明一切。他關心的是鄭襲和黃昭、劉國軒、吳豪等軍中大將的立場和態度。

  蕭拱辰看了眼甘輝:“這邊的意見主要是世子有悖人倫,不堪為主上。”

  甘輝點了點頭,道:“襲公子素無威望,恐難指揮得動大軍。再者,建平侯站在世子那邊,若兩邊動起手來,襲公子未必就能占上風。”

  “襲公子現在很聽黃昭的話,黃昭是堅絕不肯再奉世子的。”說到這,蕭拱奈突然頓住,爾後問甘輝:“南都那邊什麼意思?”

  甘輝斟酌道:“朝廷顯然是不會插手藩主家事的。”

  蕭拱辰搖了搖頭:“甘兄,你莫與我打馬虎眼,你明白我問的意思。”

  甘輝沉默片刻,道:“齊王想和藩主一見,依我看,恐怕就是為了金廈。可惜,這件事怕是難成。藩主都這樣了,哪裡還能見面。”說完,甘輝又道,“不過我想,齊王應該不會對金廈如何。”

  “齊王的四路兵馬齊匯福州,達素一死,金廈的事情恐怕就不是我們想與不想的事了。”

  蕭拱辰看的明白,太平軍只要奪取福州,解決了達素,那麼鄭家作為福建境內的一支獨立兵馬,必然要面臨是聽從定武朝廷徵調還是被太平軍討平的現實。

  齊王到底會不會對金廈動兵,甘輝真的說不上來。他能肯定的是,太平軍真的動手,作為曾經的延平舊將,他甘輝是萬萬不會領軍向昔日同袍揮刀的。

  “這件事到底如何解決,也就看襲公子和世子誰能分出個高低來了。要是襲公子順利繼承藩位,金廈入朝的事應當不會有問題。可萬一是世子殿下勝出,這件事怕是就要多生波折了。建平侯他們只怕不會向齊王低頭。”

  蕭拱辰說的含糊也不含糊,甘輝也不難理解他的意思。自鄭家海上崛起以來,近三十年,向來是聽宣不聽調的。自被清廷軟禁在北京的鄭芝龍以下,鄭家人從來都不肯放棄自己的利益,入朝做個安樂翁。藩主在時也是如此,而建平侯鄭泰他們更是如此,倒是襲公子因為沒有什麼威望,倒有可能倒向朝廷,換取朝廷對他的支持。

  “走一步看一步吧,藩主畢竟還在,這件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

  甘輝說的底氣不足,藩主究竟還能在世多少天,他實在是不清楚。二人正說著,卻有黃昭的親兵來報,說是藩主醒了。

  ……

  鄭森醒了,比上次蘇醒過來還要清醒許多,這讓一直在床頭伺候兄長的鄭襲很是高興。只是鄭襲還沒來得及向兄長敘說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兄長卻讓他將一直帶在身邊的一口箱子打開。裡面,大半都是這十多年來的明朝孤臣臨終絕命之作,還有一些有關這些明朝孤臣的事蹟。

  鄭襲不知道兄長要他取誰人詩作,捧著一堆詩作在那發呆。

  “《浩氣吟》。”

  鄭森的聲音不大,幾天昏迷,只以肉湯喂入胃中,自是精神不佳。

  鄭襲忙從詩作中翻尋,找出瞿式耜的那首《浩氣吟》。

  “念。”鄭森的左手食指微微動了一動。

  “是,大兄。”

  鄭襲忙輕聲誦了起來:

  “藉草為茵枕土眠,更長寂寂夜如年。

  蘇卿絳節惟思漢,信國丹心只告天。

  九死如始遑惜苦,三生有石只隨緣。

  殘燈一宣群魔繞,寧識孤臣夢坦然。”

  誦完之後,鄭襲卻聽兄長在那低聲道:“瞿公怎麼死的?”

  鄭襲一愣,大兄不是知道瞿式耜怎麼死的麼,怎麼還問?但卻不敢露出半點疑惑之色,當下道:“永曆十年,清兵至桂林,瞿公危坐府中,總兵戚良勳操二騎至,跪而請說:‘公為元老,系國安危,身出危城,尚可號召諸勳,再圖恢復。’公卻道:‘四年忍死留守,其義謂何?我為大臣,不能禦敵,以至於此,更何面目見皇上。遣調諸勳乎?人誰不死,但願死得明白耳。’家人勸他說二公子正從常熟趕來,一二日便至,讓他忍耐暫避一下,這樣父子就能見面了。公卻說我是留守,我沒有守好這個地方,對不起國家,還顧什麼子女……”

  鄭襲一邊說著當年瞿式耜的事蹟,一邊留心觀察大兄臉色,他有著不詳的預感,似乎大兄這次醒來後就再也不會醒來了。

  “孔有德殺害張同敞和瞿公後,二人屍不僕,首墜地,躍而前者三。頃刻大雷電,雪花如掌,空中震擊者亦三。有德股栗,觀者靡不泣下。”

  黃昭進來時,正好聽見鄭襲在說瞿式耜和張同敞死後之事,心中也有困惑,但發現藩主正躺在那凝神傾聽,也不敢上前打擾,輕步走到一邊。隨後趕到的劉永軒、蕭拱辰、甘輝等人也都如此,無人敢驚動藩主。前軍後鎮將吳豪則是將郎中帶到外面,輕聲詢問藩主這次醒來是否是病情好轉的緣故。郎中還沒來得及替藩主把脈,一時也說不出個什麼來。

  說完當年事,鄭襲見大兄只盯著他看,又不發一語,一時不知所措。眾將也是困惑。

  許久,鄭森突然輕歎一聲,爾後誦道:“莫笑老夫輕一死,汗青留取姓名香。衣冠不改生前制,名姓空留死後詩。”因為過於虛弱,鄭森這首詩誦的斷斷續續,有些字也是不清,黃昭他們卻是聽出這詩的前兩句是瞿式耜就義前所作,後面兩句則是他的學生張同敞的回應。合在一起,便是一首絕命詩。

  藩主為何提起瞿式耜和張同敞,還念他們的絕命詩?

  眾將心頭不由湧上一層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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