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漢兒不為奴 作者:傲骨鐵心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3 10:45:3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3 59475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30

第1040章 不若去投齊王

  鄭纘緒帶領的那些部下雖然武藝不弱,尤其是那些日本武士更是堪比亡命之徒,可畢竟人數少,加之鄭經手下還有弓箭手,使得他們無法沖出,所以很快就被鄭經的親兵團團包圍。此刻城中還有鄭泰帶來的一支兵馬,也有兩千餘人,是鄭泰為了助戰特意從水師和思明州抽調出來的精銳,若能趕到當能解圍。只可惜這支兵馬離得太遠,鄭經又早有準備,眼下只怕早就被制,指望不得了。

  鄭鳴俊渾身是血,胳膊上中了一刀,血流不止,但仍咬牙和鄭經的親兵戰成一團。

  鄭纘緒看到父親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以為父親已遭鄭經毒手,哭喊一聲就向躲在親兵後面的鄭經殺去。“嗖”一聲,一支利箭射來,一下射中鄭纘緒的肩膀。這一箭力道極大,竟是整枝射穿了鄭纘緒肩膀。

  “主公速走!”

  一個日本武士以倭語大叫,奮力揮舞手中倭刀,砍翻當面鄭經親兵,卻不幸右腿中刀。他以倭刀撐地,想掙扎起身,卻瞬間後背一疼,整個人被砍倒在地。後背那長刀砍出的血口,竟是連脊骨都清晰可見。其餘日本武士見了,個個悲憤,卻無一人棄主逃離或有懼色,反而越發奮勇。這些武士乃鄭泰從日本招募而來,平日重金養著,又好生恩待,個個都有死士之風。

  “鄭經,我父親不顧藩主嚴命保你,這才使你不死,你為何要害我父親!我父親可是做了對不住你之事!”

  鄭纘緒咬牙切齒,雖得二叔提醒,但他潛意識裡也不相信鄭經會害他父子,因為眼下金廈局面,他父親對於鄭經而言無疑是左膀右臂,這鄭經怎能昏了頭在大敵鄭襲未除之前先自斬臂膀呢!

  受傷的鄭鳴俊也是破口大駡:“鄭經小兒,若無我兄弟,你早就死了,安能做什麼藩主!可笑你位子都未做穩,就想著殺我等,你可知這消息傳出去,金廈何人還敢奉你!”

  鄭經沉著臉一聲不吭。

  陳永華上前喝道:“你等安有臉面說這些話!鄭泰私通太平軍,欲獻金廈,罪當萬死!”

  洪旭亦道:“此事若非藩主及時察覺,只怕現在早已被你們所害!”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大哥有沒有私通太平軍,鄭鳴俊最是清楚,陳永華和洪旭所言分明就是污蔑。

  “枉我大哥對你忠心耿耿,還想著來此替你消滅襲公子!”鄭鳴俊悲上心頭,“鄭經,你這是自毀長城!”

  鄭經依舊一聲不吭,但他知道自己絕不是自毀長城,而是早除隱患。對鄭泰,他一直是信任的,但他也知道鄭泰有野心,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鄭泰會和周士相私通,竟想著獻金廈換取自己來當閩王!要知道,當他看到鄭泰寫給周士相的親筆信時,他是多麼的痛苦和絕望!

  離間計,鄭泰也想過,可那封信上的確是鄭泰的筆跡,他如何認不得!若信是寫給鄭襲的,鄭經或許不會信,因為鄭泰若是和鄭襲私通,他鄭經早就沒命了,並且鄭泰也沒有任何好處。有父親遺命在,金廈之主只能是鄭襲,絕不會是他鄭泰。可這信是寫給周士相的,鄭經有一萬個理由相信鄭泰背棄了自己。若說這世上誰能讓鄭泰得償心願,除了周士相,鄭經想不出第二人!只有周士相把持的定武朝廷,才能讓鄭泰當上閩親王,這一點,是鄭襲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

  鄭泰必須死,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鄭經面沉如水,他原本是想讓鄭泰交出日本存銀的憑合再動手處決他,可鄭泰卻一口拒絕。但這並不影響什麼,殺掉鄭泰,鄭經相信自己哪怕沒有憑合,也同樣可以取出日本的存銀,只因為他的父親是國姓爺,是日本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洪旭藩主不吭聲,知道藩主心意已決,也不與那鄭鳴俊廢話,將手一揮,吩咐那些親兵:“還愣著做什麼,還不替藩主拿下這幫亂臣賊子!”

  眾親兵聞令,立即再次撲上。鄭鳴俊和鄭纘緒對視一眼,咬緊牙關準備戰死於此。此時院外卻傳來火銃聲和無數喊殺聲。洪旭面色一變,只見一個軍官慌張從外奔來,急聲叫道:“藩主,馮錫範反了,正帶人沖進來!”

  “馮錫範!”

  鄭經一怔,他剛剛提拔馮錫範為自己的侍衛,他怎敢背叛自己!

  陳永華也是眉頭一皺,他不喜馮錫範,因為此人過於陰柔,但是其父馮澄世卻是藩主在時的重臣,眼下也在鄭襲軍中,故而藩主辟他為侍衛,意為爭取馮澄世的支持,不想這馮錫範竟然帶人作亂!

  “擋住亂賊!”

  陳永華果斷帶兵出去攔截馮錫範,可是沖出去一看,馮錫範帶領的亂兵雖不多,只有百餘人,可手中拿的都是從荷蘭人手中購來的火銃。一通銃響,十幾個親兵頓時倒地。馮錫範帶著親兵沖上前將愕然的弓箭手砍散,沖進大廳,朝鄭鳴俊等人叫喊一聲:“鄭二爺,快隨我沖出去!”

  鄭鳴俊見竟是馮錫範帶人來救他,也是吃了一驚,但顧不得多想,便要衝去抱大哥突圍。可洪旭快了一步,搶先帶人將鄭泰控制在手。鄭纘緒見父親被制,情急之下上去就要拼命,卻被馮錫範一把拉住,死命將他往外拖。

  “現在不走,就都走不成了!”

  鄭鳴俊知道馮錫範所言不假,鄭經的兵馬現在雖亂,可很快就會反應過來。

  “走!”

  鄭鳴俊咬牙帶著親兵沖出,鄭纘緒還不肯走,鄭鳴俊不顧傷勢,用力拽他。馮錫範帶來的兵和鄭泰手下那些親兵、日本武士也是奮力衝殺,院內鄭軍一時擋不住他們,竟叫他們沖了出去。

  “馮錫范,你安敢叛本藩!”

  馮錫範帶人將鄭鳴俊、鄭纘緒救出時,就聽聲後傳來鄭經的怒喝聲,他卻恍若未聞,帶著鄭鳴俊等人沖至馬匹處,騎上就走。城門處有馮錫范事先收買軍官,見到他們過來,忙開門放行,自己也帶了十幾個親信緊隨而出。

  得知馮錫范、鄭鳴俊他們逃出城後,鄭經暴跳如雷,當即下令將鄭泰處死。得知大哥被殺後,鄭鳴俊跪地痛哭。

  “爹!”

  鄭纘緒也是哭得昏厥過去。馮錫范唯恐鄭纘緒出什麼意外,忙上來掐鄭纘緒的人中。不久之後,鄭纘緒緩緩睜開眼睛蘇醒過來。

  鄭鳴駿此時已停止哭號,鎮定下來,知道人死不能複生,抹幹眼淚安慰侄兒。

  “二叔,父親死了,我們現在何去何從?”鄭纘緒從悲傷中回過神來,開始考慮他叔侄的前途了。

  鄭鳴俊沉聲道:“眼下也只有去投鄭襲了,但願他不會因從前之事怪罪我們。”

  “不可!”

  鄭纘緒還算是有些頭腦,他搖頭道:“父親在時和襲叔水火不容,若不是父親,鄭經早就被藩主殺了,如何還會有現在的局面。我們若去投襲叔,襲叔或許不會怪罪我們,可也不會重用我們,黃昭此人又素來睚眥必報,肯定會排擠我們。于其在襲叔那裡受冷落,不如重投他處。”

  聽了侄兒所言,鄭鳴俊也覺有理,便問他:“那你以為我們當去哪裡?”

  鄭纘緒想了想,道:“父親在時,就在日本布下退路,我們如今在金廈已經無法立足,不若去日本。”

  “去日本?”

  鄭鳴俊有些猶豫,倒不是他對日本有什麼排斥,事實上他早年就在日本生活過多年,也納過日本女人為妾。所以去日本沒有什麼不適應的。只是他畢竟是中國之人,從前在日本只是暫居,現在若去,則是定居,以後怕再也不能回國,這就讓他難以取捨了。

  馮錫範一直靜聽這叔侄說話,這當口卻是開口道:“不知二位可否聽我一言。”

  鄭鳴俊這時才想起還未向馮錫範道過救命之恩,忙起身致謝。鄭纘緒也忙謝過,可心下卻有困惑,不知馮錫範為何要救他叔侄。

  “馮賢侄對我叔侄有救命之恩,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馮錫范的父親馮澄世和鄭泰平輩,鄭鳴俊也比馮錫範年長十多歲,自是以長輩居之。他見侄兒面色有異,也不禁疑慮馮錫範為何要救他叔侄,畢竟鄭經可是剛剛重用了馮錫範,且從前馮錫范與他叔侄也無什麼交情。今日,馮錫範卻捨命來救,實於情理不合。

  鄭鳴俊也是心機深沉之人,先前因為大哥鄭泰之死亂了方寸,這會也是恢復平常。他心中困惑,面色卻不動。

  馮錫範也知他叔侄現在定會懷疑他救人的舉動,也不解釋,只道:“聽聞齊王已至福州,二位不若去投齊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30

第1041章 一劍無血

  投齊王?

  鄭鳴俊和鄭纘緒心中一動,這倒不失是個好去處。去年北伐失敗後,那齊王可是解救了上萬鄭軍將士及其家眷,連余新和甘輝都留在太平軍中,可見齊王待人頗為寬容。眼下浙江已盡被齊王掌控,福建也只福州一處未下,料想將來,這閩地必然為齊王所有。那時,就算鄭襲和鄭經分出勝負,也不得不面臨齊王的兵鋒。

  鄭鳴俊想到大哥在時,之所以竭力支持鄭經對抗鄭襲,不從那齊王調停,為的就是想趁太平軍暫時無力顧及金廈,搶先解決鄭襲,整合金廈水陸二師與齊王談判,以保證鄭家實力和利益不因森藩主去世而變動。便是如此,大哥鄭泰也從來沒有想過主動和齊王對抗,甚至都在秘密準備攻打東番之事,可見大哥心中對齊王和太平軍是畏懼的,否則也不會安排東番這個退路。現在大哥被鄭經所殺,他和侄兒纘緒肯定不被鄭經所容,去日本是能保下性命,但這殺兄殺父大仇恐怕今生無報。於其在日本苟延殘喘,倒不如投了那齊王,請齊王大軍為他叔侄報此大仇。

  念及于此,鄭鳴俊倒是願意去投齊王,鄭纘緒卻突然問那馮錫範為何要救他叔侄。馮錫范說道他素來敬重建平侯,不忍建平侯被鄭經殺害,這才斗膽來救,只是可惜終還是未能救下建平侯。馮錫範所說是真是假,鄭鳴俊和鄭纘緒無法分辨,但事實的確是他叔侄二人是馮錫範所救,不論馮錫範救人是出於何種目的,他叔侄終是欠了馮錫範的救命大恩。

  “你為何要讓我們去投齊王,莫非你已投效齊王?”鄭纘緒忍不住問道。

  聽了侄兒所問,鄭鳴俊不由看向馮錫範。馮錫範微微一笑,也不瞞他叔侄,直言道:“不錯,我確是已投效齊王。”

  見馮錫範承認下來,鄭纘緒心中了然,暗道馮錫范救他叔侄二人,恐怕多半也和其人早投齊王有關。

  鄭鳴俊微一沉吟,道:“馮賢侄,明人不說暗話,你勸我叔侄去投齊王,怕是齊王有借助我叔侄之心吧,否則,你怎能冒此奇險。”

  鄭泰雖死,可金廈水師大半將領都是鄭泰的親信,所以鄭泰雖然死了,但鄭鳴俊和鄭纘緒對於金廈水師卻還是有很大的影響力,並非再無價值。馮錫范冒奇險來救他叔侄,又早早投效了齊王,還勸了叔侄去投齊王,鄭鳴俊自然認為是那齊王想借助他叔侄分裂金廈水師,削弱鄭經的實力。

  然而此事鄭鳴俊卻是想錯了,周士相的確早早就在金廈布下棋子,或以朝廷大義相召,或以金錢美人相誘,暗中收買拉攏了一批鄭軍中低級將領。這件事早在去年鄭森北伐失敗回到金廈後就已著手行動,那批不願留在太平軍回到金廈的鄭軍士卒中,就至少有數十人已被軍情司招募。只不過這些人因為地位較低,回到金廈後只能暗自潛伏,無法發揮太大的作用。另一方面因為鄭森尚在,名義上他也向南都表示臣服,故而軍情司也不好在金廈太過活躍,除了拉攏了一些低級將領,對鄭軍高層的布眼幾乎是一張白紙,這導致鄭森死後,周士相難以通過鄭軍高層影響金廈局面。

  馮錫范的父親馮澄世是金廈的一個大人物,其卻是個小人物,周士相對於他的認知,只以為和那日後的天地會陳總舵主一樣,都是江湖上的好手。這兩人因為一部小說名聲很大,不過名聲越大,周士相越是不敢招攬。現實中的陳永華是鄭經的老師,現在更是鄭經的軍師參軍,鄭泰一死,陳永華可以說是鄭經手下第一人。這等人物,想要讓他改變立場,背叛鄭經顯然不可能。而馮錫范,軍情司報上來的情報顯示他只是一個公子哥,連官職都沒有,毫無拉攏價值。加上其父是馮澄世,故而當時軍情司給出不可接觸的結論,因為弄得不好,很可能會使馮澄世發覺太平軍在金廈的活動,萬一馮澄世向尚在的鄭森稟報,很可能會讓軍情司的努力付諸東流。

  然而讓周士相沒有想到的是,他沒有去拉攏馮錫范,馮錫範卻不知如何發現的軍情司在金廈的活動人員,主動向他們表達了願為齊王效命的意思。消息送到張安手中,張安有些驚喜,因為他知道大帥不止一次提及過馮錫範的名字,還說此人厲害,一劍無血。可據張安得到的消息,那馮錫範雖練了一些拳腳,但只是軍中常見的功夫,可不是什麼武林高手,這和大帥掛在嘴邊的馮錫範形象大大不合。

  一劍是不是真的無血,張安也不可能真去求證,他按程式將馮錫範投靠一事報到了周士相那裡。然而按照周士相的吩咐和馮錫範牽上了線,將他招募進軍情司,但是不給其安排任何事務,算是個潛藏的棋子。鄭經和鄭襲開戰後,軍情司的主要任務就是剌探雙方軍情,判斷他們的實力,為日後太平軍攻打金廈提供可靠情報。這一切都和馮錫範沒有關係,反而因為其父馮澄世的緣故,馮錫范被鄭經提拔為侍衛。當張安知道這一消息後,忙命人帶話給馮錫範,讓他在鄭經身邊隱藏下去,千萬不能暴露。張安意識到,隨著馮錫範地位的提高,這顆棋子或許在將來某一天會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

  張安用心是好的,馮錫范雖被鄭經看重提為侍衛,可畢竟只是個侍衛,沒有軍權在手,現在就讓他暴露出來,能發揮的價值不大。等到馮錫範真正有了權勢之後,他的反戈才有殺傷力。只是張安沒有想到,馮錫範卻是一個不甘沉寂,或者說不甘心聽人擺佈的人,又或者說他是一個有著自己抱負和野心的人。

  馮錫范在鄭森在時就搭上太平軍這根線,只因為他看出鄭家已經走上末日,隨著太平軍的不斷勝利與壯大,這天下未來肯定是屬於太平軍的,而不是鄭家。他的父親馮澄世雖是鄭森委任的工官,可畢竟是明臣,故他從小也是以明臣自居,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鄭家的家臣。他年輕,有抱負,他不甘心隨著鄭家沉淪下去,因此他選擇投靠如日中天的周士相,以便將來能夠有所作為。但軍情司卻從來不給他任何事做,就好像他不存在似的,這讓他非常不滿。他明白自己想要進入周士相的視線,得到這位元操控天子的齊王殿下重視,就必須做事,做一些讓齊王刮目相看的大事。

  離間建平侯鄭泰和鄭經的關係,是馮錫範為自己定下的大事。他在外人眼裡只是工官馮澄世的兒子,是一個公子哥,可沒有人知道他馮錫範卻有一個連他父親都不知道的本事,那就是能模仿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個人的筆跡。

  在馮錫範的安排下,鄭經得到了鄭泰寫給周士相的“親筆信”,然後果如馮錫範料想那般,陳永華和洪旭這兩個在金廈並無根基的新晉之人鼓動鄭經先下手為強,除掉鄭泰,將金廈的軍政徹底掌控在手。

  馮錫范對人心猜測得很准,鄭經連父命都收違抗,為了保命,為了地位,他什麼都能做得出,他從來不是一個甘心被他人制挾的人物。從一開始,馮錫范就相信鄭經不可能甘心被鄭泰掌握大權,哪怕他現在不殺鄭泰,解決掉鄭襲後,他也會馬上動手。鄭經起了殺心,馮錫範偽造的那封信只是讓這個殺心提前變成現實。剛剛打贏海戰的鄭泰被騙到了興化,如馮錫範盼望的那般被鄭經所殺。

  這,只是馮錫范的第一步,單是用計讓鄭經除掉鄭泰,只不過是個開始。鄭泰的死固然會讓鄭經在金廈失去人心,但短時間內卻不足以成為其致命一擊,只會影響其軍心而矣。真正能讓鄭經完蛋的是眾叛親離,鄭鳴俊和鄭纘緒無疑是完成這個計畫的最大幫手。

  救這叔侄倆,原本就是馮錫範計畫裡的關鍵所在。他想通過一己之力,替齊王解決鄭經。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30

第1042章 大勢已去

  馮錫范說服了鄭鳴俊和鄭纘緒,他告訴這叔侄二人一個最簡單不過的道理,以他二人現在的境地,無論去投哪一方,都不會被看重,因為他叔侄二人已經是事實上的“喪家之犬”。但若是他叔侄二人能夠鋌而走險回金廈,帶領忠於鄭泰的水師前去投奔,那無疑他們的份量和地位就會大大得到提高。

  自崇禎以來,將領之所以為將領,概因有兵在手。無兵之人,便是貴為閣部督師,也不過尋常之輩,任人事後捏宰割之輩。馮錫範的道理再明白不過,鄭鳴俊和鄭纘緒想要得到齊王重視,在太平軍那裡立足,就得給齊王帶去足夠的好處,也為他們自己爭取足夠的好處。這好處,自然就是兵——鄭家的水師!

  “齊王陸戰精銳,卻短於水師。若二位能補齊王之短,則齊王必重用二位。”

  馮錫范建議鄭鳴俊和鄭纘緒趁鄭經還沒有及時清洗水師前趕回金廈,將水師牢牢抓在手中,然後去投齊王。鄭纘緒拿不定主意,因為回金廈會十分兇險,弄得不好他叔侄就是自投羅網。鄭鳴俊卻認可馮錫范“富貴險中求”的道理,他認為鄭經現在不可能已經掌控住水師,因為大哥鄭泰剛剛將水師指揮權移交給楊英,在大哥沒被加害之前,楊英斷然不敢輕舉妄動,所以現在鄭經應當和他們一樣,也在派人趕回金廈。如此,他們便不能耽擱,當馬上出發,和鄭經的人比誰先到。

  鄭鳴俊拿定主意,道:“我們不能白白把水師丟給鄭經!大哥雖將水師指揮權移交給了楊英,可下面的人都是我大哥提拔的,我們若回去,他們肯定聽我們的!這事能幹,有八成把握,沒了水師,我看鄭經還如何撐下去!”

  見叔叔同意,鄭纘緒也咬牙道:“鄭經不仁,就不要怪我們不義!我們回去宰了楊英,帶水師投奔齊王殿下!”

  “事不宜遲,我們得馬上趕回金廈,要不然讓鄭經先動手抓了我大哥手下那些人,這事就得黃了!”

  鄭鳴俊說幹就幹,當下就帶著馮錫範和侄兒趁夜潛回金廈。鄭經那邊也早已派人趕回金廈給楊英傳令,要他秘密捕殺水師中忠於鄭泰的將領。鄭鳴俊等人趕到時,楊英正在著手此事,不過因為水師分駐思明和金門兩地,另外還有一些戰船在其它島嶼上,因而他一時沒有辦法將軍中忠於鄭泰的將領一網成擒,只能先解決思明和金門兩地的。為了防止有將領看出異樣,導致生變,楊英對外宣稱奉王爺鄭經和建平侯鄭泰之命召集諸將商議征討臺灣之事,定于諸將到齊後再行抓捕。這一耽擱,卻是給了鄭鳴俊、馮錫范機會。

  鄭鳴俊等人秘密潛回金廈後,馬上聯絡鄭泰手下那些將領,諸將一聽建平侯竟被鄭經殺害,個個義憤填膺,紛紛叫嚷要為侯爺報仇。鄭鳴俊趁機說道他欲帶諸將北上投奔齊王殿下,諸將均不反對,秘密將家眷人等接至碼頭。鄭纘緒想解決掉楊英,將水師全部帶走,馮錫范卻勸阻於他,稱楊英已得鄭經秘令,定有防備,現在去殺他不是智者所為,萬一擒虎不成反被虎傷,那就更是得不償失。鄭鳴俊也不想多生事端,也勸阻侄兒不要義氣用事,他們已經聯絡了水師大部,其餘那些走與不走也無關大局了。鄭纘緒無奈只能按下心頭怒火,和叔父分頭行事。

  當夜,被蒙在骨子裡的楊英渾然不知鄭鳴俊叔侄潛回金廈,他還在營中和親信將領商議明日抓捕之事,結果聽到親兵來報,說水師不少戰船突然嘩變。楊英大吃一驚,帶人趕到碼頭,就見無數戰船和士卒正在駛入大海,向北航行。

  願意跟隨鄭鳴俊叔侄北上的水師將領有數十位之多,僅思明和金門兩地軍港就有大小戰船500多艘和一萬多士卒回應。留下來的戰船不過200多艘,此刻也是人心惶惶,不知發生何事。

  楊英知道追不上那些離去的戰船,他也根本沒有能力去追,只得急忙將這一變故火速通稟興化。兩天後,又有鄭泰部署在澎湖島上的水師得到鄭鳴俊通知,也集體叛亂,追隨鄭鳴俊北上投奔齊王。

  水師叛亂讓金廈大亂,大多數人並不知鄭泰被害一事,所以議論紛紛。等眾人知道水師叛亂乃建平侯鄭泰被王爺鄭經殺害導致,頓時人心大喪,宗至和朱明官員也是紛紛收拾行裝離開金廈。

  金廈,已然成為不安之地。

  消息傳到興化城的鄭經耳中時,直讓這個年輕的藩主呆若木雞,而他的母親董嫻此刻卻已在亡夫靈前長跪了兩天。

  陳永華和洪旭也被這消息驚得說不出話,二人只覺大勢恐怕已去。

  ……

  鄭鳴俊帶領600多艘戰船在海上一路向北,這些戰船有大有小,幾乎是金廈水師的三分之二,可以說鄭鳴俊這一叛亂,已讓鄭經的水師之長徹底變短,從此海面之上再無鄭經立足之地。碧波蕩漾,大小戰船風帆齊立,只讓馮錫范激動連連,他終於憑藉一己之力幹成了這件大事。船隊行至平海衛時,突然遭到忠於鄭經的水師總兵周全運的攔截。

  周全運是五軍都督周全斌的弟弟,其兄現正在興化城替鄭經出力。當日鄭泰在平海衛擊敗劉國軒部後,周全運便領其部駐防在此,以防劉國軒殘部南下偷襲金廈。

  周全運不知道建平侯鄭泰已被他的藩主鄭經所殺,所以起初以為鄭鳴俊等人是奉命前來討平劉國軒殘部的。等到鄭鳴俊在馮錫範的示意下打出了太平軍旗號,又遣人將他們北上投奔齊王殿下之事告知周全運,周全運才知道金廈竟是發生了這等變天之事。

  “鄭鳴俊,你當真是帶人去投齊王嗎!國姓在天之靈,能寬恕你嗎!”周全運於船頭大喝,他想勸說鄭鳴俊不要去投南都。

  鄭鳴俊冷笑一聲,喝道:“你且先問國姓是否寬恕鄭經那個逆子!”

  鄭纘緒亦是一臉怒氣:“鄭經殺我父親,還要將我等斬草除根,我們若不去投齊王殿下,難道等著他來殺我們嗎!”

  周全運無言以對,他手下只有百餘條戰船,根本攔不住鄭鳴俊他們。鄭鳴俊也無意和周全運大戰一場,傳令繼續北上。周全運不敢攔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水師精華就這麼離去。

  福州,周士相接報金廈水師突然叛亂,北上來投的消息後,當真是又驚又喜,等得知此事竟是馮錫範一手促成,不禁感慨:“馮錫範這一劍,真是無血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30

第1043章 韃子餓了會做什麼?

  鄭鳴俊和鄭纘緒叔侄倆的來投,對於周士相而言,無疑是天上掉下餡餅,又似瞌睡之人得了個枕頭。

  600多艘大小戰船,一萬多鄭軍水師精銳,數十名精于水戰的軍官,輕重銅鐵各炮數千門,火藥火器更是不計可數,可以說,這支船隊已然是亞州最大的一支水師——一支可以在大海之上縱橫的水師,而不僅僅是在江河之中。

  周士相夢寐以求的海軍,就這麼被馮錫範一劍無血的完整送了過來。

  沒有人比周士相更知道海軍對於未來,對於中國,對於漢民族意味著什麼。

  原本百般圖謀,不惜內戰也要奪取的水師就這麼歸了自己,周士相如何不欣喜若狂。

  有了這支水師,周士相不但可以徹底收服金廈,能效仿前世國姓所為收復臺灣,更能北上擊潰滿清那少得可憐的水師,然後源源不斷的將兵馬錢糧送到遼東,執行封堵滿州退路,將滿州老老少少一網打盡的戰略構想。有了這支水師,周士相同樣能讓部下們真實的去感受那幅地圖上所標明的異域,去搶佔未來的先機。

  更重要的是,有了這支水師,周士相可以滿足部下們的欲望。

  這欲望是貪婪的,是強盜般的欲望,但並不可恥,因為民族有著自己的利益,人同樣也有自己的利益。

  我們想讓自己過得好,那麼就必然有人過得不好。

  哪怕是兩世為人,周士相也從來沒有想過什麼天下大同,在他眼裡,漢人過得好就行,哪怕為此變成強盜也再所不惜。

  一個人不為自己考慮,不為自己的民族考慮,反而為別人考慮,為異族考慮,這個人,還是人嗎?

  歷史告訴周士相,漢人的英雄從來不是什麼聖人,他們心懷的天下,是漢人的天下;他們心中的蒼生,是他們的同胞。

  漢民族之所以能夠繁衍至今,只因為這個民族有無數心懷民族本身的英雄,而不是什麼割肉喂狼的聖人。

  周士相只想做一個單純的人,所以,他要做正確的事,就如他當年發誓要讓滿州滅族一般。

  想要做強盜,就得有一柄足夠鋒利的長劍。

  水師,就是這柄鋒利的長劍。

  有了這柄長劍,周士相可以讓處於死亡線上的同胞過得好,可以讓那些一輩子都吃不到一塊肉的同胞們,能知道肉的滋味。

  這柄長劍更可以讓他大仇得報!

  ……

  鄭鳴俊和鄭纘緒立了大功,馮錫範更是功不可沒。

  功高不震主,功高就當賞。

  周士相不吝封賞,封鄭鳴俊為定海公、鄭纘緒則承襲其父鄭泰的建平侯,另封立下大功的馮錫範為思明伯。賜“東海水師”軍旗,以鄭鳴俊為水師總鎮,鄭纘緒為副鎮,授馮錫范為水師安軍大使,職同都指揮使。以舟山為東海水師駐地,傳令浙江代巡撫陳建德率文武至舟山安置水師上下,隨同鄭鳴俊叔侄一起來投的鄭軍水師將領俱有封賞,官兵人等一應犒賞。

  周士相沒有聽從桂永智的勸告,將鄭鳴俊叔侄和馮錫範從水師調出來,另外委以高位相酬,以名升實抑的方式將水師徹底掌控在手。這種手段,古來王侯將相做得多了,也確有成效,但卻是不自信的所為。周士相不屑如此,因為他不是什麼王侯,也不是什麼私心過重的軍閥,他有著他的氣度,他的胸懷,他的見識和眼光。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鄭鳴俊叔侄和馮錫範主動來投,已經表明他們的態度,況且他們本身就是這個時代最優秀的水師將領。士為知己者死,不論他們來投的動機是何樣,他們所做的一切已然符合周士相的利益,故而就當大用他們,讓他們的才華和本領真正在這個時代舞臺上展現出來。

  至於失去了水師之“長”的鄭經是否還能敵住鄭襲,周士相已是不去考慮,只以朝廷名義正式遣使至鄭襲軍中,承認其閩親王封號,並以鄭森生前遺命為據,以朝廷名義斥責鄭經有違人倫,准鄭襲招討之。他相信鄭襲會是個聰明人,鄭襲的部下們也會做出明智的選擇。而鄭經,在“內憂外患”眾叛親離之下,會如何選擇,只要他不是個蠢人,周士相也無意讓國姓的骨血就此消亡。

  福州的圍城仍在繼續,周士相的到來並沒有加速城中清軍的死亡,讓他們徹底解脫,而是讓他們更加折磨。

  福建本就是貧瘠,十多年的戰亂早讓閩地滿目瘡痍。在太平軍入閩之前,鄭森已經包圍了福州數月,鄭森解圍撤走後,達素固然趁機派兵搜刮錢糧,可是所得也是寥寥無幾。

  如今,一座孤城,一座汪洋之中的孤城,早已經沒有了糧食。

  福州,已經斷糧半月。

  在一眾將領的簇擁之下,周士相來到了壕溝前,他定定的望著這座閩地首府,望著這座從外表看起來仿佛已無人煙的城池。

  他的思緒回到了數年前的新會,那時的情形和現在是何等的相像,唯一不同的是,城內多了滿州人。

  “不使一人出城,不使粒米入城”,周士相的軍令得到了有效執行,而這意味著福州城內正在發生著令人毛骨聳然的一幕。

  “韃子餓極了會做什麼?”

  周士相轉過身,看向了蘇納、胡啟立、朱統等將領。

  蘇納搶先一步上前,大聲道:“稟大帥,韃子餓極了自然會吃人。”這聲“韃子”叫得是那麼的痛恨,那麼的自然。

  “那就讓他們吃吧。”

  再次轉過身去時,周士相的目光無比陰森。

  城中,清軍的確在吃人。

  當糧食吃光之後,最先被清軍宰殺的是貓狗,然後貓狗絕了跡,他們又去尋找老鼠,等老鼠也吃絕之後,清軍開始殺馬。馬吃光了之後,餓極了的清軍和家眷們開始跑到三山上扒下樹皮,尋找所有能下嚥的東西。最後,凡是能下嚥的植被都被清軍吃光了,但他們還是餓,於是餓極了的清軍,開始吃死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31

第1044章 始作俑者,無後

  福州城中的漢人百姓早被清軍屠殺乾淨,他們的屍體早已腐爛,清軍餓得再狠,也斷然不會去吃。

  他們吃的是那些剛剛餓死的人。

  明季以來,守軍以城中百姓、青壯為食之事屢出不窮,明清雙方都有過。

  這是一個瘋狂的時代,是漢族有史以來最黑暗的時代,某些方面甚至比當年的五胡亂華、蒙元入侵還要可怕。

  吃死人肉活下去,不是清軍一開始的選擇。

  一開始,他們選擇突圍。哪怕突圍之後仍是無去處,他們也不想活在噩夢般的城中。

  清軍突不出去,正面硬攻,他們突破不了太平軍役使大量人力修建的一條條壕溝。在那些奇怪的崗樓碉堡面前,清軍一個個被裡面的守軍用火銃、用弓箭射殺。那一顆顆從天而降的炮子帶走的不僅僅是血肉之軀,更是清軍最後的勇氣。

  正面突不出去,清軍另外想了辦法。

  從前攻城的一方都會挖掘壕溝伸至城中,然後趁夜殺出。這一次,清軍卻是自己在地下挖掘地道,想出去。

  然而讓清軍絕望和咒駡的是,當他們使盡全力挖掘出的地道成功通至城外,那漆黑的地道口見到光亮時,水卻湧了起來,讓那些急欲求生的清軍被活活溺死在內。

  清軍挖的地道不可謂不深,可是太平軍的壕溝挖的比他們還深,並且還引來了河水,將最前面的幾條壕溝變成了水渠。

  清軍終於放棄了掙扎,他們認命了。

  心死,人卻活著。生理的本能和咕咕叫喚的肚子以及腦海中饑餓感的迫使,讓清軍沒有了選擇。

  滿軍也好,漢軍也好,綠營也好,都成了食人魔。

  婦孺也好,老少也好,也都隨之瘋狂。

  城中滿城的滿州家眷們,並非沒有人性。有的人不願去吃死去的親人,他們選擇自己結束生命。

  克徹尼筋疲力盡的從外城回到家中時,他看到了自己的阿瑪和額娘已經吊死在了房檐上。他呆立在那,突然瘋了般沖進裡屋,映入眼簾的是妻子赫舍裡骨瘦如柴的屍體。赫舍裡的身邊,是克徹尼的一對兒女,母親臨死前將他們活活扼死。

  “不!不!”

  克徹尼抱著妻女的屍首在那嚎啕大叫,他想哭,可眼中卻一滴淚水也沒有。

  克徹尼站了起來,他抱不動自己的妻兒屍體,他搖搖晃晃的朝前堂走去。來到阿瑪和額娘的屍體下,他站了很久很久。在他的身後,掛著吳紮拉氏的列祖列宗像,這些畫像是克徹尼的阿瑪十幾年前讓漢人的畫師特意繪製的。而在此之前,這堂上懸掛的是漢人的畫像,是這間屋子主人的祖先像。

  克徹尼神情恍惚,懸掛在房檐上的阿瑪和額娘屍體好像當年的屋子主人夫婦,那時,一身漢人衣冠的夫婦就那麼並排懸在空中,微微的搖晃著。

  “這是報應!”

  克徹尼放了一把火,將自己和這屋內的一切連同他的親人焚為灰煙。

  鄰居克徹尼家冒出濃煙時,隔壁的鈕祜祿家幾口人卻圍著一口大鍋,鍋中散發著香味。

  六十多歲的老婦鈕祜祿氏和從前一樣,平靜的坐在椅子上,慈詳的看著自己的兒子和尾倫(媳婦),還有那可愛的孫兒。

  “額娘,您吃。”

  孝順的阿拉木盛好了肉端到了額娘面前,他的媳婦庫雅拉氏也和從前一樣很守規矩的立在額莫克(婆婆)邊上。鈕祜祿家規矩很大,鈕祜祿不動筷子,庫雅拉這個媳婦可是不敢先吃的。

  鈕祜祿接過碗,滿意的看了眼媳婦,然後輕輕吹了吹,喝了一口湯,頓時覺得胃中舒服極了。看到兒子和媳婦、孫兒都在看著她,鈕祜祿點了點頭:“你們也吃吧。”

  等到兒媳和孫兒都吃飽後,鈕祜祿將孫兒抱到懷中,撫摸著他的頭。懷中的孫兒卻在發抖,因為他剛才吃的是姐姐的肉,而姐姐是被太太(祖母)威逼他的父親親手殺死的。

  或許感受到了孫兒的顫抖,鈕祜祿有些不快,看著孫兒的目光變得有些詭異。

  阿拉木和庫雅倫不由自主的一個哆嗦。

  覺爾察生前當過都統,所以他家的房子是滿城中最好的,聽說這座大宅的主人是原來明朝的一個尚書。前年金廈海戰時,覺爾察戰死了,現在院子的主人是他的長子傅蘭。只是很多天了,滿城的人卻從來沒有見過傅蘭,也沒有見過他家的人出來過。直到有一天,佐領阿特泰帶人進了他家,這間大宅裡已經沒有一個活人。

  傅蘭一家三十多口全死了,有死在床上的,有趴在地上的,有坐在牆跟的,有軟綿綿趴在門檻上的。有的是自殺的,有的是餓死的,一家人就這樣死得精光,無聲無息。

  阿特泰的眼淚流了出來,然後含淚將幾具還算新鮮的屍體抬走了。

  達素死了,死於自殺。

  他在酒醉之後下令親兵剌死了自己,因為他實在是無法忍受現在的噩夢。

  達素或許解脫了,可那些還“頑強”活著的清軍卻得不到解脫。

  圍城三個多月後,福州城內的清軍已經沒有人再站在自己的崗位上,甚至於城門都是洞開的。

  還活著的那些清軍,現在最大的願望或許就是城外的太平軍能夠進城吧。

  可是,哪怕是城門洞開,外面的太平軍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不知是誰第一個從城中爬出城外,然後跪在壕溝前朝對面的太平軍苦苦哀求。很快,越來越多的滿州人爬出了城,他們就那麼或跪或趴在壕溝前,央求太平軍能給他們一口吃的,或是放他們離開。有的滿州婦人為了能讓自己的孩子活下去,找來木桶放在積滿水的壕溝中,然後將孩子放上去。看到木桶被對面的太平軍用鉤子鉤去後,她們“撲通”跳進了溝中,瞬間被水淹沒。

  “求求你們,給我們一口吃的,給我們一口吃的吧!”

  “放我們走吧,只要你們放我們走,我覺羅氏以後就給漢人當牛當馬!”

  “……”

  數百骨瘦如柴的滿州人跪在壕溝前,拼命的叫喚,用力的磕著頭。

  這一切,讓人看著心碎。

  周士相卻依舊沉默。

  他的心,早碎了。

  是誰造成了這一切,答案顯然是他周士相,可這一切真的是他造成的麼?

  始作俑者,絕不是他周士相。

  當苦苦哀求的漢人跪在清軍面前時,他們心軟過麼?

  如果沒有,他們又如何能奢望自己心軟?

  周士相轉身離去。

  始作俑者,無後。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31

第1045章 勿謂言之不預

  漢人常說,罪不及子孫,禍不及妻兒。到了周士相這裡,卻成了誰得利,誰該死。

  福州城發生的一切是周士相理念的最好注解。

  也許對漢人揮動屠刀的是他(她)們的祖父和父兄、丈夫,可他(她)們卻心安理得的享受著染血的果實,他(她)們從未因此指責過他(她)們的父兄、丈夫,他(她)們只在學習如何繼承父兄殺漢人的本領。那麼,他(她)們的死,便註定是合乎天理的。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句話,周士相聽得膩了,君子要報仇,只在今朝。

  “城中沒有平民,只有士兵,無論男女老少。”

  滿州全民皆兵,他們在出現之初就是一個強盜集體,在這個集體裡,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在盡一個強盜的職能,他們分工有序,從上至下沾滿漢人的鮮血。對付這樣一個強盜集團,仁義和寬恕只會讓人覺得可笑。

  至少,周士相沒有下令屠殺城中的任何一個人,無論滿人還是漢人。所以,他心安理得的等著福州真正變成空城,一座空無一人的城池。

  當周士相終於踏進福州城時,卻意外的發現這城中還有一個活人,一個活著的滿州婦人。她叫什麼名字,沒有人知道,因為這個婦人已然瘋了。瘋了的婦人懷中抱著一具骸骨,看著像是幼兒的屍體,只是除了發黑的腦袋外,屍體只剩下骨架。

  周士相嘆惜一聲,他無意去想這個滿州婦人遭遇了什麼,他善心發作,於是瞎子李一錘結束了這個可憐婦人的性命。

  臘月的寒風中,數萬將士轉行做了清潔工。

  無數屍體被從城中發現,無數骸骨從井中被打撈起。

  焚燒屍體的大火整整燒了七天七夜。

  經計點,福州慘案被殺漢人百姓計有十七萬七千餘,另有滿州駐防八旗及其家眷6500余、漢軍綠營兵4000余死於圍困。

  桂永智被任命為福州知府,同時署理福建布政使,以負責閩地及福州善後事宜。

  周士相帶領大軍南下,在此之前,得知鄭鳴俊和鄭纘緒叔侄帶領金廈水師主力叛亂投奔齊王后,鄭襲很是識趣的向朝廷上了奏疏,請朝廷派發大軍以助其討平逆賊鄭經。

  鄭襲的奏疏名義上是上給南都定武皇帝的,可是使者卻是直接來的福州城。除了那道給皇帝的奏疏,鄭襲還給周士相送來表文,表達歸順之意。

  鄭襲很聰明,雖然黃昭等人不同意向周士相臣服,可是在甘輝、蕭拱辰等將領的支持下,他還是毅然放下了鄭家子弟的高傲,放棄了鄭家數代經營,放棄了稱藩獨立於朝廷之外的野心。

  鄭鳴俊叔侄帶走的不僅僅是鄭經的“長處”,也同樣是他鄭襲的“長處”。沒有了水師可以依靠,鄭襲知道僅憑自己部下的這兩萬餘兵馬,斷然是敵不過太平軍的。更何況在此之前,他還要和鄭經分出勝負。如果沒有水師之變,或許鄭襲在擊敗鄭經之後還有底氣能夠抗衡太平軍,從周士相那裡爭取到一些好處。現在,他卻是再也沒有這個資格了。于其最後連閩親王的封號都保不住,倒不如大大方方的交出軍隊和權力,給鄭家,也給死去的大兄一個交待。

  襲公子性格軟弱不假,可他不傻,真的不傻。

  “大兄在時就曾言過,將來總要將金廈交給朝廷,我不過是秉承大兄遺命而矣。”

  鄭襲搬出了死去的大兄,黃昭等強硬派面臨兵權被蕭拱辰等親朝廷派奪去的現實,束手無策之外也只能長歎鄭家幾十年經營毀於一朝了。

  鄭襲的識趣讓周士相更加沒有後顧之憂,出於對鄭森的尊重,他也無意削去鄭襲的閩親王封號,只要鄭襲老老實實的享受親王應該有的榮譽和地位,閩親王可以讓鄭家世代相襲下去。反正,鄭家提供給他的水師在將來所能獲取的利益別說養一個親王了,就是養上萬個親王也不過是小事。

  以齊王之尊代行天子之事的周士相很自然的以朝廷名義頒令諭旨,督促鄭經懸崖勒馬,早日歸降,否則大軍一到,灰飛煙滅。

  在給鄭經的私人信件中,周士相用了“勿謂言之不預”的字眼,明白告訴鄭經,他如果再不歸順,則中國再大,也斷無他容身之地。

  周士相也沒有在福州乾等,金廈的事固然要緊,可是北方的事情更加重要。他親自帶領三鎮兵馬南下,只為趕在年關之前能將金廈徹底併入大明版圖之內。

  南下這一路,周士相的心情也不平靜。境內多丘陵的福建本就貧瘠,十多年的戰亂下來,比起鄰省浙江而言,那是差了太多太多,比起南邊的廣東,也是弱了許多。以前是人多地少,現在卻是人少地也少。

  清軍在福州的屠城,幾乎殺害了福建全省人口的四分之一。從福州往南至閩縣這一路,周士相是一個人都沒有看到,官道也是破敗不堪。大軍所需的糧草根本無法從當地籌集,完全依賴浙江的輸送。原本鄭軍駐紮的長樂一帶,也是人煙稀少,進入福清境內後,村莊才漸漸多了起來。

  在一個官道邊的小村子裡,周士相短暫的停留,村民們惶恐不安的看著打著明軍旗號的太平軍從村口魚貫南下。

  村子的裡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他被帶到了周士相面前。

  周士相問他:“村裡現在還有多少人,有多少畝地?”

  裡正一一說了,待得知村裡只有八十多人,丁口不過三十幾人,土地一百多畝後,周士相搖了搖頭。他知道裡正沒有說謊,因為這個村子所在的地段多是丘陵,能開墾的土地實在是少。

  想到福州一帶已成無人區,而這些村民卻守著貧瘠的土地生活,周士相便對裡正道:“你們可以去福州,那裡官府正在接受百姓報名,只要去了,每個人都可以分到十畝地,不管老人還是小孩。分地之後,五年免納賦稅,種滿十年之後,這地就歸百姓所有。”說完,他又補以了一句:“只要去了,官府提供耕牛、種子和一年的口糧,住的地方官府也能提供,到了那裡生活,要比你們守在這裡好過得多。”

  裡正一聽還有這麼好的事,不由心動,可卻又猶豫,他怕官府說話不算數。邊上的徐應元見狀笑著將周士相身份托出,那裡正一聽是大明齊王殿下發話,哪裡不信,當下就將這好事和村裡人說了。村民們得知後,都是興奮異常。他們可不管福州那裡剛剛死了好多人,他們只知道去了福州不但能分田,還能免稅,更重要的是可以得到官府給的一年口糧和種子。村民實在是窮,他們的糧食也是少得可憐,雖然鄭軍也是明軍,但是在途經這些小村子時,為了籌集軍糧,難免對這些村民進行逼迫,以致村民們看到軍隊過來就遠遠逃開,一是害怕官兵搶他們的口糧,二則是害怕被官兵強拉夫子。

  守著良田,日子溫飽,村民們是不會願意背井離鄉,到一個陌生地方的。可現在,他們就是不去,也不能讓妻兒溫飽。窮怕了,才會背井離鄉,才會想著通過雙手給自己,給妻兒換來救命糧。去福州分田免稅給種子、口糧的消息自然讓村民們激動不已,因為那樣意味著他們會過上比現在要好的日子。

  福建全省人口情況肯定不容樂觀,周士相樂觀估計恐怕能有七八十萬,加上逃往山裡的,也不會過百萬。這個數字放在他的前世,恐怕也就一個縣的人口,放在現在,卻是一省人口,由此可見,清軍入關帶給中國的是何等的破壞。金廈那邊的情況也許會好些,畢竟那是沒有周士相的時空中,乃大明最後的一方土地,無數心懷故明的仁人志士聚集在那,使得人口暴增,以致鄭森在時不得不想辦法謀取新的地盤,獲取新的糧草基地,不然根本養不活如此多的人口。周士相計畫取得金廈之後,便將金廈的人口往福建各地遷移,首先選擇適宜耕種的地方安置,如此休養上一二十年,人口必然會繁衍擴大,屆時再一步步往外散擴,最終恢復、增加人口。

  畢竟,人口,才是一個民族最基本,也是最核心的基礎。沒有了人,漢族這個民族也將不復存在。無論未來漢族是否還要面臨異族的危機,面臨天災人禍,只要人口足夠多,這個民族便終會再次崛起。

  分田地,卻不需打土豪。福建的情況和江南大大不同,採取的措施自然也就不一樣。很快,福建光復各府便陸續開始了分田政策。

  “聽說官府在分地呢,只要去報名就有。”

  大山裡,一個看起來很是老實巴交的男人放下邊子豁了幾個口的大碗,碗裡是一碗米粥。可是說是粥,米湯卻是清澈見底。男人放下碗,看著女兒將掉在桌上的米粒撿起放進嘴裡,妻子的碗裡則是連米粒也見不到時,咬牙拿定了主意。他要去報名,去領取官府分給自己的土地,讓娘兒倆能夠吃上一頓飽飯。男人的妻子很瘦,長期吃不飽讓她身上連女人味都沒有,胸前很平。

  “官府真的給咱們分地,還分房子嗎?”

  男人的妻子有點不相信世上有這好處,逃荒到這山裡前,她和丈夫是地主家的佃戶,從她嫁到夫家起,她就想擁有自己的土地,可是十年了,她和丈夫卻依舊什麼都沒有。現在官府突然說要給窮人分地,還分房子,給口糧種子,這簡直就是做夢才有的事。這事情越是太美好,就越是讓她懷疑,總覺得不可能。

  “不管是不是真的,總得去了才知道。閨女大了,總不能跟著咱們就這麼受窮吧。”

  男人起身將女兒抱起,讓妻子和他一塊下山,不管是真是假,都要去看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31

第1046章 西班牙,紅毛鬼

  官府沒有騙人,很多從山裡出來的難民都被分到了土地和已經沒有主人的房屋。

  都說大亂之後便是大治,事實證明,這話說的不錯。

  雖然福建光復各府留用的原清朝投降官吏占了八成,但是對於政策的執行,他們卻是有著很高的積極性,並且效率很高。

  將功贖罪的心理促使投降官吏們一絲不苟的完成齊王殿下的交待。

  很多從前在百姓眼中的“狗官”搖身一變成了“青天”,也算是洗頭革面了。

  和錢財相比,還是性命要緊些。更何況不少降官還指著弄些“政績”在新朝扶搖直上呢。

  閩南鄰近廣東的府縣,第七鎮從潮州打進來後,一些地方已經開始推行“建村設鄉”,並且廣東方面,尤其是潮汕地區正在用各種手段吸引閩地百姓投奔。

  潮汕之地原本就是糧倉,早年鄭森為了解決金廈糧草困乏的難題時,就曾將奪取潮汕定為解決之道,為此不惜攻打據有潮汕的明軍郝尚久部,最終導致郝尚久降清以及後來的“潮州大屠殺”。太平軍東征後,因為歷史原因,對潮汕活躍的地方團練和寨丁進行了大清洗,或直接、或間接製造了不少慘劇,最終在擊敗濟度大軍後,潮汕之地基本也成了白地。

  而廣東省各府中,潮汕之地顯然是非常適宜居住和開墾的,因此廣東光復後,廣東巡撫廖瑞祥便一直想恢復潮汕地區的生產,但因缺乏人力導致潮汕的恢復始終不能奏效。第七鎮駐防潮州,曾三次奉命攻入閩南,執行削弱福建清軍的戰略意圖。在此過程中,第七鎮鎮將胡啟立得到廖瑞祥以及兩廣總督宋襄公的授意,遷移了不少閩南百姓至潮州屯田開墾,總數有四萬餘。

  表面上,廣東官府對於閩南百姓遷移到潮州居住肯定是用“自願”字眼定性的,實際上卻是“擄掠”性質的。當年周士相在香山提出伐清如伐樹,指出人口是最重要的戰略資源,故而對清軍事行動首先就是要削弱清軍的枝葉,再伐其主幹。將清占區人口大量“動遷”至明占區,便是這個戰略的具體實施方針之一。

  第七鎮遷移閩南百姓至潮州,在當時是得到了周士相的默認的,因為閩南地區是清占區。清戰區的人口越少,生產越破敗,肯定有利於太平軍。至於這種手段犧牲了多少清占區百姓的利益,害了多少人家,周士相不願去想,他也不敢想。因為一旦深入去想這件事,他會做惡夢,會生出愧疚感,但現實卻迫使他不得不這樣做。

  這件事和在湘西為修建封堵清軍的工事而累死數萬百姓、鎮壓潮州反動寨丁一樣,本質上都是打著光復大明的旗幟,幹的卻是和滿清一樣人神共憤的事。矛與盾的結合,良知和現實的煎熬,誠然如鐵石心腸的周士相,都不敢去想,他能做的也僅僅是最大程度的減少不必要的死傷。但到底減少了多少,沒有人能知道,也沒有人去統計。或許,這些事情會永久封存在史料檔案之中。

  滿清殺了我無數漢人,所以我要站出來反抗,可卻因為我的反抗,又使許多原本應該在這亂世之中能活下去的百姓丟掉了性命,那麼我做的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從前,周士相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他可以用大義,用民族的未來,用他前世所知道的歷史讓自己相信他的所作所為沒有錯。可當真正面臨這些事,親眼目睹那些慘劇之後,什麼樣的大義都不足以讓他鎮定自若。那些百姓或許可以用“犧牲”二字一筆帶過,可以用戰爭註定就有傷亡解釋,可周士相始終不願面對。

  如今的閩南的各府已經光復,從前對付清占區的手段自然不能再用。想要集中人力恢復生產,福建正在推行的分田地政策自然會引申到廣東。福建方面肯定不願意境內人口流失,於是,在長達近十年時間內,福建和廣東兩省的官府,從上至下都是處於對立面,一方在拼命想吸引對方境內的百姓投奔自己,一方卻是死命想留住百姓。於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一幕出現了——兩省的官員們帶著手下的保安團丁在省境處晝夜巡邏,很多時候老爺們為了幾個百姓的去留大打出手,絲毫不顧顏面。

  官府不再是官府,而是真正成了父母。

  當人口的有效增長成了考核官員升遷的最主要手段後,固然有一些荒唐的事情發生,但不可否認的是,得益最多的還是原本官員眼裡的“草民”。

  ……

  晉江縣也在分田分房子。

  因為道路不便,鄉間的婦人李氏得知這個消息時,距離官府榜文公佈出來已經一個多月了。她當時就將自己那窩囊的男人痛駡了一頓。

  “官府有這樣的好事,你還傻傻的呆在家裡幹什麼,還不趕緊去報名!”

  一向“妻管嚴”的男人吳大有則是一臉苦相,猶豫一會,硬著頭皮道:“這事咱們還是不去湊熱鬧了吧。”

  “為什麼不去!”李氏急了: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自家男人不去?

  “官府說了,報名是一門一戶的報,報完之後要統一安排,分配土地。我家弟兄四個,要是給分開了,到了外地,人不生地不熟的,容易叫人欺負。”吳大有說出了心理話,他擔心兄弟幾人要是分開,會叫人家“欺生”。

  李氏眉頭一皺,拿手指猛戳了下丈夫的額頭,罵他道:“你這蠢蛋,大家都是去報名的,分到地方,都是生戶,哪個有熟人在那?誰能欺負誰?……再說了,就算你們兄弟幾個都在一起,沒有土地,別人還不是想怎麼欺負便怎麼欺負。上次你家老三被村頭王家打傷,這事你還記得吧,你們兄弟三個都在村裡,放出一個屁出來沒有?為啥?還不是因為你們兄弟幾個種著王家的地,指著他家的田吃飯!你吳家要是有自己的地,能憋著氣窩囊?”

  這一番話說出來,頓時說得吳大有啞口無言,想了想,覺得孩子他娘說的確實很對,有了自家的地,做什麼都有底氣。在李氏的極力催促下,吳大有當天就出發往縣城,走了三天才問到報名處。到地方時,只見人頭攢動,來報名的早就排成長長的隊伍,如果不是旁邊手持大刀、長矛的士兵在維持著秩序,這裡還不知會鬧成什麼樣呢。所有報名的百姓臉上都是焦急之色,唯恐因為來報名的人多,分不到自己。看到這種情況,吳大有也是後悔不迭,早知如此,他就應該早點來,要是分到自己沒了,回去之後還不知李氏要怎麼收拾他呢。

  還好,報名的隊伍再長,官府的人都在那裡造冊登記,沒有收拾東西說散了的意思。

  下午的時候,終是輪到了吳大有,他一臉忐忑的來到一個書辦的前面,小心翼翼地說道:“官爺,我報名。”

  那書辦是縣城的一個秀才,臨時給官府拉來幫著造冊的。這會一邊埋頭填寫,一邊隨口問道:“叫什麼名字?”

  吳大有將名字報了,書辦又問了家裡幾個人,然後給吳大有填了一份表冊,叫他將這表拿好到另一邊去聽分地的具體事項。官府的效率真是非常非常快,那一天吳大有帶著李氏和兩個孩子再次趕到縣城時,縣城外早已備好了車馬,然後縣官大人親自出來接見他們,還帶人親自護送他們前往新的居住地。這待遇可讓這輩子連縣衙都沒進過的吳大有和李氏激動了半天。

  晉江知縣之所以親自帶兵護送,卻是因為境內有些土匪和散兵游勇作亂,雖說不成氣候,可這事是齊王殿下親自交辦的,又關係他的前程,卻是萬萬不敢大意的。小心駛得萬年船,如他這般新降官吏想要保住烏紗帽,可得小心做事才行。

  一行數百人在知縣老爺的幾十個穿著紅色軍服的士兵護送下,前往相隔百十裡的新居住地。路上,縣衙的人專門設有臨時休息點,裡面早就備了熱水和食物。休息時,知縣老爺還前前後後的和百姓們打了招呼,一點官架子也沒有。有知情的百姓私下議論說,縣尊大人從前可不這樣,就三年前,這位縣尊大人可是下令砍了幾十個亂民腦袋放在城門上示眾的,聽說還親自砍了兩個亂民首領。

  吳大有和李氏聽了這事,不由嚇得打了個顫,又覺不像,縣尊大人看著可叫人親近了,怎麼看也不像會拿刀殺人的樣子。正疑惑時,就聽官道遠處有“噠噠噠”的馬蹄聲傳來,然後就見一大隊騎兵簇擁著一個將領往這裡飛奔而來。

  晉江知縣忙要士兵張羅百姓避到邊上,那隊騎兵遠遠過來後,晉江知縣看到打出的旗幟,心中一顫,正要恭迎,卻見這大隊騎兵已然馳馬往南奔去,並不曾勒馬停留。

  馬上為首之人正是周士相,他看到了道邊的百姓,卻沒有停留,而是急著趕往金廈。

  讓周士相焦急南下的原因不是鄭經絕地反擊打敗了鄭襲,而是鄭襲的部將劉國軒急報,一艘馬尼拉往倭國的商船帶來一個消息,呂宋的西班牙人正在對華人進行大屠殺。與此同時,舟山的鄭鳴俊也急報截獲一個消息,那就是北京的清廷正在與東番的紅毛鬼簽約訂款。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31

第1047章 神宗陛下

  呂宋,即後世菲律賓馬尼拉一帶。大明洪武和永樂年間,呂宋曾三次遣使訪問中國。

  起初,周士相並不知道呂宋就是馬尼拉,對於那裡的情況也不瞭解。他著急趕往金廈,為的就是能夠從鄭襲那裡獲得詳盡的呂宋情報。

  鄭鳴俊叔侄帶領水師叛亂後,鄭經就已經從興化退回了金廈。鄭襲趁勢率部進至同安、中清一帶,和先期南下的太平軍第六鎮、第七鎮形成對金廈包圍之勢。讓人意外的是,鄭襲並沒有趁鄭經“病”要他命,馬上揮師渡海奪島,而是藉口軍中斷糧,停止了攻勢。

  沒有了鄭襲部的幫助,蘇納也不敢冒然強渡,當年達素調集了數萬兵馬,還有兩支水師參戰,都沒能拿下金廈。前車之鑒,不擅水戰的蘇納對於孤軍奪取金廈也是信心不足,因此和第七鎮的鎮將胡啟立商議後,也停止了前線軍事行動。

  周士相接報之後,對於鄭經不肯再“出力”的心思倒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大概這位叔父實在不願擔上逼上親侄的名聲,又或是覺得唇亡齒寒,害怕鄭經一亡,下一個就輪到他吧。

  蘇納的慎重讓周士相很欣賞,要是蘇納強行渡海奪島,周士相未必就會同意。雖說金廈水師主力已被鄭鳴俊叔侄帶著投奔了自己,可仍有三分之一的水師戰船仍留在金廈。不徹底解決鄭經手頭的最後水師力量,周士相也斷不會發動金廈之戰。而眼下,解決鄭經和金廈鄭軍,其實政治解決的可能性已然比軍事解決要大得多。

  軍部官郭雄建議調舟山的東海水師南下對付鄭經的殘餘水師力量,這個方案十分穩妥,以東海水師的實力,鄭經水師殘餘定然抵擋不住。只要鄭經手裡連一條戰船都不剩,那麼渡海登陸就如平地奔跑般輕鬆容易。可是周士相卻否決了這個方案,因為鄭鳴俊叔侄和馮錫範固然有再立大功的心思,可他們帶來的那些士兵畢竟是鄭軍出身,和金廈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讓他們背棄舊主重投新主或許可以,但讓他們馬上掉轉炮口對自己昔日同袍下手,這心坎恐怕難過。

  周士相不想操之過急,他不但但是要鄭鳴俊叔侄和馮錫範效死,更要徹底收攏東海水師之心,使他們成為未來大明海軍的中堅力量,那麼就不能讓他們心中有剌,覺得朝廷和齊王殿下是在利用他們,而不是信重他們。再者,東海水師剛剛組建,營地和港口的修建,士兵家眷的安置正在進行之中,戰船的維修和給養補充等等千頭萬緒,不將這些先解決了,一時不會也不可能讓東海水師馬上發揮出他們應有的戰鬥力。倉促調他們再次南下參與金廈之戰,未免得不償失。

  在周士相的計畫中,東海水師即將投入的戰鬥方向是在北方,在遙遠的關外,而不是在金廈。

  如果不是劉國軒收到的呂宋消息,周士相也不會這麼著急南下,他想給鄭經一點時間考慮,也給鄭襲一點時間考慮。

  呂宋發生的針對漢人的大屠殺讓周士相的行程改變,當他突然到達同安後,鄭襲立時惶恐不安,以為周士相是前來興師問罪的。但是當他領著文武將周士相迎進同安城後,卻發現這位齊王殿下並沒有責問他按兵不動的意思,也沒有詢問金廈鄭經的情況,而是問起鄭襲有關呂宋島的情況。

  鄭襲對呂宋的事情知之也不多,忙要熟悉呂宋情況的黃昭向齊王殿下介紹。據黃昭說,大約在嘉靖年間,西班牙人佔領了呂宋島,在那裡建了一座城,名為馬尼拉。也不知道西班牙人從哪里弄來許多金銀運到馬尼拉,然後通過當地的華人到大明來換取絲綢瓷器等貨物,賺得可謂是盆滿缽滿。這當中,鄭家在其中扮演了不可忽視的角色,因為呂宋和大明的海貿基本上就是掌握在鄭家手中。近些年因為東番被荷蘭人佔領,海路才被紅毛鬼分走一些。但不管是西班牙人還是紅毛鬼,他們的主要交易對象都是鄭家。而鄭家提供給他們的貨物主要來源就是江南和浙江、福建沿海商人賣來的。

  知道馬尼拉,周士相自然就有了菲律賓的印象,進而整個東南亞乃至歐州、南美的地圖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黃昭所說的海貿顯然可以歸納為一條線,就是歐州的白人將從南美州搶來的金銀運到菲律賓等地,然後通過當地的華人華商購買來自東方中國的貨物。那些華人華商的採購對象自然是掌握了中國沿海海道的鄭家,再接著鄭家從江南等地再採購那些西方人需要的貨物賣出。而江南的那些商人則又引出一條線,就是前不久周士相在松江等地發現的紡織作坊和經濟作物的問題。

  一環套著一環,終端的“消費者”是萬里之遙的白人,另一端則是大明的千千萬萬手工業主和農民,中間則是包括鄭家在內的各式“海商”。而連接這條線的“貨幣”卻是白人們從南美等地搶掠來的黃金白銀。換言之,白人通過殖民等手段,近乎無償的從大明運走一批又一批貨物,而大明能夠從中得利的僅僅是鄭家及那些商人,作坊主們。手工業者和農民賺取的不過是小利。

  理清這條線,明白各個關鍵,事情就會變得簡單。簡單之余的一個現實問題是,呂宋的西班牙人為何要對幫助他們謀利的華人進行大屠殺。

  這一點,黃昭也不是太明白,不過他告訴周士相,西班牙人從前已經兩次屠殺過華人。一次是在萬曆年間,一次是在崇禎十二年。

  發生在萬曆年間的那次屠殺很大程度上和神宗皇帝有關。當時大明剛剛結束“三大征”,雖然都取得了勝利,可卻消耗了大半國力,以至於國庫空虛,財政拮据,所以神宗皇帝在得知西班牙人在呂宋有很多黃金白銀後,以為那裡有巨大的銀礦可以開採,所以便準備派軍隊攻打呂宋,趕走西班牙人,將呂宋和周圍一帶盡數納入大明版圖之內,以解財政難題。

  萬曆皇帝想將菲律賓納入大明版圖,且這位神宗陛下是因為貪利才動的心思,著實讓周士相吃驚不小。細一想,這位神宗陛下和自己現在的想法倒是不謀而合,也映證一個道理——只要有足夠的利益,人都會為之瘋狂。

  如果萬曆皇帝這個算盤實打實的落實了,那麼很可能這位神宗皇帝將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光輝,也對中國及世界格局影響最為深遠的人物。

  只是這個消息不知怎麼被呂宋的西班人給知道了,加上之前呂宋的華人曾因為西班牙人的重稅而反抗過,所以西班牙人認為華人會配合明朝軍隊裡應外合佔領呂宋。做慣了強盜的西班牙人於是先下手為強,煽動當地土著一起對華人進行了大規模的屠殺。這一次的屠殺估計有兩萬多人遇難。

  因為當時的大明和呂宋等地有著海貿往來,所以消息很快傳到了大明,傳到了萬曆皇帝耳中。這位諡號“神宗”的陛下無比暴怒,下旨:“嶷等欺誑朝廷,生釁海外,致二萬商民盡膏鋒刃,損威辱國,死有餘辜,即梟首傳示海上。呂宋酋擅殺商民,撫按官議罪以聞。”

  然而,因為三大征消耗了大明大半國力,加上萬曆皇帝很快去世,於是發兵討平呂宋的計畫不了了之。主持朝政的內閣官員們甚至認為跑到呂宋的華人都是商人,而商人是不值得朝廷為之動武。是謂“中國四民,商賈最賤,豈以賤民,興動兵革,棄之無所可惜。”

  聽到這裡,周士相暗自搖頭,他發現黃昭等人對此事的看法倒和當年那些官員差不多,也認為朝廷不當為商人興師動武。想到這個時代的所謂“士農工商”,根深蒂固的思想觀念絕不是短時間內能夠改變,故而周士相也沒有就此多說什麼。

  西班牙人針對華人的第二次屠殺發生在崇禎十二年。當時呂宋等地的華人因為西班牙人的橫徵暴斂再次暴動,不過最後遭到失敗。事後,連已經皈依天主教的許多華人都慘遭西班牙人殺戮,死難者計有五萬餘人。由於當時大明王朝已經風雨飄搖,自顧不暇,所以這件事沒有在大明引發半點波瀾,恍若從未發生。

  鄭襲想起一事,道:“齊王,永曆十一年時,大兄曾致函給爪哇島巴達維亞的一位華僑甲必丹,要求他停止與呂宋的西班牙人做生意。並且大兄在時,曾多次表達對呂宋華人遭遇的憤慨,提出要率兵攻取呂宋,懲罰西班牙人。”

  在海戰中受了點輕傷的劉國軒亦道:“這件事末將也是知道的,不過當時藩主正在準備北伐之事,實在是抽不出兵馬遠征,後來藩主在南都挫敗之後回到金廈時,還為呂宋的事發過火。”

  周士相點了點頭,呂宋西班牙人屠殺華人的消息是劉國軒得到的,他瞭解的也最多,便問這一回呂宋的情況。劉國軒說具體情況不是十分明瞭,死了多少人不清楚。

  甘輝插道:“呂宋我國之人向來鬆散,平日遇事只用錢買太平,危機一到就全無反抗之力,這才釀成慘劇。若是有自保之力,焉會死這麼多人,想那西班牙人據說是從萬里極地歐羅巴而來,人數並不多,我國之人真要齊心協力,哪容他們張狂。”

  “從我國至呂宋,航行需要多久?”周士相問了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

  劉國軒想了想,道:“從漳州外洋海角出發至澎湖、東番南端的沙馬頭澳至呂宋北部的阿帕裡大港,這條航線每年春季三月出發,頂多二十幾天就能到馬尼拉。”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31

第1048章 《告鄭經書》

  二十多天就能到達馬尼拉?

  周士相甚感意外,因為他事先估計單靠風帆驅動的海船不可能這麼快就從福建沿海到達菲律賓。他認為的時間至少是三個月。

  劉國軒隨後解釋,平時海船也不可能這麼快到達呂宋,而在每年春季的三月,會有信風,所以船速很快,這才能20多天就能到達呂宋。平常的話,也確是要兩三月之久。

  甘輝見周士相如此關心呂宋,不由問道:“殿下莫非要討伐呂宋西班牙人?”

  鄭襲一驚,搖頭道:“齊王,當年大兄也想討伐呂宋,未能成事的原因固然是大兄當時要準備北伐南都之事,另一個原因卻是遠征呂宋,消耗甚大,若不能在當地立足,則徒費錢糧,無功而返。”

  鄭襲言外之意自然是不看好遠征呂宋之事,並且他下意識的認為,周士相真要遠征呂宋的話,他的部下很有可能會被徵召,那樣無疑是削弱了他這個閩親王的力量。雖說已經向周士相表示臣服,可鄭襲卻從沒想過到南都去做個安樂親王,他只想和大兄一樣繼續留在金廈。

  黃昭皺眉道:“眼下北方尚在韃虜之手,齊王不欲北伐,反欲遠征海外,是否有些輕重不分了?”

  如當年那些官員一般,在黃昭眼裡,海外華人只是賤民,不值得興師動眾。若周士相不顧北方未定,弑君的吳三桂未平,以舉國之力征討呂宋,那對於複明大計可是十分不利的。

  中國之根本,在於兩京十八省,海外再多利,也非根本之地。棄根本不顧,這是要動搖眼下好不容易才取得的大好形勢的。要是因為遠征呂宋之事消耗了明軍力量,導致滿清獲得喘息,重新席捲南方,那周士相可是千古罪人。

  劉國軒等人也有這方面的疑惑,一個個緊張的看著周士相。

  周士相心中暗歎一聲,西班牙人對華人的大屠殺的確令他憤慨,但是鄭襲和黃昭說的卻也是現實。浙閩剛剛光復,浙江倒還罷了,破壞並不算嚴重。福建卻是一爛灘子,尤其是人口的損失不比兩廣少,這一點從他南下這一路所見所聞便能知道。

  人口的急劇減少破壞的不僅僅是當地的人文居住、生產環境,更極大程度的限制了太平軍的發展,也限制了周士相的一些部署。

  有人才有一切。有人就有生產,有了生產才有錢糧收穫,有了錢糧才能打造軍隊,發展國力。無論周士相對大明朝未來的設計多麼領先,多麼令人嚮往,缺少了最基本的人這一環,那他所有的設想都是空中樓閣,不切現實。

  在閩地,為了體現“光復”二字,讓福建留了辮子十多年的百姓們能夠再次感知大明的好,感知齊王殿下和太平軍將士的好,周士相需要做的可不僅僅是要百姓去辮蓄髮,而是要通過各種措施恢復生產,增加人口,為此他需要提供很多東西給劫後餘生的福建百姓。分田分地分房子,給種子糧食、提供耕牛、最基本的醫療體系、教育體系的組建等等,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很多,無一處不要錢,不要投入。從江南士紳及前明降清勳貴、滿城得來的大量財富就如流水般從周士相手中流走,他卻不能將手指合攏,反而要將手指張得更大,讓“錢水”流得更快。

  現在的大明,就如一個失血過多的巨人,急需補血。而人口,顯然就是血液,糧食則是產生血液的主體。恢復人口和增加糧食,在當下及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以周士相為主導的定武朝廷必須解決和重視的國策。如此一來,在北方滿清和吳三桂尚在的情形下,在各省殘破不堪的前提下,不想著北伐恢復故都,平定戰亂,卻想著遠征海外,這確實如黃昭所言,乃本末倒置,輕重緩急不分。

  當初周士相決意遠征安南,是因為安南就在大明邊上,其國有大量的稻米可以掠奪,這些稻米能夠緩解兩廣的糧荒。並且太平軍的廣東水師可以壓制消滅安南人不多的水師力量,在其國駐紮的兵力也不需要太多,更重要的是,安南國內有大量漢人,這些漢人可以為太平軍的遠征軍提供人力物力,使得遠征軍能在安南紮住。另外,安南國內有幾方相互敵對的力量,這能讓太平軍通過縱橫手段,可以拉攏一方對付另一方,淡化安南對於“吳人”入侵的仇視。

  種種手段之下,遠征軍的都督趙自強才能在安南做起太上皇。如果沒有這些有利於遠征軍的條件,或許現在的趙自強就不得不面臨當年永樂朝時明軍遇到的那幕——全民皆兵,全民反抗,從而陷入安南人民的戰爭汪洋之中,最後不得不從安南的泥潭中撤走。

  遠征呂宋,顯然沒有這些條件。呂宋等地的華人數量稀少,不足以讓遠征軍在那裡立足。並且西班牙人不是安南人,他沒有幾個總督相互攻伐,無法讓太平軍從中收取漁翁之利。同時,西班牙人的海軍力量也不容小窺,他們在呂宋等地殖民經營近百年,冒然遠征的結果很可能會耗時日久,甚至是有去無回的戰爭。

  佔領呂宋,控制東南亞的經濟利益確是很大,但是得周士相能夠承受大量人力物力、錢糧的消耗,更得從國內大量移民,使一些關鍵地方的漢人數量足以壓制當地土人。但無論怎麼辦,遠征呂宋在眼下都是一件得不償失的事。打贏這場戰爭,趕走西方人,控制東南亞海道,為中國的未來發展贏取先機固然是好事,可這卻非一年兩年就能辦到的,至少得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四十年才可以辦到。

  太平軍在東南亞佔領的地方越多,需要的駐防兵力就越多。戰果越大,戰線也就越長,到時處處都要設堡派兵,處處都要防範經營,結局必然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高樓,卻根基不穩,樓上也是到處開縫,四處漏風。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得先解決國內——恢復增加人口,從而可以在未來源源不斷的向海外遷去新移民,用時間讓海外真正成為中國之國土。

  種種考慮之下,周士相打消了遠征呂宋的念頭,這個念頭聽起來是不錯,咬牙以自己的個人威望強行推行倒也可以一搏,但風險和代價太大。真要想做成這件事,至少也得解決了滿清和吳三桂才能著手。

  周士相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活多久,他今年已經32歲,這個時代的平均壽命卻不到30歲。

  也許他可能幾年之後和鄭森一樣年輕早逝,也許他會活到50歲,60歲,甚至80歲。但究竟能活多久,誰知道呢。就如在來到這個時代之前,他又何曾想過自己的將來會有這般時空奇遇。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他去呢。

  人不能好高騖遠,得腳踏實地。走一步看一步,踏踏實實的先將眼前這一步走好,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周士相選擇先解決國內,再圖謀海外,為此,他必須按住自己心頭的怒火和衝動,可西班牙人對漢人的大屠殺卻讓他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不做點什麼,他這心就好像空蕩蕩的,難受。

  但做點什麼呢?

  周士相陷入沉思,鄭襲和黃昭他們發現齊王突然不吭聲,都有些困惑,不明白這位年輕的王爺在想什麼。

  甘輝也無從猜測,鄭軍的一些文武甚至在想是不是藩主和黃昭的話讓齊王不高興了。

  “齊王,思明有個教士名叫李柯洛,此人和呂宋的西班牙人總督有聯繫,若齊王欲為呂宋我國之人伸討,可使此教士向西班牙人遞交國書,譴責其殺戮掠奪我國之人的罪行,嚴令其改邪歸正,俯首納貢。”

  說話的是劉國軒。聞言,周士相心中一動,既然無法在軍事層面上著手解決這件事,那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外交層面上對西班牙人施壓了。但是真這樣做了,事情會不會如萬曆年間那次一樣,西班牙人再次將怒火撒在華人身上,進行第四次大屠殺?

  外交是姿態,是向對方表明態度的一種宣示手段,可這手段卻無法決定對方是否願意聽從。想讓對方知道後果,感受到確實危脅,從而妥協,還在於軍事力量的展示。展示出可以渡海而來,為死難華人伸討的實力。

  遠征呂宋不能,殺雞儆猴卻能。

  猴自然是西班牙人,雞,當然是海峽對岸的荷蘭人。

  前世的鄭森在大敗于南都之後都能攻下臺灣,趕走荷蘭人,我為何不能做到?

  就算沒有殺雞儆猴的意思,周士相也決心收復臺灣,因為荷蘭人實在是沒能摸清楚中國內陸的實情,他們竟然愚蠢的和要快完蛋的滿清簽約訂款。

  周士相不明白滿清是怎麼和荷蘭人搭上線的,印象中的滿清可不是這麼擅於和“世界”打交道的對手。不過這樣也好,滿清也好,荷蘭人也好,本就是他要解決的敵人。現在兩個敵人勾搭在了一起,那正好收拾掉。

  周士相沒有將出兵收復臺灣的念頭告訴鄭襲等人,因為鄭經還沒有解決。他採納了劉國軒的建議,派人去找那位叫李柯洛的西方教士,通過他向西班牙人遞交國書。同時,他命令軍情司派人到呂宋去和當地的華人取得聯絡,偵察西班牙人的軍事力量和駐地港口情況。必要時可以給呂宋等地的華人宗族首領以大明官職,並秘密輸送火器給他們,以幫助東南亞各地的華人組建軍事力量,使得他們在再次面臨白人欺壓屠殺時能有自保之力。

  除此之外,周士相則以定武帝的名義通告東南亞的華人,大明朝廷從未將他們視為賤民,海外華人皆是大明子民,受大明朝廷保護,大明的科舉同樣對他們開放。這意味著,自即日起,凡海外華人都可以歸國參加大明的科舉,中舉之後可以做大明的官。這個措施比任何一個手段都更有效,更加能讓海外華人對大明生出赤子之心,也更能讓他們在心中生出自己乃是大明子民,而不是海外賤民的心理。

  解決鄭經,收復臺灣之後,周士相雖不可能組成遠征軍討伐呂宋,但卻示意江蘇、浙江、福建及廣東方面,可以為海商提供軍事護衛和武裝力量。換言之,在朝廷無法向東南亞伸出手之前,大明的商人們卻可以扮演先驅者的角色。

  《告鄭經書》是由甘輝親自渡海送到思明鄭經手中的。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31

第1049章 滿紙荒唐言

  《告鄭經書》不僅僅是督促鄭經早日歸降的宣言,更是簡體字第一次出現在這個時代。它的全文都是以簡體字書寫,開創了中國文字的一個新歷史。之所以在如此重要的文書中大膽使用簡體字,是周士相深思熟慮的結果,目的便是借此推行簡體字。

  在廣東時,周士相就在軍中開展識字運動,各級安軍使除了擔任“政委”這個角色,同時也擔任教書先生的角色。但是,“識字運動”的效果並不好,幾年下來,全軍也不過才培訓了四五萬掌握千字數量的軍士。效率低下的原因一方面是太平軍時刻都在征戰之中,沒有足夠的時間教習士兵;另一方面卻是因為繁體字太過難學,士兵們對學習文字有相當大的抵觸心理。用瞎子李的話說,寧可死後不認字,也不願生前活受罪。

  繁體字確是難學,這一點周士相深有體會。和他前世所學的簡體字相比,繁體字的筆劃太多,難以熟記。如果是自蒙生起步便開始學習繁體字,隨著年齡增長,倒也掌握容易。可軍中開展的識字運動的主要對象都是已經成年的大字不識粗漢,讓他們放下刀槍,一筆一劃的去學繁體字,就有些強人所難了。

  筆劃少的簡體字無疑能讓士兵們更能接受,從前需要十幾二三十筆才能寫完的一個字,現在不過廖廖數筆就能寫出,僅就教學而言,肯定比繁體字有著很大的先進性。並且簡化漢字並非周士相心血來潮首創,而是由來已久,自漢字出現之日起,歷朝歷代就不斷嘗試過簡化字體,從甲骨文、金文變至篆書,再變為隸書、楷書等。楷書到隋唐時期逐漸增多,在民間相當普遍,被稱之為“俗體字”。千年以來,漢字一直處於不斷變化之中,很多時候簡繁互補,現在的明朝文字中其實就有不少周士相熟知的簡體字。他現在要做的就是這個簡化過程進一步加快,並且正式定型,從而提高識字率,普及教育。

  繁體字和簡體字相比,觀感肯定要強,但是不管怎麼看,繁體字都好像是一個工具,一個被特定階層掌握的工具。這個階層周士相認為就是士紳階層。字體越是繁瑣,則就越不容易學。讀書人自小開始學,肯定能夠慢慢掌握,而普通人去學,則觀如天書,大部分很難掌握。

  留守廣東大學士、兩廣總督宋襄公曾按照周士相給出的簡體字表辦了一個學字班,挑了一百名大字不識的士兵分成兩組,一組學習繁體字,一組學習簡體字,最後的結果是學習繁體字的那一組能夠合格的只有8人,而簡體字那一組卻有43人合格。

  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先生,同樣的教學辦法,結果卻大大不同。

  宋襄公當時就斷言周士相給的這份簡體字表會讓大明的千千萬萬人都能甩脫周所言的“文盲”身份,要是能將簡體字正式推行全國,在各省各府各州縣,各鄉村辦學普及,用不了多久,天下的百姓就通通都會成為“讀書人”。

  會寫字,會看書,在周士相的前世,每一個中國人都會,根本算不得一個事。那個時代,不識字才是笑話。而在這個時代,“知書達理”卻是極少數人的特權,是很多人一輩子都不可能做成的事。

  朝廷的政令,官府的榜文,要讓百姓們都知道,就必須讓百姓都認字。要不然,大字不識的百姓仍只能被掌握“文字”的士紳玩弄於股掌之中。

  推行簡體字,是一件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事,是關係大明王朝,關係漢人能不能長治久安,領先世界的大事,也是周士相能夠推行並實現的一件大事。

  蒸汽機、鐵甲艦、坦克大炮機關槍,這些都是好東西,可怎麼造出來,周士相不會,他只能給這個時代的匠人們提供構思和理念。但怎麼寫出簡單流利的文字,他會,並且能夠馬上搞出來。

  文字的本質就是傳播的媒介,這個媒介越簡單越好,簡單才利於推廣。脫離了文字的本質衍生出的一切,歸根結底不過是文人士大夫們的鬼把戲。

  當然,文人們喜好書法,這個周士相無意干涉,但他決計不會再允許朝廷的公文中有什麼書法的出現,端正字體便可。如草書那種讓人看著根本不知道什麼寫的什麼玩意的所謂書法,還是趁早掃入垃圾堆,免得後人仿效。

  《告鄭經書》便是簡體字第一次正式出現在官方場合之中。和《告鄭經書》一同送到思明州的還有一份周士相親自編寫的簡繁對照表。

  《告鄭經書》還和從前的文書不同,它通篇都是大白話。

  全文如下:

  “國姓朱成功長子鄭經:

  你現在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金廈的水師主力已在定海公鄭鳴俊、建平侯鄭纘緒、思明伯馮錫范的帶領下向朝廷歸順,這意味著你已經沒有了據守金廈抗據朝廷大軍的能力。閩親王鄭襲已經奉表朝廷,現為朝廷招討大軍一部,這表明金廈大多數人是向心大明,心向朝廷的。你再冥頑不靈,是斷然沒有希望的。你難道還想逃離金廈到海外去嗎?你想,你的部下們願意這樣嗎?我周士相也好,你鄭經也好,都是大明的臣子,是世代紮根在大明的漢家兒郎,你難道就甘願在海外漂泊,不但自己回不到故國懷抱,連兒孫也回不來嗎?你就忍心讓追隨你父親十多年的將士成為無家可歸之人嗎?

  鄭經,歸順朝廷吧。你手中已經沒有多少軍隊了,無論陸師還是水師,都無法和朝廷大軍相對抗。你可以把金廈的青壯都強迫編入你的軍隊,可這些人怎麼能打仗呢?一個多月來,在我們的層層包圍和重重打擊之下,你的地盤大大的縮小了。你只有金廈這麼一點地方,說巴掌大小也不為過。這麼多人擠在一起,我就是不發兵打你,只要陸上和海上隔絕你的糧道,用不了多久,你金廈就會彈盡糧絕。到時,不但是你的士兵餓肚子,金廈的百姓們也會餓肚子,叫他們跟著你叫苦連天,又是何必?鄭經,你莫要忘記,金廈的所有人,不論軍民,他們在來到這塊土地的那天起,便是來追隨你的父親繼續抗清的,而不是為了追隨你和朝廷對抗的!

  鄭經,你必須馬上做出選擇,因為我相信用不了多少天,恐怕不用我的大軍有何動作,金廈的軍民就會自己反你。你的父親在時,便指你為逆子,不肯寬恕於你,這才讓你走上絕路。這一點,我可以理解,所以我會給你一個機會,一個改頭換面,重新來過的機會。你應當學習你的叔父鄭襲,學習鄭鳴俊和鄭纘緒他們,立即下令全軍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我周士相可以保證你和你的家眷及麾下官兵的生命安全。只有這樣,才是你的唯一生路,你好好想一想吧,如果你覺得這樣好,就這樣辦。如果你覺得這樣不行,那我不介意和你一較高低,看你金廈彈丸之地是否真能抗住朝廷的數十萬大軍。

  大明齊王周士相。”

  《告鄭經書》中,周士相通篇用的大白話,比起從前那些“文雅”的旨意公文,顯然十分粗鄙。但周士相認為不管是公文還是信件,就當用大白話,叫人通俗易懂,要是叫人看著雲裡山裡,繞不明白,那就一點意義也沒有。

  這也是周士相的自信,他不需要通過文雅和精緻來包裝自己這個齊王的高貴,也不需要通過華麗的文字證明他的水準。“之乎者也”,他是概而不用,今後也不許人再用的。

  鄭經收到了《告鄭經書》,望著那些陌生卻又熟悉的字體,他半天沒明白過來。

  陳永華通過那份簡繁字體表將《告鄭經書》的內容“翻譯”了出來。

  鄭經沉默在那,這份宣言給他的感覺只能用五個字形容——滿紙荒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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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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