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7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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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寇十五郎,男,廣西 - 賀州,起點中文網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 > 秦漢三國

【內容簡介】:

  漢成帝劉驁:「你問朕……呃,問我是誰?嗯,我乃富平侯家人是也!」

  漢宮第一美人趙飛燕:「寧為君侯妾,不欲為帝姬。」

  兩漢第一尤物趙合德:「得償所願不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

  西漢第一才女班婕妤:「望明月而撫心,對秋風而思君。」

  四大美人之一王昭君:「昭君出塞,只為郎君。」

  這是一個英雄輩出,美人流芳的時代,既有吳儂軟語,亦有馬鳴風蕭,更有時代最強音: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大漢,不應止步於西域!

【其他作品】:《雙槍皇帝》、《獵擊三國》、《狙擊南宋

本帖最後由 王烏鴉 於 2018-3-8 08:3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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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4
第一卷 身世疑雲

第一章 古代車禍

  張放長籲一聲,仿佛做了一場千年的迷夢,悠悠轉醒。當所有的感覺回歸軀體時,只覺腦子昏沉,四肢百骸,無處不痛,卻很開心——是的,無論是誰,當他從一場空難中奇跡般生還之後,都會是這樣的心情。

  怎都沒想到,一次普普通通的旅行,竟然禍從天降——真的是禍從“天”降。號稱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發生概率僅為百萬分之一的航空空難,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萬幸的是,自己活下來了,而且感覺沒缺胳膊少腿,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張放慢慢睜開眼睛,先打量四周環境。天空很藍,草木蔥郁,濃郁的泥土氣息在提示他,這是荒郊野外。嗯,這很正常,飛機失事,不是墜入大海,就是掉落荒野,至少目前為止,沒聽說過掉到人煙密集的都市的。

  張放左右擺動了一下腦袋,目光轉動,竟沒發現飛機殘骸,也沒嗅到任何燃油燃燒的焦臭味。難道自己的運氣那麼好,被遠遠拋離墜機地點?

  既然安全了,先打個電話報平安吧,張放試著抬起胳膊,心猛一沉——居然短了一截!難道斷掉了!可是為什麼沒有疼痛的感覺?仔細一看,不是斷了,而是……短了!就像是一個成年人的手臂,變成了少年人的臂長。

  更令張放驚訝萬分的是,袖子居然也變樣了,不是西裝袖,而是寬大的赭色袖袍,像是古代服飾。張放目光低垂,身上穿的的確是一件赭色絲綢漢服:交領、右衽、隱扣、層層繞褒,腰間以紅黑兩色繩帶系結……而且,還有一把古意盎然的連鞘長劍。

  張放以心理醫生特有的冷靜,控制住心中的巨大波瀾,將劍鞘從腰部移到胸口,卡簧位置兩面各鑲嵌著三顆寶石。他對寶石不算太瞭解,但這三顆寶石卻很好認,分別是綠松石、和闐玉、黃玉。劍鞘漆朱,劍格鎏金,綠黃白三色寶石,顯示出劍本身品質不凡。

  張放右手握住劍把,左手一按卡梢,錚,抽劍半截出鞘。

  劍寬三指,中有血槽,刃芒如霜,寒氣迫人,接近劍格處刻著兩個篆字銘文,卻是不識,劍身光亮如鏡——倒映出一張稚嫩的少年臉蛋。

  張放眼睛圓睜,劍身倒映的那雙眼睛同樣瞪圓。

  這個人絕不是自己,但是……又真的是自己!

  張放持劍的手在顫抖,“鏡”中的面容一陣模糊……在這一瞬間,張放意識到了一件可怕至極的事:在這場詭異的空難中,他不是幸運者,他的肉身已經消亡,但靈魂卻穿梭千年時空,找到了一個宿主!

  鏘!張放狠狠將劍插入鞘內,那張陌生的面孔隨之消失。

  這情況太詭異了,詭異到縱使是經過特殊的心理訓練的張放,此時大腦也是一片混亂。

  控制、控制、不能慌、深呼吸、保持心律平穩,大腦則儘量清除雜念,摒棄一切不好的聯想,完全放空。

  確認自己的狀態已平復得差不多了,張放以劍鞘支地,用力撐起,打算察看周圍還有什麼線索。身體一動,這時才發覺這副身軀受創不小:後腦勺腫起一個大包,還好沒流血。左側第八根肋骨按壓痛感明顯,估計是骨折了,幸好沒有明顯移動感,應當是青枝骨折,屬最輕微的一種,只要不做劇烈活動,無需正骨就可自然癒合。除了這兩處較明顯的傷勢之外,其餘便是手掌輕微刮擦,肩胯磕碰淤腫之類的小傷了。

  從張放所處的地方看上去,是一道大於四十度、長度超過三十米的陡坡,有一條很明顯的長長的滾壓痕跡,從坡頂一直到他所站立的位置。很明顯,他就是從上面滾下來的。

  張放以劍做杖,順著壓痕俯身向上攀登。剛攀了幾步,就發覺寬袍大袖玩攀登,簡直就是一場災難,長袖被雜草勾掛不說,曳地的寬袍下擺幾乎將他拌個跟鬥,重新摔滾回原處。

  這樣可不行,張放目光落在腰間那紅黑兩色繩結長帶上……

  十分鐘後,張放的造型為之一變:胸前交叉著紅黑色的繩索,寬大的袖袍束於兩肋,露出兩條細白的胳膊;裙擺也被撩起,掖在腰間,只是似乎沒有褲子,下身好像有點涼……

  準備妥當,繼續攀登。

  張放邊走邊仔細觀察,沿途可見大大小小的石塊,大者如面盆,小者如拳頭,石頭表面新鮮,似是剛剛從山頂剝離滾落。一路還撿拾了不少絲線及破絮,對比身上衣物,確認是自己所遺落。快到坡頂時,竟拾到一塊通體瑩白、大如半掌的方形鏤雕美玉,以及一個沉甸甸的錦囊。打開一看,滿滿的銅錢與一塊塊大小如指、扁平的餅狀——黃金。

  吸引張放眼光的,卻是不是那些金餅,而是銅幣。伸指拈出一枚,淡淡的陽光下,“五銖”兩個極易辨識的篆刻清晰可見。

  五銖錢!漢代的標準貨幣,難道自己身處的時代,竟是那個煌煌大漢?不過,光憑一枚錢幣,也不能完全認定,因為魏晉南北朝同樣也在使用五銖錢,更莫說漢朝還分西漢與東漢,這差別可就大了。

  張放將這些物品全塞進懷裡,這衣服有個“懷兜”,正好可以盛放貴重物品。

  當張放終於攀上坡頂,入目情景,令他血液幾乎凝結——

  這是一條尚算平整的蜿蜒山道,一側是陡峭巍峨的山峰,似是剛發生了一場山體滑坡,遍地都是落石,最大的一塊,堪比磨盤。而這塊磨盤石,正鑲嵌在一塊厚車板上。比山體滑坡更令人心驚肉跳的,是滿地散落著解體的馬車碎片,折斷幾截的雙轅,輻條斷裂的輪彀,被砸得血肉模糊的馬匹,以及,兩具不成人形的屍體!

  這哪裡是空難,分明是車禍現場。而且,還是一場古代的車禍。

  真正令張放毛骨悚然的,是四隻圍著馬屍人骸,咯吱吱瘋狂撕咬的似狼似狗的動物。這四隻撕咬屍體的動物比狗大,比狼小,毛色棕紅,短尾狐面,尖齒鋒利,咻咻有聲,形象獰惡。

  是豺!張放汗毛豎起,用力握緊劍柄。

  張放的出現,頓時引起那幾頭豺的警覺,四雙黃綠的眼珠掃過來,幽冷陰森,令人發毛。毛茸茸的頭顱沾滿了黏結成塊的血漿,鼻翼開合,噴著腥臭的氣息,咧開的大嘴滴答著混合著鮮血和涎水的黏稠液體,齒縫間清晰可見殘存的絲絲肉糜。

  張放見過許多泡在難嗅的福馬林液體裡的屍體,在醫院實習時,也抬過剛離世的死人到太平間,至於手術臺上的各種內臟、血污什麼的看得更是多了去。但是,眼見豺狼瘋狂啃食人的屍體,撕裂手足,吞噬內臟,將瘰鬁肚腸拖出七、八米遠……這樣的經歷卻還是第一次。

  張放頭皮一陣陣發麻,心裡一陣陣後怕——他確信“自己”就是從這輛支離破碎的古代車輛裡摔出來的,非常幸運地只受了一點輕傷,躲過了粉身碎骨之禍與豺狼分屍之厄。

  任何動物,包括豺狼,只要嘴裡有食物,就不會冒險浪費體力去捕殺另一頭看似高大的“動物”。所以,四頭豺狼只是沖著張放呲牙咧嘴,喉嚨發出呵呵顫音相威脅,警告對方不要踏入它們的獵食場,搶奪屬於它們的食物。

  一般人看到這樣的血腥場面,多半會腿軟、嘔吐、癱倒、甚至有可能暈厥。萬幸的是,張放的職業令他具有常人難以比擬的心理素質與承受力。既便如此,他的神經也是高度緊張,瞳孔收縮,握劍柄的指節發白。眼下豺狼有食物,或許顧不上自己,但以這樣瘋狂的吞噬速度,這點人馬屍骨,能禁得住幾時?倘若它們還沒吃飽的話……

  一定要離開,無論如何都要離開!

  張放慢慢將劍抽出半截,眼睛死死與那群豺狼對視,一步步倒退。不管身後是何方,是否別有兇險,遠離這些豺狼,才有機會看到明天的太陽。

  斜陽將少年的身影拉成細長,那群時而抬頭吐信、時而低首齧咬的豺狼,也漸漸由清晰變模糊,從瞳仁中遠去、消失……

  ……

  在張放的身影消失近半個小時之後,幾隻豺啃食得正歡,突然空氣中響起數聲尖銳的利嘯,一支手指粗細的箭矢破空而至。噗!獸血四濺,一陣淒厲的嚎叫聲過後,地上多了一具豺狼屍體。

  餘下幾隻豺嗷嗷怒吼,但動物特有的危險預感,終使它們不得不放棄食物,夾著短尾,倉皇而逃。

  將豺狼驚走的,是十余個黑布裹頭、褐衣直掇、窄褲麻鞋的漢子。這群人身上帶著長短刀劍,其中一人持一把角弓,地上那只豺狼屍體就是他的傑作。

  目睹現場慘狀,十余名漢子眉頭都不皺半分,十分默契地散開,四下搜查。有的檢查車輛,有的查看屍體,有的撿拾散落物品,更有數人,順著之前張放滾下山坡的痕跡,細細搜索一番。

  在這些漢子四下搜索之時,只有一高一矮兩個漢子站立不動。其中那五短身材、頭如笆斗、脖頸粗短、腆肚如鼓的矮壯漢子,正仰頭咧嘴對身旁那瘦高漢子道:“劇辛老兄,我沒說錯吧,這點小事,難不倒咱們弟兄,包管乾淨利索。”

  被稱為“劇辛”的人,是一名臉頰瘦削,留著八字須,面目陰沉的中年男子。在這一群人中,只有他一人頭戴襆巾,身穿直裾深衣,腰間佩劍,氣質與這群粗陋漢子格格不入。他仰頭望著旁側高峻險陡的山峰,目光一落,掃了一眼滿地墜石,陰沉的臉露出一絲笑意,點點頭道:“以亂石伏擊車馬,造成意外事故模樣,無懈可擊。也只有熟知此處地勢的賢仲昆,才能辦到,劇辛此番未找錯人。”

  矮壯漢子不無自得一笑,正待說話,卻見一個右腮有撮黑毛的漢子,急匆匆走來,面色難看地稟告:“御手、侍從都在,唯獨少了一人,有足印顯示往北而去……正主跑了。”

  矮壯漢子笑容僵住。

  劇辛握劍柄的手一緊,森然逼視那矮壯頭目:“焦孟,你要兵器我給了,要錢谷我也給了,只要求你將此事辦得妥妥貼貼——這就是你所謂的乾淨利索麼?”

  矮壯頭目呼哧哧喘著粗氣,臉色鐵青,雙目鼓出對十餘手下怒吼:“給我搜!給我找!踏遍陀螺山也要給我挖出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4

第二章 有緣相逢

  張放擺脫那群豺狼後,一口氣跑出五百米,鑽進路邊一片樹林,扶著一棵大樹直喘氣,然後按住肋間,貼著樹幹,慢慢滑坐在地。兩隻腳掌傳來陣陣刺痛,提示他現在還光著腳。

  這具身體的原主人本是有鞋子的,張放在上坡時就曾撿拾到一隻,當他看到那只鞋時,就明白為什麼會光著腳了——那是一隻木屐。

  可惜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另一隻,多半被埋在亂石堆下了。只有一隻鞋,而且還是底子很厚的木屐,穿在腳上怎麼逃?所以張放乾脆把這木屐也扔了。光著腳在崎嶇山路這麼一陣狂奔,皮破出血再正常不過。

  張放蹺起腳,白裡透紅的腳掌,看來“自己”出身還真不錯,這腳掌保養得比現代那具身體的手掌都好。不過,這對走山路可沒有什麼幫助。當然,這小事難不住他,用劍割下兩幅衣裳下擺,將腳掌纏繞包裹起來,做成一雙“布鞋”。試著走幾步,倒挺管用。

  望著莽莽群山,以及天空那逐漸西沉的太陽,張放知道,當務之急,就是尋找有人煙的地方,否則一旦入夜,饑寒交迫、餐風宿露不說,那群豺狼是否吃飽還是個未知數……

  要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尋找人煙之處,沒頭沒腦瞎轉是行不通的,必須有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法。前世是驢友,有過不少野外生活經歷的張放,自然知道從哪裡下手:先尋找水源,然後溯流上下搜尋,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案。

  張放相信,能有馬車通行的道路,縱是大山深處,也一定會有人家,而且絕不會太遠。

  當他走出樹林,爬上一座山峰,再沿著一條明顯是人踩出的小徑,繞著山體三轉兩轉之後,隱隱有潺潺水聲入耳。張放一喜,加快腳步,穿過一片野杏林,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出現在眼前,其形酷似一尊面東而坐的巨佛。令人絕倒的是,在巨佛的“兩腿”正襠處,一條瀑布飛流直下,注入清潭。泉水穿行于亂石間,彙聚成溪,沿著平緩的地勢,奔流而下。

  河流兩岸,可見一片高低不平的田壟。而在小溪的南側,沿山勢錯落有致分佈著數十間茅屋,籬笆內外,隱見人影,更有犬吠聲聲……張放懸在心頭一塊石頭終於落地,見到同類的感覺,真好!哪怕隔了上千年。

  溪水很清澈,清澈得令嗓子冒煙的人完全無法抵抗。

  噗!張放一頭紮進溪流中,水面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十幾秒後,張放酣暢淋漓地仰起腦袋,左右甩動,水珠四濺。

  清咧甘甜,這才是真正的農夫山泉。

  張放抹了把臉,雙手合成碗狀,掬水痛快飲了幾口,舒坦地長籲口氣。倏地,他的動作僵住,眼睛慢慢瞠大——水面倒映著一張清晰而完整的面龐:頭髮烏亮、額覆劉海、輪廓秀氣、眉毛修密、雙瞳清亮、鼻若膽懸、唇若塗丹……這張面孔,俊美得不像男孩,該不會是……

  張放冷汗刷地淌下,猛地站起,撩起袍子伸手在胯間一摸——感謝上天!帶把的!而且那話兒還不小。從光溜的手感判斷,這軀體不會超過十三歲。

  能重回十三歲,對於前世已過而立之年的張放而言,本是天大之喜,可是以如此少年之軀,流落到這古代深山老林裡,這樣真的好麼?

  張放發了一會呆,突然渾身汗毛炸起,倏地蹲伏,抓起腳旁長劍,錚地拔劍出鞘,火速轉身——

  “啊!”十多步外,正悄悄接近的三個人,被張放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失驚後退,其中一人更是失聲尖叫。

  這是三個十來歲的少年,灰布裹頭,上身是灰白色的麻布窄袖短衣,下身同色褲子,打綁腿,衣褲裰滿補丁。三人差不多高矮,面黃肌瘦,身體單薄。其中兩個少年手持自製短弓,肩背斜插著幾支羽箭,而正中的少年手中卻攥著兩塊圓石,做勢欲擲——那聲尖叫,正是此人所發。也正是這叫聲,令張放發覺這少年不同尋常。

  相比另外兩名持弓少年,這少年眉目清秀,臉形輪廓柔和,雖然瞪眼咬牙,卻掩飾不住一種異性氣韻,加上那一聲清脆的尖叫……這是個女孩!儘管她的打扮與另外兩個男孩差不多,但的確是個女孩。

  身為一名心理醫生,觀察入微,透過表像看心理,是應有的職業水準,何況只是從外貌判斷一個人的性別這種小事。

  張放還劍歸鞘,雙臂張開,展現出一抹迷人的笑容,向這三個少年男女釋放善意。

  大概是從未見過如此衣飾華麗、風姿俊雅的同齡人,三個少年男女嘴巴微張,動作定格,看得呆了。

  “是這樣……我的馬車在山那邊遭到落石襲擊,車毀人亡,我僥倖得脫……天色已晚,諸位能否行個方便,容我留宿呢?”張放話一出口,就有種怪怪的感覺。這帶著變聲期男孩嘎嘎的聲音、這文皺皺的說話語氣、還有這從沒聽過的雅言正音……這真是從自己嘴裡蹦出來的話嗎?

  三個少年面面相覷,少傾,左側瘦弱少年挎弓還背,上前兩步,神色有些瑟縮地拱手做了個揖:“這位小郎君請了,能得貴人光臨寒舍,我等自是歡迎之致。只是……茅舍寒微,怕是……”

  張放展顏一笑:“再怎麼樣也是房屋不是,總比我露宿野外好,多謝。”

  少年滿面惶恐,連道不敢。

  後面那少女撇撇嘴:“阿舍這傢伙,平日裡也沒見他這般有禮。”

  右側方臉少年憨憨一笑:“平日總見二兄有事沒事翻看那破竹簡,大概就是從那上邊學來的。”

  張放抬手齊眉,雙肘平肩,左掌疊於右手,合袖為禮——他做這個動做時,自然流暢,一點都不感覺生澀。看樣子與語言一樣,有些本能並不隨著這軀殼的原主人而消逝。

  “在下張放,請教三位尊姓大名。”

  瘦弱少年恭敬還禮:“小人韓駿,那位是舍弟韓重,那個……”韓墨回頭看向少女,目帶徵詢。

  少女咬咬嘴唇,將手裡的圓石放入拴在腰間的小布袋裡,揚起小臉:“我叫青琰。”

  張放注意到韓駿這個有些奇怪的舉動,隨即恍然,貌似在古代,不能隨便問女子的閨名,自己那樣問,的確不妥。想到這裡,歉然一笑,遙遙向青琰致禮。

  韓重眼睛有些發直,喃喃道:“這小郎君笑容當真好看……比阿離笑得還好看……哎喲!”卻是肋下被青琰用肘尖撞了一下,疼得直抽氣,“你幹嘛撞我……”

  “因為你睜眼說瞎話。”青琰虎著臉道,“以前你說阿離姊是咱們青溪裡最好看的女子,如今卻……哼哼。”

  韓重揉著肋骨,苦著臉道:“我沒說錯啊,阿離是青溪裡最好看的女子,這小郎君卻是男的……”

  “強辭奪理。”青琰乜斜他一眼,轉身而去。

  “我……我強辭奪理?”韓重愣愣地看了青琰的背影,搖搖頭。如果他讀過孔夫子的那句名言,一定會脫口而出,“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山裡人是熱情的,更何況是這樣的貴客。在韓氏兄弟與青琰的帶領下,張放從上游的獨木橋渡過青溪,穿過一片高大的雲杉林,進入了這個叫青溪的小山村。在這個時代,這種巴掌大小的村落,叫做“聚”。

  沿途所見,每一個見到張放的村民,都會在驚訝之餘,敬畏瑟縮地向其行禮。張放初時不覺,其後漸漸明白,原來還是自己身上衣裳的作用。到目前為止,他見過的所有人,無一不是麻布葛衣,色澤灰褐,滿是補綴,似他這般華服美裳的,絕無僅有。張放估計自己這身體的主人,多半是官宦或大富人家。

  此時張放還不知道,他身處的這個時代,百姓禁止穿各種帶顏色的服飾,只能穿本色麻布。對商人的禁令更嚴,那怕是富貴人家,再有錢也不能穿綢著絲,否則視為逾越,是大罪。也就是說,張放身上華貴的服飾表明,他這副身體,不是非富即貴,而是大富大貴、出身于名門高爵的官宦之家。

  以張放嫺熟的談話技巧,三言兩語,就基本摸清了韓氏兄弟的情況,甚至連那滿懷戒備的青琰,也被他旁敲側擊,套出不少東西。以至到最後,青琰氣惱之下,跑到前面遠遠躲開他。

  青溪聚坐落的這莽莽群峰叫陀螺山,屬於一個叫北地郡的轄地,從名稱上看,似乎是中國的西北方。韓家有兄弟三人,他們還有個大哥叫韓義,家中有老父、長嫂與小侄。韓駿十六歲,韓重十四歲,年齡都比張放大,但三人並肩而行,張放的個頭卻是最高的。而且無論是體格還是氣色,韓氏兄弟與他都沒法比。

  青琰卻是個孤兒,被村裡耆老收養,至於年齡,她抵死不說。不過據張放估計,大概是十一、二歲,反正比自己小。

  三個新結識的少年男女,韓駿比較機靈,談吐也算得體;韓重是個悶罐子,問什麼答什麼,不問則悶聲不響;青琰則是個類似假小子的倔強少女,這點倒也符合孤女成長狀態。

  張放注意到韓重的眼睛不時偷瞄著自己腰間的佩劍,喜愛之意表露無遺。有幾次張放差點想將此劍送給他算了,但想想還是忍住,這劍脊上所刻的兩個篆字銘文,對他追查“自己”的來歷是個非常重要的線索。

  張放實在不忍見韓重那眼饞模樣,笑道:“你們自己做的弓?手活不錯啊,狩獵用的麼?”

  韓氏兄弟互望一眼,默默點頭。

  張放目光很自然落到兄弟二人的腰間手上——空空如也,什麼獵物都沒有。

  這山清水秀的,怎麼會沒獵物?自己可就是被一群豺狼弄得如此狼狽的……

  韓駿仿佛知道張放在想什麼,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從背囊拔出一支箭,遞給張放。

  張放接過,知道韓駿此舉必有其意,仔細打量這支箭矢:箭杆為堅木所制,筆直滑溜,色澤很深,明顯使用了很久;箭羽新而整齊,看來最近剛換過;然後是箭頭……張放眼睛一下睜大,不會吧?箭頭居然是骨制的,也就是用動物骨頭削磨而成。用手指試了一下,感覺也算尖銳,如果弓力夠的話,倒是能穿透動物皮肉,但若是個頭大些的動物,卻未必致命……

  “飛禽難射,走獸的話,小個的都被捕殺得差不多了,大個的野獸,用這樣的箭頭……”韓駿搖搖頭,不再說話。

  韓重有些難為情解釋:“咱們上山,倒不是想捕獵,而是看看捕獸坑有沒有獵物掉進去。”

  張放默然將箭矢交還韓駿,他現在理解了韓重為什麼會用那樣的眼光看自己的佩劍。

  悶聲不響走在前頭的青琰微側首撇嘴:“刨了我們那麼多底子,滿意了吧?我能否也問你一個問題?”

  張放笑笑:“當然可以。”

  青琰停下腳步,轉過身,目光如針,薄薄的嘴唇翕動:“客從何處來?”

  張放收斂笑意,停下腳步,沉默一會,低下頭,雙手撥開頭髮,將後腦的腫包亮出給三人看。在三雙驚愕的目光中,平靜地道:“車禍之後,腦袋被撞壞了,什麼都記不起來——我,失憶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5

第三章 大漢的天空

  韓氏兄弟的家,安在一個小山坡上。週邊籬笆,中有小院,內有三間石塊為基、壘土為牆、茅草為頂的茅屋。

  推開籬笆門後,聽到動靜,裡屋走出一背著嬰兒的婦人。身著裰滿補丁,漿洗得很乾淨的粗布短襦,相貌平平,面色黑中透黃,這使得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了許多。

  婦人見了韓氏兄弟,剛笑著張口招呼:“阿舍、么郎,你們回來了……”突然看到張放,頓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韓駿笑道:“兄嫂莫慌,這位小郎君的車駕在三盤口被墜石擊毀,人也……受了傷,阿舍想讓他……”

  婦人忙合手向天祈禱:“上蒼保佑,人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快快請進。”

  婦人的淳樸善良,令張放大為感動,山裡人就是敦厚樸實啊。

  青琰向諸人揮揮手,清澈的目光在張放身上一轉,自顧向山下跑去。

  天色向晚,韓父與韓義都從田裡回來了。他們一路上也聽聞了村民說起自家來了尊客,便向各家湊了點粟米,回來後先是謙卑地見禮,然後命其婦煮了一碗稠粥。捧到張放面前,一個勁道歉,說沒有肉食招待貴客,實在是失禮。

  張放看著手中黑乎乎且豁口的陶碗裡黃燦燦的粟米粥,再瞧瞧韓氏兄弟碗裡的稀粥混荼菜(即苦菜),一時說不出話來。

  韓義是個瘦而結實的漢子,性格與韓重類似,話不多,見張放端著碗不動,搔搔頭道:“山裡便只有這等粗食,請小郎君暫且食用,待天明之後,小人便上山獵些肉食回來。”

  韓重一邊稀裡嘩啦喝著稀粥,滿臉享受,一邊猛點頭:“我大兄可是青溪聚最好的獵手,只要他上山,總不會空手回來。”

  張放的肚子確實餓了,但是此情此景,讓他如何下嚥?

  這時門外似乎傳來一陣輕聲呼喚,聽上去有些耳熟。不一會,就見韓義的娘子捧了兩個小小的鳥蛋,笑容滿面進屋:“是青琰送來的,無肉有蛋亦是好食呢。”

  韓重指著鳥蛋啊啊兩聲:“這是前日青琰從東角那棵大樟樹上掏來的,原本說要給阿離……噢,給小郎君正屬應當。”

  張放搖搖頭:“給囡囡吃吧。”低頭大口將粟米粥倒入嘴裡……

  吃罷有生以來最難受的一餐,張放把碗一放,伸手入懷,掏出那個錢袋子。數都不數抓了滿滿一把五銖錢,朝碗裡一灑,遞給年不足五旬,卻顯得老態龍鍾的韓父,有些不確定道:“我只有這個,不知能不能抵數?”

  卻見韓家父子與其媳婦一個個張大嘴巴,呆滯了半晌,慌不迭將碗推還給張放:“小郎君,萬萬不可!貴客臨門,我等卻以粗食相待,本已愧煞,豈能收小郎君之饋禮,萬萬不可!”

  一方堅決要給,一方固辭不受,雙方一時僵住。

  最後韓駿伸手從碗裡拈出兩枚五銖錢,對父兄道:“小郎君如此誠意,咱們便取二錢,改日買些谷米,送還諸鄉親,也是好的。”

  韓父正欲開口,卻被張放訝異地打斷話頭:“這兩枚五銖錢,能買多少谷米?”

  韓家父子互相看了一眼,心下惻然,看來這位小郎君腦子傷得的確不輕,連米值幾何都忘了。還是由韓駿小心回答:“三合米,正好夠煮這一碗。”

  張放一句問話更令韓家父子及韓嫂子鼻子為之一酸,險些掉下淚來。他問的是:“三合……那是多少?”

  連最遲頓的韓重都察覺到不對勁了,生怕刺激張放似地小心從地上抓了一把土灰:“大概這麼多算一合。”

  張放略微目測,推測韓重手裡這把灰土約有二兩,也就是說,三合是五六兩左右。

  張放腦子飛快計算,這碗稠粥大約要用半斤米,兩文錢就能買半斤米,換算成購買力,相當於後世的一元至一元二角。即一枚五銖錢,等值於後世五角或六角錢,那麼這一把五銖錢,怎麼看都不少於二十錢——也就是說,他吃了一碗稠粥,竟給了十元錢,難怪韓家父子死活不收。

  這銅錢竟這麼值錢?那麼金餅呢……張放沒想到,自己居然身懷鉅款。欣喜之下,頓時有了主意,將盛錢的碗往地上一放,將袋子裡的錢嘩啦啦全倒進碗裡。

  在昏暗的油燈下,那金燦燦的黃金、磨得亮閃閃的錢幣,晃得韓家父子睜不開眼,那婦人更是看傻了。

  張放並不擔心韓家人會見財起意,他自問透識人心,這一家人,還是信得過的。退一萬步說,倘若他真看走了眼,便是將這些財物拱手相送也無妨,反正也不是自己的東西。

  而韓氏父子一家人,除了滿臉驚惶,也就只剩下驚惶了……

  張放將金餅一一撿拾出來,放回錢袋裡——不是他捨不得這些金子,而是黃金這東西,無論在現代還是古代,都屬於貴重之物。一個貧民之家,驟然間擁有這些貴重物品,是禍非福。

  張放將滿溢的陶碗往韓父面前一頓:“請把這些錢全拿去買米、肉、蔬菜什麼的,能買多少算多少——這不是我給你的,而是你幫我買的,這樣總行了吧?”

  韓父喃喃道:“這些錢可買差不多一石米了……小郎君真的要那麼多米嗎?”

  “多多益善。”張放笑著將滿溢掉落在地的錢幣扔進碗裡,突然動作停頓,大拇指輕輕摩挲著那“五銖”二字,若有所思。過得一會,問道,“你們這裡,有知曉前朝掌故的夫子麼?”

  韓家父子一齊搖頭。韓駿遲疑道:“青溪沒有夫子,不過,耆老卻是知道一些前朝及本朝掌故,不知小郎君……”

  “好!”張放面露喜色,“帶我去拜會耆老,就現在。”

  耆老,就是這青溪聚有人望的長者,有什麼鄰里糾紛或賦稅徭役之事,都是請耆老解決的。這樣的人,不一定念過書,但一定有見識。

  在距離韓家約百米外一座小院子裡,張放見到了年逾六旬的耆老。這是一個面容枯瘦,眉目和善的老人,穿著葛衣麻鞋,拄著拐杖,鬚髮斑白。

  白天顯得野性十足的青琰,此刻卻是一副恭謹順從的乖乖女模樣。服飾也變成上衣下裳的短襦裙裝,臉也洗乾淨了,在明滅不定的火光映照下,輪廓的線條有一種雕塑的美感。

  耆老攜著青琰,跪坐于青蒲編成的草席上,與張放相對而坐,相互見禮。

  張放雖然沒有這身體原主人的記憶,但做這些動作純粹發乎自然,無需過腦,完全是本能驅使。

  禮畢,青琰起身上前,接過韓駿手中的火把,將之插在牆角的座墩上,一室皆明。

  張放朝青琰點頭致意:“多謝你送來的鳥蛋。”

  青琰也頷首以應,正猶豫著要不要說點什麼。那邊廂,大大咧咧跪坐于張放身後的韓重嘿嘿一笑:“小郎君沒吃著,給囡囡了。”

  青琰小巧的鼻翼輕輕一哼:“食慣肉糜者,自然看不上這小小鳥蛋,讓囡囡吃了最好。”

  張放笑笑,沒有多說什麼,而是正襟危坐,向耆老提出第一個問題:“長者可知前朝之事?”

  耆老撫著長至胸腹的白髯,呵呵一笑:“未知少君欲知哪朝之事?”

  張放目光灼灼:“本朝之前。”

  耆老哦了一聲,道:“始皇帝之事,老朽知之不多,只怕會讓少君失望。倒是本朝高祖皇帝之事,老朽知之甚稔。想當年,高祖以草莽之身,起於微末,斬白蛇,舉義幟,破秦楚,收天下,遂有大漢百年基業……”

  饒是張放心理素質極過硬,當他真正想要的答案,自耆老嘴裡吐出,給他造成的震驚與激動,幾乎難以抑制。

  大漢!居然真是煌煌大漢!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越千年到長安。原來自己來到了兩千年前的西漢帝國,真不知是不幸還是幸運。嗯,細細想來,還是幸運成分多些,沒有人願意生在亂世,所謂亂世人命不如狗。在張放的印象中,終西漢二百年,除了漢末,基本沒有大動盪或兵災。強漢之名,可不是說說而已。

  身處的時代已基本清楚了,下面要弄明白的就是,現在是西漢前期、還是中期,抑或後期,這個問題很重要。

  張放的歷史知識還算過得去,天涯煮酒論史也是他常逛的論壇,但對於西漢這樣早期的時代,他所瞭解的實在有限。除了知道建立與滅亡時間,對於西漢那一串皇帝,他真正熟悉的只有兩位:漢高祖劉邦、漢武帝劉徹,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如果眼下不是這二位在位,就算耆老告訴自己,現在是某某帝在位(事實上不可能,帝號是死後才封的),也沒法對號入座,準確定位年代啊!

  張放略加思索,有了!不能直接定位,但可以推斷啊,就用在位五十餘年,橫貫西漢前中期的漢武帝來做基點,最合適不過。

  此時耆老已經說到高祖還鄉之事了。當然,前面的亡秦之戰,楚漢之戰,耆老除了知道個開頭與結局,中間完全是胡謅,張放卻笑吟吟地不斷點頭。傾聽,是一位心理醫生的基本素養。倒是韓氏兄弟與青琰聽得津津有味,眼睛發亮。

  好不容易等到耆老的“說書”告一段落,張放雙手一動,差點想禮節性鼓掌,幸好及時想起,漢朝可沒這項禮儀,生生刹住,頻頻點頭道:“長者果然見識廣博,遙想當年高皇帝風采,令人神往,這一晃,都過了多少年了……”

  耆老正接過青琰遞來的木碗,飲水潤喉,聞言果然入彀,眯著昏花老眼,伸出手掌掐算天干地支一番,不太確定道:“唔,這都是百年……不止,至少兩個甲子的故事了。”

  兩個甲子就是一百二十年,正好是西漢中期啊!張放大喜,如果當真是建國兩個甲子,那麼漢武帝應當在位了,或者,已經故去。為進一步確定年份,張放似是隨意說道:“百年以降,若論功績,怕只有武皇帝才能勉強與高祖相比了。”

  “武皇帝?”耆老明顯一怔,隨即似有所悟,“哦,少君說的是孝武皇帝吧。北擊匈奴,除百年之患,揚漢家天威,的確可與先祖相捋……”

  韓氏兄弟與青琰顯然更喜聽這個,一個勁央求耆老講衛、霍、李等將北擊匈奴之故事。只是這事耆老知之更少,同樣只知頭尾,中間全丟。而張放臉上仍保持笑容,但一顆心卻砰砰亂跳。好懸!後世人人皆知漢武帝,卻鮮知其諡號其實是“孝武”,念錯皇帝的諡號是什麼罪名?張放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今日對面不是一個山村耆老,而是長安權貴,估計自己要吃不了兜著走。

  張放暗暗警省,這樣的失誤切記不可再犯。懾定心神後,正好聽到耆老說到驃騎將軍霍去病拔匈奴王庭,封狼居胥之事,韓氏兄弟與青琰聽得那叫一個眉飛色舞。

  張放適時感慨道:“驃騎將軍神績,實令我等後人景仰,恨不能與其並肩馳騁,擊殺胡虜。”

  韓氏兄弟一齊握緊雙拳,面色興奮,均道:“正是如此,恨不能早生……早生……”

  耆老含笑:“老朽祖叔曾在驃騎將軍麾下任一小卒,細算起來……唔,若爾等早生七、八十年,當可一遂心願耳。”

  成了!蘑菇了一個晚上,就為了這句話!

  霍去病北擊匈奴,封狼居胥,這是寫入歷史課本的,張放記得很清楚:西元前119年。由此順數八十年,大約是西元前40年——這,就是自己身處的時代!

  真是幸運,不是末世。

  臨別時,張放誠心敬意地向這位間接解開了心中困擾的老人鄭重行禮。

  耆老也恭敬還禮,目光溫和地看著眼前俊美少年,溫言道:“老朽雖不知少君何故問這些掌故,但能有助於少君尋回記憶,便是好的。”

  張放深深一揖,無言。

  ……

  入夜,張放久久未能入睡,並不完全因為茅屋的腥腐之氣、床板的堅硬硌背(其實韓家對他很不錯,專門騰出了一個單間給他,韓氏兄弟二人與老父共擠一間),更有身處異域的不安。這種感覺像回到十六歲那年,第一次離家,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打暑期工。現在這感覺愈發強烈,畢竟這裡是一個跨越了上千年的時空啊!

  張放在回想自己是否有值得思念的人。他出身于一個單親家庭,母親早在十年前,就已罹患癌症去世。也正是因此,他才決心報考醫學系。但真正從醫之後才覺悟,人力終有窮盡,自己這輩子救不了絕症者,但有良好心態的重症患者,卻可以存活更久。所以,他才決定改修心理學,成為一名心理醫生。

  女友?自從在大學那場以失敗告終的初戀以後,他再沒動過真感情。工作之後,雖與多名女性有染,也只是逢場作戲而已,以至到了而立之年,還是單身……那一個世界還有可以思念的人嗎?張放認真地想了一會,嗯,沒有了。那麼,就這樣吧……終於合上眼,沉沉睡去。

  半夜,張放猛地從黑暗中坐起。月光透過窗戶(如果尺半寬的小洞也算窗戶的話),正照在鋪著殘破草席的簡陋床榻上,也映照著他那張蒼白如紙、大汗淋漓的面孔。

  倘若此時有人站在床前,一定會被張放那雙瞳仁所驚嚇——幽深如潭,詭異如妖,灰濛濛、冷冰冰,仿佛魔瞳一般,充滿死氣。

  不錯!張放上半夜在睡夢中,就一直在與一個死人……準確的說,是一個死魂靈殊死搏鬥。

  張放完全沒料到,這具身體還有殘留的意識,或者說是靈魂。在清醒狀態下,這股靈識被壓制住,而一旦入睡,意識沉寂,便為其所趁。從睡下至今,噩夢頻頻,渾身發僵,仿佛被一個幽魂拽扯著直墜九幽地獄。而自己的靈魂在不斷地掙扎、堅守、苦苦支撐、拒絕沉淪。就在廝殺得不可開交,即將魂飛魄散的一刻,以絕大的毅力,終於奪回了身體的掌控權。

  從某種程度上說,其實張放才是鳩占鵲巢,而那陰魂不散的靈魂,只是想拿回自己的身體而已。但事關生死,哪有什麼好謙讓的?誰都不想當孤魂野鬼不是?

  張放在黑暗中喘息良久,不敢再睡,披衣而起,悄然開門來到中庭。

  暮色沉沉,四野寂靜,花樹芬芳,天穹廣闊。這,就是大漢的天空。

  張放遙望天邊那一鉤彎月與幾顆泠泠星子,輕呵出一口白氣,陡然興起一種莫可名狀的孤獨感。

  我已非我,時移世易,星空遙遠,曠野無極……自己就這樣被拋棄在一個二千年前的陌生時空了麼?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5

第四章 危機端倪

  早晨起來,第一樁頭疼的事,就是穿衣。張放從未想過,自己居然會為了如何穿衣而傷腦筋。不管怎樣擺弄,始終穿不出昨天那種熨貼的感覺。這時方才體會到,為什麼古代官宦人家總要有人侍候寬衣。不僅僅是因為擺譜,更重要的是,沒人幫忙,根本沒法穿好這種左纏右繞的漢服。

  張放努力回憶昨夜脫衣的程式,可惜當時心情沉重而複雜,完全沒在意,否則以他的記憶力與觀察力,只需認真看過一遍,基本上可以模擬得八九不離十。而在這方面,那殘存的靈魂意識卻完全沒法給他提供幫助——經歷了昨夜的驚魂,張放總算弄清楚了一件事,為什麼自己會對一些諸如禮儀、語言、舉止有本能的正確反應,這其實就是一種潛意識反應,身體原主人靈魂碎片的潛意識。

  也就是說,這身體原主人會的事,張放也一樣會,不會的事,那就沒法了。很顯然,這位貴族少爺平日裡多半有僕人侍候,壓根不用自個動手,所以這方面的意識很模糊……最終,張放不得已,只好向韓氏兄弟借了一套衣服穿。

  韓墨與韓重其實也沒多餘的衣物,而且他們的體形與張放也有差異。最後還是韓家嫂子取出一件壓箱底的,丈夫成親時用做禮服的半新不舊、但漿洗得很乾淨的麻布衣,交予張放,才算解決了難題。

  平民的衣服,可要比貴族的深衣華服簡單多了,窄袖交領,下著窮褲(漢朝的合襠長褲,多見於平民穿著,又稱為“褌”),簡易方便,與現代相差無幾。雖然布料與絲帛完全沒法比,而且布質粗糙,穿久了磨皮膚,象穿麻袋的感覺,但張放別無選擇,只能將就。腳下蹬著一雙麻履,乍一看,昨日的華服貴公子,搖身變為山村少年了。

  儘管同樣是粗布短衣,但張放與韓氏兄弟並排一站,如鶴立雞群,怎都掩蓋不住。

  早餐同樣是稀粥荼菜,張放捏著鼻子,硬著頭皮吃了小半碗這沒鹽沒油、苦得令人難以下嚥的東西。肚子有東西墊底之後,著實再難多吃一口。但看韓氏兄弟,卻吃得稀哩嘩啦,沒有半分難受的表情,顯然平日是吃慣了的。張放總算知道這一家,不,幾乎是全村人個個面黃肌瘦的原因了。

  幸好今天就有糧買回,否則,只怕早晚也就變成這個樣子——還是那句話說得好,無論到哪個時代,沒錢都是萬萬不能啊!

  張放感概著佩好劍,小心揣上錢袋,辭別韓家嫂子,與背箭持弓的韓氏兄弟出門而去。

  韓父與韓義早早出門,出山到最近的一個邑集購買糧食去了,而補充肉食的任務,就交給了兩個弟弟。所以張放與韓氏兄弟二人,此番正是上山打獵去也。

  雖然只接觸了短短半天一夜,但以張放良好的溝通能力與親和力,加上“年歲”相當,很容易就獲得了韓氏兄弟的好感。初見時的那種拘謹、生疏,消除了大半,基本上是言談甚歡了。加上張放穿著與他們同樣的衣服,說話平和,毫無貴人的架子,恍惚間,差點令韓氏兄弟當他是本村少年了。

  走在鄉間小徑上,偶爾碰到村人,望向張放的眼光,無不瞠目。這些人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一位貴族少年,竟願意換上庶民的粗布短衣……尤其看那模樣,居然還挺享受。

  三人經過小橋,來到昨日四人相遇的地方,韓氏兄弟四下張望:“青琰說她也要去的,怎地到如今還不見人?”

  張放將懸在腰間,行走時不斷拍擊胯部,很是影響行動的佩劍解下,改插在後背。然後很沒形象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悠然觀望遠處飛珠濺玉的瀑布,拍拍身邊的草地,對韓氏兄弟道:“無妨,時辰還早,坐著等一等吧。難道你們不知道,女孩子永遠都有遲到的權利?”

  韓氏兄弟面面相覷,一臉茫然。

  張放縱聲大笑。

  ……

  此刻,就隔著一個山頭,張放三人一心等待的青琰,卻遇到了小小麻煩。

  青琰天不亮就背著藤簍上山采野菜去了。眼下是春夏之交,正是山花野菜盛開時,想要撐到秋收,沒有野菜伴雜糧充饑可不成。

  直到日上三杆,眼看時間差不多了,野菜也摘了小半簍。青琰惦記著昨日與韓氏兄弟的約定,匆匆收拾一下,準備返村。一轉身,差點嚇得叫出聲來——身後不知何時,竟出現了兩個一臉亂糟糟鬍子的漢子。

  兩個漢子都是黑布裹頭,面色黢黑,直掇綁腿,肋下夾著一個長條形布袋。其中一個寬臉盤大漢粗聲粗氣道:“兀那小子,過來,問你一事。”

  青琰但凡外出幹活,都做男裝打扮,一來身子骨尚未長開,二來她的確有幾分中性氣質,錯非似張放這等觀察力極強的人,一般人粗看之下,卻也不容易認出。

  青琰心頭氣惱,昨日被張放嚇了一跳,今日又是這般,而且對方言語又極是無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背起藤簍,沒好氣道:“二位找錯人了,我一個無知小子,哪裡會曉事?”言語暗諷對方“不曉事”,不輕不重刺了對方一下。

  大漢牛眼一瞪:“小子……”

  另一名個頭稍矮的漢子扯了扯同伴衣袖,丟了個眼色,上前一步,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臉,露出齒縫間還嵌著菜屑的黃板牙:“我這兄弟是個粗坯,小兄弟莫怪。借問一事,小兄弟可曾見過一個衣著華貴的少年?”

  青琰本不想理會這二人,剛想抬腿走人,猛然聽到這句話,心頭咯登一下——這兩名惡漢,竟是來尋那小郎君的!

  陀螺山地處邊鄙,青溪聚更是個山野聚落。雖然不遠的山那頭有條數十年前軍隊開拓的運糧便道,可抄近路到北地郡治馬領縣,但年久荒廢,一般不急趕路的話,很少有人走這條山道。一年到頭,除了收賦稅、派徭役的吏胥,何曾能見什麼貴公子?青琰長這麼大,真正見過的貴介公子,只張放一人。這兩人毫無疑問,就是來尋張放的。

  他們會不會是小郎君的僕人?

  青琰有些猶豫,看衣著,這兩人與自己穿得差不多,不大像富人家僕,但自己也沒見過真正的富人家僕,說不準是呢?阿翁說小郎君傷了腦子,患了離魂之症,記不得家人了,好生可憐,這些人若是他的僕人,自是最好不過。

  青琰嘴皮子一動,正想如實相告。驀地,小巧的鼻翼歙動數下,似是嗅到了什麼,心頭猛地一跳,話到嘴邊,生生咽下。搖搖頭,表示沒見過。

  那寬臉大漢怒道:“這青溪裡距山道最近,那小子若是逃……那位少年郎自然最可能來此,如此扎眼之人,豈會不見?分明故意隱瞞……”

  矮小的同伴又一次暗扯住大漢,皮笑肉不笑道:“我等實無惡念,乃是那少年郎的家僕。小主人走失,我等心急如焚啊……若是小兄弟知曉,還望見告,若能尋到小主人,必有重謝。”

  青琰已從大漢說漏嘴的話語聽出不對,心頭更是堅信先前的懷疑,如何還肯據實以告,撇撇嘴:“你這漢子說話著實可笑,這陀螺山又不止我們青溪裡一處聚落,還有趙家嶺、雀兒谷、十八拐好幾處呢,就不興你家小主人跑到那些所在去了?”

  寬臉大漢張了張嘴,氣哼哼說不出話來。

  矮小漢子點頭笑道:“也是。既如此,多有打擾,我們就到別處看看。”

  青琰揚了揚秀氣的下巴,背著藤簍,快步離去。

  寬臉大漢氣呼呼道:“這青溪聚的大人小兒俱是可惡,對外人防範之心甚重,沒一個肯說實話的……我說,劉快腿,難不成我們真要往方才那小子所言的幾處所在去搜索?”

  矮個的劉快腿盯住青琰的瘦小背影,三角眼陰陰一眯,搖搖頭:“那幾處所在,自有別的兄弟負責,你我搜查此地就好。那小子說話眼神遊移不定,嘿嘿,毛未褪盡的小子,也想在我劉快腿面前使奸……”

  青琰邊走邊回頭,確認那兩個漢子沒跟來,腳步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一路小跑,奔到張放三人面前,彎腰撫胸喘氣,話都說不出來。

  韓駿上前幫她將藤簍卸下,奇道:“有狗追你麼?跑得那麼急。”

  青琰白了他一眼,接過韓重遞來的竹筒,喝了幾口水,潤潤喉之後,邊喘邊道:“有兩人找……找小郎君,自稱、是他的……家僕。”

  韓重喜道:“這是好事啊!你把他們帶來了?”

  青琰搖搖頭:“正相反,我把他們給甩了。”

  這下連韓駿都好奇了:“這是為何?”

  青琰不答,眼睛直盯著張放,但令她奇怪且氣惱的是,那張俊得不像話的臉上,一派淡定從容,正沖自己含笑點頭:“青琰小妹此舉必有深意,這兩位自稱是我家僕之人,或有可疑之處。”

  青琰瞪大著眼睛——這是一個單眼皮女孩,眼睛細眯,怎麼瞪都不顯大,但足夠表示內心的驚訝——難不成,山外的少年郎君們,都是這般聰明?或許是吧,阿翁說,那些貴人子弟,都能讀書識字呢,想必比山野人家都要聰慧得多。

  青琰洩氣之下,也沒了賣關子的興致,蔫蔫說道:“我其實是想如實說的,但是,正好一陣山風吹來,遠遠就能嗅到那兩個漢子身上一股子鹹腥味。這味道……再熟悉不過,大兄以前身上總是有這樣的味……”

  韓氏兄弟面面相覷,脫口驚呼:“是鹽隸!”

  見張放一臉困惑,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解釋起來。

  原來距此地西北百餘裡外,有一處叫鹽池的地方,是本朝官鹽督礦所在,而采鹽的鹽工,就叫鹽隸。鹽隸的來源通常有兩類,一是每年服徭役的庶民,一年只需幹幾個月便可回鄉;一是來自各地的囚徒,這些人就得幹到刑滿為止,如果刑期長,甚至要幹到死。

  采鹽是一種很折磨人的苦工,加上常年饑寒,監卒淩虐,死亡率很高,這就造成了鹽隸逃亡之事時有發生。這些逃亡的鹽隸,多半是服刑的囚徒,其中不乏殺人越貨者。這些凶徒逃亡之後,有家不得歸,又沒有正經營生,說不得,自然是重操舊業了。

  韓氏兄弟與青琰都是從未出過大山的少年男女,原本不可能知道這種事,但青琰的大兄、耆老唯一的兒子,也曾多次服徭役,對鹽池發生的各種事情再清楚不過,時常對三人說起,是故得以瞭解。

  “眼下正是徭役期,大兄都還沒回來,此時若是有鹽隸出沒,必是……”青琰眼裡掠過一絲驚懼之色。

  若青琰所言不虛,這些逃亡的鹽隸為什麼要找自己?張放也想不明白這事。嗯,想不明白就先放一放吧,先忙正事。

  張放拍拍掌,揚聲道:“好啦,這事咱們路上再慢慢琢磨,走罷。”

  當四個少年男女的身影剛剛消逝于山林之時,百步之外,一棵大樟樹後,轉出兩個一臉兇狠的漢子——正是劉快腿與他的同伴。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5

第五章 殺機倏至

  陀螺山方圓數十裡,群峰綿密,主峰高達數百丈,直插雲霄,許多地方是人跡罕至之地,野獸毒蟲甚多。青溪聚及附近幾個聚落,都只安居在陀螺山邊緣。至於大山深處,基本上是沒人敢住的。

  韓氏兄弟俱是年少,弓是自製的軟弓,箭是原始的骨箭,射些飛禽小獸還可以,稍大些的野獸是絕不敢碰的。因此,他們的狩獵範圍就在陀螺山週邊。而整個青溪聚及附近聚落的居民,平日裡也都是在這些地段打獵,但有長毛生腳的,基本沒活。在這般被反復過篩的地方狩獵,可想而知能有什麼樣的收穫。

  與其說韓氏兄弟是進山狩獵,不如說他們是去看“收成”——陷阱的收穫。

  韓氏兄弟的陷阱,設在陀螺山內外緣的交界,只有這個地段,才有可能碰碰運氣。陷阱共有三處,錯落間隔百丈,表面覆蓋厚厚的落葉,偽裝倒是做得很好,別說是飛禽走獸,就算是人都輕易看不出來。

  來到第一處陷阱時,韓重正要指給張放看,卻被青琰止住,笑咪咪道:“小郎君讀書萬卷,聰慧過人,一定能看出那陷阱在哪裡,何需你多事。”

  張放側頭瞥了青琰一眼,女孩心虛地偏開頭,張放笑了笑:“這個測試不錯,也好,我試試。”

  韓駿不安地道:“小郎君……”

  “對了。”張放正待舉步,似乎想起什麼,回頭問道,“陷阱裡沒裝什麼殺傷性事物吧?”

  韓氏兄弟齊聲道:“有木刺!”

  張放修眉一挑,嘴唇噙著一絲笑意:“這麼有挑戰性?很好,這樣更有趣。”

  眼見張放舉步前行,青琰嘴皮子一動,似想說什麼,又有些猶豫,就這麼一遲疑,便只見到張放的背影了。

  在韓氏兄弟與青琰的驚駭注目下,就見張放負手施施然而行,身形挺拔,絕不東張西望,更無半分小心翼翼的模樣,就好像在自家後院閒庭信步一般。

  麻履踩在厚厚的枯枝腐葉上,細枝折斷的啪啪響聲不絕於耳,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清晰的足印。三雙眼睛隨著張放的腳步移動,越睜越大,就在距離三人二十多米遠某處,眼見張放渾若無事還要再往前走,三人再也忍不住,同時張口。

  “且住!”二字尚在喉嚨,還未滾到舌尖——卻見張放看似很自然地抬起腳,正要踩下,腳懸半空,突然收回來,回首一笑:“就是這裡了。”

  韓氏兄弟齊齊鬆了口氣,黑裡泛黃的臉色居然有點發白,趕緊快步走來。韓駿隨手拾起一根斷木,小心撥去樹葉與浮土,顯現出一方用細藤條編成的藤網,掀開藤網,露出一個長寬約一米五的深坑。

  張放籍著從樹蔭間瀉下的光線,探頭望去。陷坑大約三米多深,坑底犬牙交錯倒插著十幾根一尺多長的尖銳木刺,象鯊魚張開的大嘴,不難想像掉進這個陷阱的後果。

  陷阱表面完好無損,自然不會有獵物入彀。不過,韓氏兄弟此時失望的心情已經完全被好奇心取代,韓重終於忍不住開口:“小郎君是如何看出來的?”

  這話正是青琰想問的,只是事情是她挑起,不好開口而已,眼睛望向別處,耳朵卻是豎起。

  張放淡淡一笑:“是你告訴我的。”

  韓重嘴巴一下張大:“我……我還沒來得及喊出聲啊!”

  “你不是用聲音,而是用眼睛告訴了我。”張放如是說。

  心理醫生職業本能之一,就是隨時隨地觀察目標物件的眼睛,即使是一個最擅長掩飾內心的人,他的眼睛總會暴露一些有價值的資訊。韓重只是一個毫無心機的少年,如何會掩藏情緒?他之前正想給張放指點陷阱所在,眼神早已將具體地點出賣。張放短短一瞥,根據韓重眼神的角度、方位、停留時間,很容易就圈定了一個大概方位,所以很從容地走到近處。留神觀察之下,果然發現其中一棵樹刻了一個剝了皮箭頭,箭頭指示方向,正是腳下。

  心理觀察方面的東西解釋起來太複雜,說出來韓氏兄弟與青琰也未必能領會,所以張放隱去不說,只是朝那樹幹的箭頭示意了一下。

  韓駿點點頭,會心一笑。

  青琰咬著嘴唇,輕哼一聲,原來如此,不過是膽大心細眼神好罷了。

  只有韓重摸著腦袋,有點迷糊:我的眼睛一直盯著陷阱啊,何曾看那箭頭了?

  接下來再看另兩處,三個陷阱佈置得都挺巧妙,可惜,沒有任何收穫。

  看著三人一臉沮喪,張放安慰道:“無妨,韓翁與大兄多半也會料到此等情況,說不準會買些肉食回來。”

  韓重搖頭:“那是要錢的,不一樣。”

  張放看著韓氏兄弟認真的表情,心下感慨,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一點,哪怕過了兩千年都不會改變。

  沒有收穫,韓氏兄弟與青琰都沒了興致,張放倒無所謂,權當爬了一回山。只是這副身體剛長開,平日養尊處優,顯然無法與後世的軀殼相比。不到一個小時的山路,就累得渾身發酸,兩腳灌鉛,看來找機會得好好鍛煉才行。

  一無所獲,又奔波了大半天,早晨那點稀粥苦菜早清腸了,四人的肚皮不時發出咕咕之聲。最後還是青琰發揮長項,四下引頸觀察。少傾,敏捷如猿地攀上大樹,找到一窩鳥蛋。韓氏兄弟一人用火鐮生火,一人堆起一個泥灶,泥土燒熱後,將鳥蛋置於其間,熱土覆蓋。不過頓飯功夫,用樹枝將滾燙的泥灶扒開,熱騰騰的熟鳥蛋就弄好了。

  張放微笑看著。兩千年後,外出野炊,也是這樣弄的,看來這技術才是真正穿越千年的東西。

  只有七個鳥蛋,四人分,有一人只能得一個。

  青琰率先拿起一個,邊吹氣邊道:“我的食量最小,一枚足矣。”說罷自顧走開,依在一棵老樹下,細細剝殼,細嚼慢嚥。

  韓重則老實不客氣急急抓了兩個,不顧燙手燙嘴,剝不了兩下就往嘴裡扔,聽那咯吱吱的聲響,大概連殼都嚼碎吞下了。

  韓駿只吃了一個,另一個,則揣入兜裡。

  張放則靜靜將兩個鳥蛋剝殼食盡,肚子裡有了點東西,多少恢復了些氣力,拍拍手,站起來對韓駿道:“不管你想留給誰,我都建議你把它吃掉。食物還會有的——你不會認為我只有兩百個銅錢吧?”

  韓駿輕輕搖頭,勉強一笑,沒有說話。

  在沒有時鐘、刻漏的山野,看時間完全憑感覺,估摸著快到晌午了,四人準備下山返家。

  剛走出山林,沿著小徑走了一段,毫無徵兆地,兩棵大樹後突然轉出兩個人,堵在道中,將四人嚇了一跳。

  青琰柳眉倒豎,本待怒叱,聲到嘴邊,待看清來者,急忙改成低促的聲音:“先前我說的就是這二人……”

  張放點點頭,向前邁出兩步,既然對方是沖自己來的,那就由自己來打交道好了。由於有了青琰之前的提示,張放特意用鼻子細嗅了一下,果然,一股淡淡的鹹腥味,若有若無地從這兩個粗漢身上散發。

  兩個漢子眼睛一下就聚集在張放身上——儘管穿著同樣的粗麻布衣,但那豐神俊朗的儀錶,實在太抓眼球。別說只混在四人當中,就算是四十個、四百個,任何人第一眼,都會自然而然地彙聚在他身上。

  左邊一個臉黃皮寡、身材瘦小的漢子,夾著狹長的布袋,擠出幾分笑臉,向張放一拱手:“這位定是長安張公子了,果然是……這個……不得了。”這粗漢詞彙貧乏,顯然不知道怎樣來形容如此美少年,磕蹭半天,才憋出一句。

  長安張公子?張放一怔,這麼巧,這具身體的原主人也姓張?唔,這也不足為奇,張姓本就是大姓,同姓機率不是一般的高……長安!果然,這衣著華貴,囊中多金,有車馬僕役的美少年,來歷當真不凡,居然來自大漢朝的帝都長安!

  漢子隨意的一句話,透露了大量資訊。

  張放拱手還禮,面帶微笑:“二位找我有事?”

  那瘦小漢子踏前一步,同時解開布袋,眼睛盯住張放,點點頭:“的確有事,而且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張放下意識一驚,正想問是何事,但就在這瞬間,他從那瘦小漢子的眼睛裡窺出一絲殺機。與此同時,那布袋也已解開,竟然是一把刀——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5

第六章 叢林生死鬥

  張放根本來不及思考這兩人為何要對自己下殺手,一切全憑本能,一手握劍柄,一手按卡簧,拔劍出鞘,堪堪揮至胸前,對方的兇器已砍到。

  錚!一聲刺耳金鐵交鳴,張放年少力弱,又是倉促應敵,握劍的手臂一麻,差點脫手飛出,人也被震得向後踉蹌。

  瘦小漢子沒想到猝然襲擊,居然也會失手,這小子也太警覺了吧。未等他再度出擊,身後的壯漢已吼叫一聲,抖開布囊,拔刀從他身旁沖過,劈向立足未穩的張放。

  張放這會手臂還有些發木,根本抬不起來。身後韓氏兄弟一左一右扶住他的身體,反應快速的韓重一聲怒喝,揮弓格擊,啪地一下,拍在刀身,將壯漢刺來的長刀打歪。

  壯漢吼叫著連劈數刀,居然都被韓重以弓臂拍擊格開。真看不出,這韓家么郎竟有恁般好身手。

  這時張放才看清兩名漢子手持的都是筆直狹長的單刃刀,刀身呈青灰色,寬窄似劍,筆直無彎弧,刀柄尾部有一個圓環——正是典型的漢制環首刀。

  韓重的箭不好,但弓卻是材質十分堅韌的柘木所制。而壯漢用的雖是鐵刀,但漢代的治鐵技術普遍較差,普通的環首刀還真未必能削斷堅木。韓重揮舞著雞蛋粗細的弓臂與手持環首刀的壯漢對攻,一時半會,鐵器居然奈何不了木棍。

  山道窄小,兩旁是陡坡,不擊倒韓重,就沒法傷害張放。韓重以身當敵,相當於以一敵二。

  瘦小漢子覷了個空,倏地從壯漢身側閃出,一刀刺來,刀刃從弓臂下方穿過,猛地一挑,將韓重的弓挑飛,壯漢適時舉刀平戳向韓重胸膛。

  韓重赤手空拳,如何能抵擋兩個持刀漢子,眼見就要傷在刀下……

  壯漢環首刀剛刺到中途,突然眼前一暗,劇痛攻心,吼聲如負傷野獸——左眼正正插著一支箭矢。沒有流血,但形狀可怖。

  箭矢是韓駿射出的,準則准矣,只是箭頭為骨制,而且又是自製軟弓,殺傷力不足。如此近距離,卻也只是射瞎了壯漢的左眼,未能貫腦而斃。

  壯漢眼睛中箭,頓時失去方向感,原本戳向韓重胸膛的刀尖,結果卻從左臂外側滑過,割傷了韓重手臂。

  生死交關,韓重渾然不顧手臂淌血,怒吼一聲,挫身猛撲而上,一頭撞入壯漢懷中,兩人纏抱著骨碌碌滾下山坡。

  瘦小漢子根本不去理會同伴,障礙一去,立即揮刀直取張放。

  韓駿剛搭上第二支箭,冷不防那瘦小漢子突然捨棄主要目標,反手猛劈一刀,將箭矢斬斷,更將韓駿連人帶弓震得翻滾下山坡。

  猝襲得手的瘦小漢子呲牙沖張放獰笑:“這下沒有擋路石了,小子,受死吧!”

  青琰在四人中最為瘦小,而且又手無寸鐵,在瘦小漢子眼裡,只怕還要張放保護,毫無威脅可言。但是,很快他就為這種輕視付出了慘痛代價。

  青琰腰間沉甸甸的布囊總是須臾不離身,張放知道裡面盛放著不少大小如鴿蛋的圓石,之前一直猜不透青琰帶這些石頭幹什麼,但很快青琰就讓他大開眼界。

  但見青琰伸手入囊,抓了滿滿一手石頭,手掌攤開,另一隻手拈起一枚圓石,脫手飛擲——以這枚飛石為發端,接下來短短兩三秒內,青琰手臂倏伸倏縮,迅捷無倫將掌中的五六枚圓石閃電般擲出。速度之快,直如幻影;動作之流暢,很有幾分後世賭桌上荷官發牌的瀟灑,又似山西刀削麵大師傅的削片之勢。

  連珠石彈密集地擊打在瘦小漢子的臉膛,瞬間青包腫起,皮破血流。瘦小漢子痛呼不已,身軀搖晃,腳下踉蹌,差點摔下山坡。

  青琰扭頭對張放大叫:“往林子跑!”

  在這一瞬,張放與青琰交換了一道會心的眼神,重重點頭,轉身飛跑。而青琰則不斷以飛石襲擊,瘦小漢子叉開五指,以掌遮面,石塊打在掌心、胸膛,雖疼痛難忍,終究是皮肉之傷,未能造成致命威脅。這也是青琰人小體弱,投擲的暗器又是殺傷力最弱的飛石,倘若換成是飛刀、袖箭之類的銳器,早把對方幹趴下了。

  瘦小漢子連連怒吼,冒著彈雨步步緊逼,而青琰盛石塊的布囊即將見。覷個空回頭,見張放的身影已沒入林中,立即拔腳飛跑,方向與張放相反。

  瘦小漢子睜著腫脹的眼皮,吐出一口混合著血沫與碎齒的血痰,咬牙切齒向張放的背影追去。

  張放手按肋間,亡命狂奔,汗出如漿,心跳如鼓,雙腳灌鉛。上輩子加這輩子,頭一回被人持刀追殺,說不怕是假的。這是無法無天的古代,又是荒山野嶺,自己更是個身份不明的“黑戶”,被人宰了隨地一埋,找誰喊冤去?

  張放跑著跑著,突然似被雜草橫枝一絆,整個人向前撲倒,但在著地瞬間,緊急一個前滾翻,險險避過臉撞地的悲劇。

  當張放用劍鞘支撐著身體,勉強爬起,身後卻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回首——瘦小漢子距自己只有十步之遙。

  獵人與獵物,距離只有十步,一個筋疲力盡,一個氣喘如牛,兩雙眼睛死死瞪視。

  “小子……沒人……沒人能跑得過我劉快腿,你就認命吧。”瘦小漢子劉快腿抹了一把臉,血跡與汗漬混合,將一張本就難看的臉抹得血污不堪,在幽暗的林子裡,更顯恐怖猙獰。錯非張放的神經早被職業磨得夠粗大,只怕腳都要發軟。

  張放喘得難受,抓緊一切機會,盡力調整呼吸,根本答不上話。

  劉快腿緩緩抬起環首刀,刀尖對準張放:“若不怕痛,就用你的劍自裁;若是怕痛,我可以代勞。”

  張放稍稍緩過氣,一點點將劍拔出鞘,青瑩瑩的劍鋒與青灰色的環首刀形成鮮明對比,劍尖同樣戟指對方:“從沒、挨過刀劍……不知道怕不怕痛。不介意的話,等會你來告訴我。”

  劉快腿獰惡一笑:“不知死活的小子……好!咱這來告訴你。”踩著厚厚的軟泥腐葉,發出沙沙之聲,一步步逼近。

  張放神情平靜,振聲道:“你死之前,能否告之,為何追殺我?”

  劉快腿怒極反笑:“到陰曹地府去問吧!”聲落,腳步加速,借勢騰空躍起,環首刀高高舉起,淩空下劈。

  張放卻在此時,做了一個出人意表的動作——鏘地一聲,還劍歸鞘,淡淡道:“既如此,你就去死吧。”倏地伸手拽住一旁橫出的樹枝,將之彎成弓狀,猛然放手,樹枝猝然彈出,像一根軟棍,重重鞭打在劉快腿半空中的身體上。

  枝折葉散中,劉快腿發出不甘的怒吼,整個人打橫摔落在地——下一刻,地面轟然裂開,碎葉腐泥四濺,劉快腿連驚叫聲都來不及發出,瞬間陷入地底。隨著一聲短促的慘叫,一切歸於寂靜。

  張放抬袖抹去額角滲出的冷汗,好險!這一記兵行險著,總算奏效。早在青琰叫他往林子裡跑的同時,兩人就已想到利用陷阱收拾殺手,這也是張放果斷退走的原因。反正殺手的目標在他,絕不會與青琰糾纏,只要分開跑就沒問題,事態發展果如張放所料。張放之前絆倒摔跤都是計算好的,正好借前撲翻滾之勢,不露痕跡躍過陷阱,這才引得劉快腿入彀。

  未曾想這劉快腿身手恁般了得,竟然來了個淩空撲擊,無巧不巧正避開陷阱,若不是正好有一根橫伸的樹枝出奇不意的話,張放估計少不了要吃苦頭,甚至負傷。好在一切有驚無險,這不明身份的殺手……張放探頭朝坑底看了一眼,昏暗的坑底下,一人橫臥,寂然不動,有淡淡的血腥味撲鼻而來,顯然已斃命。

  縱使張放見多了死人,縱使這屬於正當防衛,縱使不是自己親手所殺……但終究是終結在自己手上的一條生命,那種心如墜鉛、尿意澎湧的感覺,令張放渾身繃緊,虛汗不停,久久不能挪步。直到聽聞青琰與韓駿的呼聲,方才如同噩夢醒來一般,拭去額頭冷汗,定了定神,拖著如灌鉛的雙腳,向呼聲迎去……

  另一個殺手也死了,而且死得更早。

  當韓重捨身撞擊,與敵纏抱翻滾下山坡時,只覺天旋地旋,半晌爬不起來,以為必無幸理。沒成想,半天也不見有人拿刀紮自己。勉強支起身體一看——尋丈開外,那壯漢仰面朝天,原本插在眼珠上的箭矢,已在翻滾時磕碰折斷一半,餘下一半,竟齊根而沒,盡數貫入腦中……

  四個平均年齡不足十四歲的少年男女,險之又險幹掉兩個持兇器的亡命之徒,除了韓重受了點皮肉之傷外,餘人皆無事。四人面面相覷,後怕之餘,更是慶倖之極。

  調整並消除負面情緒之後,張放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弄清楚,這兩人為何要殺自己。

  只是搜了兩具屍體,除了兩把環首刀與幾十枚五銖錢外,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把刀、錢都收起來,屍體……要不要報官?”張放不太清楚大漢朝的法治情況怎樣,便詢問韓氏兄弟。

  兄弟二人一齊搖頭:“這兩個凶人必是逃亡的鹽隸,官寺抓到也是個死。咱們……還是別惹麻煩了。”

  張放試探道:“你們的意思是……自行處理了?”

  韓氏兄弟對視一眼,朝張放用力點頭。

  張放咬咬牙,拳掌用力互擊:“好吧,那就把他們埋了。記住了,這事誰也不能說。”

  韓氏兄弟與青琰猛點頭。

  張放仰首望向昨日來時的方向,深長地吸了口氣——突如其來的災難,不明身份的殺手。或許,那場車禍未必是天災,而是一場有預謀的人禍……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5

第七章 噬 魂

  夜幕降臨,這是張放來到這個時空後的第二個晚上。白天固然經歷了一場生死之戰,而晚上,同樣不得安寧,其兇險之狀,更甚日間。

  因了穿越首夜的驚悚魂戰,張放已經確認,這具軀殼還殘留著原主人的魂靈。白天被自己的意識壓制,而到了晚上入睡之後,便趁虛而入,爭奪身體控制權。

  這般詭異的靈魂之戰,無形無質,無可捉摸,縱是世界上最強悍的格鬥家,也毫無辦法,在惡靈面前,與嬰兒無異。

  幸運的是,張放專業就是心理學,並且因為同質的關係,也涉獵過靈魂學。面對這場絲毫不亞于白天在山林中生死搏鬥的奪舍之戰,張放至少有一搏之力。

  事關自家性命的大事,張放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慎重對待。這場戰鬥毫無先例可循,一切只能靠摸索。綜合心理學與靈魂學,以及昨夜那寶貴的靈魂廝殺體驗,張放制定了三點應對之策。

  首先,臨睡前以腹式呼吸進行調息,儘量放空大腦,使整個身心浸入到一種虛無、空靈的狀態。這就跟真正的高手打人之前,必定全身放鬆,在遭到攻擊之時,力量瞬間爆發一個道理。唯其不爭,是為大爭;為其空城,是為盈城。

  其次,就是使用自己的特殊專業技能“催眠術”了。

  做為一名心理醫生,催眠術是必備技能。這門技術並不像常人想像的那樣神奇,說白了就是一種強化的心理暗示,通過訓練有素的施術者施展出來,常常可以展現外人看來不可思議的催眠效果。但是這種效果卻會受很大制約,比如催眠師的水準高低、受術者的配合程度及對暗示的感應程度、此外還有對環境、信任等等方面苛刻的要求。

  大多數催眠術,其實層次較低。比如催人入睡、心理治療等等。那種能快速催眠,甚至讓人繃直著橫躺在兩把椅子在間,身上還站著個人的類似魔術的催眠術,屬於高階催眠術,很難掌握,而且失敗率很高。

  至於將人催眠後,身心就被催眠師完全掌控,要你幹什麼你就會去幹,要你說什麼你就會說——這種事情,在正常的世界法則下,基本不存在,除非……

  張放要做的,不是催眠他人,而是自我催眠,這也是催眠術的一種。

  張放以類似氣功的調息法,將整個身心完全空靈,然後進行自我催眠——不斷向大腦發出反復暗示,最終形成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一旦遭受不明意識攻擊,會完全憑潛意識發動反擊。這種反擊是純粹的精神較量,與肉身強弱無關。

  以精神抗精神,以靈魂撞靈魂。張放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儘管做了兩手準備,但對於勝負,張放一成把握都沒有。所以,他再給自己加了一道保險:在茅草屋的頂梁上,懸吊了一根細絲,尾端綁著一截小圓木,位置正對著自己橫躺著的肚子。細絲中部,同樣綁著一截圓木,其上纏繞著幾圈點燃冒煙的蒿草繩——這種蒿草繩,是村民用來熏蚊子蟲蟻的,效果挺不錯。

  張放將蒿草繩的末端與細絲相接。也就是說,當蒿草線燃盡之後,就會灼斷細線,圓木就會落下,掉在自己肚皮上——倘若當真抗爭不過,用這種辦法強制催醒,或許可撿回一條命。

  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兩千年來,從未改變。萬籟俱寂之時,做好充分的“自衛反擊”準備的張放,再一次為自己的生存奮爭。

  一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對新的生命會更加珍惜,不到最後一刻,決不輕言放棄。

  夜黑如墨,天地沉寂,虛無空間,恍惚之際,腦海中響起一個淒厲的聲音:“還我命來!”

  潛藏的魂靈如期而至——在靈魂學中,這種無形的實體在個人肉體死後繼續存在,正式的名稱應當叫“續存”,但不如魂靈易於理解。

  張放的潛意識本能回應:“對不起,不是我不想還你,而是——你已經死了。”

  “不!我靈識還在,只要你放棄爭奪,我還能還陽。”

  “你的靈魂已經破碎,再難恢復正常,這一點,從白天你被我的意識完全壓制可以看出來。就算重奪這副軀殼,也不過是一個癡呆智障而已,你願意這樣麼?”職業本能已滲透張放的靈魂,縱使是潛意識回應,也帶著心理醫生的循循善誘。

  “不!不會!你休想用這樣拙劣的手段來欺瞞我!”魂靈怒氣衝衝厲吼。

  “你不信?那好,我們就來測試一下——你是誰?”

  “我……我是誰?”

  “對!你是誰?你的姓名、所居何處、父母何人、因何到此。”

  “我……我是……我是……我是誰?”魂靈的靈識開始波動,並且越來越劇烈,透著一股子惶恐、戰慄。

  “對,不要害怕,說吧,說出來,對你我都好。”

  “我……我不知道……”

  “你看,不是我不想幫你、不想讓你,而是你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的過往,就算重奪回這副軀殼,也不過一渾渾噩噩的活死人而已,又有何意義?”

  “那……我……我該怎麼辦?”魂靈終究還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而已,在張放選擇勸誘而不是正面廝殺的情況下,魂靈終於被撬開了一絲裂隙。

  “很好辦,你放棄,我取代你。今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會重新找回你的過往。你的父母,我代你孝敬;你的人生,我替你重寫。相信我,我會讓你活得更精彩!”張放的勸誘,充滿了盅惑,並且潛意識使用了催眠術,而催眠術本身就是作用於人的意識的,這才是與魂靈對抗最強大的武器。

  魂靈在急劇波動,有逸散之勢——按“中式”靈魂學說,人死而魂未滅,全因一股不甘之怨氣。這股怨氣,會因抗爭而越來越強,也會隨著心願達成,而瞬間逸散。當魂靈失去了目標,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張放苦苦等候的就是這一刻,最後放出一記難以抗拒的誘惑:“身死而魂滅,你身未死、魂不滅,只要與我的靈魂融合,從今往後,你我一體,我能感受到的一切,你同樣能感受到——這樣你不就等於重活於世間嗎?來吧,放開你的靈識……接納我的靈魂,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魂靈仿佛在喃喃自語,一遍又一遍,越來越細微……

  在一個漆黑、虛無的空間裡,在反復單調的頻率作用下,魂靈漸漸安靜,並由一團緊密的聚合,慢慢鬆散。一團強大靈識潛藏而至,緩緩張開,將魂靈包裹,不斷抽吸。魂靈已完全放棄抵抗,一絲絲被抽出、吸納、最後一點點被吞噬……

  啪!寂靜若死的黑暗中,火星明滅,有物墜落。

  張放倏地坐起,黑暗中,完全看不清他的面色表情。只有一雙比夜色更黑、比星辰更亮的眼睛,不時閃泛著一弧又一弧精芒,象漆黑的夜空,掠過無聲的閃電。

  這一刻,張放感覺自己腦袋裡似乎多了點什麼。一切,都將因此而改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5

第八章 以眼殺人

  韓氏父子外出購糧,次日方歸,比預計時間多了一個晚上。

  “本可於昨日按時歸來,只是適逢上河農都尉班君出巡,聚邑戒嚴,不得走動,故此耽誤了一個時辰。及至天黑,錯過歸期。好在是,谷米如期買回來了。”韓義邊解釋邊喜孜孜從轆車(即獨輪車,西漢晚期出現,時人稱之為“爃”,民間通稱轆車)上將一袋谷米及兩甕醬菜卸下,其中還有一個荷葉包,打開一看,卻是兩塊薰制肉脯。

  嗅到肉味,令兩天不沾油水,肚腸已經被野菜溲空的張放口腔分泌物激增。韓氏兄弟更不用說,兩雙發綠的眼睛,就沒離開過那些谷米醬菜肉食。韓家嫂子抱著咿呀張手的兒子,眼眶蓄淚。

  一袋谷米為一石(相當於現在八十斤),韓氏父子為了節省,買的是未脫殼的粟米,這樣便宜一些。餘下數十錢,盡數買了醬菜與肉脯。

  韓父將一雙佈滿厚繭的粗手伸到張放面前,攤開,是兩枚五銖錢,一臉卑謙:“小郎君,尚余二錢,交還與你。”

  張放雙手按住那雙粗手,合攏,搖頭笑道:“算是腳力錢吧,老丈與韓大兄辛苦了。”

  韓父連連搖頭,惶恐道:“這如何使得?小郎君贈米,已是天大恩惠,如何還能贈錢,萬萬不可。”

  韓義也道:“山野之人,跑腿本是常事,豈可算腳力錢,請小郎君收回。”

  張放暗暗點頭,這淳樸的一家人,是完全可以信任的。當下伸手入懷,掏出錢袋,取出一小塊黃金,在韓家諸人面前一亮:“此金值價若何?”

  韓氏父子面面相覷,吃吃道:“怕……怕是值千錢……”

  張放一手拈起兩枚五銖錢,一手托著金塊,並排著向韓氏父子示意,揚了揚眉,再將錢放回韓父掌心,笑道:“所以還請老丈將錢收下。”

  韓父還是搖頭:“小郎君縱有萬錢,這二錢,也還是不屬於我父子,請收回。”

  張放算是服了,只得道:“這樣吧,這一石米吃不了多久,過得幾日,還得勞煩老丈與韓大兄再去採購。屆時將這二錢一併折算為米錢,可好?”

  韓氏父子互望一眼,暫時保管麼,倒是可以,這才將錢收起。

  張放也將金塊收好,雙手一拍,笑道:“好了,打土豪的時候到了。”

  青溪聚共有三十五戶人家,除去韓家與耆老兩戶,其餘每戶以陶碗裝滿滿一碗粟米相贈,表示對村民善意的回報。最後剩下不到二十斤粟米,張放一分為二,一半贈予耆老,一半自用。

  不到十斤的粟米,脫殼之後,不過八、九斤,韓家包括張放在內的七口人,若是放開肚皮吃的話,頂多夠兩餐。

  這頓午餐,是張放降臨到這個時空三天以來,吃得最香的一次。

  儘管韓家嫂子就是將粟米、肉脯、荼菜全混進一口陶釜(秦漢時期的鍋)裡,煮得稀爛,然後舀出沾醬分食,簡單到極點。但是,有米、有醬、有肉,還能有什麼不滿足?

  看著狼吞虎嚥的韓氏三兄弟,以及不時抹眼淚,給孫兒餵食的兒媳,韓父嘴唇哆嗦,老眼漸漸渾濁……這一頓“美食”,給予韓家那種濃濃的滿足感,溢於言表。

  食畢,韓父鄭重招集全家人,一齊跪坐在一張破爛蒲席上,向張放行頓首禮。

  張放也差不多瞭解了,這時期漢人最重禮儀,縱然是平民,也不缺禮數。你所要做的,不是上前扶起,那樣反倒是失禮,而是還禮。還禮也有講究,依據雙方身份尊卑,有各種還禮姿勢。張放不太懂這個,而且因為這身體的原主人的魂靈,已被他徹底融合,一些原有本能都失去了,所以他只能依著韓氏父子的禮節,原樣還禮。

  韓氏父子行的可是大禮,眼見身份高貴的郎君也還以同樣禮節,當真是又驚異又惶恐,連連頓首不已。

  張放可不想當磕頭蟲,挺直身軀,溫言道:“老丈,有話直言,無需多禮。”

  韓父抬起滿是皺褶的焦黃臉膛,滿面感激:“一飯之恩,韓氏滿門無以為報,日後但憑郎君差遣,無有不應。”

  張放正想說話,卻聽屋外一陣喧嘩。韓家嫂子慌忙站起,提著裙裾,小跑而出。不一會,隨著喧嘩聲,一群人擁進屋裡。最前面的就是耆老與青琰,後面則是青溪裡居民。

  諸人在耆老的帶領下,齊齊向張放行鞠禮,場面安靜,無人說話,但那發自內心的誠摯,盡寫於臉上。

  張放也緩緩從蒲席上站起,躬身還禮——從這一刻起,青溪聚真正接納了他。以善意報之,必得回饋。

  ……

  幽暗叢林,幢幢樹影,風聲淒厲,枝葉狂舞。

  張放披頭散髮,汗出如漿,亡命狂奔。身後追殺著一群面目猙獰的凶漢,一個個高舉寒光瘮人的環首刀,鋒芒砭肌顫慄。為首就是那劉快腿,雙目慘綠,嘴滴黑血,張開腫脹發紫的舌頭,叫聲淒厲:“還我命來……”

  跑、快跑、不顧一切地狂跑!任由荊棘勾碎華麗的衣裳,劃破俊美的臉龐,滿是血污的臉上,寫滿了倉皇與絕望。

  突然,腳下一空,身體急墜,深不見底的陷阱,那縱橫交錯的尖刺,像張開的鯊魚大嘴……

  啊!張放倏地坐起,冷汗涔涔而下。日間殺人之事刺激太強,果然還是做噩夢了——不!不對,不是噩夢!

  就在床前,立著一個黑魆魆的人影,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人影手中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刃。此刻,利刃已高高舉起。下一刻,打磨得光亮如鏡,冰冷砭肌的刀刃,便會穿透他的身體……

  長劍就放在床邊,伸手可及,但是,根本來不及。

  張放猝然坐起,也嚇了刺客一跳,手中利刃滯了滯,但停頓不過半秒,便迅速刺下。

  一切都來不及了!難道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僅僅三天,就要再次魂飛魄散嗎?下一次輪回,是否還能如此幸運?老天不會永遠眷顧一個人,這一次若死了,十有八、九就是人死魂滅……不!我絕不能死!

  電光石火之間,強烈的求生欲望,自張放的眼瞳熾烈迸發,仿佛一柄無形利劍,深深透入刺客眼睛,切割靈魂。

  刺客動作瞬間定格,像被一張無形大網死死裹住,動彈不得。

  倘若此時有人從門外進來,必定會看到這詭異的一幕——一個手持利刃的黑影,正刺向坐在床上的少年,刃尖距少年的眼睛不足數寸,似乎只要一眨眼,少年便將喋血三尺。但偏偏黑影就似被施了定身法一樣,整個人變成泥塑木雕,刃尖劇顫,就差那麼一點,死活捅不下去。

  這詭異驚悚的情形非常短暫,也就只是眨了兩三眼的工夫,刺客渾身一震,恢復知覺……但就是這間不容髮的短短一瞬,局面完全逆轉。

  張放拔劍、縮肘、彈臂、挺刺,一氣呵成。

  鋒利的劍尖深深穿透刺客咽喉,切斷氣管,割裂食道,絞斷頸後延髓——這是聯接腦幹與軀體的神經叢樞紐,延髓一斷,所有神經反射中止,刺客刃尖距離張放眼睛只有三寸,卻再刺不下去,如空麻袋般軟軟癱倒。

  屋內的異響,驚動了韓氏父子。待他們匆匆披衣而起,點燃松脂火枝,搶入屋內時,只見到這樣一副場景:地上趴著一個不明身份的漢子,身旁掉落一把短刃,脖子上插著一柄利劍,汩汩鮮血自脖頸噴湧而出,流了好大一灘,血腥之氣,充窒整個房間。

  而張放依然保持坐姿,一動不動,像一具雕塑。

  良久,張放的脖子動了一下,發出喀啦聲響,機械轉頭,木然望著韓氏父子,喃喃說了一句:“原來,殺人的感覺……是這樣的……”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5

第九章 不是車禍,是謀殺!

  三天之內,兩度遇襲,閉眼之後,甚至不知道明日能不能醒來——張放怎都想不到,自己的穿越生涯,竟如此兇險。

  如果說,前日在山林裡,被那兩名鹽隸暴徒截殺,還是個偶然事件,那昨夜的刺殺足以說明,此中另有蹊蹺,他奪舍的少年身份絕不簡單。但此刻張放更關注的是,“自己”究竟惹下了什麼麻煩,引來一波又一波的殺手刺客。

  在刺客身上,沒有搜集到任何有用資訊。天明時分,韓家人按張放的吩咐,將屍體悄然掩埋。

  隨後,張放召集韓氏父子前來,將思考了一夜的結論倒出:“從兩次襲擊事件來看,這是一個團夥。或許是不想驚動他人,引起官府注意;或許是團夥的人員不多,不敢明來,只能暗中下手。從現在開始,如果我還想睡個安穩覺的話,就必須要弄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查清楚是什麼人在背後下黑手。”

  韓父是個老實人,但昨夜發生的事,加上剛剛知曉前日兩個兒子與張放的遇險經過,再老實的人也被激怒了。在家門口下毒手不算,更殺到家中來了,真當韓家是面人不成?

  “請小郎君示下,我等父子,無不從命。”韓氏父子齊聲而應。

  張放這時也已經適應了這個時代人與人之間地位差異,哪怕像他這樣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單憑手中價值不菲的寶劍,以及一身華服,就足以令人相信,他來歷不凡。更別說他那出眾的儀錶,如人中龍鳳,更顯示其出身尊貴。對於這一點,莫說是普通村民,便是頗有見識的耆老,都深信不疑。

  因此,耆老一再叮囑韓氏父子,定要好生侍奉小郎君,凡事慎遵其命,切莫有違。父子四人,自是遵循。

  張放目光朝韓氏三兄弟臉上一掃:“我要到當日出事地點查看,你們兄弟陪我一道前去。”

  韓義、韓墨、韓重齊聲道:“自當伴護小郎君。”

  “只有三人,還是少了。”韓父開口道,“大兒,你去將石牛等人召來,人多安全些。”

  ……

  彎彎曲曲的山道上,走來七八人,當先一人,雖粗衣麻履,卻豐神如玉,正是張放,身後跟著韓氏兄弟與四名筋骨結實的青壯。這其中最粗壯的一個傢伙名叫石牛,不過二十出頭,與韓義並稱為青溪裡最好的獵手。不同的是,韓義以射箭精准著稱,而石牛則以力大揚名。

  一聽說是要護送小郎君到數裡外的三盤口,四名青壯二話不說,扔下地裡的活,提起木棒及自製弓箭,跟隨而來。

  張放一一問清諸人姓名及所居之處,記在心裡。看來,下一回買糧,份量得更多才行。

  當日張放生怕豺狼尾隨,心慌意亂鑽入林中,滿山亂轉,繞了不少彎路。實則從大道走的話,不過半個時辰,就來到當日車禍地點,當地人稱之為三盤口的地方。

  不出所料,除了當日滾下山坡的那道痕跡宛然,整個山道,乾乾淨淨,連木屑都不見一片,血跡更是清理一空。

  張放略微搜索,便知難有結果,抬望一側高聳山峰,問道:“這山要從哪裡上去?”

  韓重向東南方一指:“從那片林子進入山谷,有條小道,不太好走,到山腰處無路可上,得攀上一處斷崖才能繼續。”

  攀岩?張放前世旅行時也沒少幹,但願現在這具身體能撐得住。張放邊活動身體邊目測山峰高度:“登頂大概要多久?”

  韓重正計算著,韓駿已介面道:“最少半個時辰。”

  張放點點頭,手一指:“咱們上。”

  這條山路,是采藥人走的路徑,連獵人與樵子都很少走,荊棘密集不說,山路窄仄難行,典型的羊腸小徑。尤其是山腰斷崖處,需搭人梯才可攀上。石牛等人雖然老老實實跟著,嘴上不敢說,心裡卻老大不願意跟著這位貴介公子沒事爬山玩。

  但是,一上山,眾人立即感覺出不對。這條羊腸小徑上,滿地俱是折斷的荊棘樹杈,開出一條非常順暢的道路。原本走在前面,手持唯一一把砍柴刀開路的韓義,完全沒了用武之地。

  眼前情形再明顯不過,這條山道,近期有人上去過,而且,不止一個人。

  韓義只說了一句:“采藥人不會把荊棘劈砍得這麼寬敞,這樣會磨損一把柴刀。”

  張放聽出他言外之意,在這個鐵器匱乏的時代,一把鐵質柴刀,對一個貧困人家而言,絕對是貴重之物,珍惜非常,不可能這樣隨意摧折。

  張放目光閃動:“看來這一趟,定會有意外收穫。”

  石牛等人也隱隱感覺事態不尋常,但他們的任務就是保護小郎君的安全,其他的事,不去想太多,也想不出什麼名堂。

  如果放在前世,攀爬這樣一座艱險的山峰,雖有難度,但問題不大,只是現在這具少年身體,就吃不消了。若非韓氏兄弟前拽後推,幾乎是半推半拖,單只張放一人,絕對爬不上這座險峰。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當然是指張放),一行人終於登頂。

  山頂一片狼藉,有明顯的多人活動痕跡。滿地都是斷枝、碎石、割斷的樹藤,甚至還有一堆灰燼。扒開泥灰,露出一堆吃剩的雞骨狗腿。

  韓氏兄弟與石牛等人檢查一番,韓義來到崖邊,向負手憑眺的張放欠身行禮:“小郎君,這夥人,不少於十人,而且身懷利器。”

  張放略微將半個身子探出懸崖,望著再明顯不過的大量落石刮蹭山體痕跡,語氣森然:“看來,這不是一場簡單的車禍,而是蓄意謀殺!”

  ……

  “此子倒是機靈,居然回到原處探查,更爬上山頂……看來,他已經知道了點什麼。”

  說這話之人,正是劇辛。此刻,他正與焦孟及其手下十一個弟兄,藏身于山道一側的叢林中,將張放等人的舉動,盡收眼底。

  “機靈個屁!我看怕死是真。”焦孟晃著笆斗大的怪異腦袋,狠狠朝地上呸了一口。也不怪他如此窩火,劉快腿與麻七,莫明其妙就失了蹤,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昨夜派出的趙躍,是手下弟兄裡身手最利索的一個,結果到如今無聲無息,怕也是凶多吉少。短短兩天,就折了三個兄弟,目標卻好端端地在眼皮子底下行動自如……這活計遠比之前預計的棘手得多。

  本來終於看到目標出現,可以幹活了。偏偏這小子帶著七八個隨從,全是挾棒帶弓的青壯,自己這邊根本不佔優勢,貿然出擊,只怕損失慘重,得不償失。

  那腮邊長著一撮黑毛的手下目閃凶光:“頭,咱們人比他們多,兵器比他們精良。待他們下山,疲乏無備時,突然殺出去,定可做翻大半,剩下的就容易收拾了……”

  “放屁!”焦孟毫不留情噴得黑毛一臉唾沫,“黑撻你活膩了?兔子還不吃窩邊草,你居然想一下幹掉這麼多青溪聚的青壯?還想不想在這陀螺山一帶混了?咱們接的活是刺殺,不是屠殺!”

  黑撻被噴了一臉,見老大發火,也不敢擦,喏喏稱是。

  劇辛冷冷瞥了黑撻等凶徒一眼,加重語氣對焦孟道:“此事不宜拖久,必須在這陀螺山,在這青溪聚解決。記住,只可暗殺,不許明襲,若是驚動官寺,你我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官寺就是漢朝的官衙,焦孟等人身為鹽隸逃人,更墮落為盜,比劇辛更不想與官寺打交道。

  “黑撻,這事交給你辦。”焦孟惡狠狠盯住這個得力手下,“三日之內,你若不能擰下那顆漂亮得不像話的腦袋,我就擰下你的腦袋!”

  “喏!”黑撻磨著牙,死死盯住遠處山頂那當風而立的身影,目中兇焰如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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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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