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781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7

第二十章 驚 變

  青溪裡,阿離小居。張放正在青琰服侍下,換上阿離改裝好的新衣。

  寬達四尺的兩隻大袖被裁去,以密實的針腳縫紉,套上兩塊牛皮做成護腕;長可曳地的下擺也裁短至膝,行動無礙。去掉寬袍大袖及長裙般的下擺這些累贅,張放已經很滿意了,唯一略感不足的是,衣襟部分還是太長,幾乎繞整個身體半匝,非但多費布料,穿衣時更是不便——準確的說,最令張放頭疼的穿衣程式,就源於這浴巾一般的長長衣襟。這衣襟部分一日不更改,張放一日就不能自行穿衣,非得像現在這樣,讓青琰從旁服侍,才能將這漢服穿得像模像樣。

  “為何不將衣襟也裁了去?”張放有些奇怪地問阿離,他記得自己提過這方面的改制要求的啊。

  結果阿離卻比張放更覺奇怪,瞪大著茫然的眼睛:“衣襟若裁去了,如何能紮緊衣物?”

  啊呀!我怎麼忘了這個事?張放一拍腦袋,他對衣服的思維還停留在現代。在現代,衣服根本沒有左衽右衽的說法,衣襟在正中位置對接,不會有半點多餘的纏繞布料,哪怕是長及腳踝的風衣,都不用擔心露出長褲。而這一切,都取決於一個非常不起眼,卻最是關鍵的部件——鈕扣!

  鈕扣起源很早,但用來扣系衣物,則是唐以後的事。至少在漢代,時人的穿衣方式都是纏繞、綁紮,貴族衣飾穿著繁瑣,平民衣物松解麻煩,一切的一切關鍵,就在這個小小的鈕扣上。在現代,一件男式外衣若沒有鈕扣或拉鍊,幾乎無法想像。

  就拿張放這件長袍來說,如果裁去半幅衣襟,用衣帶子根本綁不牢,除非箍上圍帶(腰帶)。張放倒是有個玉圍帶,不過看著挺值錢,而且玉質易碎,鍛煉穿著不便,所以一直收藏起來,這點阿離卻是不知。

  “其實有一樣東西,可以將衣服自由收束,這個東西,叫鈕扣。”張放看了一眼阿離的眼睛,放棄了畫出來的想法,而是耐心用語言描述。好在鈕扣是個再簡單不過的玩意,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

  非但是阿離,即便是旁聽的青琰,也是眼睛發亮——此物著實太精巧了,以前怎麼沒想倒呢?要知道,在這個時代,布帛完全可以當錢來使用,或者說,布帛就是錢,也就是常說的“布幣”。有了鈕扣,可以省下多少布料?換言之,可以省下多少錢?

  知道了實物加原理,要弄出來實在簡單不過:將邊角布料包裹黑豆,密實縫合,就做成了一個個大小一致的布扣,再縫出扣眼。前後不過短短半日,張放的特製服裝新鮮出爐了。

  當張放駕輕就熟,無須青琰幫手,一個人輕鬆快速搞掂之後,這件樣式奇異(至少在青琰眼裡如是),卻令人耳目一新的衣服,令青琰嘖嘖稱奇不已。阿離雖看不清,但整套衣物出自其巧手,每一個細節及穿上之後的效果,完全可以在腦海中形成鮮明影像,再聽到青琰的讚歎,阿離的一雙大眼,也彎成了月牙。

  裁下的那幾塊帛料,張放表示自己要了沒用,贈與阿離了。別看是幾尺布,但蜀錦“寸錦寸金”可不是說笑的。阿離本待拒絕,但話未出口,衣袖卻被人扯了扯,耳邊傳來青琰的低語:“留下來。”

  阿離不明其意,怔了一怔,就這麼一遲疑,張放已發出滿意的笑聲,出門而去。

  阿離喚之不及,不禁嗔怪道:“青琰,你這是何意?你可知這幾尺布價值幾何?”

  青琰與張放接觸遠較阿離為多,對這神秘少年的價值觀瞭解頗深:“不管價值幾何,他都不會要回去的,這些錦帛他要了沒用,但對咱們卻很有用。”

  “咱們?”阿離好生奇怪,“對咱們有何用處?”

  青琰壓低聲音道:“用來做‘抱腹’啊!這錦帛質地柔軟順滑,這樣就不會摩擦得辣痛了。”

  所謂的“抱腹”,就是漢朝女子的內衣。若內衣柔順,自然貼身舒適,但若是粗麻葛布,摩擦嫩肉,尤其是胸前凸出部分,那個難受,自不待言。

  阿離的臉蛋騰地一下紅了,用他的衣物做抱腹,這樣好嗎?怪難為情的。可是,青琰的提議,還真是充滿了誘惑……

  ……

  張放早已過了得到一件新衣就開心不已的年紀,但這件新衣,還是令他頗為欣喜。不為別的,在這個時代,衣服的質料與樣式,在某種程度上,還真代表了一個人的身份。那日在城門口,若他穿成這樣,那幫佐吏至少要掂量掂量,不會那麼肆無忌憚地喊打喊抓。當日的遭遇,從另一個角度闡述了“佛靠金裝,人靠衣裝”這句至理名言。

  張放笑咪咪出現在韓家院門,正準備迎接韓氏兄弟驚奇的眼光,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卻是韓駿焦急沉重的臉色。一見張放,韓駿立即上前低聲道:“正要出門尋小郎君,事情有變,快到屋裡說話。”

  張放心頭一沉,隱覺不對,急忙與韓駿進屋。卻見屋子裡韓家五口人俱在,人人面色悲痛,尤其是韓家嫂子,雙眼紅腫,用衣袖捂住口鼻,呦呦低泣。

  張放正待詢問何事,忽然發覺少了什麼——對了!韓家可不是五口人,而是六口人。平日裡,韓嫂子背著嬰兒,可是從不離身的。

  一念及此,張放生生將問話打住,轉而對韓嫂子道:“囡囡呢?把他一個人放床上可不好。”

  張放不問還好,一問之下,韓嫂子再也忍不住,失聲號啕起來。

  張放愕然,突然一個念頭跳進腦海,失聲道:“莫非囡囡……”

  韓義雙眼佈滿血絲,額頭青筋直跳,拳頭捏得嘎吧響,切齒痛恨道:“囡囡被那夥強人搶走了!”

  韓駿在一旁補充道:“大嫂背著囡囡下地幹活時,林子裡沖出數名強人,將囡囡奪去,並撂下狠話……”

  事情已經發生,現在需要的是解決,張放沉聲道:“怎麼說?”

  韓駿遲疑一下,恨聲道:“他們要求我們哥仨將繳獲的刀弓箭矢俱交出,並且……並且……”下面的話,似乎難以啟齒。

  張放面色平靜,淡淡道:“是不是要拿我來交換囡囡?”

  房子裡一下沒了聲音,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韓嫂子,都忍住了抽泣,惶恐不安地一齊望向張放。

  “手段很卑劣,但是很有效。”張放握劍在手,錚地抽劍出鞘,目光與劍鋒一樣冰寒,“看來,這件事也該了結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7

第二十一章 對 決

  綁匪約定交換人質的時間是次日午時,張放與韓氏兄弟有一夜的時間可思考對策。

  對於綁匪提出的條件,有兩種意見:韓氏父子是堅決反對交換;張放認為可以交換。而韓嫂子則是一個勁抽泣,不時念叨這天殺的匪徒會不會給囡囡餵食?深山寒冷,凍著咋辦?

  嚴格的說,韓嫂子並未表現出半點意見,但給張放及韓氏兄弟帶來的壓力,卻半分不弱於那夥綁匪。

  韓義煩躁之下,對婆娘大吼:“少在那嚎喪!出去!”

  韓嫂子一下捂住嘴,驚懼地看了一眼夫君與外舅(漢朝稱公公為“舅”),目光所及的是兩張難看的臉,韓嫂子嗚咽著掩面而出。

  總算清靜了,張放揉揉兩側發脹的太陽穴,理順了一下思路,以不容質疑的語氣對韓氏父子道:“人質一定要交換!非是我不珍惜自家性命,而是因為這夥歹徒已盯上了我,若我們不同意交換,接下來,對方還有接二連三的後手。總之,不達目的,絕不甘休。敵在明,我在暗,被一群狼在背後盯著,早晚會出事。既如此,不如趁此機會,徹底解決此事。”

  韓義沉吟道:“小郎君此言倒也有理,若是我等有兵刃在手,倒也不懼與匪人一戰,只是對方指定要上繳兵刃,光靠軟弓骨箭及木棒,只怕……”

  韓重恨聲道:“若有兵刃在手,咱們兄弟三人,加上石牛與渠良,何懼與這夥強梁一戰!”

  韓駿目光靜靜投注在張放臉上——初遇之時,這還是一張白嫩勝似佳人的臉蛋,不過短短十數日,竟染上一層淡淡古銅色,柔潤的輪廓,也有了幾分棱角……不知不覺間,這個俊美如處子的少年,已漸漸有向昂藏鬚眉成長的趨勢。

  韓駿突然一笑:“小郎君定然已有對策了吧?”

  張放苦笑搖頭:“阿舍高看我了,我也在為兵刃之事犯愁。誠如大兄與么郎所言,若有兵刃,或可一戰,木棒軟弓,難以對手。”

  兵刃肯定要交出,這是交換人質的先決條件。用簡陋的棍棒,以及沒有任何訓練的平民,與裝備精良的職業匪徒打鬥,就算人數多一倍都沒把握,更何況對方還有人數限制,指明了只准韓氏兄弟與自己前往。人數劣勢、武器劣勢、地形劣勢、心理劣勢……以此劣勢與優勢之敵對戰,勝算之微弱,可想而知。

  有什麼樣簡單有效的武器,可以彌補人數差異及武器劣勢,扭轉眼下不利局面呢?

  張放苦苦冥思。

  漢以前的兵器譜是很簡單的,不外乎刀弋劍戟鋮這幾樣,材質非銅即鐵,不管是材料還是兵器,張放是一樣沒有。就算有,也沒人會鍛造;就算有人能造,也沒有足夠時間。

  只能往後面再找找,論中國兵器發展,宋朝時期的兵器品種最為繁雜,所謂十八般兵器,就成形於此時。十八般兵器,張放板著指頭也能數出大半,裡面對材質要求較低的,好像只有弓、索之類。弓且不說,軟索這東西,材料倒是有,但沒經過專門訓練,誰能玩得轉?還有什麼連枷、雙節棍之類的奇門兵器,雖然也沒有材質要求,殺傷力也不差,但要想玩得轉,同樣非一日之功。張放又不是布魯斯•李,就算給他一對現成的雙節棍,也沒法“霍霍嗨嗨”。

  張放想得腦仁疼,硬是想不出在現有的條件下,有什麼樣的兵器符合非金屬材料、上手快、簡單有效等等嚴苛的要求。抬眼看去,韓氏父子俱眼巴巴望著自己,實指望自己能拿出個主意,只是這個僵局,又豈是容易破的?

  張放實在架不住韓氏父子的目光,晃晃有些昏沉的腦袋,從破席上站起,穿上麻鞋,走出柴門。

  院角的灶台邊,韓嫂子一邊生火做飯,一邊默默垂淚,嘴裡低低念叨著:“諸神保佑,繼光我兒,萬萬不可有事……”

  張放扭頭問屋裡的韓義:“囡囡的大名叫繼光嗎?”

  韓義點頭:“正是,昨日請耆老起的名,正準備請村裡人同賀,結果就出了這麼一檔子事。”

  “繼光,韓繼光,繼光……”張放反復念著,眼睛漸漸發亮,猛地以拳擊掌,大叫出聲,“有了!用這個東西對付這夥匪徒,再好不過。”

  ……

  翌日午時,陽光依舊猛烈。多日未雨,泥塊板結,草葉枯黃,步行其間,塵土飛揚,只需在一個高一點的山坡,老遠就能打望到。便如此刻,當張放一行出現在陀螺形的山間小徑時,在山坡樹蔭下擔任放風任務的綁匪哨探,遠遠就朝林子裡嘬唇呼哨。哨聲方落,幽暗的樹林中呼啦啦湧出一群惡形惡狀的漢子,將張放、韓氏兄弟、石牛、韓嫂子一行六人,半包圍起來。

  這是雙方明爭暗鬥十數日以來,第一次照面。

  張放第一道目光就落到一個身材瘦長,面目冷峻,手執連鞘長劍,渾身散發著危險氣息的中年人身上。這個人,無論氣質與氣勢,都與同夥完全不同。

  “劇辛?”張放試探著問一聲。

  中年人點點頭:“看來公子所知不少啊。”劇辛說著瞥了一眼身旁的焦孟,顯然認為是焦孟手下的兩個白癡兄弟出賣了他們。

  張放正待繼續試探,冷不防那大頭矮胖的焦孟大吼一聲:“兀那小子,我不管你是什麼來頭,害死了我多少兄弟,你就要做好償命的準備!”

  同行的石牛大怒,伸手就要拔刀:“左右是個死,那還繳什麼刀弓?拚了吧!”

  張放及時止住石牛,顧不得誘問劇辛,冷然對焦孟道:“兵器帶來了,人也送到眼前了,是條漢子,就先兌現承諾。”

  劇辛與焦孟俱是大訝,料不到身處如此險境,這少年還能鎮靜如桓,絲毫不為自家安危擔憂。劇辛心下暗暗點頭,難怪那個人要委託主人派門客出手,務求置此子於死地。小小年紀,氣度不凡,還真是個人物。若不早日除去,那個人別想出頭。

  焦孟以目請示劇辛,後者一點頭,焦孟朝林子裡打了個手勢。不一會,一個瘦小的匪徒,懷抱囡囡,施施然走出。

  韓嫂子一見囡囡,眼圈頓紅,就要撲上,被夫君及時拉住。

  張放也不多說,一揮手,韓駿便將各人身上的刀弓一一收取,上前數步,將兵器置在地上。

  一個匪徒上前一一驗看,最後向焦孟點點頭,表示數目對數。

  焦孟蘿蔔般粗大的手指向張放一指:“你的劍,也要解下。”

  張放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二話不說,解劍拋向劇辛。

  劇辛長眉一挑,揚手接過,拔劍出鞘,臉映青鋒,目光頓凝,脫口贊道:“好劍!名劍‘龍影’,果然名不虛傳。”

  張放暗暗點頭,原來劍脊上刻的那兩個篆字是“龍影”,劇辛果然認得,不枉自己故意將劍拋給他的一番心思。

  拿到了想要的東西,焦孟倒也不含糊,揮揮手,讓那瘦小匪徒將囡囡交還。

  韓嫂子伸出顫抖的手接過嬰兒,許是母子連心,在回歸母親懷抱的一瞬間,一直安靜的囡囡哇地一下大哭起來。韓嫂子將孩兒的小臉蛋與自己面龐相貼,淚流不止。

  人貨兩迄,交割完畢。張放負手在背,向後擺了擺,示意韓嫂子帶囡囡快走。

  韓義急忙低促地對妻子道:“快快離開,要哭回家再哭。”

  韓嫂子也悚然醒悟,趕緊拭幹眼淚,感激地向張放深深行禮。張放頭也不回,手擺得更急。韓嫂子含淚轉身,剛走出十幾步,道旁林間突然竄出一匪徒,環首刀一橫,將其攔住。

  韓嫂子駭然失色,抱緊嬰兒,倉皇回顧。韓氏兄弟又驚又怒,齊齊怒視焦孟。

  此刻這頭如笆斗、身如矮甕的匪徒頭子,正仰首狂笑。

  張放心頭一沉——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還是發生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7

第二十二章 奇兵破賊

  無論在古代還是現代,與綁匪交易,都要做好被撕票、人財兩空的心理準備。張放不是員警,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但作為一個來自資訊爆炸時代的穿越者,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而且是很多“豬”跑。在交易之前,張放已作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也擬定了好幾套應急預案,儘管不希望用上,但事態的發展,還是滑向他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況……

  “據說劍客都是一諾千金之輩,如今看來,卻也不儘然。”張放並不理會笑得像偷雞的黃鼠狼一樣的焦孟,將矛頭對準劇辛。以他職業的敏銳,不難看出劇辛是什麼樣性格的人——驕傲、自信、總認為一切盡在掌控中。這樣的人,不屑於玩這等自打耳光的手段。

  劇辛向側旁走開幾步,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淡淡道:“在此事件中,我只是雇主,不會干涉受雇者行事,他們所做所為,亦與我無關。公子還是多為自家性命操心吧,小民賤命,何須理會。”

  劇辛的確有屬於自己的驕傲,卻並不死板,輕鬆將自己摘清,更毫不費力將張放指向自己的矛頭卸到一旁。

  張放敏銳察覺劇辛這番話所透露出的資訊,立即緊釘一句:“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你在接下來的事態發展中,不會插手?”

  劇辛目光在焦孟等八名全副武裝的手下,及赤手空拳的韓氏兄弟等人身上一轉,譏誚一笑:“沒錯,我不會插手。”

  “很好!”張放暗暗鬆了口氣,憑直覺,他認為光是劇辛一個人,其危險性甚至超過焦孟等九名匪徒總和。無論是劇辛本身的驕傲使然也好,抑或是為自己所佈置的假像所惑也好,能夠將此人的威脅剔除在外,今次的勝算,又多了幾分。

  “強盜就是強盜,果然毫無信義可言。”解決了一個大麻煩的張放,心情輕鬆地轉向焦孟,一臉遺憾地搖頭,“我本以為閣下同是貧苦出身,同樣經歷鹽隸的痛苦,至少明白‘盜亦有道’之理,未曾想……”

  張放不停歎息搖頭,雖無半句指責,卻刺得眾匪徒一臉難堪。

  焦孟斷喝一聲,嗔目切齒道:“這都要怪你!我本只欲取你一人性命,是你將這些人拖下水。你與這些賤民合力害死我五個兄弟,我就要你們償還五條人命!韓家三兄弟、這個大塊頭(石牛)、還有這個女人,正好五人……放心,我只要五條命祭我的兄弟,多一條不要,這個娃娃可活命……”

  張放的眼神銳利起來:“看來這就是你的‘道’了。”

  焦孟獰笑:“你若這樣認為,亦無不可……”

  就在這時,那檢視兵器的匪徒似乎想起什麼,抬頭失聲道:“渠頭,尚差一件兵刃……”

  焦孟驚怒道:“什麼?”

  匪徒嘶聲道:“尺刀,差尚一把尺刀……”

  所謂尺刀就是短刃,也就是夜潛韓舍,欲刺張放的匪徒所持之刃。這把短刃,張放送給了……

  張放縱聲大笑:“青琰,將尺刀還給他們!”

  道旁一片泥沼倏地炸開,一個渾身污穢、面目難辨的瘦小人影彈飛而出,手臂一揚,寒光如電——噗!不足一尺的短刃,大半沒入那名攔住韓嫂子的匪徒面門。

  匪徒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捂面倒下。瘦小人影飛快撲過來,撿拾掉落的環首刀,雙手執定,護住韓嫂子與囡囡。

  青琰!

  與此同時,韓義含指嘬唇,發出一聲響亮的呼哨。哨音未消,泥沼邊的蘆葦叢中,莖葉激飛、塵土飛揚,一個灰頭土臉的瘦長人影破土而出。

  前面青琰一現身,照面就飛刀幹翻了一個匪徒,此刻焦孟等人已是驚弓之鳥,一見又有人跳出來,頓時做鳥獸散,半包圍圈瞬間瓦解。

  但這回跳出來的人卻沒有任何攻擊舉動,而是彎腰屈身,肩背掮著一個鼓鼓的破草席。看他背脊被壓成弓狀,顯然這草席內包裹之物份量不輕。

  那人奔近韓氏兄弟,奮力將破草席拋出:“來啦!”

  儘管滿臉都是蟲蟻叮咬的大小腫包,卻仍不難認出,這個從地底鑽出之人,正是渠良。

  草席落地,嘩啦豁裂,滾出五件奇形怪狀的兵器。

  韓氏兄弟、石牛、渠良五人,人手一柄,執定在手,站成一排,竟也頗見森然。

  不光是焦孟與眾匪徒,便是劇辛都瞪大眼睛,這是什麼兵器?

  說是兵器,都很勉強,其實就是一根從樹上砍下的樹枝,長丈二,前端斜削尖銳,四周橫生枝杈前端斜削,只留下不到半尺長的尖銳根茬。同時還圍著樹枝橫七豎八硬插了十幾根鞭藤,前端也綁著尖銳木刺……這、這也算兵器?!

  焦孟與一干匪徒指著張放與韓氏兄弟等人,笑得直打跌:“哈哈哈……這群泥腿子,竟然想用樹枝當兵器……哈哈哈……”

  劇辛也是冷嗤搖頭,不可否認,之前的埋伏的確出乎他的意料——要知道他們是淩晨就來到此處做準備了,也就是說,這兩處埋伏,最晚也是昨夜就佈置下了。能夠想到埋伏不稀奇,能夠埋伏整整半天一夜而不露行藏才驚奇!如此忍耐與堅韌,便是軍卒都未必能做到,恐怕只有經過訓練的劍手或死士才有可能。這埋伏的兩人很不簡單。

  只是,剛剛升起的重視之心,很快就被對手的“武器”拍散。看來還是高看了對手,物質上的差距,終究不是所謂的奇謀就能彌補的啊!

  面對焦孟眾匪的嘲弄,劇辛的冷嗤,張放報以平靜一笑,向側旁走開兩步,猶如指揮官般舉手下令:“進!”

  五人齊進,叉棒平舉,目標——最近之匪徒。

  那匪徒戲謔一笑,拔出環首刀,雙手握住刀柄,望定個頭最小的韓駿,跳起來一刀劈下。

  韓駿舉叉棒一擋,刀鋒劈斷了一根枝杈,卻卡在了第二根枝杈上,一時拔之不出。韓駿發出裂帛的嘶喊,連人帶棒向前猛衝,尖銳的木刺深深戳進匪徒的肚皮。

  那匪徒眼睛瞠大,難以置信瞪著眼前五尺的瘦小少年,旋即捂住肚子,滿地打滾,慘叫聲令人頭皮發麻。

  環首刀居然幹不過樹枝?!焦孟與眾匪徒差點沒石化,劇辛也是倒抽一口冷氣。

  韓氏兄弟與石牛、渠良等人俱是大大鬆了口氣,這東西果然有效,不愧是小郎君啊!不遠處護衛韓嫂子的青琰,更是將一雙單眼皮眯眯眼,彎成一條縫。

  張放表面胸有成竹,實際上同樣擔足了心,畢竟這東西的威力,他也只是從資料上看到過,再加上半夜的緊急練習,實戰如何,心裡也是半點不托底。而今刀棒對決的表現,終於讓他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地。

  如果是一個來自後世的兵器發燒友,看到這種自製武器,第一感覺,就是——狼牙棒!仔細再看一眼,就會脫口驚呼——狼筅!

  沒錯,這就是戚繼光所創鴛鴦陣的主打武器“狼筅”。

  戚繼光本人都承認,明軍的制式武器,碰上倭刀,很難討好。為破倭刀,戚繼光不但創造了最袖珍的冷兵器奇門陣法“鴛鴦陣”,更從竹子得到啟示,製成狼筅這種專破倭刀的奇門兵器。

  狼筅制做成本很低——就是用南方結實的大毛竹,兩頭切去,只留丈二,前端斜削尖銳,周身橫枝保留,綁上鐵刺,再浸上桐油,握把處纏上麻繩,一把成本低廉的狼筅就出籠了。

  這種簡陋得令人髮指的兵器,效果卻出奇的好。竹杆周身長滿的橫枝,既可擾亂對手眼神、戳刺對手、遮擋自身,更能任意抵擋鋒銳淩厲的倭刀。再鋒利的倭刀,再強的臂力,也不可能從上到下,一削到底。削不到底,必然卡住,兵器被卡,後果可想而知。

  漢代的環首刀,無論是重量還是外形,都與倭刀相差無幾,區別只在一個直刃,一個彎刃。狼筅既能破倭刀,同樣也能破環首刀。

  以竹破刀!這就是張放在目前情況下,所能想到的最低成本及最有可能實現的破敵之法。但真要實施起來,卻碰上一個不算難題的難題——寧夏(北地郡)這個地方,自古不長竹子,在蜀地及南方隨手可得的竹子,在此地卻是遍尋不著。

  沒辦法,只好用樹枝代替。而樹杆筆直,枝杈茂盛橫生,並且軟硬適度的樹枝,還真不好找,無怪乎戚少保要用竹子。

  費老大勁找到幾根合適的樹枝,再用老山藤皮編成韌性極佳的“橫枝”,貫穿枝杆,增加密度。起初韓氏兄弟及石牛等人也不相信樹枝能破環首刀,待實物入手後,在張放的授意下,一人持刀,一人持狼筅,互相攻守。果然,縱然是公認力量最強橫的石牛,把環首刀舞得呼呼生風,甚至砍嘣了口,都未能攻入與之對手的韓重中宮,反被韓重以狼筅橫枝劃得手臂一道道血痕……

  正如戚繼光所言,使用狼筅,不需要什麼特別的技術,只要臂力足夠,就足以勝任。

  演練很成功,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如何將人手與兵器悄然埋伏在匪徒指定交換地點,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埋伏不難,帶兵器也不難,難的是如何忍受蟲爬蟻咬、污穢熏浸,默默捱過這漫漫長夜。以張放觀察,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韓義、韓駿、渠良、青琰,再加上自己寥寥數人而已。自己與韓氏兄弟是被指定出場的,無法埋伏,剩下的只有青琰與渠良了。

  好在的是,兩人都有不差的狩獵經驗,或許還談不上是優秀的獵手,但做為優秀獵手的基本功之一——蹲守,卻是能咬牙做到的。

  他們做到了,狼筅的效果也在實戰中得到印證,接下來,就是對決的時刻!

  匪徒尚余七人,張放這邊同樣是七人,一比一,究竟鹿死誰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8

第二十三章 團 滅

  狼筅對環首刀,的確有著令人振奮的優勢,但並非完全吃定對手,因為匪徒中除了六人持刀之外,還有一名弓箭手,這才是最大威脅。

  張放與劇辛不約而同注意到這個關節,劇辛大聲警示:“弓手射矢,他們的叉棒擋不住……”

  張放更乾脆,直接行動。但在行動之前,他還需要一個人説明。

  “青琰!”

  說來也怪,青琰一向對張放不太感冒,但在戰鬥方面,兩人卻有著相當的默契。青琰僅憑張放一聲招呼,一個眼神,就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張放話音未落,青琰飛快從布囊內取出一塊鵝卵石,揚手飛擲,正正打在引弓待發的匪徒手腕。

  匪徒吃痛,弓矢俱落。張放奮身撲出,翻了個滾,彈身而起,弓矢入手,旋即張弓搭箭,反指匪徒。瞬息之間,主客勢易。

  張放再不會射箭,擺個pose還是沒問題的,而一般人都有這種感受——如果有人用一種彈射武器對準你,比如彈弓之類,你會如針芒在背,渾身不自在,束手束腳,對方越是引而不發,你所感覺的威脅就越大……

  這,就是張放所要的效果。

  正是在這樣強力心理威懾之下,匪徒們一邊手忙腳亂抵擋韓氏兄弟等人的狼筅掃砸,一邊還要分神偷瞄邊上引矢待發的張放幾眼。每每見到箭矢指向自己,就會本能地做出規避動作,結果箭是沒射出,但狼筅卻往往拍了個正著……

  這群匪徒中,只有老大焦孟及其副手黑撻,俱是市井亡命。因吃了人命官司,被解配到這邊荒苦寒之地服苦役、做鹽隸。其餘匪眾,俱因事獲罪,既算不得良家子,也談不上是亡命之徒,之所以落草為寇,也是被逼無奈。這些人,被幾年殘酷的鹽隸生涯催殘,身體機能多多少少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加上當強盜的日子也不好過,飽一頓饑一頓的,身體素質更談不上……人多勢眾,手裡有武器,嚇唬老百姓可以,真打起來,一對一,未必能幹得過身強體壯的青壯。

  張放這邊,除了韓駿與渠良體質稍弱,使不好狼筅之外,韓義健壯、石牛力大、韓重勇猛,這三個主力幾乎可以一挑二。加上兵器大佔便宜,完全壓制環首刀,又有張放從旁威脅壓制,不過短短一分鐘,又幹翻兩個匪徒。

  五比五,這一下,張放這邊,才算真正取得優勢。

  石牛一挑二,韓重一對一,韓駿與渠良二打一,每個人都很輕鬆,大占上風,收拾對手,只是時間問題。唯一感到吃力的,就是韓義,而他的對手,正是焦孟。

  焦孟這個老大,不是白當的,別看他五短身材,踮起腳尖只夠著韓義的下巴,但手腳粗壯,身體胖大,就算是上到擂臺稱體重,與韓義也是同一量級的。焦孟原本就是個市井潑皮,打手亡命,打鬥經驗豐富,身大力沉,等閒之人,還真不是他的對手。

  韓義是青溪最好的獵手,無論是下套、射獵、搏獸,在青溪裡,都不做第二人想,曾經用骨箭與木叉,殺死過一頭成年野豬。

  焦孟外形倒與野豬有幾分相像,但絕對比野豬難對付得多。一柄環首刀,舞得那叫一個奮不顧身、有我無敵。拚著被狼筅戳成篩子,也要將對手斬于刀下,兇狠剽悍之氣,著實令人膽寒。配上那一張磣人的大毛臉,膽氣稍弱之輩,不用打腿肚子就轉筋了。

  韓義膽氣不差,氣力也足,但缺乏拚骨精神,打鬥經驗什麼的更是不如,如果不是占著兵器優勢,早被焦孟剁翻了。饒是如此,在焦孟瘋狂劈砍下,木屑紛飛,枝杈斷裂,一把狼筅快變成禿木棒子了。

  焦孟此時也換了第二柄環首刀。環首刀是鐵刀,這時期的冶煉技術也不過關,對雞蛋粗的硬木胡砍亂劈,崩口再正常不過。似張放那柄麻鋼製品“龍影劍”,那是寶劍級數,放在大漢也是罕有的名劍,可不是普通制式兵器能比的。

  韓義能撐到如今,全仗狼筅之利,一旦狼筅變木棍,只怕扛不過三五合。

  張放與韓氏兄弟同時感應到這一點。韓氏兄弟連心,韓駿奮力一擊,將對手匪徒逼退數尺,對渠良喊道:“六叔,你幫襯點,我去助大兄一臂之力。”

  渠良卻道:“不,讓我來。”不待韓駿發話,撇下對手,揮動狼筅向十步之外的焦孟砸去。

  焦孟這時終於將韓義的狼筅削成木棍,並將木棍格檔在中門外,搶入五尺範圍內——棍長丈二,刀長三尺,在一丈之外,是棍打刀,而一旦近身,則是刀劈棍。

  韓義危險!

  就在這時,渠良到了。

  焦孟發出一聲不甘地怒吼,撤刀低頭,象發怒的公牛,一頭將韓義撞跌出去。與此同時,環首刀反劈,堪堪將渠良擊來的狼筅震卸到一旁。倉促之下,力道不足,狼筅擦臂而過,尖銳的橫枝將其衣袖劃成麻布條,手臂鮮血涔涔。

  見了血的焦孟眼睛一下紅了,額凸青筋,脖頸粗脹,一聲打雷似地暴鳴從他喉中噴發,人如瘋虎,連人帶刀撲向渠良。

  在今日之前,渠良只是個本份老實的平頭百姓,野獸殺過不少,人卻沒砍過一個,哪見過這個?一時目瞪口呆,手足無措,眼見那充血的獸瞳與砭膚的寒意迫睫而來……

  嗚!

  一聲尖銳的破空聲驟響,正虎虎生風的焦孟大叫一聲,肥壯的身體向下一撲,原本刺向渠良胸膛的刀尖,折向插入渠良的大腿,入肉盈尺,血流如注。

  渠良與焦孟同聲悶哼,跌成滾地葫蘆。

  焦孟的後胯,顫巍巍地插著一支箭矢。由於翻滾的原因,箭杆折斷,箭鏃切割,原本只有指頭大小的傷口,生生劃拉成三寸寬的撕裂傷,鮮血噴湧,半身盡赤,其狀可怖,不在渠良之下。

  張放重重吐出口氣,垂下角弓,這一箭,正是他所發。儘管距離不遠,頂多不過十米,但對於一個頭一回摸弓箭的人來說,還是有點難度。原想射焦孟的後心,結果卻射到後胯,按圓心靶位來說,這一箭算脫靶了,好在目標是比靶子大得多的人,總算沒誤事。

  張放乜斜了對面邊上的劇辛一眼,後者按劍而立,面無表情,仿佛真的與焦孟一夥沒關聯似的。張放暗鬆口氣,只要這人當真不插手,管他有沒有關聯。

  便在此時,場中傳來一聲如負傷野獸地咆哮,突變再起。

  同樣是腿胯受傷,渠良當場就失去了戰鬥力,臉青唇白,痛得直哆嗦,強撐著沒昏死過去算好了。而焦孟這悍匪竟以崩口如鋸齒般的環首刀支撐著滾圓的身體,一點點撐起,咬牙切齒,一步一血印,向張放逼近。在距離七八步遠時,拚盡全力,嘶吼著撲過來。

  張放手裡有弓,卻無箭,面對這垂死之獸的頻死一擊,張放也像渠良一般站定不動——只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才能發覺其中蘊含的寒意……

  七步……一枚圓石飛來,擊中焦孟的後腦,鮮血四濺,焦孟踉蹌一下,晃晃大腦袋,依然舉步前進。

  五步……空氣中響起一股淩厲的勁風,噗地一聲悶響,焦孟胸膛突出半截帶血的木矛,強勁地衝力將其撞出兩步。距離張放還有三步,但就這三步,卻是焦孟今生都無法逾越的鴻溝……

  焦孟張開嘴巴,想說什麼,剛一張口,就像打開閘門的蓄水池,鮮血狂湧……最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重重撲倒在地,腦門頂正擦著張放的鞋尖,看上去像煞在行一個五體貼地的大禮。

  焦孟一倒,露出身後單膝跪地,喘息不已的韓義——奮力刺矛奪命解危,正是這位韓家老大。

  危機解除,張放眼中冷芒漸漸隱去,朝青琰與韓義點頭致意。

  此時場中情形又是一變,焦孟一倒,餘下四個匪徒心驚膽戰,再無鬥志,不約而同跳出戰圈,掉頭就跑。強敵一去,韓駿手裡狼筅一丟,跪在地上直吐舌頭。韓重將狼筅杵在地上,扶著木杆累得話都說不出來。石牛稍好點,狼筅還握在手上,目光盯住最後一個敵人,但稍加留意,不難看出他持狼筅的雙手在不停顫抖……

  焦孟一夥,終於死的死,跑的跑,基本算是團滅了,但危機並未解除,真正的大敵,正好整以暇在一旁觀望。現在,該輪到他上場了。

  劍客劇辛!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8

第二十四章 五步絕殺

  篤篤篤!場上響起一陣極不和諧的異響,那是劇辛手持連鞘雙劍,互相碰擊。

  張放不知這劍客發什麼神經,其實他有所不知,這是劇辛對他的致意。在古代,這叫“擊節”,表示讚賞之意,因為古人沒有拍巴掌這種禮節,喝彩與擊節,就是最高讚賞。

  當然,擊節一般不會用劍鞘,不過是劇辛手無長物,隨手應用罷了。

  “很好,很好。不錯,不錯。”劇辛連連讚歎,眼中滿是激賞之色,“沒想到,你們在完全劣勢的情況下,能做到這個程度,了不起!若我所料不差,這一定是張公子的主意。”

  張放扔下手中角弓,慢慢走近劇辛,表情悠然,毫無半分敵意:“劇辛先生果然是信人,說不插手就不插手,我很欣賞。如今受雇者已做鳥獸散,你這位雇主也已失去意義,何不與我們一道前往青溪,把酒言歡如何?”

  劇辛臉上出現一種奇怪的表情,似是遺憾,又似譏誚,半晌,才緩緩搖頭:“公子錯了,我是雇主沒錯,但必要時同樣需要親自上陣。焦孟失手了,我必須要接手。真是遺憾呐!若是換一個場合,或許劇辛會為公子效力……可惜,可惜!”

  也不知他是因為沒有機會為張放效力而可惜,還是為自己不得不了結這樣一位少年俊彥而嘆惜。

  這是一個意志堅定,不會輕易動搖,更不會放棄自己承諾的難纏傢伙。張放收起輕鬆的神情,轉為嚴肅:“此事當真無寰轉餘地?”

  劇辛緩慢而堅決地搖頭。

  張放瞥了石牛一眼,還未及暗示,卻聽劇辛長笑一聲:“公子設計這件兵器雖然頗具巧思,但使用者明顯缺乏訓練與配合,威猛有餘,靈巧不足,對付尋常匹夫足矣,對劇辛卻無甚用。”

  仿佛為了證明這一點,話音剛落,劇辛拔劍出鞘,由極靜轉為極動,快得令人來不及眨眼,倏突出現在石牛身前,劍光一閃而沒,飛速退回原位。這一下免起鶻落,令人目不暇接,身法之快,拔劍之速,令在場之人,無不倒抽一口冷氣。

  哢嚓!一聲輕響,石牛手中的狼筅木柄,居中而斷。不獨是石牛一人發呆,所有目睹之人,都是絲絲吸氣。

  劇辛玩的這一手,就算是最不識貨的韓嫂子,也能看出,此人欲取石牛性命,易若反掌。

  張放暗暗一歎,這劇辛果然不是省油的燈,劍術驚人倒也罷了,更懂得以勢壓制之道。這麼一來,在場所有人都興起一股無可匹敵的無力感,儘管己方還有六七人之多,卻與待宰羔羊無異。看來這世上懂得玩心理戰的,不獨自己一人啊。

  好吧,下面的事,就靠自己吧。

  張放大步迎上,向劇辛伸出手:“既然你是劍客,你我便以決鬥來了斷吧——把劍還來。”

  劇辛訝異地看著張放,方才自己所展示的劍術,便是邊上站著的村婦,都看得清楚明白,這小子怎麼了?是胸有成竹,還是虛張聲勢?

  雖然搞不清張放此舉何意,但此言甚合自己心意,劇辛毫不介意將龍影劍拋還給張放。

  張放接劍,扭頭對韓義道:“渠良腿上的刀先不要拔出,用樹枝與藤條做副擔架抬回青溪,稍後我會為他做手術。”

  韓義愣愣道:“什……什麼……手術?”

  “就是療傷,不必多言,照做就是。”面對生平首次危機,張放沒心思多費唇舌,對韓氏兄弟等人擺擺手,轉向劇辛道,“這裡一地血腥,人多眼雜,不是決鬥的好所在,不如到那邊的山崖如何?我知道那裡有個平地——當然,如果你擔心有埋伏,可以另指定一處。”

  劇辛大笑搖頭:“不必激將,我知公子之意,生怕誤傷這些聚民。公子縱是不說,我也要換地方,那邊山崖地勢的確不錯,劇辛先行一步,恭候公子大駕。”

  劇辛聲落,抱劍施禮,轉身疾行,絲毫沒有半分拖泥帶水,更不擔心張放等人會跑,完全就是一付吃定他們的模樣。

  “小郎君……”韓氏兄弟、青琰、韓嫂子、石牛、甚至連痛得快暈厥的渠良都驚呼。

  張放抬手制止:“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麼。這個人,不是你們能對付得了的。別說你們眼下這般模樣,就算刀弓在手,體力猶存,合力共擊,也沒有半分勝算,反徒遭殺傷,白白犧牲。消滅焦孟一夥,你們已做得很好了,餘下之事,就交給我吧。”

  “可是小郎君……”韓駿與韓重大急,各自抓起狼筅,搶步上前,“我們跟你一塊去吧?”

  “阿舍、么郎,多謝,但沒必要。”張放心裡湧起一股感動,明知此去凶多吉少,卻爭相跟隨,實在是……搖頭拒絕道,“這是決鬥,不是鬥毆。而且,對方的目標只有我一人,你們無須滲合進來,無論結果如何,量必不會為難你們(關於這一點,張放卻是猜錯了,那是他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好了,我去了,別讓我們的大劍客等得不耐煩,以為我張放慫了。”

  望著張放快步遠去的身影,韓駿與韓重俱望向兄長:“大兄?”

  韓義撫著胸腹,輕咳幾聲,調均氣息,道:“青琰,先護著你嫂子與囡囡回去。阿舍,你留下照看六叔。么郎、石牛與我一道前去相助小郎君。”

  韓嫂子聞言,渾身一顫,淚流滿腮,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掩面而去。

  青琰先是關切地看著張放遠去的方向,再扭頭看看韓嫂子背影,跺跺腳,也跟著去了。

  ……

  山風凜冽,崖壁仞立,一個褚色勁裝、按劍卓立的翩翩少年,與一個寬袍大袖、直裾深衣的中年兩兩相對。山風吹拂,衣袂獵獵,如雲亂舞。

  “你這身衣服,怕不適合決鬥吧,要不要換下?我不介意等會。”張放的表情極為放鬆,不知道的人,恐怕當真以為他與對手旗鼓相當,勝算滿滿。

  只可惜,劇辛不是等閒之輩,身為名劍手,他看人從不看對手表情,只觀察對方行動舉止、步伐身法,這些最扎實的東西是瞞不過人的。在張放從山坡走到山崖這一段,仔細觀察之下,劇辛寬心大放,不出所料,銀槍蠟樣頭爾。

  劇辛淡然搖頭:“不必了,不過出劍收劍之事爾,解衣穿衣尚要費時得多。”

  這是當面打臉啊!

  張放毫不介意,仿佛沒聽到似的,不溫不火道:“劇辛先生已經勝算在握,那麼能否滿足在下一個小小要求?”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看在你表現不錯的份上,某便破個例——你想要得到的答案,我會在你咽氣前一刻告訴你。”劇辛說話的口氣,十足將對手當成了死人。

  張放暗歎,好一個精明與謹慎的劇辛,看樣子從正常途徑是沒法獲取真相的了,只有……

  劇辛突然說道:“知否你犯了一個致命錯誤?”

  張放揚了揚眉,目露證詢之意。

  劇辛盯住張放,一字一句道:“你不該只距我五步,豈不聞劇辛之號‘五步殺人劍’!”

  張放的眼睛在這一刻,如深潭古井,深不可測,緊緊吸住劇辛眼神,聲音忽高忽低,帶著幾分令人精神恍惚的飄渺:“我不知道你能幾步殺人,我只知道——只有這麼近,我才能一劍殺你!”

  最後“殺你!”之聲,陡然轉為尖嘯,仿佛一根尖錐,刺入劇辛腦髓深處,連靈魂都在顫慄。尖嘯聲越來越大,最後如滾滾春雷,震得劇辛耳膜嗡嗡直響,甚至連整個顱腔都發出震盪的共鳴,攪得腦漿都似稀爛一團——劇辛從來沒想過,這世上還有人能發出如此可怕聲音,若他也是個穿越者,說不定會驚恐大叫“這、這是獅吼功嗎?”

  事實上,這一切只是靈魂穿刺所造成的一種錯覺與幻聽而已。

  “啊——”劇辛發出痛苦與掙扎地嘶吼,血貫雙瞳,額頭與脖頸青筋暴脹,凸于皮下,如同一條條蚯蚓,狀極恐怖。五指搭在劍柄上,顫抖如秋風之落葉,卻好似石中拔劍,傾盡全力也難動分毫。

  從劇辛遭到精神攻擊,靈識受控,到他掙扎抗拒,怒吼奮爭,整個過程極為短暫——似這般面對面保持強烈的敵意與警覺情況下的強制催眠,較之俘虜後完全放棄抵抗的肆意催眠,在時效方面,完全不同。就如同那個刺殺之夜,張放異能初次覺醒,在生死一線之際,控制並擊殺刺客,自我挽救。當時的強制催眠時效,也僅僅只維持了不到兩秒。

  這是張放第二次在正面對決中,使用強制催眠術,而對手卻是意志力比前番刺客堅韌強大不知凡幾的劍客劇辛。若此時的張放,還是之前那個刺殺之夜的張放,估計劍都來不及拔出,就被恢復神智的劇辛一劍穿心了。幸運的是,張放已今非昔比,他已經完成了全部的“噬魂”。如果再來一次刺殺,他可以輕鬆控制擺佈刺客,將其殺死十次。

  只是,今次的對手是劇辛,一個千錘百煉、意志堅如磐石的劍客死士,張放的加強版催眠術,作用于這樣一個強人,時效同樣僅僅只能維持兩秒……

  足夠了,殺一個人,無須十次,一次足矣!

  劇辛終於憑強大的意志衝破束縛,神魂歸竅,手掌結結實實握住劍柄——但就在這一瞬間,頸側一涼,嗤!一聲泵響,有什麼熱乎乎的液體,自體內瘋狂向外噴射。全身力道,一點點消失,劍握在手,卻再無力拔出。

  “不可能!不可能!”劇辛一手死死按住頸側,瞪大眼睛,與張放眼神一觸,渾身激靈,慌不迭閉上眼睛,嘶聲道,“你……你會妖術!”

  面對如此強大的敵手,短短兩秒的強力催眠與奮力一劍,也急劇消耗張放大半精力,臉色蒼白堪比大量失血的劇辛,柱劍喘息道:“別管我是什麼,快兌現……你的承諾,把……把你知道的說出來。”

  劇辛雙眼緊閉,臉白如紙,脖子以下,渾身盡赤,如同從血池裡撈出,聞言嘴角勾起一絲譏誚,頭緩緩垂下。

  張放一腳踢飛劇辛手裡長劍,劈胸揪住其衣襟,怒吼:“我不問是誰指使你,也不要求你出賣主人,我只要你回答我——我是誰!”

  劇辛原本已奄奄一息,聞言渾身一震,驚駭睜眼:“你……”

  “是的,拜諸位山道伏擊所賜,我從車中摔出,傷了腦子,失憶了!”張放在這一刻,也失去了一貫的冷靜,他只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劇辛面色一陣潮紅,仿佛迴光返照,豁然大笑,頸動脈泵出的鮮血,隨著聲音震動,噴湧更甚,觸目驚心,但劇辛渾然不顧,笑得無比開心:“失憶了?離魂症!太好了!哈哈哈!如此,你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是誰。劇辛也算是完成了使命,縱死無憾。好極、好極,哈哈哈……”

  “還記得那日車禍現場的豺狼麼?”張放聲音與眼神一般陰冷,“我只要一個名字,來換你的全屍,幹不幹?”

  劇辛猝然一顫,驚怒瞪視那張近在咫尺,俊美得近乎妖異的臉:“好狠毒……”

  “幹不幹?!”張放嘶聲大吼,將劇辛搖成一個不倒翁,渾然不顧被對方噴濺的鮮血淋成血人。

  就在這時,劇辛突然做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奮力掙脫張放拽扯,拚盡最後一絲力量,急奔十余步,捨身一躍——

  山崖之下,是百尺深淵,劇辛為了免遭獸噬厄運,竟不惜粉身碎骨!

  當韓義、韓重及石牛等人氣喘吁吁攀上崖頂之時,唯見一渾身是血的少年背影,險險立于懸崖邊,任憑山風呼號,朝莽莽群山張臂怒嘯:“你是誰——為什麼一波又一波不停追殺——你究竟招惹了什麼?你到底是誰——”

  山谷回蕩,群峰應和。

  “你——是——誰——”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8

第二十五章 將 行

  時間進入六月盛夏,距離那一場慘烈的廝殺,已經過去大半月,除了渠良受到重創,其餘諸人,均是有驚無險。渠良受創不輕,焦孟那一刀,紮斷了他的股四頭肌肌腱,割斷了幾條小靜脈,幾乎刺中股骨,血流了不少,看上去挺嚇人。萬幸的是,沒有損傷坐骨神經,也沒有切斷股動脈,這兩處但凡有一點損傷,他就算不當場失血休克,後半生也會癱瘓在床,就此成廢人。

  饒是如此,這樣的傷勢,在缺醫少藥的古代,依然稱得上是重傷,別的不說,光是止血,就是個大難題。好在的是,張放不僅僅是個心理專家,還是一個正牌醫生——雖然本職是精神科醫生,但外科基本手術還是能拿得下的。

  返回青溪後,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張放再次展現令人驚奇的一面:沸水消毒、清創除腐、結紮血管、羊腸為線、鉤針縫合、白布包紮……

  在原始條件下,進行外科手術,真正的難題不在於施術者的水準,或者醫療器械的制肘,而在於兩大難關:無菌與麻醉。

  無菌操作,幾乎不可能做到,唯有隔出一個通風乾淨的場所,儘量以沸水消毒各種器物。手套(指套)也是用消毒好幾次的羊腸縫製的。

  至於麻醉,此時距華佗的麻沸散出現,還差好幾百年,世間尚無麻醉之說。但這個足以難倒任何一位古今名醫國手的難題,對張放而言,卻完全算不上什麼難題。深層催眠與醫療麻醉有異曲同工之妙,此時的張放,堪稱頂級催眠大師,只要受術者願意配合,就算是劇辛這等高度催眠免疫者,也能麻翻幾個小時不在話下。

  手術很成功,如果醫藥及護理跟得上的話,渠良預後應當比較良好。遺憾的是,這方面確實是短板。術後五日,渠良傷口出現感染,併發高燒。不得已,只得重新清創,切開引流,清熱退燒,種種措施實施下來,總算扼制傷情惡化。

  此後渠良傷勢趨向穩定,眾人都是歡喜,望向張放的目光,簡直就是敬畏了。只有張放暗暗歎息,渠良的傷勢經過這次反復,恐怕會有後遺症,至於是嚴重還是輕微,端看他的運氣了。

  進入盛夏,連日未雨,天氣越來越旱。往日飛流百尺,氣勢磅礴的瀑布,已變成涓涓細流,那原本痛快淋漓的“大佛快意”,好似患上前列腺炎,滴漏不盡……而淙淙流淌的清溪,已淺至沒踝,深潭亦變渾濁,再不能游泳了。

  “連年風調雨順,上蒼見不得人間千日好,今歲只怕會有一場大旱了。”耆老憂心仲仲地道。

  韓家父子,每日為地裡的收成憂心不已。唯一能令他們寬心的,便是數日之前,小郎君又出重金,購入大批穀粟。手裡有糧,心中不慌,古今皆然啊!

  這一次購糧,張放沒有出面,而是讓韓義、石牛帶領一群青壯去的,所動用的資金,也是前所未有的多,足足耗去了張放囊中一半黃金。旱情已初顯端倪,為了在往後的日子裡有足夠的口糧,張放也顧不得許多了,能買多少算多少,有麻煩再說。

  還好,購糧尚算順利,但據韓義回報,附近邑聚谷米價格驟漲,往日十錢斗米,如今已漲至斗米三十錢,據說過幾日還要漲。而且山下旱情更為嚴重,一路行來,可謂赤地千里,田壟乾裂,禾秧半枯,到處人心惶惶,有傳言朝廷都要派大員前來巡視災情了。

  當所有人都在為即將到來的大旱倍感驚恐時,張放也在煩惱。他煩惱倒不是因為搞不清“我是誰”,這種負面情緒,因特殊事件誘發,亦隨事件結束而平復。調整心態,變消極為積極,本就是張放的職業本能,對別人都能玩得轉,用到自己身上更不在話下。

  張放對這事尚算看得開,自己這副皮囊,本就是撞大運撞來的,能找到原來的出身最好,可少奮鬥幾年。實在不行,白手起家,亦何懼哉?

  眼下張放煩惱的是,囊中資金已不多,如此光出不進,坐吃山空,就算是一座金山,也會吃空。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焦孟團滅,劇辛成渣,心腹之患已除,是時候出門找點財路,以保持可持續發展的勢頭了。

  找什麼財路?張放心裡還沒數,但有一點可以確定,悶在這山疙瘩裡窮想,肯定想不出。得到外面走走,至少到三水那樣的縣城去,或許可以發現什麼商機。

  張放將這想法對韓氏父子一說,韓駿與韓重都是叫好,韓父與韓義心中不以為然,但嘴上卻是不敢反對的,唯唯而已。

  這消息不知怎地,讓青琰知道了(張放估計多半是韓重“洩密”),也嚷著要去。張放也不介意多一個伴,自然應允,大夥合議次日出發。晚餐過後,張放前往阿離居處,取自己的新衣。

  之前那件赭色勁裝,因為濺滿了鮮血,怎麼洗都有一股淡淡血腥味,嗅著著實不爽,而且穿著出門,也容易啟人疑竇。張放遂將當日班沅君贈與自己的那件衣袍交與阿離,請其再施巧手,如法炮製,今日接到青琰傳來的口信,衣物已成。

  班沅君所贈的這件衣袍,是月白色,張放拿在手上,竟不由得想起班澱君那皎潔如月的面龐,嗯,還有那個可愛的小侍女……張放失笑搖頭,自己這是怎麼了?難不成身為少年,連心境也變得青春了麼?竟然對小蘿莉也上心了……

  青琰見張放搖頭,訝然道:“怎麼了,不合身麼?你還沒穿呢。”

  阿離睜大著眼睛,惶然道:“哪裡不合身?布扣太緊還是……”

  “沒事,沒事,我這就穿上試試。”張放趕緊穿上新衣,感覺比原來那件赭色衣裳更舒適幾分,看來阿離是做出經驗來了,水準見漲。

  “很好,很合身,我很滿意。”張放贊口不絕,他之所以不吝讚賞,不僅是因為一個盲女竟然能有如此手藝而令人欽佩,更是因為從心理學角度而言,肯定與讚揚,是最好的心靈雞湯。

  二女相互挽手,笑得極是開心。

  青琰一開心,順嘴就道:“阿離姊,明日我們去馬嶺,到時我一定會給你帶一頂花冠回來。”

  “馬嶺?是我們北地郡治所麼?”阿離甚感驚訝,“為何要去那麼遠?”

  張放將自己的想法告訴阿離,悠然向東南遙望:“馬嶺只是第一站,若一切順利,下一站,將會是長安!”

  “長安啊……”阿離翹首遙望,雖然什麼也看不到,神情卻無限嚮往。晚風輕拂,吹動著少女項長玉頸上細細的茸毛,分外柔和。

  張放心頭一動,想起青琰說過阿離的身世,好像她就出生在長安,只是尚在繈褓中就被母親帶回青溪聚。如此說來,長安,才是她的第一故鄉啊。

  一念及此,張放柔聲道:“阿離,你……嗯,應當沒去過長安,那麼可去過馬嶺?”

  阿離搖頭:“眼盲之前,阿母最遠只帶我去過一次三水,那是五年前的事了。自那以後,再沒出過遠門……”

  三水,不過五十裡外一個小城鎮,也就是說,阿離長到十四歲,最遠只走出門五十裡!若不是她因眼盲之故,早在去年就已嫁人了,如此,恐怕終其一生,都不能再走出這大山一步。

  望著夜風中、桃樹下,那一抹煢煢孑立的倩影,張放心頭沒由來一痛,脫口而出:“明日,你也隨我們一道去馬嶺吧。”

  此言一出,青琰與阿離同時轉過臉,一個表情驚訝,一個神色驚喜。

  驚喜的神情很快就一閃而逝,阿離幽幽道:“不成的,我看不見,會拖累你們……”

  “這好辦,帶上一輛轆車,你坐上邊,讓韓駿與韓重輪流推你就行了。”張放很快就想出解決辦法,笑道,“他們兄弟倆應當會很樂意出這把力吧。”

  “那是當然,他們敢不出力?”青琰越想越開心,拉著阿離雙手,以她為軸心,不斷旋轉,歡呼道,“太好了,阿離姊,我們可以一起去買花冠嘍……”

  明月初升,小院落裡兩道倩影被拉得細長,如彩蝶翩遷。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50

第二十六章 山村鬼泣

  從陀螺山到北地郡治馬嶺(今甘肅慶陽市環縣東南),行程超過三百里,沿途並無城邑,只有少量聚落。韓父本不放心讓這五個少年男女上路,更何況其中還有一個盲女。偏生此時石牛得要忙地裡的活,沒法隨他們去那麼遠,渠良正養傷,而韓氏三兄弟總不能全部都跟去,那地裡的活,難不成讓一個老漢與婦人忙活?

  最後在張放一再堅持下,韓氏兄弟也表示會帶刀弓上路,無奈的韓父只得勉強應允。

  翌日一早,張放、韓駿、韓重、阿離、青琰,五個少年男女,推著一輛鋪著厚厚蓐草的轆車,帶上米糧,在耆老、韓父及全村人的殷切目光下,依依惜別,踏上東行之路。

  自當日血戰後,大半月來,風平浪靜,再未見焦孟一夥餘孽蹤影,顯然已逃得不知所終。但這是往好處想,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當日劇辛、焦孟一夥共有十人,幹掉四人(包括兩大罪魁禍首)、重創兩人,尚有四人完好或只帶輕傷。這些人,始終是潛在威脅,誰知道什麼時侯會跳出來?喪家之犬也是犬,是犬就難免咬人,不可不防。

  因此不光張放佩帶他的龍影劍,韓氏兄弟也各自帶上環首刀與角弓,青琰則懷藏兩把尺刀,盛滿石子的革囊在腰。所有三尺以上兵器,包括張放的佩劍,俱藏在轆車板底一個特製的暗格內。馬嶺可不比三水,那是北地郡治所在,絕不允許平民持刃,更別說持軍械。張放甚至考慮要不要在入城前,將兵刃取出,找一處隱蔽地點埋藏好,待出城時再取回。

  三百里行程,自然非一日可競之功,行至夜幕時分,便需投宿。在這個時代投宿,當然不能與後世之便利相比,什麼旅社酒店是不要想了,在到達最近的一個縣城‘方渠’之前,要想不露宿荒野,只有兩個選擇:驛置或借宿。

  驛置是大漢朝廷在全國各地設置的交通網絡點,供官員赴任致仕、公文傳遞、軍情急報等休息補充用途,非官員、驛卒身分是不要想入住了。

  剩下的就是借宿了。在這一點上,古代可是比現代要好得多。在現代,你隨便敲開一戶人家請求借宿看看?看人家是打110,還是120(直撥首都安定醫院)。

  出門之時,韓氏兄弟也是做這樣的打算,借宿。但這條路誰也沒走過,包括最有見識的張放。

  張放去過寧夏幾次,還曾經到過中衛渡黃河、看沙漠。事實上,中衛距離這裡並不遠。或許在另一個時空的二十一世紀的某一天,張放曾靠在長途汽車的軟椅上,眼皮半闔,隨意一瞥車窗外飛逝而過的這片土地……但是,兩千年滄海桑田,莫說一個匆匆過客,就算是世代長居於此的原住民,恐怕也完全陌生吧。

  好在這時的道路很簡單,就只有一條尚算平坦的官道,順著道走,總會抵達目的地。若是見到道旁有一條人畜踩出的小徑,多半就說明往此處走會有人家。要借宿,請移步。

  黃昏時分,太陽落山之前,張放一行很幸運地找到一個小聚落。聚落人不多,大約十來戶,房屋都是蒿草為頂,黃土為牆,與青溪聚差不多。

  當張放示意青琰上前敲開一戶人家之時,男主人卻十分冷淡,甚至可以說是麻木,對青琰求宿之言恍若未聞。

  見慣現代人嘴臉的張放倒沒介意,阿離也是一臉雲淡風輕,只有青琰與韓氏兄弟憤憤然。

  五人剛從這戶人家中退出,便見一滿面皺紋鬍子,看不出多大年紀的男子遠遠快步走來。待看清張放五人面貌時,神情難掩驚訝,向張放一揖:“客從何來?”

  無論從衣著還是相貌上看,都很容易確認,張放就是這一行人中為首之人,故此來人很自然向張放行禮。

  張放還禮:“在下同伴五人,俱從陀螺山來,欲往馬嶺,天色已晚,欲借貴處稍歇,不知……”

  來人呵呵笑道:“若是客人不嫌敝處粗陋,可到老夫居處歇息……哦,老夫便是這小南聚裡正(秦漢時期最基層行政管理者,相當於村長),喚我諸臾便是。”

  張放五人,俱行禮道謝。

  諸臾看到阿離坐在轆車上,兩個少年推著,不禁關切問道:“這位小娘子可是身子不適?”

  阿離先是搖頭,想了想,隨後又點點頭。

  張放解釋道:“阿離小娘子視物有所不便,尚請老丈不要介意。”

  諸臾啊了一聲,連連向阿離致歉,阿離也頷首還禮。

  諸臾居處並不遠,不過間隔兩三戶,相距二、三十米,雖是裡正,居舍亦與村人無異。

  “寒舍粗陋,實在是……”諸臾搓著一雙佈滿老繭的粗糙大手,神情甚是不安。他也算是看出來了,那推車的兄弟與兩名女子都是與自己差不多的貧寒下人,只有這為首儀態不凡的少年,定是官宦人家出身。這年頭,綾羅綢緞可不是有錢就能穿得起的,自家這是真正的“寒舍”,真是太失禮了。

  “無妨,我在陀螺山的居所也差不多,都住了一個多月了。”都說人是最容易適應環境的動物,前世張放住得最差,也是帆布帳蓬、羽絨睡袋,比起這散發著說不出怪味的茅草土坯房不知好多少,而張放卻在短短數日完全內適應了……再三致謝,五人隨諸臾推開秸杆紮成的院門,將轆車停在小院。

  諸臾家中有一老母,加上老妻與一個幼子,原本還有兩個女兒,已出嫁鄰村。

  出於禮貌,張放等五人一齊入裡屋拜會了諸臾的老母。

  昏暗而充斥黴味的房屋內,只有一張鋪著破草席的矮榻,榻上是一個頭髮牙齒都快掉光的老嫗,一目已渺,兩頰乾癟,有皮無肉,近似骷髏,在幽暗的油燈下,模樣委實駭人。

  韓氏兄弟也不是膽小之人,但只看了一眼,心頭就拔涼拔涼的,趕緊低頭不敢再看;青琰表面鎮靜,但從她不斷朝張放身邊擠的動作看來,顯然極是害怕;這方面阿離可就佔便宜了,是所謂“無視者無懼”,依然保持恬靜的笑臉;而張放……身為精神科醫生,什麼恐怖的患者沒見過?對這方面幾乎完全免疫。

  那老嫗許是太久不見有陌生人如此善待自己,更何況還是如此秀美可愛的女孩,心頭激動之下,不禁伸出雞爪般的枯手撫向阿離面龐……

  “啊!”一聲尖叫,把韓氏兄弟及阿離都嚇了一跳,發出叫聲的卻不是阿離,而是青琰。

  這一聲尖叫,同樣嚇得老嫗急收手,也令正與老妻準備飯食招待的諸臾匆忙入內,連連致歉。張放等人甚感不安,應當致歉的是他們才對,當此情形下,卻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得怏怏而出。

  莫明其妙的阿離低聲問牽扶自己步行的青琰:“你方才叫喚什麼,嚇了大夥一跳,也太失禮了。”

  青琰偷看張放與韓氏兄弟一眼,沒吭氣,心道我若不叫喚,那場面更嚇人呢。

  張放一行出遠門,當然不會兩手空空上路,在轆車上還放著兩石米、一甕醬菜、少許肉脯。甭管能否借宿抑或露營,這吃食總得自己準備妥當。

  諸臾倒想盡心招待貴客,可惜家徒四壁,有心無力,反而因招待之便,平白令家人得食一頓白米飯。心中愧意,並不因貴客笑言“權當宿資”而好受些……

  食畢已是戌時末(約晚九點),在這個毫無娛樂的年代,普通農家晚餐之後,除了上榻搞些原始活動,實在沒有別的娛樂可言。

  張放來到這時空的時間也不短了,基本已適應這作息表。當然,所謂適應並不是像大多數人早早入睡,而是借著夜闌人靜,翻開一本羊皮冊——封面端端正正寫著四個簡體字“穿越日記”。

  除了小學時被老師逼著寫過大半學期所謂日記,張放前世並無記日記的習慣。日記通常都是晚上寫才有感覺,而前世張放的夜生活可謂豐富多彩,哪裡能有安靜的時侯?自來到這個時空後,張放的時間就多得連揮霍都找不到地方。尤其是自靈魂融合後,精力異常充沛,只需三四個小時睡眠,就精神得不得了。大把時間如何使用?一半拿來鍛煉,野蠻體魄;一半拿來讀書,文明精神。

  張放此去馬嶺,目的之一就是想搞到一些書籍,他的知識都源於後世,與這時代的知識體系是脫節的。他既是這時代最博學之人,同時又是知識最貧乏之人。這個短板,一定要補上。而在此之前,說是打發時間也好,鞏固記憶也好,記錄自己的穿越生涯點點滴滴,同時將原有的知識分門別類總結,也是一件頗有意義的事。

  這年頭還沒有像樣的紙張,官方記錄都是寫在木竹簡牘上,張放可不想隨身背著這種幾十上百斤的東西,也用不起帛書,只能退而求其次,用硝制鞣化處理過的羊皮記錄。筆則是毛筆,用的也是墨硯。

  張放與大多數祖國花朵一樣,兒童時代就上過各種興趣班,什麼書法、繪畫、英語、武術……前兩項甚至還得過市里青少年大賽銀獎。儘管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有些技能荒廢了,但在需要時,依然能撿起來,並隨著使用時間延長而越來越嫺熟。

  那一手蠅頭小楷或許難入方家法眼,但能在一個月內把字寫成這樣,算很不錯了。這本羊皮書算是張放最大的秘密,張放卻不憚於暴露人前,除非是一個同樣來自中國大陸的穿越者,否則誰也休想看懂這簡體字。

  四壁斑駁,油燈昏暗,夜風穿窗,光影斑駁……如果再多一個女子俏立於紗窗的剪影,就有幾分聊齋的味道了。

  韓氏兄弟已發出酣聲,東廂兩個女孩也早熟睡了吧,緊挨著的便是那老嫗的房間,但願她們能睡得著……阿離多半沒問題,只是青琰嘛,呵呵……

  張放剛想到這,耳邊就聽到一陣幽幽嗚咽,時斷時續,似婦人泣,如嬰兒哭,在這夜深人靜的荒野山村,令人毛骨悚然,幾疑置身於聊齋鬼域。

  張放一驚,生怕聽錯,側耳傾聽之下,聲音越發清晰磣人,仿佛自附近傳出。當了那麼多年醫生,作為一個見慣屍體,並與世界上最危險、最可怕的特殊人群打交道為職業的張放而言,“鬼”這種傳說中的生物,並不足以嚇倒他。

  正當張放擲筆起身,準備出門一探究竟時,東廂房傳來一聲驚恐萬狀的尖叫——“啊!”

  是青琰!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50

第二十七章 活 人 祭

  青琰一聲尖叫,驚起了一屋子的人。

  張放舉著油燈,最先沖入東廂房。就見青琰縮在床角蒲席瑟縮發抖,看她衣著完好,髮絲不亂的模樣,顯然壓根沒沾過枕頭。只有阿離身著褻衣,青絲散亂,睡眼惺忪。幽暗光影下,一雙潔白的玉臂與晶瑩背肌,耀人雙眼……

  聽到屋外腳步雜踏,張放立即搶上一步,取過放在床角的外衣,罩住阿離身體……很奇怪,張放並未出聲,阿離也看不見,但卻似能感覺到就是他一般,雙頰飛霞,攥緊衣裙,垂首無語。

  張放目光在那赭色的褻衣上一掠而過,略感奇怪,這內衣的布料及顏色,怎地與自己那件外袍一般無二?

  韓氏兄弟與諸臾夫婦趕來時,張放已秉燭迅速將東廂房裡裡外外搜索了一遍,除了攆跑一隻耗子、幾隻蟑螂,別無發現。當他回到二女床榻前時,注意到阿離的臉色也都變了,變得與青琰一般恐懼。

  韓重看到張放做了個無事的手勢,不禁打了個哈欠,埋怨道:“青琰你怎麼回事?一驚一咋的,驚擾主人,還讓不讓人睡了?”

  韓駿心細,看到二女那害怕的模樣可不像裝出來的,不由大訝:“做噩夢了?可兩個人同時做噩夢,倒也少見。”

  青琰終於抬起頭,臉色發白,瞳仁因害怕而收縮成針尖狀,顫聲道:“你們……你們沒聽到鬼泣聲麼?”

  此時人聲嘈雜,加之心情緊張,不要說懵然不覺的韓氏兄弟與諸臾夫婦,就連早有所覺的張放,也已忽略那時斷時續的細微幽泣聲。只有因眼睛失明,聽力補償性強化的阿離聽到了,故此才有與青琰相同的恐懼。

  原來是這個。張放弄清原委,這才寬心,伸手按住青琰瘦弱的肩膀,寬慰道:“我也聽到了,或許是風穿洞穴,或許是婦人哀鳴,唯獨不會是鬼泣……”

  張放本想說這世上沒有鬼,但忽然想起這不是二十一世紀。在漢代,甚至漢代以降的諸多朝代,上至帝王公卿,下至黎民百姓,無不信巫奉神。在如此大環境下,你突然冒出一句世上本無鬼,叫人怎麼看你?

  而且……貌似自己就是通過靈魂奪舍而存續的。那麼,鬼——或且說“靈魂”這玩意是否存在,還真不好說……

  場面一時安靜下來,那如絲如縷的幽泣聲漸漸清晰,韓氏兄弟的臉色也變了。諸臾夫婦互相詫異地看了一眼,同時籲出一口氣,神情鬆懈下來。

  諸人臉上的表情,逃不過張放那一雙善於觀察的慧眼,諸臾夫婦神情有異,立即引起張放的注意。

  眼見那少年貴公子目光炯炯投注過來,諸臾苦笑一下,習慣性搓搓手掌:“此事……唉!真不好說。這樣吧,請客人隨我前往一觀便知。”

  張放無可無不可,韓氏兄弟本就有保護張放的義務,無論張放去何處,刀山火海都得跟著。阿離雖看不到,卻不願離開張放與韓氏兄弟。青琰本不敢去,但所有人都走了,只留下她一人,還有隔壁那老嫗……老天,她可是因為一閉眼就想起那可怕模樣,這才熬了大半宿無眠,要她獨自留下,那不是要她的命麼?

  火焰在夜風中搖曳,明滅不定,照得遠近行人面目青綠。諸臾持火把在前引路,張放與之並行,韓氏兄弟緊隨其後,青琰則扶持著阿離,小心翼翼,亦步亦趨。不過看她的模樣,與其說是扶持阿離,倒不如說是緊緊依偎……

  隨著眾人行進,那幽幽泣聲越來越清晰,已經隱隱可聽出是人聲……諸臾並未走多遠,很快就在一戶人家籬笆圍牆外停下腳步。張放仔細打量,這宅子,有點眼熟啊……呃,這不是日間借宿時,所詢問的那戶人家麼。

  此時從籬笆牆外,已可清清楚楚看到,院落中一個婦人一邊呦呦啼哭,一邊將禾草葦杆撒到火堆上,火光熊熊,映得婦人一臉悲楚。婦人身側不遠,站著一名中年男子,正是日間拒絕張放一行借宿之人。男子神情憂鬱,不時長籲短歎。

  終於找到這“鬼哭”真相,青琰又羞又惱,憤憤然道:“這戶人家好沒道理,半夜哭嚎,擾人睡眠。”

  諸臾輕歎搖頭:“此事須怪柴成夫婦二人不得,誰讓他們家寶兒今歲中‘血簽’,要進獻山君呢……”

  這諸臾話裡有話啊,張放詢問其故,諸臾示意回去再說。

  夤夜驚醒,眾人一時也沒了睡意,回到諸臾家中,圍坐一起,聽諸臾細細道出緣由。

  說起來,還是今年大旱惹的禍。本地有一古老習俗,但凡遇有災年、荒年、天災、地龍翻身(地震)等等災變,便須請巫祝祈天祭祀,時間長短不一,端視災情輕重而定。這祈天奉神儀式,除了需奉祭犧牲,呈獻穀粟之外,最最重要的一項儀式,就是以童男童女獻祭,是為“活人祭”。

  聽到此處,韓氏兄弟面面相覷。青琰與阿離互相執手,彼此掌心沁汗。半晌,才聽阿離幽幽道:“這些孩童,好生可憐。”

  在張放想像中的眾人義憤填膺的場面根本沒出現,驚訝之餘,也有所明悟。看來這個時候的人的思想還停留在相當蒙昧原始的程度,他們敬神信巫,祭天拜地,以活人為祭之事,縱覺不忍,卻也不覺是什麼十惡不赦之大罪。旁人表現得那樣理所當然,張放自然也不會跳起來怒斥其非,充當異類。

  青琰似乎想起什麼:“那‘血簽’又是怎麼回事?”

  諸臾道:“哦,那是巫祝選擇祭童的方式。以血塗雞骨,置於火中,根據裂紋與卜辭所示,以擇獻祭童子。今歲,正好選中柴成家的寶兒,還有北崗鄰村的一名女童。唉,這柴成也是命苦,大兒、二女相繼饑病而死,僅存的這三兒,卻被選中祭祀……”

  聽諸臾這麼一說,張放等人終於明白日間求宿之時,那戶人家為何如此冷漠了。僅存的骨血就要沒了,任誰都不會有心情搭理外人。

  那麼,這“山君”究竟是什麼?

  令張放無語的是,對於這個被村民世世代代敬奉的神靈,諸臾也不甚了了,只知道那是深藏在北邊黑霧嶺深谷的神靈。據古老傳言,山君主宰一方雲雨,黎庶須小心侍奉,若有違逆,輕者大地震動,重者顆粒無收。

  張放緊接著再問一句:“獻祭之後,這些童子情形如何?”

  諸臾搖頭:“再無音訊。”

  張放眉頭一揚,語調有些冷:“難不成那些孩童的父母,也不去找尋自家骨肉麼?”

  諸臾將頭搖成撥浪鼓:“黑霧嶺深谷乃是禁地,以前曾有樵子誤入,卻從來只見進不見出……人道是觸怒山君,形魂俱滅,從此再無人敢入其間。”

  張放皺頭緊鎖,現在還剩下最後一個問題——獻祭大典何時舉行?

  諸臾回答得倒是乾脆:“就在明日。”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50

第二十八章 再 遇

  黑霧嶺,算得上是此地一個異景。無論山下及方圓百里如何乾旱,那山嶺總是灰濛濛的,似乎總被烏雲包裹,隨時都有可能下雨。

  看到這樣奇妙的自然景觀,張放總算明白了為何當地人會將此山與掌管雲雨神靈聯繫起來。不過,對比周邊被砍得稀稀拉拉的山頭,再看看黑霧嶺林木蔥郁的情形,張放更願意相信,這山嶺的雲霧,源于當地村民對神靈的敬畏,不敢妄動一草一木,百十年下來,所形成的良好環境所致。

  張放一行天不亮就在諸臾夫婦的引領下,跋涉數十裡,來到觀祭地。令張放大感意外的是,這場祭祀規模還不小,非但附近十數個聚落都來了,甚至還有從三水、方渠、鬱郅,甚至馬嶺來的善男信女,總數近千人。不過,穿綢著緞的沒幾人,顯然絕大多數是庶民。除此之外,還有數十個有點像丁役的壯丁,手持叉棒,在幾個佩刀的游徼(漢朝鄉一級三老之一,掌徼循禁賊盜)及佐吏指揮下,據守在路口及高處,監督巡察。畢竟這種非官方的千人大型集會,歷來為統治者所忌,採取一些防衛措施,又不至於太刺激民眾,使用附近鄉村的壯丁,倒是一個不錯的法子。

  山谷前林木蔭鬱,觀祭人群雖多,但幾乎每個人都能找到躲蔭納涼之處。別處陽光暴烈,蒸烤得整個大地如同桑拿房,但在這山嶺下穀口前,卻有陰風陣陣,通體舒泰。張放暗自揣度,這些人與其說是來觀祭的,倒不如說是來納涼的吧。

  現場最令人矚目的,就是黑霧嶺穀口前,一座高近兩丈、方圓十丈的土檯子。這土檯子下寬上窄,呈金字塔形,兩側有土階可上,臺上被石碾滾壓平整結實,而台下周圍雜草叢生,顯然不是最近才堆起來的,至少有幾十年光景。

  此時臺上立著八名精赤上身,披著一條赭色麻條的巫漢。烈日之下,黝黑的皮膚汗珠滾滾,但那八條巫漢卻一動不動,手持各種古怪祭器,滿面虔誠。台下還有兩個巫漢,牽著兩條呲牙吐舌的大黃狗,守住兩側登臺口。

  按漢代規定,平民只能著本色麻衣,不得穿有色衣裳或飾物。不過,在這種祭祀的特殊情況下,還是可以破例一二的。

  在土台正下方,兩個牽狗巫漢中間,有一個半人高的黑漆木箱,蓋子翻開,不時可見前來觀禮的平民排隊上前,往匣子裡扔錢,叮噹之聲不絕於耳。就連陪同張放一行前來觀禮的諸臾夫婦,也往匣子裡扔了十幾枚五銖錢。最令張放等人吃驚的是,有好幾個平民裝束的男女,竟然往黑匣裡扔了黃金、白金(銀)及玉飾等貴重錢物。

  這是怎麼回事,什麼時候大漢的平民那麼有錢了?

  待諸臾一解釋,張放方才明白,自己又被大漢朝的制度給涮了——漢朝最早確立了重農抑商制度,甚至給商人設“市籍”,打入另冊。儘管這個制度在漢朝中後期有所鬆動,商人中亦不乏入粟拜爵,入朝參政者,但對大多數商人而言,地位仍然低下。商人不能乘馬車,只能坐牛車,亦不能騎馬,不能穿綾羅綢緞,不得戴冠,只能戴幘……無論你多有錢,走在大街上,穿著裝束一如平民。

  那幾位隨禮的“平民”,其實是來自馬嶺的商人,無怪乎出手如此闊綽了。

  張放目光在人群中掃瞄,突然遠在三十步外一棵大樹後露出一角湖綠色裙擺,引起了張放的注意,在這滿場滿目粗布麻衣之中,竟有質地如此上佳的衣裙,其人必是貴族無疑。這窮山僻壤的巫祝活動,多是本地民眾與耳目靈便的商人參與,官宦貴人極少出現,一旦有這樣的人,自然極引人注目。

  臨來之時,張放也正是為了不惹人注意,才換下一襲錦袍,改穿與韓氏兄弟差不多的葛衣麻鞋,再戴上遮陽笠,方才泯然於眾。

  正當張放目光剛要移開之時,那湖綠色裙擺一收,又顯出一淡紫色衣角來。這紫衣人身體探出樹幹大半,正好能讓人看清其面貌。

  張放目光上移,一觸紫衣人容貌,不由得霍然一震——這一震,立即令目不能視物,只專注於身邊人感受的阿離敏銳感覺到。

  “小郎君,有何不對麼?”

  “無事,見到一個熟人。”張放燦然一笑,低聲道,“我且去打個招呼,你們好好在此呆著別動。”

  韓氏兄弟與青琰嘴裡應著,惑然的目光隨張放的行進路線看去,很快也注意到了那紫衣人,齊齊哦了一聲“原來是她!”

  張放走近到那棵大樹下,長身一揖:“班君別來無恙。”

  那紫衣人一嚇:“你是誰?”

  張放摘下遮陽草笠,微微一笑。

  紫衣人又驚又喜:“是你,張君!”

  另一身著湖綠裙裾的少年更是喜出望外:“真的是張君呢!”

  這主僕二人,正是易釵而弁的班沅君與她的小侍女。

  張放沒想到自己兩次出遠門,都能碰上這對主婢,倒也真是有緣。不過,待他仔細詢問,方知在此碰到二女,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如前所說,班沅君之父班況乃是上河農都尉,主管北地郡農事。今歲北地郡中部大旱,最憂心如焚的,就是他這個“農墾師長”。短短一月之間,班況已在上河城與馬嶺之間來回奔波數趟,為籌謀對策,應對天災,人都熬瘦了一圈。

  班沅君看在眼裡,疼在心上,總想為父親做點什麼,便決定發揮自己長項,易裝外出訪察,看看能否找到解決辦法。前日途經此地,偶聽有祭天祈雨儀式,無論是滿足少女的好奇心,還是為父解憂,都值得來此一觀,這才有了與張放的再次相遇。

  班沅君妙目流轉,上下打量張放的裝束一眼,秀眉微皺:“張君仍做如前裝束,莫非不屑於沅君所贈?”

  張放笑笑,從肩上取下包袱,打開,那件月白色的錦袍宛然在目,班沅君這才釋然。

  小侍女嬌笑:“還是張君機敏,知道換下衣裳,不引人注目。我與小娘子一路走來,都被人看惱了……”

  張放訝然道:“你們沒乘車嗎?對了,你們的御手與護衛呢?”

  班沅君搖頭:“車到山下,山路難行,故此步行,昆奴看車。此地非三水,不可隨意帶護衛出行。”

  張放點點頭,這進入黑霧嶺的山路,步行尚可,坐車的話,的確難行。以那輛車的奢華程度,不亞於後世之寶馬、保時捷之類豪車,的確要人看護。至於護衛,好象這時代有禮制,什麼身份配什麼隨從,什麼級別的官員,配套的車馬儀式及隨從數量也不同。上回班沅君在三水那等異族聚居之地,其兄長派幾個隨從短程護送尚可。此次走通衢大道,自然不能帶甲士護衛,否則便是逾制了。

  三人正敘話間,忽聽人群一陣騷動,有人大叫“上師!上師顯靈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50

第二十九章 群體催眠

  三人抬頭望去,就見土台之上,突然無端起霧,一片氤氳。濛濛白靄之中,一個冠插羽毛,面帶猙獰青銅面具,身披斑斕彩衣,手持一柄雲紋玉如意的巫祝緩緩現身。

  這巫祝甫一現身,臺上那八條巫漢立即搖鈴擊罄,塤鼓齊奏。而巫祝便隨著節奏手舞足蹈,口中發出時高時低的“哦哦呵荷”奇異鳴音,腳踏古怪步伐,似乎毫無規律,又似暗含玄機。

  從巫祝現身那一刻起,在場男男女女便跪倒一片,口中喃喃,虔誠而莊嚴,似是與臺上巫祝應和。

  班沅君見張放緊緊盯住臺上巫祝,神情若有所思,低聲贊道:“張君見識廣博,莫不是在琢磨那巫祝的‘禹步’?”

  那巫祝走的是禹步麼?我還當是跳大神呢。張放倒是隱約記得所謂的“禹步”,就是上古時期巫者專用的一種特殊步伐,極具神秘感,能令觀看者眼花繚亂,目眩神迷。據說武術中的“迷蹤步”,就是借鑒了其中部分原理。

  張放當然不是如班沅君所想那般,在琢磨什麼“禹步”,而是由巫祝的奇特舞姿、古怪發聲、單調奏樂,以及對現場信眾的操控,聯想倒了自己的拿手本領——催眠術!

  沒錯,這巫祝從現身以來,所做所為,完完全全就是在施展一種群體催眠術!

  群體催眠術,無論古今,並不鮮見。在後世八、九十年代,各種所謂的氣功大師講座,成百上千人濟濟一堂,聽大師“帶功”報告,短短數小時,許多人就聲稱有氣感,並隨“大師”手法而出各種動作……其實這就是一種變相的群體催眠,最容易接受暗示者,就會即時感受到所謂的“氣感”。

  神秘的黑霧嶺、古老的禹步、反復單調的糜音、近千虔誠的共鳴,形成一個足以造成群體性臆症的可怕氣場。

  張放明顯感覺到,受到影響的觀祭者越來越多,甚至有伏地叩拜,喃喃應和者……

  “小娘子,蘋兒的眼皮子好重……”小侍女一手扶著樹幹,一手加額,語調模糊嘟囔。

  “啊,沒事,那你睡吧。”班沅君也有點犯暈,雖覺在這睡著不妥,可是……

  “不能睡!”

  張放這一聲低喝,聲音不太,卻極具穿透力,如同一根細針紮入腦仁,令班沅君與侍女蘋兒為之一震,悚然驚醒。

  張放是催眠大師,自然也是反催眠高手,他這一聲低喝,也屬於催眠術中的一種,即完成催眠時的呼叫轉醒術。別說是無特定目標、磁場相對較弱的群體催眠術,就算是針對性極強的個體催眠術,也會應聲破解。這就是大師與業餘段位的區別。

  喚醒了班沅君主婢,張放有些擔心看向阿離、青琰與韓氏兄弟的方向。還好,韓重與青琰都還能站得穩,韓駿更是朝自己點頭示意,顯然這機敏的少年也感覺有異。而阿離……因其目不能視物,對外界的資訊全來自聽覺,而敏銳的聽覺,此時反而成為催眠的強化劑。看她面色潮紅,嬌軀頻顫,似乎有向眾人看齊的趨勢。

  張放皺眉,這種類群體性催眠,只是巫祝活動中常用手段之一,用意多半是體現與強化其神秘力量,以懾信眾。這樣淺度的催眠,對人體倒無損害,但內心實不願阿離也與這些愚夫蠢婦一般,磕頭大喊,形狀不雅。

  張放正欲向班沅君辭別,忽聞眾人一陣雜亂叫喊:“來了,來了……”

  霍然抬頭,土臺上方,兩個身裹黑布,年約五、六歲的童男童女,端坐在一黃布方盤上,被八名披彩巫漢十六條粗壯胳臂高舉著,步步登臺。

  兩名童男童女,眼神迷茫,神情呆滯,身體綿軟,卻安然穩坐。在這成百上千雙眼睛聚焦下,不吵不鬧,任由擺佈,令人驚奇之余,更生敬畏之心。

  張放一眼就看出這對童子已被催眠,至於他們能坐得穩,多半是在背部衣物掩蓋下,豎一木條綁定支撐,這等小花樣用膝蓋就能想到。

  張放目光掃視,從人群中發現昨夜悲泣的那對夫婦,此時面對臺上麟兒,紅腫的雙目又見垂淚。婦人埋首入丈夫懷中,嚶嚶而泣,竟不敢高聲。

  黑霧嶺裡隱藏著什麼?山君是何物?這兩名童子救是不救?若要救,該使用什麼方法,才不致引起眾怒,成為眾矢之的?

  張放腦子急劇轉動,但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卻聽身邊班沅君道:“張君見識廣博,對此等以童子犧牲祭祀祈雨,有何見解?”

  張放轉頭,但見班沅君滿面憂色,一雙大眼滿是憐憫,也帶著幾分困惑。

  張放也是知道,這個時代的人們,無論多有學識,對神鬼巫盅都是相信的,更別說似班沅君這樣的稚嫩少女。她一方面同情那對童子,不忍葬送;另一方面,又企盼這儀式當真有效,為其父解憂……患得患失,天人交戰。

  張放淡淡道:“問我的見解麼,只有兩個字——扯蛋!”

  班沅君與蘋兒的臉蛋騰一下紅了,羞惱地直拿眼瞟他。這人真是,看著玉樹臨風,談吐不俗,怎地也有如此粗俗之語。

  就在這時,那巫祝率八條巫漢,托舉兩名童子,朝黑霧嶺穀口方向祈禱完畢,慢慢轉過身,青銅面具後似有厲光一閃,驀然開腔:“你們當中,有人褻瀆儀式,山君若怒,必不布雨,對此褻神之人,如何處之?”

  “竟有這樣的人?是誰?把他揪出來!”

  “何人如此可惡,請上師明示,俺非抽死他不可!”

  “對,對,請上師明示,快快將之揪出來!”

  巫祝目光從全場一點點掃過,當他的眼睛與張放相觸時,張放昂然對視,面色冷峻,暗暗蓄集精神,只待對方朝自己一指,立即發難——玩催眠術是吧?看誰怕誰!

  巫祝眼神一閃,從張放身旁的班沅君身上滑過,面具轉向另一方向。

  不是沖我來的?儘管如此,張放並未放鬆警惕,仍保持戒備。

  就見巫祝驀然抬手向某個方向一指:“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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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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