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780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50

第三十章 都是“天癸”惹的禍

  山谷前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隨巫祝手指方向看去——

  土台下兩個牽狗警戒的巫漢,與兩隻大狗一起,向上師指示方向撲去——

  張放隨著眾人的視線望去,大吃一驚——

  被指為“褻瀆神靈”的人,竟是阿離!

  千夫所指,無疾而終。阿離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因為她看不見,但是那張清水臉兒,卻是一片潮紅,嬌軀搖顫。

  兩隻大狗撲到阿離腳邊,鼻孔咻咻,狂吠不已。若非兩名巫漢用力拉扯,只怕早撲上去。

  韓駿與韓重大驚失色,橫身攔在阿離身前。青琰探手從革囊裡抓出一把石子,緊張盯住兩隻大狗,但有異動,非打破它們的狗頭不可。

  因是在公眾場合,又有鄉佐監督,張放與韓氏兄弟都沒敢帶兵刃來。而且他們是來參觀的,又不是來打架的,也沒必要帶什麼武器,誰想到事情竟演變至此。現在唯一有武器的就是青琰,而她的武器,卻只是石子。

  在這一瞬間,張放冷汗涔涔而下。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些被催眠、半催眠、幾乎陷入群體性臆症的人們,一旦失去僅存的理智,將會變得何等可怕。

  張放奮身向阿離所在擠去——是的,他只能用擠。方才還顯得十分空曠的空地上,已被聚攏過來的人群簇擁得滿滿當當,水泄不通。從張放所在處至阿離處,相距不過二、三十丈,但他拚命擠了半分鐘,竟然才擠進了不到一半……

  為什麼是阿離?為什麼要為難一個盲女?

  張放汗流浹背,心急如焚沖擠時,腦海裡不斷盤旋著這個巨大問號。

  而在人群內圈,當眾村民目光一齊隨狗吠聲看向阿離裙腳時,他們出離地憤怒了!

  韓駿、韓重、青琰也本能地隨眾人目光看向阿離那剛剛能蔽膝的短襦,三人也同時變色。

  諸臾夫婦暗暗叫苦,這可是自己捨下的客人啊,若是出事……本想出面求情,但當夫婦二人的目光觸及阿離的短襦下鞋襪之時,頓時大驚失色,不禁步步退去,與阿離等人拉開距離。

  此時韓氏兄弟與青琰已齊齊扶住阿離,惶然道:“阿離(姊),你何時受傷了?傷在何處,流了好多血……”

  諸臾之妻還未退遠,在旁聽了,哭笑不得,低聲咕噥道:“真是一群傻孩子,唉!為何選在今日來觀看祭祀呢,豈不知這是犯大忌之事麼……”

  阿離還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但她非常清楚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聽得韓氏兄弟與青琰驚問,本已潮紅的臉蛋,頓時變成一張紅布,這、這讓她如何開口?

  阿離的短襦下,兩道蜿蜒的血流,順著小腿浸入布襪,將布襪染得赤紅。那腥紅刺目的血痕,亮瞎所有人的眼睛。也有許多年輕巫漢,臉上神情如韓氏兄弟一般茫然,但更多的人,尤其是婦人,臉上露出羞臊、氣惱、驚怒的神情。

  可憐的阿離,根本不知道,這一刻,有數百雙眼睛,在看著她,看著她人生第一次“初潮”!

  阿離現年十四歲,《黃帝內經》有言“女子十四而天癸至”,所謂“天癸”,指的就是初潮。古人善用隱語,而月經是成形了的水,同時女子屬陰,所以稱為“天癸”。“天癸”之後,每月必來之月事,便稱之為“月信”。

  漢時女子可是沒有內褲這種東東的,那麼她們是如何應對“月信”呢?很簡單,使用衛生帶。這堪稱“婦女之友”的東西起源,絕對比我們大多數人想像更久遠。漢朝時的衛生帶,與現代形狀差不多,只是在材質上有差距。通常以帛麻為面,內塞草木灰,可吸附汙物,兩頭用細線系在腰間,原理古今相同。

  如果阿離已有月信,縱然幼失怙恃,左鄰右舍的大嬸大嫂們也會為她解決這個問題,而不至於當眾出糗。偏偏這是阿離的初潮,此前沒有半點經驗。沒有內褲、沒有衛生帶,更糟糕的是沒有半點預感,一切就那樣自然而然發生了……

  古人對於月事的看法,與今人大為不同。當時女子在月經初潮時,由於無知而產生恐懼感,或受周圍人們看法的影響,對女性特有的這一生理現象產生不潔、厭惡一類的負面感覺。再加上男性覺得流血不祥,慢慢地月經也就形成一種禁忌。因此《禮記》有不可在月經來潮時行房的“月辰避夕”的觀念,《玉房秘訣》中也有“月經之子兵亡”之語。至於民間對月事之忌諱,那就更多了。

  可想而知,在舉行莊嚴肅穆的祈雨祭神大典時,出現如此不潔、不祥與禁忌之事,會引起虔誠的村民何等的憤怒。

  韓氏兄弟與青琰初時不明其意,只道阿離受到傷害,待從村民雜七雜八的口中得知真相,頓時傻了眼。這等禁忌之事,縱然如他們這般年紀的少年男女,也是知曉的。搞了半天,竟是阿離冒犯神靈,他們是理虧一方。

  當阿離在村民唾駡聲中,被兩名巫漢執走時,張放還是沒能擠到圈子中心,但已經從憤怒喧嚷的村民口中得知原委。

  張放真想發笑,但笑不出來,相反,一顆心卻沉了下去。他明白,這件事的後果可大可小,端看在什麼場合,而眼下這種場合,正是最糟糕的情況……他娘的,那個巫祝是屬狗的麼?那麼遠也能嗅到。還是說,這些古老巫祝有不為人知的特殊本領?

  人群漸散,韓氏兄弟與青琰已慌了神,滿頭大汗擠到張放面前,求助的眼神望著他:“小郎君,這、這可如何是好?”

  青琰更是急得跳腳:“小郎君,你可不能不管阿離姊。”

  張放做了個稍安毋躁的手勢,沉聲道:“沉住氣,且看那巫祝如何處置……”

  “諸位鄉親,對此褻神之徒,當如何處置?”一個隨著樂聲頓挫的嗡嗡聲音傳來,隱隱帶著盅惑之意,正是那巫祝。

  而阿離則猶如一隻受驚的小鳥,在兩個壯漢的挾持下,踉蹌登階,無助地掙扎著,左顧右盼,一疊聲叫喚:“青琰!小郎君!阿舍!么郎!你們在哪裡?”

  青琰急得不住跳起來,拚命揮手:“我們在這裡。”情急之下,卻是忘了阿離根本看不見,而她的叫聲,更是淹沒在喧囂中。

  “祭山君!”人群中一人大呼。隨即,仿佛醒悟過來一般,無數人大聲應和:“祭山君!祭山君!”

  在張放驚愕目光中,村民們就象後世被洗腦的傳銷分子,一個個似打了雞血一般,舉臂揮舞,聲嘶力竭,歇斯底里,整個山谷只回蕩著三個字“祭山君!”

  這狂熱的場面,連青琰與韓氏兄弟都害怕起來。

  土台之上,卻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見巫祝晃動著身體,手中玉如意隨袖袍伸展飛舞,一團團白霧從袖口噴出,口中發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單調鳴音,不斷環繞阿離旋舞。白霧迷蒙中,就見阿離身形不斷搖晃,隨時都會倒地。

  “那小娘與張君相識麼?”張放耳邊響起班沅君的聲音。

  張放轉身點頭道:“她是我的同伴。”

  班沅君妙目往山道兩側的鄉佐身上一瞟,低聲道:“或可請官府干預。”

  張放朝那些不斷揮拳頓棒,以壯聲勢的壯丁看一眼,苦笑道:“只怕不成。”

  “試試吧。”班沅君猶豫一下,略帶歉意道,“只是我不便公開身份,否則,只怕這些佐吏會據實上報,恐怕會為阿翁帶來麻煩。”

  “瞭解。”張放點點頭,他是真的瞭解。如果班沅君身份暴露,值此非常之時,一旦被班家的政敵參上一本,說上河農都尉之女干預祈雨大祭,弄不好就是一個怠忽職守之罪。

  果不其然,當班沅君向鄉佐求助時,那些鄉佐雖對班沅君客氣,但表示愛莫能助,認為如此冒犯山君之舉,以身相伺方可抵罪。

  班沅君怏怏而返,滿懷歉意看著張放,小侍女蘋兒眼淚汪汪。

  土台之上,阿離終於軟軟臥倒,雲霧嫋嫋,環繞其軀,宛若睡蓮。

  巫祝也終於安定下來,雙臂高舉,大袖滑落,露出兩截乾瘦如柴的胳臂,面具後的聲音嗡嗡震耳:“便如眾鄉親所請,祭、山、君!”

  “祭山君!祭山君!”

  “我回去拿刀!”韓重眼睛紅了,轉身便沖。

  張放倏地出手,手臂一攔,腳下使了個絆子,上下一錯,將毫無防備的韓重摔倒在地。

  韓重翻滾爬起,激動大叫:“小郎君!”

  韓駿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乃弟,嘴裡喝道:“不可莽撞。”

  張放拂了拂衣袖,冷然道:“你要拿刀砍誰?”

  韓重氣咻咻道:“我要砍了那裝神弄鬼的渾蛋……”話未說完,就被韓駿用手死死捂住嘴巴。而距離他們較近的村民已滿帶怒意地扭過頭來。

  “我這兄弟腦子不好使,他說胡話呢。”韓駿一疊聲道歉,連拉帶拽,將韓重拖到遠離人群的大樹下。看到兄弟還臉紅脖子粗地掙扎,低低說了一句,便讓他安靜下來:“小郎君會有辦法,聽小郎君的。”

  在韓駿、韓重、青琰的急切目光注視下,張放用力點頭:“刀是要拿的,但要搞清楚目標——我們的目標,不是人!”

  “不是人?!”韓氏兄弟與青琰同時吸了口冷氣,大熱天,竟覺後背涼嗖嗖的。

  “張君,難道你為了這小娘,竟要……”班沅君似乎也想到了什麼,粉瑩的小臉刷一下煞白。

  “她是我帶出來的。”張放回過頭,認真看著班澱君的眼睛,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所以,我必須毫髮無損地將她帶回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50

第三十一章 勇闖黑霧嶺

  黑霧嶺只有一條徑道直通深谷,而土台正卡在徑口前,張放要入穀,肯定不能走正道。於是讓韓重回小南聚住處取兵刃,同時派韓駿另尋入穀捷徑。

  張放當然不是讓韓駿瞎子摸魚般亂找一氣,而是有的放矢,指引他們尋找捷徑的人,就是諸臾。

  諸臾生長于斯五十餘載,對黑霧嶺周遭地形不說瞭若指掌,起碼哪裡有便道可上還是知道的。但知道歸知道,在當前情況下,卻絕不會告訴張放,這一點,張放也是明白。所以,他用上了一點小手段。

  班沅君與蘋兒主婢,就見張放拍拍那老漢的肩膀,那老漢就乖乖跟著他走到大樹後面。不一會,二人出來時,老漢一臉茫然,而張放卻嘴角噙笑。

  接下來,張放就叫過韓駿,告訴他往西南方向行百七十丈,見到一塊形狀如猿的巨石,然後由此攀援,二十丈後見一可容一人側身通過之裂隙,由此前行,便可入穀。

  班沅君看看那不斷晃腦扶額的老漢,再瞧瞧語速快捷果決的張放,實在忍不住問道:“張君,這位老者竟肯如此助你,你可許了他什麼好處?”

  張放笑笑:“也沒什麼,人上了年紀,睡眠難免不好,我許的好處便是——老丈今夜可好好睡一覺。”

  這樣也行?班沅君與蘋兒面面相覷,相對無語。

  韓重氣喘吁吁將劍、刀、弓一傢伙打包背來時,韓駿也正好將入穀捷徑探明。原本山道有民壯巡察,兵器幾乎不可能帶進來,不過在張放施展大催眠術一路保駕護航下,過關不要太輕鬆。說到這個,張放還得感謝那巫祝,正是其營造了一個近似於群體催眠的氛圍,才使自己相對較輕鬆地頻頻施展催眠術而損耗卻微乎其微。

  人匯齊了,武器也入手了,接下來,就要面對那未知的“山君”了。但在張放計畫中,最好能在碰到這東西之前,將阿離解救出來,此物能不碰就不碰。直覺告訴他,這未知之物,非常危險。

  張放一行暗藏兵刃,從人群中穿行而過,冷冷看著那巫祝當先而行。其身後八條巫漢分別托舉阿離與兩名男女童子,抱著裝滿“敬獻山君”的黑匣,更後面是兩名牽狗巫漢。一行人身影,漸漸沒入林蔭暗霧之中……

  在韓駿帶領之下,張放看到了那塊巨石,還別說,從某個角度看,真有幾分像一個蹲著的猿猴。抬眼望去,山壁荊棘叢生,亂石縱橫,傾斜大於四十五度,爬這樣的險壁,絕對很考人功夫。幸好之前韓駿已爬過一回,明確路線,何處有岩石突出,方便搭手落腳;何處蔓藤結實,可支撐身體,都已心裡有數。有他帶路,可省不少工夫。

  張放目光一一掃去:韓駿、韓重兄弟,這方面絕無問題,他們可是爬慣山路的;青琰,雖然沒見過她爬山,但見過她爬樹,老實說,張放自愧不如;至於自己,原本就有攀岩底子,加上這一個來月強化訓練,指、腕、臂、腿的力量都有明顯長進,只是二十丈高度的話,估計沒問題……慢著,怎麼她們也跟來了?

  張放目光掃過來時,班沅君正嘖舌著從那幾乎無處下手的崖壁收回視線,向張放吐吐小香舌,羞赧道:“我也沒想到這山壁那般難攀,張君別這樣看我,我還是老老實實呆在這等你們好了。”

  張放笑著點頭,這少女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且頗具慧心,決不做力所不能及之事,倒省了自己一番口舌。

  班沅君主婢一霎不霎,提心吊膽仰望著張放諸人,如蜘蛛般在凹凸的崖壁遊移,一點點接近那條細細的石縫。

  當張放搭住韓重向下伸出的手腕,奮力攀上石縫時,回首北顧,百餘丈外,穀口之前,近千密密匝匝的虔誠身影,跪拜一地……

  ……

  擠進長達十餘丈,如夾壁般狹長的石縫,出現眼前的是縱橫交錯、密如蛛網的蔓藤。青琰將兩把尺刀交給韓氏兄弟,好一陣劈砍,刀鋒都砍崩了好幾個缺口,總算開出了個出口。

  當四個衣裳勾破、臉頰、手臂、指掌劃破出血的少年男女從石縫中出來時,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蔥籠綿密、濃郁得扯不開的茂密叢林。

  韓駿與韓重看著手中的鐵制尺刀,再扭頭看向青琰。青琰咬咬嘴唇,一臉不在意道:“開路吧,只要能救回阿離姊,毀了兩把刀子算什麼。”

  張放輕輕按了按她的肩膀:“放心,刀會有的,而且會掛滿你的腰間。”

  青琰單眼皮一撩:“行,我記下了。我的記性很好的,你可別想食言。”

  張放微微一笑,快步跟上揮刀在前方開路的哥倆。

  這片森林已保存了不知幾個世紀,蔓藤糾結,根深葉茂,荊棘密佈,灌木叢生。韓駿與韓重揮動著兩把並不趁手的尺刀,當做開山刀使用,生生將兩把刀片砍成鐵片,累出一身臭汗,才開闢出十餘丈路徑。

  “不成了。”兄弟倆看著手裡的鈍鐵片,搖搖頭,交還給青琰,反手拔出腰間的環首刀。雖然這等狹長直鋒的長刀並不適宜開路,但總勝過鈍刀。

  青琰接過砍壞的尺刀,一直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刀鋒邊刃固然被砍壞了,但刀尖部分卻依舊鋒利,當不得刀使,卻可當飛劍使用。笑吟吟正待將尺劍還納腰間,驀然似有所覺,向韓氏兄弟打了個手勢:“噤聲!有動靜。”

  張放也聽到了異響,響聲從前下方傳來。四人停止利刃開路,而是撿拾之前砍斷的樹枝灌木,用斷藤捆紮成垛,一點點壓平前方荊棘,悄然向前推進十數丈,探頭望去,眼前豁然開朗。

  他們身處所在,竟是一處斷崖,離地五六丈,下方是一個狹長的山谷。谷中亂石密佈,隱見積窪,可見在正常年份,這應當是條小河,只是此時已成為乾涸的河床。

  就見深谷河床上,一支熟悉的隊伍,正和著奏樂,載歌載舞。

  八條巫漢,又一次奏響樂器,巫祝不斷晃蕩戴著銅面具的腦袋,大袖飛舞,口中發出難明其意的咿呀之聲,像抽風一樣亂蹦亂跳。兩個牽狗巫漢,則立定在山谷東面的密林邊緣,面朝幽深暗邃的森林,一臉緊張。

  阿離與那兩名童子,此時均已闔上雙目,安然靜臥于三張鋪著紅布的蒲席之上,仿佛三道即將上席的美味。

  張放諸人終於放下心來,只要人沒事就好,總算趕上了。

  韓駿還刀歸鞘,取出角弓,用力將弓身壓彎,扣上弓弦。再取出一支箭杆筆直、尾羽細順、鐵鏃鋥亮的白羽箭搭於弦上,慢慢拉開,請示道:“小郎君,可要動手?”

  張放目測了一下距離,由此處至那巫祝所在,至少有五十米,韓駿能否射出五十米並正中目標?

  “不過二十丈,又有高處之便,當無問題。”韓駿信心滿滿。

  “好……”張放“等我命令”四字尚未及出口,驀聞一陣狂吠,聲震山谷。

  就見那兩隻大狗渾身炸毛,沖著密林瘋狂咆吠。但不一會,突然嗚嗚哀鳴,夾起尾巴不住後退。兩名牽狗巫漢變色道:“上師,來了,來了……”

  樂聲停止,巫祝不抽風了,臉露驚容,邊往後退邊急急向手下下令:“退,快退……”

  枝葉沙沙,腥風陣陣,日隱雲層,天色驟暗,天邊似隱隱傳來悶雷聲,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怖籠罩黑霧嶺山谷。

  山君,出現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51

第三十二章 狂蟒之災

  腥風起處,飛沙走石,草木偃伏,鳥驚獸奔。

  幽綠深邃的叢林裡,枝葉簌簌亂抖,探出一顆巨大頭顱,這是怎樣的一顆頭顱啊!

  三角形的頭部巨如面盆,有三條黑色線紋,一條在正中位置,兩條由眼部延伸至嘴角;一塊塊巴掌大的鱗片附著其上,閃耀著暗青色的光澤;兩顆雞蛋大小,如同綠寶石般的眸子,在透過厚厚雲層,如線射下的陽光下,閃動著邪惡嗜血的幽光;鱗狀凹陷的唇窩、腥紅分叉的信子、滴答黏稠的涎液、粉色蠕動的血盆大口——這竟是一顆巨大的蟒頭!

  隨著蟒頭倏伸倏縮,水桶粗的蟒身蠕蠕滑出——竟然是一條長近十米、色澤青灰、佈滿棕褐色網狀花紋、體型龐大的巨蟒。

  山君就是巨蟒,巨蟒就是山君。這,就是黑霧嶺方圓百里的村民們供奉了近一甲子的“神靈”!

  張放在動物園裡也見過不少大蟒,包括號稱蟒中帝王的黃金蟒,但從沒見過一條體長超過七米的,而這條巨蟒竟然比自己所見過的最大蟒蛇還碩長,堪稱世所罕見。動物園裡的蟒蛇,就如同它們的獅子老虎同伴一樣,只在籠中供人觀賞,再無凶戾野性。而這一條巨蟒,卻令張放想起那部曾轟動一時的大片《狂蟒之災》。這條巨蟒,無論是顏色、形狀、粗細、長度,都與之極為相似,更驚人相似的是——都是食人巨蟒!

  巨蟒一出,距離最近的兩隻大狗頓時屎尿失禁,四肢發抖,被主人拖死狗一樣拖走。所過之處,一地遺矢。

  巫祝與手下巫漢,俱抱著樂器與裝滿錢財的黑匣,驚慌失措,倉皇急逃。

  巨蟒迫近,巫祝退卻,一進一退間,阿離與童男童女,就成為最前沿、最醒目的目標。

  巨蟒遊近三名祭品身前,緩緩昂起粗大的巨軀,詭異的蛇眸閃過一抹赤漓漓的兇殘,蛇信吞吐,血盆大口一點點張開……

  從巨蟒出現的那一刻起,韓氏兄弟與青琰就嚇呆了:長那麼大,獵過那麼多動物中,最兇殘的就數野豬了,但就算是一頭可敵虎豹的成年野豬,對上這樣大的巨蟒,只怕也是一口吞的事。如此異獸,豈是人力所能敵?

  巨蟒的頭高高昂起,巨軀彎成一個堪與大樹同高的“s”形,鱗光閃閃的肌肉驟縮、繃緊,猶如一張即將彈射出去的弓矢。

  在巨蟒身下,是三個依舊處於半昏睡狀態的活人祭品,那滴墜的蛇涎,就落在阿離身前五尺,而她依然昏沉安臥,絲毫未覺噬身之禍迫在眉睫。

  “阿離姊!”青琰終於忍不住悲叫出聲,渾身一軟,坐在地上。

  “該死的長蟲!沖我來!”韓重猛然跳起來,揮刀向山谷大喊大叫。

  “沒救了!”韓駿的箭矢原本指向那巫祝,在巨蟒出現後,又急忙對準巨蟒,但渾身發顫,始終未敢射出。此時一見那巨蟒行將吞噬的狀態,就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

  “還、有、救!”

  一個似是從牙縫裡擠出的聲音響起,韓駿驚訝側頭,就見身旁的小郎君臉色蒼白,鼻尖凝聚一滴汗珠,似墜未墜,身軀微微搖晃,仿佛在與某個看不見的敵人在殊死較量……可是,懸崖上下,方圓二十丈內,哪有敵人啊?

  且慢……那、那是什麼情況?!

  山谷之中,眾目睽睽之下,就見那本已逃出十餘丈外的巫祝,在回首一瞥之際,驀然渾身巨震,就此止步不動,生生定在當場。手下巫漢驚覺不對,急忙逃回,剛伸手抓住巫祝衣袖,巫祝突然做出一個驚人舉動,將所有人雷得外焦裡嫩,渾身冒煙——他奮力揮袖甩脫手下執握,拔足飛奔,方向——巨蟒!

  十余丈距離,巫祝居然只用了短短數息。他跑得那樣急切,大袖飛揚,亂髮如蓬,以至連兩隻木屣甩飛都不去理會。就那麼光著腳板,絲毫無懼被尖石劃破,所過之處,留下一個個血色大腳丫印……

  就在行將接近的一刻,巫祝縱身躍上一塊半人高的大石,借勢騰起半空,從阿離上方劃過一道半弧。他跳得那麼急,那麼高,那麼義無反顧,然後——

  一張血盆大口倏忽而下,猶如蟾蜍捕蚊,長鯨吸水,一口就將半空中的巫祝咬住。就見巨蟒一個吞咽,兩側顎肌飛快蠕動,巫祝半聲慘叫未及發出,就被頭前腳後,生生吞下。接下來,令人肝膽俱裂的一幕出現了——上半身已入蟒口,下半身還在踢蹬,隨著巨蟒吞咽加劇,巫祝的腿腳也完全沒入蟒口。巨蟒頸項陡然膨脹變形,就象蛇軀塞進了一個大腫塊。這個“大腫塊”不斷滑動,由蛇頸降至蛇腹,慢慢停滯下來。而這個“大腫塊”似有頭、肩、四肢,恍如一人形……

  當,一聲脆響,一副銅面具從蛇口掉落,翻滾兩匝,停頓在阿離身前,那黑洞洞的眼窩,透著無盡黑暗,便如前主人此時下場一般。

  “哇!”青琰伏在地上,將早餐全吐了出來。

  韓氏兄弟也只覺喉嚨發緊,想吐吐不出。

  “上……上師被山君吞噬了!”那十個巫漢發出驚恐地慘叫,亡魂皆冒,一個個丟狗棄匣,連滾帶爬向穀口亡命狂奔。

  巫祝這近似自殺的瘋狂舉動,莫說韓氏兄弟與青琰,便是其手下都難以理解,除了張放。原因很簡單,他就是始作俑者。

  如此超遠距離,行將被吞噬的美好生命,此時無論做怎樣的舉動,都難以挽回了——除了在蛇吻之前,先行塞給它一個食物。

  這個食物,就是那罪魁禍首:巫祝。

  在巨蟒出現後,巫祝心志為之奪,倉皇奔逃,邊逃邊回首觀望,就在回首的一瞬,張放發動了精神攻擊。這是他首次在如此之遠的距離上施展強制催眠,能否成功,他完全沒有把握,但值此生死一線之際,無論如何,都要一試。

  他成功了!

  催眠術是一種意識誘導,無關距離遠近。當然,距離太遠,缺乏聲音及各種手勢的輔助,光憑眼神誘導,成功率要低得多。幸好張放的強制催眠術,本就是以眼睛為媒介釋放強大精神力,從而實施精神控制的變異之術。但凡目力所及,無所不能。他只用一雙眼,就遠距離催眠了巫祝,然後釋放了一個暗示,驅使其自陷險地。

  當然,如前所說,催眠術有一個最大的禁忌,就是不能指令受術者自殘或自殺。因為人在潛意識裡都有保護自己的本能,這是底線,一旦踩過這紅線,受術者就會驚醒,催眠就會失效。當然,有自殺傾向的人除外。

  張放的強制催眠術再厲害,也不可能讓一個心理正常的人自行結束生命,否則那就不是催眠術,而是魔法了。所以,他用的方法不是讓巫祝自投蛇口,而是奔跑,在大蛇眼皮(如果蛇有眼皮的話)子底下奔跑。

  張放是醫生,卻不是獸醫,他對蟒蛇沒什麼研究,但《動物世界》卻看過不少。知道但凡是動物,包括蟒蛇在內,人若與之遭遇,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靜止不動,因為動物通常都會優先攻擊對它有威脅的東西。什麼東西有威脅?自然就是運動的物體。

  一邊是靜止的美味,一邊是奔行的獵物,就蟒蛇的本能而言,它會先行攻擊移動的物體。這是純粹的動物獵食本能,無關喜惡。

  被催眠的巫祝,在張放的意念驅使下,正蹦得歡實,甚至在大蛇眼皮子底下大耍空中飛人……結果人是飛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可憐這巫祝也算是這個時代少有的催眠大師了,但碰上張放這麼一個異類,終致葬身蛇腹,自食惡果。

  目睹如此恐怖的一幕,韓氏兄弟縱是膽子再大,終究還是少年,包括青琰在內,無不膽栗股戰,只想轉身逃走。

  張放也想逃,他的目的只想救回阿離,而不是學高祖斬蛇。

  高祖斬白蛇,所謂赤帝之子殺了白帝之子,取而代之,全是穿鑿附會,純屬瞎掰。估計也就是劉三某天在碭山睡懶覺,被一條不知死活的草蛇驚嚇而醒,怒而拔劍斬之。此後為了政治需要,這條草蛇就升級成神蛇了。

  可是人家高祖斬的或是草蛇、或是水蛇、或是四腳蛇。而今張放面對的,卻是一條不折不扣的超級巨蟒,在芸芸眾生眼裡,絕對的神蛇!張放可沒有《狂蟒之災》裡那群男女主人公那般強悍,人家那是拍電影,打不死,吃不掉的。而他只想投食引開巨蟒,然後救人、走人。

  是的,動物跟人不一樣,人是吃著嘴裡的,挾著碗裡的,盯著鍋裡的。而動物只要吃飽了,攻擊性就會大大下降。蟒蛇吞下這麼大一個食物,夠它消化好幾天了,相信不會……不對,這巨蟒在幹嘛?

  但見這巨蟒竟然長尾一掃,將阿離三人卷在一起,緩緩往回拖,看樣子竟是想帶回蛇窩!若非蛇不食死物,只怕就這一下,就足以絞殺三個脆弱的生命。

  張放臉色都變了,巨蟒居然收集食物,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它是為即將孵出的蛇蛋做食物準備!

  怎麼辦?張放的腦子正急速運轉。一旁的韓重眼見巨蟒正卷著阿離往密林裡遊動,急怒戰勝了恐懼,再顧不得其它,伸手就欲奪韓駿的弓箭。

  韓駿卻以手肘頂開乃弟手腕,咬牙道:“讓我來。”引弓如滿月,咬牙切齒,倏地一放,箭去如墜星,一箭正中巨蟒高高昂起的頸項。

  箭矢破鱗,汙血溢出。

  “昂——”巨蟒負痛嘶鳴,聲若牛吼,長尾一展,鬆開阿離三人,搖頭擺尾,紅信吞吐,向張放等人立身處撲來。

  張放拔劍苦笑——還真逼我學高祖不成?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51

第三十三章 斬 蛇(上)

  “站住,誰也不要動。”張放斷然大喝。他記得曾經看過某一期的動物節目,專門介紹蛇類的。裡面提到過,蛇的視力不好,只能看清四五米外運動的人體輪廓,蟒蛇大抵也是如此吧。只要站著不動,籍著樹林掩護,巨蟒一時間未必能發現他們。

  張放隨即發現喊話純屬多此一舉,此時韓氏兄弟也好,青琰也好,全被唬得手腳發軟,根本站不起來。相比之下,張放還算好的,至少他還能站得穩,並拔得出劍。深邃的黑瞳裡,倒映著那如同傳說中的蛟龍一般的巨蟒洶洶而來的巨影。巨蟒所過之處,飛沙走石,河床被犁出一道道深痕。最磣人的,是蛇腹那人形腫塊……

  這個世上什麼人的膽量最大?答案是:一是與死人打交道的人,二是與瘋子打交道的人,張放都占全了。再加上這條巨蟒再大,在他眼裡也不過是一條大蛇而已,也不是頭一回見(當然,只在影視作品裡見過),這心理自有優勢。

  反觀韓氏兄弟與青琰,何曾見過如此巨物?更加上“神靈”陰影影響,在射出含憤一箭之後,全然不知所措。

  不過,還好,不管是被嚇的,還是聽從張放的警告,總之,三人全呆立不動。

  巨蟒遊近,蛇尾盤卷,蛇身努力昂起,蛇信頻吐,探測方位。

  懸崖離地五六丈(漢丈,相當於現在三四丈),蛇身近十米,而且蟒蛇這種軟體動物與一般動物不同,需圈尾盤軀,最多只能支起大半身軀,結果距張放等人所在的崖壁頂尚有三四米,根本夠不著。

  張放一見大喜,急切對韓駿道:“快!快放箭!把所有的箭矢全射出去!”

  韓駿大汗淋漓,吃吃道:“小郎君,不行啊,若激怒巨蟒,隨時可躍起攻擊……”

  “絕不會!哎,沒工夫解釋了,快拿弓箭來。”張放顧不得解釋,伸手搶過韓駿手中弓矢。他的箭術再不行,射幾米外的目標總不會有問題吧。

  張放敢於如此近距離攻擊巨蟒,自有他的道理。蟒蛇攻擊獵物,不外乎兩種方式:要麼以身軀纏卷絞殺,要麼張口吞噬。此時張放諸人居高臨下,得地利之便,巨蟒根本沒法甩尾卷絞,只能吞噬。可是,眼下這巨蟒還能吞噬嗎?

  蟒蛇在進食之後,沒有完全消化之前,基本不會再捕食第二個獵物,所以這個時候巨蟒那張可怕的大口,恰恰正是最無威脅之時。別看韓氏兄弟算得半個獵戶,論起對某種特定動物習性的瞭解,遠不能與從資訊大爆炸時代來的張放相比。

  張放幾步沖到懸崖邊,對準崖壁下不斷伸縮的蟒頭開弓引箭,只待巨蟒張開大口時,便一箭射入。只是蟒蛇除非吞噬獵物,通常情況下哪會隨便張口?

  張放等了好一會,始終未等到巨蟒張口,唯恐錯失良機,一咬牙,舉弓瞄準,繃地一聲,箭矢絕弦而去。

  在八隻眼睛緊張的追躡下,箭矢疾勁,一閃而沒,正中巨蟒……

  韓氏兄弟與青琰跌足而歎:“可惜!”

  張放卻興奮揮弓:“好極!”

  什麼情況這是?

  這一箭,射中了巨蟒嘴角左邊的小窩,這個部位骨質較硬,箭矢射入三分後便卡在軟骨上,血都沒出幾滴,故此韓氏兄弟與青琰大呼可惜。

  張放卻知道,他這一箭,正中要害。

  蟒蛇這個部位,叫唇窩,是蛇類動物感知獵物最重要的器官之一。蟒蛇捕獵,一靠腹部感受地面震動;二靠蛇信探測溫度與方位;三靠眼睛察看獵物輪廓;四靠唇窩對熱源的感知。

  蟒蛇唇窩對熱源感觸靈敏,能分辯四五米外千分之一攝氏度的溫度細微變化,從而使獵物形成熱量分層的具象——從某種程度上說,蛇其實就是睜眼瞎,而唇窩,就是它的眼睛。

  這些知識,只需看上幾期動物世界中關於蛇類的專題,就不難懂得。而韓氏兄弟與青琰,又哪裡會瞭解這些看似簡單,卻絕非這個時代人所能知曉的知識呢。

  果然,巨蟒中箭,昂起碩大猙獰的腦袋,發出如嬰兒啼哭的嘶鳴,蛇口大張,幾乎達到一百八十度,蛇口裡那根粗大的喉管都看得一清二楚。接下來,令人驚駭欲絕的一幕出現了——蛇軀一陣痙攣,頸項陡然鼓脹,整個蟒頭完全變形。隨後,哇地一下,吐出一個渾身包裹著黏稠液體、熱氣騰騰、被溶蝕得面目全非的人形物體來。

  這、這是巫祝?!

  這半溶解的腐屍、泛著濃烈酸臭的氣味、噁心的嘔屍場面,最終令韓氏兄弟也都吐了個稀哩嘩啦。至於青琰,已經在吐膽汁了。

  張放什麼噁心臭味沒聞過?什麼嚇人場面沒見過?此刻卻也有種反胃的感覺。但這個時候,他已經顧不得身體的種種不適了,因為巨蟒搞出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不是為了嚇人,而是為了清空肚腸,然後——食人!

  下一刻,巨蟒長尾鞭地,塵土飛揚,沙石激射中,巨蟒借力騰空飛起,碩大無朋的蛇軀,靈活異常纏上懸崖邊一棵老樹斜伸出的粗大枝椏。

  這一下,主客易勢。方才還是張放等人佔據地勢之利,轉眼間,就變成巨蟒居高臨下。

  “糟糕,快跑!”

  張放大叫一聲,拖起青琰便跑。韓氏兄弟也互相扶持著,跌跌撞撞向來路奔跑。

  身後是一聲憾人心魄的昂吼,隨即響起披荊破棘的沙沙聲。張放、青琰、韓駿、韓重四人頭都不敢回,順著先前開闢的路徑瘋狂奔跑。衣服被勾成絲條、手足被劃出無數血痕、草履甩脫半隻、頭髮披散如蓬……他們什麼都顧不上了,只是一個勁狂奔,誰落在後面,誰就是下一個腐屍。

  這樣的亡命狂奔,只持續了短短十幾秒,然後,就是青琰絕望的叫聲:“慘了!”

  青琰跑在最前面,她的眼前,出現一條上寬下窄,長達十餘丈的狹長石縫。這是他們之前穿過黑霧嶺的那條捷徑,此刻,卻成為要命的捷徑。這條狹長石縫,需側身而過,別說跑了,便是欲疾走亦不可得,必須側身滑步而行。在這爭分奪秒的要命關頭,這樣走法,簡直就是麥當勞的快遞小夥——送餐啊!

  前有石縫,後有巨蟒,怎麼辦?怎麼辦?!

  四人的腳步放緩,臉上露出絕望之色。

  “么郎,你保護小郎君與青琰先走,我來擋上一擋。”韓駿突然停下腳步,臉色呈現異樣的蒼白,用力拔出環首刀,轉身迎向巨蟒。

  “二兄,不可!”韓重拔刀沖到兄長身邊,嘶聲道:“玩刀,你不如我,還是你先退,我頂著。”

  “誰也別爭了,趕緊給我全進石縫。”張放跌足大叫,“在石壁外,巨蟒一個甩尾,就可輕易將你二人絞殺。進石縫,巨蟒就只能一個個吞食,至少我們有抵禦之力……”

  韓氏兄弟只是關心則亂,一經點撥,頓時醒悟。眼見巨蟒那猙獰的大頭已近在咫尺,慌忙撤下兵刃,掉頭就跑。

  巨蟒遊行的速度原本就比四人快,加上韓氏兄弟先前停頓耽擱,此時巨蟒的信子都快舔到韓駿的後腦勺了。

  眼見跑在最後的韓駿難以倖免,張放停下腳步,再次張弓搭箭。危機關頭,容不得他專心瞄準,幾乎是應手而射。不出所料,利箭從巨蟒下腹擦過……但巨蟒卻發出“呱”地一聲長嘶,下腹標血,其上顫巍巍插著一把飛劍。

  不消說,飛劍是青琰役擲的。遺憾的是,她的準頭固然極好,卻因人小力弱,這一劍只破皮入肉三分,蛇軀肌肉一收縮,劍就擠出掉落。

  張放扭頭大吼:“射唇窩!”

  可惜,他叫慢了一步,青琰的最後一把飛劍已脫手擲出,目標——蛇眼!

  幾乎所有的動物弱點都是眼睛,眼睛一傷,就算是虎豹,也得鎩羽而逃。青琰也沒少狩獵,對動物的弱點有天生的敏銳,因此一擊無果之後,迅速射擊弱點。可惜,偏偏蛇類就是個例外,蛇眼只是輔助捕食器官,真正的捕獵殺器,是唇窩。

  “呱!”飛劍入目,蛇嘶震空。

  這狂怒而淒厲的嘶吼,遠遠滾蕩開去。

  山腳下的班沅君主婢,山谷外滿地伏跪的人群,無不聳然動容,千百道驚惶困惑的目光,齊齊投注向雲霧籠罩的黑霧嶺——那裡,發生了什麼?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51

第三十四章 斬 蛇(下)

  山崖上,石縫前,激戰正熾。

  青琰準頭驚人的一記飛劍,令巨蟒痛極慘嘶,長尾掃處,荊棘草枝,漫空飛舞;粗若人腿的樹杆枝椏,攔腰折斷。現場好似刮了一場龍捲風,滿地狼藉,聲勢駭人。

  正因了青琰這一劍,張放與韓氏兄弟才得以擺脫追咬,一個接一個鑽入石縫。當韓駿最後一個擠進石縫時,身後傳來嘭一聲巨響,無數碎裂石屑激射,打得韓駿背部刺痛。韓駿駭然扭頭,正見一截長長的巨尾從眼前掠過,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倘若此刻還在石縫外,只怕下場也跟這碎屑一般。

  蛇是鑽洞的,同樣也不憚鑽石縫,但問題在於這條長長的石縫道上寬下窄,呈漏斗狀,最狹窄的底部,只容人側身而過,粗如水桶的蛇身,根本鑽不進來。

  巨蟒呱呱叫聲震耳欲聾,就算是再不瞭解蛇性的人,都能聽出其中飽含的憤怒。天空中雲層越來越厚,越來越黑,蟒首高高昂起,仿佛烏雲在頭頂聚集。那蛇眼上顫巍巍的劍柄,不斷流淌的汙血,烏青發亮的鱗片,火焰般的蛇信……恍若一副混沌之初,遠古洪荒,人與異獸大戰的震憾場景。

  “終於出來了!”

  青琰與張放,一前一後從石縫從跌出,趴在雜草叢中,大口喘氣,互相看去,彼此臉色都是灰灰的。

  張放喘息未定,扭頭看去,前方韓氏兄弟狼奔豕突,拚命擠逃,後方裂隙間若隱若現的巨大蟒頭,灰冷的獨目閃動著復仇的怨毒。

  望著巨蟒漸漸弓起的身軀,張放驀然想起一事,一下跳起來,對正要衝出石縫的韓氏兄弟大叫:“韓駿,別忙著沖出來。你一出來,巨蟒失去目標,難保不跳過這道石縫,那時我們除了跳崖,再無路可逃了!”

  韓駿一向機敏,聞言立即醒悟,停下腳步,急切道:“那我怎麼做?”

  “拿著弓箭!”張放將弓矢扔還給韓駿,“用這個吸引巨蟒,當你抬頭看到我的時候,就是沖出石縫之時。”

  “什麼……抬頭?”韓駿尚未想明白,張放的身影已從眼前消失。

  若從高空俯視,可以看到一線天石縫中,韓駿箭扣弦上,強抑恐懼,仰首指向目標,而巨蟒則慢慢將蟒首及大半身軀探進來。韓駿距離出口不過十幾步之距,而這條石縫長達十數丈,巨蟒根本無法將全身探進來,更不敢將身軀壓到底。面對獵物的挑釁與威脅,巨蟒退之不甘,進而受限,一時僵持不下。

  韓駿的兩臂越來越酸脹,越來越無力。持續開弓可是需要相當的臂力與持久的韌力,韓駿箭術雖佳,臂力卻平平,如何吃得消。正當他手臂越來越下垂時,忽聽身後出口處青琰一聲歡呼:“爬上去了!”

  韓駿一怔,什麼爬上去了?就在這時,他一直仰著的視線中,出現了兩個人。

  小郎君!么郎!

  他們何時竟爬到了高達十餘丈的山頂?

  韓駿終於明白小郎君先前所說的意思了……下一刻,瞳仁裡的兩個人影,拔劍擎刀,義無反顧,縱身躍下。

  若是在正常情況下,從十余丈高的山頂跳下一線天,基本上是十死無生,但是,若有一條超級血肉軟墊的話……

  巨蟒此時全部注意力正貫注在韓駿身上,大半蛇軀已探伸進石縫,高度距地面約七八丈,根本沒察覺在頭頂上方,兩個雙手反握刀劍,高舉過頂的玩命傢伙,正從天而降。

  噗!噗!

  呱!吼!

  劍尖深深透頸而入,大股黑血順劍脊兩側血槽狂噴而出;刀鋒破鱗,穿肌斷椎,汙血也似不要錢般四下噴灑。

  倏遭重創的巨蟒蛇軀一擰,慘嘶著從半空重重砸落。

  韓駿被那從天而降的陰影籠罩,慌得甩掉弓箭,沒命價朝出口擠去。

  嘭!身後塵土沙石飛揚,長蟲般的巨蟒,被兩側岩壁刮蹭得血肉橫飛,蛇尾瘋狂亂甩,而頭部及大半蛇軀則被狹窄的石縫漏斗底牢牢夾住,動彈不得。

  張放強忍著被震盪得幾欲折斷的雙腿,以及被兩側崖壁磨蹭得血淋淋手臂傳來的劇痛,拚盡全身氣力,雙臂叫勁,小宇宙爆發:“死開!”

  哢嚓!一顆臉盆大小的三角形猙獰蟒頭,生生絞斷,屍首分離,血噴尋丈,直如水管爆裂。

  ……

  一隻蒼鷹從黑霧嶺西南上空飛掠而過,當經過一條狹長的石縫時,仿佛受了驚嚇,一聲唳鳴,雙翅倏展,身形陡然拔高,慌慌張張振翅逃去。

  獵食凶禽尚且如此,更莫說山中林間飛鳥走獸了。以此為中心,方圓數十裡,鳥獸俱無,一片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癱軟如泥的張放才慢慢回過氣來。現在他就倚坐在巨蟒長龍般龐大的軀體上,滑膩膩、軟綿綿,帶著幾分沉甸甸的厚實感,象躺在家裡的彈簧床。只是那種噁心的腥臭與好似水管爆裂般噴湧的汙血,所散發出的刺鼻腥臭,中人欲嘔,難受之極。

  張放在青琰扶持下,勉強站起,兩條腿仿佛不屬於自己,整個麻木了。無論誰從二、三十米高空跳下,哪怕有個超級大肉墊,那股反震之力也夠嗆,張放兩腿沒斷,已是僥天之幸了。相比之下,韓重可就倒楣了。

  韓重在空中一刀紮入巨蟒身軀,巨蟒負痛急劇扭動,身軀不斷抽擊兩側岩壁,枝藤折飛,碎石紛墜。韓重好似玩具一般,被拍得骨折筋斷,口吐鮮血,若非跳下之前他以布條將手腕與刀柄牢牢纏住,早不知被甩到哪去了。一墜入石縫底,當即昏死過去。

  此刻韓駿正抱著滿身盡赤,分不清是人血還是蛇血的兄弟,悲慟失聲。

  “扶……扶我過去。”張放顧不得手腳劇痛,以劍做拐,再加上青琰半扶半抱,勉強挪到韓氏兄弟面前,先伸手觸了觸韓重頸動脈,隨即大大鬆了口氣,“還好,死不了。”

  青琰眼圈發紅:“可是出了那麼多血……”

  “未必都是人血。”張放檢查了一下韓重軀幹四肢,確認其左臂橈、尺骨骨折,左肋第七、八肋骨骨折,雙足踝關節扭傷,全身大面積劃擦傷、挫裂傷,目前尚未明確是否傷及內臟及顱腦。

  “去砍些樹枝蔓藤,做副擔架,再砍兩根三尺長的直木枝,我要給么郎正骨。”張放說完,再也支撐不住,癱坐在地,無力動動手指,“去吧……”

  韓駿含淚點頭,持刀去砍木枝,而青琰則跑進了樹叢裡,再出現時,手裡已多了兩幅赭色的柔軟錦帛。青琰將錦帛撕成條,小心為張放裹兩臂傷口。

  張放一眼就認出,這錦帛就是自己上回讓阿離裁衣後剩餘的布料。記得昨夜在阿離身上也看到過,當時見她用來做貼身褻衣,如此說來……張放瞄了一眼青琰,女孩清秀的臉蛋漾著一抹羞臊。

  張放話到嘴邊,又吞進肚裡。有些事,可做不可說,心照不宣可矣。

  吃力地為韓重正骨畢,張放都累虛脫了。聊可安慰的是,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韓重傷情沒有惡化的跡象。如果顱腦及內臟沒有受損,只是傷筋動骨的話,以韓重的體質與年紀,預後還是比較樂觀的。

  鬆懈下來之後,張放才注意到,他們忙活了大半天,居然全是在蟒蛇背上完成,整個將蛇背當軟墊了。

  看著這條長龍般的巨蟒,幾乎佔據了整條峽縫的蛇軀,四人或坐或臥其背上,渺小得就象牛背上的蠅虻……而就是這樣四個渺小的人,活殺了一條罕見巨蟒,當真有一種恍如迷夢的感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51

第三十五章 甘 露

  休息良久,韓駿才喘著氣問道:“我們……怎麼下山?”

  張放沉吟道:“咱們攀上來的後山……已經不可能下去了,前方又是懸崖……或許能找到一條入谷的路。這樣,阿舍,你在這守護么郎,青琰隨我入穀,我們從穀口出去,叫人幫忙,總得安全將么郎抬下山才好。”

  韓駿有些擔心:“可是,小郎君的傷……”

  張放擺擺手:“無事,皮肉之傷而已,已經結血痂了,走道還是可以的。走吧,我們去看看阿離。”後一句話,是對青琰說的。

  張放所料不差,確實有入穀的小徑,只是多年無人走動,蔓藤糾結,雜草叢生,早已掩蓋難辨。二人手持木棍,撥拉搜尋,費了不少工夫,總算找到了一條下山道路。儘管很不好走,但總勝過從懸崖索降。

  山谷靜謐深邃,林幽霧湧,若大森林,竟然未聞鳥鳴蟲唱,安靜得幾乎掉根針都能聽見。若非地上那一道道被犁得土翻石亂、觸目驚心的痕跡,完全無法想像,之前發生了一場何等驚心動魄的生死激戰。

  “阿離姊!”青琰見阿離仍俯臥在紅毯蒲席上一動不動,驚呼著放開張放的手臂,撲向阿離。

  “青琰,別碰她!”張放及時阻止青琰。對於被深度催眠者來說,無端驚醒,會使身體產生一些不良反應,諸如頭暈、疲勞、精神不振、注意力分散等等。

  以張放眼下的身體狀況,要施展強制催眠力不從心,但使用喚醒術還是可以的。

  張放吃力蹲下,伸手輕撫阿離頭頂秀髮,耳語道:“……阿離,你睡得很好,很舒暢……現在,醒來吧。”

  隨著張放最後一聲呼喚,阿離剪水雙睫不住顫動,慢慢睜開眼:“……是,小郎君?還有,青琰!”

  張放也挺納悶,阿離明明什麼都看不清,卻如同眼睛完好之人一樣好使,難道真有第六感?

  “阿離姊……”青琰一下抱住阿離,帶著失而復得的喜悅,她有太多的話要與阿離分享……但張放一句話就打斷她的念想:“青琰,現在不是說閒話的時候,把這裡收拾一下,趕緊出谷,么郎耽擱不起。”

  青琰悚然而驚,乖乖領命。

  張放所謂收拾一下,指的是把那一箱財物妥善埋好。今日出生入死,如果什麼好處都撈不到,這買賣可就虧大了。別的不說,自己與韓重的湯藥費總得有個著落吧?還有,那條巨蟒,別的不說,蛇膽就是好東西,清肝明目,對阿離太有用了。

  青琰在撿拾散落的錢幣時,一個幽亮的物什引起她的注意,拾起一看,立即呸了一口,咣當扔地上。

  “什麼東西?”張放聞聲走過來,好奇拾起,原來是那巫祝戴在臉上的青銅面具。此物作工精良,銅質極佳,粗獷流暢的雕刻手法,誇張的造形,頗具神秘感,很有幾分三星堆青銅人面的風格。

  這玩意放個幾千年可是寶貝啊!張放隨手丟進黑匣裡,權當是今日生死鬥的紀念品吧。

  張放並未喚醒那對童男童女,畢竟他們三人對這兩名孩童而言,也是陌生人。一旦安撫不好,孩童驚嚇亂跑,這荒山野嶺的,後果不堪設想。最好還是等他們的父母入谷來領人,屆時再喚醒不遲。

  收拾妥當後,張放柱著木拐,來到崖壁下,深吸一口氣,仰頭振聲大喊:“阿舍,將蟒頭扔下來!”

  ……

  黑雲低垂,雷聲隱隱。黑霧嶺谷口,百姓依舊黑壓壓跪坐一地,人人面帶驚羨,聽著那十名從穀中逃出的巫漢口沫橫飛,連比帶劃地宣講,上師如何與山君互動,如何得山君垂青,攜之一同入谷修仙去也……

  突然,人群中有人驚呼一聲,伸手指著穀口,抖抖索索,說不出話。隨即越來越多驚呼聲,此伏彼起。被攪了興致的巫漢們大為不悅,一齊扭頭望去,原本一臉不引為然,刹時變得目瞪口呆。

  就見穀口處,蹣跚走來一男二女。少年雖血跡斑斑,發束散亂,衣衫破爛,頗為狼狽,渾身卻散發出一種淩厲氣勢,猶如一柄飽飲鮮血的出鞘利劍。少女也是纖纖弱質,嬌柔可人。這樣的三個人,當然是嚇不住人的,真正嚇人的,是少年拖拽在身後的藤網裡兜著的可怕東西!

  少年將栓連著藤網的藤條背負於肩,一步步走上土台,立定,面向眾人,將藤網一抖,一顆碩大猙獰的蟒頭滾出來——嚓!一劍生生將蟒頭釘住。

  “這個東西,你們都認識吧?”張放一手按劍,一腳踏於蟒頭之上,目光緩緩巡視全場,有心也來個群體性催眠。可惜,身體與精神狀況不允許。

  “這……這是……老天!這是長蟲的首級……”諸臾發出驚呼。

  “好大的長蟲!老漢活了六十餘年,從沒見過如此巨物……”

  “黑霧嶺是山君修行之地,怎會有長蟲?”

  張放伸出一根手指,在胸前搖了搖:“不,這就是你們口中的‘山——君——’!”

  現場一片寂靜,倏地一名巫漢嘶聲大叫:“他殺了山君的神獸!他破壞了祭禮!山君震怒,十年不雨啊!”

  其餘巫漢也省過神來,大呼小叫:“沒錯,那是山君的座騎,我等親眼見過。大膽賊徒!竟敢殘殺山君神獸……我等都會倒大黴的……”

  十名巫漢一齊鼓噪,台下群情洶洶,許多村婦指著臺上的張放大聲咒駡,更有以手舉天,放聲大慟者。維持秩序的鄉佐民壯,在巫漢們的鼓動下,竟然持兵執索,向土台撲來。

  張放呆住了,臆想中歡呼雀躍,擁戴“屠龍英雄”凱旋的場面,怎麼變成眼下這個樣子?我來錯時空了嗎?

  “不要抓小郎(張)君!”

  台下遠近處,四個少女齊聲驚呼,拚命想奔過來,卻被洶湧人流推擠更遠。

  “人倒楣起來,真是喝涼水也塞牙啊!”張放苦笑鬆開劍柄,兩臂張開,擺出一副束手就縛的架勢。

  讓官府拿住,有班沅君從中斡旋,不會有大事,總好過落到幾百癲狂的百姓手裡。看著台下森森如林的手臂,仿佛《生化危機》裡僵屍密密麻麻的慘白手臂……張放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唔?不對。張放抬頭,鼻尖一涼,有什麼冰涼的液體打在鼻尖、額頭。伸指一抹,這、居然是……

  “下雨啦!下雨啦!天開眼啦!”

  “這是……上蒼接受我等獻祭了!”

  “不是說……會觸怒山君麼……”

  “啊!說不定是魔物被斬所致……”

  天降甘露,巫漢們的慌言不攻自破。

  雷聲轟鳴,雨勢漸大。台下百姓沸騰了,黑壓壓跪倒一片,望天而拜,喜樂無極。

  原本要拿人的吏胥,也面面相覷,進退維谷。最終還是隨著百姓一道,拜倒在泥水中。

  “其實最應感謝老天的,應當是我啊!”

  暴雨如注,雨霧濛濛,滿目伏跪,唯有一人卓立高臺,張臂向天,喃喃自語。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51

第三十六章 暗流湧動

  長安,戚裡。

  東面是北宮,南面是未央宮,西面是桂宮,北面是東市。裡坊宅第多為當朝權貴府邸,以及公車司馬衙署區,因處在未央宮之北,故有“北闕甲第”之稱。

  漢代長安城是在秦興樂宮的基礎上建立的,因此先有宮後有城。由於是依秦時宮殿舊址而建,形狀曲折如鬥,遠遠不能與唐朝那“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的整齊規模與大氣磅礴相比。

  由於地形局促,加之宮殿眾多,佔據了大半個長安城,因此多數官員與豪強,只能居於長安外郭。能夠在這寸土寸金的長安中心“北闕”占得一處宅第,非當朝一等一的權貴人物,或是帝國的元勳後裔,那是想都不要想。

  黃昏,夕陽餘暉斜照在桂宮與戚裡之間的華陽大街上,在十二城門守吏聞鼓鳴號,即將閉闔之時,一騎快馬飛一般從西北橫門馳入。門衛守卒剛迎上前,馬上騎士從懷中掏出一塊牌子,向守卒一亮,兩名守卒立即滿面堆笑,拱手行禮,張口欲言。騎士卻一陣風飛馳而過,揚起的塵煙將兩名守卒籠罩其中。

  塵煙散盡,兩名灰頭土臉的守卒卻依然保持拱手微笑之禮,一張口,噴出一嘴“黃煙”:“……貴人,慢走……”

  此時東市、西市俱已收市,街道行人漸稀。風塵撲撲的騎士,順著華陽大街,飛馳入戚裡。

  漢朝的閭裡,與唐朝的裡坊一樣,有裡(坊)門、守吏。在北闕甲第這等所在,哪怕是二千石高官,也須下馬落車,趨行而入。這騎士縱是心急,也不敢逾制,入裡門後,將腰牌交與裡正驗看,然後牽馬疾走。行至街道中後部,一戶厚石高階、朱漆大門的宅第前,將韁繩系于栓馬樁,急匆匆走到一旁的側門叩響門環。

  大戶人家,權貴宅第,大門非貴賓光臨,例不開啟,平素往來,只走側門。

  少傾,側門開啟,一名年輕僕役應門而出。頭戴幘巾,交領短襦,足登布履,雖是僕役打扮,卻乾淨整潔。

  年輕僕役一見來人,啊了一聲,面露驚喜之色,退後兩步,恭謹行禮道:“陶護衛回來了。”

  騎士急切道:“楊管事可在?”

  “在……”

  “快帶我去見他。”

  眼見陶護衛神情急切,應門僕役不敢耽擱,急忙在前引路,前往楊管事所在的“外堂”。

  楊管事是這府邸外院的管事,除了管理外院日常灑掃、維護、迎客接待之外,並對前來府上拜會主人的客人進行篩選。哪些必須稟報,哪些可不予理會,哪些可做主婉拒……亦是其最主要職能之一。換言之,主人在府與否,需先詢問楊管事。所謂侯門深似海,隨便問一個應門的小廝,哪可能知曉呢?

  陶護衛一見楊管事,劈頭一句話就是:“楊管事,君侯在府否?”

  楊管事見到陶護衛,顯然頗為意外,從案幾後站起,拱手作禮,道:“陶護衛,旬月不見,想必是出府公幹,這一身風塵,可是辛苦了。哦,你要見主人嗎?這可有所不便……”

  陶護衛急道:“君侯不在府上嗎?”

  楊管事道:“那倒不是,主人這幾日尊軀有恙,並未外出。已有多位朝臣勳貴前來拜望,方才送走最後一批探望者。難得歇息,若無要事……”

  陶護衛啊了一聲,緊張道:“君侯尊軀是否要緊?”

  楊管事搖頭:“據宮中盧醫侍所說,無甚大礙,只是鬱結於胸,情志有損而已。”

  陶護衛大大鬆了口氣,面露笑容:“在下帶回的消息,相信可令君侯心懷大暢,不藥而愈。”

  楊管事將信將疑,到底還是應陶護衛之請,將其回來的消息報入內府,果然,內府很快傳來消息,召其入內。

  “屬下奉君侯密令,率府中一干衛士,一路西去,沿途打聽,重點是那陀螺山事發之地。但未至此處,便聽到一樁奇聞……”陶護衛將發生在黑霧嶺“甘露金童”之事,一一道來,末了總結道,“屬下仔細向多位當日目睹此事件之鄉民反復詢問,確認那‘甘露童子’之形貌與公子極為肖似。屬下生怕君侯及主母焦慮憂心,故此讓衛士繼續查詢,屬下先行返回報與君侯。”

  這是一間陳設典雅而不失華貴的會客室,窗格塗朱,四壁施彩,地面鋪著雪白的葦席,一張漆黑發亮案幾,四邊飾以雲紋,案幾上擺放著白玉筆筒,一卷半鋪開的簡書,案幾後面則是四扇描繪著梅蘭竹菊的漢白玉石屏風。

  此刻在這屏風與案幾之間,正有一名系著青色抹額,年約三旬出頭的男子,以手支頤,沉吟不語。這男子面如冠玉,長眉鳳目,鼻直唇薄,三綹長須垂胸,一襲白袍,極為儒雅俊朗。

  男子正沉吟間,屏風後倏地閃出一人,伏倒在男子懷裡,哀聲道:“夫君,無須懷疑,定是咱們的孩兒無疑!咱們的孩兒沒死!”

  屏風後閃出之人是名美婦人,不過三十許人,容顏清麗,身段婀娜。若是張放看到,必定大吃一驚,因為“他”與這美婦人的相貌,實在太過相似了……

  陶護衛趕緊伏身垂首,不敢抬頭。雖說主母于屏風後窺聽,此舉於禮不合,但想來必是心系愛子,完全能夠理解。

  男子輕擁愛妻,猶豫道:“咱們的孩兒是何等樣人,你我還不清楚麼?他如何能殺得了一條巨蛇?而且,若真是他,為何時近兩月,竟未歸來?”

  美婦泣道:“所謂母子連心,妾身已有所感,定是孩兒無疑。或許孩兒有苦衷,或許是有危險……夫君、夫君一定要將咱們的孩兒安然帶回啊!”說到後面,已緊緊抓住丈夫手臂,一臉哀婉懇求。

  男子輕籲口氣,目光終於堅定,沉聲道:“陶晟!”

  “屬下在。”陶護衛頓首而應。

  “你與護衛鄧展,再率八名衛士,立即啟程,前往陀螺山、黑霧嶺兩地,全力調查,務必找到那肖似公子的少年。”

  “謹遵令諭……”

  “記住,找到人,你們才能回長安;找不到,你們也不必回了!”這句話是女主人加上去的,聲音冷漠,不帶絲毫感情。

  陶晟深深伏首。

  ……

  是夜,長安另一處豪門宅第集中地“尚冠裡”,昔年宣帝朝第一權臣、大將軍霍光宅第之旁的一座府邸內宅,紗窗透光,兩個交頭接耳的剪影絮絮低語。

  “繼祖兄,小弟剛從侯府得到消息,那小子……可能沒死。”這聲音較清朗,儘管壓低嗓音,顯得頗為低沉,聽上去卻似是年輕人。

  “怎麼可能?那劇辛可是萬章門下三大劍手之一,號稱‘五步殺人劍’。縱然其所雇的盜賊失手,只要其人親自出馬,也斷不會失手,怎地……”這聲音同樣年輕,只是與另一人相比,顯得尖銳浮臊。

  “可是劇辛已整整一月未有消息傳回,甚至其人迄今杳無音信,此前我等都已有所懷疑……如今已有確鑿消息,有酷似那人之少年出現在北地方渠黑霧嶺一帶。繼祖兄,你也知道,這世上能長得如那人一般容貌之少年,只怕這富貴如雲的長安城裡都找不出幾人,更遑論北地那窮惡之地。肖似?只怕十有八九便是。”

  繼祖兄一窒,咬牙切齒:“非是我不願相信,實是不敢相信,那劇辛的本事,你我可是親眼見識過的,端是了得。本想待其奏功而返,便收入門下,保他一個前程,不成想……混帳!既然‘五步殺人劍’不行,那我再找萬章,讓他將門下兩大劍手一古腦派出去……”

  那低沉聲音急忙勸阻:“繼祖兄不可!眼下侯府已派出鄭展與陶晟兩大護衛,此二人俱是君侯貼身護衛,鄭展勇悍,陶晟精明,一旦讓他們發現端倪……”

  “那就把他們一塊幹掉!”繼祖兄惡狠狠道。

  “不可,此二人還帶了八名侯府衛士,而在外調查之衛士亦有近十人。如此之多的人手,莫說萬章門下劍手能否敵得過,便是這兩大劍手可以一敵十,倘若殺不乾淨,只須走脫一個,便有可能牽連你我二人啊!”

  繼祖兄沉吟起來:“唔……有理,然則我們就此罷手?我出不了這口惡氣,你也沒機會坐上……”

  那低沉聲音乾咳一下,不露痕跡截斷繼祖兄的話,義憤道:“小弟之事,與繼祖兄所受屈辱相較,何足為道?繼祖兄是什麼身份?五陵少年誰敢不給繼祖兄臉面?偏是這小子依仗祖蔭,奪人所好,縱是匹夫亦衝冠一怒,況乎堂堂中書謁者令之謫子邪?”

  繼祖兄半響沒吭聲,只是不停喘粗氣,顯然想起舊事,怒氣難遏,終於,帶著咆哮音低吼道:“那你說,該如何收拾這小子!”

  那低沉聲音緩緩道:“小弟初聞此事,也頗感棘手。不過,我府中有一門客,曾任北地郡三水屬國都尉署佐吏,經此人一言提醒,小弟倒有個主意……”

  “哦,賢弟有何妙計?快說來聽聽。”

  “三水距陀螺山、黑霧嶺,都是極近,此地多為歸伏我大漢之匈奴人。這些夷狄,只要有好處,殺人放火都幹。我們只須如此……”

  聲音越來越低,良久,一陣夜梟般得意的笑聲桀桀響起,驚飛數隻宿鳥。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51

第三十七章 畫 中 人

  上河城,都尉署,農都尉班況焦灼的心情,隨著一場及時雨的到來,終於得到緩解。

  不容易啊!近兩個月來,嚴酷的旱情,已將他折騰得食難下嚥,睡不安寢,整個人瘦了一圈,光是急報就往長安送了三份,朝廷都已做好了賑災準備。

  萬幸,上蒼開恩,天降甘霖,避免了一場人間慘禍。不過,似乎有傳言,這場甘霖,別有因由。班況不是采風使,對這種風聞之事,向來不予理會。旱情緩解,他這位農都尉要做的事並不因此而減少:統計各地受災情況,開展救災補種措施,籌算今歲減產數量,調整明年賦稅徵收……種種事宜,絕不比受災來得經松。

  班況年不過四旬,面目清俊,長須垂胸,儀錶出眾,顯然年輕時也是個美男子。此刻他身著一襲寬大的青色朝服,跪坐於公案後,手持朱筆,批閱簡牘,極為勤勉。事實上,班況就任上河農都尉四載,連年課考第一,朝中聲譽良好,極有可能再上一個臺階。但今歲一場十年不遇的大旱,險些毀了前程。如果旱情繼續下去,別說升職了,他這個農都尉的位置能否坐穩都是一個大問題,若旱情嚴重,秋糧絕收,引發民變,甚至有可能被褫職論罪。

  幸好天不絕人,普降甘露,只要及時梳理北地農事,儘量挽回損失,再疏通朝臣。如此,縱然今歲升遷無望,但保住目前位置,還是沒問題的。以班氏在西北的聲望,若非天災,人力豈能奈何?

  班氏興盛,始于先祖班壹,這是個傳奇人物。時值秦末,班壹為躲避戰亂,舉族遷居樓煩(今山西寧武、保德一帶),以牧起家。至漢孝惠高後時代,便以財富稱雄邊塞,堪稱西北畜牧之王。有牛、馬、羊數千群,史稱其以財雄邊,出入弋獵,旌旗鼓吹,儼然帝王景象,年百歲以壽終。

  班壹非但積累了富比王侯的財富,更奠定了班氏一門,在西北的強大實力與影響力。此後班門之中,以其財力及影響力,子弟屢屢出仕。班壹子班儒,官至陝州郡守;其孫班長(嗯,就是這個名字),任上谷太守;班長之子班回,以茂才為長子縣令;班回生子班況,舉孝廉,為郎官,官至上河農都尉。

  班況目下有三子一女。長子班伯,通曉《詩》、《書》,被舉薦入朝為郎官;次子班游,博學多才,好黃老之學,亦在朝中任議郎;三子班稚,頗具才學,年不過十八,便就任三水都尉署司馬;便是那不滿十二歲的小女兒班沅君,也是琴棋書畫,詩賦女紅,無所不精,是遠近聞名的小才女。

  班氏一門,傳到了這第六代,已盡滌暴富之氣,儼然詩禮傳家的書香門第。

  正因這家風清譽來之不易,班況才格外珍惜,勤勉努力,倒不完全是迷戀官位。對班家這等底蘊深厚的大族而言,官可以不做,但只能自己請辭,絕不能因施政差池而被擼。仕途中若有這樣的污點,才真正是家族的恥辱。

  班況批閱公牘之餘,暗暗感歎,上蒼待我班況,果真不薄啊……

  衙室外有門吏來報:“稟都尉,時曹掾龔禧求見。”

  “龔禧,他來見我何事?”班況頗為驚訝。時曹掾,為縣屬胥史,主時節祭祀,屬禮官之一。每歲除了春秋兩季的祭祀之外,平日裡甚少會面。雖然如此,但下屬求見,自無拒絕之理,班況點頭道:“請龔掾入內。”

  龔禧四十出頭,形容儒雅,這是自然,主持祭祀禮儀的官員,外形必須符合人們心目中道貌岸然的形象。不過此刻龔禧所做之事,完全跟道貌岸然沾不上邊了。

  “都尉,這是下官前往方渠,謝祭雨師普降甘露時,當地鄉佐進獻的‘惡龍之脯’。”龔禧一臉諛笑地將一個蒲葉包奉上,神秘兮兮地道,“據當地鄉民所言,正是此魔物竊居名山。鄉民無知,以童子供奉,觸怒雨師,致久旱不雨。幸賴一少年奇士,以神劍斬之,遂降甘露,終解大旱,鄉人謂之‘甘露金童’。據聞事後那甘露金童,將惡龍之肉分而售之,得獲巨利。”

  班況估算了一下那“龍脯”的大小重量,似笑非笑:“此脯不下十斤,龔掾糜費不少吧?”

  龔禧打著哈哈:“俱為胥吏進獻,不言及利。呵呵。”

  班況對“惡龍”什麼的,大致知曉是何物事,故此對這“龍脯”置之一笑,並不放在心上,但對這傳說中的少年奇士,倒有了幾分興趣,正待多問幾句。這時室外傳來家僕的稟報:“主公,小主人回來了。”

  ……

  上河城東南十裡,便是大漢北地重鎮靈州,濱臨滔滔黃河水,西望巍巍卑移山(即賀蘭山)。漢室立國以來,這裡一直是控扼漠北的重要據點。

  在靈州城北有一幢占地十餘畝,深庭廣院的大宅邸,便是上河農都尉的府邸。此處本是當地一富商的私宅,自班況就任上河農都尉之後,就將此宅買下。不過,由於農都尉署位於上河城,平日班況食宿均在城中署衙,只有逢休沐日(漢時官員每五日一休),方才返回靈州府邸。故此,若大一個宅院,只得妻妾數人,幼女侍婢,加上僕役家人,不過四五十人而已。

  今日不是休沐,但出門旬月的女兒歸來,班況多少有些放心不下,自然要回府一趟。反正來回也沒多遠,只要翌日趕早入城坐衙即可。

  兩千石高官專乘的“朱其兩轓”的施轓車剛到府邸門前,應門的僕役滿面驚喜出迎:“主人回來啦!今日可不是休沐日……啊,主母與小主人定然歡喜得緊!”

  班況踏著侍者鋪就的踏板步下車,漫聲道:“沅君何在?”

  僕役恭聲道:“小主人正在後院作畫。”

  “作畫?”班況失笑,別人家的女兒都是紡紗織布做女紅,自家這女兒可好,舞文弄墨,呤賦作畫,直如雅士。

  “不要驚動夫人。”班況只交待了一句,徑直往後院而去。

  後院亭台樓榭,曲折回廓,小橋流水,花木扶蘇,倒也頗為雅致。這景致多為宅院前主人佈置,顯然也有幾分雅骨。

  沿著小徑前行,花木掩映間露出一角綠簷,那便是女兒書閣所在。

  班況走進院落,正見女兒貼身侍婢蘋兒,捧著一缽染黑的濁水,踏出門檻。

  蘋兒一見他,瞪大明眸,張口欲叫,卻見主人做了個噤聲手勢,當即乖乖閉口。

  在蘋兒服侍下,班況在玄關處脫去厚履,著襪而入,足襪踩在席上,悄無聲息。

  室內三面敞軒,綠紗垂覆,夏風吹拂,縵紗輕舞,斗室頓時靈動曼妙起來。室中佈置素雅簡約,只一案、一席、一筆墨、一帛卷而已。

  此刻正有一白衣似雪,長裙委地,宛若一朵盛放白蓮的少女,靜靜跪坐于青綠菖蒲席上。嫩芽般的嬌軀曲線曼妙,執筆的纖纖玉指,晶瑩柔潤,與手中的羊脂玉筆管相映成輝。

  少女面前案幾上,一卷素白絹帛鋪開,其上用或濃或淡的墨色,勾勒出一幅山林、原野、蒼穹、蒼生的宏大場面。而在畫面的中心,是一方土台,臺上一個影影綽綽、飄逸出塵的少年,足踏巨首,劍插七寸,傲嘯長天。

  其時尚無宜書寫作畫的紙張,用絹帛作畫,非富貴人家難以承受。身為西北第一豪門望族,班氏自然無慮於此。

  “沅君,這就是你此行所見所聞麼?”

  身後突發人聲,班沅君失驚之下,筆觸一頓,好好一幅畫,便多了一團極不和諧的墨汙。

  “啊!大人何時回府?女兒失禮了。”班沅君急忙擱好筆管,雙手觸地,伏跪頓首。

  班況含笑伸手虛扶,目光轉到畫卷之上,若有所思。

  班沅君抬頭看著父親的臉色,輕聲道:“女兒此行,最震憾者,莫此為甚,故成此圖。”

  班況微感驚訝:“如此說來,傳言之‘甘露金童’,果有其事?”

  班沅君嘴角噙笑,嬌俏可人:“擊斬魔物者,的確是他;魔物一除,天降甘露,其功也在他;解救無知鄉民獻祭之童子,也是他……當日女兒從三水歸來,曾向大人提及一學識淵博的少年郎君——正是他。”

  “哦——原來如此。”班況撚須沉吟,若有所思。少傾,緩緩開口道,“如此異才,倒是不妨一見……”

  班沅君輕輕垂首,嘴角彎起一抹笑意。

  “你既回府,這段時日,就少往外跑,多陪陪你阿母。”

  “是,謹遵大人令喻。”

  班況臨出門時,目光轉到畫面那團污漬,歉然道:“可惜了一幅好畫。”

  望著父親離去的背影,班沅君呡嘴一笑,伸出如雪皓腕,纖纖玉指掂起畫筆,在那團墨漬上輕添幾筆,一顆行雲布雨的威猛龍首躍然紙上。

  兔毫披皴,龍鱗片片閃現。

  水墨揮灑,化為點點甘露。

  好一幅劍斬巨蟒,神龍布雨圖!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52

第三十八章 佳人有邀

  靈州班氏的興趣、長安侯府的驚喜、尚冠裡某府邸的陰謀……

  以上這些,張放一概不知,他的生活,又回到了原點。每日強化鍛煉,動作增加三組,時間延長一倍,游泳增加速泳、潛泳及水下閉氣等專案。短短一個月,張放原本豐潤如月的玉面足足瘦了一圈,原本柔和的線條,已有幾分硬朗的輪廓。細白的肌膚,早已變成古銅色,鬆馳虛浮的肌肉,也漸漸凝實。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雙深邃如潭的黑瞳。開合之間,絲絲精芒迸射,如細針扎眼,令人難以睜目。

  張放這具身體,正值發肓期,也是一個人的身體素質優劣最關鍵時刻。雖然以前養尊處優,養出一身嫩肉軟骨,但畢竟底子好、骨架大、個頭高、營養充足,只要鍛煉得法,持之以恆,成年之後高壯帥不是問題。

  一場與巨獸的生死搏殺,非但錘煉了他的身體,更淬煉了他的精神,整個人如同一柄深藏不露的暗刃:平和、優雅、毫無半分危險氣息,就象包裹在魚肉中的刺,正慢慢滑向食道……

  因為黑霧嶺的意外事件,馬嶺之行不得不取消,張放一行折返青溪聚,除了帶回一大筆財物,還有一個身負重創的韓重。

  韓父與韓嫂子看到包得像木乃伊一樣的么郎,以及兩臂包著厚厚繃帶的小郎君,臉都駭白了。及至得知沒有性命之憂,方才放下心來。

  張放“甘露金童”之名,已經以驚人的速度,傳播四方,這陀螺山聚落,不久也必會聽聞,所以張放也不想隱瞞。當然,他說得比較含糊,關鍵地方一帶而過,倘若還原現場,嚇著老人婦孺也不好。

  聽到是殺死一條大蛇,被蛇尾甩到岩石上撞傷,韓家人總算放下心來。在這個半農半獵人家看來,這也就相當於狩獵時受傷,這在以往是常有的事,只是少有傷得如此重而已。

  韓重所受的內外傷,放在現代,不算很嚴重,住上個把月醫院,好生調養也就是了。但在這缺醫少藥,看病多半要請巫醫的時代,被這種程度的創傷奪去性命,卻再正常不過。

  好在有張放這麼一個良醫——放在現代,因為術業有專攻,作為精神科醫生的張放,內外科水準,未必強于普通醫師。而在這二千年前的中古時期,他絕對可稱得上國手級的良醫了。

  只可惜,他這位良醫也難為無米之炊。不要說這時醫療器材及藥材品種少得可憐,便是各種中醫藥驗方,很還沒出現。因為張放主要學的是西醫,中醫藥這一塊,他瞭解得甚至還不如這時代的醫士郎中。因此,張放在為韓重正骨復位之後,還是拜請班沅君為他擇良醫藥材。

  班沅君就近于三水為他們請來了郎中,並購買了大量內外傷藥,臨別時更是表示,最好能到較大城邑診治,比如靈州……

  對班沅君的幫助,張放甚為感激,但從醫療角度出發,骨折的人不宜長途運送,尤其這時代的運輸工具與路況,好身子骨都要顛散……在未發現嚴重內傷的情況下,張放的診療手段是,先讓骨骼癒合,控制併發症,等度過危險期之後,再考慮延請良醫複診,評估預後情況。

  張放兩膀子的擦磕傷,也將養了半月才基本結痂,而韓重的運氣也不錯,肋骨及雙腿的骨折也未有移位現象。至於全身多處擦傷、挫裂傷等等外傷,在張放嚴格消毒殺菌敷料處理下,奇跡般沒有發生嚴重感染。再加上韓重也不過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身體底子又硬朗,因此恢復得相當不錯。

  於是青溪聚的河岸邊,但凡晴日,不時可見張放、韓駿、青琰等人扶著兩個柱拐之人散步:一個是韓重,另一個,則是渠良了。

  嗯,渠良的腿傷好得差不多了,可惜因為二次感染的緣故,落下後遺症,行走起來有些跛。渠良對此倒無半分怨言,當日之戰,他可是將命都豁了出去的,如今不過不良於行,已是不幸中的大幸,還有何不滿意?

  古人鄉民之淳樸簡單可見一般。

  渠良可以不在意,張放心中卻充滿歉疚。暗自決定,渠良及其一家的後半輩子,自己得管起來。

  日子在平靜中流逝,一個月後的某日午間,青琰急匆匆來到清潭邊,望著潺潺而下的瀑布與空無一人的平靜水面,青琰一怔:“不對啊,他每日此時必來此處啊……唔……”

  青琰眼珠一轉,從布囊中取出一枚圓石,望准潭心隨手擲出。

  噗通!石入水中,水花四濺,幾乎同時,一個人頭破水而出。

  “青琰?你也想下來試試麼?”張放抹了把臉,笑吟吟道。

  青琰撇撇嘴:“這潭我八歲時就玩膩了。快些起來吧,有客來訪。”

  張放抹臉的動作一滯,訝然道:“客從何來?”

  “靈州。”

  韓家草廬,張放與一身著直裾深衣的中年男子相對跪坐。

  來客姓于,名員,來自靈州,自承為上河農都尉府邸管事,受小主人之派遣,邀張放一行前往靈州。

  “小主人已為張君從靈州、靈武及富平等地,延請名醫。張君貴體若得便,還望前往詳診一番,以策萬全。”於員奉命前來,怎也想不到這窮山僻壤裡有何等人物,能叫小主人如此推崇,心下不免輕視。但及至見到張放時,頓時為其風采所奪。那完全就是一種寫在臉上、刻在骨子裡的貴族氣息,庶民黔首決計裝不來的。故此于員言行舉止,畢恭畢敬,將對方放到自己之上。

  延請城邑名醫複診,這是一個多月前,就與班沅君說好的,這大小姐果然言而有信,如期派人前來了。張放自家早已痊癒,而韓重也度過了危險期,不過,請這時代的中醫試試也不錯。唔,再把渠良也捎上,看能不能讓他的跛足有所改善,死馬當活馬醫吧。

  “既然如此,就請客人暫歇一晚,明日出行。”張放目光向柴門外一瞥,“尊客所乘那輛牛車倒是寬敞,坐三個人沒問題吧?”

  於員笑道:“小主人讓于員選車之時,便指定最少能坐三人之軒車。在下來時,車上載有兩甕青酒,一甕贈予張君,一甕可與張君共飲。如此,把酒巡山河,不亦快哉……”

  張放淡然打斷於員的話:“不,乘員三人,分別是于君、韓重,還有一位渠良老兄。”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52

第三十九章 做客靈州

  陀螺山道上,一頭健壯的大牯牛,拉著一輛吱呀作響的木軒車,顛簸而行。軒車三面圍欄,車上鋪著厚厚的禾草,最上層還墊著蒲席,縱然顛簸,也不算太難受,起碼比步行好多了。

  韓重與渠良箕坐其上,望著傍車而行的小郎君,心下又是感激又是不安。與他們二人一樣不安的,便是於員了。張放是小主人所請的貴客,哪有客人步行,自家乘車的道理。但要他步行,十裡八裡尚可,而此去靈州,卻有數百里,豈不走斷腿?再看到傍車左右而行的那對少年男女,于員更有一種老了的感覺。

  此次靈州之行,除了張放與兩個病號外,還有韓駿與青琰,以便照顧。這二人窮苦出身,走慣山路遠途,上回黑霧嶺之行,就是靠一雙腳板走著去的。而張放鍛煉了近三個月,每天長跑、登山加攀岩,這長勁也練出來了,跑馬拉松欠點,走馬拉松還可以。

  一路走下來,於員不由得暗暗感歎,這位張君,看著俊秀如處子,竟恁般能遠足。尊客不乘車,于員自然不便在車上自飲,只得在投宿時淺酌一番,至於什麼把酒巡山河,只能想想了。

  如此走走歇歇,一路向西,七日之後,終於來到黃河邊上的靈州城。

  靈州始建于漢初,迄今不過百餘年,雖然名為州,實際不過是一個縣。這靈州雖比三水縣要大一些,但人口稠密及熱鬧喧囂,卻不及三水那種異族雜居之地。韓氏兄弟、青琰等見識過三水喧囂的,倒不至於太驚奇。不過,當他們進入班府之後……

  在班府僕役的引領下,牛車直接從側門進入班府前院,這裡已經有一眾下人在此恭候,居中者正是小侍婢蘋兒。

  豪門僕役也是分等級的,蘋兒是小主人的貼身侍婢,在這府邸之內,相當於內宅管事,這一眾僕役中自然以其為首。

  蘋兒一見張放,一雙杏眼彎成了月牙。施施然迎上前,屈膝行禮:“張君可算來了,叫人等得心焦。”

  入城之前,張放已在城外河邊洗去手臉半斤塵土,否則此刻蘋兒看到的就不是帥哥而是“帥鍋”了。

  張放邊拂去身上塵土邊隨意笑道:“誰等得心焦?是你家小娘子還是你?”一句話說完,方覺不妥。這可是古代,豈可隨意調笑?再看蘋兒,臉蛋果然成了紅蘋果。

  失言的最好補救措施,就是趕緊岔開話題。張放故作不見,雙手一攤:“你看我們這一身風塵僕僕的,是不是先梳洗一下,才好拜見班都尉。”

  蘋兒嫣然一笑,妙目流轉:“今日並非休沐,主人在上河署衙未歸。請張君與諸僕在府中暫歇,安心靜待。”

  張放扭頭,正待招呼韓氏兄弟,卻發現青溪聚出來的一行人,一個個看著這雕樑畫棟、紅牆綠瓦、花圃園林發呆——這奢華的豪宅,與青溪聚所居的草屋相差著實太大,生平頭一回入住,那感覺,與後世農村娃突然置身於頂級別墅差不多。

  雖然這“豪宅”在張放的眼裡實在算不了什麼,但他能理解這些山村少年的心情,溫和笑笑,道:“先梳洗休整,往後有的是時間欣賞。”

  韓氏兄弟、青琰、渠良等人才燦燦收回目光,臉上震憾表情猶存。

  蘋兒對這些山村少年的表現很是滿意,笑眯眯做了個請的手勢。

  ……

  張放一行在班府後宅側院住了三日,來自靈武、富平及靈州的郎中,連番為韓重與渠良診治。諸醫者都對韓重預後表示樂觀,但對渠良的跛足,則無能為力。

  張放對此表示理解,他原本就不抱什麼希望,以渠良這種舊創,就算放在現代,也未必能治好。而渠良更早已認命,能治好固然歡喜,治不好,也不影響種地……

  青琰終於圓了買頭飾的夢,她在東城集市上買了兩個花冠,張放陪著一塊去並付錢。他一直不清楚花冠是什麼,待見到實物後,啞然失笑。原來就是類似後世髮卡的女孩頭飾,不過其上點綴花飾比後世的髮卡繁複得多,質地也有鐵、銅、竹、葦等不同,但沒見到金、銀飾器。銀在漢時稱為“白金”,很少見,金則較昂貴,在靈州這樣的小城邑,買主不多,店家自然不敢隨意進貨。若要買,只能先預訂。

  青琰選擇的是竹花冠,但張放認為竹不經用,易斷;青琰遂選鐵花冠,張放又說鐵易誘蝕,然後拿起銅花冠,笑道:“就是它了。”

  銅花冠最貴,不過當張放看到青琰戴在頭上,陡然由一個假小子,變成帶點小嫵媚的少女,就覺得太值了。不由想像當阿離將花冠戴在青絲上的模樣。

  三天時間裡,班沅君並未露面。這可以理解,古時女子可不能隨便與居住府上的男賓私下相見。便是那小蘋兒,也只露過一面,便未出現。至於主人班大都尉,更未曾聽聞回府消息。

  直到這一日……

  多日未見的蘋兒再度出現時,張放便知道,上河農都尉,回來了。

  張放身著一襲淡藍色的直裾深衣,交領及袖袍繡著深色雲紋彩邊,腰間結系兩條長長絛帶,行動之間,隨風飄動,煞是飄逸灑脫。

  這件新衣是張放到靈州後買的,雖然不是寸錦寸金的蜀錦,卻也是絲帛好料,價格不菲。不過張放本就是習慣享受的人,只要條件允許,絕不委屈自己。剛發了一注橫財,不在衣食方面改善一下,實在說不過去。更何況在有身份人家做客,衣冠整齊也是起碼的尊重。

  莫說是張放,便是韓氏兄弟、渠良及青琰等人,都買了新衣,還替韓父、韓家兄嫂、阿離、石牛一干人等都買了。只不過在這時代,平頭百姓只能穿麻布葛衣,與你是否有錢無關。

  蘋兒在前頭領路,張放跟隨其後。不過他顯然不慣於跟在人屁股後,幾步趕上,與蘋兒走了個並肩,側首笑道:“蘋兒小妹妹,這幾日怎麼不見你啊?”

  蘋兒翻了個可愛的白眼,微嗔道:“什麼小妹妹,好生難聽,我也不比你小多少。”

  “小一日也是小啊,我大概……呃,我十三了,小妹子芳齡幾何呢?”

  蘋兒下意識回應道:“十一……啊,不是不是,我忘了……”臉蛋羞紅,女孩子的生辰,豈可叫人知曉,忍不住又狠狠剜他一眼。

  雖然張放並未說什麼討好的話,但憑著他拿捏女孩兒的手段,略加逗弄,便將蘋兒哄得咯咯聲不斷。走不到半程,張放已是一口一個“蘋兒妹子”叫得十分親熱,有關班府的情況,也瞭解得差不多了。

  張放不會簡單的認為僅憑班沅君的欣賞,就能派出府上管事,接他們這一大票人大老遠從陀螺山接來靈州,一住三日,管吃管喝管治病。真正的原因應當是班府主人,也就是上河農都尉班況對他產生了興趣,估計十有八九是因為自己這個“甘露金童”的形象。

  班況既然籍著女兒的由頭大老遠接自己過來,自然是為了詳細瞭解自己的情況。那麼,張放同樣也得對這位農都尉有所瞭解。這幾日我逛這靈州城,有意無意打探班府尤其是班況的情況,的確得到不少消息,雖然都是盡人皆知的東西,至少令他心裡有了底。此刻再旁敲側擊,從蘋兒嘴裡又掏出不少料,張放心下更為托底了。

  班府後宅,走過一道長長的曲折回廊,前方出現一座八角水榭,鬥角飛簷,朱漆立柱。水榭與木廓相連,三面環池,荷葉田田,微風拂面,帶著一絲淡淡清香。

  水榭亭子裡,或坐或立著兩男一女,男子俱是高冠廣袖,跪坐談笑;女子憑欄而立,似乎在往池裡拋魚食。

  蘋兒上前恭敬行禮:“主人、六先生、小娘子,張君來了。”

  少女轉身,兩名男子停止交談,六道目光一齊看向張放。

  張放駐足於階下,深揖一禮,朗聲道:“青溪張放,見過班公、六先生、沅君小娘子。”張放確實是想“朗聲”,可惜,他正值變音期,這嗓音怎麼也“朗”不起來,與他翩翩濁世美少年的外貌很是不搭。

  少女上著淡綠襦衣,下著藕色長裙,纖細的腰肢以同色絲帶束緊,更顯得盈盈一握。腰畔結環佩玉,更懸五色香囊,裙裾委地,婷婷玉立。

  班沅君。

  “又見張君了,張君風采如昔,沅君也可安心了。”少女垂首屈膝還禮。

  兩名中年男子暗暗點頭,果然是難得一見的風流人物,如此風姿儀態,縱是長安豪門公子,也未必能及,怎可能是山村野夫?此中定有緣由。

  右側高冠男子抬袖道:“請張君入座。”

  張放揖禮道:“謝班公。”昂然而入,脫去鞋履,踏上潔白的蒲席,扶膝跪坐於矮幾後。

  這高冠男子正是班況,雖然對這未曾謀面的少年竟能認得自己感到些許驚訝,卻只是微笑點頭,並未發問。

  張放入座之後,又向那位“六先生”致禮:“見過達遠先生。”

  中年微感訝異:“張君識得某?”

  “不曾。”張放微笑道,“但在下對敢於遠涉西域,橫行戈壁大漠之人,最為佩服。”

  中年淡然掃了一眼侍立在班沅君身邊的蘋兒,料想是這小婢透露,含笑道:“不敢,在下班行,字達遠,一介行商而已。”

  班氏雖以畜牧起家,但光是賣牲口,怎能買得富比王侯?自然得包攬毛皮、鞣制、草料、屠宰、店鋪等等產供銷一條龍。並以此為契機,不斷擴大產業,並利用近邊地之便,大搞邊境貿易,謀取暴利,方成巨富。

  武帝之時,張騫鑿空西域,貫通絲綢之路,至此大漠駝鈴,響徹萬里戈壁,東西方商賈絡繹不絕。這樣一條金光閃閃的財富大道,身為北地第一豪門的班氏,沒有理由不涉足其間。而班行,當代家主班況的六堂弟,就是班氏家族在商業方面的掌舵人。

  蘋兒一一為三人斟滿一懷酎酒。在班況示意下,三人舉杯以袖遮口,滿飲而盡。

  關於這酎酒,張放這幾日倒是在班府飲用過,據侍者說這是彼時最高檔的酒水了。乃經過反復精緻釀制,原料和釀制方法都很考究,主要供給貴族宴席時享用。酒在當時,不過是飲料一樣的存在。但純以口感而言,這樣的低度白酒,實在淡寡,當作飲料的話,又遠不及後世種類繁多的各種飲品。因此,這所謂的高級飲品,張放實在喝不慣。當然,對付幾盅還是沒問題的。

  酒過三巡,班況方道:“曾聞小女言道,張君博學多才,通曉地理,天下四極,無有不知。吾嘗將張君當日所言,說與達遠賢弟聽,達遠異之。那大秦之國,他也是前番至大月氏行商時,方聽聞一大夏胡商說起,其國情況,與張君所言近似……”

  班行笑道:“說來可笑,某在此前,還想將張君招入敝商團。如今得見張君風采,便知某那小池,難容張君這等蛟龍啊!”

  張放忙謙遜道:“小子只是紙上談兵而已,莫說那極西之地,便是西域,亦未曾涉足,豈敢在班門弄斧。”

  “班門”弄斧,還真是形象,班況與班行相顧宛爾。而班沅君則安安靜靜坐在父親與堂叔身後,雙手交疊於膝,垂首含笑,十足的書香門第小淑女之狀。

  班況沉吟道:“張君言語的確是純正的長安口音,又有如此風采學識,可想而知,必是長安人氏,且出身不凡。長安張氏權貴豪門……唔,待老夫入秋之後入長安述職,或可替張君打聽一番。”

  張放連忙鞠禮致謝,心頭苦笑,自己的名字與這具身體完全是兩碼事,用“張放”這名字到長安查詢,能查得到才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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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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