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785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6

第八十章 浴血孤城

  噗!一蓬血噴濺在張放臉上,將他一張俊臉染得異常猙獰,原本清亮的眸子,也變成散發著說不出的妖異的血瞳。

  張放一腳將匈奴人踹飛,順勢抽出長劍,劍身依然光華灼灼,只是使劍的人,已不再光鮮。

  此時無論何人再看到張放的模樣,都絕不會與“俊”字聯繫起來:披頭散髮,滿臉血污,五官難辯,衣衫破裂,渾身浴血,分不清那些是敵人的,那些是自己的……整個人就像從血池裡爬出來。

  張放還真是從血池裡爬出——經他手中長劍放出的血,足夠灌滿一個浴盆了。

  張放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化身修羅,一步一命;更未曾料到,烽燧至今未陷,泰半賴其之力——這場絕死反擊之戰苦戰半個時辰,擊殺匈奴三十餘人,死在他劍下的,就有十二個。

  換而言之,沒有張放,烽燧早被攻下了。一個看似最需要保護的少年郎,居然是最可怕的殺手。這不光嚇壞了敵人,也嚇壞了自己人。

  而張放此時卻渾然不覺,他已進入暴走模式。

  張放能做到殺人如刈草,毫無疑問,靠的是他的奪魂魔眼,靈魂穿刺。這種精神層面的無形殺,在單挑中幾乎無可匹敵,哪怕霸王再世都扛不住。但殺法再強,終究也只是一人敵而非百人敵。身體就是桎梏,血肉之軀,終究是有體能極限。群戰時大量消耗體力,很快就會因此而致精神潰散。這一點,在昨日與蔔骨須險死還生的一戰中明顯暴露出來。

  就好象一個魔法師,魔力枯竭時,禁不住普通騎士一擊。

  開戰之初,張放原本也以為以自己的體力,出其不意斬殺三五個敵人就會累趴,然後直接下場。但沒想到,當他頻頻發動噬魂殺技,手刃數人之後,漸漸有身不由己之感——在攝人魂魄同時,連自己的魂魄都陷進去了。

  殺人、濺血、奪命、噬魂……還有比這更瘋狂的麼?瘋狂的行徑,直接導致了瘋狂的意念。這一刻,他腦海裡只有一個殺字,腎上腺素急劇飆升,大腦轟轟隆隆,意識全被淹沒,整個人陷入瘋魔。這使得他的靈魂穿刺完全失控,類似走火入魔,但威力不減反增。幾乎每一個與他充滿瘋狂死氣魔眼碰撞的匈奴人,瞬間就喪失意識,變成行屍走肉,就算不殺,多半也變成白癡。多刺一劍,反倒是送人上路。

  若大一個烽燧上,所有的喊殺聲都被一個變調的瘋狂嘶吼蓋過。每一聲吼,都有一個匈奴人應聲喋血,殺戮之速,甚至敵人還來不及靠近。以至出現張放提著滴血的劍,追砍匈奴人的場景——直白點說,他是殺瘋了。

  這種情況在古今戰場上並不少見,不少浴血拼殺的將士,殺敵殺出狀態時,都有這樣的表現。這是潛能的激發,也是體力的透支。

  這一刻,張放真正成了個喪失理智的殺人機器。也正因如此,炸藥包遲遲沒有扔出——守護炸藥包的青琰只聽從他的命令,誰來都不好使。

  再兇悍的殺人機器,也只有一個,縱然渾身是鐵,又能打幾根釘?而匈奴人,已源源不斷湧上敵臺,烽燧岌岌可危。

  靈魂穿刺就是一把雙刃劍,成就了一個戰場修羅,同時也淹沒了他的理智。

  “啊!”一個府衛被三四把不同兵器捅入身體,瞬間成了個血人。

  吭!韓重被一記重錘打飛,直接從敵臺摔下,蜷伏不動,死活不知。

  兇悍的宗巴半身染血,癱倚著垛牆,嘴裡喃喃:“駝奴,我已經為你報仇了,還拉了一群伴,莫怨我……”

  阿裡穆被好幾個匈奴人追得滿樓跑,不停沖著青琰大喊:“炸藥包!炸藥包!”

  林天賜此時也是發須蓬亂,滿身濺血,一邊拚命狂砍,一邊聲嘶力竭:“快!快弄醒他,再這樣下去,他不瘋也要累死……”

  韓駿、渠良、青琰齊喚:“公子——公子——”但在混亂一片的殺場,這樣的呼喚毫無作用。

  “我來!”隨著一聲斷喝,初六以足發射,連射三箭,兩箭取敵,一箭射向張放……右肩。

  錚!利箭居然被劍格飛。這麼短的距離,以強弓發射,竟被擊飛,可見張放的潛能激發何等可怖。

  初六一咬牙,再射三箭,箭箭取張放手足。不過他的目的是以痛楚喚醒張放,未敢真個傷人,所以只開弓小半,頂多傷皮肉。

  錚錚錚!三箭再被擊飛。但並非無效果,張放顯然被激怒,停下追殺的腳步,眼睛瞪視初六——這一刻,初六仿佛回到六歲那年,放羊時遭遇風雪而迷路,被凍僵在河溝。身心從裡到外盡寒冷麻痹,仿佛連血都凝固了。那是他有生以來,離死亡最近的一刻。

  現在,這種感覺又一次降臨。

  就在初六行將栽倒的瞬間,一聲怒吼,渾身束縛盡去。噗通!初六扔弓癱坐,大汗淋漓,手扼咽喉,大口喘氣,臉色灰敗,好似溺水一般。

  初六絕沒想到,“救”了他的人,竟然是沙魯魯!

  就在張放心神為初六及三支箭所吸引的一刹那,蓄勢已久的沙魯魯短斧一轉,挑飛林天賜手中彎刀,另一手裡彎刀一轉,刀柄敲在林天賜額頭,將其砸倒——若不是知曉此人身份,沙魯魯用的就不是刀柄而是刀尖了。

  就在張放差點要殺掉初六時,沙魯魯刀斧俱到——倉促間回身橫劍一擋,當!身體被震得踉蹌,一腳踏空,從敵臺打橫摔下,砸進殘破的營房。

  “公子!”青琰尖叫著撲過去,不顧灰土揚塵,將滿身混和著血泥的張放拉出來。

  “啊……放、放手,你抓住我的傷口了。”

  青琰一呆,鬆手,定睛看去,正對上一雙血色漸褪,恢復清明的眸子。

  “公子,你……你好了……”

  “噝,你再不放手,想好都難……”

  青琰慌忙鬆手,看到昔日豐神俊朗的公子,已變成一身血泥的泥人,眼淚不禁流出。

  “沒時間哭了,把……把炸藥包拿來。”

  這重重一摔,差點令張放五臟挪位,同時也終於讓他恢復神智。感覺一恢復,頓覺四肢百骸,無處不痛,腦如針紮,眼前一陣陣發黑,連站起來都吃力。狀態一解除,剛才還是金槍不倒,現在頓成松下微軟了。

  張放微仰首,但見沙魯魯正被滿頭流血的林天賜死死抱住右腿,搞得這莫奚少當家用刀柄砸不方便,用刀尖刺又不甘心——活著的烏丹支離府丞,少說也能換幾十匹良馬吧。

  “公子,給。”青琰將炸藥包塞入張放懷裡,與鹿奴一起將他扶起,“公子,讓我去吧。”

  張放一手挾住炸藥包,一手抹去嘴角溢出的鮮血:“你不行……咳咳。”以劍做杖,一步步走上臺階。

  這其間有好幾個匈奴人有機會向張放遞刀子,但張放方才表現太震撼了,匈奴人根本沒膽往前靠。

  張放就這樣穿過激烈的鬥場,如入無人之境來到沙魯魯面前。這會沙魯魯正低頭對林天賜怒吼:“最後一次,再不鬆手,我寧可不要幾十匹好馬了!”

  一個孱弱沙啞的聲音入耳:“那就要這個好不好?”

  沙魯魯猛抬頭,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一個重物撞進他懷裡。

  “拿好——滾!”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6

第八十一章 霹 靂

  “看來用不著你上了。”莫頓用馬鞭一指烽燧,“莫奚人付出了代價,不過他們贏了。”

  在莫頓身後,以屈突為首,一字排開,共三列匈奴騎士。人數不多,只有不到五十騎,卻著一色皮甲,佩刀盾,挎弓箭。有些馬氈後還掛著殳、斧、短矛之類的副武器。

  這是莫頓的親衛扈從,鞮汗部的精銳。如果沙魯魯潰敗,屈突就會率這支精騎頂上。反正誰都能看出,烽燧守衛者已是強弩之末,這擊破強敵的榮耀,必須屬於鞮汗人,屬於他莫頓的親衛扈從。

  莫頓說這話時,語氣蕭索,畢竟攻下烽燧的,不是他的親衛扈從。若不是聽信巫師的預言,他本該讓屈突率親衛上的。

  屈突策馬近前,望著骨都侯臉色,小心道:“莫奚人大多還擠在烽燧下,沙魯魯也還沒能將人殺絕,不如讓我……”

  “算了。”莫頓搖搖手指,“抓到漢家天子的外甥,帶到郅支城,獻給大單于,必得重賞。眼前這點好處,就留給莫奚人吧。”

  屈突應喏,隨意抬頭看了一眼,突然睜大眼睛:“那,那不是沙魯魯麼……”

  莫頓心頭一跳,抬頭,果然看見烽燧垛口之上,沙魯魯懷裡抱著個東西,側對著他們。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一個令所有人驚掉下巴的舉動——他緊緊抱著懷中之物,就像抱著最寵愛的侍妾。然後,身體傾斜、失衡,如同一截斷木,從三丈高的烽燧直直栽下!

  烽燧牆下,人頭攢動,擠滿了等待攀爬的匈奴人。全像呆頭鵝一樣仰頭,俱被沙魯魯的舉動搞懵了。當沙魯魯從天而降時,匈奴人如蜂而聚,無數雙手臂伸出,甚至有人用胸背去接。

  同一時刻,烽燧上的張放正與林天賜互相攙扶,聲嘶力竭招呼部眾,奮起餘力退下敵臺。

  “沙魯魯這混帳,搞什麼……”莫頓看得莫名其妙,腦海裡不其然閃過那副牛骨的裂痕所示徵兆。

  轟!

  突如其來的巨響,如同晴天霹靂,火光爆閃,濃煙沖天,沙塵飛揚、泥石俱下,草皮都為之震動,驚恐的叫聲與牛馬駝羊的嘶鳴混成一片。

  霹靂一響,莫頓就被胯下的戰馬掀翻墜地。扭傷了胳膊。他身後的精銳騎兵,也全亂成一團,咬牙切齒與自己的親密夥伴戰馬較勁。好些人猝不及防被掀下馬,還沒來得及爬起又被亂蹄踩踏……

  “這……這是……”莫頓失魂落魄趴在地上,腦裡一片混亂,茫然望著前方。

  透過濛濛塵霧,可以看到烽燧的西段垛牆出現一個大豁口,可以輕易翻牆而過,完全失去防禦性能。此時匈奴人若發起進攻,可毫不費力攻陷烽燧。

  在垮塌的垛牆前,就有不下三四十匈奴人,但他們不是蜂擁而入,而是四散狂奔。

  鬼哭狼嚎,連滾帶爬,抱頭鼠竄、一敗塗地……這就是上一刻還殺氣騰騰的匈奴人的現狀。

  屈突騎術甚佳,爆炸發生時,他的戰馬也是又蹦又跳,費九牛二虎之力才降伏。之後慌忙下馬扶住骨都侯,望著眼前的慘狀,眼睛發直:“沙魯魯不是說,這雷火,傷不了人麼?”

  “呵呵呵呵。”莫頓吃力撐起,咬牙切齒,“傷不了人?說這話的人恐怕舌頭都炸沒了吧。”

  屈突望著那倒塌的垛牆,用力咽了一口唾沫:“骨都侯,我們,還要不要進攻?”

  這確實是個大好機會,只需一隊騎兵,便可長驅直入,手到擒來。問題是……剛才那威力可怕的超級雷火,對方手裡還有沒有?

  遠遠望去,那“v”字形的巨大豁口,好似惡魔張開的大嘴。那傾倒的沙石形成的斜坡,好象伸出的舌頭,周圍參差不齊的斷茬就像交錯的尖牙……

  “先整軍,看看再說。”莫頓望著前方呼號潰逃的莫奚人與卜骨須族人,再看看身後面如土色,毫無戰意的鞮汗部眾,只能這樣說。

  激戰至今,已經整整四天。卜骨須、沙魯魯兩個當戶,先後兩度殺進烽燧,結果是活人進去,屍體出來。下回若是自己殺進去,會不會……想到這裡,這位縱橫北鞮汗山,兇狠暴戾的骨都侯,沒由來心頭一陣發悚。

  與匈奴人相比,張放這邊倒是早有心理準備。饒是如此,當劇烈的爆炸聲響起,除了張放倚劍靠牆,勉強站穩,所有人都被震倒,雙耳失聰達十數息之久。

  爆炸剛歇,周遭還是塵霧彌漫,張放就掏出軟布耳塞,張口大呼:“人都齊沒有,報名號!”

  “林……咳咳,林天賜在此。”

  “初六在……啊嚏!”

  “韓駿……韓重……還好……”

  “宗巴……沒死。”

  “阿裡穆活著。”

  “渠良呢?”

  “六叔還有氣,但說不了話。”回應的是青琰。

  至於李忍、鹿奴,距離爆炸現場最遠,旁人無事,他們自然也無事。

  每一個回應的聲音都很虛弱,而現場充斥著被炸傷或壓在土石下的匈奴人的哀號,不支楞耳朵都聽不清楚。

  “太吵了,誰還有力氣,讓這些人安靜。”

  這令人頭皮發麻的話,出自張放。不是因為修羅附體,而是他必須要這樣做。

  “咳咳,我、我來吧。”

  看到說話的這個人,包括張放在內的所有人無不為之錯愕。居然是前日因懼匈奴人報復而甘當縮頭烏龜的阿裡穆!

  阿裡穆拎著一把彎刀,一拐一拐步出,沖張放苦笑:“都到這個份上了,匈奴人若殺進來,誰也不會放過……我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幹。”

  陽光透過塵霧,淡淡照著那個舉刀的身影,每一刀戳下,那戛然而止的慘號聲,都令裡許之外的匈奴人心腔一麻。以往若有人敢當面屠戮他們的親人兄弟,匈奴人早就化身惡狼撲過來了。但這一次,沒人敢動。

  只因對手以這樣酷烈的方式向他們發出濃濃地蔑視:你們只管來,老子管殺不管埋!

  莫頓的眼睛眯成細線,有針芒在閃爍,手裡的馬鞭被捏得咯咯直響。幾度欲從齒縫裡蹦出格殺令,但看看身後畏縮的部眾,他不能;看到烽燧下血肉模糊的屍體,他不敢。

  “包、圍、他、們!讓他們餓死!渴死!”莫頓一字一頓,幾乎是磨著牙說出這句話。

  話音剛落,遠處一騎如風,從西面狂奔而來:“骨都侯,不、不好了……”

  還沒聽到何事不好,莫頓心頭猛地一沉,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湧上心頭……

  “匈奴人逃了!匈奴人逃了!”當阿裡穆第七次舉刀時,驚喜看到對面的匈奴人如同草原上受驚嚇的麋鹿群,四下奔逃,連氈帳大車都來不及收拾,甚至連視若生命的牛羊馬駝都棄而不顧。

  “哈哈哈哈!匈奴人逃了!”阿裡穆張臂狂笑,怎都止不住。

  看到這一幕,烽燧裡所有倖存者全像被掏空的麻袋,一下癱倒。匈奴人為何潰逃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活下來了。

  “看……看那邊!”眼神最好的初六,突然像打了雞血一樣跳起來,指著西面狂叫。

  遠處出現大片煙塵,隱見重重騎影,最醒目的,是一面面若隱若現的各色旗幟。

  “那是漢軍旗幟!是交河壁的漢軍!”

  援兵!大漢的援兵!

  張放仰天噴出一口腥鹹的氣息。他長長的睫毛凝固著暗紅色的血塊,以至於這天空望去,竟也變成血色的了。然後,天空旋轉、扭曲,形成一團詭異的血色漩渦。一切都在旋轉,一切都已顛倒,一切都在遠離……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6

第八十二章 牛 人

  張放蘇醒時,下意識先看自己手臂長短與服飾,手臂沒有變化,但衣服變了。當然不是變成現代裝,而是纏繞著白色的布條,像個粽子,或者說,木乃伊。

  “還好,沒有再穿越一回,老天玩人還是有分寸的。”張放心裡咕噥。當然,他沒驚慌,因為束縛他的,不是繩索,而是繃帶。感受了一下,發覺繃帶綁得很熨貼,既不過於緊繃,也不太影響行動,無論是青琰還是鹿奴都沒這麼老到的手法。

  身不動眼珠動,上下一轉,可以看出身處之所不是氈帳,而是木結構的房屋。這明顯不可能是荒野,難道……嗯,想起來了,昏迷之前,看到了援兵……這大概是軍營吧,為自己包紮傷口的,多半是軍中大夫。

  張放先感受一下身體,內臟沒事,骨頭也沒斷,手腳、前胸、後背都有火辣辣的痛感。比較難受的是咽喉,好似塞了把火碳般難受。不過還好,都是皮肉之傷,總體說來只算輕傷。

  “青琰,水……”喉嚨的難受令張放大聲呼喊,但他隨即發現一件可怕的事——他居然發不出聲音了。

  “咯咯……水……咯……水……他娘的!”張放憋得臉紅脖子粗,但除了能發出咯咯之聲外,那“水”字發音變成“絲絲”的吐氣,別說旁人,連自己都聽不清。急怒之下,爆了粗口。但是,這句粗口,同樣聽不清。

  難不成,啞了?莫慌,冷靜,先梳理一下情況。

  首先,自己活著,這很好;其次,五肢俱在,應當感謝老天。在此基礎上,就算真啞了,也是莫大的幸運——至少比起一直並肩戰鬥,卻沒能等到最後的府衛們,夠幸運了。

  喉嚨無法發聲,應當是聲帶受損。張放記起來了,當他陷入瘋魔時,嘶吼如獸。就算是正常情況下這麼聲嘶力竭,也會對聲帶造成不小的損害,何況他還在變聲期。

  好吧,但願只是聲帶水腫出血,好轉以後,可別變成破鑼嗓才好。

  張放是醫者,對人體有比普通人更多的知識,會理性分析,倒不會過於驚慌失措。

  不過,縱使是醫者,他也很難解釋當時自己為什麼會變得完全喪會理智,如此顛狂。

  憶起當時的情況,張放仍有不寒而粟之感。不過說實話,彼時他的記憶很模糊。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的情況與被他控制的匈奴人一樣,都是大腦一片空白,身不由己。區別在於一個憑本能揮刃,一個完全被馭使受戮。

  是靈魂淪陷了?不,張放更願意歸結為是血腥與殺戮,激發了人的毀滅天性。再加上他的情況又比較特殊,最終演變成理智被殺意所蒙蔽。不過,這次失控,也不全是壞事,等於給他提了個醒,靈魂穿刺是把雙刃劍。善加運用,威力無窮,失之掌控,必受反噬。

  有點“吸星大法”的節奏啊!

  張放雖然說不出囫圇話,但能發出聲音,而且身體一動,硬榻就發出嘎嘎聲,驚動了屋外守候的人。

  吱呀一聲,木門推開,走進一人,看到張放睜眼扭頭,驚喜大呼:“公子,你醒了!太好了,我告訴鄧叔、六叔、阿舍和么郎去……”

  張放吃力抬起手,嘴裡啊啊數聲,青琰已以比進來時還快的速度沖出去了。

  “想喝口水而已,就這麼難。”張放深深一歎,無奈放下手臂。

  門外,已響起急匆匆踏樓板的腳步聲……

  ……

  張放的身體,好轉得比任何人預料的都快,不過四五天,身體各處傷口就開始發癢,這是傷口癒合的前奏。起初一兩天,他的精神還比較萎靡,清醒時候不多,大多數時間都在昏睡。從第三天開始,精神一日旺似一日,而身體的癒合也在加快。以至每天為他換藥洗傷口的醫工頗感驚訝,這種情況,以往只在那些身強體壯,血氣旺盛的軍卒身上看到過。只是,這少年公子的身子骨並不強壯啊,更別提他還氣血兩虧。

  而接下來更讓醫工吃驚的是,這少年公子竟不時加以指點,比如包紮傷口的布帶要煮沸,包紮時儘量不要用手觸及布帶與傷口接觸面,不同部位的包紮方式還可以這樣、或這樣,如此可最大限度維持傷者基本肢體活動及舒適感……

  最令醫工驚歎的是,人家不光說應當這樣做,更能說出為什麼要這樣做。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不由人不服。

  醫工由衷讚歎:“公子若懸壺,必是良醫。”醫工並不知曉張放的身份,否則決不敢說這樣的話。

  哦,這時的張放,已經能夠說話了。

  正如他所判斷那樣,他是聲帶受損。經過幾天休養,出血停止,水腫吸收,漸漸能發聲了。當然,還不能說話太多。不過,剛一開口,連自己都嚇一跳——原本的公鴨嗓已變了,變得低沉、略帶沙啞,卻並不難聽,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這種腔調,放在現代,會被認為是一種帶磁性與滄桑感的男中音,對女性有額外殺傷力加成。

  因為用嗓過度,造成聲帶受損,反而因禍得福,得到一副辯識度很高的獨特嗓音的現代歌手不少。所以這種情況無論在醫學上,還是現實中,都是存在的。只是,這種嗓音與張放陽光俊朗的外貌,還真不太相符。倒是對他的治療性催眠,有額外加成。

  治療性催眠與強制催眠(靈魂穿刺)並不是一回事,前者醫人,後者傷人,前者需要循循善誘,而後者則簡單粗暴。無論前世今生,張放都沒忘記自己的本職是心理醫生。而無論是現代還是古代,心理治療,都應有用武之地。

  在張放休養期間,林天賜、鄧展、青琰、韓氏兄弟等人,都從各個角度向他報告了事情始末。

  援兵的確是大漢交河壁的屯軍,帶隊的不光有戊已校尉郭習,還有西域都護府的副校尉。結果漢軍還沒殺到,匈奴人就跑得沒影了。

  “據一個被俘的莫頓扈從交待,當時莫頓曾下令圍困我們,若漢軍不至,我們縱不被刀兵所殺,也會饑渴而死。”林天賜重重道,“所以,是交河壁漢軍救了我們。求援這一步棋,走對了。”

  “不,應當說是都護府副校尉陳公救了我們。”鄧展語氣充滿後怕,“若無陳公力證公子身份,說服郭校尉,並親率衛隊出擊解救……後果,鄧展不敢設想。”

  救人于水火,解困於危難,這恩惠夠大的。

  張放點點頭:“陳公名諱是什麼?我要前往致謝。”

  鄧展正要開口,屋外驀然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大漢使節、西域都護府副校尉,陳湯陳子公,拜會富平侯世子。”

  張放騰地一下坐起,雙睛瞪圓:誰?陳湯?!我沒聽錯吧?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7

第八十三章 淵 源(上)

  陳湯!會是歷史上那個牛人陳湯麼?

  有可能!西漢、西域、都護府、陳湯,再加上郅支單于,這幾個關鍵字湊到一起,答案呼之欲出。

  張放對西漢歷史瞭解泛泛,但對這個曾發出歷史最強音的傳奇人物,卻是如雷貫耳。你可以不熟悉他的名字,但不可能沒聽過那句千古名言。萬萬沒想到啊,居然是他救了自己。

  這樣的人物,不應半臥會見。

  “鄧展出迎接待,阿舍,么郎,替我更衣——選最好的一件衣服。”

  張放休養的地方,是交河壁河西牧場靠近山林的一座木樓。附近象這樣的建築還有很多,原是交河壁屯軍軍官及車師王公貴族的避暑地。張放一行傷者俱被安置此處,顯然很得戊已校尉重視。

  就在木樓的外間,權充正堂,衣幘整齊的張放見到了陳湯。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這時他們恐怕誰也不會想到,在往後的日子裡,他們將要並肩面對無數風雨,也將迎來眩目彩虹。

  在張放對面案幾後坐著的中年人,年紀大約三十到四十之間,頭髮幘巾很整齊,髮際線較後,似有點早禿。他的額頭很飽滿,臉的輪廓狹長,這使得他看上去頭有點大。這樣一個人,樣貌、身量都很普通,屬於那種丟到人堆裡找不出的類型。渾身上下,找不出半點軍人氣息,倒是像個教書匠。

  在對話的時候,他的目光溫潤柔和,臉上始終洋溢著微笑,情緒飽滿,很能感染人。

  這就是陳湯。

  看著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甚至可以說長得有點“殘”的中年男子,張放多少有些錯愕。少頃,倏地一笑,釋然了。歷史名人,大抵如此吧,俊得一塌糊塗,抑或醜得人神共憤的,終究是少數。

  二人各跪坐於短案後,合袖見禮。

  禮畢,張放先再三道謝,感謝陳湯援手之德,相救之恩。

  陳湯再三辭謝,先代追擊匈奴未歸的郭習向張放告罪,並說拖到現在才來探望,一是軍務纏身,二是聽聞張放喉舌受傷,不能出聲,故而推遲探訪時間。

  一番應有之儀過後,陳湯撫須笑道:“公子果然是人中龍鳳,三分似富平侯,七分似敬武公主,宋玉複生,不過如此。”

  張放亦笑:“陳君不會是因在下肖似翁母,方信出自富平侯府,故此施以援手的吧?”

  陳湯微微一笑,心裡挑起大拇指,這位少君侯好生機敏,竟能隨口順著自己的誇讚,輕巧拋出他的問題。遂笑道:“想必貴屬已將當日情形相告,公子方有此疑。”

  張放坦然道:“在下很是好奇,陳君是憑什麼如此肯定被困烽燧的便是張放,更甘冒風險,親自率軍解圍。”

  “說來也簡單。”陳湯步出短案,來到張放面前,面對面端坐,從懷兜取出一物,雙手捧著,奉還張放,“便因此物。”

  張放接過定睛一看——半掌大小,圓潤瑩白,正是自己隨身所帶的那枚玉玦。

  “陳君識得此物?”

  “當日繆侯興定公召湯與會時,曾在興定公腰間看到此物,故而識得。”

  興定公是誰?張放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但陳湯短短一句話,透露了大量可供分析的資訊。首先,這枚玉玦是家傳之物,所以“繆侯”應當是指張放的祖輩(因為“繆侯”是諡號,所以不可能是張放的父親)。其次,從陳湯的年紀上看,也不可能與張氏高祖輩有交集,頂多就是張放的爺爺輩。所以他口中的“興定公”,十有八、九就是張放的祖父第三代富平侯張勃的字。

  陳湯與富平侯世家有交集?這倒是新鮮,正要細問,沒想到陳湯語出驚人。

  “陳湯此次援手,不求公子感恩,只為富平後人報恩,以贖湯之罪之萬一。”

  “報恩?贖……罪?”張放吃驚不小,若說老繆侯對陳湯有恩,那倒說得過去,可這贖罪又是怎麼一回事?

  陳湯注意到張放的訝異表情,眉毛一挑:“公子不知?”

  “呃,確實不知。”張放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知曉這事,但又沒法糊弄過去,只能是先承認,再見機行事。

  陳湯撫須點頭:“也是,這是初元二年之事,彼時公子尚幼,此事又關乎繆侯聲譽,君侯未曾提及,亦屬應當。”

  原來我不知道算是正常啊,張放暗鬆了口氣,擺出一付洗耳恭聽之狀。

  陳湯欲言又止,長歎一口氣,告了個罪,轉身回到案幾後。在這過程中,他似乎調整好了心態,再次面對張放時,已經平靜下來。然後,開始述說。而故事,卻是從十年前的初元二年(前47年)開始。

  初元二年二月,隴西曾發生一次大地震,毀壞城郭、房屋,死者眾多。三月,剛剛即位兩年,對關乎國運的天象特別敏感的元帝,除了下詔免除地震災區百姓租賦,還要求群臣推舉茂才異等、直言極諫之士,以糾己失。

  就在這樣的背景下,富平侯張勃向元帝推舉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陳湯。而陳湯當時任職為太官獻食丞,一個掌管祭祀飲食的小官。這就是陳湯先前說到的報恩。至於一個鬥食小吏陳湯是如何得到堂堂富平侯擔保舉薦的,他沒細說。不過以張放接觸這段時間看,陳湯說話專注而熱情,極富感染力。這樣的人,很容易博取他人信任,想必當年他的祖父便是因此而賞識吧。

  這本是一件好事,如果事情順利發展,或可成就一段慧眼識英才的佳話。可惜,就在張勃去世其間,陳湯也出了事。他因為父死而不奔喪,被司隸校尉諸葛豐彈劾。元帝大怒,下旨將陳湯禠官下獄,而舉薦人張勃也受牽連,被削爵二百戶。

  恰在此其間,張勃新喪。大漢侯爵死後,按常例是要封諡號的,而張勃的諡號就是“繆侯”。

  “繆”是什麼意思?那就要看你想怎麼解讀了。有好的意思,如未雨綢繆,繆巧;也有不好的意思,如紕繆,也就是出錯的意思。此前大漢也有那麼幾個曾犯錯的侯爵諡此號,這對富平侯世家,是一個不小的恥辱。

  追本溯源,陳湯就是始作俑者,在富平侯府最不受歡迎人員名單上,他名列第一。也是因此之故,他在面對張放時,愧疚滿滿。卻不知這位“富平少侯”壓根就不知道這些陳年掌故,更不知這其中的許多彎彎繞繞。

  這就是陳湯所稱“報恩”與“贖罪”的來龍去脈。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7

第八十四章 淵 源(下)

  那麼,陳湯後來又是怎樣脫離牢獄之災,並且出任西域都護府副校尉這樣的要職的呢?

  張放剛要動問,陳湯卻話鋒一轉,回到那枚玉玦上來:“公子既得君侯傳此寶玉,想必對此玉之淵源早已明瞭。”

  我哪知道,就等你說呢……張放含笑點頭,一臉明瞭的表情。

  陳湯已陷入追憶,只是隨口問一句而已,打死他都想不到,張放這個寶玉傳承者,對此玉的來歷,還不如他這個外人瞭解。

  “當年湯與興定公初會,見堂堂富平侯竟將一塊普通玉玦珍而重之隨身佩帶,大為詫異。興定公因笑稱,此玉為高祖所遺。當年張氏高祖故去,身後只遺五百金,玉器只得一件,便是此物。後子孺公雖身居三公高位,美玉無數,卻只佩此玉,意緬懷先人,並引以自省。自此張氏歷代家主,皆佩此玉,並以玉上之紋飾做為家徽。”

  原來這塊玉玦居然是張氏先祖,曾任武帝朝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張湯遺物。張湯被誣自殺後,全部家產不過五百金,最值錢的就是這塊玉。張湯之子、張氏中興的奠基人、第一代富平侯張安世,為緬懷先人,並時刻警醒,便將此玉定為傳家之寶,唯家主方能佩帶。或許是張放太受寵愛的緣故,當代富平侯張臨還沒死,寶玉就傳給了其子張放。

  張放這下總算明白,為何一塊談不上珍品的玉玦,竟會出現在一位未來的侯爵身上,並且還能做為自證身份的信物,原來真是家傳的“寶物”——對富平張氏而言,這是真正的無價之寶。

  張放感概不已,張氏因陳湯之故,蒙受恥辱,更坐削爵祿,多半恨死陳湯,斷絕來往。但沒想到也正因有此恩怨,才令陳湯有緣識得寶玉,並在十年之後,反過來救了張氏後人。當真是一飲一啄,果報不爽啊。

  “湯之出身,猶不及張氏高祖。少時家貧,以借貸度日,學成之後,入京遊宦,謀得一鬥食小吏。後蒙興定公高看,舉薦茂才,又迭逢巨變,身陷囹圄。幸得大赦,又有摯友提攜,方能至此。”

  陳湯並不是個輕易向初識者傾倒過往經歷的人,或許是見過故人之後,心情激蕩;或許是因為張放的精神感染力強大,不自覺受到影響。不過,有些心底的秘密,卻是絕不會向他人傾訴。比如說,他為何不奔父喪,以至引起軒然大波,既令自己身陷囹圄,又連累了恩主。

  不過,陳湯不說,張放從方才他的自述中,也能猜到幾分。貧寒的出身,拮据的生活,總不免引起家庭各種矛盾,如果再攤上一個剛硬的父親,扛上一個不服軟的兒子,矛盾就會激化,並越來越深,或許半生都難以化解……

  這種情況,在張放前世的職業生涯中碰到著實太多了,多到可以見微知著,聽了個開頭,就能猜得八、九不離十。

  陳湯感概一番,目光停留在張放手裡的玉玦上,悠悠一歎:“湯,亦想在西域得到這樣一塊玉,留傳後人。”

  這是話裡有話啊,張放的眼睛慢慢亮起來,果然不愧是陳湯。人首先得有志,才能做事;有多大的志向,才能做多大的事。陳湯這句話,是在含蓄表達要以張湯為榜樣,立志做出一番事業,博取封侯,擁有專屬家徽,流傳於後世。

  “陳公有此志,必可心想事成。”張放含蓄一笑。

  不知怎地,看著張放的笑容,陳湯竟覺有幾分神秘。

  奇怪,自己怎會生出這樣的感覺?告辭出門之後,陳湯想了一會,不得要領,不由自失一笑,搖搖頭,徑直去了。

  ……

  張放身體剛恢復,不顧眾人勸阻,決意主持東庚烽燧之役戰歿者祭奠禮。

  這一役,戰前共有十八人,戰後只剩十二人:張放、李忍、林天賜、初六、青琰、鹿奴、渠良、韓駿、韓重、宗巴、阿裡穆,再加上一個幸運的府衛。不過,活下來的人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除了兩個女孩,無一不帶傷,象張放一樣重傷不省人事的,就有好幾個,其中好些人還落下了傷殘。

  張放的情況算是特殊,他只是精神消耗過巨,身體受的不過輕傷。同樣昏迷了好幾天的李忍,據主治醫工言道,內腑受到重創,就算能活下來,也無法恢復到從前,而且壽元折減,怕難終老。

  其餘如宗巴瞎了一隻眼、林天賜斷了兩根手指、韓重傷了內腑、唯一倖存的府衛被砍了一條手臂……幾乎每一個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戰死的六個府衛的屍體都找了回來,火化之後,裝在六個檀木盒裡,準備將來送回富平侯府。

  祭拜之日,晴朗了很長時間的交河竟下起小雨,仿佛老天都感染了那股情緒。

  除了傷重難起的李忍,其餘倖存者俱到場,為並肩而戰的戰友送行。

  陳湯原本也要出席,但臨時有緊要軍務,只能派隨行的都護府丞代替出席。

  張放對此倒是能理解,陳湯出席,無非也只是因與他有故舊之誼,有事不克前來,也在情理之中。

  林天賜的消息似乎更靈通:“陳君未至,多半是迎接郭校尉凱旋大軍去了。”

  張放劍眉一揚,眼睛眯起:“郭習回來了?不知有沒有抓住莫頓。”

  “我勸你別抱太大希望。”林天賜搖搖頭,“漢軍出擊倉促,未及召諸國城邦相助,人馬並不佔優勢,能驅逐匈奴人就不錯了,其它的最好別多想。”

  望著祭臺上的六塊靈牌,張放不似笑地一笑:“沒事,郭習若是辦不到,我們接著幹。”

  林天賜深深望一眼這個迷一樣的少年,由衷道:“我相信,當日公子曾有言‘激怒的敵人不會放過任何人,而害怕的敵人,必將跪求我們放過’——你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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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震 驚

  就在張放祭奠英靈時,三十裡外,一支旄旗飛揚,健馬奔騰的軍隊冒著細雨,快速行軍。

  這明顯是一支凱旋的軍隊,不光是因為他們士氣昂揚,更因為軍隊中間那長長的車隊、大量繳獲的牛羊及被繩索串連在一起的俘虜隊伍。

  軍隊最前頭,疾風細雨中獵獵勁吹的赤色大旗下,是頭頂鐵盔,身披沉重犀甲的郭習。與歡欣鼓舞的軍士不同,郭習的臉上並不見多少喜色,反而帶著幾分凝重。一雙細長的眸子,不時掠過若有所思的神情。

  前方一陣蹄聲傳來,開路騎卒飛馳回報:“稟校尉,都護府副校尉在前方相迎。”

  郭習濃眉舒展,揮手加了一鞭:“豈敢令子公久候,走,迎上去。”

  身後十余扈從亦快馬加鞭,一行飛馳而去。

  馳不出五裡,遠遠傳來陳湯爽朗笑聲:“恭賀能之擊破匈奴,再建奇功。”

  郭習雙手放開轡頭,連連拱手,滿面感激:“郭習于前方立功,卻讓子公兄為我守護後院,習著實愧煞。”

  陳湯微笑:“能之何出此言,你我不過各司其職而已。何況交河壁亦屬都護府轄下,能之立功,都護府又豈會少得了?倒是湯安坐交河,未嘗出半點力,卻沾了能之之功,愧煞的是湯才對。”

  郭習大笑:“好一個子公,這麼一說,你好象還真是占了大便宜……”

  陳湯固然可以率隨行扈從殺奔二百里為張放解圍,但隨後的召集城邦諸國,追擊匈奴,卻只能由郭習來。這並不是說陳湯不夠格,恰恰相反,陳湯才是最有資格代表都護府行使號令諸國的人。只不過,陳湯才剛剛到任,今次還是他代表都護府首度出巡交河壁,無論是交河壁守軍,還是車師、蒲類、且彌等城邦君長都不熟。

  打仗最忌諱的就是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眼下陳湯不光不知兵,甚至連助戰的屬國君長都不識,又豈敢擅自攬權博功?所以,讓郭習帶兵出擊,陳湯為他看守大本營,才是最好的雙贏選擇。

  陳湯在出迎前,已得到捷報,大概知道過程,追擊還算順利。車師前、後部,以及蒲類前、後部都出動兵馬圍追堵截。莫頓被殺得如喪家之犬,一路狂逃,沿途丟下各類旄旗車帳,牛馬駝羊,然後是奴隸,再到部眾,最後只帶著不足百人逃過蒲類澤,不知所蹤。

  這一仗,可謂大獲全勝。但陳湯敏銳發現,本應躊躇滿志的郭習,卻帶著一絲隱憂。正想動問,不想郭習卻先開口:“那位富平侯世子……當真是以十八人力拒莫頓五百餘眾,守禦四日,更先後擊殺兩個當戶及近百匈奴人……子公,你剛從長安來,可曾見過這樣貴公子?”

  陳湯也驚奇地揚起眉毛,對張放的禦敵經過,因為剛被救出那會,幾乎個個傷病臥床,他也不好打聽。其後他在拜會張放時,也曾有動問。而張放只給他一句話“待郭校尉回返自知”。

  陳湯初時還不太明白,這位富平少侯又要玩什麼神秘感?此時當真聽到這個答案,陳湯也與郭習一樣,難以置信。這時他才明白張放為何說那句話,只因就算張放當時據實以告,他斷然不會相信。

  自己說會讓人誤會你是吹牛,最好還是通過他人之口,說出事實真相。

  “他是怎樣做到的?”陳湯實在想不明白,這實力太懸殊了。就算那莫頓是軍事白癡,一擁而上總會吧?幾十倍力量,怎麼會被打成這樣?

  “雷火。”郭習先說了兩個字,頓了一頓,又說了兩個字,“霹靂。”

  陳湯莫名其妙,下意識抬頭望天:“這般小雨,不會降雷吧?你們歸程途中遭遇霹靂了?”

  郭習無語,半晌才有氣無力道:“我可不敢挨上一記霹靂——那莫頓之敗,就敗在我們這位小郎君的霹靂手段上。”

  陳湯驚奇不已:“此話怎講?”

  郭習眯著眼,有莫名意味在流動,一字一頓:“張公子手裡,有前所未聞之軍械利器!”

  大勝歸來的駐屯軍,受到留守軍卒及家屬們夾道歡迎。牛馬入圈,輜車入庫,兵甲入藏,俘虜入監……一派忙碌,人人臉上喜氣洋溢。漢軍作戰勝利,戰利品循例可截留一部分,而對西域屯田軍更優渥,允許截留的比例遠超漢境駐軍。今次收穫如此之豐,怎不令人喜開顏?

  在屯卒及家眷們歡天喜地盤點收穫時,交河壁兩位最高首腦,正滿面肅容端坐於議事堂,提審俘虜。

  堂下伏跪的匈奴人恭謹地有問必答,譯者越來越驚奇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廳堂。

  同樣是聽審,同樣的嚴肅,兩位校尉的表情卻各有不同。

  郭習在歸途中早已提審過眾多俘虜,對情況掌握得也差不多了。此番重審,多半是為了讓陳湯瞭解情況。既便如此,再次重聞,心中的困惑非但沒減少,反而越發濃郁。因此,他的眉頭是越皺越緊,眉心擰成了個疙瘩,那表情像是便秘。

  而陳湯則相反,越聽眉毛揚得越高,眼神閃爍不定,充滿驚奇。

  雷火、霹靂,原來不是指天時,而是巧奪天工的人造利器。不需想像,光是看到匈奴人說起雷火霹靂時臉上的恐懼表情,就能明白,為何那位公子能以區區十餘人,硬是守住烽燧四天,並創造了三度擊退匈奴人,擊殺兩個當戶及近百匈奴的驚人戰績。

  陳湯剛從長安赴西域任職,他可以肯定,大漢朝武庫從沒有過這樣的奇異武器。現在他算明白了,為何會感覺這位富平少侯有幾分神秘感,原來如此。

  陳湯也好,郭習也罷,都是第一時間就明白這件事的重大意義。

  在提審了七個匈奴人,聽完差不多的敘述之後,陳湯推案而起:“能之,看來你我都要去拜會一下這位富平侯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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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拜 會

  “公子,陳、郭二校尉前來拜會。”

  韓駿叉手站在門檻稟報時,張放正在看書。書是木簡,字是漢隸,書名《西域都護府志》。

  張放在休養期間,就想找本書來看,目的有二:一是看看自己能不能認字;二是看自己能否流暢閱讀。不過這年頭,書……或者說是木簡絕對是稀缺資源,找金子容易,找本書千難萬難。

  若大的交河壁,一本像樣的書都沒有,只有公文條例,這些東西當然不能隨便給人看。直到找了陳湯,他正好隨身帶了幾卷《西域都護府志》,便借了一卷給張放看。

  《西域都護府志》是五鳳三年(前55年),由首任西域都護府都護鄭吉命人撰寫。主要記述在西域發生的大小事件,風情民俗,山川地理及施政條令。其目的是為繼任者提供一個可資參考的資料,是歷任都護不可不看的重要資料。而每一任都護不光是讀者,也是作者,不斷為《府志》充實新的內容。

  陳湯上任伊始,處理軍政事務之餘,隨身攜帶《府志》,手不釋卷。而他給張放的這一卷,正好不涉及山川地理及施政條令等敏感內容的西域掌故。

  這一卷書其實內容並不多,張放數過,不過寥寥千餘字。放在現代,千把字的內容,不用兩分鐘就看完了,而張放足足看了三天。且不說古人文字不加點逗斷句,令看慣了現代標點斷句的今人看得無比辛苦,光是那高度濃縮的文言文,就夠燒腦的了。

  張放看得懂繁體字,古文底子也還行,這樣一字一琢磨,一句一推敲,逐字逐句看下來,三天能看明白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聽到韓駿的聲音,一旁侍奉的青琰低聲咕噥:“不會是來索書的吧?這人也忒小氣。”

  張放微微一笑,放下手裡書卷:“若是他一人前來,或許真是取書,但與郭校尉同來,必是為尋求釋疑解惑的。走,一起出迎。”

  剛走到階前,陳湯與郭習已連袂而至。望見張放出迎,齊齊立定,合袖為禮。

  陳湯與郭習,都是比二千石的高官,但在張放這位未來的富平侯面前,卻是半點不敢托大。郭習常年駐守邊塞,或許對長安朝局缺乏瞭解,那陳湯可是剛從長安來,對有特殊情結的富平侯府情況非常瞭解。

  從第三代富平侯張勃開始,張氏就是一脈單傳,如今在位的富平侯張臨,只有一個兒子,那就是眼前這位翩翩少年。也就是說,下一代富平侯,毫無懸念就是他了,試問他們又如何敢失禮?

  這並不是郭習第一次見到張放,不過上回初見時,看到的是一個渾身血泥,面目難辯的血戰餘生者,自然看不出什麼。此時乍見,驚歎之餘,心下感概,若當日是這少年親自前來求援,哪怕沒有任何憑信,他怕是也會出兵吧——人家這張臉,就是最好的憑信啊。只是大錯已鑄成,為今之計,只能寄希望於這位世子真如陳湯所言,有容人雅量了。

  郭習合袖行禮,頓首道:“習前番不知公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公子恕罪。”

  張放笑了,郭習這話還真有技術含量啊。表面上似是尋常客套話,實則既有含蓄的請罪,保全面子,又有投石問路的意思。也不知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還是陳湯給他的提點。

  張放的回應,只有深深一鞠:“二位校尉之大恩不敢言謝,放銘記五內,他日必有厚報。”張放這話也有技巧,如果是針對郭習說的,難免會讓對方產生歧意,以為說的是反話,但連陳湯一塊說進去,那就不一樣了。因為陳湯是實打實的救命恩人,這話完全可以從字面上理解就對了。

  郭習懸著的心總算放下,這位富平侯世子果然與五陵少年不一樣。想想也是,一個敢帶十幾個扈從出塞,奔襲千里,追殺胡奴的人物,胸襟氣度,豈會等閒?

  當下三人相對施禮,然後韓氏兄弟引導,張放在前,陳、郭在後,步入木樓前堂就坐。

  陳湯是通過審訊匈奴俘虜,才明白張放出塞的真正原因,擊節讚歎之餘,也不免以略帶責怪的口吻道:“且不說公子遠離長安,離家千里,令君侯、公主擔憂,就算要解救漢民,也可求助於軍隊啊。據湯所知,雞鹿塞校尉竇嚴,乃章武侯之後,素與富平侯友善,大可求助之,想必不會推辭。如此,也不至於身陷險地……”

  張放眨眨眼,章武侯是誰,老實說,他還真不知道。如果真如陳湯所說,兩家交情瓷實的話,在出雞鹿塞時,他還真會前往求助。可惜,他是張放,但不是“張放”,三代富平侯積累的人脈,相當於一座金山,他卻沒法挖上一撅頭……

  張放只能歎氣:“唉,放此次離家,個中情由,實在是一言難盡。若前往拜會竇君,別說出不了塞,怕是要被立刻‘解送’回京啊。”

  陳、郭二位都是一副恍然、了然的表情,不再深究這個問題了。侯門深似海,個中內情還真不是他們這些外人能置喙的。

  陳湯與張放算是蠻熟了,遠有上一代的淵源,近有前段時日的搭救,加上張放對這位牛人又極上心,態度熱忱。雙方由客套到聊天,由《西域都護府志》聊到西域風土人情,越談越投機。

  當然,張放也絕不會忽略郭習,不時向他詢問西域局勢及諸國情況。

  郭習越談越驚訝,這位元張公子對西域情況並不陌生,甚至在某方面瞭解得比他還深。有些東西他都不知道,少年隨口道來,條理清楚,宛若親睹,不由人不信。

  不過,驚訝歸驚訝,郭習心裡有事,始終心不在焉,最後終於抓到一個空子,頗含深意道:“據匈奴人所言,公子破敵之法,乃引天雷攻之。不知然否?”

  張放哈哈笑道:“放知郭君必有此問,嗯,想必陳君也存疑慮。放對此早有準備……青琰,把匣子端出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7

第八十七章 再 驚

  匣子打開,內中端端正正擺放著一枚雷炮。

  東庚烽燧血戰,張放耗盡了最後一點原料,不過,來到交河壁後,張放立即交待鄧展、青琰及韓氏兄弟,秘密補充原料。張放購買原料時,可不會傻到只買三種,而是大量混雜了許多無關的東西。除了參與制做雷炮的青琰之外,就算是鄧展、韓氏兄弟這樣的經手人,都不知道雷炮的真正成分構成。

  此事無關信任與否,而是有些東西,越是不知,越不用擔責。這對他們的安全,以及火藥的配方,都好。

  若是換一個地方,張放未必如此上心購進原料。畢竟在中國境內,產硝石與硫磺的地方不多,小量購進可以,大量的話都沒處買去。不過,誰讓他來到交河了呢。

  交河在哪?就在後世的吐魯番。一說起吐魯番,首先想到的是什麼?葡萄!瓜果!火焰山!

  火焰山就是一座死火山,這裡原本就是中國最大的硫磺與硝石產地之一,最不缺的,就是這兩樣。

  張放幾乎是立刻就做出決定,今後一定要在這裡設立個店鋪,專門採購硫磺、硝石。所以這次採購,不光是補充原料,更是與本地賣家建立聯繫,為將來合作打好基礎。

  當然,這種層面的商賈往來,張放無需親自下場,由鄧展出面剛剛好。

  匣子裡擺放的是張放剛剛制做完成的一枚雷炮,因為是交給兩位校尉檢測的,所以還特意給雷炮刷上一層紅漆,看上去十足像一枚特大炮仗。

  “這是……”陳湯拿在手裡,半天看不明白。

  “這就是匈奴人口中的‘雷火’!”

  “啊!”郭習剛伸手想拿過來瞅個仔細,冷不妨聽張放來這麼一句,頓時如觸火碳般縮回手。旋即自知失態,老臉一紅,神情訕訕。也不怪他有這反應,實在是匈奴人恐懼的情緒,對他造成相當的影響。鬼神天命之說,不光在西域胡地氾濫,既便在大漢中原,同樣也是大行其道。

  張放向青琰頷首示意。後者會意,提裙趨步上前,俯首伸手:“還是由小婢為二位元校尉演示吧。”

  張放振衣而起,肅手道:“木樓後面的山坡有一塊空地,正合適演示。二位請隨我來。”

  四人一行在前,十余扈從在後,翻過一道山坎,果然看見一片平緩的坡地。

  張放以保密為由,要求全部扈從在山坡後等待,只允許陳、郭二人同去。

  張放三人立於坡上,但見青琰纖手一揚,一道紅影劃過,轟地巨響,聲震山谷,回音不絕。

  饒是陳湯、郭習事先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仍然被這前所未聞的轟鳴震撼到,失神數息,連青琰上前施禮告罪都視而不見。

  張放也沒出聲,只是輕輕擺手,示意青琰退到一邊,安靜無言,靜待兩位校尉慢慢消化。

  又過數息,陳湯回過神來,踏前一步,執住張放手腕,眼角扯起,神情激動:“此物……是何人所造?”

  張放笑而不語,青琰忍不住插口:“那還用說,當然是公子的發明。它叫‘雷炮’。”

  雷炮?陳湯點點頭,又搖搖頭,奇道:“聲如雷,響如鼓,叫‘雷鼓’豈不是好?為何叫‘雷炮’?這‘炮’又做何解?”

  雷鼓?張放無語,這名也太奇葩了吧。孰不知在時人理念裡,這“雷炮”之名才奇葩。因為在漢代壓根沒有“炮”這個字。這純粹就是張放的發明,除了他,沒有第二人會寫。

  “公子手裡有多少?”回過神來的郭習可不會理會是雷炮還是雷鼓,只問最關注的問題。

  這話不好答,能說只要原料充足,要多少有多少麼?張放遂笑:“足夠再打一場烽燧防守戰。”

  “難怪匈奴人望而披糜,心有餘悸。”郭習臉上震驚的表情還沒完全消褪,快步走到爆炸現場,勘驗一番後感歎道,“便是漢軍,猝遭此等襲擊,怕也……”

  “若在兩軍列陣的戰場,以一隊騎卒持此利器突襲,必可令敵陣大亂,一舉破之。妙啊!”陳湯臉色潮紅,兩眼放光,一個自西行以來,一直在心裡翻騰的大膽意念再次湧起。驀然抬頭望向西北,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終究還是忍住。

  這時聽到爆炸聲的扈從們倉皇奔來,還當是山石滑坡,待見到三人談笑風生,還有一地紅色紙屑,再無其餘異樣。不由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公子巧思,習只有嘆服,必上報朝廷……”郭習興奮之下脫口而出,旋即醒悟打住。

  果然,張、陳二人俱望他而笑。郭習訕訕拱手,一臉尷尬。

  若是一介庶民發明了這等利器,獻到軍中,郭習這樣說自屬應當。但張放是誰?富平侯世子,天子外甥,論上達天聽,你一個邊塞校尉拍馬都不及啊。

  所以最好的程式,就是等張放回京之後,自己上報朝廷。等朝廷批准量產之後,他們等著軍火運抵即可。

  眼見陳、郭二人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張放不得不給他們潑一潑冷水:“此物雖可發巨聲,但殺傷不足,若用於戰陣,可一而不可再。”

  “那麼……增量如何?”陳湯這話算問到點子上。

  “此物重半斤,要想達到一定的殺傷,最少三斤,而要達到理想的殺傷力,至少五斤。”張放苦笑,兩手一攤,“五斤重的雷炮,能投擲多遠?”

  “這樣啊……”陳湯與郭習互望一眼,不免失望。他們都長於軍伍,深知拋擲性武器最關鍵的就是距離,距離足夠才有實戰意義。這麼重的東西,能投二十步不?投幾個會力竭?

  半晌,郭習長籲一口氣,撚須而笑:“無妨,至少又是一守禦利器。”

  張放點點頭,沒錯,這才是正確用法。炸藥包守城,或者攻城,還是崗崗的。

  唯有陳湯長長一歎,可惜啊,原以為可以有此利器之助,便可做一番大事……

  “好了,回去罷。”張放轉身而行,經過陳湯身旁時,嘴角彎起一弧神秘笑意:“陳君無須擔憂,君之所願,必可達成。”

  陳湯心頭莫名一跳,剛要動問,張放卻已負手施施然走遠。

  望著那逐漸遠去的挺拔身影,陳湯心頭再次湧起莫名神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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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三 驚

  在木樓前的空地上,豎著一個草人,戴胡帽,套胡服,明顯是一個胡人草靶。草靶的面部、咽喉、心臟等致命位置,各用紅漆畫了一個杯口大小的圈。

  噗!白光一閃,草靶的面部正中插了一把飛刀,刀勢沉猛,沒刃而入。

  緊接著又是噗噗兩聲,草靶咽喉、心口兩處要害各中一刀,位置都在紅圈之內,十分精准。

  拍拍拍!一陣鼓掌聲響起。張放滿面笑容,點頭嘉許。而被嘉許者,正是青琰。

  距草靶二十步外,青琰一身利索短打,青巾裹頭,卓立於場上,英姿颯爽。最醒目的,是她腰間圍著的一條暗紅色皮帶,共有十二個套扣,其中九個套扣各插一把飛刀,只有三個套扣是空的——飛刀已插在草靶的身上。

  此刻青琰正拔出一把飛刀,細細把玩,滿面歡喜。

  飛刀長八寸,無柄,兩面開刃,形如矛頭。鋒刃雪亮,刀身暗青,反差明顯,給人以強烈的視覺衝擊。飛刀的尾部有一鐵環,可以套進一根手指。取用時只須伸兩指,一指解扣,一指勾環,便可將刀從套扣裡取出殺敵。

  張放很早就說過,要為青琰打造一批飛刀,當初在三水屬國就差點弄成了,只是沒想到後來出了岔子,這事就耽擱下來。直到來到交河壁,才有機會。

  交河壁是大漢經營西域的兩個重要支點之一,得到朝廷許可,可生爐煉鐵,打造及修葺兵甲,以及鍛造各種農具。當然,在打造兵器的數目方面是有嚴格章程的。除了朝延規定的必要儲備之外,基本遵循損一補一原則。也就是說,只有兵器損壞到無法修補,才能領取新武器。而且不是空手領取,必須是以舊換新。這一切都需登記在冊,有底可查,亂來不得。

  不過,正如前文所說,無論那朝那代,都只限長兵,短刃不在此例——總不能打把菜刀都要報批吧。

  因此,張放打造飛刀過程很順利。只向陳湯、郭習告知一聲,再把要求的形制及資料寫出,自然就有專人跑腳,連鐵料都不用他出錢,全是郭習支付。郭習因為判斷失誤,險些誤了富平少侯的性命,正一心尋些事來彌補,自然不會放過這示好的機會。

  西漢此時無論是冶鐵還是鍛造兵器,在量產方面還有所欠缺,兵器品質參差不齊,好壞主要看“煉”數。所謂煉就是折疊鍛打,一疊為一煉,次數越多,煉數越高。三十煉就已是精鐵,七十煉就是精鋼,而百煉則是有價無市的寶刃級別了。比如張放腰佩的龍影劍,就是這個級數。

  由於折疊鍛打耗時費力,很難做到大批量產,因此漢軍大多數士卒的矛、戈、戟頭只有五至七煉,環首刀可達十餘煉。基本也就是這個樣子了。

  張放對訂制的要求是可回收,能反復使用而不易損壞。因此郭習親自下令,按他自己的佩刀標準打造,不低於三十煉。這才有了青琰專屬的十二把精鐵飛刀。

  從拿到飛刀那一刻,青琰就歡喜得不行,怎麼把玩都不夠。在熟悉體會一番後,開始嘗試投擲。經過十幾遍練習,很快找到手感,距離也越來越遠,命中越來越高,不過半日,就達到最好水準。

  張放看了,也不禁讚歎鼓掌。說實話,飛刀鍛成時,他也有嘗試過,十刀倒有三刀能上靶,但也僅此而已了,什麼準頭、距離,都談不上。由此可見,這手活還得有天賦,不是什麼人都能玩得轉的。

  青琰,就是有天賦的人。

  “多謝公子賜刀。”青琰俯身下拜。

  女孩子發育快,加之遇上張放後,營養又跟得上,幾個月下來,早已不是初見時的面黃肌瘦,而是肌骨俱豐。這一拜,竟也有了些許盈盈之態。

  張放負手而笑,而要說話,忽聞韓駿的聲音從廓外傳來:“稟公子,陳、郭二校尉又來拜會。”

  張放嗯了一聲,猜測是為了雷炮供應一事,向青琰揮揮手,示意她趕緊更衣侍候,徑直出門迎接。

  沒想到走出柴門,卻只見陳湯、郭習的兩個扈從在,兩位大人物卻不見影。

  兩個扈從一臉歉意上前致禮:“校尉令我等候此,向公子致歉。臨時有緊急軍務,匆忙離去,待得閒時,必親自登門致歉。”

  張放與應門的韓駿面面相覷,這是什麼情況?

  ……

  此刻,兩位竄門爽約的老大,正圍著一匹馬轉圈。

  馬很普通,五尺高,栗色帶棕,毛色略雜,臉短頸長,四肢強健。這樣一匹馬,放在中原,屬上佳,但在西域,只能算中等。就這麼一匹不起眼的戰馬,竟吸引住兩位校尉的眼睛?

  事實是,陳湯與郭習的四隻眼睛,並不是盯著馬,而是盯著馬身上的鞍子,以及一對木鐙。

  鞍子兩頭略翹,前面有鐵轡頭,與平常的馬鞍略有不同;而木鐙與他們常見單邊鐙好象差不多,卻又略有不同,不但是雙邊,而且多了勒帶。

  這是交河壁屯軍隊率杜勳的坐騎,很普通的一匹馬,正襯他的級別。方才他難捺心情激動,飛馳渡河,向正要拜會張放的兩位校尉稟報。

  按道理,已經著人通報要拜訪主人,在主人出迎之前,不應擅離,否則是為失禮。但陳、郭二人一見杜勳騎馬的姿態,再看到他放開雙手,一手持盾,並拔刀左右虛擊。兩人的眼睛頓時亮了。二話不說,顧不得失禮,立馬走人。

  見二人看得差不多了,杜勳躬身道:“請校尉一試便知。”

  陳湯肅手:“能之騎術在湯之上,請。”

  郭習也不客氣,更顧不得換戎服,穿著無襠深衣就翻身上馬,也顧不得露腚了。好在在場都是大男人,看慣了,無所謂。

  郭習飛馳了三圈,第一圈,持刀虛擊;第二圈,綽矛突刺;第三圈,棄兵換弓,左右虛射。

  三圈跑下來,郭習未等扈從勒馬,更揮斥以身當“上馬石”的僕從。偏腿縱身躍下,第一句話就問:“杜勳,這是你的發明?”

  杜勳搖頭:“是屬下看到張公子的護衛鄧展坐騎上有此物,初時不在意,後來與其交好,無意間試騎,方知此乃奇物。”

  “鄧展?”陳、郭二人互望一眼,甚為驚訝,他們都見過這個人,看不出,深藏不露啊!

  杜勳話還沒完:“……據鄧展說,此物實為他的少主,也就是張公子所制。”

  陳湯、郭習正撚須振袖,心情激蕩,聞言眼一瞪,手一顫,扯下好根莖須來——又是他!

  雷炮、馬鞍、馬鐙……他到底還有多少神奇手段沒亮出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8

第八十九章 來者不善

  九月,秋高馬肥,草枯鷹飛。逐水草而居的牧民開始轉場,天山南北,到處是一派收割牧草與穀粟的場景,而交河壁也進入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

  張放就在這時候,離開了交河壁,隨陳湯前往西域都護府所在地,烏壘城。

  陳湯的巡視結束了,在返程之前,特意找到張放,就行程安排徵求他的意見。陳湯有兩個建議:若是歸家心切,可由交河壁派出一隊人馬護送入關。二是先到都護府,再將養一段時日,再由都護府派人護送入京。

  雖然提出兩個選項,但陳湯私心卻希望張放能選第二個。他很想跟這位張公子多相處,看看還能挖出多少好東西。不過他也是知道,經過這樣的歷險,任誰都會格外想家,更何況還是個不滿十四的少年。而且無緣無故,誰願到都護府那樣的邊荒所在。

  但出乎陳湯意料,張放聽完,幾乎沒有多少猶豫,很痛快地選擇去都護府,著實令陳湯驚喜不已。只要張放答應去就行,至於原因,陳湯也不去多想,反正這少年心思挺深,他也猜不透。

  的確,張放的心思,陳湯絕對猜不到,但陳湯的心思,張放卻心裡有數。因此,他以“須當面向都護致謝,以及都護府護送入京更安全”的理由,否決了鄧展的勸阻,決意西行。

  張放一行,傷勢有輕有重,重者自然需臥車,而輕者為防傷口破裂,也不宜顛簸,所以全都坐車。陳湯甚至把自己的車駕都讓出來,給張放與他的侍女乘坐。

  張放自然是老實不客氣,因為他這一次是來助陳湯的,坐車太應該了。

  曹雄、鄧展、林天賜、韓氏兄弟、青琰、宗巴、阿裡穆等俱隨行。只有唯一倖存的府衛三才,因為斷臂傷太重,留在交河壁將養,等張放返回時再接他。

  這其中,李忍因傷重無法行動,鹿奴隨身照料,初六護衛,故未能同行。同樣,渠良也因重傷未愈而臥榻難起,留在了交河壁。只有韓重,雖然傷勢不輕,但仗著年輕、底子厚,死活不肯留下。他的原話是“我是公子的僕從,公子去哪,我當然就得跟到哪。”

  於是一同上路,好在路途不遠,氣候宜人,又有醫工沿途照料,量無大礙。

  一路西行,張放抓緊時間學習匈奴語。如果說最初學匈奴語是格於形勢,不得不學,那麼如今學習,就是為了接下來的重大行動而做準備。這西域,他要呆的時間,怕是不短。

  張放的“外語老師”有兩個,林天賜與宗巴。嗯,現在這個獨眼蒲類人,已經幸運地成為富平侯世子的扈從之一了。

  林天賜教得比較系統,包括匈奴人的禮儀、忌諱、稱謂等等。而選擇宗巴,則是考慮南北口音不同——匈奴語也有口音問題。林天賜是西北口音,宗巴是東北口音,而且這是他的“母語”,口音更純正。

  張放對自我的要求是要麼不學,要就學全嘍。

  張放在學習,同樣也沒讓韓氏兄弟與青琰閑著,督促他們既學胡語,又學漢字。這是張放在有意識培養身邊幾個少年。現在的他(她)們,或許平平無奇,但誰又敢斷言,若干年後,經過學習與摔打,未來的大漢舞臺,沒有他(她)們的一席之地呢?

  張放不光有老師,也有同學,那就是陳湯。

  陳湯也在學匈奴語,這是必須的。漢朝全面掌控西域不過二十來年,而匈奴控制西域卻遠不止二百年,匈奴語可以說是西域的“官方”語言。不會這個,還真沒法與西域諸國打交道。

  而要想讓漢語在西域大行其道,不光靠文化、經濟的優勢,還需要時間來沉澱。

  這一日,隊伍行至西海(博斯騰湖),行程已過半。日影西斜,又到宿營時。

  張放跳下馬車,登上附近高坡,眼前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大湖,大片大片的蘆葦,連綿不絕,似乎長到天邊。許多不知名的水鳥在湖面起落飛掠,鳴叫聲聲,令人心曠神怡。

  青琰與韓氏兄弟等扈從也先後登高,俱被眼前的美景震撼,一時無聲。

  打破這寧靜的,是快馬蹄聲。

  張放回首,見到是一個背插小旗的騎士,認得這是警戒前哨。但見哨騎穿過長長的車馬隊伍,馳至陳湯馬前,似乎說了些什麼。

  過了一會,陳湯帶著幾個扈從匆匆登高,對張放道:“前哨來報,焉耆國王捭盧塞,攜臣子前來迎候。公子不妨與湯前往相候如何?”

  焉耆,西域大國之一,人口達數萬,而且佔據絲路要道,是大漢經營西域,必須搞好關係的重要邦國之一。

  張放頷首,望著陳湯及其扈從的馬鞍與馬鐙,認真道:“這些物件最好取下,能保密一時算一時,別弄到我大漢軍隊還沒裝備,卻讓胡人先裝備上了。”

  陳湯一省,連道有理,一邊吩咐扈從摘下鞍鐙,一邊略帶歉意對張放道:“此物為公子所造,湯不告而制,實為不妥,望公子……”

  張放擺擺手:“無事,東西就是拿來用的。這兩樣物件,可大輻提高漢軍騎兵的實力,理當使用。不過……”張放頓了一頓,鄭重道,“在取得一場決定性勝利之前,務必保密,如此方能保持優勢。”

  陳湯頻頻點頭,驀然一怔,什麼叫“取得一場決定性勝利”?莫非……正要問清楚,卻聽扈從高聲道:“看,焉耆王來了。”

  遠處煙塵高揚,顯見有大批人馬接近。

  有經驗的宗巴一看便道:“來的至少有百騎。”

  蹄聲滾滾如雷,旄旗卷舞,喝叱聲聲,轉瞬間百騎馳近。

  張放與陳湯這邊,人數也有五、六十,大半是職業軍人,眼見對方來勢迅猛,不由得互相策馬靠攏,手按刀弓,暗暗戒備。

  儘管已事先得到通報,來的是焉耆王,但在西域呆久的都知道,西域之地,風雲變幻,早晨微笑,下午拔刀,並不鮮見。

  來騎沖至百步之外方才停下,百騎沖勢形成一股狂飆,夾雜著沙塵,劈頭蓋臉撲向漢軍。

  “放下簾子。”坐在馬車裡的張放對青琰道,身體往後一靠,閉上眼,雙手交疊於腹,淡淡道,“來者不善啊。”

  狂風襲來,簾子噗噗作響,車廂頂上還有沙粒敲打的沙沙聲,可想而知在外騎馬相候的陳湯與漢軍騎士的模樣。

  風沙吹過,一個粗豪的聲音響起:“焉耆小王捭盧塞,在此迎候,哪位是都護府陳副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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