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778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53

第五十章 他們要幹什麼?

  一場禮儀之爭,最後以雙方平禮相見結束。

  林天賜好歹還有一枚印信證明身份,張放那邊卻只有鄧展、陶晟身上的侯府腰牌。而張放本人尚未受封世子(之前當然是陶晟大言),所以無印信自證。不過,對張放而言,他的臉,還有氣度就是最無可置疑的“印信”。慢說是侯爵之子,就算他說自己是諸侯王世子,只怕也沒人敢不信……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主要看氣質。

  論官秩,區區一個侯爵的嫡子,自然不能與都尉、府丞這等二千石高官相比。但這也要看是哪裡的官秩,一個誰也沒聽說過的小國高官,對上一個大漢正當權的侯爵嫡子,還真不好說誰更高一線。

  林天賜三人對大漢富平侯的權勢並無概念,而張放一行也對這“烏丹支離”的幾位“高官”毫不感冒。於是彼此都有意識回避身份貴賤,只要確定彼此身份真實性,建立初步信任,就有了合作的基礎。

  “我們也要潛入莫奚部救人,絕不能出現意外,所以才出手料理那匈奴人。”天邊微亮,時間不等人,林天賜不再繞圈子,開門見山道出目的。

  “你們要救什麼人?有多少?”

  “一男一女,都是少年。”

  “知道關押的地點麼?”

  “知道。就在帳落西北的牛羊圈裡,那裡還關押著一批漢、胡奴隸,你們要救的人多半也在那裡。”

  “你們有什麼計畫?”

  曹雄拔出腰刀,就著火光在地上畫了一個簡略示意圖:“此處便是關押奴隸的地方,左右兩帳是看守,這是馬圈、這是草穀倉……”說到這裡,他的刀尖頓住。

  草穀倉就是遊牧部落存儲牧草穀物的棚子,等同於糧倉。這對任何一個部落而言,都是命根子,通常都放置在氈帳最中心位置,安保級別怕是比部族頭人都高。

  曹雄刀尖停頓,林天賜目光從火把上一掠而過,初六雙瞳映著兩簇火苗——這三人的表情動作,無論是明顯還是細微,都逃不過張放銳目。張放心下明瞭,拔出火把,將之往示意圖上的草穀倉位置一插,目光迥迥盯住曹雄:“有幾分把握?”

  以二十餘人對五百餘人,其中還有近百遊牧戰士。很明顯,單靠人力是不行的,還需要借助大自然之力。火攻的想法是不錯,就是不知可操作性如何。

  曹雄坦承:“若是平日,最多兩分,而今夜或許有五分。”

  面對惑然的侯府護衛,林天賜接過曹雄的活計,繼續在示意圖上勾劃:“這是莫奚當戶的主帳……旁側是貴賓帳。昨夜莫奚部眾款待一位貴人,飲酒作樂,防衛較平日鬆懈,正是絕好機會。”

  “貴人……我想我知道是誰。”張放摩挲著下巴,臉上露出一抹森然笑意。

  林天賜望著張放,欲言又止,最後點點頭:“公子既知此人身份,想必也知曉當如何處置,那再好不過。”

  張放與林天賜都沒想到,他們在這裡出現了一個認知上的失誤,而這個失誤,將給他們帶來一系列的麻煩,甚至危及生命……

  “三位想不想聽聽我們的計畫?”

  “願聞其詳。”

  “潛入部帳中心放火太冒險,能有三分勝算就不錯了……我們的目標應當在——這裡!”張放拔劍出鞘,重重往地上示意圖某處一釘。

  夜風吹拂,火光搖曳,曹、林、初六看得分明,無不為之怔住。

  ……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天際泛起一線微弱白光,卻無法驅散籠罩四野的黑暗。

  草叢中,像蛇一樣蜷伏著的初六,夜鷹似地雙眼眯縫如刀,透過草葉間隙張望。以他常年鍛煉出的夜視銳目,仍只能看到周圍十餘丈距離,再遠就是一片模糊了。

  “他們要幹什麼?”初六低聲問,“咱們怎麼見機行事?”

  見機行事!這就是那位侯爵世子給他們交待的任務。

  曹雄與林天賜沒有回答,他們以同樣姿勢潛伏於初六側後方數尺,悄聲交談,語氣滿滿困惑。

  “他為何選擇馬圈?”

  “與草穀倉相比,馬圈在週邊,防守較少,更容易潛入。只是,想把火點起來,比草穀倉可難多了。而且,馬料也少,縱能得手,也難成燎原之勢。不過,倒是可以驚馬……”

  “沒用。”曹雄搖頭。烏丹支離盛產良馬,乃是其部重要經濟支柱,曹雄頭上頂著個“右都尉”的嚇人頭銜,其實在部族裡就是個牧馬總管。只不過,對於一個小部族而言,這確實是個掌握著重要經濟資源的大官了。

  以曹雄的經驗,部落裡把馬圈設於週邊,除了便於牧馬,還為了防止驚馬。一旦馬群受驚,看守的牧民會第一時間出現安撫。若是場面失控,也方便引導、驅趕,快速將驚馬群驅離帳落,以免造成嚴重後果。

  先別說未必能瞞過巡遊牧民潛入馬圈,就算真能潛入,想憑一把火驚擾馬群,怕是火還沒燒起就被撲滅了。

  林天賜雖是分管文書帳目,卻也弓馬嫺熟,對部帳事務不及曹雄熟悉卻也並非不知。話一出口,就知行不通,否則也不用等那群侯府衛士出手,他們三人豈不是更能勝任?這種事,並非人多越好。

  “那他們選擇馬圈用意何在?”這句話林天賜沒說出口,但三個大大的問號在三人的腦海裡直轉。

  “照我說,咱們真不該屈從那小娃的主意,還是咱們的計策靠譜。”初六甕聲甕氣道,頗為不滿,絲毫沒有自己也是“小娃”的覺悟。

  曹雄與林天賜相視苦笑,他們又何嘗願這樣?可誰讓人家人多?這事放在哪裡都一樣,誰的人多誰就占主導權。

  “別去管他們怎麼折騰,咱們按商量好的走。等會只要一亂,他們人多目標大,會吸引住大批胡人,咱們趁亂把小王和鹿奴救出來就走人。”林天賜再次重申他們的任務,曹雄與初六頻頻點頭。

  見機行事?說得對,他們就是要見機行事——見對方的機,行自己的事。

  三人正竊竊私語商量對策,遠處驀然傳來一陣金鐵交鳴及弓弦震響聲,隨即叱喝、馬鳴、呼哨之聲大作,撕裂了無邊黑幕。

  行蹤暴露,計畫失敗!

  曹雄拔刀出鞘、初六握弓一緊,林天賜彈身而起,準備以最快速度沖回藏馬處,翻身上馬趁亂沖入莫奚帳落。

  突然,初六細眯的眼睛一瞠,弓梢戟指:“看,那是什麼?”

  遠方激戰之處,驀現一道細微卻異常明亮的光弧,劃破黑沉沉的夜空,向遠處呼嘯而去——然後,曹雄、林天賜、初六就聽到一聲前所未聞的震撼,以及一幕令他們瞠目結舌的景象。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2

第五十一章 萬馬奔騰

  那一道光弧劃過夜空之時,緊隨其後又飛出五、六道桔紅色光影,夜空仿佛為這片光弧切割。此時黎明初起,天際急遽透亮,而晨曦再快再亮,也快不過亮不過那猝然爆裂的眩目光幕。

  砰砰砰砰砰砰!聲震四野,人畜失驚。

  縱然比不了峽谷回音響亮,但在空曠的原野遠遠傳開,效果同樣杠杠的。

  “那……那是什麼?”

  曹雄、林天賜、初六等人動作刹時定格,面面相覷,一臉驚駭。然而還不等他們回過神,更大的動靜遠遠傳來,越來越震撼。

  砰砰砰砰砰砰!又是一串連響,把整個莫奚部都炸開了鍋。

  隨後無數人聲驚呼,牛羊噪動,以及……群馬嘶鳴!

  這一連串爆炸雖然嚇人,足以將整個部帳攪亂,但也僅此而已。趁亂混水摸魚救幾個人多半沒問題,要徹底擊潰甚至完滅一個幾百人的部帳,就這支民兵性質的府衛而言,卻是太難為他們了。

  而張放的要求是毀滅!

  毀滅蔔骨須!毀滅所有屠村兇手!毀滅這個助紂為虐的莫奚部!

  富平府衛的力量做不到,但上千匹驚馬卻可以!

  正如林天賜猜測,張放攻擊的目標就是馬圈。用的當然不僅僅是火,而是聲、光、火效果疊加的雷炮。

  長驅直入,直搗馬圈,這就是張放的計畫。簡單粗暴,卻很有效。

  馬群受驚,破欄而出,如同決堤的洪水,向四面八方狂湧。

  便如曹雄所言,在馬圈周圍,有十多帳看守,都是經驗豐富的牧馬人。爆炸初起,馬群初驚,十餘警覺的牧馬人連衣服都來不及穿齊整,提著套馬杆,赤著腳沖出帳,翻身上馬。

  但不等牧馬人有所動作,爆炸聲再度響起。不過這回不是炸馬圈,而是封堵。爆炸的方向有兩處,一是週邊西北方,一是西南方。西北方的爆炸,截斷驚馬週邊奔逃之路,迫使這股可怕“亂流”向部帳內部衝擊;西南方的爆炸,則是因那邊是奴隸囚禁區,必須阻止馬群亂沖,防止意外。

  面對這股失控的狂流,縱然是經驗豐富的牧馬人,同樣什麼都做不了,被無數奔馬匯成的洪流裹挾著,像洪水中隨波沉浮的漂浮物……

  晨曦灼亮,四野澄明。曹雄、林天賜、初六三人牽著馬,爬上高坡,俯視莫奚部帳。但見可見一條帶狀驚馬群,如決堤的洪流,在一朵朵小蘑菇般的氈帳堆裡左沖右突。“洪流”流經哪裡,哪裡的“小蘑菇”就被抹平……當洪流終於潰圍而出,泄向遠方,若大一個莫奚部一片狼藉。就像……不,簡直就是一萬頭草泥馬狂踏而過。

  這還沒完,“洪流”過後,便是燎原野火。十余騎手持火把的騎士,緊跟驚馬狂流,走到哪燒到哪。殘存的“蘑菇”變成一團團沖天火光,像極了草原篝火。

  若大一個莫奚部,男人翻滾于馬蹄下;婦孺號泣奔走於四野;老人驚恐朝爆炸傳來的方向磕拜;真正能操弓反擊的,寥寥無幾。

  咕咚,初六咽了一口口水,特別響,一開口,聲音艱澀得連自己都嚇一跳:“那……那陣雷霆……是什麼?”

  沒人能回答。久久之後,林天賜一聲長籲:“莫奚部,完了。”

  嗆!曹雄拔刀出鞘:“人家活幹得漂亮,咱們也不能幹杵著。走,添一把火去!”

  ……

  “莫奚部完了。”半個時辰之後,一臉血污的鄧展馳騁而返,扔下佈滿崩口的環首刀,翻身下馬,心悅誠服向張放跪稟。

  在莫奚部帳西北裡許之外,張放按劍坐在一個小山包頂上。青琰、陶晟及四個府衛團團環護,手裡刀弓出鞘。山坡下還有一群駱駝連結成陣,形成一道屏障。

  韓氏兄弟與渠良卻不見,他們奉命趕到囚禁奴隸的牲口圈救人去了。

  在率領府衛突襲莫奚部馬圈之後,張放便退到一裡外高處靜待戰果。只留下鄧展率十個府衛就近監視,四下放火,兼趁火打劫。

  “除了婦孺,凡高過車輪的男子都可殺死,不要俘虜。”

  這是張放突襲前下達的命令。儘管他是為復仇而來,儘管青溪聚慘遭血洗,儘管他已立誓血債血償……但他還是沒有冷血到下達“雞犬不留”的屠殺令——至少現在的他還做不到。

  張放橫劍膝上,安靜眺望。長風吹來,幘巾翻飛,衣袂卷揚,還真有幾分運籌帷幄的儒將氣質——然而真相卻是,他的手正在衣襟下擺輕揉小腿肚。

  先前突襲衝鋒時,遇到過幾撥莫奚巡哨攔截,都被他們這二十突騎驅散或砍殺。張放從頭到尾都被府衛們團團環護,前後左右都是人與馬,一眼望過去都是穿著胡服的重重背影。別說輪不到他出手,便是敵人的面目都沒看清。即便如此,頭一次參與這冒險行動,張放還是因為過於緊張,生怕被馬顛下來,韁繩幾乎攥進掌心,雙腿死命夾住馬腹……結果突襲成功,汗毛沒掉一根,小腿肚卻抽筋了。

  身為侍女的青琰本想為張放按摩來著,卻被拒絕了——這飛刀女的手掌比他的都粗硬,而且論按摩技術,誰能跟他比?

  “看來以後時機合適的話,得把馬鐙做出來,否則這麼騎馬真是遭罪了。”張放邊揉邊想。

  其實這罪也是張放自找的,出擊之前,鄧展、陶晟苦苦勸阻,就差磕頭了,但張放堅持參戰。

  做為一個前世喜歡遠足的驢友,張放骨子裡並不缺乏冒險精神,不過促使他冒這種豁上性命風險的,不是獵奇,而是身上背負的沉甸甸愧疚與責任——整村人都因自己的緣故,死的死,抓的抓……人若救不回來,他不知道這輩子怎麼安放這顆心。

  值此緊要關頭,他怎麼可能退縮,躲得遠遠的做壁上觀?

  好在老天有眼,馬到成功。炮放了,馬驚了,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剩下的就看老天……不,是看那群驚馬的了。

  無需鄧展贅言,莫奚部的慘狀盡收眼底,張放更關注的是自身折損,關切道:“有無傷亡?”

  鄧展面帶笑容:“傷了幾人,幸無大礙。莫奚人只來得及組織一次反擊,人馬不多,也就十來騎,但箭矢著實厲害。若非他們用的多為骨矢,只怕傷勢更重,而且也幸虧那幾個烏丹支離人援手……那個叫初六的小子,馳射尤其厲害,箭無虛發,近半敵騎就折在他手裡。”

  張放鬆了口氣:“那就好……找到蔔骨須沒有?”

  鄧展小心叉手回稟:“回少主,已經著人去找韓家兄弟及渠良辨認了。不過場面太亂,一時半會完不了事……”

  “沒事,咱們有的是時間。不是麼?”張放撣衣而起,長長吐出一口氣,側首看著滿面焦急、引頸遠眺的青琰,“行了,脖子都扯細了,這就接鄉親去。”

  被關押在羊圈的奴隸們很幸運,因為羊圈地處部帳邊緣,加上府衛們以雷炮截路,沒有受到驚馬群衝擊。

  張放在這裡見到了石牛、韓家嫂子等青溪聚鄉親。儘管都沒少受折磨,好在命保住了。

  望著相擁而泣的青琰與韓家嫂子,張放只對渠良說了一句:“只要人在,一切都會好。”

  在激動悲泣的人群中,張放意外發現一個熟人,就是當初在三水縣城食鋪裡,被卜骨須淩虐的那個少年。此刻那幾個烏丹支離人正圍在少年身邊,神情激動不已——難道這個少年就是他們要救的人?

  記得當時還有一個少女來著,卻不見蹤影……張放心裡突然咯噔一跳,好像,沒看見阿離!

  遠處一騎飛馳而來,陶晟立即按刀迎上,卻見是一名府衛。

  府衛遠遠招手大喊:“少主,有情況!”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2

第五十二章 走人?留屍!

  方圓數裡,原本青蔥的草地,被無數馬蹄踐踏翻犁,一把野火燒過,盡成焦土。舉目皆是焦黑的氈帳,扭曲的屍體,還有伏跪在屍體前哀號的莫奚人。

  因為職業的緣故,張放與各種各樣的屍體打過交道,對於這方面的心理承受力還是有的。不過莫奚人的哀號,多少對他產生一些影響。只是眼下有迫在眉睫的危機在等著他解決,也因此而沖淡了不少負面情緒。

  在那府衛的引領下,張放、鄧展、陶晟、青琰、渠良一行來到事發地。遠遠就看到韓氏兄弟與幾個府衛正如臨大敵,包圍著一座氈帳。

  放眼望去,整個莫奚部帳,大多數氈帳都被摧毀或燒焦了,只有零零落落十餘帳得以倖免。張放一行來到的帳子前,就是其中最大、裝飾最上檔次的一座——莫奚部的貴賓帳。

  失控的驚馬群可不管你高低貴賤,見人就撞,見帳就踩,就連莫奚當戶的主帳都被碾進泥裡了,偏偏這個貴賓帳幸運躲過一劫。事實上到處放火的府衛們並不打算放過剛從亂蹄下倖免的貴賓帳,他們也不管帳裡有誰,就要扔火把,結果帳子裡一下奔出四個人,兩男兩女。

  府衛們的箭矢長矛就要攢刺過去,韓氏兄弟及時驚呼阻止。因為他們認出其中一人——阿離。

  韓氏兄弟與阿離的相認,卻正給了兩個男子機會。他們把刀子頂在阿離與另一名少女背後,要求放他們離開。

  兩個胡人,都是體形胖大,一高一矮。高個胡人看似僕從,體格健碩,神情兇狠,正將一把彎刀架在一個少女的脖子上。矮個胖子滿身酒氣,搖搖晃晃,正咬牙切齒用一把切肉刀頂在阿離腰眼。

  韓駿、韓重兄弟及幾個府衛正在十余步外,劍拔弩張,半包圍著四人,卻不敢輕舉妄動。

  這就是張放一行抵達後看到的情形。

  “對方有什麼要求?”張放確認阿離暫無危險,這兩人也不是自己追殺的目標,略鬆口氣,當即單刀直入發問。

  韓駿低聲道:“他們想要離開,要我們提供馬匹……還要押著阿離一程。”

  張放頓時明瞭,放這兩人離去自然沒問題,只是對方還要以阿離為人質,以策安全。萬一對方脫險了,人質卻沒放回或殺之洩憤當如何是好?這便是韓氏兄弟糾結所在。

  阿離是盲女,看不清眼前情形,眼不見自然心不慌,雖有刀尖透衣砭膚,但面上神情卻比另一少女平靜多了。但當她聽到隱隱傳來的對話,神情一下激動起來,嘴唇微顫,欲言又止。

  背後的矮胖胡人雖看不到阿離面上表情,但少女嬌軀的顫抖卻瞞他不過。矮胖胡人細眼一眯,嘴角一咧,兩撇翹起的八字須更翹了。

  “能聽懂漢話麼?”張放一抖韁繩,驅馬排眾而出,振聲喝問。

  高個胡人一臉茫然,矮胖胡人目光一閃,以一種與他那胖體形不相稱的尖聲道:“你是誰?”

  很難聽,很費勁,但確實是漢話無疑。

  確認能與對方對話,張放也不理會,只管高聲道:“我不管你們是誰,我找的人也不是你們。所以,我向你們保證,只要放開人質,你們可以離開,我絕不會追殺。”

  張放所說的“人質”,也包括了另一位少女,這少女他也並不陌生,就是當日在三水食鋪見到的那個同被蔔骨須淩辱的少女。若那幾個烏丹支離人就是為那少年而來,那這少女也當是他們要救的目標。既然如此,他也不介意送上一個人情。

  矮胖胡人泡眼一轉,嘎嘎一笑:“好,我也不管你們是誰,放兩匹馬過來,把路讓開,等我們穿過前面的峽谷,就把人還給你們。”

  這胡人的漢話說得著實難聽,張放伸長耳朵才勉強聽懂,臉色頓時冷下來。前面的峽谷?這方圓數十裡只有一個峽谷,就是他們之前穿越的那個,距此十數裡——跑出十幾裡才放人,真當我是菜鳥?

  “鹿奴!是鹿奴!”

  “該死的胡奴……”

  張放還沒開口,就被一陣驚怒聲打斷。轉頭,便見曹雄、林天賜、初六三人正簇擁著那少年馳來,驚呼發自少年,怒吼出自曹雄。但曹雄只吼出半聲就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脖子。

  張放只瞥了一眼就轉回頭,重新將注意力鎖定矮胖胡人,也因此沒注意到曹雄與林天賜在看到矮胖胡人時倏地變色的神情。

  “這個條件我們不能答應。”張放斷然拒絕,絲毫不給對方幻想的餘地,伸出兩根手指,直視矮胖胡人,“你只有兩個選擇——放人,走人!或者留人,留屍!”

  矮胖胡人顯然是在這草原大漠上打混多年的人物,豈會被眼前這乳嗅未幹的小子唬住?仰脖尖笑一聲,也不說話,只伸出兩根棒槌粗細的手指,撚起阿離頸後數根細細的絨絲,擱在鋒利的切肉刀刃上輕輕一鋸,絨絲齊斷。

  矮胖胡人嘬唇一吹,朝張放等人陰陰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那高個胡人更乾脆,手裡刀鋒一緊,立時在少女鹿奴細嫩的玉頸上拉出一道紅線,鮮血長流。

  鹿奴臉色蒼白,嘴唇咬出了血,卻始終不發一聲。

  倒是那少年急了,策馬馳近張放,卻被陶晟所阻,按刀冷視。

  少年忙松韁行禮:“我是堅昆小王李忍,謝過公子相救大恩。”

  陶晟訝然,目光與鄧展一碰,彼此都是一般吃驚。與默默無聞的烏丹支離相比,這“堅昆”卻頗有來頭,為西域三十六國(城邦)之一,地域廣闊,地處西極,鄧、陶二人都有耳聞。

  不過,這天底下見聞最為廣博的張放反倒沒聽過。他只是安靜地望向少年李忍:“你想救回女伴?”

  “正是,請公子稍安毋躁,讓我跟桑多談談。”

  “桑多?就是那個矮胖胡人?”在得到肯定答覆後,張放點頭,“好,既然你們認識,那就交給你……”

  話音未落,矮胖胡人桑多已磯哩咕嚕說了一番話,說話對象是李忍,不過卻是用胡語,說完還發出一陣尖銳地狂笑。

  張放聽不懂,不過從李忍難看的面色不難得知,人家壓根沒把他放在眼裡。也是,不管他是什麼小王,在前一刻,他還是個奴隸。

  鄧展驅前低聲道:“他們身後有氈帳遮擋,身前又有人質,很難下手。不如先答應,由僕先行在峽谷處安排人手……”

  張放微微搖頭:“太冒險,我要萬無一失……這事你不用插手,我來處理。”

  鄧展結舌,這事連他都倍感棘手,少主又憑什麼來處理?

  張放招手讓青琰過來,對她俯耳低語幾句。青琰訝然,略微猶豫一下,還是咬牙點頭。

  張放肅然道:“行不行?”

  單眼皮少女丹鳳眼一眯,聲音鏗鏘:“行!”

  張放與青琰同時翻身下馬,快速逼近——二人突如其來的舉動不光嚇了自己人一跳,更大出兩個胡人意料之外。等對方反應過來,二人已逼近至十步之距。

  桑多瞪圓眼睛:“你、你幹什麼……停!停下!否則我就……”

  還沒等桑多把威脅的話說出口,張放與青琰同時停下。

  張放將腰間連鞘長劍解下往泥地一拋,雙臂張開,表示並無敵意,臉上也滿是笑容。但嘴裡說出的話,卻與他的舉動大相徑庭:“桑多,天堂有路你不走,那就下地獄吧——”

  張放伸展的右手掌四指收攏握拳,大拇指挑起,拳頭一旋,大拇指朝下。

  同一時刻,青琰右手從腰間抹過,倏地一揚,白光閃動,自阿離右鬢掠過,正正釘入桑多露出半邊的額頭。

  在眾人駭然目光中,桑多直挺挺倒下。由始至終,他竟然沒有半點反應,就像一個活靶子,被青琰以尺刀貫額,一擊斃殺。

  這一刻所發生的事,曹雄、林天賜、鄧展、陶晟……以及所有人,多年以後都沒想通,為什麼會這樣?

  那高個胡人眼見主人被殺,驚怒悲呼。就在他一扭頭的工夫,咻地一聲銳響——噗!怒血噴濺,一箭透頸。

  張放回首,向剛剛垂下大弓的初六挑起大拇指。卻見林天賜一臉不可置信,指著桑多屍體,又指向張放,吃吃道:“你、你竟然殺了他……”

  張放揚了揚眉:“怎麼,殺不得?”

  “你不知道他是誰?”

  “知道。”

  “知道你還……”

  “他不是叫桑多麼。”

  “你……你惹大禍了!”林天賜氣得牙癢癢,從牙縫裡擠出六個字,“他是金、箭、使、者!”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2

第五十三章 金箭使者(上)

  金色的夕陽給初秋的荒原塗上了一層眩目的亮色,渾濁的河流也被映成橙紅,好似一條紅帶子蜿蜒于荒原之上。碩大橙紅的圓日,映著一個個飲馬的剪影。長風吹來,馬鬃飛揚,鞭兒脆響,為這蕭瑟的荒原,平添一股蒼涼的詩意。

  置身于這樣的景致裡,張放卻無半點詩情畫意,負手遠眺,目光閃動,口中喃喃自語:“金箭使者!郅支單于的金箭使者!”

  許多事情,在這一刻,都串連起來了。

  漢甘露元年(前53年),漠北的匈奴人之發生了一場影響深遠的內訌。時匈奴兩單于爭位,老大郅支單于擊敗了小弟呼韓邪單于,奪取了匈奴王庭。

  而敗走的小弟呼韓邪單于一百二十個不服氣,於是一不做二不休,闔族投向百年世仇大漢朝——這便是深刻的影響了兩漢歷史的南匈奴內附事件。

  至此,南北匈奴分裂。

  南匈奴內附大漢,北匈奴遠徙漠北。南匈奴這一支基本上是消停了,但北匈奴卻依然鬧騰。

  甘露四年,扛不住小老弟與大漢聯手的郅支被迫離開王庭,率北匈奴大軍一路北上,以避鋒芒。郅支先敗烏孫,再接連吞併烏揭、堅昆、丁零三國,建帳堅昆,稱雄漠北。

  所謂“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反之,兄弟鬩牆,自然難以外禦其侮。一個分裂的匈奴,再不是大漢的對手,昔日曾與漢家天子平起平坐的大單于,開始放低姿勢,爭相討好漢廷。

  小老弟呼韓邪單于先是南遷至漢朝邊塞,自願為漢朝屏障,還遣送兒子右賢王銖婁渠堂入朝侍奉天子。

  郅支單于不甘落後,也把兒子右大將駒于利受送往長安入侍。當然,他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向漢朝表忠心,而是懼怕呼韓邪與漢朝聯手對付自己。

  甘露三年(前51前),呼韓邪單于到長安朝覲天子,受到漢朝空前隆重的接待。

  郅支單于不甘落後,立即派出使者到長安進貢獻禮。

  與其說這哥倆是卯上了,倒不如說在“合縱連橫”這個國策賭桌上,呼韓邪在不斷下注,而郅支則不得不硬著頭皮跟注。

  翌年,兩單于都派出使者入朝覲見漢宣帝,貢獻禮品。漢朝對呼韓邪單于使者的禮遇更為優厚,並與呼韓邪訂立攻守同盟,討伐不從。這使得郅支單于縱在萬里之外,亦如驚弓之鳥,日夜不安。

  到漢元帝即位時,南匈奴遇“白災”(雪災),部眾困乏,呼韓邪單于求助於漢朝。漢詔雲中、五原二郡轉谷二萬斛以援。而同樣遭受白災的北匈奴,因為距離遙遠,加上桀驁不馴,結果毛都沒撈到一根。

  低眉順眼那麼些年,竟不如跪舔!於是,郅支怒了,他不跟了。

  既然鐵了心不再討好漢家天子,自然得先把兒子要回來。於是郅支上書漢廷請求送回他質于長安的兒子,同時仍表示願意依附漢朝。此時郅支早已在堅昆建立新王廷,所謂願意依附漢朝不過是一句空話。

  從道理上說,越是難以掌控的勢力,就越應該扣押質子,質子的用途本就是如此。郅支此舉放在草原上各部落間,那是想都不要想。郅支上書時也沒抱太大希望,只是盡人事而已。

  不得不說,郅支走了狗屎運,此時在位的是大漢第十一位皇帝漢元帝劉奭。劉奭是歷史上第一個真正尊儒的皇帝,正是他改變了漢朝延續百餘年以黃老之術“無為而治”的國策,代之以儒治國,開啟了儒家治國的先河。儒家對外族是什麼態度?內王而外聖也,不管之前你幹了什麼,只要放低姿態,願服軟,願跪舔,一切既往不究,好處大大的有。

  張放不知漢元帝及一幫大臣怎麼想的,只知道他們居然答應了。

  初元四年(前45年),漢朝派遣谷吉為特使護送郅支單于之子駒於利受回國。結果,一到堅昆王庭,就被郅支殺害。至於他為什麼這麼做,是要洩憤還是漢使惹怒了他,沒人知道。

  郅支此舉可謂冒天下之大不韙,所以他敢殺卻不敢認。在最初時漢廷只見谷吉遲遲不歸,卻並不知道他已被殺害,還道是被匈奴扣押,這在以往有過多次先例。直到後來投奔漢朝的一些匈奴人說他們聽說谷吉已被殺,漢朝廷大為震驚,多次派使者前往堅昆質問,郅支一概否認。這種事,基本上是死無對證,一國之君倘要耍賴,誰也沒法奈何。

  郅支情知從此與漢朝結仇,漢朝一旦知道真相絕不會繞恕,又知呼韓邪單于勢力日益增強,日夜憂慮呼韓邪單于和漢朝聯手攻打他,想躲得更遠。恰好此時康居王想借力于他對付烏孫,郅支單于正是瞌睡遇枕頭,求之不得,從而踏上西遷康居之路。不料西遷途中遭遇暴風雪,隨行部屬大半凍死,僅餘三千人到達康居。

  不過,匈奴人就是匈奴人,就算只剩三千,郅支依然依靠這麼點人馬西擊大宛,東攻烏孫,打得這兩個西域大國不要不要的。至於周邊小部落,更是敬獻求免。

  最後,在康居王的人力物力支持下,郅支也摒棄了匈奴人千百年以降的遊牧生涯與氈帳生活,于康居以東的都賴水南岸築城。歷時兩年,損耗人力數千,終成堅城,以號為名,稱郅支城。

  築城、重建王廷、征討四方……走出低谷的郅支迎來了人生最輝煌的時刻。

  雄心勃勃的郅支顯然不甘心只當個“北匈奴單于”,他要重新統合南北匈奴,他要補充西遷途中嚴重損失的部眾,他要成為真正的“匈奴大單于”。

  於是,“金箭使者”正式出爐。

  郅支總共向東方派遣一十三路使者,其中六路持鎏金赤銅箭為信物,稱“金箭使者”;七路持白漆胡揚木羽箭為信物,稱“木箭使者”。這一十三路使者的使命,就是威逼利誘西域各國與其結盟,同時遊說漠北各部族脫離南匈奴,歸附到他郅支單于的帳下。

  金箭使者等級較高,多由部落中的貴人擔任,出使物件也是西域各國及漠北大部落。而木箭使者等級較低,主要出使一些中小部落。比如蔔骨須的部落,就是由一位木箭使者悄然潛入漢境,利誘而成。

  而被張放與青琰合力擊殺的矮胖胡人桑多,就是郅支所派遣的金箭使者。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2

第五十四章 金箭使者(下)

  關於郅支與漢朝及南匈奴的恩怨糾葛,半是林天賜所說,半是張放從自己有限的漢朝知識裡推測補完的。當然,具體細節他現在也不清楚。眼下他只明白兩件事:一是蔔骨須舉族西遷,就是木箭使者慫恿的,而莫奚部則是蔔骨須此行首個匯合地點。二是金箭使者桑多,是郅支親封的大當戶。他此行的目的,是二百裡外的一個匈奴大部落——鞮汗部。

  鞮汗部棲息於鞮汗山下,故名鞮汗部。這個部落曾興盛一時,參與過數十年前匈奴內亂時的五單于爭位之戰。不過後來站錯隊,站在伊利目單于一邊,而這個伊利目單于則在十餘年前被郅支所滅,吞併其部。經此一敗,鞮汗部實力大損,整個部眾僅餘千人。雖經十餘年休養生息,眼下部眾也不過二千多人,控弦五百。

  若是在匈奴全盛時期,這點人馬根本不會放在郅支眼裡,但今時不比往日,二千人、五百戰士,對郅支而言,已經算是一股可觀的力量了。所以金箭使者桑多,就是帶著招攬使命而來。

  由於鞮汗山近河西,鞮汗部近南匈奴,在桑多來之前,鞮汗部是依附于呼韓邪的。只不過胡人天性服從強者,郅支屢敗呼韓邪,眼下又在西域呼風喚雨,這可比低眉順眼侍奉大漢的呼韓邪有吸引力多了。而郅支開出的條件更有吸引力——只要鞮汗部西遷,所有鞮汗山以南歸附的部帳,皆為所屬。

  在草原上,實力代表一切,除了牛、馬、羊、駝,以及人口,其他一切都是虛的。郅支的條件,鞮汗部無法拒絕。

  於是鞮汗部奉桑多為上賓,接受徙附之議。而桑多也不白給,以大當戶之尊,金箭使者之名,為鞮汗部四下籠絡各來附小部落。這也就是桑多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張放現在也終於明白,先前林天賜所說的“貴人”所指。而他卻會錯了意,以為貴人是指卜骨須。在不明桑多身份來歷的情況下,以催眠大法制住桑多,令青琰一擊斃之。用林天賜的話說,是“惹大禍”了。

  這“大禍”當然不是指郅支的報復,郅支城離這裡一萬八千里呢。而最有可能的報復,來自二百裡外。

  鞮汗部。

  鞮汗部已經為此次西遷徙附北匈奴做了充分準備,先是藉故與巡邏的漢軍士卒發生衝突,將巡邏小隊擊走,以掩蓋本族動靜。然後在與兩批行商交易時,突然翻臉,殺人越貨。更將監督交易的漢廷牙吏扣押、囚禁。

  可以這麼說,眼下的鞮汗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而張放殺死桑多,等於是拔掉了箭上的羽毛,鞮汗部這失去平衡的一“箭”射出,怕不知會飛到哪裡去——引見人都沒了,你還能遷到哪去?

  “鞮汗部還可以西遷,郅支定會笑納,但金箭使者之死,鞮汗部護衛不周,難辭其咎。若鞮汗部就這麼西去,極有可能被郅支以此為由問罪,奪其部眾。就算郅支放他一馬,桑多的部族也會找他們的麻煩。”林天賜面色凝重,走到張放身邊,與其並肩而立,“為今之計,鞮汗部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拿我們所有人的首級,向郅支、向桑多部交待。”

  張放手裡把玩著一枚六寸長的金箭,淡淡道:“我們滅了一個莫奚部,你不擔心被報復;但殺了一個桑多,你卻認為鞮汗部不會放過我們——這支金箭那麼值錢?”

  曹雄低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我勸公子天明之後帶護衛快馬加鞭返回漢地,不要為你所救出的那些人所絆,否則,悔之晚矣。”

  鄧展與陶晟焦急的聲音接踵而來:“少主,曹都尉所言極是……”

  張放猛回頭,細長的眉毛一挑,逼視鄧、陶二衛:“我追殺上千里,耗時一個月,就是為了救回這些人。如今總算心願達成,你們竟然要我放棄?那我們之前所有的努力是為了什麼?”

  鄧、陶二衛刷地跪下:“請少主天明即刻啟程,我等帶領十衛兵分兩路,一路緩行誘敵;一路領青溪聚民逃離。絕不會讓少主心血白費。”

  張放望著二人,半晌說不出話,久久方道:“也許,情況沒那麼糟……”

  河岸邊揚起一溜黃塵,一騎穿過飲馬的人群,人未近,聲已至:“發現殘餘莫奚人尾隨……”

  夜幕降臨,山坳背風一面,大大小小的氈帳圍成一圈,黑乎乎的無一點燈。不遠處的牲口圈裡有從莫奚部繳獲的牛羊牲畜,一下添了幾十口人,這口糧是必須的。在週邊各處則點起一簇簇篝火,若有人接近,必難掩行藏。而在更遠處的黑暗裡,設下了好幾道暗哨。個把潛行好手或許可以瞞過他們,但若是大量牧騎接近,必可提前示警。

  在最靠近氈帳的一簇篝火邊,圍坐著幾個人,正是張放、曹雄、林天賜、鄧展、陶晟及青琰與韓氏兄弟等人,商議接下來的行動。

  熊熊火焰將張放一雙眸子映照得閃閃發亮:“……鄧、陶二位說得不錯,不能把所有雞蛋放在一個籃子,我們必須分兩路走。我的想法是這樣,陶護衛率八個府衛,護送青溪聚民從原路返回,由雞鹿塞入關。只要說明原委,相信守關都尉會放行。我與鄧護衛領八府衛反方向走,繞過蒲類澤,從西南方向進入玉門關……”

  話音未落,鄧展、陶晟齊聲驚呼:“少主萬萬不可……”

  曹雄與林天賜互望一眼,心下明白張放的打算——這是要以身為餌,吸引鞮汗部的注意,令青溪聚民得以逃脫。他可是世家子啊,竟會為了一群賤民……二人困惑不已。

  張放卻道:“往西走看似以身為餌,自陷險境,但從好的方面說,這也是脫離鞮汗部有可能的追殺的最好方法——莫忘了,原路返回,必經鞮汗山,那是往虎口裡送肉啊。”

  張放的意思很明確,無論往東往西,都有風險。分兩路走雖可最大限度降低風險,但也是五五之數,究竟誰能脫險,看運氣了。

  鄧展急道:“小人先前所說,乃是少主先行,由我等引敵……”

  張放搖搖頭:“我也想先走,可怎麼走?我帶的人少了,若被鞮汗部的人截擊怎麼辦?我帶的人若多了,你們就幾個人吸引敵人?那跟找死有什麼區別?我們的人太少,分兩路走是不得已,不能再攤薄了,否則兩路都危險。”

  其實這道理鄧展又何嘗不知?只是他寧願置身險地,也不敢讓少主涉險。若少主有個好歹,他賠上性命倒也罷了,只怕遠在長安的家人也要受牽連。

  張放抬頭望了韓氏兄弟、青琰、渠良等人一眼,還沒說話,四人便齊聲道:“我等願追隨公子。”

  張放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既然他們選擇了成為自己的隨從,這個覺悟就必須有。

  “既然公子已做出決定,那麼……”林天賜想了想,問道,“公子可識得前往玉門關道路?”

  張放搖頭。

  林天賜道:“我們倒是知道……”

  曹雄沉聲道:“我等恐怕無法與公子隨行。”

  林天賜搓著手,低聲道:“若無公子援手,我等要救人只怕不易,原本應當為公子引路。只是保護王子,責任重大,實在……”

  張放抬手止住:“不必多言,我明白。你放心,我不識路,但有人識得。”說罷向後一指,“那就是我的嚮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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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幕後黑手

  曹雄、林天賜齊回首,但見一高瘦胡人向張放脫帽行禮,恭恭敬敬道:“阿裡穆多謝公子救命之恩,但有吩咐,無不從命。”

  同樣是胡人,這個胡人的漢話卻說得甚是流利,還帶點長安口音,措辭也是彬彬有禮,令人驚訝。

  韓重“咦”了一聲,眨巴眼睛,這胡人好生眼熟啊,好似在哪見過。韓駿用肩膀輕輕撞了兄弟一下,低聲道:“還記得在三水時被佐吏圍捕之事麼?就是那個胡商。”

  韓重長長地哦了一聲,想起來了,不解道:“這人怎地在這裡?”

  韓駿狠不得敲一下兄弟的腦殼,沒好氣道:“此地除了我們及被救的鄉親,就只有莫奚部的奴隸了,你說他怎會在這裡?”

  韓重嘴巴張大:“奴隸?!”

  韓重的嗓門大,阿裡穆聽得真切,又是慚愧又是憤慨:“……都是該死的鞮汗人與莫奚人,他們搶了我的貨、殺了我的僕人,還把我沒為奴隸,幸得公子相救……”

  嗯,這下韓重明白了。鞮汗部準備離開鞮汗山西附,這膽子自然肥了,竟在距漢境數百里之地劫掠了兩批入其部交易的胡商,其中一批就是這阿裡穆。估計莫奚部也有份參與,所以分戰利品時,也分得一些奴隸,阿裡穆就在其中。

  張放點頭算回禮:“你行商西域多年,往來道路想必熟悉,可知如何儘快趕到玉門關?”

  “熟!熟啊!”阿裡穆就差拍胸膛了,“這條道走了不下十數回,閉眼都能去到玉門關。”

  “好,作為回報,你當我們的嚮導。”

  “阿裡穆樂意之至。”

  有了這個意外的識途“老馬”,不光是曹雄、林天賜鬆了口氣,便是鄧展、陶晟及一眾府衛都安心不少。接下來就是解說路線。

  按阿裡穆所說,從此地到玉門關,先經蒲類澤,從蒲類後部以東穿越二千里荒涼戈壁、峽谷、沼澤、沙漠、草原等複雜地形,最後進入鄯善,向東行便可進入玉門。正常走的話,整個行程需時一個月以上。

  “鄯善?”張放若有所思,“是不是曾經的樓蘭?”

  阿裡穆點頭:“是的,就是早年的樓蘭。”

  漢昭帝元鳳四年(前77年),漢使傅介子斬親匈奴之樓蘭王安歸,另立質于大漢的樓蘭王子為新王,改國名鄯善。自此,樓蘭便以鄯善之名存於史冊。算起來,這差不多是半個世紀前的事了。

  傅介子殺樓蘭王,樓蘭改名鄯善,這也算是個歷史常識,張放當然知道,不過他對自己所處時期的準確紀年還不太清楚,阿裡穆不說他也不會想到這一茬。

  鄧展手指順阿裡穆所畫線路移動,眼睛也越來越亮:“若我們明日立即出發,帶上所有的馬匹,緊趕一程,就有機會甩掉莫奚人與鞮汗人。就算胡奴咬緊不放,只要我們能先一步趕到鄯善,任他胡兒再囂張也不敢追。”

  張放大感興趣:“為何?”

  “因為那裡有我朝駐軍。”

  從昭帝年間,傅介子斬樓蘭王之後,考慮到樓蘭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漢朝遂於其地駐軍,以監其國。此時的鄯善等同于漢朝的附屬國,宗主國駐軍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陶晟以拳擊掌心,興奮不已:“如此大好!”

  張放左看看、右看看,明白二衛心思。其實他提出往西走,以身做餌,二衛是極力反對的,只是身為下人,不敢爭辯而已。此時有識途老馬帶路,有充足換乘的馬匹,有駐軍可接應,危險係數降到最低。如此一來,在二衛心裡,這計畫方才算是可行。

  曹雄與林天賜互望一眼,一齊向張放拱手:“既然公子已有安排,我等明日便分道啟程,他朝有緣再會。”

  自個還有一堆頭疼的事,張放也懶得問那什麼堅昆小王李忍是怎麼回事,合袖回禮便了。

  待曹、林二人告辭離去後,張放向兩位護衛示意近前。

  張放向牛羊圈一指,對陶晟道:“你取一半牛羊,駱駝全給你,還有……剩下小半箱雷炮全拿去。若鞮汗部的匈奴人不放過我,同樣也不會放過你們,他們若也兵分兩路追索,你就帶人扼守我們來時那處峽谷,截擊追兵。人不夠的話,把那群匈奴俘虜也算上。守住了,就放他們一條生路;守不住,他們也別想活。你的任務就是守個三兩日,待青溪聚民走遠,匈奴人眼見追之不及,你們又不是主要目標,匈奴人自然會放棄。”

  陶晟略微猶豫:“那雷炮的確好用,只是小人若全拿走了,少主這邊……”

  “這一路有的是時間,我還可以再製作。”

  “喏!”

  “鄧展”

  “在!”

  “叫所有人動手,宰殺全部牛羊,烤炙好當口糧,天亮之前必須全部弄妥當。”

  “明白。”

  交待完畢,張放目光轉向韓氏兄弟:“把那個人帶上來。”

  張放沒說是誰,但韓氏兄弟卻明白,領命而去,很快連拉帶拽將一個身著破爛漢服的五旬老者提來。

  此人容色憔悴,但膚色甚白,一身衣裳雖骯髒破爛,卻可看出料子是絲綢質地。這年頭能穿絲著綢的,非富即貴。一個養尊處優、有身份的漢人,竟然出現在匈奴人的奴隸圈裡,本身就透出詭異。

  “公子問話,老實回答!若有半句不實,休怪我兄弟無情。”

  說話的是韓駿。這少年雖有幾分機敏,卻不是蠻橫之輩,但這句話卻是咬牙切齒說出的,讓人一聽毫不懷疑他說得出做得到。並不是一場殺戮令韓駿心性大變,而是因為眼前這個人——神秘的長安來客,青溪聚血案的幕後指使!

  這人也是倒楣,機關算盡,卻沒算到胡人的野蠻,結果一出雞鹿塞,便由座上賓變階下囚。蔔骨須跑得急,也顧不上他這個能換大筆贖金的人質,終於落到張放手裡。

  老者一眼看到張放,目露訝色。這種驚訝,不是因為面前的話事人是個少年的緣故,而是一種“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的吃驚。很明顯,這老者認識張放,而且他認知裡的張放與眼前的少年氣度與氣質渾然不同,故而吃驚。

  張放辨識入微,讀懂了老者的眼神,平淡道:“你認識我,很好,省了我不少口舌。今夜我有很多事要忙,就不跟你繞舌了——我要一個或幾個人名,告訴我,再留下耳鼻,你可以活著離開,接受交易麼?”

  老者慘然一笑,反問:“若是鄧展、陶晟之輩出賣主人,富平侯府會如何處置?”

  張放冷冷盯著他,一言不發。

  老者豁然大笑,鬚髮張揚:“無話可說了吧?讓我來告訴你——不敕之罪,禍及家人!你認為我會告訴你麼?”

  張放淡淡道:“不說也沒關係,把你押回長安,總有人會認識你,進而揪出你身後之人……”

  話音未落,老者臉色大變,突然向前沖出。

  韓氏兄弟同時拔刀攔截——不料老者突然轉身,以身體撞向刀尖。

  韓氏兄弟收刀不及,噗噗兩聲,雙刀入體。

  老者鬚髮蓬亂,仰天厲嘯,奮力前頂,讓雙刃貫體而過,形成致命創傷。

  誰也沒想到這貌不驚人的老者竟會如此絕決,不過三言兩語,眼見事不可為,立即誘使韓氏兄弟出手,“助”其自裁。

  眼前一道人影一閃,張放猛撲過來,十指箕張,按住老者腦袋生生扭過來與自己對視:“想死不攔你——先把名字留下!”

  這一瞬間,張放發動了強制催眠。對一個將死的人發動強制催眠能否有效?會有什麼後果?張放不知道,他從沒試過,但今次他別無選擇,必須嘗試一次。

  四目相對,一雙瞳仁幽邃如潭,映著兩點跳動的火苗,詭異驚心。一雙瞳孔逐漸渙散,陡然轉厲,面容驚怖扭曲。

  “名字——”

  “咯咯……不……”老者喉管發出如刀劃金屬般嘔啞難聽的怪聲。

  在老者驚駭欲絕的眼神中,張放仰天長籲,喃喃道:“石榮?好熟悉的名字,他是誰?!”

  嘭!老者屍身重重摔倒,雙眼圓睜,死不瞑目。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2

第五十六章 鋒芒在背

  清晨的陽光,照在一堆已熄滅的灰燼上。一隻穿著鹿皮靴的大腳在灰燼上撥拉兩下,灰燼散開,塵土飛揚,被掩蓋的殘餘熱氣嫋嫋升起。

  視線隨著嫋嫋熱氣抬升,可見鹿皮靴之上是一條綢緞褶袴,而褶袴之上的袍子,居然是狼皮所制的皮袍。這上身是手工粗陋的獸皮袍,下身是色彩鮮豔、質料精美的綢緞……這造形,亮瞎眼。

  這個穿著不倫不類的傢伙,是個戴著鑲金邊的獸皮帽,身材高大,臉皺得像風乾的橘皮,滿臉黑白間雜的鬍子,看不出多大年紀的胡人。這胡人雖貌不驚人,打扮秀逗,但卻有兩個很特別的標誌:一是他的左耳戴著一個碩大金環,份量很沉,將他的耳垂平白拉長一截,顯得怪異畸形。二是他脖子掛著一圈白色的貂尾,細滑如綿,一看就知是上品。

  金箍獸皮帽,金環,貂尾,這不是普通胡人能佩帶的東西。很快,有下人的回報證實了這一點。

  “稟骨都侯,據灰燼的溫熱與馬糞的新鮮度來看,他們離開不會超過半日馬程。蹄印顯示一隊人馬往東,一隊人馬往西。”

  骨都侯?這方圓千里之內,只有一個骨都侯,那就是鞮汗部的頭領,右骨都侯莫頓。

  若林天賜在場,一定可認出這裝束怪異的胡人,就是鞮汗部的右骨都侯莫頓——他的金箍帽,耳朵上的金環與脖頸上的貂尾,都明白無誤地昭示了他的身份。

  莫頓抬眼西望,順著他的目光,可以看到一個個醒目的氈帳樁釘打出的洞眼,遍地牲畜糞便,宰殺牲畜遺留的毛皮、內臟、血跡,殘破丟棄的氈帳……更遠處,是蜿蜒的小河,連綿起伏的群山,離離接天的原上草……還有密密麻麻的草原牧騎。

  很明顯,這裡正是昨夜張放一行的駐地,此刻卻已被胡人佔據。

  莫頓收回目光,用馬鞭敲敲皮靴,蓬起一圈灰燼,開口——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好似嗓子裡塞著一把沙子:“倒也算聰明,兵分兩路,一隊全騎士朝西,一隊大半步行東返,給我玩疑兵啊。蔔骨須,你說的那個人會往東還是往西?”

  在莫頓身後,是一個頭大眼小,面闊多須,厚唇平鼻,滿面疤痕,顴骨兩側有兩團暗紅的油光,左耳懸一碩大金環,腰插長短雙刀的傢伙。

  正是罪魁禍首卜骨須。

  從前夜到此時,蔔骨須的臉色一直很難看——無論誰損失了近半實力,又差點被驚馬踩死,那臉色都會與蔔骨須一個樣。

  聽到莫頓的話,蔔骨須用力磨了磨黃板牙,那咯吱吱的響聲,就像在嚼某個人的肉:“那人不過是個身嬌肉貴的公子哥,如何敢往西?他所布和這個疑陣,就是要讓我們以為他會跟著大隊騎士往西走,實則是混在那群奴隸裡頭往東逃……哼,漢家貴人膽子像兔子,心眼卻不少。”

  莫頓眯著細眼,用手揪著鬍子:“似乎有道理,不過這樣一來,他就不怕經過鞮汗山時被我們追上,到時連逃的機會都沒有。他敢冒這種險?沙魯魯,你怎麼看?”

  莫頓身後,蔔骨須左邊,是一個二十多歲,腦門光禿,腦袋一圈髡發紮成小辮,手拎短柄斧,兇相畢露的青年胡人。

  “簡單。兔子兩頭跑,狼分兩頭追。”沙魯魯眼睛透著一股嗜血的兇殘,“我追東面,這個人,我一定要親手拴在馬尾拖死!”

  沙魯魯語氣裡那股兇狠勁不在蔔骨須之下,他比蔔骨須更仇恨張放,因為他就是新任的莫奚當戶,而老當戶已于前夜葬身於亂蹄之下。不管是草原還是中原,身為人子,殺父之仇都是一樣的不共戴天。

  莫頓笑了,面皮更皺,眼睛眯成一條線:“年輕人的腦子果然好用,莫奚部振興有望。好,帶領你部帳餘下的勇士向東追擊吧。我會給二十騎助你。”

  莫頓說完再轉向蔔骨須:“我也會給你二十騎,還有足夠你部族戰士乘騎的馬匹,敢不敢往西追?”

  卜骨須伸出紫黑的舌頭舔舔厚嘴唇,獰笑一聲:“兔子才不敢。”

  莫頓啞聲一笑:“好,無論誰發現了這個人的蹤跡,立刻向我傳訊,我將盡起闔族勇士擒殺。除了那個巫師與正主必須活捉,其餘人等,死活不論。”

  ……

  距離匈奴人不到一百裡外,一條長長如帶的河流邊,一支十餘騎的騎隊正傍河而行,正是張放一行。

  張放知道鞮汗部的匈奴人有可能追上來,卻沒想到匈奴人竟因為他使用雷炮驚馬,一夜破營而將他視為巫師。

  莫頓之所以如此賣力追殺,目的有二:一是正如林天賜所分析那樣,鞮汗部是非西遷不可,金箭使者之死,必須有人負責。二是雷炮問世,震撼胡人。胡人不知是新式利器,想當然認為是巫師做法,召喚雷火。這麼牛逼的巫師,無論是莫頓、蔔骨須還是沙魯魯,都想弄到手。

  這一路行來,張放的腦海裡只盤旋著一個名字:石榮。

  對於這個人,他沒有一丁點記憶,嘗試問了鄧展、陶晟,卻發現這人居然是個名人,長安最知名的權貴公子之一。嗯,張放“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不過,與張放這樣的老牌世家不一樣,石榮屬新貴,他是當朝權閹中書謁者令石顯的獨子。這是一根真正的獨苗,因為石顯已是閹人,再不可能有子嗣了。

  張放對於這個石顯沒什麼印象——無論是歷史上的,還是這副身體的。只是看到鄧、陶二人提到這個名字時,臉上驚懼之色,可以看出必定是很不好惹的傢伙。

  昔日的富平少侯與石榮的關係怎樣,鄧展、陶晟都不清楚,因為他們原本只是侯府府丁,還沒資格去侍奉少侯。若非此次出事,他們根本沒機會與張放有如此密切的交集。

  不過,也不需要二人來證實什麼,事實擺在眼前。就是這麼個人,雇了一群凶徒在他必經之地設下殺局,險些要了他的命……不,是真的要了他的命,富平少侯張放,已經死了。

  當發現“張放”還沒死,還是這個人,再出狠手,這次雇傭的殺手是更兇殘的匈奴人,結果張放逃過一劫,而青溪聚卻天降橫禍……

  張放一直有個疑問,這具身體的前主人貴為世子,不好好在長安呆著,過著他那“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的紈絝日子,跑到北地這邊鄙之地來幹什麼?只是先前旁敲側擊,技巧性地問了一些有關石榮的事,已經令鄧展感到奇怪了,實在不好再開這個口。也罷,等回到長安再一探究竟吧。

  自從那個噬魂之夜後,張放再也沒有原身體的絲毫記憶,只殘存原身體的一些本能,所以他不明白二者的恩怨糾葛。但他只知道一點,現在他就是張放,張放就是他,既然石榮就是幕後黑手,那麼不為自己也要為青溪聚鄉親,砍下這只黑手!

  心念動處,握劍的手一緊,按動劍鞘卡簧。

  錚!一聲龍呤,利劍彈出半尺,雪亮的劍身映著朝陽,璀璨奪目,直欲脫鞘而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3

第五十七章 山不轉水轉

  阿裡穆是個好嚮導,僅僅一天工夫,就帶領張放一行奔出一百五十多裡。這一路跑下來,基本沒遭遇牧人或部帳,最大限度避免了行蹤洩露機率。

  張放一行能一天跑百余裡,全賴有充足的馬匹。他們原本每人都有一匹馬,攻破莫奚部後,又繳獲數十匹好馬。現在是一人雙馬輪著騎,還有一匹馱行李。

  只不過這一路下來,馬不累人卻累壞了。

  黃昏時分,紛紛下馬駐營打尖時,張放謝絕了同樣累成狗的鄧展與韓氏兄弟馱他下馬的請求,咬牙偏腿下馬。以怪異的“騎馬舞”造型,邁著鴨步,歪歪扭扭走到青琰鋪好的厚草席上,毫無形象四仰八叉仰躺在地。

  良久,勉強恢復的張放支起身,向青琰與韓氏兄弟招手:“都過來,幫我弄個小玩意。”

  張放要弄的小玩意,就是馬鐙。他可以斷定,若不弄出馬鐙,再這麼騎下去,他一定會落下後遺症,比如羅圈腿什麼的。張放不只是在影視上見過馬鐙,也曾在馬術俱樂部玩過,對馬鐙、馬鞍什麼的都有所瞭解。限於條件,做不出馬鞍子,但弄個簡單的馬鐙還是可以的。

  割下皮條勒成馬肚帶,用堅強的胡楊木製成兩個鈴狀馬鐙,鐙踏處包裹著厚而堅韌皮革,綁在馬肚兩側,調整好高度,把腳放進去,兜馬一圈,感覺果然好多了。

  韓氏兄弟、青琰及府衛們看得稀奇,紛紛仿效。一試之下,無不大贊少主聰慧。只有軍伍出身的鄧展,以及老練商人阿裡穆眼睛閃閃,顯然從中窺出了不同尋常的東西。

  夜幕降臨,篝火燃起。有人搭氈帳,有人炙羊肉,有人安陷阱,有人砍下樹枝紮成拒馬,擺放在有可能受襲擊的方位。自出雞鹿塞開始,這一套流程府衛們都是做熟了的。

  鄧展這個曾經的邊軍隊率還真沒白當。

  除了張放之外,人人忙碌。從內心而言,張放是想幫忙的,要說累大夥都一樣累,但他好歹沒忘了自己的身份。按這個時代的行情,以他這樣的身份,哪怕身邊只剩最後一個隨從,都不應該自己動手。

  很快,青琰雙手托著木盤向張放走來,木盤上的烤羊腿發出誘人的噴香。

  來到張放面前三四步距離的草席,青琰一手託盤,一手撫裳跪坐,將木盤置於臨時充當食案的木墩上。之後取出切肉小刀,將羊肉切成薄片,雙手託盤奉上。

  張放雙手接過,饒有興味地看著她:“是鄧展教你的吧?”

  青琰垂頭,雙手交疊於膝,低聲道:“回公子,鄧護衛說,侍婢就要有侍婢的樣子,不可逾越。”

  張放拈起一片羊肉,放進嘴裡咀嚼,若有所思:“其實在這荒野之地倒不用講究什麼,一切從簡。不過一旦回到長安,諸般繁文縟節必不會少,你事先適應一下也好。鄧護衛這樣說,也是為你好。”

  青琰低低嗯了一聲。

  張放又吃了一會,見青琰沒動,笑道:“剛才說了一切從簡,不用你侍侯,忙你的去吧。”

  青琰又嗯了一聲,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臨分別時,阿離姊有話讓我轉告公子。”

  張放正拈起一片羊肉,聞言一頓,慢慢放下木盤,專注而溫和地望著青琰。

  或許是得到了鼓勵,青琰咬了咬嘴唇,輕聲道:“阿離姊告訴我,她與那個叫鹿奴的女子,都是被蔔骨須當做禮物送給金箭使者。原本是要讓她們二人侍奉的,但前夜宴飲,胡使貪杯大醉,回到氈帳後一直酣睡不醒,未曾侵犯二人分毫……雖是如此,設若公子未及時相救,待天明後,胡使酒醒,她們必難逃此劫。阿離姊再三要我代她謝過公子……”

  張放輕輕點頭,算是明白為何阿離與鹿奴都被桑多執為人質的緣由了。在擊殺桑多後,因其金箭使者的特殊身份,此後為收拾手尾,一直忙個不停,有些忽略這個女孩了。如果他還是個心理醫生,這算是嚴重失職,但如今他肩負著幾十條生命的存亡,有些東西實在無法兼顧。

  終於完成囑託的青琰如釋重負,躬身退下。

  夜色漸濃,周遭安靜下來。張放獨坐草席,距離他最近的人,都在十步之外守護。自從他的身份確認,韓氏兄弟、渠良、青琰奉他為主後,昔日亦友亦主的關係,逐漸被主僕關係取代。

  “少主是君侯唯一的嫡血嗣子,爾等須時時小心侍奉。”鄧展不止一次告誡這幾個山野少年。言外之意再明白不過,這位小主人將來必定會繼承富平侯的爵位,是大漢朝響噹噹的侯爵。你們要心裡有數,知道上下尊卑,莫要等到回長安後,失了禮數而被責罰。

  “僅僅還只是個侯爵子啊,與平民之間就有如此鴻溝,那真正的侯爵會怎樣?大漢朝的天子又會怎樣?”已經漸漸體會到這個時代等級森嚴的張放,有時會有一絲迷茫。他不確定,當自己面對必須俯首的強權時,他能做到怎樣的程度……

  ……

  黎明,當那一陣異響傳來時,最先察覺並做出反應的,不是守夜的鄧展,而是被重重保護,本應熟睡的張放。即使白天趕路再累,張放的睡眠時間並不因此而增加。身體疲勞恢復較慢,但精神能量恢復卻很快,每天兩個時辰的睡眠,不能再多了。

  張放一動,韓氏兄弟、青琰等人立刻驚醒,再加上遠遠傳來鄧展的呼喝,整個宿營地頓時炸開。

  這異響再熟悉不過,是馬蹄聲!

  當眾人集結于拒馬後面,挺矛張弓,如臨大敵狀時,遠處奔來的,卻只有三騎。

  匈奴人只派三騎就想拿下他們?自信過頭了吧。

  鄧展驚疑不定,高舉的手正猶豫著要不要劈下,驀聽少主猝喝:“停!不要放箭,來者是友非敵。”

  這會工夫,三騎已接近,眾人也看得真切,果然是友非敵。

  居然是剛分道揚鑣不過一日夜的林天賜、李忍、鹿奴!

  鄧展越過拒馬,正要喝問,卻見三人馬不停蹄從眾人面前飛馳而過,林天賜揮手大叫:“快走!匈奴人在後面!”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3

第五十八章 同舟共濟

  原以為會有一場遭遇戰,結果直到張放一行跑出五十裡,渡過一條大河,也沒見匈奴人的影子。直到黃昏時分,河對岸出現兩個疲憊的騎影,大夥才知道,能順利擺脫匈奴人,全拜曹雄與初六所賜。

  烏丹支離人的運氣很不好,剛踏上西行道,就被蔔骨須的搜捕隊追及。蔔骨須足有五六十騎,戰力如何且不說,光是這懸殊的數量,一旦被追及,那就是死個定定。

  蔔骨須也發現不是正主,但沒關係,只要當天參與了攻擊莫奚部的人,都得死。

  曹雄當機立斷,他與初六誘敵斷後,林天賜帶著堅昆小王李忍及鹿奴先走。

  不幸中的大幸是,當匈奴人發現烏丹支離人的行蹤時,天色已暗,林天賜等人才得以趁夜色突圍。而斷後的曹雄與初六同樣也是藉著暗夜的掩護,最終擺脫匈奴人。

  饒是如此,也付出了不小代價:曹雄半身染血,初六身中六箭。

  二人受傷如此之重,初見時的歡喜已變成悲痛。李忍、鹿奴忍不住慟哭。林天賜神色還算平靜,但扶住二人的雙手不停顫抖出賣了他的內心。

  鄧展與府衛幫助林天賜為二人驗傷,結果不太樂觀。曹雄是近戰時被砍了一刀,左肩胛深可見骨。好在他穿了皮革內甲,阻擋了部分殺傷,這一刀才沒把他的臂膀卸下來。

  初六身插六箭,看上去嚇人,其實真正造成傷害的只有兩箭。其餘四支箭的箭鏃都是骨矢,雖然穿透皮甲,刺破皮肉,卻未能貫入身體,殺傷自然有限。造成傷害的兩支箭鏃一是銅鏃,一是鐵鏃,均破甲貫體,透股入背。

  鄧展曾是邊軍隊率,林天賜也略通醫理,兩人都有處理外傷的經驗,當下端水取布,好一陣忙亂,為二人處理傷口。

  韓氏兄弟、青琰、渠良等人是見識過張放的醫術的,只是張放眼下的身份已大不同,他不開口,誰也不敢貿然出聲,只是眼睛隨著張放的背影打轉。

  張放現在正拾起被拔出的鐵鏃箭,隨手薅一把草,將箭頭的血污擦去,定睛一看,倏地扭頭:“等等,大腿處的箭傷不要包紮。”

  鄧展與林天賜俱停手,訝然回首。

  張放施施然走近,將箭頭一亮:“箭鏃生銹了。”

  林天賜眨巴著眼:“是生銹了,那又如何?”

  “最好不要包紮,開放傷口,否則……恐有不測。”張放躊躇了一下,還是沒說出“破傷風”這病症名。這時代中醫的發展還很緩慢,許多典籍醫方尚未問世,估計沒人瞭解什麼是破傷風。

  被生銹利器所傷的創口最易感染破傷風,尤其是比較深的傷口,罹患可能性更大。因為破傷風桿菌是一種厭氧菌,越深的傷口越不容易接觸空氣就越易受感染。莫說是漢代,就算在現代,一旦破傷風發作,致死率也幾乎是百分百。

  張放將破傷風特有的身體強直,痙攣抽搐等症狀一說。別說是鄧展和林天賜,就是曹雄、初六都變了臉色,因為他們都見過出現這種症狀而死的同伴。細細一想,無一例外,都曾受箭傷或較深刀斧傷。

  初六原本因疼痛而顯灰敗的臉色,一聽這話,幾乎變黑了。

  “公子當真博學,不知可有施救之法?”這時代貴族壟斷著最高端的知識,儘管張放只是個未滿十四歲的少年,林天賜卻半點不敢小覷。

  “我來吧。”張放挽起袖子,接過林天賜手裡的傷藥與布條。

  鄧展失驚,正待勸阻,卻被少主眼神所止。

  張放為初六重新處理腿部傷口,用燒開後放涼的溫水反復沖冼傷口,盡可能把殘留的鏽碴沖出來,之後除了止血,並不上藥,傷口亦不包紮。這樣固然會有炎症的危險,癒合也慢,但至少感染的機率下降,兩害相權取其輕。這時侯當然沒有麻藥可言,整個過程疼痛可想而知,而少年初六嘴裡咬著一根胡楊細枝,疼得滿頭大汗,始終不哼一聲。

  處理完初六的外傷,再到曹雄。張放吩咐青琰取來縫針與自製的羊腸線。自從當初為渠良治傷之後,張放意識到縫合術在這個時代具有廣泛的應用基礎,指不定哪天就能用上。故此自製了鑷子、針線,煮沸消毒後存放於一密閉木匣裡,眼下果真派上用場。

  張放將曹雄肩膀的布條重新解開,用煮沸的布條清洗一遍,道聲:“忍著點。”然後用銅鑷子拉皮對齊,開始縫合。

  大約縫了二十多針後,用小刀切斷線頭,張放拍拍手:“成了,只要不發炎化膿,癒後應當不會出現明顯疤痕,半月之內最好不要用左膀子發力。”

  曹雄略略活動了一下左膀,明顯感覺比之前舒適許多,心下大為感激,嘴唇顫動,終是說不出話來,只是重重抱拳。

  張放按住曹雄手背,微笑點頭,旋即轉身交待林天賜:“所有包紮傷口的布條必須煮沸,包紮時手部不要接觸內層……”

  初六定定望著正以水囊淨手的張放,吃吃道:“我……會死麼?”

  張放扭頭,嘴角一勾:“會……幾十年以後。”

  初六先是臉一垮,隨即張大嘴,半天不知說什麼,只是咧嘴直笑。

  漢代的醫藥技術還比較落後,有時一個在後世看來很普通的外傷就能要人命。張放能做的也只是簡單的清創縫合,儘量減少傷口感染的機率,至於能不能扛得過去,三分看運氣,七分靠自身抵抗力。

  張放在為曹雄和初六處理傷口時,也看到二人身上遍佈大大小小的傷疤,顯然曾多次受傷,相信抵抗力比常人要強……當然,安慰的話也得說。有時侯,與疾病的抗爭,心理上的寬慰與信心比生理治療更重要。這一點,身為心理醫生,張放最清楚不過。

  眼見曹雄與初六脫險,李忍與林天賜相攜而來,面對張放,席地而跪,雙臂平直,雙掌交疊,貼額屈身,鄭重行禮。

  張放依樣還禮,道:“舉手之勞,當不得這般大禮。”

  林天賜滿面慚色:“事前借公子之力救人,事後又畏敵而一走了之。如此行徑,卻得公子以德相報,著實令林某愧煞。”

  張放笑笑:“之前算是互相借力,談不上誰欠誰,至於之後……不管你們曾想走哪一條路,現在的事實是,大家都走在同一條路上,互扶互助,同舟共濟,理當如此。”

  林天賜與李忍互看一眼,為之動容,齊聲道:“理當如此!”

  曹雄與初六略顯虛弱卻不失鏗鏘的聲音適時傳來:“理當如此!”

  在一陣陣大笑聲中,鄧展又是高興又是不解:少主很不錯啊!這樣的心胸手段,就算放在軍中,也能統禦一校,絕對是世家子中難得一見的人物。只是……為何無論府中還是長安市井的評價卻是如此不堪?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3

第五十九章 千年遺恨

  追兵在即,隨時都會從河對岸的林子裡鑽出來。

  鄧展頓覺壓力山大。他不光要四下安放陷阱,設置路障,安插明暗哨,甚至要安排人手過河,前出十餘裡,監視匈奴人最有可能出現的東北面。鄧展既不放心缺乏經驗的府衛監控東北,更不放心少主的安全。真恨不能分身兩處,若是陶晟在就好了,至少可以為他減輕壓力,只是……唉!

  張放同樣也有危機感,但表面還是一派輕鬆之狀,只是與青琰鑽氈帳的時間更長了。

  林天賜與李忍看在眼裡,不免搖頭,到底還是長安貴公子啊,局勢如此險惡,還有這心思與婢女……鹿奴更是直撇嘴,嚴重質疑這紈絝公子的品味——與婢女廝混倒沒什麼,只是這婢女的身子都沒長開啊。

  開晚飯時,林天賜與李忍挨近張放草席,鼻端卻嗅到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好似那個淩晨,天雷轟鳴時嗅到的硝煙味一般。微感驚訝之餘,覺得事情恐怕與他們的想像有出入。

  “不知公子用以襲擊莫奚部的雷火是何物?”林天賜猶豫再三,還是開口詢問了。他好歹也讀過幾卷竹簡,而且有漢家傳承,不至於像胡人那般無知,將利器當巫術。他其實早就想問了,只是這明顯涉及到他人機密,開不了口。不過眼下又不同,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有什麼禦敵手段,最好能通個氣。

  張放示意青琰取來一管雷炮,展示給烏丹支離人看:“就是這個……點燃引線,扔出去,然後就象你們看到的那樣——砰!”

  從林天賜、李忍到鹿奴、阿裡穆,甚至受傷爬臥的曹雄、初六都好奇地傳看一遍。怎都想不通,這麼個灰不溜丟的玩意,怎會有如此威力?

  面對一雙雙懷疑的眼睛,張放卻沒有半點演示的意思,將雷炮交由青琰放好,淡淡道:“演示的動靜太大,別把‘狼’招來。”

  林天賜等人想想,的確是這個理,連連致歉。

  張放擺擺手,目光投注在李忍臉上,單刀直入:“我想知道,你這位堅昆小王怎會成為蔔骨須的奴隸?還有,烏丹支離與堅昆是什麼關係?為何三位不辭萬里,捨命相救?”

  正如林天賜等人所慮一樣,既然大夥同一戰線,輾轉千里,張放也必須瞭解這幾個人的來龍去脈。之前萍水相逢,不方便打聽,現在必須問個明白。

  李忍與林天賜、曹雄交換了一下眼神,似是做了某種決定,回首望向張放,正色道:“公子身為大漢富平侯世子,想必對一個人不陌生吧?”

  張放這個“富平侯世子”的底子可有點虛,但他還是點頭:“說說看,是哪位?”

  “漢騎都尉,李公諱陵。”

  “李公……李陵!”還好張放的古文底子不錯,能聽懂這句“人話”,刹時瞪大眼睛——只要不是歷史盲,誰不知道李陵啊。

  “是,正是先祖。”李忍有些不滿地盯了張放一眼,對方直接稱名而不稱字,是嚴重失禮的行為,但想到先祖在大漢的名聲不佳,也就忍了。其實這裡李忍倒是錯怪張放了,後世知道李陵的人不少,但知道李陵字少卿的人只怕不多。

  張放的眼睛瞪圓:居然是,李陵後人?!

  李陵有沒有後人?當然有,而且還有南北兩支,這堅昆小王李忍,就是北支。

  事情要追溯到西元前99年(天漢二年),漢武帝派貳師將軍李廣利率三萬鐵騎出征匈奴。兩軍在天山相遇,隨即擺開戰場。為減輕正面戰場的壓力,騎都尉李陵主動請纓,向武帝請求領五千步卒從居延海以北深入敵境,開闢第二戰場,牽制匈奴軍隊。武帝詔對之後,同意李陵請求。

  李陵率五千步卒,行軍一個月,與匈奴單于率領的八萬騎兵在浚稽山展開激戰,歷時十天,斬殺匈奴甚眾。最後因李陵寡不敵眾,矢盡糧絕,于突圍時被俘,副手校尉韓延年戰死。

  李陵投降匈奴後,匈奴單于對其十分器重,甚於嫁了一個女兒給他。這個時侯的李陵,內心時刻準備著尋機逃回大漢,但一年之後發生的一件潑天大禍,徹底斷絕了這位絕世名將的回家之路。

  天漢三年,公孫敖奉命出征匈奴,無功而返,為開脫免罪,便從匈奴俘虜那裡捕風捉影得來的謠傳回稟武帝,說李陵傳授兵法給匈奴單于,並準備侵犯漢朝,故有此敗。武帝一聽勃然大怒,下令將李陵一家滅門。

  滅門之痛,最終使李陵決意留在匈奴。直到後來漢朝遣使匈奴時,才弄清楚教兵法給匈奴的並非李陵,而是另一位降將李緒。

  李陵得知真相,悲憤扼腕。因恨李緒為匈奴練兵而使自己全家被誅,便在一次宴席上派人刺殺了李緒。其實李緒在匈奴的地位更在李陵之上,也娶了匈奴大閼氏之女。大閼氏惱恨之下要殺掉李陵,單于愛惜李陵之才,遂封其為右校王,令監管北面的堅昆,離開龍城(單于王庭),直到大閼氏死後才回來。

  李陵為堅昆王近十年,在這個極北之地,留下了李氏血脈,是為北支。他與匈奴王女拓跋氏誕下的後代,居於王庭,為南支。

  西元前74年,一生糾葛于國仇家恨的李陵,在匈奴生活了二十餘年後,與世長辭,留下無限唏噓的千年遺恨。

  李陵死後,他在南支的後裔參與了五單于爭立,支持烏藉單于。在烏藉單于被郅支擊敗後,李陵的後裔遂投往堅昆的北支。

  李陵南北兩支後裔終於在萬里之遙的堅昆相聚,原本以為是幸福的開始,卻沒想到大禍尾行。

  數年後,郅支為擺脫漢朝與南匈奴的聯合打擊,舉族北遷。大肆攻殺沿途部落,一舉攻滅堅昆、丁零、呼揭等部落聯盟,並于堅昆重建王庭——可想而知,李陵後裔會遭到怎樣的報復。

  郅支對李陵後裔,採取的是一手打,一手拉的策略:李氏南支,與匈奴同出一源,多少有香火情,而且與郅支部族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屬拉攏物件。而李氏北支,早些年曾與丁零、呼揭聯合,配合漢朝攻打過匈奴,此次又對北犯的郅支抵抗激烈,新賬老賬一起算。

  最後的結果是李氏北支被郅支滅族,李忍是北支唯一存活的後裔。因當時年紀尚幼,沒高過車輪,故逃過一劫。此後被一路轉賣,落到南匈奴裨小王手裡,最後作為賞賜,給蔔骨須為奴。

  張放怎都沒想到,一個奴隸少年身上,竟牽扯出這麼一大段歷史秘辛。

  李忍一口氣說到這,拉過一旁鹿奴的手,對張放道:“鹿奴是堅昆右大將的遺孤,當年抵抗郅支入侵,右大將是統帥。”

  張放若有所悟:“這麼說,當日我在三水食鋪看到你二人拼死保護的頭骨……”

  “便是右大將的遺骸……”李忍聲音哽咽,鹿奴失聲痛哭。

  林天賜舒臂向北一指,幽幽道:“那片群山之後,就是當年漢軍血戰匈奴的浚稽山。”

  那個狼煙峰聚的夏日,五千漢軍對八萬匈奴,血戰旬日,矢盡糧絕,猶浴血奮戰。三處受傷者用車載,二處受傷者駕車,一創者堅持戰鬥……他們為大漢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啊!

  張放久久北顧,追思先烈,扼腕唏噓。

  篝火“啪啪”地幾聲響,火星兒從火苗頂端迸發出來,隨著風兒飄得很高,紅色的光在黑色的夜空明滅閃爍,像夜空的繁星。那鑲嵌在蒼穹的無數星子,想必是大漢軍人之魂吧。

  良久,張放緩緩轉首,目光投注到林天賜身上:“烏丹支離與李氏後人又是什麼關係,為何三位要跋涉萬里,拼死相救?”

  林天賜同樣也出神地仰望星空,聞言收回目光,靜靜道:“因為我們都是當年李都尉與韓校尉麾下,漢軍的後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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