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779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6

第十章 擒 凶

  青溪之名的由來,源於上游那條飛流百尺的瀑布,注入深潭成溪。潭水青碧,深達尋丈,激泉飛瀑,聲震山谷。

  波!清潭水面破開,一張濕漉漉、令女子都為之嫉妒的面龐浮出水面,然後整個身體仰躺在水面,手腳舒展,張成一個“大”字,隨波沉浮。

  夏日戲水,舒暢愜意,的確是很好的消遣。但張放所做的,卻不只是消遣那麼簡單,這是他制定的健身計畫的一部分。

  爬一座山,人就差不多累癱,這身體素質真叫人蛋疼,更別說如今正被一夥凶徒虎視眈眈,如鋒芒在背,小命隨時都有“狗帶”的危險。雖然有韓氏兄弟保護,但人不能總依懶他人,生命是自己的,必須把握在自己手裡——那夜的刺殺,就是最好的例子。

  這具身體的本錢其實挺雄厚:營養好、身體棒、骨骼粗、肌肉豐,缺乏的僅僅是鍛煉,只要這方面能跟上,身體素質一定會大有改觀。

  張放據此擬定了一個晨昏健身計畫:早晨起來,慢速跑二千米,徒手爬山,回來用過早餐之後,休息兩小時。然後第二組鍛煉:五十個俯臥撐、五十個引體、五十個收腹、五十個深蹲、五十個跬跳。每做完一項,休息半小時,接著下一項。隨著鍛煉的深入,根據身體的適應程度,慢慢加大力度,甚至負重練習。

  黃昏之後,游泳一小時,這對強化肺活量,增強體質大有益處。

  健身計畫只是提高安全感的初步而已,張放下一步還要修習格鬥,老師就是自己。前世他被分配到精神病院,出於醫鬧頻發及從業環境的特殊性,他學習過防身術,主要是以控制為主的反關節術及巴西柔術之類的地面控制術。在格鬥方面,他不缺技術,缺的只是如何將技術與身體完美契合。這需要大量的訓練,將各種技巧完全形成本能,才不至於出現“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情況。

  不過在此之前,先得將身體素質全面提升,打下扎實的基本功。有一副強健的體魄,總是好事,說難聽點,一旦有危險,就算逃命也比別人快不是?

  強身健體,從來就不是一件輕鬆愜意的事,每天完成訓練計畫,張放都有一種疲憊若死的感覺。而令他支撐下來的,除了堅強的意志,更有超乎尋常的旺盛精力。

  靈魂融合,對張放而言,是一場極大的冒險,說是賭命都不為過。事後想來,張放都不禁一陣後怕。當日融合若是失敗,只有兩個結果:或是自己被“殺死”;或是大腦中分裂成兩個靈魂,最終導致精神分裂。

  萬幸的是,他成功了,而成功,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穫。

  或許是對痛苦與磨難後的一種補償——如今的張放,整日都是精神煥發,神采奕奕的,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現在他每天只睡兩個時辰就足夠了,再賴在床上(事實上這樣硌背的硬床,也不會讓人有半點賴床的欲望),就會亢奮得睡不著——看來還真應了那句話“自從得了精神病,每天都精神多了。”

  為什麼會這樣?以張放的專業知識,都難以找到合理解釋。如果非要一個說得過的理由的話,只能歸結於靈魂的倍增。從某種意義上說,靈魂也可以說是一種精神力,當一個人擁有遠超常人的精神力之時,他所能做的,只怕會遠遠超乎他的想像。

  小山村的生活單調,每日的睡眠又是如此之少,精力偏又如此旺盛,以至張放將大部分的時間,都用於鍛煉。累得半死之後,舒舒服服地泡在清涼的碧水裡,閉上眼睛,聽飛流注潭的激響,嗅滿滿負離子的純淨空氣,任水流“按摩”周身——那感覺,爽爆了!

  清潭中的張放,靜靜漂浮於水面,閉目不動,似乎真的睡著了。溪岸上,衣服胡亂堆放,最醒目的,就是壓著衣物的那柄犀牛皮鞘,鑲嵌寶石的長劍。

  岸邊的叢林中,一個人影悄然潛出,蛇行鼠躥,忽快忽慢,漸漸摸到堆放衣物的大石後面。一點點伸手,猛地抓住劍鞘,緊緊攥在手中,兩隻凶光熠熠的眼睛,惡狠狠盯住水中恬然安逸,渾然不知危險將至的少年。

  驀地,眼睛凶光一閃,身形倏弓,拔劍出鞘,便待有所動——

  但劍一出鞘,就感覺不對,太輕了,而且也沒有金屬特有的磨擦音。那人低頭一看,駭然變色——這竟是一把木劍。

  倏地脖頸一涼,一股透肌砭膚的寒意自脖頸浸漫全身。一個冷誚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是在找這把劍麼?”

  幾乎同時,林子裡突然傳出一陣怒叱打鬥聲。少傾,石牛與韓駿、韓重一道,將一名半臉染血的漢子反剪雙手,自林中押出。

  清潭中看似假寐的張放,懶洋洋伸了個腰,雙手劃動,濕淋淋上岸,邊用衣物擦試身體邊笑道:“多謝韓大兄、石牛、還有阿舍與么郎。”

  韓義在兩個兄弟的協助下,將偷劍漢子捆好,還劍歸鞘,躬身奉上,恭敬地道:“全賴小郎君妙計,我等遵命行事而已,何足為道。”

  另一邊,韓駿正滿面歡喜地彈試著剛繳獲的一把角弓及四支鐵鏃箭。很顯然,這兩個刺客一持弓遠射,一近身刺殺,相互配合。估計是林子距離水潭太遠,超過三十丈(漢丈,約六十多米),沒經過嚴格訓練的射手,很難一擊而中,所以才改為近身刺殺。

  韓重正以從刺客手中奪來的環首刀,抵在那偷劍刺客的咽喉,整出一副惡狠狠的嘴臉,兇狠吼道:“說!為何接二連三刺殺小郎君?你們有多少人?為首是誰?”

  刺客仰著一張粗黑面龐,右腮一撮黑毛分外醒目,桀桀一笑:“大爺不說,你又能怎地?殺了我?還是報官?”

  一句話,直擊諸人要害。的確,這青溪聚可都是老實本份的平民,屠狗宰羊可以,自衛殺人也屬迫不得已,但把人捆綁後加以殺害……還真沒那個膽;報官?這前後加起來已經死了三個人,不管是正當防衛也好,過失殺人也好,總之,已經沒法洗白了。真要報官,他們自己的麻煩不會比刺客小。

  殺不能殺,放不能放,那該如何是好?韓氏兄弟與石牛都沒了主意。

  兩個刺客互相看了一眼,爆出一陣大笑,狀甚得意,絲毫沒有當俘虜的覺悟。

  韓重憤然將刀尖一挺,刺破那刺客頸肌,頓時鮮血長流,怒道:“不說,我劃你十刀八刀……”

  “來啊!有種下手!爺若哼出半聲,就是小娘養的!”刺客狠狠掙扎著,嗔目怒吼,“大爺在鹽池那個屠宰場待了整整三年,吃鞭打挨割肉早就是家常便飯。看看你小子的手段,比那些監卒雜碎如何!”

  韓重不過一樸實山村少年而已,如何吃得住這亡命之徒?手持利刃,反被那刺客用脖頸硬生生頂得後退不迭,進退失據。

  看到韓氏兄弟投來的求助目光,穿戴停當的張放,將劍往腰間一插,淡淡道:“把他們埋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6

第十一章 張放的必殺技

  幽暗潮濕的林子裡,兩個刺客並排著,脖頸以下的身體部分,被埋在濕軟的於泥下,只露出兩顆腦袋。張放一雙麻履,在兩人眼前來回走動,那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泥土裡不明蟲蟻的鑽爬、渾身僵硬如置身於甕罐,令人頭皮發炸,心生恐懼——張放敏銳地從兩個刺客的眼中,捕捉到這一點。

  張放在那一撮毛刺客面前停下腳步,拔劍出鞘,冰冷的劍刃貼近其面頰,輕輕一劃,便將那一撮毛刮掉。

  “吹毛斷發,真是寶劍啊!據說寶劍都有個特性——殺人不沾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張放劍刃慢慢滑向刺客脖子頸動脈處,感應著從劍尖傳遞到劍身,再傳遞掌心的脈博跳動。

  一撮毛呲牙冷笑:“你試試便知道。”

  張放劍尖來回在刺客脖子游走:“你是不怕死,還是認為我不敢下手?”

  一撮毛直瞪張放:“出賣兄弟的事,我黑撻絕不會做。至於死……比死還可怕的酷刑都捱過了,還怕什麼死!”

  張放揚揚眉,插劍於土,緩緩蹲下,柔聲道:“黑撻是吧,死有很多種,在這個鬼比人多的叢林裡,活生生餓死也是一種,這算不算酷刑?”

  黑撻嘿嘿冷笑:“除非你十二個時辰都守著,只要你一離開,自然就有人來救我。嘿嘿,能讓你這般身份的貴人子弟為咱兄弟站崗,死了也值啊!哈哈哈!”

  張放點點頭,用劍鞘支著身體站起,漠然道:“既然如此,多說無益,就用最後一招吧。”

  黑撻咧咧嘴,正要嘲諷,眼前一黑,被衣服蒙住腦袋。一任其怒駡吼叫,死命甩頭,但除了換來頭昏腦脹之外,沒有半點作用。

  不知過了多久,呼地一下,頭罩被拉開,被憋悶得眼冒金星的黑撻,迫不及待大口大口吞吸著新鮮空氣,眼睛瞠大——倏然一道精光從眼睛透入腦袋,腦子也是一陣刺痛,隨即變成一片空白……

  如果韓氏兄弟與石牛等人不是在林子外邊警戒,而是在現場的話,必定目睹到這令人心底直冒寒氣的一幕。

  張放盤坐於地,與黑撻近在咫尺,一旁是蒙住頭面的另一個刺客。此刻,張放面無表情,一雙比四周幽暗環境更黑暗、更深邃的眼睛,緊緊吸住黑撻眼神,聲音飄渺輕柔,仿佛來自虛空。而黑撻的聲音,與他的眼睛一樣空洞呆滯,沒有半分感情色彩,像個傀儡。

  以下是二人的問答:

  “黑撻,我是你最信任的兄弟,你一切都不需瞞我,向我暢開心扉,說出來,說出一切,你的心就可得平靜。”

  “是……你是我最信任的兄弟,比頭還值得信賴,我……一切都不瞞你……”

  “頭是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一定要介紹我認識他。”

  “頭叫焦孟,是我們一群鹽隸的頭,我們藏身於陀螺山北面牛首嶺二道穀,你一定要來做客。”

  “我會的……我們有多少兄弟?”

  “十五個……不,只有十四個,有一個不算……”

  “為何不算?他不是鹽隸麼?”

  “不是,他是雇主,提供我們武器與錢谷,條件是伏擊一輛馬車。”

  “為什麼要伏擊那輛馬車?還要殺那個少年?他是誰?”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的頭好痛……”黑撻臉肌劇烈抽搐,汗珠滾滾,一臉掙扎之色。

  張放一張俊臉卻是異常蒼白,連紅潤的嘴唇都失去幾分血色,只有一雙魔瞳更黑更深,仿佛無盡深淵,令墜入其中的黑撻難以自拔。

  “深呼深,放鬆,放鬆……對,就是這樣……雇主不告訴你們原因,是為你們好,這是對的……”

  “那個叫劇辛的傢伙也是這麼說……頭也說,他給錢,咱們辦事,不問情由。”

  “明白了,劇辛不是我們的兄弟,他不是鹽隸,他來自……長安。”

  “不知道……我沒見過長安人,不知道他們說話的口音。”

  “好,你做得很好。黑撻兄弟,告訴我,我們有多少兵器與錢谷……”

  問答持續了半刻時,在張放一聲柔和的“合上雙眼,睡吧——”長長尾音中告一段落。

  但這並不是結束,片刻之後,另一個刺客同樣呆板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是的,你是扶昌最信任的兄弟……”

  那晚刺殺事件之後,張放一直在琢磨,是什麼在最後關頭令自己死裡逃生?為什麼在生死關頭,腦海中突然產生一股強烈電波,由眼迸出,透入敵眼?那一瞬間,他有一種完全掌控刺客思維的奇異感覺,而做為一名心理醫生,這種感覺並不陌生——深度催眠!

  這是一種很難達到高級催眠,在一定程度上,能誘導被催眠者的行為。當然,這種誘導必須是無損於被催眠者的利益,否則,很容易引起反彈,令施術者與受術者之間的信任與和諧被破壞,從而造成催眠失敗。

  但是,張放事後想來,當時的情形完全不同。這種深度催眠,竟是建立在違反受術者本身意願的基礎上。這既是催眠術,又遠遠超出常規意義上的催眠術。如果非要找一個準確的形容,那就是——強制催眠術!

  在張放的知識體系中,任何時候,催眠術都是需要被催眠者配合,才有可能生效,從來沒有強制催眠這種事。可是,自己竟能在利刃臨頭時,將刺客強行催眠,這是怎麼回事?還有,每日睡眠如此之少,精力卻又如此充沛,甚至能扛得住一天八小時的訓練,稍事休息,很快又能生龍活虎——最終,他找到了根源。

  原因很簡單,他融合了另一個靈魂,精神力遠超常人。精神力!就是因為強大的精神力,他才奇跡般將催眠術升級到強制催眠的程度。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已經超脫催眠術範疇,變成了一種精神控制。

  這是比世界上任何一種格鬥術更為可怕的必殺技,因為被攻擊的不是肉身,而是靈魂,沒有任何人能抵擋。就算是霸王再世,在這樣的必殺手段下,也脆弱如嬰兒。

  為了檢證自己的推斷,張放需要幾個活體實驗,倒楣的黑撻與他的同夥正好送上門來,於是,他們悲劇了。

  天色昏暗,張放拖著疲憊步履,緩慢從林中走出。韓氏兄弟迎上前,驚訝地扶住張放打晃的身體,不明所以,審訊兩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傢伙而已,怎地累成這個樣子?

  “走吧,我們回去。”張放低啞的聲音與他整個人一樣疲憊。

  “這就回去?”韓墨朝林中張望一會,遲疑道,“那兩個人怎辦?”

  “他們已經得到應有的懲罰。”張放的瞳仁在黑暗中發出幽光,語氣森然,“如果某些人再不收手,很快也將步其後塵。”

  ……

  在張放與韓氏兄弟離開半個時辰之後,劇辛與焦孟等人舉著火把,搜遍了大半個林子,終於……

  “哇!人、人頭……”一個鹽隸光顧著東張西望,不留神一腳踢中一個軟乎乎的東西,險些絆倒,舉火一照,差點嚇尿。

  叫聲驚動搜索諸人,火把齊聚。

  “是黑撻與扶昌!”

  “好狠呐,居然斬首!”

  “不是斬首,只是身體被掩埋了。”說這話是的劇辛,倒不是他眼神更犀利,而是事不關已,旁觀者清,自然能看到一些鹽隸們驚怒之下忽略的東西。

  “快!快把他們挖出來!”焦孟又驚又怒,咆哮如雷,“竟用如此手段折磨我等兄弟,待我捉住那小子,我要將他那一身細皮嫩肉一塊塊片下來生啖了!”

  鹽隸們一邊手忙腳亂用手中兵器刨挖,一邊大聲呼喊詢問二人傷情。但黑撻與扶昌二人,只是聾拉著腦袋,任由兄弟們不斷搖晃,一言不發。

  “等等。”劇辛止住鹽隸們的舉動,蹲下身子,將劍鞘伸出,慢慢托起黑撻下巴。

  火光映照下,圍觀的鹽隸們無不倒抽一口涼氣,頭皮發炸,手腳發麻。這、這還是那個一臉凶相,喊打喊殺的黑撻嗎?

  他們看到的是一雙死人般的眼睛:空洞、漠然、呆滯、毫無生氣,對周遭一切嘈雜毫無反應,就像一個白癡——不,就是白癡!

  “這兩個人廢了。”劇辛緩緩站起,面無表情,握著劍鞘的手青筋畢露,微微顫抖。

  焦孟雖然暴燥,但能當這夥人的老大,也不是全無是處。他俯身捧起黑撻軟噠噠的腦袋,越看心底越是發寒。冷不防黑撻呵呵呵地一陣怪笑,當場嚇得焦老大一個屁股墩坐倒在地。

  “黑撻、黑撻,你醒醒,說話啊!我是二黑啊!”一個平日與黑撻關係甚好的鹽隸,不斷搖晃著黑撻,得到的回應,只有一迭聲如夜梟般地怪笑。這樣刻板而毫無感情起伏、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只有一種人才會發出,那就是傻子!

  好好的兩個人,幾乎沒有任何傷痕,莫明其妙就變成了白癡——他們究竟遭遇了什麼?

  焦孟坐在地上,大口喘氣,凶戾的牛眼第一次湧現一絲恐懼之色,扭頭看向劇辛……這個陰鷙的劍客,面無表情,但那無法自控的眼皮抽搐,出賣了他的內心……

  火光嗶剝,夜林幽寂,一隻夜梟怪鳴著從林子上方撲楞楞飛過,連同劇辛在內的剩餘十人不禁為之一抖。

  梟鳴凶兆,這一次,莫不是死亡任務?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6

第十二章 靈魂穿刺

  “還有十個人,其中九人為鹽隸,一人為雇凶者。他們所使用的是制式兵器,有環首刀、角弓、還有一張擎張弩。”回到韓家,張放將從兩個刺客口中掏出的消息,有選擇性地告之韓家父子。

  房屋裡清晰傳出韓氏父子吸氣聲,這簡直就是一小隊軍隊啊,別說殺一個人,就算是屠村都足夠了。

  “我們要先下手,把他們一個個揪出來。”韓重緊握雙拳。

  “怎麼揪?”韓駿質問,“這十人均是亡命之徒,又有利器,就算集青溪聚所有青壯,都未必對付得了。莫要人沒揪出,反招至損傷。”

  張放點頭:“阿舍說得有理,就算集合所有青壯,也不過三四十人,靠木棒與獵弓,根本不是對手。好在對方也不敢胡來,只是暗殺,不敢明來。所以,我們還有機會……好了,這事先放一放,刀子要砍過來尚需時日,但米缸卻是見底了,先解決這個迫在眉睫的問題。”

  張放說著從錢袋裡掏出兩塊手指頭大小的金餅,放手韓父手上:“把這兩塊金餅切割成金豆,分散給十戶人家,讓他們分別到附近聚邑去買谷米肉脯,嗯,若是有面最好……”

  韓父忙道:“黍面,倒是有的,只是比谷米貴……”

  “我只要好的,價錢不論。”張放認真盯住韓父的眼睛,“用黃金買米,不會給你們惹麻煩吧?”

  韓父拈了拈金餅,笑道:“若是拿這兩塊金餅去買米,定有麻煩,但小郎君安排甚妥,切割分到十戶人家手中,以之兌換銅鐵錢,再到不同聚邑購買,便可無礙。”

  韓義也道:“小郎君放心,我等定能將小郎君所需之物如數買齊。”

  張放微笑合袖一鞠:“如此,就勞煩老丈與韓兄了。”

  午夜,掩上門扉,倒頭仰躺,張放壓抑多時的興奮終於釋放出來。儘管腦袋還隱隱作痛,但一顆心卻歡喜得幾乎炸開。

  強制催眠,他真的做到了!

  經過反復試驗,張放已經能夠熟練運用這種可怕的精神攻擊,唯一的缺陷,就是對被攻擊者造成不可逆的損害。如果持續時間較短,對方會出現頭痛、頭暈、精神恍惚、甚至間歇失憶等不良反應。在張放對黑撻與扶昌二人進行初次催眠時,二人就出現以上症狀。隨著強制催眠時間的延長,二人的狀況越來越糟糕,等到張放測試得差不多時,這二人的記憶中樞及語言中樞已被徹底摧殘,變成了白癡。

  這既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攻擊術,更是最令人恐懼的酷刑,與之相較,五馬分屍都算小兒科了。

  強制催眠,竟能把一個正常的人,變成行屍走肉,這比任何一種酷刑更令人崩潰——或者,稱之為靈魂穿刺更貼切。

  擁有這樣強悍變態的能力,張放終於有了在這個危機四伏的世界生存下去的信心。嗯,這個殺手鐧很犀利,但也要慎用。把好端端的人變成喪屍,畢竟太過殘忍,不是罪大惡極者,還是不要輕易使用這樣的終極懲罰為好。

  ……

  買糧之事很順利,兩塊金餅,共計買了八石穀、五甕醬菜、二十斤肉脯、三十斤黍面。

  韓家小院幾乎被半個村的人群擠破,看著那一袋袋谷米、一甕甕醬菜,村民們只有豔羨——這老韓家,真是交好運了。

  在一片歡聲笑語中,張放走近轆車,打開米袋,抓起一把黃燦燦的粟穀。粟穀映著夕陽的輝光,閃閃亮亮,從指縫間溢出,像一顆顆金沙。

  “把青溪聚最大的釜拿來,就放在村口那個曬穀場上。”張放目光掃視全場,雙臂高舉,振聲大叫,“今夜,青溪聚每一個人,都要吃飽!”

  韓家小院頓時沸騰。

  月上中天,火光熊熊,青煙嫋嫋,米香四溢。

  曬穀場上,一字排開四口大釜,木蓋冒著騰騰蒸氣,四周是一張張被火光映得紅亮的樸實笑臉。

  在張放與耆老共同宣佈盛宴開始之後,村民們笑顏逐開,一個個手捧陶碗,依次從四口大釜及五甕醬菜前走過,由韓氏父子笑咪咪地用木勺將熱氣騰騰的飯菜一一盛放碗中。

  每一個手捧滿滿米飯的村民,都走到張放面前,滿懷感激地深深一鞠,張放則頷首回禮。

  耆老撫著長髯,頓著木杖,感慨不已:“上一次這般熱鬧,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是個難得的豐收年啊……”

  張放笑道:“也來了這麼一出‘自助大餐’麼?”

  耆老雖不懂什麼叫“自助大餐”,但望文生義,還是能理解什麼意思的,呵呵笑道:“那倒沒有,只是點起火堆,鬧騰一番。”

  張放點點頭:“原來是篝火晚會……嗯,等會大夥吃飽喝足,也該熱鬧一番。”

  耆老再次向張放稽首:“荒年之景,青溪聚之民竟有如此歡顏,全托小郎君之福,老朽代村民拜謝!”

  張放叉手回禮:“老丈無須多禮,我亦得青溪之民相助甚多,此舉無非投桃報李而已。”目光一閃,突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悄然離開曬穀場,心念一動,向耆老告了個罪,退出人群,快步向那身影走去。

  “青琰,你不喜熱鬧麼?”張放快步追上那身影,剛笑著說了一句,目光一落,看到青琰雙手捧著裝滿米飯的陶碗,不由一怔。

  青琰揚起那張清秀中又帶著幾分倔強的面龐,向張放欠身致意,淡淡道:“我素來不喜喧鬧,而且……你說過今夜整個青溪聚,不容一人挨餓對嗎?”

  “對,我說過。”張放盯住那碗米飯,若有所悟,“還有人沒來就食麼?”

  青琰點點頭,借著明月的微光,熟門熟路地轉向村北岔道。

  張放估摸著應是一個臥病在床的老人,不良于行,故而未能參與“自助餐大會”。這樣看來,青琰這小妮子,倒是個面冷心熱的丫頭。

  “上回你不顧危險救了我,這幾日沒見著你,一直沒機會道謝。”張放停下腳步,鄭重向青琰施了一禮。

  青琰也垂首欠身還了一禮,眼皮子一撩,輕聲道:“小郎君既來到我們青溪聚,自然要維護周全。而且,小郎君數次贈米,今日更宴請全村,令老弱婦孺俱得飽食,這才是大恩大德。我青溪之民,人人都欠小郎君一份恩情。”說罷又要行禮。

  張放雙手一攤,搖頭苦笑:“好罷,我們也不用你謝我、我謝你,大家就像朋友一樣,互相幫助……”

  青琰手一顫,差點打翻陶碗,失驚道:“小郎君莫要折殺我等小民,若讓阿翁知曉青琰這般不知禮數,必責以重杖。”

  張放也反應過來,雖然他身份不明,但跑不了是貴族子弟,還真不是青溪聚這些平民敢與之呼朋喚友的,還是現代思維沒完全扭轉過來啊!

  為儘快淡化青琰的不安,張放迅速找了一個新話題:“你飛石扔得不錯啊,如果換成刀子,威力一定更強。”

  青琰語氣平淡,卻充滿自信:“若是刀子,當日那鹽隸凶徒就沒機會追殺小郎君了。”

  張放點點頭,若有所思。

  二人邊走邊聊,不覺間來到一家黑乎乎的小院前,院內立即傳來汪汪狗吠聲。

  青琰吒道:“大黑,別亂叫,驚擾了貴人,看我不賞你幾顆石頭。”

  院內吱呀一聲,似有人推門而出,低喝幾聲,狗吠聲便弱了下去,隨即傳來一個寧靜輕柔的聲音:“青琰來了麼?啊,似乎還有位客人,難怪大黑叫喚得緊。快請進吧。”

  青琰一聽這個聲音,便露出一絲歡快地笑意,輕輕推開門扉:“阿離姊姊,小妹給你送飯食來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6

第十三章 盲女阿離

  阿離?張放隱約記起,初次見到韓氏兄弟與青琰時,他們談話中就提到這位“阿離”,似乎是這青溪聚最標緻的女子,不過張放卻沒放在心上。這青溪聚不過兩百人,年輕女子雙手雙腳就可以數得過來,多半都是如韓家大嫂那般模樣,在這當中稱“最標緻”,恐怕只是不那麼嚇人而已。

  張放下意識看了青琰一眼,這小丫頭片子,臉盤身段都還沒長開,若是營養跟得上,過得幾年,倒也稱得上標緻,這位阿離卻又如何?

  青琰很敏感,立即感受到身旁一掠而過的目光,斜了張放一眼。

  張放輕咳一聲,為了掩飾,隨口扯了個話題過來:“這麼黑,怎麼沒點燈?”

  青琰淡淡道:“因為不需要。”

  張放一怔,正要說話,卻見灰暗的小院裡,一布衣荊裙女子迎將上前,盈盈下拜:“小女子見過小郎君。”然後仰起臉,面色平靜,輕啟朱唇,“青琰說得沒錯,小女子並不需要點燈,因為,我看不見……”

  油燈還是亮了起來,儘管很微弱,卻足以看清眼前少女的模樣:約模十四、五歲,清瘦的瓜子臉,面容蒼白,五官精緻,身段纖細,給人一種楚楚可憐之感。

  張放特別注意她的眼睛,很大很漂亮,只是眼珠凝滯,大而無神,兩個眼瞳仿佛像蒙上一層霧。這種朦朧之感,從某種程度上掩蓋了她雙眼無神的缺陷,反而平添一股迷漓之韻。張放不得不承認,自己先前估計有誤,這少女的確稱得上是青溪聚,甚至四鄰八鄉最標緻的女子。

  青琰帶著玩味的眼神盯著張放,輕笑一聲:“看呆了吧?是不是比你俊美?”

  張放大汗,咱一個大老爺們……呃,一個毛沒長齊的小屁孩,跟女孩子比什麼美?而且這少女美則美矣,卻有點營養不良,面色也過於蒼白,唇色很淡,雖是青春妙齡,卻明顯缺乏這個年齡少女應有的青春活力。

  “你看不見,如何知道我是誰?”張放有些好奇,少女阿離在他甫一進門,就道破他的身份,這對一個盲眼少女而言,的確神奇。

  阿離呡了呡嘴,眼睛一直睜著,一眨不眨:“若是村裡人,大黑不會叫得那麼凶。而且,我聽到了小郎君衣袂振風之聲。”

  因為要宴請全村,這是個比較正式的場合,張放特意花了差不多一刻時,在韓家嫂子與青琰的幫助下,穿起自己那一身寬袍華服。這漢服稱得上衣帶當風,舉手投足,衣袂摩擦,耳力好的話,的確可聽出與粗布麻衣的區別——而盲眼之人,耳力絕對比普通人強得多。

  張放望著阿離的眼睛,正要說什麼,驀然一笑:“先進食吧,趁熱,有什麼話,等你吃完再說。”

  阿離帶著感激與惶然,一拜再拜。

  在阿離進食時,張放與青琰走到小院,側面瞭解了一下,這才知道阿離眼盲是後天性的。大約在三年前眼睛視物模糊,越來越看不清東西,持續到現在。視物總是模模糊糊,光線好的話,能看得到輪廓,但看不真切。

  阿離的父親,沒人知道是誰,母親是青溪聚本地人,年輕時入長安為婢,後犯事被主家驅逐,重返故里。去時孓然一身,回時懷抱嬰兒,這就是繈褓中的阿離。這對可憐的母女在村人的幫助下,縫補織紓,相依為命。兩年前,其母貧病交加,溘然長逝,失怙的阿離在村人的照應下,饑一頓,飽一頓,總算熬了下來。

  去年鄰近的十八拐村,有人曾想給阿離說個媒,找個依靠,結果人家一聽是盲女,連連搖頭。對山村平民而言,再漂亮也不能當飯吃。娶回來當祖宗供著,非但不能減輕負擔,反而加重負擔,誰敢娶?這事就這麼黃了。

  單親,失怙,舉目無親,無依無靠……這情況,居然與自己極為相似,張放心頭泛起一股濃濃的同病相憐之情。

  “明日到韓家領十升谷米、兩碗醬菜、兩斤肉脯……唔,再加兩升黍面,讓她好好補一補。”張放望著屋內昏黃燈光下那纖細的身影,對著青琰道,“這事就拜託你了。”

  青琰喜不自勝,歡叫一聲,飛快跑進屋裡,向阿離報喜去了。不一會,阿離扶著青琰的肩膀,碎步急出,向張放深深一鞠:“小郎君一飯之恩,阿離感銘五內,於心不安,豈可再受厚祿?請小郎君收回成命。”

  張放卻不接話茬,反而問道:“聽阿離的談吐,倒也不俗,可曾識字?”

  阿離輕輕點頭:“阿母曾是大戶人家的侍婢,耳濡目染,也略通文墨,並且,教會了我。”

  青琰在一旁補充道:“阿舍那傢伙,以前也曾拿著他家祖傳的那卷竹簡,向阿離母親請教呢。”

  “小郎君,你尚未收回成命呢……”

  張放打斷阿離的話頭:“青琰想必已經告訴你,我買了很多糧食,這當然不會是我一人吃用的。我準備給全村每戶發放兩升谷米,只要是青溪聚的村民,人人有份。”

  “那……小郎君所贈谷米數量也大大高於村民均有,還有肉、菜、面……阿離無功不受祿,請小郎君務必收回成命。”阿離頓了一頓,咬著薄薄的嘴唇,遲疑道,“若是可以的話,請發放給村西口的四兒家多一些米麵,他們家裡只有孤兒寡老,更臥病在床……啊,阿離逾越了,請小郎君恕罪。”

  雖然知道阿離看不見,但張放還是很自然地點頭笑道:“真是個好心的小娘……那就照著給你的份量來一份,送給村西口的四兒家。”

  阿離與青琰齊齊鞠躬致謝,但在下一刻,阿離仰起頭,依然還是那句話:“阿離無功不受祿,請小郎君收回成命。”

  這小姑娘可真夠倔的!不過,我喜歡!

  說服他人,扭轉別人觀念,正是張放的拿手好戲。

  張放略加思索,便找到了突破口:“方才在裡屋,我看到牆角有一個老舊的織機,上面還纏繞著絲線,很新……你眼睛不太好,竟然還能織布?”

  阿離還沒說話,青琰便搶先道:“阿離姊的手可巧了,她眼睛好的時候,做女紅可是遠近聞名。雖然如今看不清,但只要用手摸上一遍,就能縫製出合體的衣服。”

  阿離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就是看不清,摸索著裁縫,用時太長了,故此漸漸也沒人找我裁衣,只能替人縫補漿洗……”聲音漸漸低下去。

  青琰忙道:“阿離姊,你的手那般巧,怎會沒人找你?只是近兩年年景不好,收成也差,沒幾個人敢做新衣了。”

  張放笑道:“青琰說得不錯,這不就有主顧上門了——你看……呃,你估摸一下,我要改一改這身衣袍,是否可行呢?”

  阿離訝然抬起頭,下意識伸出手。張放立即近前,同樣伸出衣袖。阿離輕輕觸了一下,撚了撚,臉上露出歡喜之色:“這是上好的蜀錦,柔滑細軟,如絲如雲,我繈褓所用的錦布也有一塊……啊,小郎君這身衣物裁制極佳,為何還要改呢?”

  “當然是為了行動方便。”張放隨口說道,卻見二女臉上一片茫然,一拍腦袋,想起來了,“方便”這個詞,是佛教世俗化後形成的俗語,在西漢還沒佛教,當然也不會有這個說法。當下改口道,“為了不影響行動。我打算改成短打勁裝。”

  阿離想了想,道:“是改成田獵勁服嗎?”

  張放笑道:“正是,可以嗎。”

  阿離點頭:“可以,只是,需得十日八日……”

  “沒關係,我有時間。嗯,方才我所說的贈禮,便當是裁衣糜費,如此,便可收下了吧。”

  阿離慌忙搖頭:“阿離裁縫衣物,最多不過數錢。适才承蒙一飯之惠,足以抵數,萬不可再收……”

  “阿離此言差矣。”張放侃侃而談,“你平日縫製的衣物,不過是值十余錢的粗衣麻布,豈能與我這一身相比?你是織娘,對布料撚熟,你給估算一下,我這一身衣袍價值幾何?”

  阿離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我說不準,不過,阿母以前提過,蜀錦‘寸錦寸金’。小郎君這一身,只怕……只怕不下數萬錢。”

  “這不就結了。”張放臉上從容,心中卻暗暗咋舌,好傢伙,自己一直嫌棄的這件礙手礙腳的衣服,竟然是古代的“阿瑪尼”。這段時間他也基本弄清楚了漢代的物價,萬錢的購買力,相當於後世五千元。數萬錢,就等於一兩萬元,相當於整個青溪聚居民的好幾年的賦稅了。

  張放心下感慨,嘴上卻不慢:“物品昂貴,手工裁制自然也得水漲船高。我也不多給,百中取一,不算過份吧。”

  青琰也在一旁幫腔:“小郎君所言極是,百中取一,還是少了。阿離姊,你已經吃大虧了。哼,就算再送來多一倍的谷米,也是應該。”

  阿離玉面泛紅,如桃花染璧,囁嚅道:“不,不是這樣算的……”

  張放不容她再多說,抬袖行禮:“衣物明日便會送來,阿離娘子,打擾了,明日再會。”

  一高一矮兩個身影並行離去,阿離倚著門扉,默默目送——儘管她什麼也看不見。

  月華如練,輝光映照在迷濛的雙眸上,這一刻,更蒙上一層水霧……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6

第十四章 重見光明的希望

  天色還是一片漆黑,張放就精神飽滿起床。洗漱罷,先來到院子中央,呼吸著山野清新空氣,吐納一番。氣功這種東西,雖然遠不像武俠小說裡扯得那麼離譜,但在這鐘靈毓秀之地,時不時吐納調息,對身體絕對有好處。

  調息半個時辰之後,天色微明,張放活動一下手腳,壓壓腿,下下腰,來幾個淩空翻,待身體微微出汗,方才稍歇。

  過得一會,韓氏兄弟也起來了。韓駿與韓重,一執弓箭,一挾利刃,一左一右來到張放身旁。

  張放負劍於背,打開柴扉,豎指于唇,向守在門前的大黃狗(自刺殺事件之後,向鄰居借來的)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邁著輕快的腳步,攜韓氏兄弟消失于晨曦薄霧中。

  天色越來越亮,隨著一聲嘹亮的雞鳴,家家戶戶都有了動靜,鍋碗瓢盆的磕碰聲、梳洗聲、招呼聲,一片喧囂。卯時(約六點)左右,各家勞力已紛紛出門,或給田地鋤草,或上山摘菜,或下河捕撈,或入林狩獵,總之沒有多少閒人。對山民而言,今日閑就意味著明日餓。

  張放與韓氏兄弟大約在巳時(約十點)左右,方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韓家,正好是韓嫂子煮好早餐的時候。這時代的貧民,一天就吃兩頓,早晚各一頓。張放可是受不了,更何況他現在正長身體,一天四頓都不嫌多。所以在糧食充足之後,張放要求韓嫂子每日做三頓飯,晚飯份量足一些,吃不完可當宵夜。

  一天三頓的話,早餐應當在卯時(八點)左右較合理,不過韓嫂子多年來總是煮兩頓飯,一下改成三頓,這習慣一時改不過來,結果還是拖到了巳時才弄好。

  張放的健身計畫,原本只是自個訓練,但接連出了幾次刺殺事件,韓氏兄弟便成了他的貼身保鏢。除了晚上睡覺,其餘時段都得跟著他。這兄弟倆的身手頗為了得不說,關鍵時刻,都有為張放擋刀的勇氣與覺悟,這點才最重要。張放鍛煉,兄弟倆自然不能幹看著。張放跑步,他們也得跟著跑;張放爬山,他們也得跟著爬。跑步爬山,對韓氏兄弟算小兒科了,完全不在話下,但引體、俯臥撐、起臥收腹、深蹲、蛙跳……一組動作做下來,兄弟倆也得累趴。

  張放倒沒要求他們跟著做,但韓氏兄弟卻不肯服輸,似小郎君這樣的貴人都能咬牙撐住,他們這些窮苦出身,如何能打退堂鼓?結果就變成了三人鍛煉。鍛煉這種事,人越多越有比較越來勁,效果比單獨鍛煉要好得多。

  看到又累又餓直嚷嚷的韓氏兄弟,韓嫂子急忙盛飯拌醬,一一端到張放三人面前。

  張放看著自家碗裡堆得高高的香氣四溢的肉塊,再看看韓氏兄弟碗裡,除了飯團與醬菜,一絲肉都沒有。訝然道:“嫂子,為何阿舍與么郎碗中無肉?”

  韓嫂子陪笑道:“肉脯無多,這倆小子食量又大……其實有飯有醬,已是美食了。”

  韓重一邊埋頭扒飯,一邊含糊不清道:“嫂子說得對極,這樣的好飯食,以前一月都難得幾回,肉什麼的就甭提了。”

  韓駿也連連點頭:“山野之民,有碗飯吃就知足了,豈敢者奢望頓頓食肉?那是貴人們才有的食譜。”

  “扯蛋!”張放冒出一句令韓氏兄弟聽不懂的粗口,“我是那種只顧自己吃肉,讓兄弟喝湯的人嗎?我碗裡有什麼,你們同樣也有。韓嫂子,再切一斤肉全下鍋。你們放心,山珍海味我供不起,但頓頓有肉,不在話下——只管吃!”

  韓嫂子用袖子擦去眼淚,急忙轉身切肉去了。而韓氏兄弟扒飯的動作卻慢了下來,過了一會,不約而同拚命扒飯。看不到他們的臉,只看到喉結上下滾動……

  ……

  阿離草廬小院前,張放雙臂舒張,而阿離則手持一根細絲繩,摸索著測量他的肩、胸、腰、臀圍。張放一霎不霎盯著在自己身前身後忙乎的少女。阿離眼睛不好,卻更為敏感,對這近在咫尺的灼灼目光,焉有不覺?細白的面頰漸漸嫣紅,測量也頻頻出錯,平日只需盞茶工夫便可弄好,眼下折騰了好半晌,還沒厘清。

  一旁的韓氏兄弟互望一眼,卻沒敢吭聲。只有青琰略帶不滿地大聲道:“小郎君,非禮勿視!”

  青琰一語點破,頓時燥得阿離低下頭,慌裡慌張拂了一禮,轉身欲走。

  “等一下。”張放叫住阿離,“你的眼睛……有找過鈐醫看過嗎?”

  阿離慢慢轉身,輕聲道:“青嶺那邊有位方士,阿母曾請他來看過,說是火邪入侵,也施過符籙,只是不見好。”

  “我方才仔細察看了你的眼睛,如果沒診斷錯的話,你所患的是眼雲翳。這是一種眼角膜病變,說輕不輕,說重不重,但或許有一點能夠讓你開心。”張放盯住阿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這種眼疾,只要調理得當,可以治癒。”

  阿離、青琰及韓氏兄弟聽得呆了,尤其是兩位少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隨即驚喜叫道:“小郎君所言當真?”

  張放肯定地點頭:“別的我不敢說,要論看病,那個什麼方士跟我沒法比。”

  所謂眼雲翳,是中醫的一種說法,宿翳呈片狀,或似淡煙,或如浮雲,故稱雲翳。一般以翳滿而浮,色白淡嫩,未掩及瞳神者為輕,翳久色黃深厚,掩蔽瞳神者為重。這是眼球外部疾患,並未影響到眼底或視神經。患日淺的,可縮小和減薄瘢痕,若年深日久,更需耐心,但只要堅持治療,都有恢復視力的機會。

  按病變輕重程度劃分:角膜呈白色明亮翳,屬“如冰如瑕”;角膜呈白色如浮雲,屬“雲翳”;角膜色白如瓷,為“厚翳”;角膜色白帶黑為“斑脂翳”……而阿離的雙瞳,正是明顯的“雲翳”,屬中等病變,大概是拖延了兩年所致,但只要從現在開始有針對性的治療,有望在數年之內好轉,甚至完全恢復視力亦非不可能。

  聽完張放的解說,未等阿離與青琰有何表示,韓駿與韓重這對兄弟已噗嗵跪下,激動懇求道:“請小郎君大發善心,一定要治好阿離的眼睛,阿離她,太可憐了……”

  青琰也跪下,一言不發,但那雙細長的眼睛,卻也是第一次露出懇求之色。只有阿離呆呆站著,眼淚撲簌直落,亦悲亦喜。

  張放雙手虛抬,示意三人起身,望向阿離的目光柔和,聲音同樣溫和:“護目先護肝,護肝先養身,身體若不能調養好,一切都無從談起。所以,今後我若給你什麼吃食,不、可、拒、絕!”

  阿離下意識點頭,隨即臉蛋羞紅,便如正午的豔陽。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6

第十五章 屬國三水

  夏日炎炎,塵土飛揚,一條坑坑窪窪的官道上,走來七人。均戴著蒲草編成的斗笠,背著狹長草筒,推著兩輛轆車,骨碌碌的木輪響聲,在荒野上回蕩。

  走在中間的一人,抬手頂了頂草笠,露出一張滿是灰塵被汗水沖成一道道印子,卻仍難掩俊逸的面龐,正是張放。

  屈指算來,張放來到青溪聚已經十餘日了,儘管生活條件很艱苦,但在張放看來,大不了就當是回到大學時代下鄉支教好了,也並非不能忍受。只是生活條件差點沒啥,背後卻有一群亡命之徒,如附骨之蛆,時刻盯住自己,隨時要取小命卻又算怎麼回事?

  歷來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之理?連睡個覺都不踏實,生怕有命閉眼沒命睜眼。若非有強大的精神力,極短時間就能補充精力,估計不用別人動手,自個早就崩潰了。只是這樣拖下去終究不是個事,不收拾掉這夥亡命之徒,最終倒楣的還是自己。

  經過三次失敗的刺殺之後,這夥人已變得十分謹慎,很長時間沒見動靜。張放覺得,是時候主動出擊了。在此之前,他需要做一些準備,而這些準備工作,在青溪聚是無法完成的。

  “我要去一趟附近的城邑。”張放一大早就向韓父說道。

  “附近的城邑?”韓父欲言又止,期期艾艾道,“西邊倒有是一處城邑,距此不過五十裡,只是……”

  張放眉毛一揚:“有何不便之處?”

  “城邑名為三水,乃是匈奴屬國。”

  “什麼?匈奴……屬國?”張放直眨眼,這不是大漢的地界麼?怎麼扯到匈奴去了。

  在韓父的解釋下,張放這才明白,這匈奴屬國設置,最早始于武帝時期。彼時匈奴渾邪王率四萬眾降漢,武帝“乃分徙降者邊五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為屬國。”即設五屬國以處之,並置都尉治之,這樣的城邑,就叫屬國都尉。其性質,類似於今天的民族自治區。在帝國的西北,就有不少這樣的地方,而三水(今寧夏同心縣),便是其一。

  當然,以韓父的見識,不可能說得那樣條理清晰。以上內容,是張放根據韓父所說的關鍵部分,大致推導出來的。

  在張放所處的時空,匈奴人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絕跡,對於這個歷史上聲威赫赫的民族,說不好奇是假的。既可以瞧瞧匈奴人的模樣,又能順便把事情辦了,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好,就去三水。”張放說這話時很是興奮,絲毫不在意韓父那張苦瓜臉。

  於是,在韓氏三兄弟、青琰、石牛等一眾青壯的護衛下,張放一行,出現在去往三水屬國的路上。

  五十裡路不算遠,但步行也夠戧,尤其近半路程都是山路。張放這段時間雖然加強鍛煉,畢竟時日尚短,光是這陀螺山二十裡山路,就累得夠戧。石牛讓他上轆車推載一程,但張放拒絕了。他雖是少年之身,卻有一顆成年堅韌之心。

  前方,一個人影遠遠奔來,青琰眼尖,歡聲叫道:“渠良回來了。”

  這群人中,去過三水的,只有兩人,一個是韓義,一個叫渠良。其餘諸人,生平從未走出青溪裡方圓三十裡。便是韓義與渠良,也有好幾年沒去過三水了。為防走岔道,張放讓渠良先行出發,打個前哨,餘人遠遠跟著,一旦有誤,就地折返,不致於跑冤枉路。

  頂著烈日走了大半天,來到一處半幹的小河旁,韓義與渠良都認出這是一處叫“七裡河”的所在,之所以叫七裡河,正因為此地距三水恰好七裡。於是讓渠良前往打探——畢竟是匈奴人聚集的地方,心裡不托底,餘人就地休息。

  韓氏兄弟、石牛等人走到河邊掬水洗一把臉。張放與青琰原本也想洗臉,但望著渾濁的河水,眉頭直皺,互相看了一眼,還是老老實實從轆車上取來飲用的木筒水,倒出一小捧,慢慢擦拭面孔。

  韓義看著泥漿似地河水,抬頭望望熾熱的烈日,搖搖頭:“前幾日到聚邑上買糧時,那糧商就有言,今歲已旱旬月,收成怕是難好。現下看這七裡河如此,只怕是……唉!”

  就在這時,渠良回來了。

  “我看過了,沒事,可以帶兵器。”這是渠良帶回的消息。

  張放的歷史雖然不是很好,卻也知道,一幫挾刀持劍的人,公然出現於鬧市,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都是絕對不允許的,不過對於屬國卻是個例外。對匈奴人而言,刀劍弓馬,就是他們的生命。據韓義與渠良說,三水是不禁止帶兵器入城的,但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為了保險起見,必須先行確認。

  渠良帶回的消息,令眾人大大鬆了口氣,要是兵器不能帶進城,可就麻煩了。

  “你們猜,後面會不會有人跟蹤我們?”青琰突然冒出一句話。

  韓重搔搔頭皮,道:“我一直很留意後方,卻無發現……”

  韓駿嘿了一聲:“沒發現,並非沒有。”

  張放目光向道旁兩側雜樹林一掃,淡淡道:“這般地形,要跟蹤一群人而不被發現,太容易了……不必在意是否有尾巴,走吧,進城。”

  ……

  張放自降臨到這個時空起,就一直在陀螺山轉悠,這是第一次來到一個能夠稱之為“城”的地方。

  三水,在辟為匈奴屬國之前,是一個縣城。眼下行政級別是上去了,但規模仍然是縣級。

  遠遠看去,城牆低矮,不過三四米,俱為夯土壘成。城牆上插著各色幡旗,旗下立著頭戴赤幘,身著短襦,外罩短皮甲,下著窮褲,綁腳,手持長戈的大漢衛士。夏風吹拂,烈日高照,那一張張黑紅的臉膛,汗珠流淌。

  張放佇足於城下仰望,久久無言。這就是大漢的軍士?沒有頭盔,沒有甲裙,沒有佩刀,沒有盾牌,沒有軍靴……跟想像中完全不一樣啊!嗯,似乎漢朝的郡國兵裝備是最差的,京師兵與邊防軍大概會不同吧。

  入城之時,眾人心裡仍有些惴惴不安。細論起來,他們七個人,卻擁有一把劍,三把刀,一柄短刃,一副角弓,只有渠良空著手。儘管兵器全塞進草筒裡,粗看並不顯眼,但明眼人只看外形,就能猜到是何事物。

  令眾人慶倖的是,他們所擔心的事並未發生。在渠良手捧十錢,笑咪咪交到城門守卒手中後,守卒點點頭,大手一揮,放行。

  一進入城內,撲面而來的是夾雜著人體與牲畜所混合的難聞異味。入目所見,草棚鱗次櫛比,棚下有賣瓜果的、有賣各種骨制器的、有賣活羊死狗的、更有賣奴隸的……街上行人,多是髡頭結辮,鬍鬚糾結,面孔黑裡透紅,身材矮敦粗壯,穿半截羊皮襖,肉袒半臂的胡人。狹小的城池裡,人聲喧嘩,牛馬嘶鳴,更有羊駝的哞哞之聲,此起彼伏,令人頭大如鬥。

  韓駿、韓重、青琰,包括石牛在內,生平從未見過如此繁華熱鬧場景,一時間看得呆了。

  在張放眼裡,這個縣城,比諸後世最落後的小鎮都不如:街道窄小,房屋低矮,蘆葦為頂,夯土為牆。牲畜糞便滿地,蠅蚊牛虻亂飛,各種髒亂差……這哪像一個縣城,簡直就是一個大型牲口交易市場。

  如果不是確有要事,張放會毫不猶豫轉身,從哪來回哪去。眼見韓氏兄弟,甚至青琰眼中都有種躍躍欲試,想投身人群的意思,張放立即按住肚子,高聲道:“走了大半天,早晨那點油水早化了。你們去哪我不管,我只去吃食。”

  這一刻,能將韓氏兄弟、青琰與石牛等人從逛街的強烈欲望中拉回來的,也只有這兩個字——吃食。

  果然,張放話一出話,韓氏兄弟、青琰、石牛眼裡逛街的渴望立馬轉為對食物的狂熱。

  當下由渠良帶頭,一行穿過人群,往城東而去。

  這等小縣城,並無幾家食鋪,僅城東、城西各一家而已。從外表上看,除了門前挑出一方白幡,上書“酒肉鋪”三字,表明是個食鋪之外,還真看不出,這占地達三四畝的大院子,竟是個食鋪。

  張放一行進入食鋪時,已過飯點,店鋪內人不多。舉目所見,食鋪很寬敞,至少有三百平米,分上下兩層,只是缺少窗戶,顯得頗為陰暗。店內分四排共擺放著四十多張幾案,案後置席。在店鋪東北角,擺放著一排足有半人高、雙手合抱的大缸。據渠良說,那是酒樽,內盛各種酒,想喝的話,自行取瓢舀飲即可。

  張放七人各尋幾案入坐——漢朝此時還是“分食制”,即每人一桌,而不是後世常見的圍成一桌宴飲。

  店鋪的保傭(即店小二)上前,殷勤詢問吃什麼,眾人以目視張放。

  保傭頗有眼色,立即知曉付帳的主兒是誰,當下點頭哈腰來到張放面前。此時張放正好將斗笠摘下,那保傭一見,眼睛頓直——這邊鄙之城,何時竟現如此俊雅人物?

  能夠在這魚龍混雜之地當保傭的,都是心思機敏之人。雖見張放一襲布衣,卻儀容不凡,一望可知非等閒之輩。當下不敢多言,只問吃食。

  張放饒有興趣地詢問都有什麼吃食,保傭板著手指,一一細數,諸如湯餅、胡餅、餌餅、麥粥、甘豆粥、羊、馬、狗肉羹、肉脯、枸醬等等。酒類有黍酒、清酒、稻酒、馬奶酒、醪糟等等。

  詳細詢問之後,張放點了一碗湯餅、一碗甘豆粥、一魁(一種平底的罐,主要用於熬湯菜)狗肉羹,再來一壺醪糟。而韓氏兄弟同樣也來了一大碗湯餅,加大塊肉脯及枸醬。青琰則只要了一碗湯餅、一碗甘豆粥及半斤肉脯。

  張放等人都點了的“湯餅”,實際是一種“片兒湯”,托麵團往湯鍋裡撕片,類似刀削麵,也可以說是麵條的雛形。而醪糟則是一種低度米酒,口感微甜,類似後世的甜酒。對於諸人都喜歡的肉脯,張放則敬謝不敏。這肉脯是一種微帶臭味的醃製品,之前韓氏父子就曾大量購買,張放也吃了不少,實在受不了那個味,只是比吃雜糧野菜好得多,不得已下嚥而已。如今有了大把選擇,打死都不會去碰這煙熏肉了。

  張放與青溪聚諸人,生平首次可以放開肚皮大吃大喝,七人相互舉碗致意後,立即埋頭大嚼。空曠的食鋪內,回蕩著吸面吞食的咂嘴滋溜聲及箸碗磕碰之聲。除了張放與青琰飲食舉止尚算克制,其餘人等的吃相之難看,令店主與保傭都直撇嘴。

  正吃得興頭上,驀聞一陣人聲喧囂,店門湧入十餘人。

  張放目光一閃,但見來者俱是髡頭結辮、深目卷鬚、皮襖左衽、腰插短刀的胡人——準確的說,是匈奴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6

第十六章 暴 行

  為首的匈奴人,是一個頭大眼小,面闊多須,厚唇平鼻,滿面疤痕,顴骨兩側有兩團暗紅的油光,左耳懸一碩大金環,腰插長短雙刀的傢伙。

  保傭一見,立馬擠出笑臉,急趨相迎:“噯呀!蔔骨須當戶,有一陣沒見了,是否又得骨都侯賞賜?”

  那個叫蔔骨須的匈奴當戶(相當於小部落頭人)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板牙,大拇指向後一挑:“賞賜倒是有,不過不是骨都侯所賞,而是裨小王所贈,倒是細皮嫩肉,想不想嘗嘗?”

  這匈奴當戶舌頭生硬,說起漢話很是費勁,聽著也費勁,豎著耳朵仔細分辯,勉強能聽清。

  張放一行及保傭的目光一齊順著蔔骨須的拇指方向看去——但見在一群髡頭披髮,惡形惡狀的匈奴人中,一對少年男女緊緊執手,垂首侍立。少年大概十三四歲,深目黃髮,臉色發青,兩頰及頸側俱有鞭痕,從其發形及衣飾上看,也是胡人。少女年齡大些,估計有十六七,面目姣好,容色憔悴,身體單薄,神情木然,有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滄桑。

  看著這對明顯飽受折磨的少年男女,耳聞蔔骨須那不懷好意的話語,保傭臉色微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乾笑一聲,沒敢接話茬,伸手延請。

  卜骨須一行十數人,一下占了食鋪大堂的近半案桌,除了那對少年男女侍立于蔔骨須左右,其餘匈奴人紛紛解下刀弓,置於席邊,雙腳或盤屈或叉開,箕踞而坐——這種坐姿,叫“箕坐”,在中原,是一種極為無禮的舉止。不過胡人自有胡俗,倒也不必苛求。

  胡人飲食,自與漢地不同。這些匈奴人叫來半隻羊肉,兩條馬腿,大碗馬奶酒,一個個大呼小叫,吃得湯汁淋漓,滿手油污。吃相比諸韓氏兄弟及石牛、渠良等人,更難看三分。

  蔔骨須坐下後,眯縫著細眼打量了張放一行數眼,看出他們是一夥人,而且身懷兵刃。因其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張放背面,因此目光只在張放背影打了個轉,便移開去,未多留意。

  張放自來到這個時空後,幾乎所有生活方面都放低了要求,吃飯也是一樣。雖不求包廂雅座,菜肴豐盛,但起碼也得有個相對安靜的環境吧?有這幫吃個飯都惡形惡狀的匈奴人在側,真是不用吃都飽了。

  張放向韓氏兄弟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儘快食畢,結帳走人。青溪聚諸人也早受不了這幫粗鄙的匈奴人,齊齊加快吃食速度。張放最先吃完,放下箸筷。這也不足為怪,他吃的全是連湯帶水的東西,自然速度較快。不管是湯餅也好,肉羹也好,除了份量足,味道重,口感什麼的,對吃遍二十一世紀世界美食的張放而言,味同嚼臘,也就混個肚兒圓而已。

  不過看著韓氏兄弟及青琰一臉享受的模樣,這對他們而言,無疑是生平難得的美食。張放卻暗暗發愁,這輩子就吃這些東西,日子可怎麼過?有機會一定要弄些後世的菜肴出來,能否改造世界暫且不說,最起碼得改造胃腸……

  張放抬手向保擁示意,準備打包幾份,帶回給青溪聚的耆老、韓父、韓嫂子、還有阿離……驀聞身後一陣倡狂大笑,聽得出是那蔔骨須的難聽破鑼聲,這回他所說的似乎是匈奴語,而說話對象,則是那胡人少年。

  在食鋪內眾人嫌惡的目光下,蔔骨須將一物塞到那少年手裡,然後向食鋪一角的大酒樽一指,意思很明顯,用他所給的那件物品盛酒。

  韓氏兄弟看了一眼,便不再理會。石牛與渠良則只把臉埋進碗裡,只顧大嚼,別的什麼都不管。只有青琰眨巴著長而媚的眼睛,盯著少年手中那件酒器,越看越迷惑,這酒器的樣式未免太奇怪了,好似、好似……

  青琰一時辨不清是何物,但張放只掃了一眼,職業本能,讓他很快就認出來——這件酒器,竟然是以人的頭蓋骨製成!

  素聞匈奴人好以人頭骨制酒器,匈奴最負盛名的冒頓單于的繼任者老上單于,就曾以大月氏王的頭骨,鑲以金邊,以作酒器。今日所見,這傳聞,居然是真的。

  少年雙手捧著頭骨酒器,不停顫抖,目光望向少女,卻見少女緊緊咬住嘴唇,面色蒼白,渾身發顫,微微搖頭。少年慘然一笑,有若捧著千斤重物,一步步走向酒樽,取瓢舀酒,盛滿後往回走。

  張放看他雙手乃至全身都在發抖,一路潑灑,心下都替他不忍,照這樣子,待到得蔔骨須跟前,一盅酒怕只剩半盅了。

  蔔骨須陰沉著臉,一手撫須,一手伸入少女胸襟,粗魯地揉搓著。少女嘴唇已咬出血,僵屍般挺立著一動不動,面無表情,仿佛被糟踐的不是自個。

  青琰看得柳眉倒豎,伸手入懷握住短刃,卻被韓義瞪了一眼。青琰咬咬銀牙,再望向張放,卻見他正好整以暇地打包食物,視若無睹,著實把青琰氣得不輕。

  酒送到蔔骨須面前,只剩大半盅了。卜骨須鬆開手,向少女一指,示意她喝。少女渾身劇顫,眼中掠過一絲痛苦之色,內心掙扎良久,終於在蔔骨須淫威之下,不得不顫抖著伸手欲接。冷不防少年突然將酒全部潑出,然後將頭骨猛然塞入少女懷中。

  食鋪裡所有人都被少年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少女本能地緊緊抱住那頭骨,驚恐地看著少年。

  正想看好戲的蔔骨須暴怒,一陣哇哇亂叫,立即有兩個匈奴人上前。一人揪住少年衣襟,兩下一撕,將衣物剝下,露出瘦骨嶙峋、鞭痕交錯的身體;另一人很順溜地抽出皮鞭,叭地抖開,照著少年脊背狠狠抽去。

  血肉飛濺,慘叫磣人。見者驚心,不忍目睹。幾鞭下去,那少年已趴倒在地,直欲打滾,但雙臂卻被另一匈奴人死死按住,動彈不得,一時間血和淚下,渾身抽搐。

  那保傭見張放一夥面色不善,生怕另生事端,趕緊上前,低聲對張放道:“客人勿要動怒,此乃匈奴人聚集之地。這對男女俱為奴隸,拂逆主人之意,主人鞭之,外人不可插手。”

  張放只是冷冷道:“他若是在自家關起門來管教奴隸,外人自然管不著,但這可是公眾場合,不要太過份了!”

  保傭連連賠笑,正欲待言,驀見張放目光如冰,直視身後,保傭驚回首,卻見事態又起變化。

  那少女不顧一切,猛撲在少年身上,硬生生受了一鞭,皮絮與血珠飛灑的同時,少女兀自緊緊抱住那頭骨酒器,不肯撒手,顯然這頭骨與少女有某種特殊關係。

  就見少女伏地連連叩首,苦苦哀求。蔔骨須油黑泛光的橫肉抖了抖,乜斜那奄奄一息的少年,略微沉吟,向兩名行刑手下點點頭。

  於是就見那匈奴人鬆開少年雙臂,轉而將少女衣襟豁啦扒下,露出一具細嫩而遍佈烏青淤痕的青春胴體——很顯然,少女是要代少年受鞭笞。

  這一下,莫說張放、青琰,便是韓氏兄弟與石牛等人,都是怒形於色。

  店家大急,頻頻向保傭使眼色,保傭硬著頭皮上前,強笑道:“當戶貴人,管教奴婢,何不回營地再說,這畢竟是食鋪,有客人在呢……”

  話音未落,臉頰一涼,冰冷的刀刃抵在面頰之上,刀柄握在蔔骨須手中。這個匈奴當戶獰笑著拖動手腕,鋒刃過處,皮破肉綻,鮮血長流。

  保傭疼得面肌抽搐,卻半點不敢動彈,生怕激惹這嗜血成性的匈奴人,發起瘋來,把自個砍了,到哪說理去。

  張放深吸一口氣,握住身旁長劍,緩緩站起。他是來辦事的,不是來惹事的,但是這個匈奴惡漢的暴行,卻逼得他不得不出手——雖然蔔骨須虐待的是自家的奴隸,而且還是胡人,但他顯然忘記了一點——這不是匈奴地盤,而是大漢領土!一切行為,必須遵守大漢律法。

  張放一動,韓氏兄弟、青琰、石牛、渠良也擲箸而起。大漢的平民,與後世在儒家高壓束縛下低眉順眼的順民不同,骨子裡還湧動著勇烈之風。

  蔔骨須一雙凶目冷睨過來,手下匈奴人也紛紛手按刀柄,推案而起,凶光熠熠。

  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便在此時,大門處驀然傳來一聲脆嫩甜美的嬌叱:“大漢之地,都尉之屬,誰敢妄動刀兵!”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7

第十七章 圍 捕

  這嬌脆之聲,如一掬清涼冰水,將一觸即發的戰火澆滅。

  眾人循聲望去,眼睛俱是一亮——就見大門處卓立著兩名明眸皓齒,肌膚如雪,嬌俏可人的少女,模樣不過十一、二歲,身體都沒長開,卻已是十足的美人胚子。

  這叱喝之聲,就是那身著一襲紅白相間曲裾深衣的美少女所發。在她身側稍後,是年齡與其相若,身著淺色短襦,裙不曳地的秀麗侍女。

  如果說,這兩名美少女令人賞心悅目,肝火頓消的話,那麼在她們身後矗立著的四名頭戴武弁、身披皮甲、腰佩環首刀的甲士,那股子威嚴肅殺之氣勢,則令在場諸人氣為之沮,不敢造次。

  在諸人愕然之際,四名甲士已越前將兩名少女護住,其中一甲士大喝:“都尉之國,飲食之所,誰敢生事?”

  蔔骨須臉色微變,緩緩將刀從保傭臉上移開,撩起衣袍擦了擦刀刃上的血跡,還刀歸鞘,擠出一副笑臉——以他那一臉凶相,弄出這副表情,很容易讓人想起笑面虎。

  蔔骨須剛上前幾步,卻被那為首甲士伸手止住:“勿要近前,驚擾女公子,你這胡奴吃罪不起。”

  先前還驕橫不可一世的蔔骨須,此刻吃那甲士一頓排頭,卻不得不忍氣吞聲,拱手為禮道:“敝人乃是東且部骨都侯突犁帳下當戶蔔骨須,敢問諸位軍吏可是王都尉帳下?”

  卜骨須雖是胡人,但來到漢地也非一日,知道漢家女子是不能隨意搭訕的,尤其是這種看上去頗有身份的貴族女子更是如此,有話只能沖護衛來。

  甲士首領嘿然冷笑不語,他身後那美少女卻道:“告訴這胡奴無妨。”

  甲士首領回身一揖應是,然後轉身面對蔔骨須一眾胡人,昂然道:“好叫爾等知曉,我等乃上河農都尉班君麾下。”

  一眾匈奴人齊動顏色,失聲道:“原來是樓煩班君府上,失敬了。”

  如果說方才蔔骨須還氣不順的話,現在只有冒冷汗了,連連打揖,口稱恕罪。

  那少女從甲士寬闊的肩膀後探出頭來,目光掃向那對受刑少年男女,脆生生道:“給這二人敷藥著衣,今後再見有當街淩虐之舉,我必質詢王都尉。”

  都尉是屬國的最高軍政長官,就連遷徙于三水的匈奴最高頭目骨都侯,都得聽命都尉署。這少女若真是名動西北的樓煩望族、班氏女公子,那還真有資格質詢都尉。那都尉毫無疑問會找骨都侯的麻煩。屆時吃排頭的,自然就是惹是生非的當事者蔔骨須了。

  匈奴是個戰鬥民族,人人身上俱帶傷藥,多為草原上流傳千年的本草,用時嚼爛外敷即可。雖然看著噁心,但效果的確不錯。那對少年男女相互用草藥敷傷之後,披衣攙扶而起,蹣跚走到距少女十幾步距離,深深一鞠。

  張放笑顧韓氏兄弟:“好了,沒我們什麼事了。”伸手抄起食包,在桌案放下三撂碼得整整齊齊的五銖錢,向眾人做了個手勢,轉身走向大門。

  當張放走到店門,與兩名少女及甲士交錯而過時,目光與那美少女交接,就見後者漂亮的杏仁眼越瞪越大,水嫩的小臉蛋滿是驚訝的表情。很明顯,是張放的出眾儀錶與粗陋衣著所形成的強烈反差所致。

  張放沖美少女頷首一笑,錯身而過,揚長而去。

  ……

  趙氏金壚。

  張放看到這面店幡時,差點以為自己來到了一個錢莊,而事實上,這是一家打鐵鋪。

  當張放告之眾人,自己前來三水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弄些鐵制器具時,渠良就將他帶到此處。如果不是聽到院子裡傳出叮叮噹當的敲打聲,光是看那幾個漢隸書寫的旗幡,張放甚至以為渠良帶錯了地方。

  待張放攜眾人進入院內,走馬觀花一番之後,才得知為何叫“金壚”。只因這鋪子不光打制鐵器,也鍛造銅器。青銅又稱“青金”,而鐵器在先秦時也稱“惡金”,所以稱為“金壚”,倒也說得過去。

  據渠良說,這是三水唯一一家打鐵鋪,而且還是官方指定的。但張放看了一圈,卻沒見到幾個工匠,陳列架上也沒有多少成品,只有寥寥數件鏟、鈀等農具,刀劍兵器一件沒有,不知是沒人訂購還是禁止鍛造兵器。

  張放有限的歷史知識告訴他,無論那朝那代,都是禁止製造、買賣兵器的,端看管理的松與嚴而已。對於這一點,方才已向渠良探問過,得到的回答是,若是在別處郡縣,什麼樣的銅鐵器都買不到,只能向官寺申報領取,但在屬國,卻是可以。不過有規定,只能鍛造一些切肉的尺刀(短刃)或匕首,若要制箭鏃或長刀,須向官寺報備,否則工匠不會接單。

  張放當時看了青琰一眼,表示能造小刀就行,弄得小姑娘莫明其妙。

  正當眾人被爐膛的高溫烘得受不了,急急走到院中透氣之時,渠良陪同一個滿面煙火之色的老漢走過來,向張放施了一禮,道:“小郎君,這位便是此地掌爐,但有所需,只管吩咐。”

  那掌爐猛見張放形貌,不禁為之一呆,再看看他的衣著,表情驚疑不定,不覺放低姿態,恭敬道:“客人所需何物,但請示下,且看小店能否制做。”

  張放點點頭,叫人從爐旁弄來半截黑炭,在石階上邊畫邊解說。

  張放此行原想制做三件事物:箭鏃、飛刀及護心鏡。箭鏃是為韓駿所制,飛刀則是專為青琰量身訂制,而護心鏡,自然就是自己專用。保護自己,打擊敵人,永遠都是戰鬥的不二法門。

  箭鏃因為要報備官寺,只得放棄,飛刀則在尺刀的規格內,問題不大,這一點,從掌爐臉上表情可以看出來。但當張放畫到護心鏡時,那掌爐卻是臉色倏變,倉皇後退數步,死死盯住張放,眼裡滿是驚懼及警惕,最後扔下一句:“客人所需,小店技藝淺薄,實在做不來,恕罪,恕罪。”竟然就此轉身不顧而去。

  弄得張放數人面面相覷,一時不明所以,但至少有一點很明顯,人家不接這單生意了。

  眾人掃興而出,張放甩甩頭,道:“算了,走,咱們買糧去。”

  說到糧食,眾人的臉色才好看多了,當下由渠良引路,前往糧店。

  這一次,人手充足,張放便放開手腳,大肆採購,不但買米買肉,甚至還買了幾隻活羊,以便需要時再宰殺。不過,看青琰歡喜地逗弄群羊的模樣,只怕到時下刀會有阻力。

  米麵肉醬裝滿兩輛轆車,還趕著幾隻綿羊,總共花掉不過半斤黃金,約占張放目下身家財富的十分之一。按漢朝一斤黃金值一萬錢算,半斤黃金就是五千錢,其購買力,相當於後世三千元左右。三千元就能買那麼多東西,著實大出張放意料之外,主要是那羊便宜,若是放在後世,光是這幾隻羊,怕都不只三千元了。

  雖然事沒辦成,但見識了這個時代的城池模樣,更見到了傳說中的匈奴人,還有西域胡人,大開眼界,滿載而歸,也值當了。

  張放也好,韓氏兄弟也好,石牛渠良也好,全將在金壚的不快拋至腦後,開開心心往城門走去。準備趕在申時(約下午四點)以前,緊趕一程,回到青溪聚。

  就在張放一行將到城門之時,忽聞身後傳來厲喝:“前面幾個人站住。”

  正在城門處等候出城的百姓皆愕然回首,張放等人也很自然停下腳步,回頭看是怎麼回事。不曾想,後面忽啦一下,圍上七八人,均是手持長短刀,身著制式皂服的佐吏。

  為首一人,身材中等,其貌不揚,但眼神很凶,手持長刀戟指張放,扭頭對身側一人道:“可看清楚了,是否這些人?”

  旁側一個小廝模樣的年輕人連連點頭:“正是。”

  韓氏兄弟、青琰等人都驚疑不定地看著那小廝,滿面困惑。只有張放認出這小廝是誰。

  因為前世職業的緣故,張放有一項常人所不及的本事——只要被他掃過一眼的人,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忘記。這種在短短一瞥的時間內,將一個或幾個人的形貌、衣著、動作特徵迅速記憶並形成分析的能力,通常在經過專業訓練的警員身上可以看到。而做為心理醫生,同樣需要有這樣的素質。

  張放一眼就認出,這小廝就是在趙氏金壚幹雜役的一名學徒。當時這人只是遠遠看著,沒湊過來,所以韓氏兄弟等人壓根沒印象。張放也只順帶掃了一眼,但就是這隨意一瞥,最少在十天半月內,這人的影像如底片一般,留存於腦海裡,不會忘卻。

  之前在趙氏金壚的怪異一幕,一直令張放隱隱不安,果然,來事了。

  “拿下!”為首佐吏想都不想,直接揮手。

  “且慢。”走在最前頭的張放排眾而出,按劍斷喝,“大漢以律法治世,何故拿人?”

  先前張放走在最前,在韓氏兄弟等人遮掩之下,佐吏們沒太看清,突然見一豐神如玉、形貌在周圍人等襯托下如鶴立雞群的少年出現,當即將眾佐吏唬得不輕。

  這個時代,人的高低貴賤,從衣冠上就能體現,這也就是張放初臨青溪聚,就得到眾村民一致尊敬的原因之一。倘若此時張放穿著他那一身價值數萬的“阿瑪尼”,配上他那張整個西北難得一見的俊美容顏,整一個翩翩美少年,估計這幫佐吏就不敢造次了。可惜,張放眼下是“金玉其中,敗絮其外”,那身大路貨衣服太掉價了,直接影響了佐吏的判斷。

  儘管如此,見多識廣的佐吏頭目,還是沒敢象抓平頭百姓一樣,不容分說下手拿人,而是告之罪名:“既然說到大漢律法,本吏拿人,正依律法——趙氏金壚掌爐出首,爾等欲造鐵盾禁器,已觸刑律,休想脫罪。”

  “鐵盾”兩字一出口,張放恍然大悟,終於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原來趙氏金壚的掌爐,竟將護心鏡當成了鐵盾牌!

  有漢一代,至少在西漢,將士多披皮甲、持木盾。高級點的有革盾,鐵盾也有少量存在,但絕對是保存在中央武庫的禁器。私人就算是製造革盾,都是私制兵器的大罪,更不用說製造鐵盾這種高規格的武器裝備了。

  可明明造的是護心鏡啊!怎麼跟鐵盾扯上關係了呢?

  想想漢代的鎧甲形制,就不難明白。漢代的甲具,無論是皮甲也好,玄甲(即鐵甲)也罷,都是多為劄甲,也就是以長方形的大塊皮革或鐵片,釘在內襯上,繩綴而成。即便是鱗甲,也還沒有圓護。而護心鏡,也叫圓護,則是明光鎧一種簡化版。明光鎧這種高級鎧甲,至少要到東漢後期才有出現,這會連個影都沒有,也沒人見過,自然會把它當成騎兵專用的套臂騎盾了。

  這樣一來,張放原想造一個保命的護心鏡,結果卻成了催命的“鐵盾”,這誤會鬧得……更要命的是,你還沒法解釋。張放可不認為自己的口才好到可以讓人相信,這是一種目前還沒出現的簡化護身內甲,而不是什麼鐵盾。再說了,私制盾牌是大罪,私制內甲算不算呢?

  沒想到首次出遠門,就惹下這樣的麻煩,現代人混古代,真不是那麼容易的啊!張放來不及感概太多,既然沒法解釋,也不可能武力拒捕,只好動用自己的保命大招了。

  張放不知道在這樣嘈雜、混亂的環境下,強制催眠術是否有效,但形勢迫人,說不得,好歹也要試一試。

  張放迅速摒除雜念,凝神聚氣,正要動手……呃,是“動眼”的當口,一個十分耳熟,令人過耳難忘的聲音響起:“佐吏且慢拿人,且容我稍加詢問可否?”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7

第十八章 解 圍

  這一群佐吏圍堵張放等人,正是在城門左近,人來人往,眼見官府拿人,頓時圍攏上來瞧熱鬧。此地八成以上都是胡人,全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

  人群當中,就有一輛裝飾華麗的輜車。四面帷幔,雙轅單馬,車蓋方碩,四邊稍稍上卷,呈盔帽形頂,車身碩長,坐臥隨意,很有幾分古代“房車”的味道。車輿前的軾板上端坐著一名身材魁梧的禦者,而輜車兩側,各有兩名披甲騎士護衛。

  看熱鬧的人群,多半都識得這種輜車是專供女眷乘坐,而且多為貴婦使用的長途車輛,因此無需騎士喝叱,倒也不敢過於靠近。

  這聲音正是從輜車帷幔中傳出,與聲音同時出現的,還有一張清水芙蓉般的嬌美容顏。

  張放與眾佐吏齊轉首側目,俱驚訝不已。

  張放驚訝的是,這張面孔剛剛才見過——就在那間食鋪內,一個嬌怯怯的小姑娘,帶著四個煞氣畢露的軍士,非但制止了一場有可能發生的流血衝突,更仗義執言,為那對少年男女奴隸解圍。而眼下,竟又來為自己解圍了。

  這是從哪鑽出來的女俠?貌似與自己挺有緣嘛。

  而那幫佐吏之所以驚訝,則是因為他們認識這輛車子。近段時日以來,三水出現了一輛獨一無二的華麗輜車,出入都尉府,只若等閒,或雲車主是府丞班稚之妹。不管是不是,單沖著這輛輜車裝飾之華麗,有資格乘坐之人就非富即貴,更不用說還有四名披甲騎士護衛。這來頭,可不是小小一幫佐吏能惹得起的。

  佐吏都是有眼色的人,那頭目收刀整弁束衣,恭敬行禮道:“女公子但問無妨。”

  那張嬌美的面容隨即隱入帷幔之後,過得一會,另一張同樣漂亮的圓臉蛋探出來,向張放勾了勾下巴:“你過來。”

  這張臉蛋張放自然也不會忘記,正是那位幾可與女主人媲美的小侍女。

  張放以目示意韓氏兄弟等人稍安毋燥,施施然走過去,卻不防那騎士頭目伸手一攔,厲聲道:“解兵參見。”

  周圍還有一群來意不善的佐吏虎視眈眈哩,這時候解除兵器,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張放抱劍入懷,冷冷一瞥。

  那騎士頭目也是沙場征戰、刀頭舔血的悍卒,目中自有煞氣,等閒人看了都要打顫,以蔔骨須那等凶人,在其面前氣焰都要消三分。但就是這滿帶煞氣的目光,與兩束冰冷死氣的寒芒一觸,炎炎盛夏,竟打了個激靈,一股寒氣由心底騰起。在這一瞬間,騎士頭目竟升起一個荒謬絕倫的念頭:這不是活人!

  自負勇悍的騎士頭目竟已膽寒,但職責卻要求他解除這可怕少年的武裝,正當他進退維谷之際,車內傳來女公子那溫婉清麗之聲,聽在騎士頭目耳中,如蒙大赦:“不必解兵,請這位小郎近前。”

  張放依言而前,沖小侍女頷首為禮。

  小侍女臉蛋羞紅,也不知是被眾多不懷好意的胡人圍觀所致,還是因為面前這美少年令人面紅耳熱。

  小侍女妙目流轉,輕啟朱唇:“我家小娘子著我問你,你在趙氏金壚所制何物?”

  漢時儒禮未興,女子還沒有後世束縛之嚴,抛頭露面只若尋常,不過在大庭廣眾之下,又多是粗鄙胡人圍觀,能不露面自然不露面為好。

  張放含笑:“你家小娘子果然有見識,知道那玩意不是什麼鐵盾禁器,就這一點而言,比某些人強多了。”

  小侍女以袖掩口,吃吃直笑,帷幔內也傳來一聲輕笑。只有身後不遠處的佐吏頭目,那張橘皮般的麻臉更黑了。

  “這是一種鐵釜,在我們家鄉又叫鐵鍋,是用來炒菜的。”張放在應少女之請,走過來的短短十幾步時間裡,就已經想好了說辭。無論如何不能承認這是護心鏡,否則私制盔甲之罪,同樣不比私制鐵盾來得輕。

  那該說是什麼東西呢?張放心思電轉,一個關於一戰的趣聞跳入腦海。據說現代頭盔的起源,源自一戰時,一名炊事兵為躲避炮火,用鐵鍋頂在頭上,雖屢屢遭彈片打擊,居然無事,於是頭盔就此產生。

  既然鐵鍋能當頭盔,那頭盔或與頭盔類似的東西,不也一樣可以當鐵鍋嗎?張放這些日子以來,整日裡為吃什麼、怎麼吃傷腦筋,所以對這個時代的炊具最清楚不過——大漢朝還沒有鐵鍋,更沒有煎炒菜肴這種廚藝。所以,鐵匠鋪的掌爐誤將鐵鍋當盾牌,也不奇怪。

  “鐵釜?一派胡言!”那佐吏頭目氣極反笑,“你們誰曾見過這樣的鐵釜?而且從來只聞菜肴或烹或炸,那有用什麼、什麼炒的?當真可笑之至。”

  張放一臉不屑地掃了佐吏頭目一眼,振聲猛噴:“大漢萬里江山,你走過多少地方?你可知南越之南是何處?你可知東海之濱是何居?你可知北海之北是何地?你可知西域極西是何所?天下四方,世間萬物,千奇百怪,你沒見過,甚至沒聽過的事物,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以爾井底之蛙,不知天下之大,竟然也敢妄斷何者有!何者無!真正可笑之至。”

  原話奉還,打臉啪啪響!

  更叫人吃驚的是,張放這一番話,大氣磅礴,大有胸藏萬物,揮酋天下之氣勢。莫說這幫佐吏,就算是輜車內那對主婢花,護衛騎士,包括圍觀百眾,無不聽得目瞪口呆,全被鎮住了。

  氣勢!這就是學問人的氣勢!

  在這個學問幾乎完全由上層壟斷的時代,在這個不知地球是方是圓的知識鴻濛時代,哪怕是一個後世中學生穿越過來,都稱得上是飽學之士,唬太學生都沒問題,更不用說這些小吏了。

  無知者在博學者面前,總是心虛氣餒的,那佐吏頭目及一群手下,無不臉呈赭色,狼狽無言。

  這時圍觀人群中,突然擠出幾個穿著奇異服飾的胡人。為首一人,年約五旬,深目卷鬚,瞳孔淡褐,身材高瘦,項有頸飾,腰圍玉帶,顯然是個頗有家底的胡商。

  這胡商向張放敬施一禮,操著生硬的漢語道:“敝人從西來,所領駝隊足跡遍佈西域城廓諸國,曾在極西之地,大夏國藍氏城行商。據聞大夏更西之地,乃是安息番兜城,其國之大之富裕,不在大漢之下,未知小郎君可有與聞?”

  張放回禮,微笑搖頭:“安息不是極西,在其以西更有大秦,其國自稱羅馬,富裕強盛,足以與大漢並稱。羅馬多黃金而缺絲帛,其臣民生性奢糜,對絲綢趨之若鶩,等閒絲絹便可匹換百金,若是上好蜀錦,千金不易。這位老丈,若能領商隊順利成行,只需一趟,足可使半生富貴。”

  那胡商滿面訝異:“敝人在藍氏城時,曾與一客商對飲,其亦有言,極西有一羅馬之國,國民富足,多金奢華,漢帛運抵其國,爭購如雲,價值百倍之數。但客商于次日酒醒之後,又對敝人言道,此乃酒後胡言,當不得真……如今聽小郎君一席話,此言非虛。呵呵,看來是某人生怕老夫分一杯羹啊!”

  張放含笑點頭:“老丈既已明白,小子便無須多饒舌了。”

  胡商再次鄭重向張放行禮:“小郎君足不出戶,卻明見萬里,將來必非池中之物,阿裡穆多承指教。”

  張放回禮,以告誡口吻道:“長安至羅馬,何止數萬里,千騎出陽關,未見幾人還。有雄心、肯冒險是好事,但萬里艱途,亦不可不慎。張放在此預祝諸君前程順利。”

  以阿裡穆為首的胡商們,齊齊向張放行揖禮致意。圍觀胡人,紛紛交頭接耳,嘖嘖稱奇。這一場圍捕,竟演變成了個人秀之露天大演講,著實大出張放意料之外。除了佐吏頭目還有些羞刀難入鞘,其餘吏嗇,無不滿懷敬畏,老老實實收起兵器,原本包圍之勢,也慢慢散開。

  韓氏兄弟及青琰等人暗暗鬆了口氣,看向小郎君的眼神也是既驚且佩,儘管猜測小郎君必定出身官宦,卻未曾料想,小小年紀,竟如此博學。

  這時卻聽一個清脆嬌美的聲音道:“小郎君果然博學,通明異域之事。小女子有一事請教,我曾聞先生說起前朝遺事,當年秦皇遣徐市攜數百童子出東海尋仙山。結果一去悠悠,百年無蹤,令人浮想聯翩……未知小郎君可否告之,海外可有仙山?”

  張放聽出是那美少女的聲音,轉過身來,只看到小侍女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滿臉渴求地望著自己,張放一笑——身為一名以撫慰心靈為職業的醫生,微笑是最重要的交流方式之一,尤其是在這樣大庭廣眾、身側卻杵著一群欲與自己為難的佐吏的微妙情形下,富有感染力的笑容,是最好的脫困手段。

  “東海之外,大洋遼闊,此岸到彼岸,遙遠無極。萬傾碧波之間,仙山是沒有的,卻有無數珍寶。”張放侃侃而談,聲音不高不低,語速不疾不徐,所說的話,卻一下抓住所有人的心。往日最喧囂的城門,這一刻,包括守卒在內,竟鴉雀無聲。

  人類的好奇與求知欲,在這一刻,顯露無餘。

  不需美少女開腔,那小侍女已代表女主人及廣大圍觀群眾發出詢問:“珍寶?!在哪裡?在海裡麼?”

  張放悠然道:“大海有無數珍寶,可惜我們看不到,更拿不到——至少現在不能。我所說的珍寶,是那一座座如明珠般的大小島嶼。或許此時此際無人理會,便如明珠蒙塵,但將來總有一日,一座小島,便可牽動一個國家。”

  圍觀者無論漢胡,多是一生只見過風沙黃土的塞北之人,何曾見過什麼大海島嶼?更難理解亮閃閃的珍寶與光禿禿的島嶼有什麼關係,但正因不懂,才更為敬服。

  人的心理就是這樣奇妙,兩千年後,某些磚家叫獸也是靠這個混下去的。

  小侍女秀美的臉蛋縮回帷幔內,顯然女主人有所吩咐,過得一會,小侍女又探出頭來,這回卻是對那佐吏頭目道:“我家小娘子說了,佐吏拿人,可有證據?”

  佐吏頭目以目示意那趙氏金壚小廝,小廝卻害怕得直往人群縮。佐吏頭目心下惱怒,卻不敢當著貴人的面動粗,只得硬著頭皮道:“趙氏金壚著人出首,此人意圖……”

  小侍女敏銳察覺破綻,迅速截斷話頭:“意圖?那就是無實物了?無憑無據,就憑一小奴指認,紅口白牙,便可將人入罪——佐吏,你且說說,大漢哪有這樣一條律法?”

  佐吏頭目大汗,這種事,全憑一張口,寧信有不信無,可拿可放,端看對方有無後臺。眼下看來,這少年氣宇不凡,搞不好真是大有來歷,普通庶民,那有這般學識?更別說這傳言是樓煩班氏的輜車女主發話,維護之意,再明顯不過,自己犯不著為一樁究竟是鐵盾還是鐵鍋的破官司得罪大人物。

  佐吏頭目心頭拿定主意,連連向輜車貴女告罪,言道誤聽宵小之胡言,險釀大錯,幸賴貴人明察秋毫云云。末了草草向張放一揖,算是賠罪,回頭一揮手,眾吏如鳥獸散去。

  小侍女笑吟吟問道:“我家小娘子正要出城,回城外莊院,敢問小郎君欲何往?”

  張放以手遮眉,打望一眼日頭,道:“趕路,回陀螺山。”

  小侍女顯然頗為驚訝,旋即側耳頻頻點頭,似是聽了女主人吩咐,凝視張放道:“正好順路,可否同行?”

  張放灑然一笑:“求之不得。”

  在眾胡人紛議之時,張放領著韓氏兄弟一行,傍著輜車,揚長而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23:47

第十九章 初識班美眉

  出得城門,行人漸少,小侍女奉命將帷幔卷起。一對主婢花,巧笑倩嫣,玉雪可愛,雖尚幼嫩,卻隱約可見日後絕色風姿。

  輜車緩行,張放疾走,勉強能走個並排。那四名騎士也為其學識所折服,敵意頓消,放緩韁繩,落在後面。

  少女跪坐于車上,向張放斂衽為禮,朱唇輕啟,聲音甜美動人:“小女子姓班名沅君,家父乃上河農都尉班公況君,敢問小郎君高姓大名。”

  上河在哪裡?張放不知道;農都尉是什麼官,張放更沒聽過。但有一個常識還是知道的,在漢朝,都尉絕對不是小官,至少千石以上,有的甚至是二千石高官。都尉前面加個“農”字,應當是主管屯田方面的地方官員。

  事實上,如果班沅君所報的是另一個通稱的話,張放會更加清楚——北地農都尉。

  北地農都尉,又稱上河農都尉,因主管屯田殖谷之所在上河城(今寧夏永寧縣)而得名。所謂北地,就是漢朝的北地郡,張放所在的陀螺山,就屬於北地郡轄區。北地農都尉,相當於後世農墾師師長,廳級幹部,的確稱得上是高官了。

  張放雖然不能很精確地將上河農都尉與農墾師長劃等號,但起碼知道,人家班美眉是官宦之家,當下邊走邊拱手還禮道:“在下張放,一介布衣。”

  班沅君訝異道:“張君是陀螺山中人麼?我聽張君言語,卻似帶著長安口音呢。”

  張放微覺驚訝:“是嗎?這我倒不知曉。我前陣子從馬車上摔下來,磕碰了腦袋,以前的事記不清了,目下寄居於陀螺山青溪聚。”

  班沅君與她的小侍女一齊掩口驚呼,滿面難以置信之色。半晌,班沅君方滿懷憐意道:“張君不記得自己在長安的家了麼?”

  張放搖頭,就見小侍女眼圈一紅,泛起晶瑩的淚花。

  張放倒是很坦然:“昨日不可留,來日猶可追,天下之大,何處無家。”

  “壯哉!”發出讚歎的不是班沅君或是小侍女,而是那身材魁梧的禦者。此刻他正滿面激賞之色,向張放點頭示意。

  張放頷首致禮。

  班沅君微笑:“昆奴甚少開口,更少有贊人,想來張君豪言,是說到了他的心坎上。”

  張放自嘲一笑:“別看我說得豪言壯語,其實若不是摔下車時,兜裡還揣著錢帛,估計我現在什麼大話都不敢說了。所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更何況我還不是什麼英雄。”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張君妙語,發人深省。”班沅君若有所思,深深目注這與自己年紀差不多,但言談學識卻勝於自己的少年。

  這一回,非但禦者,就連四名騎士也頻頻點頭,神情唏噱。顯然張放這句話,戳到了他們的心窩子。

  邊走邊談,不知不覺,來到一條岔道口。

  班沅君示意昆奴停車,輕歎道:“本想向張君多多請益,奈何歧途。他日張君若有暇,可沿此路前行十裡,有一班氏別居,報上我的姓名便可。若我不在,也可到三水都尉署,找家兄府丞班稚,自有接待,祈請勿棄。”

  張放深深一揖:“多謝。”

  在帷幔行將放下的那一刻,班沅君突然含笑回首:“張君在趙氏金壚所制之物,當真是那個什麼‘鐵鍋’?”

  張放從容回答:“好叫沅君小娘子得知,那絕不是什麼‘鐵盾’。”

  這話聽上去似乎沒有正面回答,其實卻是斷然否認了班沅君最擔心的事。

  班沅君聞言果然輕籲了口氣,這時卻聽到身邊小侍女咭地嘻笑出聲,這才記起張放似乎稱自己為“沅君小娘子”。這稱呼,忒也熱絡了些……頓時一陣耳熱。

  張放正微笑地欣賞著一對主婢花,或者說是姐妹花相互調笑。冷不防身旁一陣蹄聲帶風飄過,耳邊傳來騎士頭目的警示:“不管足下所制何物,此後絕不可再提此事。大漢律令,有私制兵器者,斬左趾。今次是你運道好……”

  騎士遠去,但所說的話,卻令張放背脊嗖嗖發涼,還真是好險!

  張放目送車馬遠去,正要回頭招呼眾人上路,卻見青琰向前一指:“諾,那騎士又回來了。”

  張放回頭,果然見騎士頭目策騎奔回。到得眼前,躍下戰馬,雙手托著一個青緞包袱,呈予張放,道:“女公子有交待,此物贈予張君。”

  張放打開一看,竟是一襲月白色錦衣,面料質地,竟與自己那襲衣袍一樣,同為蜀錦。此時張放已對這時代的衣物有一個相對明晰的概念,很清楚這襲衣物的價值,聳然動色。

  騎士頭目道:“女公子有言‘以張君之才華,飾以此衣,方顯風采,請勿推辭’。”

  班沅君是官宦之女,有錢,欣賞某人,饋贈錢帛,這不奇怪。張放只是不解,一時半會,班沅君從哪弄來現成的男子成衣?要知這個時代可沒有裁縫店,更沒有成衣店,所有人的衣服,都是買布回去,再讓織娘縫製的。正凝思間,突感鼻端傳來一股淡淡的芬芳,這氣息,之前曾從班沅君身上嗅到過……

  張放豁然開朗,原來電視上也不全是胡扯,古代女子,也確有喜歡易釵而弁的,所以有幾套男裝不足為奇。難得的是,兩人身高也差不多,畢竟在十二、三歲這個年齡段,女孩子發肓明顯快過男孩。

  張放也不矯情,坦然收下,道:“沅君小娘子一片心意,張放愧領了,請代我向小娘子致意,他日有遐,定當上門叨擾。”

  騎士頭目點頭應道:“自當將張君之言稟告,告辭。”縱身上馬,飛馳遠去。

  青琰撇撇嘴:“動輒相贈數萬錢之物,這位班小娘子,還真是財大氣粗啊。”

  韓重好生奇怪看了青琰一眼:“怎麼?人家送了如此厚禮,那是對小郎君的看重,你還不高興?”

  青琰翻了個大白眼:“你這么郎,哪裡看出我不高興了?”轉身丟給他一個背影。

  張放可沒閒工夫去理會這些小女孩的心思,望著漸漸西斜的日頭,緊了緊身上的劍與包袱:“走吧,我們也得趕路了。”

  ……

  當張放一行離開半個時辰之後,岔道口出現一群氣喘吁吁的漢子,為首正是劇辛與焦孟。看他們一臉灰塵、大汗淋漓的模樣,顯然趕了不少路,更慘的是,每個人臉上、手足俱被蚊蟻叮咬得到處是紅腫、包塊……

  這時路邊樹林裡竄出一條漢子,飛快跑過來稟報:“渠頭、劇先生,那小子帶著一群人又轉回陀螺山了。”

  “怎麼回事?他不回長安嗎?還是在與我們捉迷藏?”劇辛又驚又怒。

  焦孟更是暴跳如雷:“這小賊,竟然讓我們白跑一趟,暴曬吃塵,待抓住他,老子要生啖了他!”

  張放此次一出陀螺山,就引起了盯梢的山賊的注意。劇辛立即判斷,張放必是回長安無疑。這公子哥在這窮山僻壤呆得那麼久,也夠令人吃驚的了,壓根與他的身份與本性不符。

  從陀螺山往長安,最近最便捷的一條路,就是往北地郡治所馬領(今甘肅慶陽北)。而這一段長達百餘裡的官道,人煙稀少,溝深林密,正是幹點只有天知地知勾當最好的地段。

  計議一定,劇辛與焦孟立即帶領六個兄弟前往山道尋找合適的埋伏地點,只留下兩個眼線盯梢及傳遞消息。

  炎炎盛夏,日頭如火,深溝密林,蚊蟻侵人,劇辛、焦孟一夥可遭了大罪了。

  劇辛自不待說,他接受的任務就是幹掉張放,此人不除,他須提頭來見,這點苦實在不算什麼。而焦孟受雇於人,雖然得了不少好處,但損失更大,手下三分之一的人手都折了進去,尤其是黑撻與扶昌的慘狀,更是令手下不少兄弟都有點打退堂鼓,不想再惹這個小煞星了。

  但是事情在前日卻發生了變化。連續數日,黑撻與扶昌兩個傻子,吃喝拉撒,渾然不知,渾身髒臭,米糞不分,完全成了廢人,更拖累了兄弟。最後,焦孟不得不含淚和血,親手將兩個兄弟殺死,以結束他們的痛苦。

  在刀鋒割開兩個兄弟的喉管那一刻,山賊們悲痛的眼神漸漸變兇狠……一支餒兵變成了哀兵,最後變成復仇之兵。

  現在,焦孟等山賊,與張放之間不再是雇傭行兇與目標的關係,而是生死仇殺的關係。這將使他們拋棄以往諸多顧忌,不擇手段殺人了。

  劇辛焦孟一夥,等得花兒也謝了,卻等來了眼線報告,張放居然不走馬領道,而是去了三水。等到劇辛焦孟拚命趕回之時,為時已晚,人家早回家吃飯收衣服了。

  劇辛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張放唱的是哪一出?難不成他當真在這山溝裡待上癮了?當然,他做夢都想不到,此張放非彼貴人,對長安完全沒印象,當真是將青溪聚當成了自己的家。

  “不管了!”焦孟已經受不了這樣屢屢失手的打擊,徹底暴走,“現在就追上去,沖到村子裡,砍了那小賊!”

  “不可,別亂了自家陣腳,反而遂了小賊之意。”劇辛斷然阻止,目光漸漸陰森,“既然他喜歡玩花樣,某就陪他玩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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