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787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8

第九十章 善者不來

  焉耆國,王治員渠城,居西海之北,近海多漁獵,有戶四千,口三萬二千餘,勝兵六千。國王捭盧塞,繼位十餘載,正當盛年。國之將臣有輔國侯、擊胡侯、卻胡侯、左右將、左右都尉、擊胡左右君各一人,擊胡都尉、擊胡君各二人,譯長三人。

  以上是陳湯在等候期間,為張放講述的焉耆國大致資料。焉耆距都護府不過四百餘裡,又是西域屈指可數的大邦國,身為副校尉的陳湯,自然少不了做一番功課。

  其中陳湯重點提到一個情況,引起張放的注意。在大漢置西域都護府之前,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焉耆國,是匈奴所置的僮僕都尉治所。所謂僮僕都尉,是匈奴設置於西域的最高軍政首領,監督西域諸邦國,並收取賦稅、貢獻,同時控扼絲路,其職能類似于漢朝的西域都護府。也有可能是僮僕都尉的啟發,催生了西域都護府的出現。

  如果說西元前二世紀前葉,西域是匈奴的殖民地,那麼焉耆,就是殖民中心。從國王到將臣,到民眾,受匈奴影響甚深,即使此時南匈奴歸附,北匈奴遠遁,依然難以消除匈奴幾個世紀積累的影響。

  畢竟大漢太遠,匈奴太近,區區幾千人的都護府,很難讓人有安全感。特別是發生了大漢使者谷吉被匈奴單于所殺事件,長達十餘年,漢朝只放嘴炮(三次遣使問責),始終不見動真格。西域諸國,漸有微辭,更生怠慢。

  張放猶記得陳湯說起這事時,握拳切齒,神情激憤。但你自己不爭氣,又有什麼辦法?西域大小數十邦國,從來只信實力。以德服人這一套不好使,這裡只流行以力服人。

  果然,張放很快就體驗到了這種“怠慢”,或者說,比怠慢更為嚴重。焉耆人之舉,甚至說是下馬威都不為過。

  面對這樣的下馬威,陳湯只是放下遮臉的衣袖,揮退身前的扈從,渾不在意迎面風沙,張口高聲應道:“陳湯在此,迎侯王駕。”

  風沙掃過,張放掀開車簾,便見前方百步外焉耆人一齊下馬,明顯看出事先演練過,但動作還是不太整齊。這個沒法,整齊劃一,規矩方圓,是遊牧民族的天生短板。

  在代表國王的白旄王幟之下,一個只見鬍子不見臉的白袍人遠遠行禮,洪聲大笑:“捭盧塞拜見陳君。”

  從身份上說,代表都護府的陳湯可號令西域諸國,但平常交往,談不上誰高誰低,所以捭盧塞說是拜見,是放低姿態。而且臣下軍兵一齊下馬,執禮甚恭,擺出一副謙卑姿態,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但之前的舉動又算怎麼回事?前據後恭?還是打一棒再遞根胡蘿蔔?

  其實自陳湯以下,所有軍士都被弄得灰頭土臉,人人肚裡好生憋氣,但你能怎樣?怪人家來勢太猛,還是怨這迎面狂風?

  張放探出身子,對車駕旁的陳湯道:“焉耆王順勢而為,既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又故作姿態,這臉打得倒酸爽。陳君,有何應對之策?”

  陳湯叉指理須,撣去夾雜在鬍鬚裡的沙粒,平靜道:“君子爭一世,不爭一時,先由他拔扈。”

  “陳君所言,不無道理。”張放跳下車,伸了個懶腰,“走,我們這就去見識一下這位焉耆王。”

  漢軍士兵紛紛下馬,立定不動。陳湯則與張放帶著四名扈從,向前走去。

  對面焉耆王也帶著幾個將臣迎來,雙方漸行漸近。焉耆王這邊,有人識得陳湯,暗指給焉耆王看,但焉耆王的目光卻漸漸跑偏,從陳湯身上轉到他身邊的少年身上。

  這一看不要緊,眼睛卻睜越大,忍不住問身邊臣下:“那少年是誰?是陳君的侍妾易裝,還是……”

  他話沒說完,身邊的臣下會意介面:“男寵。”

  捭盧塞嘖嘖幾聲:“漢家之地就是不一樣,有的是好貨。”

  隨著距離接近,焉耆君臣已經可以確定,這少年並非易釵而弁,而是真男子,那股軒昂之氣,非女子能有。

  雙方接近十步,互相行禮,未等焉耆君臣詢問,陳湯便肅手引見:“此乃大漢富平侯世子張公子放,出塞遊學,偶然相遇,因與湯有舊,故引之至都護府暫居。”

  陳湯這段話簡簡單單,隱去了太多資訊,比如還有一重漢天子外甥身份,比如驚動北道諸邦國的擊胡之戰,實為張放之故等等。這是張放要求的,他不想太引人注目——儘管他的外貌已經夠引人注目的了。

  漢朝先後受封的侯爵不下百位,別說塞外,就算是漢境,若非三輔之地或世宦之家,一般人也不會知道富平侯是什麼概念,捭盧塞這個焉耆王當然也不知道。

  不過,光是個候爵世子的頭銜,也足以使焉耆君臣收起別樣眼光,不敢有半分不敬了。

  張放一邊笑著回禮,一邊以低得只有陳湯才聽得清的聲音道:“我說,這氣你真能忍?不打算抽回來?”

  陳湯一怔,霍然一驚,“不可造次”四個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見張放已上前數步,合袖一揖:“多謝焉耆君及諸將臣出迎——其實迎接就可以了,下跪的大禮,就不必了吧?那多不好意思……”

  陳湯及幾個扈從聽得迷糊。什麼?下跪?人家何時說要下跪了?這張公子不是糊塗了吧。

  就在這時,陳湯看到張放說完這句話後,抬頭看了焉耆王捭盧塞一眼。接下來,捭盧塞的舉動令所有人大吃一驚。

  但見捭盧塞突然一舉手,聲音響亮得能傳出二裡地:“焉耆將士,跪迎陳君、張公子及漢軍壯士。”

  所有人目瞪口呆。這禮,也太重了吧?怕只有當年參拜匈奴僮僕都尉時,才會行如此大禮吧?

  一時間,只聞風沙勁吹,大雁鳴叫,全場無聲。

  捭盧塞眼神茫然,但聲音冷硬:“不遵王令者,斬!”

  砰砰砰砰砰砰砰!

  沙塵再度揚起,不過這回不是迅猛的騎兵賓士,而是百膝叩地之聲。

  焉耆國上下,只有捭盧塞站著,所有人都給跪了。

  背對著無比震驚的陳湯及漢軍將士,張放負手受禮,悠然道:“焉耆君,不知你是否聽過一句漢諺,叫‘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8

第九十一章 西域都護

  焉耆王捭盧塞此番率領臣下及軍兵前來,一為迎接,以全禮儀,二為展現本國實力。同時,也正如陳湯所言,不無看輕之意。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漢使被殺害一事。

  漢使代表漢家天子出使,那就是皇帝的臉面。漢使無故被殺,那不光是打臉,還唾了一口啊!結果你來個唾面自乾……這讓西域諸國怎麼看?還怎麼指望人家尊重你?

  張放理解這種心態,但並不表示他就能容忍胡人劈面灑灰。

  你噴我一臉,我就讓你臉著地!

  這種立刻打回去的行為,雖然簡單粗暴了些,但這不正是胡人最能接受的方式麼?人家就願意簡單,你玩得太複雜,搞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一套,黃花菜都黴了。

  黃花菜黴不黴不知道,捭盧塞這次是真倒楣了。在下令臣屬下跪後,他整個人就陷入迷糊狀態。最後還是陳湯再三懇請,焉耆將臣們也看出國王有點不對勁,這才未得令而起身,草草送上禮物。然後扶著他們“撞了邪”的國王,惶惶而返。

  原擬要來一場盛大的歡迎儀式,載歌載舞的篝火晚宴,就這麼無聲無息流產了。

  望著那惶惶遠去的煙塵,漢軍將士你看我,我看你,一時說不出話來。任誰都看得出來,焉耆人這一跪,實在太過突兀,突兀到令人難以踏實,這玩的是什麼玄虛呢?

  陳湯上前一步,與張放並立,側首而望,滿腹疑慮,心裡很想問同樣一句“究竟是不是你在弄玄虛”。但這念頭太過荒誕,無異于指人為巫。因此話到嘴邊,就變了個問法:“公子當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啊。”

  他說的是張放在焉耆人還沒有任何動作之前,就先說破下跪之事——這是不問而問。說完之後,目光迥迥盯住張放的面孔,不放過一絲異常。

  但是,他失望了。張放連眉毛都沒半點異樣跳動,平靜得就象剛與他散步回來,反問:“這難道不是參見都護府副使之禮麼?我記得陳君說過,當年焉耆人參見匈奴僮僕都尉,就是這樣的禮儀吧。”

  這是不答而答。

  陳湯怔了一怔,眼睛慢慢眯起,額頭笑紋堆起,豁然而笑:“是極是極,便是如此。哈哈哈……”

  這一刻,這個少年在他心目中已經由神秘轉為神奇。

  青琰悄聲問:“公子,那我們還要不要進員渠城?”

  “這次不去了,但終有一日,我會讓他們心甘情願下跪,然後踩著他們國王的膝蓋走進員渠城。”張放如是說。

  ……

  九月末,越過焉耆山,繞過西海,穿過草原,趟過沼澤,烏壘城遙遙在望。

  烏壘城,是烏壘國治所,而烏壘國的前身,就是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輪台國。

  在漢武帝時期,貳師將軍李廣利征大宛,因輪台國地處西域要衝,卻親匈奴而敵視大漢,對征討大宛的漢軍後路造成嚴重威脅,遂被李廣利所滅。

  半個世紀後,輪台複國,故地改名烏壘城。宣帝時,置西域都護府,因烏壘城地控絲路要扼,正處在西域中心點上,最宜調控西域諸國,遂將都護府置於此城。

  複國後的烏壘國不過一城邦小國,實力比昔日的輪台還弱,國民不過千二,勝兵不過三百,全國最高軍職者不過一都尉而已。烏壘既是國都,也是唯一有廓之城,當然,西域諸國的城牆,說白了也就是那麼一回事。高不過尋丈,城不過雙重,門不過前後,牆不過土石,連護城壕也是挖得又窄又淺,河水時常乾涸,學大漢朝的築城之法,只得一二。

  西域都護府進駐烏壘城後,倒也沒有大興土木,改頭換面,只在原有的基礎上,加高、加深、加寬、加固。反正無論是匈奴人還是西域諸國軍兵的攻堅能力,都乏善可陳,對這樣的防禦措施,只能望城興歎。

  不過,在張放這等見慣後世高樓大廈,或者明清包磚古城牆的人來說,烏壘城,這個大漢設在西域的軍事、經濟、政治中心,防禦不過如此,賣相更不怎麼樣。

  遠遠看去,城牆低矮,不過五、六米,底層為石基,露出表面部分俱為夯土壘成。牆面在戈壁草原的烈風曝陽長年磨蝕下,已多處斑駁開裂。城牆上插著各色旗幡,旗下立著頭戴赤幘,身著短襦,外罩短皮甲,下著合檔褲,腳穿皮靴,手持戈韓的大漢衛士。

  長風吹拂,秋草離離,遠山如線,雲卷雲舒。

  古城、戍卒、遠山、古道,匯成一幅令人心馳神往的畫面。

  隨著古城正東大門轟然開啟,一隊騎兵飛馳而出,迎向陳湯、張放一行。騎隊最後,是四名持金鼓幡旗的儀仗郎,旄旗正中是一個大大的“甘”字。最後出現的,是一個騎著烏錐馬,甲胄齊整,佩刀挾弓,裝束嚴整的壯碩將領。

  騎隊漸近,忽分左右,一字排開,解刀按馬,齊齊頓首。這是一種軍中禮儀,迎接貴賓時用。

  陳湯指笑道:“那便是西域都護甘君況。湯與君況相交十餘年,彼此早用不上這等虛禮,這定是為迎接公子所做的準備。”

  這時一個洪亮聲音傳來:“哪位是張公子,都護甘延壽有禮了。”

  但見來者頭戴平上幘,身著禪衣,下穿單袴,外罩長方形鐵片串綴的連體劄甲。比較醒目的是,在鎧甲的右披膊處,斜披著一條類似披肩的赤帛飾物,末端呈燕尾狀,跟現代的綬帶很像。在這條綬帶上,繡著三排赤色繩結,呈倒三角形,細數有六個。

  張放這一路西行,向陳湯請教了許多方方面面問題,漢代軍制也是其一。認得這綬帶稱之為“幡”,是漢代軍官專屬識別標誌。而繩結則相當於軍階,六個赤色繩結,為都尉一級,一目了然,便於指揮作戰。

  雖說人靠衣衫馬靠鞍,但張放一眼看去,便覺此人一定配得上這身華麗鎧甲。但見此人豹額環目,獅鼻闊口,頷下虯鬚根根似針,脖子幾乎跟臉一樣粗,胸膛厚實得將胸甲高高頂起,握著韁繩的拳頭,令張放想起那句臺詞“你見過沙煲大的拳頭沒有?”

  這,就是西域都護、騎都尉甘延壽?簡直就是一個小張飛嘛。

  陳湯先前是怎麼介紹來著?“君況乃北地鬱郅人,少以良家子善騎射為羽林郎。軍中演武,投石拔距絕於等倫,嘗超逾羽林亭樓……”既力可舉鼎,又身輕如燕,十足的軍中高手啊。

  更難得的是,這個高手並不是那種一根筋的軍人,而是相當活絡,這一點,從他大張旗鼓迎接張放就可以看出來。常年駐守邊關的邊將如郭習之流,或許對富平侯這個概念還有點模糊,而身為皇宮禁軍高級軍官的甘延壽又怎會不知富平侯的權勢?

  西域最高軍政長官對自己的態度居然是這麼低姿態?張放眯眼笑了,有戲。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8

第九十二章 重 聚 首

  十月,塞北一日寒甚一日,每日天空都是陰沉沉的,呼嘯的寒風仿佛永不停止。北望天山,綿延無盡的山巒,盡是白皚皚一片。

  西域的初冬來臨了。

  幸運的是,這時張放身體的外傷已完全癒合,只有幾條淡淡的疤痕,還有那略帶一絲沙啞的嗓音,銘刻著曾經有過的一段驚心動魄遭遇。其餘輕傷者如林天賜、韓駿、阿裡穆也都一一康復。而重傷者如韓重、宗巴也都渡過了危險期,身體一天天好轉。

  每個人都在養身體,每個人都不急——除了鄧展。

  與寒冷的天氣相反,鄧展見天著急上火,細思這一路尋找少主的經過,他都有一種想撞牆的衝動。

  遙想當初出長安之後,尋找少主,沒費多少工夫,就在陀螺山青溪聚找到了,一切都挺順利的啊。可能是好運氣用完了,後面的事急轉直下。先是平生事端,胡奴屠村,出塞救人。這一追,就是上千里……救人似乎也算順利,沒想到打了一條狗,引出一隻狼,咬得眾人遍體鱗傷,差點連命都搭上。如今危機總算結束,可以回家了。可誰知少主又不知發什麼瘋,不往東走回京,反而莫名其妙往西跑近千里,來到這邊陲重鎮,然後歇著不走了。嗯,美其名曰調養身體……

  這下可好,身體是調養好了,天氣卻變壞了。這時若硬要上路,恐怕還沒入關就會被大雪封堵在關外,進退兩難。鄧展戍邊多年,對關外的氣候知之甚詳,眼見錯過了最好歸期,也只能是按捺焦心,安心等明年春季再返京了。

  也好,相信到那時,所有人的身體都已康復,少主再無籍口滯留了吧——真不知道一向留戀繁華之地的少主,怎會對一個邊陲軍鎮感興趣起來?不過,貌似少主早已有巨大改變,恐怕再難用以往模樣來衡量了吧。

  鄧展不敢置評少主這樣的改變好是不好,他只知道,如果讓自己選擇,他會毫不猶豫追隨這樣重情重義、睿智悍勇的少主……好吧,既然暫時回不去,還是先請示少主,派人回京,通報一下府上吧。

  不過,還沒等鄧展有所動作,一行意外的人出現,解決了這個問題。

  誰呢?陶晟、石牛及五個府衛。

  七人到來,不光驚動了張放、鄧展,連韓氏兄弟及青琰也聞聲而來。一見就七嘴八舌問個不停。

  “石牛你還活著,太好了!”

  “我家嫂子如何?”

  “阿離姊怎樣?大夥都還好麼?”

  石牛本就是嘴拙之人,被一連串轟炸得頭都大兩圈,只得一個勁說道:“好,好,都好……”

  張放負手笑吟吟看著,並不打斷。

  鄧展卻是看不下去了,皺眉斷喝:“公子在此,肆意喧嘩,成何體統?”

  韓氏兄弟一路上沒少向鄧展請教騎術與戰技,算得上是半個師父,對其甚為敬服。一聽他的喝聲,頓時一縮頭,趕緊回到自己的崗位——門僮。

  少了兩人,光青琰一人也鬧不起來,亦自知不妥,立馬由喜鵲變鵪鶉,乖乖轉到張放身後。

  一切安靜下來,張放才請眾人入座,讓陶晟將事情經過慢慢道來。陶晟等人哪敢入座?主上可以有禮,可以客氣,你做家臣的可不能沒有這樣的覺悟。

  陶晟等人還是立於堂下,一一將別後情形道來。

  當初為青溪聚百姓安全,張放兵分兩路,東西背馳,以避匈奴人追殺。而匈奴人同樣也兵分兩路,銜後追殺。追擊陶晟及青溪聚百姓的,便是沙魯魯等莫奚人。

  陶晟便依前計,先讓百姓東奔,自領七名府衛及自願留下的幾個青溪聚青壯,於峽谷口截擊數倍於己的匈奴人。

  憑藉著少主所賜的半箱雷炮,陶晟等人生生阻擊了匈奴人兩天。而莫奚人也由最初遇襲時的驚恐、逃散,慢慢適應,並摸索出應對之策。正當沙魯魯準備一鼓作氣,將陶晟等人屠滅時,骨都侯莫頓派來信使,告之沙魯魯,毀滅莫奚營地的兇手已現蹤跡。

  正當沙魯魯猶豫要不要先幹掉陶晟時,恰好當初派往武威求取兵器的兩個府衛回來,帶來弓矢,還有幾張弩。驟添生力軍,又得利器,陶晟指揮眾人猛烈反擊,一下將進攻的匈奴人殺得死傷甚重。

  沙魯魯只道對方來了強援,而己方最大倚仗鞮汗人又盡數西去,加之心切復仇,眼見一時吃不下這些漢人,只得悻悻作罷。

  僥倖得脫的陶晟等人,也付出了死傷近半的代價。

  倖存的陶晟一行,馱運著死傷者,緊趕慢趕,終於在距離雞鹿塞百里時追上青溪聚民,隨後被漢軍巡騎發現,帶回軍塞。這回終於沒法瞞過雞鹿塞都尉竇嚴了。

  若是普通庶民,從塞外逃歸,又是傷又是血,還帶有刀弓兵刃,少不得要先監禁,一一甄別之後才會放出。不過有富平侯做護身符,尤其還牽扯到富平侯世子,事態非同一般。

  竇嚴立即派出一隊騎兵,由陶晟領路,一路往西追趕,希望能助張放解圍。一隊騎兵五十騎,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不過竇嚴也只能幫到這了。因為大漢軍律規定,天下郡國,調動兵馬超過五十人,需上報所在地郡守或國相,得到批復後方能調派。五十騎,已經是竇嚴所能調動的極限了。倒不是說不能請示,只是就算一切順利,等拿到調令,來回折騰,再派兵也就毫無意義了。

  陶晟安排一個府衛帶著手書、腰牌,領青溪聚民前往北地郡治馬領,張氏塢壁暫居。自與五個府衛,加上自告奮勇的石牛,領五十邊騎,掉頭西返增援。

  張放聽到這心下暗訝,張氏在馬領還有塢壁?馬領距離陀螺山沒多遠啊,早知道就……呃,其實也不可能早知道。

  張放卻是不知,他的曾祖張延壽,曾任北地太守。任職其間,購置田產,並在馬領城外築有塢壁。這在富平侯府並非秘密,只有他這個“靈魂西貝貨”才不知道。

  陶晟等五十余騎一路向西,賓士千里,直到遇上交河壁屯兵巡騎……後面的事就無須贅述了。

  得知目標安全,那隊邊塞騎兵自然不敢久待,帶上交河壁提供的糧秣,立即返回交令。陶晟等休息數日後,不等疲憊的身體完全恢復,再次踏上西行尋主之路。

  末了,陶晟問出了鄧展最想問的話:“不知少主何時東歸?”

  張放望了一眼寒風凜冽的室外,目注鄧展:“這樣的天氣,適宜遠行麼?”

  鄧展無奈搖頭。

  張放向陶晟攤攤手。

  陶晟小心道:“既如此,少主總得手書一封,驛遞回府,以解主上及主母之憂才好……”

  張放還沒說話,鄧展已向陶晟解釋:“前番激戰,少主右手虎口震裂,無法執筆,又不宜讓他人代筆,故遷延至今……”

  陶晟啊了一聲,連忙賠罪。

  張放不引為意擺擺手:“修養時日不短了,已無大礙。你說得有理,這就寫,青琰,取筆墨來……只是筆跡難免粗疏,讓二位大人笑話了。”

  諸人皆為公子誠孝之心拜服,卻不知張放這麼說,乃是預先埋下伏筆,以免字跡不符,啟人疑竇。

  這時堂外傳來青琰輕呼:“下雪了!”

  望眼室外,但見片片飛羽,如絨似絮,輕盈飛舞……是的,下雪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8

第九十三章 無形打臉

  屋外狂風怒號,大雪飛揚,而屋內卻是爐火紅亮,溫酒輕響,羊羹飄香,氣氛融融。當真是裡外兩個世界。

  屋裡共有九人:張放、陳湯、曹雄、林天賜,還有幾個溫酒執壺的侍從。

  曹雄與林天賜雖來自彈丸小國,但人家身份在那擺著,也能上得了檯面。而似鄧展、陶晟之流,雖然未必把曹、林二人放在眼裡,但這會卻只能在外堂烤火站崗。

  諸人天南海北,談論各自見聞,不時有人發出會意笑聲,直到堂外傳來一陣厚重的腳步聲。

  陳湯披著一件羊裘厚襖,因熱氣蒸得鼻頭發紅,眼帶熏意,端杯指著門口道:“這般虎步熊形,必是君況無疑……來來來,遲到罰三杯。”

  門前人影一閃,進來一人,果然是甘延壽。這位西域都護正解開大麾,甩給扈從,大步上前坐下,接過侍從呈上的酒爵,仰脖一飲而盡。不待陳湯催罰,便呼:“再來。”

  諸人都停下手裡杯碗,望向甘延壽,俱感受到這位都護的憤懣。

  陳湯微訝:“君況不是送焉耆使者返都麼?怎麼,區區使者還敢對都護不敬?”

  甘延壽只搖頭,連飲數杯後,方才吐出一口酒氣:“不是焉耆使者對我不敬,是郅支那個混帳對大漢不敬!”

  諸人面面相覷,怎麼扯到北匈奴去了?

  這時扈從隊率忍不住道:“稟報副校尉、張公子及二位貴人,是焉耆人又跑來控訴了……”

  原來焉耆人自從上回被折了威風,焉耆王回都之後,頭痛夜夢了幾天,趕緊找來巫師。巫師占卜後告訴焉耆王,他是衝撞了厲魂,要去祖廟供祀化解。於是焉耆王遵照行事,果然幾天之後,情況好轉(其實是靈魂穿刺的輕度後遺症消除)。

  焉耆王欣喜之餘,也對那個神秘莫測的富平侯世子有點怕怕起來——胡人就是這樣。你明刀明槍,他敢伸脖子讓你砍;但你若玩鬼神莫測之術,他們就給跪了。

  於是焉耆王派出國中第二號人物輔國侯為使者,既是向都護府表達誠意,同時也是向張放釋放善意——便如此刻張放身上穿的白貂裘,頭上戴著貂尾帽,足下豹皮履,還有滿兜的美玉,便是焉耆王的“意思”。

  都護府自然大加歡迎,甘延壽甚至還冒雪親自送使者出轅門二裡之外,給足了對方面子。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直到又來了第二撥使者……

  焉耆國出了樁不大不小的事,國王急召輔國侯返都商議。這本屬尋常,可壞就壞在,使者不知是奉命,還是著急,竟當著西域都護的面,把這事說出來了。

  焉耆國與某胡商預訂的今歲最大、重要的一批商貨,在伊利河谷,距烏孫赤穀城二百餘裡某處,被郅支匈奴與康居人劫走了。胡商血本無歸,命都丟了半條,焉耆國事先預付了部分訂金,損失也不小。不過損失還是小事,最重要的是,東西沒了,直接影響王室對臣民的信譽,還被打了臉……

  “被摑臉的是我們啊。”甘延壽重重將陶碗頓在案幾上,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我在一旁聽著,感覺就象有人這樣……”

  屋裡所有人都沉默下來。

  若早個十天半月,張放不一定知道為什麼焉耆國商旅被劫,甘延壽會說像是他被打臉。而經過這段時間與都護府上下頻繁接觸,他瞭解到了許多以前從不細思的東西,比如——西域都護。

  什麼叫西域都護?“並護車師以西北道,因總領南北兩道諸國,故號都護”。焉耆就是車師西南城廓諸國之一,是大漢的屬國。都護“護”的就是屬國的民政安全,屬國商使被劫,你說是不是打了都護的臉?

  再來說職責,西域都護的職責,是很明確的,為“統領大宛及其以東城郭諸國兼督察烏孫、康居諸國,頒行朝廷號令;諸國有亂,當發兵征討”。現在康居與北匈奴勾結,劫掠商道……你都護的職責哪去了?焉耆人簡直就差指著鼻子說這樣的話了。

  如此之辱,甘延壽能忍到現在,張放都得佩服,換成是他……恐怕也只能忍。

  或許是酒意上頭,或許是有感而發,陳湯擊案斷喝:“八載了,整整八載!此辱何時能消?!”

  在場諸人,俱為漢人,便是曹雄與林天賜,血管裡流淌的,也是炎黃血脈居多,一直視漢為母國。對陳湯之憤,亦感同身受,一時氣氛壓仰。

  “這郅支是怎麼回事?煩請甘君、陳君細加分說。”張放先前曾聽林天賜大致說過事件原由,不過林天賜也是道聼塗説,語焉不詳,而甘延壽與陳湯就不一樣了。甘延壽一直在朝為官,而八年前,正好又是陳湯出獄重新入朝為郎官的時間,這二人算得上是事件目擊者,最有發言權。

  甘延壽口才不如陳湯,加之心氣難平,便由陳湯為張放詳加解說。

  初元四年(前45年),北匈奴郅支單于上書漢朝天子,請求將其子駒於利遣送回匈奴。當然,郅支不是無緣無故提出這樣要求的,他的理由很充分:自己年老體衰,恐怕不久于人世,希望長子而回來做好繼位準備。

  早前張放聽林天賜說得不清不楚,一直百思不解,漢朝為何會歸還匈奴質子,現在總算明白了。這樣的理由,確實沒法拒絕。

  於是便以衛司馬谷吉為正使,送還匈奴質子。不過,人可以送,但怎麼送就有講究。當年朝廷中不少大臣都認為郅支離漢地太遠,不能有所約束,怕對漢朝使者不利,因此要求谷吉把駒於利受送至塞下即可。

  漢元帝也吃不准,分別徵詢朝中大臣及谷吉本人的意見。

  御史大夫貢禹等人認為郅支單于所在絕遠,又歸化之心未彰,建議朝廷使者送郅支王子到邊塞就可以。而曾經力斬莎車王,揚威異域的右將軍馮奉世則認為出使無妨。

  谷吉亦上書:“中國與夷狄有羈縻不絕之義,今既養全其子十年,德澤甚厚,空絕而不送,近從塞還,示棄捐不畜,使無鄉從之心,棄前恩,立後怨,不便。議者見前江乃始無應敵之數,知勇俱困,以致恥辱,即豫為臣憂。臣幸得建強漢之節,承明聖之詔,宣諭厚恩,不宜敢桀。若懷禽獸,加無道於臣,則單于長嬰大罪,必遁逃遠舍,不敢近邊。沒一使以安百姓,國之計,臣之願也。願送至庭。”

  谷吉有自己的想法,他認為南匈奴已歸附,就剩一個北匈奴。若能讓北匈奴也歸附了,則大漢百年之患將徹底終結,此誠不世之功也,而送還駒於利受正是一個絕好的契機。而且此次自己是代表大漢送還其子,這是天大的恩惠,郅支感激還來不及,如何會加害?更何況匈奴向來有不殺漢使的傳統。漢匈爭戰百年,其間互遣使者無數,羈押有之,驅逐有之,留用有之,唯獨未有刑殺。

  在谷吉的堅持下,終於獲准出使堅昆。但谷吉錯了,他不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一個何等殘忍之人——這是一個可以把自己妻子的腦袋割下,扔進都賴水而不眨眼的豺狼。

  當谷吉不辭萬里,歷經風霜雨雪來到堅昆單于庭,等待他的,不是感激的美酒,而是冰冷的刀斧……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8

第九十四章 風雪夜話

  屋外,大雪紛飛,天地之間被厚厚的皚皚白雪連成了一體,分不清哪兒是天,哪兒是地。屋內,爐火通明,被溫熱了的老酒散發出濃郁的酒香,彌漫著整間屋子,席案上一條被烤熟了的全羊腿已經被割得只剩下幾根白骨。

  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又牽扯到陳年舊案。曹雄與林天賜終屬他國,再坐下去難免尷尬,稱不勝酒力告退。其餘侍從,也都被打發下去。屋裡,就只有張放、陳湯、甘延壽沉默對坐而飲。

  漢使谷吉的經歷,令人唏噓。

  應當說,谷吉也是一個敢於冒險,意欲成就博望(張騫)、定遠(班超)之不世奇功的標準大漢士人。只可惜,他的運氣欠了點,碰上了個做事不計後果的匈奴單于,以致壯志未酬身先死。

  令人扼腕的是,壯士魂斷異域,朝廷卻不知情,以為又是像前輩使者張騫、蘇武一樣被囚禁。幾次三番派使者討人未果,最後還是輾轉從烏孫人那裡打聽到,漢使屍骨已寒……

  更令人歎息的是,已經得知漢使確鑿死訊,被打了臉的皇帝,卻保持沉默。這一沉默,就是整整八年,不快九年了。

  漢元帝建昭二年,既西元前37年——這,就是張放身處的時代,以及準確紀年。

  這個時期的匈奴,雖然已經在走下坡路,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時還能蹦噠出來噁心人。郅支之所以敢這麼幹,正應了那句老話——山高皇帝遠。

  天山實在夠高了,而郅支城更是超出西域範圍,已經算中亞了。距長安,不,距大漢最西邊境敦煌都不止萬里之遙。空間,給了郅支巨大的安全感。同時,也令大漢君臣望而興歎。

  “自古以來,有千里破虜,未嘗聞萬里擊胡啊。從河西,甚或從三輔發兵討逆,都是不可行的。”甘延壽長歎一聲,如針虯髯,在旺火的烘烤下,似乎也微微捲曲起來,“當年我曾向右將軍請教過,其曾有言,錯非從都護府發兵,或可行險一搏。惜乎其時西域諸國人心未定,都護府兵力不足,難以成議,故而擱置。”

  “那麼如今的西域又如何?”張放將目光轉向陳湯,這位副校尉剛剛進行“任職調研”,對西域的情況想必有個大致瞭解。

  談到本職,陳湯眼裡熏意盡去,清亮明澈,他只用了二十個字總結說明:“匈奴縮南北,都護居正中,塞上無胡騎,諸國皆畏服。”

  嗯,陳湯這段話,雖然略有長自己志氣之嫌,但基本還是符合事實的。匈奴兩大單于,一南一北,相距萬里,彼此反目,整個西域,包括漠北,都出現了勢力真空。漢朝及時抓住這個良機,驅逐匈奴殘餘勢力,佔領這個空間,並拓展聲威,都是非常有必要的。

  當然,再怎麼擠佔,胡人總是不會絕,匈奴人走了,別的什麼部族又會趁勢崛起。塞上無胡騎,也只是指沒有大股胡騎犯邊而已,小股胡騎劫掠商道,甚為至於追殺漢人(便如張放此次遭遇),那是永遠都不會絕跡的。

  西域諸國畏服不假,但究竟是心服口服,還是口服心不服,那就不好說了。從此次焉耆人的舉動來看,多半是後者……但不管怎麼說,只要西域諸國表示臣服,那就大有文章可做。至少不用擔心都護府本身安全,並且,可以動用朝廷賦予都護府的權力,調動諸國……

  甘延壽剛倒滿一碗灑,正要往嘴邊湊,聞言頓住,臉還沖著碗口,眼皮翻起,吃驚滿滿:“子公,你、你該不會是想……”他太瞭解這位相交十餘年的老友了,那種表情,那種眼神,只說明一件事——他想幹一票大的!

  陳湯顯然早已做好充分的調研與心理準備,借著這事的由頭,加上酒意激發,當即擲杯而起,負手踱步,侃侃而談:“夷狄畏服大種,其天性也。西域本屬匈奴,今郅支單于威名遠聞,侵陵烏孫、大宛,常為康居畫計,欲降服之。如得此二國,北擊伊利,西取安息,南排月氏、東離烏弋,數年之間,城郭諸國危矣。且其人剽悍,好戰伐,數取勝,久畜之,必為西域患。郅支單于雖所在絕遠,然蠻夷無金城強弩之守。如發屯田吏士,驅從烏孫眾兵,直指其城下,彼亡則無所之,守則不足自保,千載之功可一朝而成也。”

  陳湯越說越興奮,最後竟將裘袍脫丟一扔,單衣綰袖,抓起溫酒的大魁,仰脖痛飲。

  “好!壯哉!”張放拍案大笑,“別喝光,給我留一點。”

  看著兩個豪情激揚的“理想家”在互搶酒喝,表面粗豪,但心細責重的甘延壽只有搖頭:“此等事朝廷豈會不知?想那馮右軍當年也是縱橫西域,威懾諸國之輩,卻容忍郅支至今。實因干係重大,貿然行險,後果難料,委實難以決斷啊。”

  “任何一場軍事戰爭,其實都是賭博,朝堂諸君應當更明白這個道理。”張放指著東面恣笑,“朝堂大佬們不過是覺得手裡籌碼不多,不敢輕易下注罷了。”

  “好,說得好!君況啊,我覺得,無論從身份還是外貌而言,這話當是你說才合宜,結果……哈哈哈!”陳湯指著甘延壽大笑不已。

  對於老朋友的調侃,甘延壽一笑而過,撫著虯髯,點點頭:“張公子所言確有道理,子公雄心延壽亦知……不如我等具名上書朝廷,俯允發兵如何?”

  要說甘延壽對郅支心裡沒火,肯定不對,只是他在中央警備隊(羽林)幹久了,言行謹慎,輕易不表態而已。既然副手兼好友有這建議,下面諸國也有倒逼之意,那就上一道奏章,請示朝廷吧。

  陳湯先是點頭,又不以為然搖頭:“國家與公卿議,大策非凡所見,事必不從。”

  陳湯在朝中也呆了近十年,雖然官小職微,但冷眼旁觀,朝局風向如何,大致還是清楚的。眼下的大漢朝,儒學興盛,言必引經用典,以能誦詩賦為榮,士子腰間佩劍,多為裝飾,甚至刃不開鋒……當年漢匈之戰時那種氣吞萬里之勢早就蕩然無存了,加上閹黨弄權,打壓軍方,想得到批准遠征,只怕比讓郅支自個割下腦袋賠罪還難幾分。

  甘延壽依然堅持按流程走,上奏朝廷,等待批復,再做決斷。

  二人一齊看向張放,看他是什麼意思。

  張放沉吟道:“按程式走自然是最好的,但是,只怕時間來不及……”

  甘延壽依然大搖其頭,神情堅決——開玩笑,無旨發兵,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張放、陳湯互望一眼,彼此都看到對方眼裡跳動的火苗。

  歷史的車輪已然啟動,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9

第九十五章 陳湯的決斷(上)

  數九寒天,一年中最冷時節,西域的寒冷,更甚中原。連續數日,狂風呼號,大團大團的雪花夾分著雪粒打穿了不少屋頂,甚至壓垮了一片營房,至於被凍死的牲畜就更多了。

  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晴天,雲開日出,屯田士兵及家眷們紛紛出動,從庫藏運來木檁木條,重新修築營房,爭取在下一場風雪來臨前完工。

  當大夥熱火朝天幹著,屋頂上有人驚奇指著遠處大呼小叫:“看呐,那、那是誰?”

  被驚動的人群,上百道目光齊刷刷看去——不遠處的確有幾個人影。這不奇怪,風雪連日,難得放晴,誰不想出來透透氣?有人有啥稀奇。但眾人運足目力細看,還真是稀奇。

  遠處一個少年,居然在這數九寒天裡脫得只剩褲衩,沿著被鑿出的冰池跑圈。隨後,縱身跳入寒冷刺骨的冰河裡……

  “這誰家的娃?瘋啦?”

  “不會是害了熱疾吧?”

  “恁凍的天,也不怕凍掉那話兒……”

  “哈哈哈哈……”

  田卒與家眷們停下手裡的活計,笑得前俯後仰。

  直到有個眼尖的人驚呼:“那、那是張小郎君!”

  所有的笑聲頓時被掐斷,有幾人收聲太急,差點沒噎住,嗆咳不止,涕淚直流,來不及擦試就被凍在臉上,那叫一個難受。

  田卒們沒看錯,大冷天玩冬泳的,只有張放了。他讓鄧展、陶晟與府衛們鑿冰為池,自己在一旁活動筋骨。等池子鑿好了,他也活動開了。然後,衣服一甩,卟嗵!

  正長身體,有用不完的精力,有大把時間……不用來鍛煉,造就一副好筋骨,以及堅強的意志,還有耐寒力,豈不是白白浪費?

  一旁韓氏兄弟看得直咂舌,青琰也捂嘴咕咕笑個不停——若是一般小姑娘早羞跑了,只是青琰何時當自己是姑娘?

  池子裡“浪裡白條”邊呵白氣邊大呼痛快,還不停向韓氏兄弟及府衛招手。兄弟倆倒是躍躍欲試,府衛們猶豫著朝兩位頭看了一眼,被狠狠瞪回,警告之意明顯,便不敢造次了。

  遠處傳來一陣喝彩:“公子好氣魄!好體魄!”

  張放用力搓了把通紅的臉,順水拭去水珠,吐出一口白氣:“陳君何不下水一試?”

  陳湯披著裘襖緩步而來,呵呵大笑:“老夫豈敢與公子相較。”

  張放游近池邊,揮退陶晟欲扶,撐住池邊,一躍而出,接過厚毯,滿不在乎擦試著熱氣騰騰的身體。幾個月下來,少年的身體已經有了像模像樣的肌肉,再這樣下去,當初豆芽菜一樣的孱弱之軀,說不好真能讓他鍛煉成型男。

  在眾人既驚且羨的目光下,張放從容穿上衣物,示意手下別跟得太近,與陳湯並肩而行。儘管這兩人一個十四,一個四十,但個頭卻差不多高了。

  陳湯滿面讚賞:“寒冬雪浴,公子之心性、毅力及勇氣,長安諸子無出其右啊。”

  張放只是笑:“現在若不練好耐寒力,他日西行,寒氣更甚,如何能禁受得住。”

  陳湯長眉一挑:“這……公子當真對朝廷征伐郅支如此有信心?”

  張放含笑:“我不是對朝廷有信心,我是對陳君有信心。”

  陳湯哈哈大笑,接著連連搖頭:“公子謬贊了,莫說朝廷,便是這西域,也輪不到我做主啊。”

  張放皺眉:“甘君還未認同先發制人麼?”

  陳湯苦笑:“滋事體大,君況身為主官,肩擔重責,顧慮難免。”

  張放也沒過多糾纏這個問題,轉而問起奏章情況。

  經過那個風雪之夜的交談,三人都已達成共識,擬向朝廷報告,請求發兵,征討郅支。不過若是這麼直接打報告,顯得有些突兀,缺乏圜轉餘地。陳湯想了個轍,把這份建議附在每季例行轉呈朝廷的軍報裡面,這樣這份不算正式的奏章會先送到大司馬那裡,再由其決定是否呈交天子。

  陳湯點頭:“奏章已寫好,君況已簽押署印,湯也已具名。只是天寒地凍,驛遞難傳,只能等明年開春才能將奏章送出了……”

  陳湯在奏章裡,向朝廷報告了西域的現狀,以及他們的想法。儘管他也知道,這道奏章呈上去,多半沒下文,但程式還是要走的,這個絕不能省,否則將來會有麻煩。

  張放也深以為然。當然,他對朝廷之事一無所知,之所以認同,皆因倒果為因。他知道,陳湯將會走一道怎樣的“程式”。

  這份奏章上,只有西域都護甘延壽與副校尉陳湯的簽押,再無他人。這是為了避免一旦有所不測,減少牽連。儘管張放沒有簽名,但無論是甘延壽,還是陳湯,對這位無爵位、無官身的少年都不敢存半點輕視。富平侯具有什麼樣的能量,他們很清楚,能把這位世子拉進來,絕對有益無害。本著這個想法,甘、陳二人在此事上非但沒避開張放,反而巨細皆與他相商,一派三人同謀之象。

  陶晟比較心細,知道少主身份的敏感性,擔心他年少不知輕重,被人利用,因而曾委婉提醒過張放。這還是陶晟不知三人所謀之事,否則多半要跪泣苦諫了。

  論識人心,張放豈會不如陶晟?但在這件事上,他並不介意為甘延壽、陳湯二人當擋箭牌。甚至可以說,就算甘、陳二人不忍拖他下水,他自個也要跳進去,否則他又何必來烏壘城?

  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事關國家榮辱,什麼心機、得失、明哲保身之類的小算盤統統放一邊。但凡能出一份力,必迎而不避。

  張放一腳一個坑,踩著厚厚的積雪,爬上一個斜坡,東望莽莽雪野,沉吟良久,還是問出一句:“事若不諧,陳君又當如何?”。

  陳湯聲音低沉:“盡人事,聽天命。”

  “是啊,天命難違……”張放側首望著陳湯的眼睛,“那麼,人力能否挽回。”

  陳湯嘴唇呡成一條線,緩緩吐出六個字:“盡人事,聽天命。”

  張放眯眼笑了,同樣的六個字,但再次重複後,內涵已截然不同。果然,這就是陳湯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9

第九十六章 陳湯的決斷(下)

  西域的風雪固然冷冽,卻終究擋不住塔里木的春天到來。戈壁的冰雪剛剛消融,都護甘延壽就開始履行職責,督促田卒在春種之前,先行訓練。

  都護府的漢軍屬于屯田兵,類似後世農墾兵。忙時耕種,閒時操練,每年有夏操與冬操兩季例行操練。都護府也可以依據西域當前情況進行調整,增減訓練時間。不過,無論增減,都以不影響春耕秋收為前提。

  糧食是都護府穩定的根本,而都護府又是西域的穩定根本,容不得半點差池。

  甘延壽提前操練之舉,也是在為他們的計畫做準備……但是,一份從長安驛傳而至的批文,給他們迎頭澆了一盆冰水。

  張放在接到陳湯邀請時,還當是尋常宴飲。等到地頭,步入陳湯的宅院,看到屋裡只有滿面沉鬱的陳湯一人,還有案幾上那卷醒目的木簡,心下頓時明白幾分。

  張放揮退近侍,自行除履,著襪而入,往右側案席一坐,先揭開案幾前的甕蓋嗅了嗅,笑了:“醪糟啊,甚好,甚好。”隨即自取陶碗倒了一碗,也不多說,自飲自酌。

  西域比較流行馬奶酒、酪漿與葡萄酒,前兩樣既酸且騷,張放是無論如何都喝不下,甚至大漢境內各種低度談酒他同樣不習慣。惟一還能勉強入口的,就只有帶點甜味的醪糟及果酒了。至於葡萄酒,即使在西域,也只有貴族才能偶爾喝到,都護府裡收藏也不多。張放嘗過,酸味太大,還有點澀,可能是發酵技術的原因,反正不合他口味。

  陳湯也倒了一杯,向張放示意:“公子可願嘗嘗這個?”

  “是什麼?”盛情難卻,張放接過呡了一口,眉頭一皺一揚,不動聲色遞還,“黃連酒?有性格。”

  陳湯訝異不已,張放不但能喝出是黃連,而且並未吐出,而是從容咽下,著實不簡單。而張放接下來的話更讓他吃驚。

  “陳君此刻飲此酒,想必是因酒如心情之故吧?”

  陳湯直直盯住張放一會,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歎道:“公子當真聰慧過人,今日非此酒不能澆我胸中塊壘。”

  案幾上的木簡是朝廷令喻,張放自然不會去看,但他不用看也知道內容是什麼,想必比陳湯所飲的黃連酒更令人苦澀。陳湯與甘延壽的雄心壯志,被這一爵“苦酒”澆萎了。

  張放向對面空案看了一眼:“甘都護呢?”

  “到校場練兵了。”

  “練……兵?”張放瞪大眼睛,這時侯甘延壽還有這心情?該不會是還沒接到消息吧?

  陳湯懂他的意思,搖搖頭:“君況是第一個看到的……胸中塊壘,我以酒澆,他以刀削。”

  張放默然點頭,碗口湊近嘴邊,突然停下,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這公文還有誰看過?”

  “君況、我、還有公子你,就只我們三人。公文通常在早會時由府丞向諸府吏宣讀……”

  “那麼,能不能由你來宣讀?”

  “自然也可,為何……”陳湯順口應答,驀然瞠大眼睛,整個人定住,驚駭望向張放,“張公子……”

  張放笑了,他知道,陳湯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他不知道,歷史上的陳湯,是如何做出那個膽大包天的決定的。如今看來,至少他還沒有這方面的想法,既然如此,自己就“幫”他下決心吧。

  “若我沒記錯,陳君已過四旬了吧?”

  “去歲剛過。”

  “恕我直言,夫子雲,四十而不惑,陳君一定會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要怎樣才能得到。”張放伸出兩根手指,直視陳湯,“我只說兩句,取捨但在陳君。一、高祖遺訓‘非功不侯’;二、功名祗向馬上取,便是英雄一丈夫。”

  “功名祗向馬上取……功名祗向馬上取……”陳湯喃喃叨念數遍,眼裡有火苗在燃燒,猛地用力灌下一大口苦灑,啪地將碗一砸,吐氣開聲,“大丈夫當建功於世,豈可坐困愁城?”

  這時門外一聲喝彩:“子公豪言壯語,卻不知何出此言?”剛剛操練回來,卸下鎧甲的甘延壽,一身熱氣,大步跨入。

  陳湯哈哈一笑,一指案上公文:“朝廷已頒明旨,許可你我將兵擊胡。天子聖明,諸公明見,我等自當不負聖望,一戰抵定西域!”

  甘延壽腳一軟,差點沒跌個屁股墩,手指陳湯,瞪眼如鈴,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張放推案而起,漫聲道:“昔年壯武侯抗旨,龜磁城下斬姑翼,方保我大漢威名不墜。先帝事後非但不見責,反得以封賞。更有當朝右將軍,莎車城外斬名王,回朝請罪,天子不罪反賞,遂有封侯入閣。更不消說更早前之傅介子刺樓蘭,為大漢掃平阻礙……再說句通俗點的,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二位不想在這個職位上終老一生,碌碌無為吧?”

  張放這話是有典故的。歷經武帝、昭帝、宣帝、元帝的四朝元老,諡號壯武侯的傳奇人物常惠,曾經是蘇武的副使,與蘇武一樣,被匈奴關押了十幾年才返漢。宣帝時,曾被派使烏孫。常惠臨行前曾上書,請求懲處十餘年前殺害屯田交河壁的使者校尉賴丹的龜茲人。但宣帝不欲節外生枝,沒有同意。而得到大將軍霍光“便宜行事”指示的常惠,一到烏孫,就聯合諸國,討伐龜茲。最終迫使龜茲王在兵鋒下低頭,將殺害賴丹的權臣姑翼交出,旋即被斬於城下。

  凱旋而歸的常惠,最終並未因違背聖意受責罰,反而得到天子厚賞,此後一路青雲。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同樣在宣帝朝,元康元年(前65年),衛侯馮奉世出使西域。聞知莎車王殺漢使路充國,斷絕北道,圍困都護,形勢萬分危急之。遂果斷矯旨發諸國兵,攻破莎車,斬莎車王。事後天子亦未見責,馮奉世更因此封侯,拜入麒麟閣,位列十一功臣之一。

  至於傅介子斬樓蘭王,更是無人不知。

  這可都是前輩壯舉,足以成為後人的楷模。

  以上這些都是張放近段時間惡補的西域掌故,沒想到這麼快就能用上。聽到這話,莫說陳湯,就連甘延壽的眼睛都發亮了。

  甘延壽呼吸急促,雙拳緊握,咬牙切齒,內心掙扎,良久還是搖頭,語氣艱澀:“此一時,彼一時,眼下之朝局,與當年大不同。貿然行事,只怕後果難料……”

  “甘君若實在擔心的話……”張放托著下巴想了想,雙手一拍,“不如這樣,甘君退居,陳君接手。這樣將來朝廷怪罪下來,至少有個託辭,不至於兩人都倒楣,便可有圜轉餘地。”

  甘、陳二人互望一眼,的確是個辦法,但以什麼理由呢?

  正好此時一陣寒風透過簾縫吹來,甘延壽剛騎馬回來,出了點汗,打了個冷顫。

  張放眼睛一亮,向他一指:“你病了。”

  甘延壽瞪大眼,莫名其妙:“我沒病……”

  “不,你病了!”張放加重語氣道。

  陳湯的眼睛也亮了:“對,君況,你是病了,而且很重。”

  甘延壽張大嘴巴,指了指張放,又指向陳湯,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放暢笑拂袖展臂,向二人遙遙伸掌,以略帶沙啞磁性之聲,低沉緩慢,一字一頓:“傅介子刺樓蘭,常惠定龜茲,馮奉世平莎車,如今再加上你陳子公,你甘君況,共破匈奴,必成千古絕唱!”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9

第九十七章 磨 戈

  建昭三年(前36年),二月,春到絲路。與春天一同到來的,還有從烏壘城漢西域都護府,向西域南北兩道城郭諸國傳達的大漢天子詔令。

  詔曰:“奴酋郅支,擅殺漢使,遁邊不臣,絕我域道。更侵陵諸國,倚道遠而跳樑,視中國若無物……今天子降威,域動雷霆,發屯田吏士,諸國攘舉,雖萬里必討之……”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道詔令頓時在天山南北兩道掀起軒然大波。

  焉耆、尉犁、危須、龜茲、溫宿、前、後車師、前、後蒲類、東、西且彌等等邦國,從國王到臣民,從宮廷到穹帳,從高車到馬背、從木簡公文到口耳相傳……都在奔相走告這個令人震撼的驚天消息。

  大漢朝,要對萬里絕域外的匈奴單于動刀了!

  三月,交河壁屯田吏士將春耕托附家人,整兵束甲,向西進發。

  同月,蔥嶺河流域城郭諸國陸續派出本國牧騎,或由國王親領,或由大將統率,從四面八方向中央彙聚。

  所有行軍的箭頭,都指向同一個地方——烏壘城。

  諸國齊動,處在暴風眼的西域都護府自然也沒閑著。操練場上的嘶殺聲又重新熱火起來,甚至出現了韓駿、韓重、青琰等人騰躍的身影。

  點將臺上,端坐正中的督操已變成副校尉陳湯,而之前那個異常活躍的壯碩身影已然不見。

  西域都護、騎都尉甘延壽呢?答案是:病了。

  那麼一條生龍活虎的漢子,說病就病了?而事實上,所有得知都護病情的人,非但相信,而且還深表擔心。

  都護府對外宣稱,甘都護於某日操練歸府後,受了風寒,猝然病倒。

  整個西域,無論漢胡,多是能騎馬彎弓的士民,對這種情況有很深的體會。在中原漢境,它有一個令人談之色變的名稱——卸甲風。

  所謂“卸甲風”,就是劇烈運動時,因厚甲厚衣捂體,熱汗不易散發,當行動結束後,冷風襲體,造成身體調溫失衡,突然發病的症狀。因為以上陣廝殺的將士多見,故名卸甲風。此症極為兇險,稍有不慎就會在極短時間內奪人性命,是古之將士一大“職業病”。

  後世名將常遇春,據說就是因此而英年早逝。

  由是驟聞甘都護受寒臥病,無不擔擾。還好,甘都護還有個好助手,副校尉陳湯,一力擔當起整訓統合之責。

  張放呢,作為整個都護府精力最充沛的人,他除了每天上午例行騎射、騎砍基本訓練之外,下午則進行走訪調查、摸底工作。

  張放一直想弄明白一件事,為什麼會有如此之多的漢軍士兵,毅然隨陳湯、甘延壽踏上漫漫西征旅途。除去所謂的“皇命”之外,應當還有什麼實際的東西,在激勵他們。他的調查,先從“眷聚”開始。

  漢朝的軍隊,主要有兩大類,一是京師兵(南、北軍),一是郡國兵(包括邊塞兵、屬國兵、屯田兵)。其中屯田兵是比較特殊的一類,最明顯體現在,將士可以帶家眷。

  眾所周知,軍隊歷來只有軍人,不允許出現眷屬。莫說士兵,就算是將軍,也沒有攜帶家眷的權力。但屯田兵卻是例外,因為他們既不是“更卒”(短期服兵役),也與一般“正卒”(長期服兵役)有所區別。他們忙時農耕,閒時操練,更接近於民兵,但又比民兵更正規。他們就像後世的農墾大軍一樣,終其一生,都將在塞外紮根、開花、散葉……所以,他們不是一個個人,而是一個個家庭。

  所以,當初被圍困在烽燧時,張放問阿裡穆,交河壁有多少兵力時,阿裡穆回答不是多少人,而是“三百戶”。

  無論是都護府,還是交河壁,都有軍營,營裡有將士,所有的管理,與其餘郡國兵營沒什麼不同。只是在軍營數十裡之外,有一個軍屬聚集區,形成一個聚落,這就是“眷聚”。

  說白了,這就是一個擴大版的“軍屬大院”。只不過後世的軍屬大院裡都是軍官家屬,而眷聚則不分吏士,大夥都是軍屬。

  張放暫時沒有進入軍營調研的權力,但他可以自由出入眷聚,而有些東西,從吏士的家眷口中,或許能夠瞭解更透。

  屯田吏士多半來自三河(河東、河西、河內),來自北地郡的自然也不少。青琰經常出入眷聚,與那裡的婦孺老嫗都相識,而且還跟一戶來自陀螺山十八拐的丘姓人家認了遠親。

  張放的初步調研,就從這戶人家開始。

  從外部看,眷聚更像一座城寨,有高高的土增,有堅實的紅枊寨門,四角有瞭望塔,塔側有烽燧,塔里有專人守望。看來歷代西域都護都明白一個道理——要想讓部下吏士安心,就必須確保眷屬們的安全。

  張放是在軍吏丘堂引領下進入眷聚的。丘堂就是今次張放要拜訪的人家。得知貴人來訪,丘堂特意休假,引領而來。

  拍馬馳近高高的紅枊大門前,丘堂重重拍門,很快上頭垛牆處探出一個腦袋:“丘叔,你回來啦……咦,這些是什麼人?”

  “貴人。丁季,你也不要多問,快開門。對了,今日我家二兒可曾巡邏?”

  垛牆上少年好奇打量著披厚鬥蓬的張放一行,點頭道:“丘仲在西角守望呢……”

  “叫人替他一下,讓他回家迎客。”

  “呃……好。”少年又使勁瞅了幾眼,這才縮回去。旋即紅枊大門嘎吱吱向兩側敞開。

  “眷聚內多是婦孺老弱,尚有少許未博籍的少年,便令他們擔當巡守,衛護家園。”丘堂一邊肅手延請,一邊解釋。

  張放點點頭,他這幾天剛弄懂“博籍”的概念。所謂博籍,就是徭役登記,漢朝以十七歲為准。也就是說,滿十七歲,就需要承擔各種徭役,其中自然也包括兵役。而在此之前,這些未夠年紀的少年,便可以承擔起瞭望、巡邏、示警等基本功能。這既是保衛家園,也不失為一種訓練,可謂一舉兩得。

  鄧展邊策騎前行邊問:“丘吏中子年紀幾何?”

  “年十六,虛十七,過了春天就博籍了。”丘堂深深吸一口氣,“不瞞鄧老弟,我此次請求西征,半是為了這小子將來不用更戍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9

第九十八章 調 研

  眷聚內部,與烏壘城差相仿佛,同樣的井字街道,同樣的土屋棚頂,連食鋪、畜場等交易場所,都一般無二,相當於縮小版。

  丘堂的家,就在街尾轉角處,兩間廂房,一個庭院,一個畜欄,加一口水井,就是這樣。

  得知貴人來訪,丘堂的妻子拿出家裡最好的食物,最簇新的一張葦席,還有剛沽來的醪糟相待。

  張放笑了,看來自己喜飲醪糟之事,都護府裡盡人皆知了啊。當下謝過,招手讓府衛們奉上禮物——卻是一石穀、一甕醬,以及剛宰殺洗淨的半隻羊。

  丘堂夫妻又是感激又是慚愧,這明顯是貴客考慮到來的人多,他們難以接待,便自帶食物,權做禮物。這樣既不令他們難堪,也解決了主客宴飲,當真是周到。夫妻倆再三推卻不過,滿懷感激收下。當下由其妻張羅煮食,丘堂則在庭院鋪席,招待客人。

  眾人剛坐定,院門一開,一個黑黑瘦瘦,幾乎與丘堂一個模子印出的的少年走進來。看到那麼多的客人,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丘堂哈哈笑道:“這是小兒丘仲,哈哈,快來拜見張公子及諸位客人。”

  丘仲忙扔下手裡什物,依其父所言,向張放行拜禮,心下吃驚:這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少年,竟是近段時日眷聚流傳的那位長安來的貴公子麼?

  丘堂一一指點兒子向不同身份的人施禮後,揮揮手讓他給其母打下手去了。

  張放望著少年離去的背影,笑顧丘堂:“方才聽丘吏曾言,此次出征,乃是為了中子無需更戍,不知何解?”

  丘堂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我朝明令,凡有軍功、資歷、爵位者,視功勳多少,少者可複身(本人免役),大者可夏家(全家免役)……”

  聽了丘堂解釋,張放才明白,漢朝有律,凡應役年限內的免役,需有一定軍功、資歷、爵位,或者飼養、捐獻軍馬及糧食、錢幣達到一定數量者;還有朝廷禮遇的功臣子孫、學者、高齡者,男子身高不足規定尺寸(6.2尺以上)者,均可免役。

  好似丘堂這樣的人,自然只能往軍功、資歷、爵位這方面努力。若無戰爭,自然談不上軍功;資歷,這個得靠熬;爵位,要麼靠軍功,要麼靠出粟……歸根到底,象他這樣的普通吏士,想要得到朝廷的紅利,只有一條路——上戰場,搏軍功。

  “……眼下我已經是良士了,若能升至官首,便可複身,免除一子更戍……”丘堂在說這話時,臉上充滿希冀。

  張放卻聽得有點不明不白,秦漢二十級爵他知道,也能說出一部分,但好像沒有“良士”,“官首”什麼的。低聲問陶晟,這才知道,丘堂說的爵不是民爵,而是武功爵。

  說到武功爵,就不能不說設立這種爵制的漢武帝。武帝年間,漢匈之間的戰爭打得如火如荼,為籌措軍費,武帝下令賣二十等爵(關內侯以下),致使二十等爵為人所輕。於是再為將士立功者另設武功爵十一等,分別為一級造士,二級閑輿衛,三級良士,四級元戎士,五級官首,六級秉鐸,七級千夫,八級樂卿,九級執戎,十級政戾庶長,十一級軍衛。其後亦賣之,不過總算有點底限,最高只賣到第八級樂卿為止。

  丘堂只是一個管軍需低級小吏,熬了些年資,總算得到三級良士之爵,再升就有心無力了。雖然軍需算是油水部門,但至少要中級以上官員才有油水可撈,最底級的,嗅個腥都難。因此,丘堂想要為家人做點什麼,就必須上戰場,搏軍功,舍此別無他途。

  張放連連點頭,明白了,這種激勵措施的確很好。上有“非功不侯”,下有“軍功授爵”,如此從上到下,形成一架搏取功勳的階梯。每一個身處不同“梯位”的人,都能找到努力的方向。

  陳湯如是,丘堂,也如是。

  張放側首望向自己的扈從府衛:“如此說來,你們也有民爵?”

  府衛們俱笑,俯首應是。這個說是二級爵上造,那個說是三級爵簪嫋。只有韓氏兄弟與青琰默不作聲,他們什麼爵都沒有……而宗巴這個胡人就更不用說了。

  “你們二位呢?”張放笑顧鄧展、陶晟。

  “陶晟是四級爵不更。”

  “鄧展的民爵轉給內弟了,只保留軍爵元戎士。”

  “元戎士啊,鄧護衛定是軍中翹楚。”丘堂笑容更見苦澀。

  鄧展笑道:“這軍爵也是兄弟當年拚了性命,砍下犯邊的胡奴什長腦袋換來的。若丘兄此次隨都護征討匈奴,立下擒殺胡奴百長以上功勳,更可立晉三級,升為秉鐸。屆時不僅可減免賦稅,運氣好的話,可得十戶實封,脫庶入士矣。”

  丘堂連連擺手,苦笑不已:“鄧護衛休要取笑,丘堂不過區區一運輸馬料的鬥食小吏,連執刀上陣的機會都沒有,如何擒殺……呵,取笑了,取笑了。”

  張放笑道:“誰都有機會的,你看看我,不也一樣砍了兩個胡酋的腦袋麼——對了,鄧展,我這算不算軍功,能拿幾級爵啊?”

  在眾人笑聲中,羊肉已熟。

  食物上席,丘家沒那麼多案幾,只有張放面前放著一張半新不舊的食案,其餘諸人只以手捧陶罐、木碗,沾醬抹鹽佐食。

  丘堂操刀切下羊腿,喚二兒進獻給張放。

  張放端正接過,喚住欲退的丘家二兒,正容道:“可知汝父出征之心願?”

  丘仲垂下頭,低聲道:“恨不能以身代父。”

  張放欣然而笑,向丘堂點點頭:“丘吏的苦心沒有白費啊。”

  丘堂咧了咧嘴,笑容中帶著欣慰。

  黃昏時分,在丘家人殷切相送下,走出眷聚。

  鄧展、陶晟面有憂色,互望一眼後,彼此用力點頭,策馬奔近張放:“少主……我等有一言……”

  張放正安坐馬背,用細毫在那本《穿越日記》上寫著今日心得,頭也不抬道:“說。”

  “不知……咳,不知少主打算何時回長安?”

  張放抬起頭,左右打量,而鄧、陶二人亦不避其目光。

  張放笑笑,收起筆卷,想了想,勒停戰馬。

  眾人不知何事,亦紛紛勒韁。

  張放環顧左右,長鞭向府衛們一指:“你們,想不想升不更(四級爵)、大夫(五級爵)?”

  眾府衛不明其意,但沒人不點頭。

  張放再向韓氏兄弟、青琰一指:“你們想不想得民爵,甚至得軍爵?”

  韓氏兄弟與青琰畢竟跟張放歷經患難,比鄧、陶等府衛更瞭解他們的公子,聞言似乎明白了什麼,眼睛漸亮,用力點頭。

  連沒被點名的宗巴也用剛學不久的漢話喊了一句:“我、也、癢(想)。”

  眾人大笑。

  張放亦放聲大笑,揮鞭虛擊,發出劈啪脆響,伴隨著鏗鏘之聲:“想就對了!心動不如行動!就連邊塞一介小吏都在為自己與家人更好的未來而努力打拚,你們難道就甘心在侯府漏夜巡更、應門迎客一輩子麼?”

  府衛們大眼瞪小眼,就連鄧展與陶晟都說不出話來。少主的話,觸動了他們內心最深的渴求——誰不想出人頭地?

  “如果你們相信我,就請跟隨我。”張放長鞭向西戟指,目閃異彩,吐氣開聲,“在那裡,會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在等著你們。我向你們保證,你們絕、不、會、後、悔!”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6:59

第九十九章 匯 合

  一匹棗紅色的西域健馬在校場飛馳,鬃毛飛揚,鐵蹄揚塵。馬上的騎士穿著赤色鎧甲,赤色的皮兜鍪,口鼻掩巾,只露出一雙異常明亮而專注的眼睛。右前方二十步外是一具人形靶,高度與步卒相仿,斜持長矛。

  校場邊的圍欄外,鄧展、陶晟、韓氏兄弟、青琰、石牛、宗巴及一眾府衛,無不神情緊張關注著。

  飛騎漸漸接近,騎士身形半躬,身體壓抵,持韁的手微松,右手反握一柄彎刀,雪亮刀光,映耀人眼。

  當健馬從人形靶前飛馳而過的瞬間,騎士驀然長身揮臂,刀光一閃。啪!人形靶急劇震顫,佈滿各種創痕的“胸膛”多了一道清晰的刀痕。

  “好極了!公子(少主)當真了不起!”

  校場上,傳來陣陣歡呼與鼓掌聲。

  赤鎧騎士勒停戰馬,扯下防塵面巾,大口喘氣,面帶喜色——正是張放。

  這是他連續訓練七日的成果,終於揮出完美的一刀。

  當張放正式宣佈將參加西征之後,包括他本人在內,所有扈從,都投身到緊張的訓練之中。無論誰取得哪怕一絲微小的進步,張放都不吝掌聲鼓勵。初時大夥都覺這種擊掌方式蠻奇怪,但久而久之,俱感非如此無以表達激奮之情,於是鼓掌相慶便飛快在校揚裡傳播放開來。

  出塞半載,賓士幾千里,先追殺敵人,再被敵人追殺,最後棲於軍營……經歷了這麼多,張放的騎術已在壓力與使命驅使下,飛速進步,完全稱得上合格騎手。

  但是,騎手並不等於騎士。

  戰場上,騎手只能逃命,騎士卻能奪命——你願做騎手還是騎士?

  張放此番隨軍出征,或許在甘延壽、陳湯想來是積累資本,在鄧展、陶晟想來是搏取名聲,九成九不離中軍左右,安全得很。而在張放看來,如果說這個世界上什麼變化莫測如女人心,那麼戰爭一定是其中之一。

  這個世上沒有絕對的安全,依靠別人,不如靠自己。既然決意投身戰爭,就要把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的騎士。

  這個時代,騎士的標準只有兩個:騎射、劈刺。

  騎射這種遠端殺敵技術,沒有三年五載的苦練,別想玩得轉。張放可沒那麼多時間玩這個,他也不想與馬背民族比這個,劈刺相對而言容易一些。

  不過等張放真正騎上戰馬,揮刀劈向木靶時,這才知道,世上沒有一件事是容易的。騎在顛簸的馬背上,高速飛馳,在交錯的瞬間,把握時機,果斷出手,準確刺中或劈中目標……在這過程中,出手早了,等於送死;出手晚了,錯失先機。控馬也很關鍵,靠得太近,直接撞到目標,遠了根本夠不著。

  看起來簡簡單單的刺劈動作,卻是個騎術刀(矛)法兼顧,需要一心二用的高難技術活。

  張放第一天上手時,先是用矛,來回奔刺五次,沒有一次擊中目標,最後一次還因用力過度差點摔下馬,好在有新式馬鐙穩住。據鄧展說,初次練習,很少有不摔的。張放能穩住,除了他平日裡鍛煉有方,騎術過關,更得益于馬鐙的應用。

  張放直到第三天,才成功刺中目標。之後練習難度更高的劈砍,幾天下來砍壞了兩把環首刀,還震傷了虎口,不得已休息了一陣。

  按鄧展的說法,如果掌握火候,時機把握準確,是不會震傷手臂的。

  張放承認自己還需多加練習,但他同時也注意到一個問題——環首刀有局限。

  環首刀是一種直刃刀,很不利於劈砍,更不利於馬上劈砍,這方面匈奴人的胡刀就比較趁手。

  於是張放畫出圖形,讓軍匠為自己打造了一把彎刀。結果刀出爐後,看到的人都是大眼瞪小眼。這刀也太彎了,比胡刀還彎幾分,看上去像是上弦月。

  在眾人的疑慮目光中,張放就用這把阿拉伯式彎刀,使用反手握刀法(更有效發力、避免震傷),經過數日練習。然後正式披上訂制鎧甲,來到校場,進行測試。經過短暫熱身後,一次出擊成功,收穫歡聲一片。

  當張放兜馬準備進行第二回合時,鄧展忍不住跨過圍欄,走到跟前,細看彎刀與張放不斷花式耍刀,道:“這種樣式的刀配合反手握刀,當真比正握環首刀更好?”

  張放想了想,道:“器械之道,陰陽把握,端視實戰情形,不可一概而論……咦,這是誰跟我說來著?”

  鄧展由衷道:“大劍師之論,果然不凡。噢,少主活學活用,亦是不凡。”

  大劍師?那是誰?張放話一出口已然想起,這些論述不是自己原有的知識體系,而是與劍術一樣,來自那個“張放”——準確的說,來自於教他劍術的老師。這個老師是大劍師麼?嗯,將來回到長安,倒要見見。

  “哈!”

  張放再次催騎,飛一般從木靶前掠過,一刀揮出,得心應手。

  “篤!”

  這一次,刀鋒準確從人形靶的脖頸處切過。

  比扈從眾歡呼聲更快的是一聲喝彩:“好,這一刀,足以將匈奴人的腦袋削下來!”

  聲音有點耳熟啊,張放勒停戰馬,還沒來得及回頭,一個熟悉無比的激動聲音入耳:“公子!”

  張放猛回首——渠良!

  呼叫的是渠良,他正坐在一輛裝滿草料的大車上,神情激動。一旁傍車駐馬,高聲喝彩的,正是交河壁甲屯丁隊隊率杜勳。再望過去,一溜長長的車隊中,夾雜著幾張熟識的面孔:李忍、初六、鹿奴。

  “六叔!”

  “鹿奴!”

  韓氏兄弟與青琰歡叫著奔去。另一邊,曹雄與林天賜也正快步迎來。

  張放策馬趨近,上下打量渠良:“如何?”

  渠良拍拍胸膛:“除了腿還跛,什麼事都沒有……咳咳……”

  張放俯身以馬鞭輕敲渠良肩膀:“不要勉強。”

  “公子,這場大功,我也不想錯過。”渠良顯然也從韓氏兄弟與石牛那裡得到了消息。

  “能騎馬你就去,不過還是那句話,不要勉強。”張放說罷下馬走到李忍、鹿奴的馬車前,向二人點點頭,“甲胄在身,不便行禮,見諒。”

  三月回春,天氣漸暖,李忍卻還披著厚裘,不過臉色比起幾個月前好多了。望著眼前這個初見時還有幾分文弱,如今卻是英武挺拔的少年,再想想自己……李忍只有羨嘆:“真希望有朝一日也能穿上這樣的鎧甲,與張公子並肩縱馳啊。”

  林天賜笑道:“鎧甲或許會遲些日子才能穿,但與張公子並肩馳騁,眼下不正是麼?”

  張放訝然:“小王子,莫非……”

  李忍握拳:“堅昆亦是大漢屬國,也是烏丹支離盟友,更與郅支有滅國之恨。此番征討,又豈能少得了我們堅昆?”

  曹雄道:“我會倍同王子返回堅昆,召集人馬,前來攘助。”

  忽聞轅門一陣喧嘩,宗巴翹首遙望,滿面喜色:“又來一批人馬……是焉耆人,啊!還有車師人……看!那是我們蒲類的旗號!”

  天空雲層卷湧,地上人馬沸騰,一場席捲西域以西的風暴,即將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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