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804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8

第一百三十章 天 罰

  “公子,我射傷了匈奴單于!我削掉他半個鼻子!是我幹的!”

  韓駿一見張放,激動地叫嚷不休,平日的沉靜全然不見。也難怪,擊傷匈奴單于,有史以來有幾個人能做到?他一介草民居然幹成了這事,簡直比做夢還像做夢。

  張放驚訝不已:“真是你幹的?”

  “就是,我親眼看到的,還有好多攻城的士卒也看到了。”韓重比兄長還興奮開心。

  張放也替兄弟倆高興:“好,等戰役結束後,你們去找目擊者,也就是看到你射傷郅支的士卒,越多越好。等你們所在隊什的長官向上報功時,上頭必定會派人下來核實,目擊者越多越有利。只要功勞證實,我再幫你們敲敲邊鼓,這功勞與重賞就跑不了了。”

  韓氏兄弟樂得合不攏嘴,人都暈乎了,以至於青琰在他們面前出現時,哥倆半天沒回過神來,一旦反應過來,頓時跳得老高:“青琰!你、你怎地來了?”

  “當然是來助我大軍破城。”青琰沒好氣道,“你要不是射傷而是射死那狗單于,不就省事了麼?還累得公子要前去冒險。”

  韓氏兄弟直搔頭苦笑,得,一樁百年不遇的功勞,在她嘴裡,變成吃燈心草那般輕巧。真當單于是毛賊麼,想傷就傷,想殺就殺?

  重新聚攏自己的扈從之後,張放開始向眾人交待任務:“火藥罐裝在一輛長轅車裡,總共六罐,三百斤。由鄧展、陶晟及府衛們負責運送到東城門前預定地點。石牛、韓駿、韓重,你們負責卷放導火索。要小心,不可弄濕,更不可接觸火源。青琰、渠良,各持火種,聽令點火。”

  接到任務的每一個人,都滿面肅容應喏。

  宗巴急道:“那我呢?”在張放所有扈從裡,只有他一個胡人,最怕就是被忽略。

  張放玩笑道:“你,頂炸藥包啊。”

  “啊……”

  張放哈哈大笑,揮揮手,正色道:“你的任務最重,負責駕駛。”

  張放原計劃是等天黑之後,借夜色掩護,接近東城門。不過,既然人手充足,計畫不妨提前。

  半個時辰後,宗巴騎著一匹雄健的西極馬(伊利馬),出現在紛亂的戰場。馬胸加著套子,後面拉著一輛蓋著厚氈,其上覆著厚厚濕泥的兩輪長轅車。

  戰場上,這樣的車很尋常,通常都是用來運送補給的,只是專門用好馬來拉卻是少見。因此東城門的匈奴守軍只隨便看了幾眼,並不在意。

  宗巴小心驅使戰馬,在鄧展等人的護衛下,穿過紛亂的攻城軍隊,漸漸接近東城門外一箭之地。

  此刻,時近黃昏,天邊彤雲翻滾,有如火燒。宗巴、戰馬、長轅車,被夕陽拉出一條長長的斜影。

  直到這時,城頭守軍才注意到這過份接近城池的騎士與車輛,眼裡泛起困惑。

  宗巴深長地吸了口氣,舉起手裡的皮鞭,在空中頓了頓,重重抽下——啪!同時雙足一磕馬腹,戰馬長嘶,載著轅車,轟轟隆隆,奮力向城門沖去。

  “他……他在幹什麼?”

  別說匈奴人,便是自己人都鬧不明白宗巴突然發瘋之舉。

  裡許之外的望樓上,陳湯眼睛圓瞪,一霎不霎,密切關注。

  張放與青琰、渠良,手持火折,策馬緊隨其後。

  匈奴人不知道宗巴發什麼瘋,驅馬衝擊城門,與自殺何異?有一個敵人要自殺,該怎麼辦?是在城頭看戲,還是助其一臂之力,還是阻止……守軍一時不知所措。

  直到宗巴沖近五十步時,才有匈奴將領發號司令:“殺掉他,別讓車輛撞擊城門。”

  咻咻咻咻!十余支箭向宗巴攢射。宗巴舉盾左支右拙,也只格開三四箭,其餘箭矢,盡數射中他的身軀。滿身插著箭矢的宗巴,居然仍能坐穩馬背,顯然內著堅甲,而他抽擊馬臀的鞭子,揮得更急了。

  “再射!”匈奴將領邊嚷邊摘弓取箭,向城下那發瘋的傢伙瞄準。

  嗡——又一波箭矢襲來。

  宗巴眼見避無可避,就要被射成刺猥。突然身體一傾,整個人從馬背消失,箭矢從馬鞍上飛掠而過,盡數射空。

  東面城牆段的匈奴人看到,齊聲指笑。想也知道,從這樣快速賓士的馬背跳下,斷手斷腳都是輕的。這一跳,搞不好保不了命反而送命。

  但東北段城牆的匈奴人卻高聲驚呼——從他們這個方向看得分明,宗巴根本不是跳馬,而是將身體懸掛在馬腹一側。如此漂亮的“鐙裡藏身”,用繩鐙怎麼做得到?

  幾個呼吸間,宗巴已沖近城門十步,旋即揮刀斬斷套索,馬、車分離,然後勒馬向一側急速轉彎,幾乎是貼著牆飛馳而過——能夠在十步不到的短距離做急轉的高難動作,在張放的扈從裡,也只有馬背長大的宗巴有這樣的精湛騎術了,這也是張放選擇宗巴完成關鍵步驟的原因。

  雖然失去馬的牽拉,但車輛仍帶著巨大慣性,狠狠衝撞城門,砰然震響聲中,城門劵上泥塵紛紛落下。

  當城上的匈奴人紛紛探身察看時,卻見車上厚氈一掀,跳出三個人來。

  這是三個身著巫衣,臉上塗著赭石與羊血混合的油彩,怎麼看怎麼像巫祝的三個巫漢。

  三個巫漢跳出車後,都不向城頭瞅一眼,嘴裡嘰哩咕嚕唱著難懂的咒語,頭也不回向漢軍本陣疾行而去。

  如果車裡跳出三個士卒,甚至是役夫,匈奴人都會毫不猶豫舉弓亂箭射殺之,但是三個巫漢……草原故老相傳,殺巫不詳。就如同後世西方不會輕易殺傳教士,東方不會隨便殺僧人一樣。草原人也不敢隨意向巫祝下手。更何況,這三個巫漢莫名其妙從車裡現身後,立馬往回走,絲毫沒有威脅可言。

  當然,幾乎沒人察覺,在其中兩人的掩護下,中間那巫漢的長衣下擺,露出一條長長的細索,行走之際,細索也越來越長……

  而青琰與渠良也手持火折,飛快迎向三個“巫漢”……

  蹄聲得得,清脆而空曠。一朱甲赤馬的漢軍少年將領,策騎行至東城門一箭之地,駐馬仰首,高聲宣佈:“吾乃漢家天將,奉天命,討逆臣。天應人意,萬里復仇;天若有靈,當降雷霆。郅支,今日就讓你看看真正的天意;匈奴人,接受神靈之罰吧!”

  張放說罷,平坐馬背,兩臂舒張,仰首望天,嘴唇開合,發出一聲擬音:“嘭!”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8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聲巨響,兩處驚魂

  城外激戰正酣,城內咆哮如雷。

  出離憤怒,無處發洩的郅支,已經連殺了兩個巫醫。鼻子被削去半邊,徹底破相,他這個單于將來若召開龍城大會,難免被諸部取笑,再難與他的兄弟呼韓邪一爭長短。他怎能不怒?

  至於諸閼氏死絕,郅支倒不太在意,他的大閼氏仍在,死的不過是些側閼氏。只要他想要,隨時可以讓諸部及周邊大小邦國送來,要多少有多少。儘管這此死去的側閼氏中不乏諸部貴人之女,但那又怎麼樣?他砍了康居公主的腦袋,康居王還不是屁都不敢放一個?更遑論其他小部落。

  好不容易包紮傷鼻完畢,此時郅支被布巾環繞裹著厚厚一圈,看上去整張臉被白布一分為二,甚是滑稽。當然,但凡看見的人,從貴人到僕人,沒人敢露出半點異色,地上那兩灘血跡還沒幹哩。

  “大單于!”駒于利受滿身血污,跌跌撞撞奔入,“西門、北門,守軍死傷慘重,若無生兵,恐怕撐不到明日啊!”

  郅支按住鼻子,嗡聲嗡氣道:“抱闐怎麼說?”

  “他、他派來使者,說是兵力分散各處,又被漢軍騎兵攻擊甚急,無法入城協守……”

  “屁!”郅支勃然大怒,大手剛舉起要拍案,旋即急急按住鼻子,呲牙咧嘴,狠狠道,“既被追擊甚急,何不入城,與我合兵,憑堅拒敵?擺明瞭是見勢不妙,只想抽身……他也不想想,事到如今,就算他抽身,漢軍又會放過他麼?”

  不得不說,郅支到底也當了好些年單于,多少有些眼光,在這方面看得比較清楚。只是說得再有理,人家都不在眼前,然並卵。

  郅支城最大的問題就是兵力少,四門分守,每個城門段也就幾百人,面對十倍的攻城之敵,就算是冒頓複生也為難啊。更何況,匈奴人拙於守城,而漢軍擅長攻城,這是以己之短對敵之長,自取滅亡。

  儘管有種種困難,但駒於利受看著父親的模樣,再難也沒法說什麼了,重重叩下頭去:“請單于安心休養,孩兒去了。”

  郅支點頭:“你很好,若我有不測,你可接任單于之位。”

  駒於利受胸口一熱,再不說什麼,叩首而去。

  “阿羆!”

  隨著郅支一聲呼喚,一個人形巨熊出現在門前。但見此人身量九尺有餘,腰闊十圍,身披重甲,外露部分除了一雙銅鈴巨目與蒜頭鼻,臉、手全長著粗而硬的毛髮,整個一個大狸狸,或者人熊。

  “守在門外,敵軍若攻進來,除非死了,不得讓路。”郅支的眼神殘忍而瘋狂。

  “人熊”頓首,在他轉身的一刻,可以看到後背負著一根六尺長、大腿粗的堅木棒。

  這時有匈奴兵大聲稟報:“大單于,漢軍派了一個少年將領,還有三個巫漢,將一車物什扔在東門下,還詛咒單于……”

  莫說匈奴人,就算是漢朝人,也很忌諱這個。

  郅支怒不可遏:“他們詛咒什麼?”

  “說是……說是天若有靈,當降雷霆,要對匈奴人施以神靈之罰……”

  話音未落,郅支按鼻“呼呼”怪笑:“雷霆?神靈之罰?他們以為這裡是什地方?這是匈奴人的地盤,要說神靈,那也是我們的祁連神,只會保佑我們,降罰於漢軍。嘿嘿,霹靂……”

  轟隆隆!

  驚天動地的巨響,掩沒了郅支未了之言。

  ……

  當攻城部隊對郅支城發動一波又一波的強大攻勢時,打援的甘延壽與二千白虎校騎兵也沒閑著。從後半夜開始,甘延壽率軍擊退康居人一次次襲擾。康居人明顯也沒有勇氣向西征軍大本營發動攻擊,只能採取騷擾手段,不時環繞軍營縱馳呼喝。火把如流,亂箭如雨,終夜擾軍。漢軍騎兵一出,康居騎兵則退,漢騎入營,康居騎兵複來,如此往復,折騰了一夜。

  抱闐將康居騎兵共分十隊,每隊千騎,除了本隊三千騎不動,其餘九千分隊或襲擾漢軍營,或騷擾圍城部隊。康居人的戰術雖然沒能給漢軍造成大的損失,卻也如同蒼蠅般可厭。

  天明時分,甘延壽終於率軍出擊,如同一條淬水的鞭子,不斷抽打襲擾的康居人。由於康居人分散多隊,總人數比漢胡騎兵多,但每一隊在人數上卻處劣勢。數量不行,品質更不行。甘延壽的精銳騎兵,可是足以向匈奴人叫板的強兵,而康居人,卻被匈奴打得沒脾氣。兩相比較,結果可想而知。

  漢胡騎兵每每沖向康居騎兵隊,便如獵犬沖進雞鴨群,擾得雞飛鴨走,鳥雀四散。

  康居人既打不過,也不敢打,只仗著熟悉地形躲貓貓。但見漢胡騎兵來攻,或鑽山入林,或四散奔逃。漢胡騎兵吃不掉他們,他們也再難襲擾攻城部隊。一天下來,康居人死傷數百,士氣低落。不少將領紛紛向副王抱闐抱怨,他們許多馬匹都傷了蹄子,損失的馬比人還多,眼下只有六隊勉強能用。但讓他們想不明白的是,漢軍也沒見換過馬匹,卻並未損失多少戰馬,真是奇哉怪也。

  “我們特意用一批包裹馬蹄的騎兵,將漢軍引入白石山道,那裡半道青草半道亂石,不知底細者很容易傷蹄。沒想到……漢軍騎兵簡直就是‘石上飛’,沒受半點影響,直沖我軍後隊。就這一下,我至少損失了上百騎……”

  一個康居將領,正一臉鬱悶向抱闐稟報戰況。仔細看,這不正是那個漢軍俘虜伊奴毒麼?

  伊奴毒被開牟“營救”回來後,交還抱闐,這自然又是一筆政治交易。由於伊奴毒是康居諸將中唯一與漢軍交過手、並曾取得“勝績”的將領,抱闐自然要拿出來用。而伊奴毒也不負所望,想出一條引漢軍入險道的妙計。沒想到竟是這個結果……

  抱闐的臉遮著厚厚的防塵面罩,看不清面目,只能從一雙灰褐的眼珠裡,看到一絲動搖:“方才前方來報,單于被射傷鼻,諸閼氏多死難……此戰,不妙啊!”

  伊奴毒張大嘴,吃驚不已,半晌方道:“那,那我們還要不要堅持下去?”

  抱闐手裡皮鞭輕敲馬靴,沉吟難決:“……這樣,再堅持一日夜,若明日再無轉機……”

  就在這時,一聲轟雷,同樣截斷了抱闐的話。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8

第一百三十二章 青銅人面

  一聲雷鳴,似晴天霹靂,將整個戰場的各種雜亂聲音盡數掩蓋。時近黃昏,四門的攻擊已暫停,守軍也鬆懈下來。城內城外,士兵雜役都在準備晚飯,突如其來的霹靂轟鳴,不知驚掉了多少碗箸,打翻了多少釜罐。

  人人驚駭望天,搞不懂明明雲霞萬里,為何會有驚雷霹靂?只有東城門的匈奴守軍,身體壓在垛口,俱向下齊刷刷傾斜四十五度角,眼神呆滯,嘴巴張大能塞拳頭,悉數定格。

  他們真的看到了“神靈之罰”!

  轟雷、火光、濃煙,碎片……轅車四分五裂,城門炸開一個大洞,沙土嘩嘩墜落。硝煙與塵土混和,被強烈的衝擊波勁吹,好似平地刮起一陣龍捲風。距離爆炸點最近的匈奴人,或被巨震嚇趴,或被煙塵迷眼,無不驚恐萬狀,趴伏在地,渾身顫抖。

  巨響之後,整個戰場,出奇安靜,甚至可說是死寂。

  張放緩緩收回舒張的雙臂,淡然瞥了一眼同樣呆滯的一眾扈從,以及杜勳那一屯護衛,吐出簡短兩字:“出擊!”

  眾人方如夢初醒,繼而欣喜若狂——可不是,城門洞開,敵軍嚇呆。如此天賜良機,不殺進城去,斬將殺王,更待何時?

  而張放在完成對郅支城的致命一擊後,並未退縮回營,而是取出一件亮閃閃的東西,往臉上一罩。瞬間,一個俊美少年,就變成金面獠牙,猙獰可怖的青銅猛將。

  是的,張放戴在臉上的,就是一副銅面具。那誇張、怪異、線條流暢的造型,很是眼熟啊——這不是當初在黑霧嶺鬥巫祝、斬巨蟒,從蛇口裡掉落的那巫祝的面具麼?

  但凡男兒,都有過這樣一個夢想:披甲持戈,縱橫馳騁,率領千軍萬馬,踏破賀蘭山缺。

  張放也不例外,而且,眼前就是機會,他當然不會就此退縮。但是,他有一個大問題,就算披著鎧甲,騎著高頭大馬,他的面相卻出賣了他,無法使敵人畏懼。日間郅支的嘲笑,就是明證。

  戰場永遠與生活相反,在這裡,漂亮只能招來輕視,而兇惡,才會令敵人膽寒。

  張放想起了歷史上也有那麼幾個人有這樣的困擾,他們的解決之道,就是……

  在戴上銅面具的那一刻,張放在心裡默念一句:“對不住了,蘭陵王,這面具沖陣的榮耀,由我而始。”長鞭脆響,雙足一夾,戰馬長嘶,風馳電掣沖向洞開的城門。

  緊隨其後的,是韓氏兄弟、石牛、宗巴、鄧展、陶晟,杜勳及屯衛,還有一波波醒悟過來的聯軍戰士……

  這一聲雷霆,改變了整個戰場態勢。

  首先是東城門的匈奴守軍意志徹底瓦解,他們是這一聲霹靂的目擊者,就算沒有張放那番神鬼之論,匈奴人也只會視之鬼神之力。再加上張放“預言式”的詛咒,守城的匈奴人狂喊著“神靈之罰”,或叩頭如搗蒜,或抱頭四下逃躥。

  這恐慌如瘟疫迅速般向其餘三門及城內蔓延,造成匈奴人士氣雪崩,防禦崩潰。

  這時出現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情況,被這聲爆炸嚇倒的不光是匈奴人,圍城的西征軍也一樣。除了目睹爆炸發生的東城門軍隊,其餘三門攻城軍隊,士兵一個個嚇得不知所措,將領則急吼吼找來隨軍巫祝,蔔算是什麼情況,是不是天神發怒了?還能不能進攻?

  等到陳湯一口氣派出十幾個傳令兵,奔赴各門,告之原委並催促進攻時,最先隨張放攻進東門的那一路漢胡聯軍戰士,早已殺進內城了。

  最後,被這前所未聞的爆炸震撼的康居副王抱闐,在得知郅支城東門被“天雷”炸開後,一言不發,將手裡馬鞭一扔,撥馬就走。王旗一動,即為撤退,號角頻響,舉目所見,整個草原全是伏鞍狂逃的康居騎兵……

  張放沒有看到這些,透過面具兩個眼孔,他眼前是滾滾煙塵及號叫奔逃的人影,兩耳呼呼生風,胯下戰馬不時會碰到阻礙而猛震一下,那是衝撞到人體之故。橫在馬鞍鐵環上的彎刀,如同一把大鐮,在賓士的戰馬帶動下,無需做多餘動作,只要牢牢抓緊,鋒利的刀刃自然會帶起一蓬蓬的血光……

  張放並沒有想太多,既來到戰場,就要有所覺悟,戰場不是悲天憫人玩小資情懷的地方,這裡只有鐵與火、血與肉——或是你的,或是敵人的。

  從張放第一個沖進城門開始,他的身邊不斷聚攏著漢胡將士,以他為核心,逐漸向單于庭挺進。目擊天雷之威的匈奴人心膽俱裂,毫無戰意,望風而逃。前半程幾乎沒有任何阻力,推進得相當順利。直到接近單于王庭,才遇到比較激烈的抵抗。

  守衛這裡的,是單于親衛,這些人既是精銳,又未曾目睹雷霆之威,戰鬥意志仍在。當大批漢胡聯軍將士的身影出現時,迎頭就是一波波箭雨,許多裝備簡陋,無盾無甲的胡卒及部分護具不全的漢軍士兵,應聲而倒一大片。

  張放被簇擁在中間,前後左右都是人,鄧展、陶晟、韓氏兄弟、石牛等拚命用盾團團護住。張放只聽到周圍慘叫不絕,箭矢透盾篤篤有聲,也不知道他的扈從們有沒有事。

  張放從馬鞍邊的革囊裡取出一具三石硬弩,用足踏住弩前端腳環,一手引弦,手足齊用力,引弦扣牙。正當他將一支六寸弩矢置於箭槽時,眼前突然一亮——原本當在身前的石牛,怒吼倒地,左膀子插著一支顫巍巍羽箭。

  石牛剛倒地,立即有一府衛填補缺口。但他還沒站穩,咻地一箭射來,正中額頭,府衛仰面栽倒。

  “少主(公子)小心,有神射手!”

  石牛與府衛都是有盾牌在手,藏得嚴實,竟在同一位置連續中箭,這只有一種可能——張放被瞄準了。

  當此府衛倒下,新衛未至的空檔,張放透過間隙望去,正與數十步外高臺圍欄上一舉弓欲射的匈奴人冷冷相對。這一瞬間,匈奴人為之一呆——指天發誓,這一次,真不是張放施放無敵大招,而是對方為其臉上古怪的面具所驚。

  就在這間不容髮的一瞬,張放抬手,平端弩弓,抵肩瞄準,扣動懸刀。

  繃——咻!

  匈奴神射手應聲扔弓栽倒。

  張放舉弩至嘴邊輕吹口氣:“弓箭我不行,弩射,還是可以的。”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8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只有死單于,才是好單于

  單于親衛的瘋狂頑抗,不過是困獸之鬥,垂死掙扎罷了。在漢胡聯軍悍不畏死的反復衝擊下,很快被清除乾淨——無論誰殺到單于王庭之下,那戰鬥力都會爆表的。

  不過,清理頑敵之後,諸國胡兵被安排包圍王庭,直接殺進去的只有漢軍。這是早有協議的,擒殺郅支的榮耀,只能屬於漢軍。聽上去似乎很不公平,但只要想想,若郅支死於某西域小國王將之手,這對其國的聲譽提升是何等之大,而主導這場遠征的都護府、大漢帝國,就有淪為配角的尷尬。

  任何戰爭都是政治的延續,從政治上說,郅支的人頭,必須由漢軍的環首刀砍下。這一點,不容商量。

  不過,由於先期殺到王庭的漢軍最高軍官是軍侯假丞杜勳,固然攔住了一些小國將領,可也有部分自恃身份高的,無視區區一個假丞的命令,更將出征時陳湯的指令當耳邊風。利益當頭,誰不眼紅?

  眨眼間,就有好幾支胡兵在自家將領率領下登上兩側臺階,沖進王庭,攔都攔不住。

  杜勳暴跳如雷,突然胳膊被人拉住,怒目回首,臉色一變,躬身道:“張……議曹,恕罪。”杜勳這個軍侯假丞的秩階與張放的門下議曹史是一樣的,但兩人身份差距巨大,杜勳自須以下屬自居。

  杜勳從來不敢小看這位世家公子。無論是誰,能有東庚烽燧那樣的戰績,又能萬里迢迢隨軍遠征,還能身先士卒,都足以贏得他這樣的老兵由衷敬佩。而方才城門那驚天一爆,更令杜勳由敬佩轉為敬畏,能操控這樣的可怖武器,就算他這身經百戰的悍將,也感到害怕。

  張放放開杜勳手臂,摘下面具,笑道:“先讓他們進去也無妨,你不會認為郅支一見城破,就束手就擒吧?”

  杜勳苦笑:“屬下是怕這老傢伙傷重昏迷,想反抗都……”

  話音未落,嘭地一聲大響,伴隨一聲人猿泰山似地獸性咆哮。在無數道駭然的目光中,就見王庭大門由內向外爆裂,碎木四濺,與碎木一同飛出的,是一個接一個胡兵,令人目不暇接。

  緊接著,兵刃撞擊聲大作,重物擊體的沉悶聲不絕,又有五六個胡兵倒飛而出,趴嘰摔地。一個個或腦漿崩濺,或身體變形,或肢體扭曲,沒有一個完好的,那樣子好似與一隻巨獸搏鬥過一般。

  隨後破門湧出一群胡兵,個個面如土色,抱頭鼠竄,仿佛後面有怪物追趕。

  跑在最後的一個人,似有所覺,猛回身用盾擋了一下——啪!革盾爆裂,整個人飛起,一路從前庭的臺階滾下。

  這人頭戴的皮帽脫落,滾到張放腳下。張放拾起一看,這皮帽頂上插著兩根差不多兩尺長,顏色潔白的雉翎,不是等閒士兵能戴的。

  那邊廂,翻滾到臺階末端的人被左右扶起,哎喲喲直叫喚。張放一看,不厚道地笑了,竟是熟人——蒲類前部輔國侯,奎木。

  說起來,這奎木也曾幫助過自己,手下的宗巴還是他送的呢。

  張放將帽子一遞:“輔國侯,裡面是虎豹還是野牛?”

  奎木一見張放,既畏且喜,一疊聲叫道:“張公子,快,快施雷火咒術,炸死那人熊……”

  張放剛想問什麼“人熊”,旋即目光越過奎木頭頂,看到破門處現出一個人——準確的說,是一個穿著重鎧,手持大棒,全身外露部分披毛,如同一頭站立著的棕熊似地巨人。

  當真是人熊!

  這下張放、杜勳等人都明白了,有這樣一個猛獸戰士守在狹長的庭道,難怪幾十號人都沖不進,反擊被逐出。

  杜勳一陣後怕,如果方才他率軍沖入,這地上的一堆屍體,就是他的下場。

  “用弓弩,射殺他!”

  張放與杜勳幾乎同時喊出這句話。

  那人熊身披的重鎧不畏弓箭,尋常的胡弓射出的箭鏃,劃出一溜溜火花。人熊以巨棒遮臉,巨軀半跪,甲裙遮住小腿、足踝,整個人像極了蹲著的鐵甲獸,亂箭無奈他何。

  先前的胡兵就是因為弓箭無較,近戰不敵,這才被一個人生生攆出來。不過,漢軍不一樣,他們有強弩。杜勳的屯隊裡有二十個強弩兵,對付一個人,夠了。

  此時郅支城四面殺聲大作,城頭上已出現隱隱綽綽的廝殺身影,顯然聯軍已發動總攻,留給杜勳的時間不多了。

  “斬殺此獠!生擒郅支!”

  在杜勳發狠的暴吼中,三排輪射的勁矢,疾風暴雨般射向鐵甲人熊。

  滿身插著弩矢的人熊怒吼連連,不斷揮動大棒格擋,幾次欲沖,都被亂矢擊退,山一樣的偉軀不停向後退卻。

  張放、杜勳等漢軍一步步挺進,穿過庭道,越過中庭,最後,殺入內宮。

  王庭裡很安靜,能逃的已逃得差不多了,逃不了的,也都成了漢軍刀下之鬼。

  那步步後退的鐵甲人熊已被射成刺蝟一般,半身染血,一步一個血印,腳步越來越沉,呼吸也粗濁如牛喘……當他退到最後一道大門之時,突然停下,再不肯退。倏地以拳叩胸,仰天咆哮,尖牙森森,目露凶光。

  隨強弩隊跟進的張放大聲提醒:“小心,這野人要爆發了。”

  二十支強弩一齊對準鐵甲人熊,兩側的刀戟步兵也呼啦啦展開,決戰一觸即發。

  “等一等!”張放高聲喝止,然後對杜勳道,“這人身中數十矢而不倒,生命力頑強,意志過人,而且也很忠誠,殺之可惜。”

  杜勳也早看得心驚肉跳,縱是生死之敵,也只有一個服字,聞言點點頭,又歎息搖頭:“是條好漢子,可惜,他不會束手就擒的。”

  “交給我。”

  杜勳及張放的扈從們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張放已施施然邁出,一邊戴上銅面具,一邊順手從一漢軍士卒手裡抽過一杆長矛。

  如果張放就這麼走出去,那鐵甲人熊可能連看他一眼都欠奉,因為雙方根本不是一個量級,但戴上面具的張放,卻足以吸引所有目光。

  鐵甲人熊兇焰如熾的眼神,也不由自主為那猙獰面具所吸引,心神為之一震。

  張放要的就是這一震。

  身中數十箭而不倒,鐵甲人熊無疑是個意志力極為堅強的人,或許還要在當初的劍客劇辛之上。一般情況下,張放也是不敢冒這個險的,但眼下有兩個有利條件:一是鐵甲人熊已負重傷,是強弩之末;二是他臉上的面具。

  張放的面具是從巫祝手裡奪來的,這面具本身就是一種祭祀用的巫器,任何人看到,都會聯想到與巫、神秘、祭祀相關字眼。而這正是鐵甲人熊的弱點——越野蠻,越崇巫,這是蠻荒時代的鐵律。

  四目相對,一雙眼瞳漾起一弧弧流光,如銀色閃電;另一雙眼睛如猛獸嗜血,仿佛燃燒著獸性火焰。

  四道目光碰撞瞬間,鐵甲人熊突然發出野獸般的嗥叫,如獅虎怒吼,似熊羆咆哮,音波之強烈,令在場之人幾欲扔下手裡兵器掩耳。

  張放面具下的臉色刹時血色褪盡,蒼白如紙,只是無法看到而已。

  下一刻,鐵甲人熊大棒墜地,十指屈張,扣住自己笆斗大的腦袋,嘴裡發出嗚嗚難受之聲,雄軀搖搖欲墜,面容痛苦而驚恐。而在他痛苦低頭的一瞬,嗥叫戛然而止,氣喘得像拉破車的老牛,渾身不停顫抖。

  整個過程非常短暫,也許只有幾個呼吸,甚至更少,但對張放而言,足夠了。

  張放擰身,揮矛,以矛當棒,重重橫擊鐵甲人熊雙膝。

  啪!矛杆折斷,本已搖搖欲倒的鐵甲人熊終於推金山,倒玉柱,噗通跪倒。

  “綁了!”張放錯身而過,看都不看一眼,踏入內宮。

  空蕩蕩的內宮,點著牛油巨燭,明亮的光線彌散著一種說不出的慘白。熊皮靠墊上,只坐著一個人,一個臉被滲血的白布巾分成上下兩部分,看上去頗為滑稽的人。

  這個小丑一樣的傢伙會是匈奴單于郅支?

  張放一眼就看到那標誌性的烏金耳環,點點頭:“沒錯了,你就是郅支。”

  郅支不知眼前之人正是他日間嘲笑之人,他只看到這個人只一擊就放倒那個“萬人敵”阿羆,再一眼就看到那神秘中透著邪惡的面具,郅支本已抽出半截的刀頓住,傲然道:“我就是郅支大單于。”

  “你知我為何而來。”張放的聲音與面具一樣冷硬,“當年你殺害漢使谷吉時,可想過有今日?”

  郅支面肌抽搐,呼呼喘氣,不答反問:“我只想知道,方才那陣雷聲是怎麼回事?”

  張放一步步走近:“你問對人了,是我放的。”

  戴著巫祝面具,使著巫術手段,果然是神靈的懲罰麼——郅支頹然長歎,終於收刀歸鞘,放棄頑抗。

  張放腳步不停,反而加快,伸手入懷取出一物,嘴裡道:“這是你的,我要還給你。”

  郅支還沒看清楚是什麼,眼前金光一閃,眼睛劇痛……

  “啊!”郅支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一枚金光閃閃的箭杆,幾乎沒入郅支的眼窩,深達腦髓——正是當初張放從金箭使者桑多手裡奪取的金箭。

  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北匈奴單于,最後聽到的一句話就是:“只有死單于,才是好單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8

第一百三十四章 明犯強漢,雖遠必誅!

  當杜勳用木杆挑著郅支的首級,飛騎縱馳,滿城喝降之後,所到之處,匈奴人無不望首而號泣,棄械伏跪,解兵而降。

  戰事,在天黑後不久結束,至此,郅支城破,前後歷時不到兩天。

  這是中國有史以來遠征第一戰,也是足以載入軍事史的最成功的閃電戰,更是漢匈戰爭以來,成本最小,影響最大的一場戰役。為漢匈奴百年之爭,劃下一個完美的句號。

  戰果無疑是輝煌的:此役,共斬殺匈奴單于郅支以下,閼氏、王子、名王以下一千五百一十八人,俘虜一百四十五人,收降了一千餘人。整個郅支城無論大魚蝦米,基本上是一網打盡了。

  聯軍這邊的損失也差不多,不過八成以上都是胡兵,漢軍士兵折損不多。因此,陳湯下令,將俘虜及收降的一千餘人,盡數分給聯軍中諸國十五個王。此舉頓時在諸國中引起強烈反響,收穫一致好評。諸王將都真切感受到,漢軍的統帥說話都是算數的。

  分完人之後,接下來自然是要分財物了。包括牛羊駝馬、奴婢帳車、兵甲弓矢,還有,郅支的寶藏。

  諸國接受大漢徵召,出人出力出糧,奔波萬里,自然不能光憑幾句好聽的就算了,得有實惠。遠征之前,陳湯就有明令,繳獲戰利品,五五分成,戰績最優者拿大頭,這才激發諸胡賣力賣命。

  整個西征軍,漢軍不過幾千人馬,諸國胡人占了八成以上的比例,沒有足夠的利益驅動,光憑大義與影響力能行?

  匈奴諸王及貴人的財寶自然不少,但最富有的,自然是郅支這個王中王。

  郅支在位數十年,五單于爭位時,先後殺死、擊敗好幾個單于,奪其部眾財貲。此後從東打到西,連滅堅昆、丁零、呼揭等部,搶掠烏孫、大宛,截斷商道,四方納貢……他的財富,又怎會少了?就算只有五成,也足夠聯軍諸國王將樂得見眉不見眼了。

  郅支的寶藏存放在內宮的地宮之下,首先發現的是最先殺進去的張放與杜勳。張放還在單于地宮中找到了當年漢使谷吉的兩個符節及所帶的詔令帛書,證實了郅支殺漢使罪名,於是立即命令士兵封存。這些東西,將來都是將來漢朝詔示天下,佔據道義至高點的鐵證。

  其實張放對大義什麼的並不很在意,但他比誰都明白一點,只有朝廷有了面子,有了堵住諸胡悠悠之口的鐵證,陳湯、甘延壽才會好過點。

  至於財寶什麼的,張放倒很坦然,他知道自己的定位,也知道自己的身家。沒有誰不想要財富,也沒有人會覺得滿足。張放也想要,而且多多益善,只是他的眼光已不局限於眼前這些沾血燙手的財寶之上,他已經有了自己的財路——財寶是死的,財路才是活的。

  每一個看到這堆積如山的財寶的人,眼睛都是紅的,呼吸都是亂的,身體都是抖的,包括那些純樸的青溪少年。

  張放對此只問了他們一句:“這都是郅支的財寶,郅支又在哪裡呢?”

  少年們發了一陣呆,連忙告罪退出。鄧展亦深吸口氣,與陶晟向少主鞠躬致意,然後頭也不敢再回,快步退出地宮外。

  張放走出地宮,與扈從打著火把,沿著宮牆內梯而上,登上王庭最高點,扶欄遙望,俯瞰全城。

  月出雪峰,長河如帶,深藍的夜空下,滿城火光點點,如繁星眨動,長風勁吹,驅散了濃郁的血腥……

  張放雙臂高舉,天空的星子仿佛觸手可及。張放若有所感:“舉手可摘星,就叫‘摘星城’吧。”

  郅支城——嗯,從此刻起,這個名稱將永遠埋入故紙堆裡了。

  “後世不會再有怛羅斯了。”張放轉首對扈從說了一句,在眾扈莫名其妙的目光中,仰首大笑,笑聲在夜空下的都城遠遠滾蕩開去。

  ……

  戰爭結束了,戰果達到了最好的預期,陳湯與甘延壽壓在心頭大半年的巨石,終於落地。尤其是甘延壽,繃緊了大半年的臉,終於有了笑容。不過,這頂多算是個好的開始,並不表示他們可以高枕無憂。朝廷會怎麼處理還不好說,而眼下戰後也有太多的事務要處理。

  陳湯首先召見的,不是諸國王將,而是張放。

  張放一進軍帳,就見陳湯指著帳角一個黑漆大箱子道:“斬殺郅支,是為首功,這是給公子的嘉獎。”西征結束了,張放這個議曹也沒有再當下去的必要,他又恢復了富平少侯的身份。

  張放的確是立了首功,縱然如此,也沒可能分得到這麼多的財寶。真相是陳湯以嘉獎之名,將郅支的寶藏分一部分給這位富平少侯,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張放看了一眼,也不打開,只走到陳湯案左安然跪坐,微笑道:“東西我就笑納了,但奏章上千萬別提我。”

  陳湯盯住少年恬靜的面容,再次確認:“斬殺匈奴單于,如此不世奇功,公子當真不要?”

  張放攤攤手,無奈道:“不是我不想要,你知道,我是見不得光的……”

  張放身份敏感,而西征又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矯詔行動,暗地裡參與還好說,若是寫進了明面上的奏章裡,會給富平侯家族帶來多大的麻煩?會給政敵多大的把柄?誰也不知道。這裡面所牽扯的厲害關係,就算張放在政治上還沒入門,也是很清楚的。

  所以,西征對張放而言,是一場可做不可說,可問不可認的秘密。

  “每個人都看到杜勳挑了郅支的腦袋,這首功,就給他吧。”張放說這話時很誠懇,如果沒有杜勳及他所率的屯衛力戰,光憑張放與扈從,能否過得了鐵甲人熊那一關都不好說,更別提斬殺郅支了。

  陳湯點點頭,認可了張放的提名,再問一個問題:“公子當真要這郅支城?須知這同樣會給君侯帶來不小的麻煩。”按陳湯與甘延壽的打算,本是要燒毀這座城的。他們也承認這座城的確有價值,只可惜實在太遠了,鞭長莫及,留之無益。

  張放恬然道:“沒錯,我要這座城,但這座城裡不會有我的身影,也不會有人知道,我是這座城的主人。”

  陳湯若有所悟:“公子是要與康居人……嗯,輔國侯父子達成協議?”

  張放笑而不語。陳湯也就心照不宣地笑笑,不再追問。

  張放起身告退之時,無意間掃了一眼,看到陳湯案上正擺放著一卷木簡,旁邊擺放著筆墨,心頭一動:“這是……奏章?”

  陳湯點頭:“是,剛寫完,正要送給君況過目。”

  張放道:“我能不能看看?”

  陳湯笑道:“放心,沒寫公子大名。”話雖如此,還是做出個請看的手勢。

  張放慢慢伸手,緩緩展開,眼睛越來越亮,他看到了、看到了這膾炙人口的千古名篇:

  “臣聞天下之大義,當混為一,昔有康、虞,今有強漢。匈奴呼韓邪單于已稱北籓,唯郅支單于叛逆,未伏其辜,大夏之西,以為強漢不能臣也。郅支單于慘毒行于民,大惡通於天。臣延壽、臣湯將義兵,行天誅。賴陛下神靈,陰陽並應,天氣精明,陷陳克敵,斬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懸頭槀街蠻夷邸間,以示萬里,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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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收 獲

  新的一天,整個軍營充滿輕鬆歡快的氣氛,一路走來,觸目所及,無論漢胡,無論正輔,甚至連隨營的婦人都喜得咧開嘴,點數自家新進的牛羊。許多一路跟隨的牧人,最初只有一匹馬,幾隻羊,這會已是牛羊成群了。

  戰爭的紅利,永遠都是暴富的捷徑,這也是遊牧民族為何喜歡攻掠的原因。

  張放沒有太多的感慨,只有對自己參與這場戰爭的滿足,雖然在官方文檔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字,但他知道,無論是西征軍,還是匈奴人,都會記住他。

  “少主,我們要隨都護府兵返回烏壘城麼?”

  聽到身後隨行的鄧展的問話,張放笑了笑,知道這忠心耿耿的護衛,又在隱諱地提醒自己了。

  “這個看情況吧,跟大部隊行動比較慢,我們自己走會快一些……不過,得等處理完一些事之後。”張放邊走邊答,周圍不時有胡人向張放行禮或打招呼。這些人中,既有貴人,也有普通牧民。而張放也含笑回應,無論貴賤,笑顏如一。

  這大半年下來,張放與參戰十五國的王將無一不熟,都建立了良好關係。就算是焉耆國王那樣曾經鬧過不愉快的,也都慢慢化解了。甭管焉耆王內心對他有多忌憚,至少表面上,大家是一團和氣,這就夠了。

  可以這麼說,張放只要在天山北道這條線上行走,或者他的手下在這條線行商,只要亮他的名號,沿途大小國(部),沒人敢不賣他的面子。這也是鄧展敢於提出不隨大軍行動,自行返回的重要原因。

  在草原上,無論是貴人還是普通牧民,最看重的情誼,就是一起馳騁沙場、一起飲酒高歌。即便在後世,一起扛過槍,那關係也是最鐵的。

  這是張放此次參加西征,除得到郅支城之外的最大收穫之一——廣泛的人脈。

  就沖著這兩樣,這趟歷險,就值了。

  正招呼間,就見一身假小子裝扮的青琰背著一個黑漆木匣遠遠跑過來,向張放一鞠:“公子,青琰來了。”

  張放點頭,示意她隨行,於是青琰歡快地加入扈從隊伍裡。

  韓駿奇怪地看她一眼:“你怎麼來了?”

  青琰向他頓首為禮:“當然是公子叫我來的。”

  青琰的致禮,讓韓駿有點懵:“你、你這是幹嘛?”

  青琰嘻地一笑:“你是公乘嘛,民女當然不敢無禮呀。”

  鄧展等扈從們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

  韓駿也是一臉訕訕中夾雜著得意。沒錯,他現在是第八級公乘了,這是平民授爵所允許的最高等級。除非擠身士人階層,否則再有勳爵,也必須分授親族。這是對韓駿射傷郅支的獎勵,除此之外,他還獲得了一群牛羊馬匹,及金帛穀酒的嘉獎。眼下的韓駿,不但爵位在諸扈從之上,連身家也是第一。

  張放昨夜就問過韓駿,回國之後,想不想自立門戶,在三水或馬領或長安當個小地主什麼的。韓駿想都不想就拒絕了,就算他沒有經過萬里征途,開闊眼界,也都明白一點,好似他這樣的平民,若無靠山,這點錢財還不夠吏胥吸榨的。只有跟著公子,到手的財富才能保住,甚至更多。這個道理,連韓重都明白,更何況韓駿呢。

  論到韓駿的好運,眾扈從也就自然而然地為公子鳴不平起來。射傷郅支的韓駿都能有這樣的嘉賞,而手刃郅支的公子,卻只得一箱財物,也太令人不忿了。

  “那杜勳,挑著郅支的首級滿城跑,結果人人都當是他殺的郅支,也太……”韓重很為公子不平。

  陶晟也抖出一個不知從哪裡打聽出的消息:“聽說功曹名冊哪裡,記錄的就是杜勳斬郅支。”

  這一下,扈從們都炸鍋了,群情激憤。

  張放一直笑而不語,有些事,就算說出來,手下也很難理解,或許要等到回長安後,身處其境,他們就會慢慢明白。

  漸漸的,激憤聲討弱下去,不是因為張放喝止,而是他們的目光都看向一個方向。

  前方有幾個漢軍,為首的軍官大步近前,兩臂平舉,向張放深深一鞠:“杜勳參見公子。”

  張放暢笑著上前幾步,扶住杜勳的臂膀:“老杜啊,恭喜你了,賞賜不少吧?”

  杜勳滿面慚色:“公子就別譏諷我了……”

  張放搖搖頭,盯著杜勳的眼睛,認真道:“你錯了,我絕無譏諷之意,這是你應得的。”擺手止住杜勳欲言,續道,“捫心自問,當時若不是因為我的身份的緣故,老杜你會把這天大的功勞拱手相讓?”

  張放這麼說是有其道理的,在當時的情形下,沒有張放,杜勳同樣能斬殺郅支。但反過來,若無杜勳,張放能不能順利突破,殺入內宮,與郅支面對面,都不好說。換而言之,張放得以順利殺郅支,是杜勳甘心成全所致。從這個意義上說,杜勳占一半功勞,半點不為過。

  杜勳那粗豪的大臉,除了激動,哆嗦的嘴唇再說不出半句話——不僅僅是因為讓功,更重要的是,理解!人家是高高在上的侯爵子,能夠如此細緻入微地理解他一個大頭兵……難怪古語有雲“士為知己者死”,他現在就有這樣的感覺。

  張放瞟了眼杜勳背後的負羽,笑道:“還是假丞啊,晉升令還沒下?”

  杜勳嘿嘿笑著,慚愧中難掩歡愉:“都護說了,要上報大司馬署……”

  張放明白了,笑容真誠:“可喜可賀。老杜,說不定將來你我還能在長安共事哩。”

  杜勳深深稽首:“若有此幸,杜勳必為公子效犬馬之勞。”

  西域都護府有權直接任命六百石以下職官,放在軍隊裡,也就是軍侯以下軍官及文吏,如果職務達至軍侯以上,就必須上報大司馬署,由朝廷任命。也就是說,杜勳最少也能當個軍侯。想想半年前,他還只是個小小的隊率,而且在這個低級軍官的位置上至少幹了七八年,基本沒挪動過。而一場遠征之戰,就連跳四五級,一躍擠身中層軍官,而且還與張放這位未來的富平侯結交……教他如何不感慨?

  杜勳告辭之後,扈從們都罕見的沉默了,他們都從少主的話裡,聽出弦外之音。他們都是這場戰爭的參與者,知道少主說的是實情,杜勳的功勳,當之無愧。

  沉默中,不知不覺來到軍營西北角一處戒備森嚴的木柵欄前。

  鄧展輕咦一聲,這不是關押俘虜的檻所麼?

  “認出來了?”張放回首笑笑,“走,去看看我的戰俘。”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9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人熊阿羆

  張放的戰俘,貌似只有一個——鐵甲人熊。

  攻破郅支城後,甘延壽與陳湯決定,俘虜一個不要,全分賞給隨軍出征的諸國王將,收穫一致感謝。不過,其中也有例外,那就是這鐵甲人熊。

  就算沒見過當日鐵甲人熊的兇悍勁,但凡見到此人需仰視的偉軀,都不難想像其武勇,所以他也是諸國王將眼中的最熱門俘虜。不過兩位西征軍統帥並未將此人轉贈給任何一家,對於前來詢問的諸國王將,只有一句話:“這是張公子的俘虜,你們找他要去。”

  大部分人一聽,就知難而退,也有那麼幾個國王或派人或親自上門提出購買,張放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於是大夥都明白了。也是,這樣少見的優質戰俘,誰願賣?

  由於大部分俘虜都已被領走,所以檻所顯得有些冷清,許多檻籠都是空的,不時可見一些雜役正拆卸檻籠。

  眾人來到一個明顯比其它檻籠高出一截的囚籠前,就見裡面坐著一個龐然大物,亂髮如蓬,膚色漆黑,赤著上身,只穿兜襠,渾身肌肉像一塊塊岩石,覆蓋其上的毛絨絨體毛好似岩石上的雜草。

  此刻,這個巨猿一樣的野人,上半身包裹著縱橫交錯的白布條,布條暈出一團團血暈——正是那個令人心有餘悸的鐵甲人熊。

  這鐵甲人熊的生命力當真驚人,都被射成刺蝟了,血都流了半盆,轉天就跟沒事人一樣。就算當日有鐵甲護體,但能近距離硬扛強弩攢射而不死,這傢伙的體質,也算是達到人類的極限了。

  眾扈從見到這猛人,不禁腳步一頓,而青琰卻徑直上前,迎向囚籠笑著解下木匣,用胡語柔聲說道:“阿羆,我來給你換藥了。”

  那鐵甲人熊也咧開嘴,一雙巨靈之掌扒住碗口粗的柵欄,嘴裡發出呵呵聲,行動之時,發出鏘鋃之聲,卻是雙足銬著鐵鐐。又是巨木囚籠又是鐐銬,整個俘虜營,也就只有他一人有這樣的“待遇”。

  鐵甲人熊原本看到青琰是咧著嘴的,但一見她身後眾人,掃帚般的眉毛一擰,示威似地捶擊木柵欄。碗口粗的木柵欄,竟被他捶得砰砰震響,木屑紛飛,聲勢煞是嚇人。

  唬得鄧展等人慌忙擋在少主面前,紛紛拔刃。而身後腳步雜亂,卻是守卒也被驚動了。

  張放頭也不回擺擺手,示意守卒退回崗哨,同時撥開扈從,施施然來到那叫阿羆的人熊跟前,仰首饒有興趣地望著隔著柵欄向自己瞪眼、呲牙,極盡恐嚇之能事的人熊。

  張放連死靈都鬥過,又怎會在意這可笑勝過可怖的鬼臉,微笑道:“我知道,你叫阿羆,昆侖山野人。五年前被人捕獲,獻與郅支,故認其為主。你不是啞巴,但獨居深山,常年不說話,舌頭功能退化。不過沒關係,你能聽懂胡語,所以,也能聽懂我這一番話。”

  “每天為你治傷包紮的,是我的侍女。”張放攬過青琰肩膀,拍了拍,把青琰鬧了個大紅臉。

  阿羆看看青琰,再看看張放,神情驚疑不定,收斂了恐嚇。

  張放又拍拍青琰背的匣子:“你每天敷的藥,是我配的。”

  阿羆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布條,鼻子發出咻咻聲,抬起頭,望向張放的眼神緩和了些,但眼裡那種戒備、抗拒、敵視、甚至不屑,仍然是濃濃的。

  “還有……”張放從懷兜裡取出青銅面具,往臉上一罩,隔著面具的聲音也變得肅殺,“你,也是被我所俘的!”

  “嗷嗚!”阿羆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吼,這吼聲充滿著憤怒,還有一種說不出的驚恐。更不斷捶擊柵欄,整個囚籠都在晃動,聲勢驚人。

  扈從們又一湧而上把張放圍在中央,兵刃齊指,身後一陣雜亂腳步聲,卻是剛離開沒多遠的守卒又驚慌跑回來。青琰卻貼近柵欄,滿面焦急地對阿羆大聲勸慰。

  張放高舉雙手,示意眾人安靜:“慌什麼?你們聽不出來麼?這吼聲有憤怒,更有恐懼。莫說他出不來,就算出來了,他也不敢攻擊我。”

  張放慢慢掀開青銅面具,語調緩慢而清晰:“因為我是堂堂正正與他正面決鬥,擊敗並俘虜了他,他是我的戰俘。”

  張放這句話,是用胡語說的,與其說他是說給扈從與守卒聽,不如說是提醒與警告阿羆。

  果然,阿羆聽了,咆哮聲漸息,呼呼喘氣,眼裡的兇焰漸消。這阿羆雖是野人,不通情理,但卻有最樸素的弱肉強食,強者為尊的本性,否則郅支怎會讓他來當最後的守衛?

  胡人勇士決鬥,有不成文的傳統,誰輸了,就將自己的性命包括妻女財產一併輸給勝利者,絕不耍賴。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原始價值觀,也是在草原立身處世的準則之一,沒有人敢違背,包括阿羆。

  他的的確確是在面對面的情形下,被眼前這個雖有強大兵力卻棄而不用,孤身與他單挑的少年所擊敗。他輸得堂堂正正,無話可說。

  於是,扈從與守卒驚訝地看到這一幕:這個堪比熊羆的巨漢,費力地挪正雙膝,向張放俯首,笆斗大的腦袋叩在泥地上,砰砰有聲,光聽聲音都痛。

  “很好,看來你還是懂規矩的。”張放走近柵欄,凝視那雙近似老虎的吊睛,從懷裡掏出大馬士革匕,遞給阿黑,“你的前主人郅支已經死了,現在我是你的主人。你不會起誓,那就用血誓來證明,你將終身效忠。”

  阿羆接過匕首,握在那蒲扇大的手裡,匕首簡直就像玩具。但在拔出匕首時,阿羆的眼睛卻亮了,是不是好鋼,誰都識貨。

  寒光一閃,粗黑的左臉頰又添一道血槽,然後是右臉頰再來一道。血肉翻卷,鮮血涔涔,觸目驚心,但阿羆卻眉毛都不動一下。

  “梨面啊,呵呵。”張放暗暗點頭,不忘本,念故主,果然要得過。

  匈奴單于死,闔族上下,俱梨面(割面)割發和淚而祭,這是匈奴喪禮。阿羆這樣做,既是祭奠前主人,同時,也等於是對新主人起了血誓。

  血誓一成,阿羆就是張放的奴僕了,至死不背叛。

  眾扈從齊向少主祝賀,個個喜上眉梢,有了這個生猛得不似人類的大傢伙扈從,他們肩膀的擔子可就輕多了。

  正當眾人七手八腳打開囚籠之時,檻外傳來人聲:“張公子何在?犀月王屠墨有請。”

  張放露出笑容,總算來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9

第一百三十七章 布 局

  犀月王屠墨派來信使,邀請張放前往犀月部族地,楚河上游的弓月穀會晤。距離有二百多裡,不過一日夜行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但無論遠近,張放是一定要去的。

  張放謝絕了甘延壽派軍隊護送的好意,只帶上他的扈從隊,莫看只有區區十多人,但其中一人,足可以一敵百,隱藏屬性極高。

  人熊阿羆。

  這巨漢非但生命力旺盛,癒合力也異于常人。他的傷勢對一般人而言,也算是重傷,起碼得躺個把月,還得小心別讓箭創崩裂。阿羆卻不過七八日就好得七七八八,活動無礙。雖然這裡面也有張放的縫合之功,但阿羆的自愈力之強大也可見一斑。

  所有人都騎馬,但阿羆的體重,沒有一匹馬能承受,所以他只能乘騎橐駝。而他的巨型木棒與已經修補好的鎧甲,則打包由另一峰橐駝馱運。橐駝速度雖不如馬,但論長勁卻比馬強多了,走長途並不比馬差多少。

  大夥對這位新同伴,初時都不太敢接近,只有張放與青琰除外。張放是主人,自然沒得說。青琰卻是因為替阿羆治了幾天傷,漸漸瞭解這個外貌兇惡的野蠻人,其實沒那麼可怕,只要你對他釋放善意,他也會回報溫和。

  而阿羆也對青琰格外友善,很願意聽她的話,以至於大夥取笑道:“青琰,不如你認他做哥得了。”

  青琰則摸出飛刀做勢欲擊,說話的人趕緊跑開。

  說來也怪,扈從多畏懼阿羆,而阿羆則好像有點害怕張放,而且明顯不是奴僕敬畏主人的那種害怕。他從來不敢正視張放的眼神,個中原因,或許只有二人心裡明白。只是張放不說,阿羆不會說,別人看著雖奇怪,卻難明其故。

  按信使所言,只需一日夜,第二天午後就能抵達。傍晚時分,信使帶張放一行來到一個小部帳休息。信使明顯與部帳首領很熟,儘管沒有透露張放一行的身份,仍然得到熱情的歡迎。

  入夜,安排好崗哨之後,陶晟得到通知,少主要見他。陶晟不敢怠慢,交接後即刻前往——只是他不知道,此次晉見,非比尋常。

  陶晟進帳時,看到帳子裡只有少主一人,正低頭看著案上擺放著的一幅帛圖。陶晟一路隨少主西行,不止一次看到過,少主用羊皮繪製地形,各種草圖積了滿滿一箱。而這幅帛圖,就是在整理了大量草圖的基礎上,匯總而成。

  阿裡穆曾有幸看過一眼這幅帛圖,對陶晟說過這樣一句話:“這幅帛圖,是我見過最好、最精良的西域北道地形圖。任何一位元大商人,都會不吝高價購買。”

  陶晟除了自豪,絲毫不覺奇怪,這一路行來,少主知識之淵博,早令他們習以為常。能把尋常之物變成天雷,測繪地圖算什麼。

  “陶護衛來了,坐吧。”張放抬起頭,肅手示意。

  陶晟垂首躬身:“在少主面前,豈有小人之位,小的還是站著好。”

  張放笑了笑:“只是讓你提前適應一下而已,或許很快就有你的坐位了。”

  這話有點奇怪啊,陶晟莫名抬起頭。

  張放向帳角一個黑漆箱子一指:“知道那裡面裝了什麼嗎?”

  陶晟隱約猜到一點,卻只能說:“小的不知。”

  “還記得郅支城地宮裡的情形吧?這箱子裡裝的就是其中一部分。”

  郅支城地宮?呃……陶晟連忙移開目光,當日他也是進入地宮的人員之一,那裡面的情景,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甚至夢裡都曾多次出現過……

  “追逐財富,是人的本性,就連君子一樣愛財,只是取之有道而已。”張放正色道,“陶護衛,如果給你一個選擇,讓你在這裡待三年,然後給你一箱財寶,你會如何選選擇?”

  陶晟愕然,一時不知所措,喃喃道:“這、這……怎麼會……少主說笑了……”

  張放凝視著陶晟,安靜不語,待他消化得差不多了,才繼續道:“摘星城是甘都護與陳校尉應我的要求而保留的,我是這座城的主人,但我無法留在這裡。所以需要派駐一人,代表我,與康居人合作,聯手打造一個新城。”

  陶晟吃驚地瞪大眼睛:“少主……我……”

  張放語速很快,不斷放出新資訊轟擊陶晟:“如果你願意留下,只需三年時間,我敢保證,你可以積累下不亞於這一箱子財寶的財富——如果不夠,你可以找我補足差額。”

  張放說完之後,就不再多言,讓陶晟慢慢消化。

  陶晟離開的時候,腳底都是打漂的,與平日堅實的腳步完全不同。張放讓他考慮一個晚上,不用急著回答。

  是的,張放無法在這裡呆太久,他必需安排一個合適的代理人。在他的扈從裡,從各方面考量,勉強只有一人合適,就是陶晟。

  陶氏從父輩起,就是富平侯府家人,陶晟是家生子,在這個時代,屬於最忠誠可靠那一類。他們的命運,是與家主及家族共存亡的。從這一點上說,陶晟確實可以代表張放。而且在眾扈從裡,陶晟也是為數不多幾個能寫會算之人,並且性格也沉穩,思維靈活,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

  張放要郅支城,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更有深遠的考量。

  陳湯滅郅支,等同于霍去病破龍城,都屬斬首行動。首雖斬,但肢猶在,匈奴並未滅亡,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東漢,在三國,在南北朝,匈奴人依然依然像牛皮糖一樣粘在中原王朝身上,伺機攪風攪雨,甚至給漢民族帶來深重災難。

  歷史上這場誅遠之戰,使漢家天軍威震西域,若能趁熱打鐵,以西域都護府為基地,以郅支城為支點,撬動整個西域甚至中亞,擠壓匈奴人的生存空間,很有希望將匈奴人徹底逐出漠北及西域。可惜當時的漢元帝無心外事,加上國力已開始走下坡路,白白放過這大好時機,未能將這場遠征之戰利益最大化。而匈奴人經過數十年喘息之後,很快又複崛起,于東漢初年重新為患,至使絲路“三絕三通”。遂有鄧禹擊胡,耿恭孤守,竇固出征、班超出使……即便如此,幾百年下來,匈奴人依然頑強存在,最終成為五胡之亂之首惡。

  匈奴人就像蝗蟲,殺不絕就要驅逐,一點機會都不要給他們,稍有鬆懈,後患無窮。

  所以,張放要以郅支城為支點,佈局經營,將來時機成熟,他要將匈奴人徹底從西域趕出去。別在東方禍害,禍害西方去吧,反正你們早晚也要去的,晚去不如早去,咱助你一臂之力!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9

第一百三十八章 故人相見

  嗶——

  一聲悠長而嘹亮的鷹唳,從峽谷上空傳來。峽谷裡一群騎士抬頭望去,眼前一暗——一隻展開雙翼的巨大雕影從上空掠過,恰恰遮住正午的太陽,整只大雕的輪廓,反射著金色的光暈。

  “好一隻大雕!”鄧展脫口驚歎。

  “是小王的獵雕。”信使眼睛一亮,欣然大叫,“它發現了我們,很快小王就會派人來迎接張公子了。”

  張放眯著眼睛,目送那在空中兜轉了兩圈,振翅遠去的大雕,嘖嘖贊道:“倒是極好的‘偵察兵’,屠墨還真會玩。”

  果然,剛出峽谷,就見前方旌旗獵獵,足有幾百騎奔騰而來。大股煙塵揚起升空,迷蒙煙塵中,隱約可見一隻雕影展翅盤旋。

  “哈哈哈哈!青銅天將蒞臨,屠墨與犀月部俱感榮幸。”當先一騎正是犀月部小王屠墨,遠遠便大笑著下馬,迎向張放。

  隨著屠墨的舉動,數百康居犀月部的騎士也紛紛下馬,分列兩側,脫帽伏地,恭敬跪迎。這其中包括了不少犀月部的耆老,及康居國的權貴。這是一種很高規格的迎接儀式。

  無論誰,能夠殺掉一個威霸西域的匈奴單于,都有資格受到這樣的歡迎。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屠墨剛才的稱呼——青銅天將。

  西征軍只用了兩天就攻破郅支城,斬殺單于,震動西域,而與這個消息一併流傳開的,還有一個“漢軍青銅天將,引天雷破城,郅支知天命不可違,束手而斃”的傳聞。

  這傳聞聽上去很神奇,甚至離奇,但真正神奇之處在于,這個傳聞九成以上的內容都是真實的。現場目擊者何止千人?而且還包括了漢軍、胡人、匈奴人等敵我雙方,可以從各個不同角度補充、證實,以及添油加醋……

  如此確鑿而神奇的傳說,就像長了翅膀一樣,比大雕飛得還快,與郅支授首的消息一道,傳遍四方。可以說,現在張放的名氣,比甘延壽、陳湯都大。或許有人不知道西征軍的統帥是誰,但無人不知“青銅天將”引動天雷斬郅支之事。按照“傳說”這種流言的天然屬性,隨著時間的發酵與流傳範圍的廣泛,必定會衍生各種神奇版本,內容誇大百十倍亦不無可能……

  現在的張放還不會想到,他將來會因為這個名號,而收穫多大的益處。

  張放同樣翻身下馬,面露微笑,上前致禮:“犀月王親迎,放愧不敢當。”

  屠墨鞠躬之後抬起身,目光越過張放肩頭,看到那個雄壯的身影,不無豔羨:“連熊羆悍衛都歸順了,公子的手段當真了得。”

  張放笑答:“我不過只得一人而已,犀月王卻平添百騎啊。”

  二人相視大笑,把臂而行。

  張放所說的“百騎”,就是此行之前送給屠墨的見面禮——一百零三個康居俘虜。當日攻城打援之戰中,俘殺抱闐的康居步騎兵近千,其中伊奴毒所率一部為抱闐的精銳,因算計甘延壽不成,反而折了一百多人。陳湯與張放一商量,就把這些康居精銳轉贈給屠墨,既是感謝其出兵相助,也有示好攏絡之意。果然,比起財寶,這批禮物更令屠墨歡喜。

  在屠墨的引導下,一行放蹄馳向犀月部帳。

  屠墨看到張放及扈從們不時抬頭看一眼天上的大雕,笑道:“這是金雕,巢穴居於懸崖峭壁,需冒死攀岩,取下雕蛋,孵化訓練,數年方成。在康居,只有一個小部族懂得馴雕之法,這個部族,就在我犀月部……”

  張放了然,金雕他知道,最大的猛禽,成年金雕體重達十幾斤,雙翼展開達兩米,俯衝一擊,能抓斷奔跑中的羊鹿等動物脖子。這樣的猛禽訓練好了,絕對是狩獵的好幫手。

  話說回來,正因這種金雕性情兇猛,想弄到一隻都很難,訓練難度更大,整個康居,也就只有犀月部出產。諸國王室貴人,不惜千金,也是有價無市。

  說話間,犀月部駐地已到。

  這是弓月谷水草最豐美的一處草場,三面是巍峨連綿的雄峰峻嶺,山頂一年四季冰雪覆蓋,夏季冰雪消融,雪水流淌,匯入楚河。清澈豐沛的水源,滋養了楚河兩岸無數的生靈,孕育出康居、烏孫等驍勇牧騎。

  張放、屠墨一路行來,不斷有部民前來叩拜問安。每每此時,屠墨就讓張放一同接受部民拜禮祝福,表達了極大的重視與敬意。

  在一座純白氈帳前,一群服飾鮮豔的人迎上來。為首一個鬚髮灰白的老者,身板挺直,頭戴鑲著紅寶石的胡帽,撚著鬍鬚的手指,戴滿了鑲嵌寶石的金戒指。

  張放確定自己是第一次見這老者,奇怪的是,看著眼熟。待他目光轉到老者身後一人時,恍然而笑——老熟人,康居左騎君,開牟。而這老者與開牟頗為肖似,難怪看著眼熟。不用說,此人定是康居權貴,輔國侯貝色了。

  屠墨上前數步引見:“這位是……”

  張放上前施禮:“大漢張放,見過輔國侯。”

  老者呵呵大笑上前見禮:“張公子之風采,果然絕世無雙,今日得睹,是貝色的幸運。”

  張放正待謙遜一番,驀然神情一喜,他又看到了幾個熟人,而且是沒想到會在此見到的熟人。

  堅昆小王李忍、烏丹支離右都尉曹雄、府丞林天賜,還有掩藏不住一臉喜意的初六。

  故人相見,紛紛見禮,好一陣熱鬧。

  寒喧之際,張放的目光突然被一對撲楞翅膀、飛掠如梭的幼年金雕所吸引。這對金雕只有遊隼大小,淡金色的羽毛在夕陽下閃閃發亮,極其引人注目。

  金雕一左一右,交錯盤旋,兩聲清唳之後,羽翼一收,停在一位騎著紅色駿馬的華服少女伸出的兩條戴金屬套的前臂上。

  少女緩緩張開手臂,兩隻金雕就像兩扇大門緩緩打開,露出真容。

  張放笑了,兩手一抬本能想拱手,想想又放下,只舉起一隻手,很隨意地打了個招呼:“嗨!婭莎公主,又見面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9

第一百三十九章 惹禍的禮物

  在犀月部駐地見到堅昆人與烏丹支離人,雖在意料之外,仔細想想,其實也在意料之中。當日堅昆、丁零、呼揭聯軍,正是與康居人一併聯手,截斷了匈奴人北逃之路,並擊殺匈奴左大當戶索古列。

  “我們一直率領人馬于都賴水北岸巡遊,封鎖匈奴人北躥之路。在漢軍大破郅支城後,本欲前往大營拜見都護與漢使,後來聽犀月王說,會邀請張公子前來,於是便在此迎候公子。”

  李忍說罷,與曹雄、林天賜、初六互使了個眼色,突然整衣肅手下拜:“公子斬殺郅支,為我李氏宗族及堅昆人報仇,請受我等一拜。”

  張放手伸出一半便頓住,搖頭苦笑,無奈接受四人一拜。

  其他三人都是一拜而起,李忍卻多拜了一下,起身道:“這是為鹿奴拜的,右大將可以瞑目了。”

  在李忍等人身後,還有幾個穿著獸皮,臉上塗著各種染料,渾身散發著難聞氣味的蠻族壯漢。他們看向張放的眼神頗古怪,一副不敢置信又有幾分畏縮之意,見李忍等人拜謝,也遲疑著過來見禮。

  張放此時方知,這些是丁零、呼揭諸部的首領。

  初六覷了個空,悄聲告訴張放,這些蠻人初聞張放斬殺郅支後,還直嚷嚷要與這位漢家勇士比鬥一番。待聽聞“青銅天將”的傳聞後,一個二個噤若寒蟬。無他,越野蠻的部族,越畏懼這種神異之術,他們都把張放當神巫了。

  而李忍等人,卻是對所謂“天雷”心知肚明,但守口如瓶,無論是對康居人,還是丁零人、呼揭人,都未說破。

  張放聽罷,拍拍初六肩膀,向李忍、曹雄、林天賜等人點點頭,很是領情。

  見禮畢,作為受邀的客人,張放第一件事,就是分發見面禮。登門不空手,這一點,無論是在文明社會,還是蠻荒部落,都是相通的。

  張放所贈送的禮物,自然來自那一箱財物。由陳湯親自挑選的,自然不是尋常之物,件件價值不菲。就連貝色、開牟這對見慣寶物的父子,也眉開眼笑。丁零人與呼揭人的首領,把玩著鑲寶石的彎刀,也是樂不可支。

  張放饋贈的禮物都是有針對性的,基本上都能做到投其所好,這樣送出的禮物,才能真正物有所值。很明顯,他在這方面做得不錯,收穫了各部族貴人一致好評。

  出發之前,張放特意問過信使,康居小公主還在不在犀月部?得到肯定答覆後,頗傷一番腦筋,挑挑選選,總算撿出一樣還像樣的東西,用錦盒精心包裝了。

  當婭莎最後一個接過禮物錦盒時,好奇眨動琥珀色的大眼,忍不住問一句:“是什麼?”

  張放笑而不語。

  於是婭莎迫不及待打開,一下愣住。

  初六伸長脖子瞅了一眼,看不出什麼名堂,但見那康居小公主的表情著實奇怪,暗暗拉了拉林天賜的衣袖:“林大哥,那盒子裡裝的是什麼玩意?”

  林天賜輕打了初六一下:“不得無禮窺視。”話是這麼說,但見眼小公主神情異樣,還是隨意掃了一眼,然後,頓時冒汗。

  那邊廂,張放也注意到了,事情好像有些不對勁,還來不及細想,就被康居貴人們舉著酒杯包圍。混亂中,只見一隻雪白的小手從人群裡擠來,遞給他一物,張放下意識伸手接過,一看,更糊塗了。再抬頭時,那小手及其主人已消失不見。

  等到連續幾波敬酒潮稍歇時,林天賜端碗近前,一邊向張放敬酒,一邊壓低聲音道:“張公子,你送給康居小公主的禮物,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之舉?”

  張放開始意識到自己似乎犯了個錯誤,沉聲道:“純屬無心,怎麼?有講究?”

  林天賜苦笑:“公子送什麼不好,偏生要送玉玲瓏,就算在漢境,這也是男女定情之物,公子豈會不知?”

  林天賜的目光透著懷疑,這會換成張放苦笑了。天地良心,他是真不知道玉玲瓏的含義。事實上當時他看到箱子裡這對造型奇怪的玉器時,還不知道這就是玉玲瓏。後來是問了陶晟才知道,印象裡這似乎是女子喜愛之物,就順手當做饋禮,送給康居小公主了,沒想到……

  “若公子當真是無心之失,還來得及。”林天賜小聲道,“只要公子找個藉口,再以別的禮物相贈,把那玉玲瓏換回就成……當然,少不得要賠罪了。”

  “這樣也行?”張放現在不敢隨意確定了。

  “應當可行,不過得趕緊,若康居小公主送還瓏玉就麻煩了。”

  “這……這是為何?”張放覺得喉嚨發幹,趕緊將碗裡的酒飲盡。

  林天賜神情似笑非笑:“若小公主送還半璧瓏玉,就說明,她接受了公子。”

  林天賜說完走人,張放額頭一滴汗珠滴答掉入碗裡——他的另一隻手,正握著半璧瓏玉。

  這叫什麼事……

  先把這荒唐事按捺下,張放來這裡是有正事商談的。一番慶祝宴飲之後,無關人等退出帳外,帳子裡只留下張放、屠墨、貝色、開牟四人。

  “諸位沒喝醉,很好,下面我們來討論一下摘星城的共管與開發。”張放目光從四人臉上一一掃過,笑道,“摘星城是我給起的名字,諸君覺得如何?”

  開牟擊掌而笑:“好!好名字,有氣勢,不愧為漢侯。”

  屠墨與貝色互望一眼,沒說什麼。城是漢軍打下的,又是眼前這少年保留的,他的確有冠名權。

  “這個城池,我的意見是我們三家共管。”張放知道胡人不喜繞彎子,所以他也很直接,鋪開一副摘星城的平面圖,手指連點,嘴裡不停,“北城兩個巷子,還有東門是我的;西、南兩個區域,你們兩家分;中央的宮城,三家共管,輪流值守與使用。如何?”

  張放這個劃分,他本人占近一半,屠墨與貝色父子瓜分另一半。不光如此,東、北兩個區域,近都賴水,是商人入城首選,那裡有現成的集市,很得地利之便。張放占這兩處,非常符合草原價值觀——強勢一方,擁有主導權,又出力最多,理所當然占最大好處,天經地義。

  屠墨與貝色父子商討一陣,接受了。說白了,這個城如果漢軍要全部佔領或摧毀,他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現在人家願意與他們共管,分他們一杯羹已算不錯了,實難要求更多。

  屠墨試探道:“漢軍會否在此駐軍?”

  張放笑笑:“我們沒有軍隊可以駐紮,駐軍是你們的事——這是我把西、南兩區分給諸君的主要原因,你們要保障這個城的安全,我相信你們會竭盡全力。”

  貝色目光閃動,道:“公子要這郅……摘星城,究竟做何用途?”

  張放手指朝平面圖上重重一敲,環顧諸人,眼睛閃亮:“商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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